四、回到北京的遭遇 丁义不是第一批批准回家的人。在他之前,已经走了两批。得知东区有人回北 京了,丁义五内俱焚地奔了总场。白副政委明确告诉他:" 我原来跟你说的话,你 忘了吗?没有立功表现,让我在你的申请回京报告上怎么批?回去好好儿想想,什 么时候拿来检举重大案情的材料,我什么时候在报告上签字!" 回到队里,小丁苦 思冥想,真可谓殚思竭虑了。他突然想起邓玉亭来,不由得眼前一亮。自从天津返 队之后,他常去邓家唱戏,久而久之,邓玉亭没拿他当外人,有时候聊一些" 出格 " 的话题,也不避讳他。一来小邓觉着丁义年纪还小,学雷锋那阵子往正路上走, 小邓把他列入素质好的人群里,二来小邓本身就认为自己的观点没错!心正不怕影 子斜,所以当着丁义的面儿,他们还是照聊不误。有时候丁义也随声附和地插几句 话。丁义打定主意拿小邓开刀,脑海里往日小邓那些慷慨激昂的言论,一下了全映 现出来了。他心里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君子谋大事不拘小节。"-- 笔者奉劝读者 切记古人那句名言:"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丁义是个有文化的 人,大笔一挥材料就递上去了。终于在春节之后,拿到了户口迁移证和粮食关系证 明,回了北京。 他和李连锁谈对象,是小李的爸爸主动找上门儿的。丁义到处吹嘘马上要回北 京了,小李的父亲知道之后动了心。他的大女儿李小兰就是他一手包办嫁到天津的。 他的想法很实际,女儿大了嫁给农场的小伙子,说好听点儿是就业职工家属, 但是社会上只认她是三类人员家属的名份儿,有了孩子也是三类人员子女。在这种 坏人集中的地方,将来弄不好还是个小三类人员。嫁给北京城里的三类人员,至少 除了当地派出所、街道居委会和周边邻居之外,没人知道丈夫是三类人员。他脑门 儿又没打上" 金印" ,更何况生活条件、居住方面都比农场强。基于这种想法,老 头子找到了丁义,请他吃了顿饭,征求丁义意见,愿不愿意娶他女儿为妻?条件只 有一个:把女儿带回北京去。丁义没多想,先虚应着。他心里有一个姑娘,只是不 知道这几年那位青梅竹马的姑娘心里有没有他。万一没有,就拿李连锁打个" 补丁 " 。 丁义回家前,当面答应小李父女,十天内一准儿来信。小李并没当回事儿,她 爸爸可认了真。丁义走了半个多月了,一个字儿也没寄回来!小李爸爸急了眼,主 张让女儿直奔北京找丁义去。但他怎知女儿心里看上了胡明言?不说去年天津救她 那件事儿,单是在女工小队一块儿干活儿这一阵子,李连锁打心眼儿里觉得小胡人 不错,为人和善,从不跟任何人争竞,干活儿也能随大流儿,而且识文断字的,笔 下生花。开展学《毛选》的活动,小胡常帮助小李学《老三篇》,教她写心得。渐 渐地,小胡的影子印在小李的心里了。她也曾试探着跟父亲说在农场找一个对象, 成了家也好就近照顾老父亲的生活。但却被父亲骂了一顿。爸爸的道理也不是不对, 所以闹得小李心神不定。 李连锁把这桩事情对小童讲了,小童一句话点醒了她:" 丁义既然不来信,什 么情况都可能有。也许他回去不得意,连自己的饭辙都没有。娶了你,他让你喝西 北风去呀?再说了,小胡北京也有家,还告诉你,他姐姐原来有个熟人,当过总场 副场长,现在比场长的官儿还大!没准儿小胡过些日子也能回北京呢!" 这也许就 是命里注定的,小李回去把这些话对爸爸一说,老头子再也不提让小李奔北京找丁 义的话了。 还别说,还真让童玛丽猜中了。丁义前脚进家门儿,派出所片儿警、街道居委 会" 小脚侦缉队" 的主任,后脚就进了门儿,头一条让丁义立马儿去上户口,办粮 食关系。居委会的" 另册" 上立刻写上了" 丁义" 两个字。主任郑重其事、口气严 厉地通知他" 约法三章" :第一,每天早、晚要扫大街,具体地段一会儿给他划; 第二,没事儿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每星期上派出所、居委会汇报思想动态。出 门儿超过两个小时,必须向居委会请假,批准了才可以去,回来晚了要主动写检查。 第三,不许再和原来农场的人来往,不许和街道上与他身份相同的人串通走动。 最后还告诉他,工作问题等街道办事处通知,不许私自外出找活儿干! 听了这些个" 不许" ,丁义的脑袋一下子大了。片儿警,主任什么时候走的, 他都没注意。他心乱如麻!兄弟姐妹你一句,我一句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 :" 得!这回现了眼了,咱家多了一个劳改犯!" 哥哥的" 三青子" 话,冲他喷过 来。 " 上哪儿说理去?在里边待了几年,事儿不是完了吗?干嘛还跟管制分子一样 扫大街?往后让我在单位怎么见人?" 姐姐说这话都快哭了。 弟弟耍浑,一百个" 不忿儿" :" 别听那一套!光脚的还怕穿鞋的?" 吓得丁 义父母脸都白了,一巴掌搧在弟弟后脑勺上:" 再乱说!也跟你哥哥一样,进去受 几年罪,一辈子顶着劳改帽子!" 妹妹不管政治只问钱:" 我说二哥,您回来,家 里得添双筷子,日子本来就紧,您出去一绷子好几年了,怎么也得给家里撂点儿钱 吧!" 家里外头一挤兑,丁义他还有那心思给李连锁写信么?再说,他心里有的那 位姑娘叫王瑾,家住在丁义家斜对门,两人是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因为丁义父 亲解放前和解放初期是开买卖的商人,家里趁几个钱,王瑾父亲是国民党官员,一 解放就进了大牢。丁义家的房子,就是租的王瑾家的。一来二去,两家父母见丁义 和王瑾在一块儿挺般配的,办了一桌酒,给他们定了亲。丁义进去了,王瑾高中毕 业,在一家工厂当会计,两人从此再没来往。丁义心里还盘算着这门婚事,打算抽 空儿拜访一下王瑾,看看这段姻缘还能续上不能?所以小李根本等不到丁义的信了。 丁义在家里,日子可难熬了。早晚扫大街,路上的行人指指点点的,看见街坊 邻居,他赶紧转脸儿低头。平时在家里闷着,不敢出门儿。上办事处问工作的事儿, 让办事处的人盘问一个" 底儿掉" ,差点儿连出生时哭没哭全问一遍。唯一让他心 里得到一丝儿安慰的是王瑾还认他。路上遇见一次,两人说了几句话,王瑾心灰意 冷地说:" 像我这种出身的人,活着真没意思!见什么人都得低头,说什么话全要 小心。就这样,一开会还得挨几句不点名的敲打。真是生不如死呀!" 看着丁义那 副狼狈相,她不无感慨地说:" 回来干嘛呀?在那个地方大伙儿全一样,谁也甭说 谁,多省心!回来找罪受了。" 十天之后,办事处让居委会把丁义找去,通知他到 郊区去挖河,而且立刻由主任押着回家取了行李,在办事处集合,上汽车走了。 五一劳动节之前,胡明言还真的接到了通知:" 立刻办户口、粮食关系回北京 " 。他不知道是不是王守仁从中斡旋了。反正这事儿是真的,因为户口迁移证、粮 食关系转移证明正握在他手里。 还有几天就过五一节了。小胡心里盘算着:" 反正这事儿' 把儿攥' 了,这两 天跟好朋友一块儿聚聚,到连锁家跟她爸爸把话挑明了,连锁就是我媳妇儿了。" 五一是法定节日,没有特殊情况农场都要放假,而且改善生活,每个职工半斤猪肉, 一斤白面。农场是出产大米的地方,平日吃白面少。小胡昨天答应小李到她家过节。 他心里算计着:" 干脆把供应的肉、面从伙房领出来,带到小李家去,省得从 人家嘴里分食吃。" 可是伙房杨班长说名单上没有他的份儿,他已经不是农场的人 了。 小胡分辨说:" 我承认手续办了,我已经不归这儿管了,可我毕竟在这儿干了 好几年,这两天没走了,饭总得让我吃吧!" 杨班长跟他抹稀泥穷对付:" 就凭你, 在队里还吃不出饭来?" " 人头份儿,每人就那么点儿肉和白面,我凭什么吃人家 的? " 对付半天,杨班长就是不松口。旁边的人也瞧着生气:" 属狗的,翻脸不认 人! " 小胡去找管理员,老孙队长回家过节去了。正巧沈指导员在办公室值班,听 了小胡的话,他也有些生气:" 杨班长怎么搞的?好歹在一块儿这么多年了,就这 么较真儿?我去对他说,把节日的肉、面卖给你!" 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却没有 动,他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噢!对了--,你得把发给你的户口、粮食关系先搁 在我这儿,因为供应是按人名造册发的。你领一份儿,我可以拿你的手续做证明, 过了节就给你!" 五一节,小胡在连锁家过得挺愉快的。小李的爸爸喝了点儿酒, 说话有点儿不利索,但他心里明白得很。天快黑了,小胡张罗着要走,老头子心里 憋了个主意:" 想法儿让小胡留下来,跟连锁睡一宿,生米就煮成熟饭了。谅他总 不会跟丁义一样,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的。" 他心里这么想,可话却没法儿开 口,只好绕个弯子对小胡说:" 天也黑了,不行你就歇在这儿吧,我上别处寻一宿 去! " 说话听音儿,锣鼓听声儿,小胡还没明白老头子的意思,连锁可听出爸爸的 话外之音了。她有点儿不高兴地冲老头儿发了脾气:" 瞧瞧您,说的什么话呀?您 拿女儿当什么人了?" 小胡也坚决推辞:" 不行!我说什么也得回去。邓玉亭回来 之后,一直说要找机会聚聚,昨晚上告诉我,让我今儿晚上去,临别聚会,不能不 去!" 邓玉亭从严管队" 逃" 出来,也知道不能永远" 窝" 在二嫂家,伤口稍微好 一些之后,他写了一份详详细细的材料,亲自送到总场部交给白副政委,第一把严 管队" 老警悚" 们非刑吊打的行为揭发了,第二把丁义检举他的问题一个个都推翻 了,指明这是丁义为了自己回北京,欺骗政府,编造谎言,拿他做垫脚石。白副政 委亲眼看见小胡被打得遍体鳞伤,又查不到实据,也无可奈何,只好用好话安慰他 几句,稀里糊涂把他送回原中队算完事儿。 小李把小胡送到路口,低着头,脸蛋儿像红布蒙着一样,用手扯了他一把,声 音低得像蚊子叫:" 明言,我爸刚才说那话,你听出来没有?我没别的意思……" 小胡笑了,他抓住小李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摩挲着:" 瞧你这个傻丫头,在农场生 活了这么几年,什么话听不出来?咱们俩的事儿,已经板儿上钉钉子了,干嘛急在 这一会儿?像我……""姐姐" 两字到了嘴边儿,又咽回去了。" 家里的情况,你也 知道的,总得把住的地方准备好,正正当当地做夫妻过日子,你说对吧?" 小胡拖 着腔,看着连锁。小李一下子扑进小胡怀里,柔声地说:" 我没看错你。咱们俩想 到一块儿去了。真要白头到老,还有几十年过头呢,哪儿就急在这几天?让人知道 了,咱们的脸往哪儿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