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时局突然紧张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小胡去找沈指导员要手续,老沈可变了腔 调。他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宣布:" 奉上级指示,调回北京的事儿一律停办。已 经办了的和回去的,全部要追回来。你的手续已经交上去了。从今天起,你还回女 工小队干活儿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把小胡震呆了。他心里像是打碎了油盐酱 醋瓶儿,酸甜苦辣咸什么味儿全说不准,半天张着嘴没说出话来。直到沈指导员锁 抽屉要走,他可急了眼,大声吼叫:" 你骗人!把手续给我--!!!" 小胡眼睛瞪 得溜圆,额头上的青筋突暴,两颊的肌肉颤动,鼓起一道道棱子来,眼光中燃起愤 怒的火焰。沈指导员从没见过一向老实巴交的人,会变得这样" 凶" ,吓得他像黄 花鱼一样,顺着墙边跑出了办公室,嘴里还强词夺理地嘟囔着:" 这是上边的命令, 计划赶不上变化嘛--!" 老沈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一声" 变化" 容易,可这个变 化却让小胡" 坐了蜡" 。消息很快在全队传开,有替小胡惋惜的:" 瞧!差一步就 出了农场大门。太可惜了--" 也有一干" 气人有笑人无" 的小人,撇着大嘴发表宏 论:" 这是命!外财不富命穷人,吃饱了闹油哇,盼星星盼月亮地把手续拿到手了, 还不快走?这几天工夫,就是拿步子量,也走回北京了。认命吧--!" 大部分人是 "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 站干岸儿看热闹" ,只有和小胡不错的几个人替他抱不 平,但也没法子。 李连锁的爸爸真急了,冲着垂头丧气的小胡发火儿:" 在农场呆了这么多年, 还没呆够?跟连锁热乎,也不在这几天,有什么话回北京以后再说不行吗?这可倒 好,煮熟的鸭子飞了,你把我们连锁往哪儿摆?" 一连指责了几句,见小胡不吭声, 老头儿叹了口气,果断地说:" 唉!这是你小子命苦,怪不得别人。放着那么好的 北京你不去,非要在这鬼地方熬着。我可告诉你,我不能眼瞧着闺女跟你去受苦。 往后这个家你还是少来吧!" 小胡眼里含着泪儿,看了一眼哭天抹泪的小李, 一跺脚就要走。小李一把拉住他,哭着说:" 明言,你不能走!这辈子我跟定你了。 你上哪儿我跟到哪儿!" 说罢,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口气变硬地对老头儿说:" 爸 爸,您的好心,我心领了!做女儿的命也苦,就让我们苦到一块儿去吧。您要是硬 拦着我,明儿个您就上河边捞我的尸首去!" 连锁这话感动了小胡,也吓住了老头 儿。 老头儿只好唉声叹气地躲出去了。 童玛丽知道了这事儿,她把儿子交给邓玉亭,和李连锁骑车去了一趟五八五村, 给小胡去当说客:" 李大爷,您是个明白人。您为这两个闺女把心都操碎了。可您 懂这个理儿吗?人的命,天注定,不管命苦命甜,还不得一天一天地过?人不能跟 命争。咱们都是苦命人,折腾半天儿,还不是没用?连锁愿意跟小胡,这也是她的 命。您在当间儿强拦着,万一有个好歹,您将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话又说回来了, 这几年谁心里都明白,政策像六月天儿一样,说变就变,您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呀? 万一往后政策一变,又放人了,小胡有这个茬儿,还不是头一个登火车的人? 到那时候您怎么办?还把连锁给人家送上门儿去?您这老脸儿往哪儿搁?您把闺女 当什么人了?也让人瞧不起不是?听人劝,吃饱饭,听我一句话,让他们自己过去 吧! 好了、歹了,全是他们自己乐意的,怨不着您!" 小童这张能把死人说活了的 嘴,像吃" 崩豆儿" 似的," 嘎嘣、嘎嘣" 说了一大堆理儿,还真把老头儿的心眼 儿说活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儿,顺着小童的话说下去:" 唉--!到底是识文断字 的人,我心里这团乱麻,让你给理顺了。话是句好话,不过当爹的心里还是不好受。 既然您大老远的来了,我给您个' 面子' 。不过我有言在先,眼下不能结婚。两人 的关系先定在这儿,您给小胡捎个话儿去,就说我的话,他不是有个当大官儿的关 系吗? 不论他想什么法子,得离开清河农场这个鬼地方。就是到外地公社落户,我也 认了。 将来我也有个落脚之地不是?要是办不到这一点,可别怪我老头子不讲道理。 我不能看着闺女往火坑里跳,也对不起她死去的娘呀--" 说着老头儿的眼泪直往下 掉。 小童见事情有缓,也不再坚持,心说:" 走一步算一步吧……" 过了" 五一" ,农场的形势有如" 麻绳蘸水--越来越紧" 。先是总场突然下令 :所有就业职工,一律不准离场外出,探亲假全部停止。在这之前,公布的分四类 运动和严管小队,已经停止和解散了。队长的队前训话,口气变得跟当年教养队训 话差不多,张口" 阶级斗争" 闭口" 思想改造" 。职工二中队的一些" 有识之士" 如李贵良等人,从近一个时期的报纸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大批判文章里看到 帽子满天飞," 反动" 和" 斗争" 这两个词儿,用得越来越多。对过去报刊上肯定 过的一些电影、京剧、小说、学术论文……的批判文章,像流星雨一般落在中国的 大地上。 李贵良此时最想见的一个人就是张浊臣,但是已经办不到了。说严重点儿,连 个苍蝇也不许飞出农场半步!在这个形势下,信是不敢写的,白纸落黑字,抹都抹 不掉。他想起了一句诗词:" 山雨欲来风满楼" 。自此每天他恪守给自己定的规矩 :睁眼干活儿,张嘴吃饭,闭眼睡觉。小队长的职务也辞掉了。他那张总带笑的脸 自然地绷着,像脸颊注进了凝固剂,又像泥塑的佛头,没有晴阴,只有多云。 没多久,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消息:农场形势紧张,是因为北京出了个杨国庆 事件。这小子是个劳改释放回北京的人。他心里对政府不满,无处发泄,就掖了把 菜刀,奔王府井见外国人就砍,真他妈是活腻味了,害得全国的公安系统瞎忙活儿 一阵,估计过一阵子,探亲假就可以恢复了。 但是小道儿消息并不灵验。全国的紧张形势,并没有随着杨国庆完蛋而有所缓 和。农场不断传来" 坏消息" :各分场陆续抓了一些不务正业打架斗殴的" 人物头 " 。分场的小饭馆儿撤了,图书馆取消了,王振春也调回了职工二中队。余亮刑满 释放也回到二中队。一些身怀绝技--精通日、英、德语的右派,前两年调往北京专 门教公安系统从事外事工作人员的外语,如今这些人也全部回到了清河农场,大都 在二中队落了户。在日常生活中,相比之下学习比生产还抓得紧。尤其是二中队右 派居多,思想反动、历史反革命也不少,每天的学习是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小半 年工夫,题目一直没变:结合报纸上的批判文章,批判个人的反动思想,进一步认 罪服法。在这种严峻的形势和紧张的气氛中,农场职工又迎来了下一个春节,只是 戏不演了,任何活动全部取消。只有生活上供应充足,还让众人有一丝儿安慰。 在农场生活的人不知道外边的情况,其实社会上的形势更紧张。王汉打从调回 原单位当了一名农业试验田农工起,除了一家人团聚这一点好处外,没有过一天舒 心日子。原来以为调他回来,还是继续当年他的水稻丰产课题研究。上班一个多月 了,每天都是分配他干一些农田活儿,没人让他搞研究。这一下他心凉了,连农场 那点儿试验的机会也没了。这且不说,单位保卫处还经常叫他去训话,不外乎" 只 许老老实实干活儿,不许乱说乱动" ……之类的训诫。单位管委会指派他早晚打扫 宿舍楼的地面。一块儿干活儿的农工对他呼来唤去却不叫姓名,只叫" 老右!" 到 后来管委会把街道居委会管理三类人员先进经验的" 约法三章" 照搬过来,用在王 汉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儿来,整天黑着个脸,一天说不了几句话。 他自己受点儿委屈还是小事儿,女儿小慧在外边也遭了罪。原来单位里只有大 人知道王汉是右派,孩子们知道的不多。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政治形势的宽松和 孩子们的天真纯朴,使小慧的心理压力小多了。但是王汉一回来,尤其大人们" 老 右、老右" 地喊叫,打扫院子,和别人的背后议论,必然影响到孩子中间。" 小慧 的爸爸是坏人" 这样的话,在孩子们之间传开了。小慧是个懂事早的孩子。她从不 在父母面前落泪。但细心的王汉,从女儿红红的眼圈儿、显现的泪痕,知道女儿在 外边受了委屈。他心如刀搅,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甚至连一句宽慰女儿的话都说 不出来。他起了回农场的念头,但淑英坚决反对:" 苦咱就苦在一块儿,分在两头 儿,还都是一个苦,又多了一个惦念。当初回来有多难?现在不能轻易说走!" 但 是春节刚过,王汉突然收到一封厚厚的信,信皮上的下款只落一个张字。王汉看了 长达十几页的信后,从没掉过泪的他,眼睛湿润,豆大的泪珠儿从眼角滚下来。淑 英从他手里拿过信去,看过之后好半天儿没说话,坐在床边眼泪也" 叭哒、叭哒" 往下掉。写信的人她听丈夫提起过,是个好人!过了一会儿,她止住泪,心里做出 了决定,冷静地对丈夫说:" 回去吧!我同意你回农场。不过咱们马上去老张家, 送送他,顺便把这几年他汇来的钱带去,还给他家里的人。这份儿情,咱们心领了。 " 这封信,尽管信内没落款,信封上没地址,但是一看就知道是张浊臣写来的。 王汉看过之后,领会到写这封信的时候,老张一定是老泪纵横,心力交瘁,预示着 他从此将一去不回头了。老张在信中承认:这几年给他家寄钱的人就是他,还把当 年枪杀王汉母亲的事情原原本本、工工整整另写在几张纸上,下边郑重其事地签名 盖章,又罗列了几个现在是中央机关高级领导人的名字,作为见证人。让王汉收藏 好,一旦有机会可以当作申诉平反的证明材料。 老张在信中写了不少" 出格" 的话:" 现在全国的形势日渐紧张,想你已有认 识。这几年在家休息,从报上看到的情况和旧日同僚部下听来的各种消息来看,中 央高层领导之间可能有了矛盾。坐了最高领导宝座的人,在建国后的政治、经济领 导工作中,有过几次比较大的失误,给国家带来重大的损失,给人民带来深重的灾 难,因此他的威望和权力受到了挑战。我原来和你说过,此人性情倔犟,极难认错, 加之身边谗臣日多,自古再英明的君主,也怕谗言充耳。这个道理世人皆明,此人 未必不知。但多年来身边费仲、尤浑日多,魏征、彭老总不在,让他笃信居安思危 的信条,运动的气氛日浓。据我的判断,此次运动一起,固然我辈中人要深受其苦, 怕是最高决策层中意见相左之人,也将成为运动之的。其后果实难逆料。知心良友 劝我不如返回原地,以求躲避风浪。左思右想,吾乃一粗人,过去只会冲锋打仗, 如今对人民已是无用的废人一个,回农场养花种地,苟延残喘,又有何意义?纯粹 是一个造粪的机器!我自思跟着党革命几十年,东拼西杀,南征北战,没有功劳也 有苦劳。自信我至今还是拥护党和毛泽东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至今也认为 毛过去的功绩是不能抹杀的,他的许多观点也是对的。人非圣贤,岂能无过?只是 因为个人的' 过' ,给中国带来那么大损失,实在令人遗憾。我认为所有的右派都 是冤枉的。时间和历史将会证明我此言非虚,也会还我一个公道的。只是那个时候, 我已经烟飞尘散多年了。我写了这些话,自知是极' 反动' 的,但对于我一个行将 就木的人,已经无所谓了。我现在敢想、敢说,只是想不出中国的将来会是什么样 子。但我深明一个道理:老百姓要吃饭,国家要强大,只能靠你们这些懂技术的人。 阶级斗争是不能当饭吃的,而且越斗人心越狡诈,越险恶!我写出这些字,你 不用为我担心,因为当你看到这些字的时候,我已经到马克思那儿报到,领阴兵打 仗去了。但我坚决劝你立即返回农场。在那里虽然苦,却是台风的中心,当无性命 之忧。 你应当坚强地活下去,将来也许还会派上用武之地的。回农场代我问候那些蒙 冤的、善良的同仁们。我在地下祝愿你们大家有一个好的结局!我的真正死因,相 信当局不会公诸于世,也请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祝你和家人会有个幸福美满的将 来!在这个世界上,在我这一生中,唯一心存愧疚的就是欠你家的血债。如真有来 世,我会倾力还债的!临别绝笔,知名不具。" 最后信纸上用毛笔写了三个大字: 走!走! 走! 王汉和淑英到银行把这几年老张汇来的钱全取出来,直奔老张的住宅。敲门之 后,一个刚过不惑之年的人,把门拉开一条缝儿,露出半张脸来, 用疑虑的目光打 量一下来人,急问:" 你们找谁?" 王汉把来意一说,那人刚听了那句:" 我跟张 浊臣在农场一块儿呆过……" 立刻打断老王的话,像背书一样急切地说:" 张浊臣 得急病死了,连骨灰都按他的遗嘱撒到地里了。这里再没有张浊臣这个人了。你们 走吧,再别来了!" 说着立刻把半张脸收回去,门也关上了。 只听门里有一妇人问:" 谁呀?" " 找我爸的,不认识!让我给轰走了!" 老 王夫妇无可奈何,默默无言地走了。 当天下午,老王不声不响,带着简单行李奔永定门车站,回农场了。 淑英估计老王已经上了火车,这才把他事先写好的辞职报告交给保卫处。因为 从腊月开始,单位给王汉加了一门" 功课" ,只要单位召开批判大会,王汉就得站 在台口陪斗。他成了一切受批判的人和事的总代表、活靶子。明天又要开批判会, 所以老王立刻走了。单位领导和革命群众惊呼:" 坏人逃跑了!" 主张派人去追。 倒是那位当年坑了王汉的副院长把众人拦住:" 王汉声明回农场了,他离得开 单位,离不开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农场是专政的单位,马上向市公安局通报一下, 查一查他是不是真回农场了。真回农场就暂时不动他,什么时候要批他,派人抓回 来就行了……" 王汉回到西区分场,李树德非常高兴,立刻给他安排住宿吃饭。告诉他安心在 这儿工作,把今年的水稻插秧田种好。其他事由分场来出面解决。 王汉回来没几天,丁义也回来了。他是一袍一褂,连行李都没带,空着手跑回 来的。 他在挖河工地,整天耍铁锹、抬大抬儿,累得他直不起腰来。前几年他到农场, 排灌渠已经全挖完了。他没吃过这份儿苦,这还不说,生活也苦。一天三顿窝头, 菜汤加咸菜,每月只发二十块钱生活费,还扣去一半儿饭钱,还不如在农场当个就 业职工。更令他心惊肉跳的是:工地周围的村儿里,只要开批判会,准上工地拉一 些" 活靶子去" 演练。他已经被拉去两回了,站在人前,拳打脚踢是" 搔痒痒儿" ;双手捆在背后吊起来是" 活动筋骨" ;打得皮开肉绽口吐鲜血是" 新陈代谢" 。 闹得工地上被押着干活儿的人,一听见周围村子有敲锣打鼓声响起,两条腿就 止不住地哆嗦。 至此,丁义真正从心底产生了后悔之意,悔不该用亏心缺德的方法去争来这个 " 回北京" 的优厚待遇。这也算是他的报应吧。 但是他没想到报应并没结束。一天早饭刚过,丁义正要出工,只见王瑾急慌慌 地来找他,偷偷儿告诉他一个坏消息:街道居委会把他定为街道重点批判对象,因 为他的档案里白纸黑字地写着" 反对毛主席……投敌叛国" 。就凭这几个字,打死 他十回,也不足以平革命群众的民愤!王瑾还说,一半天儿就要来人押他回去了。 她也是冒着极大危险来送信儿的,又给了丁义十块钱,临分手时含着泪对丁义 说:" 咱俩的命苦,今生不能在一起,但求来世吧!回了农场你要是能活下去,别 等我了,找一个你喜欢的姑娘成家吧……" 丁义送走了王瑾,自己也没回工地,一 口气儿跑到火车站,买了张去天津的车票上了车。他不敢买去清河农场的票,怕有 人追他。先到天津再补票奔汉沽,然后往回坐一站,在茶淀下车。 这一阵子,像丁义这样自动跑回农场来的人还不少。总场指示一概全收,都回 原来的中队干活儿。丁义回到职工二中队,见着了李连锁,一个劲儿向她解释久不 来信的原因。但是李连锁明确地告诉他,不要再打她的主意了,她已经和胡明言订 了婚。丁义满脸的无奈,见着小胡和小李在一块儿,心里酸溜溜的。 那一年,不单社会底层的人们心惊胆战,坐立不安,就是社会上的中上层人物, 也是人人自危,不知道哪一天早上进单位上班,就会看见自己的姓名前边加上" 批 判" 、" 打倒" 字样的大字报,贴在墙上醒目的位置,从此厄运就开始降临在自己 的头上。 王守仁的父亲王副局长,马上就要功成名就全身引退了。可是革命的浪潮也把 他卷了进去,呛了好几口" 水" 。 他怎么也没想到,干了几十年公安工作,从延安" 整风运动" 到" 反击右倾修 正主义" ,多少次运动中,他用来批判、训斥别的词语,竟然在一个早上,全写在 贴满墙上的大字报中,不过不是批判别人,而是针对他这个副局长来的。王副局长 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他不怕那些下边人写的大字报。他相信党、相信组织,从入 党那天起他就知道,只要党组织相信你,上级领导看重你,就是天和地调了一个位 置他也不怕。可是大字报刚贴出三天,局党组书记找他个别谈话,代表组织宣布他 停职检查,在家反省,等待组织处理。他不知道在家该检查什么,书记只告诉他一 句话:" 大字报上说什么,你就检查什么。" 这一下可是" 老革命遇到新问题" 了。 他脑海里还清晰地记着五七年的大字报,也是满墙贴得看不见墙皮,可结果是 写大字报的人,全被手下人抓进去了,现在还都在严加管束、艰苦改造之中呢!他 自认为书记有了问题,于是上市委大楼找管政法的书记。可是没进大门就被挡了驾 :" 市委书记都在集中学习!" 找组织部,那里的干部都躲躲闪闪地不接待他。最 后他只有找共事多年的老局长。老局长苦笑着对他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正确 对待吧,连彭市长都完了,何况咱们?这是运动,不定哪一天,我也得回家反省呢! " " 回家就回家!只当早退了二年!" 王副局长心里这样宽慰着自己。 可是接着是儿子王守仁被免去副处长职务,调回清河农场另有任用。总场告诉 王守仁:" 你去金钟河农场报到!" 金钟河农场这会儿也是大字报满天飞,首当其 冲的是李树德副场长。郭政委已经调走了,姚振庄是政委兼场长。他双手一摊,无 可奈何地告诉小王:" 奉白副政委指示,让你到五八五村当中队长。依我看,你还 不如回家呆着呢!反正这会儿谁也顾不上谁了。" 就这样,一个副局长,一个副处 长,顿刻之间变成连平民百姓都不如的" 黑帮分子" 、" 免职人员" 。紧接着那位 " 四方脸儿" 把一张" 离婚报告" 甩在王守仁面前,看着他签了字,才扬长而去。 接连的打击,把王家父子搅昏了头。在他们面前,仿佛高山变为平地,大海升 为桑田了。待到父子俩心静下来,一个念头不约而同在他们心中产生了:" 把胡慧 英和孩子接过来。" 他们认为这是一举三得的事,在老王头儿--现在不能叫副局长 了--这方面,孙子接过来,给充满凄凉的家里平添一丝儿欢乐,让他也尝尝天伦之 乐的滋味儿。小王认为如果能和胡慧英结婚,旧梦重温,破镜重圆,也好让慧英那 受伤害的心灵得到一点儿补偿。老太太认为"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这个家再怎么 败,也不会落到三类人员那个地步。孙子回来,能在这儿享点儿福,受些正规教育。 诸葛亮是三请之后出山的,胡慧英都够" 八请" 了,还是不点那个头。小妹在 医专上学,马上就要毕业了,她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始乱终弃,没良心的东西! " 说得连慧英都低了头。 小王想请派出所那位校友帮助做做工作,可人家根本不搭他这根线儿,甩出一 句话来,让小王难受好半天儿:" 罐儿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你这个官儿是怎么 当的?连我这所长都不如了,还有脸来找我?" 小胡的邻居,那位" 小脚侦缉队" 的胖女人,许是从小王那身打扮和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以及垂头丧气的样子,猜出 小王的身份变了,也敢冲他申斥:" 没长眼睛吗?车子搁远点儿。这儿是你停车的 地儿吗?!" 瞧着王守仁那副可怜相,慧英也暗自落泪,有点儿心疼他。她去找刘 淑英,对她讲了这件事儿。淑英同情地劝小胡:" 也是的,那么大的官儿,说撸了 就一捋到底,也怪可怜的。再怎么恨他,你们也是一夜的夫妻,何况还有小军这个 孩子。不为别的,就只为孩子,你们重归于好,也是件好事儿。他本来对你还是有 情义的,只怪父母势利眼。现在好了,他爸爸再甭想戴那顶乌纱帽了。小王即便将 来还能当官儿,我不信他背着' 陈世美' 的恶名,能踏实得了?什么事儿多往好处 想想,活着才有奔头。听姐姐一句话,就答应他吧!" 胡慧英和王守仁结婚,像" 鬼子进村儿" 一样,悄悄儿地登了记,搬过王家来 住就完了,根本没心思办喜事,也不会有人来贺喜。不过慧英一搬过来,老太太又 多了一" 得" ,慧英成了王家的使唤丫头,洗衣服扫地拖地板,买菜做饭带刷碗。 多亏她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干惯了,一天忙里忙外倒也毫无怨言。 一家人在一起见面的时间多了,亲情自然厚了一些。只是老王头儿经常把自己 关在小书房里,半天半天地不出来。不知他是真的在" 反省" ,还是闷坐在靠背椅 上,努力解开心中的疑惑:" 这个国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居然放任老百姓造反? " 抑或是为这个红透了的革命家庭,竟然" 混" 进来一个三类人员子女,而自 己又不能不放弃阶级立场和公安人员的原则,做出让步,痛心疾首之余,不想与这 位" 阶级敌人" 的儿媳妇多见面。总之,这个家庭在这种特殊形势下的组合倒也相 安无事地度过了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