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新疆建设梦 一、剑拔弩张的气氛 政治形势再紧张,对农场的小麦生长没发生什么影响,麦穗儿还是黄了。农场 进入紧张的麦收和水稻插秧除草工作。职工们投入繁忙的场院、稻田劳动,减轻了 一点儿思想上的压力。但是干部们除了各队留一名队长和小队长配合,指挥各项工 作正常进行之外,其余干部全部集中在分场部开批判会。就业职工们从大会议室窗 外经过,听到会场里传出口号声,激烈的发言声,不免引发一种惶惶不安的心情: " 干部整完了,该怎么整我们呢?" 李树德这一回算是彻底的" 无官一身轻" 了。 一切职务全免,每天在分场会议室接受干部们批判:" 只抓生产,不抓政治, 典型的修正主义分子!" " 对三类人员管教不力,放纵就业人员继续犯罪!" …… 罪名越批越多,最后突破了" 组织原则" ,把老李当过战俘的旧事重新提出来,罪 名更重了:" 叛徒!卖国贼!" 沈宝珍更是把他的丰富想象力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大胆设想:" 查一查,李树德没准儿是美帝和蒋介石故意放回来的特务!" 老李挨 批之初,还在尽力向与会者解释,说理。到后来他沉默了,仿佛脑袋上只长了两个 耳朵。回到家里,他对老伴儿只字不提挨批的事儿,只告诉她:" 把家里收拾一下, 无关紧要的东西扔了也罢,送人也行。做好回老家种地的准备。" 他看了一眼流露 着惊慌神色的孩子们,大妞儿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他心里想起几年前自己拿定的主 意,把大妞儿叫到身边,抚摸着她那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头,第一次用柔顺的声调和 商量的口吻说:" 大妞儿,你也长大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道理,想来你也应 该明白。咱家以后要回老家务农,爸爸工资就没有了,家里日子会紧一些。当然, 再紧还能紧过抗旱备荒那几年?爸爸有责任把你们抚养大。你念到初中毕业,也算 是有文化的人了。爸爸有意把你嫁给你那黑子哥哥余亮。爸爸欠小余父亲的救命之 情。余亮虽然又劳改了一次,但他是冤枉的,你心里很清楚,所以爸爸现在听听你 的想法。不愿意你就说出来,别委屈了自己。" 老伴儿和大妞儿头一次听丈夫和父 亲说这件事儿。老伴儿理解丈夫的心意,点点头表示同意,同时湿润的目光看着还 没脱去孩童稚气的女儿。大妞儿低着头,两手捏着辫梢儿摆弄着,好半天儿才说了 一句:" 我听爸爸的话。" 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尔后一扭身进了里屋去了。 老李目光一直搁在女儿后背上,好半天儿才回转头来对老伴儿说:" 这件事儿 先定下来,但是不急着办事儿圆房。余亮的后爹前几年被抓走了,家里只剩下母女 俩人,日子一定过得很艰难。农村的日子靠的是家里有劳力挣工分儿。我早就思谋 过,让大妞儿上小余家住去,小余这面还说不准往后落个什么结果呢?反正两人都 还不算大,等几年形势稳定了,再给他们办喜事儿,你看怎么样?" 老伴儿说不出 什么意见来,她只提了一点:" 这事儿对小余怎么说呢?难道让大妞儿自己上婆家 吗?咱们做父母的对孩子总得有个交代不是?" " 这些我早想好了,别看这会儿我 挨批,我心里有数儿,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没犯什么错误,不过是拿 我磨磨嘴皮子罢了。过了这阵子,我请个假,把大妞儿亲自送到余家,该说什么我 自会说的。小余这面,我找个机会跟他聊聊,把事儿挑明了。人活在世上要讲' 良 心' 二字,不管劳教、劳改怎么说,只要人走正了,活着对得起良心,不亏欠别人, 其他就甭想那么多了。" 农场的各项工作,仍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干部开批判会, 毕竟和职工没有直接关系。但是一进入农历仲夏月,各种令职工心神不安的消息, 就不断地传进来。一个去年第一批回北京的园艺队女职工,跑到童玛丽家避难,大 热的天儿,她头上还系着一条围巾。据她说:北京市面上,突然冒出成群结伙儿的 青年学生,他们臂带红袖箍,手持大剪刀和菜刀,公然在大街上拦阻行人,见有留 着披肩长发和长辫子的女人,不由分说拉过来就充当" 义务理发师" ,嘁哩咔嚓地 把头发乱剪一气。那女人说着把围巾扯下来,只见她头上的乌发长短不齐,像荒地 丛生的野草,头发中间还被刷了两道红漆,隐约可以看出是个" ×" 字。她接着说 下去:这帮人见哪个行人穿着喇叭裤或者瘦腿儿裤,立刻就有" 义务裁缝" 上来, 用剪刀把裤腿儿豁到大腿跟儿,让人家光着大腿走。 丁义听了这话,心里暗自庆幸自己跑回来了。他不由得想起了王瑾,但随即迫 不及待地问:" 那他们拿着菜刀干嘛?还敢砍人?" 那女人深吸一口气儿,压一压 心中的惊恐,回答丁义:" 砍人的事儿还没听说,不小心划伤的倒有。不过菜刀不 是干这个用的,那是拿来砍鞋的!" " 砍鞋?那不把脚砍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惊 叫起来。 那女人摇摇头,慢条厮理儿地说:" 只要看见穿尖头皮鞋的人,立刻拉过来, 让他把鞋脱下,用菜刀把鞋尖儿砍掉。" 众人立刻松了一口气儿,但随即有人问: " 这些人比咱们当年打群架还凶,公安局不管?" 那女人摇摇头:" 这就不知道了。 反正公安局的人在旁边维持秩序,也有个别人跟这帮学生揪打的,公安局的人 就把那些胆敢反抗的人抓起来。据说这是革命行动!" 接着传来农场去年回北京的 人里,有两三个人被那帮戴红袖箍的革命学生,用带铜扣儿的皮带活活打死了,暴 尸街头。 永定门火车站每天二十四小时有结队的学生在候车室查验过往旅客的证件和车 票,只要是购买清河农场这一站的车票的,立即抓进小屋,只有持工作证的干部可 以上车。有几个前一阵儿为躲避农场抓捕的" 人物头" 逃回北京,眼见北京呆不下 去了,要回农场,被查出没工作证,当时就被打得遍体鳞伤,还让公安人员押到" 公安医院" ,手铐在病床上治伤…… 这些令人心悸的消息,虽然让职工们心生恐惧,但毕竟在农场里面还是安全的。 反正挨打的不是自己亲友,也只当作新闻来听听罢了。 不久,童玛丽和邓玉亭就分别收到家里的来信。小童父母因为是小业主成份加 上吃房租的剥削行为,已经在街道居委会组织的牛鬼蛇神批斗会上挨了批,每天准 时站在街道上听批认罪。小邓的爷爷身体不适,也被信上说的" 红卫兵" 拉出去挨 批。这让小童夫妇心里急得像火烧房,可又一点儿主意也想不出来。 小童开始阻止小邓把一些人往家里引,连京剧也不让唱了。前一段挨整差点儿 把命丢了,让小邓害了怕。他想不出是谁给他捅上去的。只好再不跟那些" 右" 字 号的朋友来往聊天儿。但是小王、丁义、小胡还经常来,唱段现代戏解解闷儿。小 邓得知小童和小王幽会过,心里算了算儿子当初" 精卵结合" 的日子,再看着儿子 酷似王振春的眉眼儿,心里十分气愤加悲怆。但是事已至此,只有埋怨自己:" 谁 让我的家伙不行呢?反正儿子姓邓。小童这样做,无非为了借种,无后为大呀!只 要到此为止,往后检点一些,少跟小王来往,也就算了。" 小邓无可奈何地给自己 解嘲。 再后来消息越传越邪火,据传有人看见总场来了穿军装的大兵,估计要来军队 武装看守这些划入" 另册" 的人。更有令人惊心动魄的消息:" 北京一大批红卫兵, 要坐专车上农场来,消灭农场的这帮社会渣子。" 这个消息一传开,真把人心搅乱 了,不论干活儿、吃饭、学习,都显得惶惶不安,仿佛面临天塌地陷的大祸一样。 王振春暗暗磨了两把刀子,睡觉时掖在枕头下边,白天藏在腰里。一句话,要 " 以死相拼" 了。像他这种不要命的人,在各队流氓小偷中不少。一时间,这种剑 拔弩张的气氛在分场各队暗暗形成,大有一触即发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