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绝密的最新任务 王守仁在家呆了一个多月,每天逗着儿子玩,大有" 乐不思蜀" 的意思。 一天,慧英下了班,坐在小王身边给儿子打毛衣,看着爷儿俩嬉戏,心里挺满 意这种平静的生活。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儿:" 守仁,你整天在家呆着,工资还给你 发吗?" 小王立刻漫不经心地答应:" 凭什么不发?老爷子停职反省还一分不少地 发呢,我一点儿错误没有,只是正常的工作调动,凭什么不发?他敢!明天我就上 农场领工资去!" 可是没到明天,钟副处长就打来电话,叫他立刻到处里来一趟, 另有任用。自从王副局长要离休的消息传开之后,老钟往王家来得就少了。等到王 副局长被停职反省,他的眼和脚就不往王家这边用了。完全做到" 鸡犬之声相闻, 老死不相往来" 矣! 看见王守仁进屋,老钟手指着会议室桌边一个位子只说一个字:" 坐!" 小王 坐下一看,白忠也在他对面坐着,还有一些生面孔围着会议桌坐着。老钟用严肃训 斥的口吻冲小王说:" 王守仁,据小白反映,你不服从分配,私自在家赋闲,这可 不应该。你是受过多年党的教育的干部,组织分配你在哪儿,应当无条件服从!" 说完,他看了小白一眼,口气转缓了一些:" 算了,这事儿过去了,今后要改正, 啊。今天找你来,是另有任用。我现在宣布一条纪律:今天的会是保密的,不许记 录,不许私相传播,父母妻儿全不行,违犯纪律者重处!" 老钟宣布纪律,是站正 了身子,一字一板地从牙缝儿往外蹦的。纪律宣布完,他环视一下众人,又坐下来 接着讲:" 鉴于运动的进一步发展,北京各单位纷纷要求把单位的走资派和受批判 的人,交公安部门集中管理。但是下属北京近郊区的农场,已经人满为患了。更重 要的是,北京是首都,是全国文化革命运动的指挥中心,又是毛主席居住的地方, 所以北京的治安保卫工作是中央五人小组首先考虑的。北京周围如果有那么多坏人 集中在各农场里,对运动的发展,对首都治安,都大为不利。现在局里奉中央五人 小组指示,要把各农场的危险分子,转移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继续接受改造。新疆 地方大而荒凉,建国之后,兵团收容了好几批各省的劳改人员。对这些潜在的危险 分子来说,兵团就是一个没有围墙电网的大监狱。为了做好这项转移坏人的工作, 市里专门成立了领导小组,做了周密的安排。鉴于北京到新疆有上万里路程,为了 转移过程的安全,领导小组采纳了白忠同志的建议:对那些被转移人员,口头宣布 是支援边疆建设,甚至可以说是参军。因为建设兵团属于军队系统嘛。但切记只许 在口头上吹,不许白纸上落黑字。可以采用让他们主动报名,还得领导批准的方式, 加以迷惑。使他们认为真像参军一样,对不报名但属于危险分子的,转移之前要采 取强制措施押走。具体的宣传口径、办法,由白忠给你们布置。对兵团的状况宣传, 由兵团派专人来京进行,与我们无关。我们的任务只是安全地把这批人送到新疆, 就没我们的事儿了。路途采用秘密武装人员押送,列车头尾挂军车,遇寻衅闹事的, 铁路沿线的军队、公安、民兵会配合镇压。各单位三天之内,把应划入转移的人员 名单,在北京的家庭住址立刻报到处里来。市局奉市领导小组指示,为体现党的人 道主义政策,一方面给报名的人几天假期,准予他们回京探亲,告别亲人。另一方 面,还要在北京造成一种送子女参军的气氛。名单下发各派出所、居委会,组织这 些人员的亲人开动员会。动员他们支持亲人去新疆,具体工作由市局去做。这些人 回北京之前,要告诫他们不要惹事生非,不要和红卫兵对抗。一方面由中央文化革 命小组下发通知给各红卫兵组织,请他们不要和这些人发生冲突。这些人是死老虎 了,让他们去边疆度过余生吧。处里领导小组由我当组长,在座都是副组长,负责 本单位的具体工作。鉴于白副政委目前是清河农场总场的唯一领导,公务繁忙,还 要操心处里的一些事情,所以王守仁挂副组长职务,负责清河农场转移工作的具体 执行。为了今后对被转移人员更好地管教,兵团要求我们调一些干部去兵团,协助 他们各级组织做好这些人的安置工作。在座的各位身负重任,是不能去的,各单位 要选一些干部,最好是自愿去的。调兵团的干部,这个工作由我负责,白忠协助我 ……" 王守仁回到家里,嘴里哼着革命歌曲,一进屋把自己扔到床上想心事:" 钟 叔这人还不错,白忠那小子想把我压到农场边儿上去当中队长,钟叔现在起用我负 责总场的这项新任务,虽说不如姓白的,可也总够个副场长的级别了吧。我得把事 儿给他干好,往后再在他手下谋个差使,省得受姓白的气。" 看到慧英往饭桌上端 菜,他自然想起了胡明言,心里问自己:" 该不该给慧英透个信儿,别让她兄弟上 兵团?" 但他还是否定了自己的念头:" 不行!自己好歹还是个公安干部,这个原 则还得遵守。别为了这点儿小事儿,把自个儿刚得来的这点儿奔头儿毁了。找机会 婉转一些拦住他别报名就行了。" 就业人员要上兵团去的消息,好似雨季里天上的乌云,云到雨就到了。众人出 工刚到地里,只听队长骑着自行车从地的这头儿喊到那头儿:" 紧急收工啦--!" 王振春拿着镰刀正在地里收高粱,听到喊声,心里一惊:" 嚯!是不是那帮人来了? " 他顺手摸摸腰里插着的刀子,又用手指肚儿试试镰刀的锋刃儿,心说:" 来 吧! 弄一个够本儿,弄两个赚一个,今儿个就今儿个了--!" 他磨磨蹭蹭地走在最 后,快到宿舍区,站在大渠堤上往大院儿里望,看了半天儿,既没见什么穿军衣的, 也没见戴红袖箍的人影儿。他蹲在堤上足有半个小时,没看到他心里想象的那种混 乱场面,于是紧走几步直奔集合的广场而去。 快到办公室拐弯儿的地方,正碰上丁义从会场上出来撒尿。丁义看见他,满脸 挂笑地喊:" 小王,好事儿!兵团上咱这儿招兵来了。" 这话听得小王愣住了,急 忙问:" 什么兵团?招什么兵?" " 是新疆的什么建设兵团,要从咱们这儿招一批 年轻力壮表现好的人去当兵,没准儿还发军装呢。队长宣布了,表现不好的不让去, 先自愿报名,领导审批。" " 那--不愿意去行不行?" 小王追问一句。 丁义撇着嘴说:" 报了名的还不一定批准呢,不愿去甭报名不就结了?" 小王 听了,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这个名字,他听郑天雄说起过。小 郑当年从四川一出来,先奔的新疆,结果他受不了那里的苦,才跑回内地,上了北 京的。小郑说起新疆的事儿来,一个劲儿地吐舌头:" 一眼看不到边儿的黄沙子山, 连一点绿色都见不着。汽车跑一天见不到一个人,热得人趴在地上喘气儿。平地挖 个坑,上边盖点儿草,人住在地底下,哪儿是人过的日子?" 想到这儿,小王没有 上会场,而是直接回宿舍歇着去了。 他刚躺在床上,沈指导员后脚就跟进门儿来:" 王振春,怎么回事儿?集合开 会不知道吗?怎么私自回屋睡大觉?!" 小王赶紧坐起来,面无表情地回答他:" 不是自愿报名吗?我不报名,开什么会?" 老沈口气严厉地申斥他:" 不报名也得 去听会!现在是什么形势了?你敢跟政府对抗?马上去!" 说完站在门口,看着小 王懒洋洋地出了门,押着他去了会场。 报了名的人立刻就有好处,下午不出工,在家休息,等待领导张榜批准。被批 准的人后天一大早,有汽车送到火车站,回北京探亲五天。 小王没报名,还得夹着把镰刀到高粱地干活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谁也没 心思干活儿了,都坐在一块儿聊天。宣传员陈成也来到地里。他是代表队长在地里 盯着众人干活儿的。但他一反常态,搭拉着脑袋也坐在人堆儿里呆着。看见小王躺 在地里不动弹,陈成没话儿找话儿地问:" 王振春,你年纪轻轻的,不上兵团当兵 去,难道还想在这儿填坑吗?" 小王没好气儿地呛他一句:" 兵团好,你怎么不去? " 听了这话,陈成的脸儿拉得更长了:" 谁让我是右派呀?我去报名,队长不 让我报。好容易有个改变身份的机会,白白错过了,真倒霉!" 小王到底年轻,他 光顾卖弄自己消息灵通了,忘了陈成是什么人?" 倒霉?我看你是福气!新疆是什 么地方,西北边疆,从地图上看,几个省加一块儿也没它大。地图上尽是黄颜色, 那是沙漠的意思……" 他把从小郑那儿听来的新疆情况讲述了一遍:" 鸟都不下蛋 的地方,上那儿受洋罪去?反正我不去!" 第二天上午,三榜定名的头一榜公布了。 头天报名的人,大部分榜上有名。这些人下午领粮票,虽说才过半个月,也发一个 月工资。到了中午,职工二中队召开紧急会议,分场部派来几个干部把王振春铐上 押走了。沈指导员宣布的罪名是:" 破坏支边建设,造谣污蔑祖国大好河山!" 这 一来,那些跟着说新疆不好的人,全都噤若寒蝉了。童玛丽和邓玉亭为报名的事儿 吵得脸红脖子粗。得知王振春不报名,小邓毅然决然地报了名,还把小童的名也报 了。 他觉得终于把机会等到了,北京新疆相距上万里,从此小童和小王见面都难了。 再说,兵团是军队系统,去了自然就是军人。身份一变,也许真有好日子等着他们。 最起码头上顶着解放军这顶帽子,肯定比劳改农场强百倍。谁还知道解放军里 有他这么一个曾是右派的" 军人" ?还有一点,报了名立刻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北京, 他心里一直惦念着生病的爷爷。 童码丽不乐意去兵团,只有一个原因:王振春不去,她也不去!小邓如果非要 去,大不了跟他离婚,下嫁小王,正合她意。但是小邓替她报了名,还荣获批准, 这一下她可急了,吵着要去找队长,声明是小邓乱报的,不算数!当小邓提起回北 京看爷爷的话儿,她心里一动:" 干脆,先不言声儿,回北京看看爸妈怎么样了, 回来之后,死活不去!不信还能把我捆着上火车?" 打定主意,她不再和小邓吵, 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回北京。 第二天上午,回北京探亲的人刚上汽车走了,王守仁就坐汽车来到西区分场, 检查指导分场的报名工作。听说王振春破坏支边报名,造谣生事。了解情况之后, 他心里说:" 王振春这小子就是聪明。他就能看出不能去,比胡明言那傻小子强多 了。要是搁在小胡身上,我就替他美言几句不去了!" 中午吃饭之后,王守仁独自 一人去了大院儿里原来那间禁闭室。现在大院儿里只剩下几十个还在教养的人。他 这次来,就是到教养队宣布;凡是愿意上新疆的,马上提前解除教养,发三十块钱 补助,明天坐火车回北京探亲。 王振春直接从五八四村押进他曾住过的禁闭室住了一夜。昨天的晚饭,今天的 早午饭,都只是两个窝头一碗水。一看到王守仁来了,他觉得可找到诉委屈的人了。 他对王守仁说:" 老天作证!我一点儿瞎话也没说。他们硬说我造谣,破坏兵 团招兵,您说我有多冤?" 王守仁看着王振春,心里打定主意:" 得劝说他走!凭 他过去那点儿底了。再加上流氓打架这一大堆事儿,留下来怕是没有好结果!" 于 是他开始耐心地劝说小王:" 从五八年我就认识你了,你说说我王守仁什么时候给 你瞎马骑过?你们这些人这两年总闹哄着:解除教养了,应当让你们回北京,改变 身份,重新进入社会,也就是重打锣鼓另开张从新做人。不管什么原因,反正你们 一直没走了。现在去兵团,不就是个改变身份的好机会吗?当然了,你说的新疆苦, 我不驳你。北京好,可全中国不是只有一个北京吗?依我看,只要心情舒畅,苦点 儿也能过得去。你们不去,兵团那么多人就不过了?人家能受的苦,你就受不了? 再苦我想总不会超过五八年那份儿苦了吧。所以我劝你放聪明点儿,还是去兵团好! 还告诉你,现在我兜儿里就有分场打的一份报告,要求以' 破坏支援边疆建设' 的 罪名逮捕你。照这份报告上列举的你这几年的事儿,我看得判十年八年的。现在摆 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不去兵团,要不去劳改队。西区分场已经没有你容身之处 了。 你好好儿想想。我还有事儿,两个钟头之内答复我。你不找我,就算你拒绝去 兵团,一切后果自负吧!" 说完王守仁扭头就走。刚走到门口,只听身后王振春喊 了声:" 王场长,我去兵团--!" 汽车到了茶淀火车站,一列车厢停在岔道上。这是北京铁路局奉市政府指示, 专门加派的一次专列,各分场回京的人按指定车厢落了座,火车就直奔北京开去。 西区分场职工二中队有五六十个人被批准去兵团。其中李贵良、丁义、胡明言、 王汉以及小邓夫妇全在一个车厢里。胡明言觉得这次去兵团,对他来说真是雪中送 炭,他看到现在形势这么紧,达到岳父要求他调离农场的目的是不可能的了。他和 李连锁常为此事坐在一块儿掉眼泪。老头儿已经托人给李小兰捎话儿,让他给妹妹 在天津张罗一个对象,就是瘸子、瞎子全行。在这个紧要关头,去兵团的机会来了, 能不让小胡、小李高兴吗?老头儿也高兴,当了解放军,那是人上人哪!现在小胡 带着小李,可以称为未婚妻,也可以说是妻子。因为从北京一回来,两人就要登记 结婚,然后双双比翼西飞奔新疆,去追求他们心中已经描画好的小日子。 丁义经过了上次回北京的那一番令人心悸的经历和家人对他的冷漠,对北京已 经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了。他报名去兵团,还抱着一点儿希望:此次回京,他要去 找王瑾,求她跟自己一块儿去兵团。不管有多苦,两人能在一起共度余生,也是一 件美事。 王汉报名去兵团,自有他一番考虑。他想起张浊臣信上那三个毛笔字。现在农 场的职工也是朝不保夕,淑英来信说过,单位那位副院长已经被打倒了,革命组织 头头儿扬言,要上农场抓王汉回去批斗。所以王汉没跟淑英商量--也无法商量,就 报了名。他听说兵团以种地为主。有地有水就能种水稻。新疆是个边远地区,那里 科技人才缺乏,万一有了机会,他还可以从事水稻研究。所以他态度很坚决。连李 树德劝他别去,他也没听。 相反,李树德却坚决劝余亮去兵团。小余舍不得妈妈:" 一去上万里,回来一 趟不容易。我妈想我了怎么办?再说过两年形势好点儿,我可以像头两年那样,申 请回家务家,养活我妈!" 小余有一大堆理由等着他岳丈,但老李只认一个理儿: " 你家在村子里呆不下去了。你想想:出了你爸爸,出了你,又出了你后爹,一家 五口人,有三个属于敌我矛盾。所以我劝你去兵团看看,真要是不错,光苦点儿不 害怕,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哪?把你妈、大妞儿一块儿接过去,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你去兵团,我让大妞儿立刻搬进你家门儿,替你照顾老人,出工干活儿,这你 总该放心了吧。" 岳丈这话句句在理儿,小余只好服从报了名。 让不少人没想到的是:李贵良居然也报了名,还真批准了。经过这么多年的洗 练,老李更把这人生看透了。过去说封建王朝,旧社会君主专制,蒋氏独裁,皇上 的话是金口玉言,是圣旨,别说讲理,就是说个" 不" 字,马上就拉出去午门问斩! 现如今新社会了,可实质上还是一个人说了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他申 诉失败这一点,就凉透了心了。还争取什么?现在这个形势的发展,说不定哪一天 他又会被拉出去批斗。虽说当年他的" 右派言论" 在今天怎么批也扣不上思想反动 的公式里,可人家谁管你是" 反苏分子" 还是" 反修斗士" ?一顶" 摘帽右派" 的 大帽子,就够打个半死无人问的了。他想起古人说的那句话:" 大隐隐于朝,中隐 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他既无法隐于朝,也无法隐于市,就来个小隐吧。有时候 他想起自己的身世来,觉得自己够可怜的。一个大资本家出身的名门子弟,大学毕 业那阵儿,一般的人都不够跟他说话的资格!可是进了农场,为了" 争取" 为了生 存,他竟然变得可以跟流氓无赖称兄道弟,言来语去,可以跟为人不齿的小偷儿一 块儿吃喝谈笑。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所以他决定去兵团,换个环境,一切从 头做起。他不奢望兵团有好日子等着他。只想着远离这个政治中心的大城市,去安 静地度过余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