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专列到达目的地 大伙儿正说得热火,突然有人喊:" 前边到站了--!" 不少人拉开窗玻璃往外 张望,只见前方远处一望无际的灰色戈壁滩上,坐落着一些整齐的砖房和低矮的土 房。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群人在路轨旁摇晃着手中的彩旗,断续的锣鼓声随风卷过 来。这时候列车上的喇叭响了,宣布前方到达大河沿火车站,让大家赶紧收拾东西, 按隶属的班、队下车。 火车大口大口地喷着烟气,驰进黑乎乎、被烟灰遮盖的车站里。站台上一大群 身着黄色衣裤的人们,敲锣打鼓欢迎北京来的人。这场景似乎又增添了车上众人几 天来磨耗已尽的希望和信心。人们高高兴兴地提着行囊,用新奇的目光扫视着面前 的一切,在锣鼓声中向兵站大院儿里走去。 干部们忙乱地进行交接工作,工人们以班为单位,每两个班围坐在一辆大卡车 两侧开始吃午饭。雪白的大馒头随便吃,菜是肉片儿炖粉条,还有鸡蛋汤,让大伙 儿吃得挺满意的。王守仁给李连锁报了一个" 病号饭" ,一碗肉丝鸡蛋挂面端到小 李手上。李连锁吃了药,身体好多了。她吃了半碗面,把剩下的面条给了胡明言。 胡明言正吃着,王守仁从远处走来把他叫过去,喊了一声:" 明言!" 眼角儿 有些发酸。他想象不出此行会给妻弟带来什么后果。但又不能对他透露真情,只好 亲切却有一丝儿凄凉地说:" 在兵团好好儿干,千万别惹事儿。两人好好儿过日子, 有机会我一定把你们调回去。" 胡明言心里也觉得有点儿发酸,他第一次使用亲人 的称谓:" 姐夫,你回去代我们问姐姐好,请她照顾好妈妈和妹妹。不用惦记我们, 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话说到这儿,胡明言觉着一股泪水直往外涌。他不想让王 守仁看到他的泪,一转身回了班里。 开过饭,每两个班上一辆汽车,随后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开出兵站大院儿,向南 驰去…… 王守仁目送着和自己相处几年,又是自己亲手把他们送到万里之外的人们。心 里默念着:" 但愿他们能有一个好的容身之处。" 这时宛宏机在远处喊他,他转身 一看,几十名押车干部已经集合好了,连忙跑过去。宛宏机指着一个会议室说:" 老王,你把干部们全带到小会议室。一会儿钟政委和白付处长有事情要讲。" 说完, 他立刻赶往押车军人集合的地方。 会议室里,大家七零八落地坐着抽烟。不少人靠在椅子背儿上,手托腮帮子看 着屋外奔忙的人们。王守仁坐在椅子上,心里并没有因为交了差而高兴。他想着父 亲现在过了关没有?自己回北京后会不会还回金河分场当那个副场长。白忠从来在 自己的管辖下,可是现在一跃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他会怎样收拾自己?他正在苦 思冥想着,忽听有人高喊:" 钟政委、白处长!" 屋里顿时一片说话声、椅子拉动 声响起。没等王守仁反应过来,老钟已经走到他跟前,主动伸过手来和他握手,同 时向屋里人挥手致意:" 大家辛苦了--!" 这时有人迫不及待地问:" 钟政委,我 们什么时候回北京?" 老钟扬手示意大家坐下,他清了清嗓子,用明显苍老的声音 宣布:" 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本应当让大伙儿在新疆多玩儿几天,来一趟不容易 啊。可处里来电话催我们回去,运动正开展得火热。形势逼人,咱们不能在这儿多 呆。经组织上研究决定:一会儿回北京的同志坐汽车去兵团招待所住一夜,明天返 回北京。兵团领导为感谢大家安全地把人送到,每人赠送两公斤葡萄干。这可是新 疆的一大特产。留下来协助兵团搞好管教工作的同志,要尽全力帮助兵团的干部, 把这批人的管理工作做好。一年为期,到时候陆续调回北京原单位任用。具体谁留 下,处党委根据兵团党委的要求已经作了部署。一会儿,由宛宏机同志代表组织宣 布。我还有事要办,这里就由小白、小王来主持。咱们北京见吧!" 老钟冲大伙儿 挥挥手,顺便把沈宝珍叫出屋外小声对他说:" 老沈,一会儿回北京的干部由你带 队。回农场后好好儿干。有事向我汇报,不会亏待你的。" 沈宝珍奇怪地往会议室 方向扫了一眼:" 白处长、王场长不跟我们一块儿走?" 老钟立刻把脸绷着训斥: " 不该问的甭问!" 钟政委刚走,宛宏机手里拿着一个档案袋走进会议室。他从袋 中取出一份公文纸,透过纸背,可以看到两颗大红印章赫然盖在纸下角。他开门见 山地宣布:" 我代表兵团党委,欢迎大家来兵团工作。凡是念到名字的人,一律留 在屋里,然后集体坐车到兵团司令部接受分配。回京人员一律到外边那辆大轿车上 去。集体到兵团招待所住宿。" 这时会议室一下子静下来,等待宛宏机宣布去留名 单。白忠身穿一件黄呢子大衣,坐在王守仁坐着那张长椅上。他冲王守仁诡秘地笑 着,又向王守仁身边挪动一下,掏出烟卷儿,取出一支递给王守仁。王守仁装作没 看见,从兜儿里拿出自己的烟来,抽出一支夹在手指头缝儿上,刚要叼在嘴里,只 听白忠皮笑肉不笑地轻声说:" 王副处长,恭喜你调到兵团另有重任。往后有机会 回北京,别忘了看看我这个老同学、老下级。" 说罢从牙缝儿呲出几声冷笑。王守 仁听了这话手一抖,烟卷儿掉到地上。他没去捡而是被这话惊呆了:" 难道是老钟 跟这小子合伙儿算计我?怎么事先一点儿风声没听到?" 他心里紧急地盘算着应付 的主意。 这时候宛宏机开始念名字了:" 白忠!" 念这两个字的声音并不大,却似晴天 霹雳一般,把白忠震呆了。他那浮现着冷笑的脸先是凝固了,接着变了色。本来没 什么血色的面容变得煞白,发出冷笑的嘴唇还没合拢,就被这两个字定住了。他立 刻把捏在手上的烟盒儿甩到地上,站起身大步上前走近宛宏机身边,伸手去夺宛宏 机手里的纸。宛宏机沉着地一闪身,让他扑了个空,严肃地说:" 白忠同志!有什 么意见到兵团干部处去说,现在正在开会,希望你给大家做出服从分配的表率。如 果宣布错了,由我负全部责任!" 白忠不用听宛宏机的话了,他已经从宛宏机晃动 的手上,看到那张名单上第一名就是自己。而且他也认出名单上的笔迹是老钟写的。 他心里恍然大悟:" 好哇,你个老狐狸!偷梁换柱,把我写的名单扔了,换上 你写的。跟我玩阴的?不行!我得把他揪住。不让我走你也别走!" 想到这儿,白 忠绕过宛宏机,跑出屋门去找老钟了。 王守仁看到这一幕,心里反倒踏实了。他想起中国一句古话:" 螳螂捕蝉,黄 雀在后" ,连姓白的都让那个老家伙耍了,自己一个落魄的副处长,还有什么可争 竞的?" 听天由命吧!" 他心里对自己长叹一声。 这时候,他听到宛宏机念出他的名字:" 王守仁!" 他立刻立正站好,大声答 应着:" 到!" 后边念了谁的名字,他跟本没听。心里想着:凭父亲干了一辈子公 安的老革命,还不是被几张大字报打倒了?到现在还在家反省,前途未卜。自己留 在兵团也好,混上几年,形势好转再回去。再说连白忠这样红的人还不是说留就留 下了? 会开完了走出来,宛宏机把王守仁拉到一边连安慰带劝地说:" 老王,你留在 兵团的事,我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只比你早知道十分钟,这是钟政委交下来的名 单。不过我真心劝你一句话:北京的政治形势一天比一天紧,不如在这天高地远的 地方呆上几年,再设法回去。" 王守仁对宛宏机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目光被院 子里让人心惊肉跳的场景吸引住了:跟他们一块儿押车来的一百多名军人,此刻在 房顶机关枪对着、四周密布的持枪战士监视下,呈方阵队形集中坐在院内。他们的 武器,全部架在监视圈外。队列中有几个背枪战士按着两个被收了枪的军人,用绳 子捆着。被捆的军人挣扎着要喊叫,被人用毛巾塞进嘴里喊不出声儿来。王守仁打 断宛宏机的话疑惑地问:" 老宛同志,这些军人不是执行任务来的吗?怎么这样对 待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宛宏机叹了口气,拉着小王向停着几辆大轿车的地 方走去,轻声说:" 这是军区经办的事情。前面来的那几车军人跟他们一样,下车 后就地转业,押在军区审查之后重新分配工作。这是军事秘密,咱们还是少打听为 妙!" 王守仁走到自己该上的轿车前,沈宝珍从另一辆车上跑下来,讨好地跟王守 仁握握手,趁机凑近小王耳边说:" 王场长,您多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听说钟政委还是回农场主持工作了。白忠都被他踢掉了。我回北京一定去看看 老爷子。你有什么话捎回去的吗?" 王守仁勉强笑笑,摇摇头,径直上了车。坐在 位子上,他转过脸看着那辆回北京干部坐的轿车旁边,正上演着一幕" 老鹰捉小鸡 " 的活报剧。只是落败的小鸡--白忠,正被别人劝阻着,一只手指着车上稳坐不动 的老钟,喷吐着脏话,一面向这边儿走来。上了汽车,站在门口,看见嘴角上挂着 一丝儿嘲笑的王守仁,突然举手搧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一屁股坐在位子上,双手 捧着脸轻声哭起来。车上的人都木然地望着他,没人过来劝。…… 王守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儿,一颗躁动不安的心,这时候反倒放平了。 他想到的,除了自己的命运之外,更多的还是自己的任务。 此次出发之前,他就听说有一趟从北京出发、押送一批" 强劳" 分子--就是罪 行轻微不够判刑劳教条件而受到" 强迫劳动" 处分的人--到新疆的列车,因为不许 下车买东西而在河南新乡车站和押送人员发生了流血冲突。到了大河沿车站之后, 他又听说还有一趟从团河农场开出的列车,押送的是报名" 参军" 的团河农场就业 职工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车到甘肃兰州,也是因为不许下车买东西而和押送人员 发生了冲突,被押送人员夺取了押送人员的枪支,押送人员请求地方武装协助镇压, 双方开枪的结果,是互有死伤,被称为" 兰州事件" 。事后逮捕了一批带头闹事的 人,还枪毙了六个。 而且还听说,王守仁押送的这一趟专列之后,不会再有同样的专列了。--这一 者是新疆方面不太欢迎这种" 不安份因素" ,二者北京方面恐怕也不太好继续动员 了。 王守仁越想越觉得后怕。一共三趟专列,就有两趟出事儿。幸亏自己当机立断, 做出了大站停靠允许被押送人员下车购买食物饮料的决定,不然,要是听从了" 反 革命" 赵队长的主意,谁能担保这些毛头星不" 暴动" ? 至于自己被留下来,也许不一定是坏事儿。所谓"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北 京这样乱,父亲又受到了冲击,自己远离那个混乱的" 中心" ,不正可以避免惹事 儿,明哲保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