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开个战前动员会 戎昊臣听了师长的讲话,觉得句句是冲着自己说的。尤其这些人的特殊身份, 让他觉得管理上不软不硬、" 火候儿" 正合适,是一件难办的事儿。他把自己独自 一人关在屋里想了一下午,决定晚上把全体干部召集过来,大伙儿商量个办法。" 紧跟形势不放松" 是戎昊臣一向笃信的信条。 自从来到兵站,别的单位来的人除了开会、吃饭、睡觉就是逛大街玩儿,再不 然就是打扑克、下象棋,几个人凑一块儿" 谝闲传" 。戎昊臣却坚持晚饭后组织大 伙儿念一个小时报纸。他嘴边常挂着一句话:" 要想不犯错误,学习是不可少的。 尤其现在运动又开始了,看不清形势的发展,就会在运动中摔跟头。哪次运动 不从人群里甩出几个去?" 吃过晚饭,戎昊臣手下的一班人陆续往他住的宿舍集中 过来。 戎昊臣用目光打量屋里已经进来的人。离他不远的床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 面容略显浮肿、看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的人。他穿着一身黄布衣服,上衣、裤子都打 着补丁,此时正聚精会神地撕着一张旧报纸,制作卷" 莫合烟" 的" 炮皮" 。戎昊 臣是在化工厂认识他的,他原是国民党军队" 九·二五" 起义的军官。从起义时的 连长降为副连长一直到现在。调他来是让他负责后勤工作。这个人平时不多说话, 也从不关心份外的事。他姓赵名振堂,大伙儿习惯地叫他" 老连长"-- 而把那个" 副" 字给去掉了。他也稀里糊涂地答应着。" 算个老好人。" 戎昊臣心里给他下了 个定论。 言排长坐在王金昌床边上,听着王金昌聊着逛街的事儿,脸上总是挂着微笑。 戎昊臣当文教的时候,他就是个排长--这还是从朝鲜带回来的官衔儿。十几年 过去了,他还是个排长。他头上总是戴着一顶发黑的旧军帽,一双大眼睛,厚嘴唇 见人先笑后说话。在戎昊臣这一班人里,他的工资最高--每月八十多元,比赵副连 长还多十几块钱。 王金昌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二十来岁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戴着一顶 新军帽,挺胸收腹,端坐在椅子上,双手分放在膝盖上,好像学生在听老师讲课, 目不转睛地听着王金昌眉飞色舞地" 谝闲传" 。戎昊臣是调令下达那天才认识这个 人的。他姐夫--也就是化工厂计财科科长,趁机托人把刚从老家来的小舅子,安插 进戎昊臣这个班子里当一名会计。 言排长的床上,坐着这个班子里惟一的女性:她是个上海支边青年, 姓姚。因 为说话有点儿结巴,所以习惯性地不爱说话。她是随丈夫--担任技术员的代金礼一 起调来的,在连里当出纳员。 戎昊臣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落在她身边坐着的身材瘦弱、脸上略显苍白 的技术员身上。这时候房门" 咣当" 一声被推开,一个中等身材、穿一身旧军服的 年轻人闯了进来。他身后跟着进来的有卫生员、管理员、材料采购员等好几个人。 戎昊臣知道这些人都是化工厂烧碱车间调来的,平日形影不离,进出都在一起。 他对那个穿军服的年轻人印象挺深的。这人叫张之强,是个山东人,当过兵,在北 京服役,刚转业来到化工厂不久。一到了兵站,他就和王金昌混熟了,两个人在一 块儿聊北京的公园、大街、商场……引得大伙儿直眉瞪眼地听得很入神。这小伙子 眉毛、眼睛都会说话,跟戎昊臣聊国家大事、运动形势;跟言排长说部队的事…… 反正跟什么人全能找出对方感兴趣的话题。他一进门冲戎昊臣一笑,然后找个位置 坐下。戎昊臣满脸严肃地扫视一下屋里的人,发现还少一个。他声调沉重地问:" 王统计呢?" 话音儿未落,一个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小个子在门外应声喊着:" 到 --! " 说着就往屋里走,脸上含着歉意的笑:" 指导员,对不起,我去解手,来晚 了,下次一定注意!" 戎昊臣没有理会他,见人齐了,立刻坐正身子,提一口丹田 气上来,干咳了一声。屋里十几个人都停止了说话,目光一下子集中在戎昊臣身上。 " 咱们今天开会不念报,讨论一下今后连队的管理问题。到兵站十几天了,昨 天下午接到指挥部通知:即将下车的人,由我们支队接下来。这些人的身份比较复 杂,都是劳教、劳改过的。昨天北京来的一位副处长和师长分别讲了这些人的情况。 " 戎昊臣把这批人的政治面貌一五一十地介绍给大家。" 这些人都是曾经受过 处分、判过刑的。算是有前科的三类人员。但是师长宣布兵团首长的指示:这些人 过去的问题已经过去,经过政府几年的改造,他们已经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所 以上级规定的政策是:既往不咎、重在表现。他们的身份为北京支边青年。但是那 位北京的副处长讲的也对,不能用管理支边青年的办法管理他们。因为这些人原来 曾经是坏人,那些流氓、小偷儿大都调皮捣蛋,不服管教;那帮右派、反动分子更 是一肚子坏水,弄不好把你卖了你还帮人家点钱呢。所以我考虑了一下午,觉得进 退两难。 松不得也严不得。师长一再强调政策,还告诉我们那些右派里面有不少人过去 的职务、级别比师长还大。还有不少是有技术专长的人,将来对兵团建设有用。所 以咱们开个' 战前动员会' ,大伙儿凑出个主意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 戎昊臣话音儿刚落,王金昌这个" 炮筒子" 立刻开了" 炮" :" 指导员……" 王 金昌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尽管他和戎昊臣这么好的关系,但在公开场合,他会一丝 不苟地称呼官衔。" 恁不必为这点儿小事犯愁!这些人咋了?不是人?过去职务、 级别高那是过去!现在归咱们管着就放大胆去管!俺不信这些人能尿出一丈二尺的 尿来! " 王金昌这一炮轰得好,给大伙儿鼓了劲儿,也把戎昊臣心里的阴霾驱散了。 但他觉得不能给这些手下干部留下一个软弱的印象,所以他伸出手把头上歪扣着的 帽子扯下来,猛一下摔在床上,大声地说:" 王排长,你理会错了我的意思!过去 咱们带过的那些四川犯人,哪个不比这些人凶?咱们怕过吗?问题的关键是环境变 了,要是在化工厂,还用开这个会吗?三五步到营部,十几分钟到厂部。可是现在 咱们是带着几百人在荒滩野地里修路,几百人的吃、喝、拉、撒、睡,全靠在座的 十几个人管理。靠上级领导是办不到的。所以要开这个会,就是让大伙儿多动动脑 筋,好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有个心理准备。万一有什么事情出现,可以占个主动 权。 " 戎昊臣讲完话,会场出现了冷场。众人都默默无言地坐着,戎昊臣把犀利的 目光对着张之强一瞥,小张立刻心领神会。他虽然是文化教员--那已经是部队里一 个老掉了牙的职称,在即将任职的连队里,他的职责定位应当是指导员的一个参谋、 助手。所以得到指导员的暗示,他立刻举手要求发言。见戎昊臣点了头,他环视一 下屋里的同仁,大大咧咧地说:" 对这些北京人,我在北京当兵的时候也曾听说过。 正像指导员刚才说的,这些人成分复杂,管理难度大。咱们大伙儿要齐心合力, 团结一心,去对付他们。北京有句老话: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北京 人就是狡猾。不过咱们可以针对他们普遍存在的一个弱点,那就是他们认为到兵团 来就是当兵了。咱们就顺水推舟,给他们来一个军事化管理!" 说到这儿,他瞟了 一眼戎昊臣,见他没有皱眉头,就又接着说:" 咱们这十几个人里面,有一半儿人 是当过兵的。出个操、喊个口令,应当没问题吧……" 这时候,坐在张之强身边、 一直低头摆弄手指头的何排长笑了。他也是刚从部队转业的,一副稚气未退的模样, 两个脸蛋儿红扑扑的像个大姑娘。他边笑边说地插了一句:"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 过猪跑?" 张之强冲这个支持者还以一笑,继续说:" 现在全国开展' 文化大革命 ' 运动,掀起学习毛主席语录的高潮。这些人从北京来,更应当清楚这个形势。我 作为一名文教,职责就是协助指导员搞好工人的政治思想工作。我保证一切听从指 导员指挥,坚决完成指导员交给我的一切任务!" 听了李之祥的这番话,戎昊臣脸 部肌肉放松下来,露出了满意的笑。让大伙儿发言、出主意、想办法,只是一个幌 子,戎昊臣的真实目的,还是放在让众人表个态--要服从他的指挥上。凭他这十几 年对付犯人的经验和聪明的脑瓜儿,应付这些北京人应当费不了多大劲儿。关键是 干部们都得听他的号令。因为这些人都是化工厂调来的,谁不知道他曾被撤职去种 瓜的事儿?如果有人因此而看不起他,不听调遣,甚至把他受处分的事儿在北京人 里张扬出去,将会给他增添不少的烦恼。所以,他在降伏北京人之前,先要收服眼 前这些人。张之强的发言和表态,正合他的心意。所以他给了张之强一个满意的笑 脸,接续这个话题说下去:" 我同意张文教的建议,军事化管理是一个好办法。反 正咱们全成了单身汉,我决定所有干部全部参加早晚的出操。还有一点很重要,大 家都是从化工厂来的。过去在一起工作、生活,难免磕了碰了,彼此有点儿意见。 咱们规定一条纪律:到了新连队,过去的事儿一概不许再提!一切以大局为重。 有违反这条纪律的,党支部要报请营部、支队部给于一定的处罚,直到调离连队! 对今后的工作,大家都要表示个态度。" 言排长在一边儿坐不住了,他手里摆弄着 破帽子,一个劲儿看着戎昊臣。戎昊臣知道这位过去的老上司、现在的老下级的这 个动作是表示他有话要说。于是给他一个台阶下:" 言排长,你是老同志、老干部, 你先说说吧!" 言排长立刻把帽子扣正在头上,上身挺直,应了一声:" 是!指导 员让我说,我就说两句。我这个人心笨嘴也笨,这一点不用说大家都知道。我和张 之强一样,一切听指导员的。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要求。指导员刚才说了,这批北京 人里有劳改过的。我请求党支部把这些劳改过的人交给我管。我保证管好他们,坚 决做到安全、高产……" 大伙听了哄堂大笑,因为" 安全高产" 是化工厂的一句口 号,让他给用到这儿了。 戎昊臣忍住笑,手一挥止住言排长的发言:" 好了!老言,大家知道你是个大 老粗。劳改的比劳教的总要好管一点,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王金昌的" 炮弹" 又 上了" 膛" 。他瞧不起言排长蔫头耷脑的样子,脸上现出鄙夷的神色," 炮弹" 就 出了" 膛" :" 怕个毬?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有啥好怕的?恁也算个河南人!" 说 完冲言排长一撇嘴,扭脸对戎昊臣说:" 指导员!调皮捣蛋的全归我。出不了仨月, 不叫他们个个屁滚尿流俺不姓王!" 这种" 煽情" 的话,唤醒了何排长的争强好胜 心。他也跟着叫:" 有不好管的,搁到我的排里!我不信谁长了两颗脑袋?!指导员 指到哪儿咱就干到哪儿,绝不会日怂!" 戎昊臣看着会场的气氛热烈起来,心里美 滋滋的。会议的目标和方向一直按他预定的目的进展着。他要继续煽动这股情绪向 更高处发展:" 好!" 他嗓门儿提高了八度,从腹部提起一股劲儿吼了一声:" 咱 们就是要有这种见困难就上的精神!连队管理工作,首当其冲要通过排长来执行。 但是其他各项工作也要跟上去,决不容许有任何疏忽大意的失职。老连长,你 虽然是管后勤的副连长,可现在连里没有正连长的情况下,你可是惟一的连级干部。 你来说说吧!" 戎昊臣知道,论资历、论人缘儿,他都比不上赵副连长。现在上面 没给他们配正连长、正指导员,他和老赵都是副职,是平起平坐的。他必须降伏这 个老头儿。 其实戎昊臣是白费心机了。赵振堂根本不会和他争这个连队领导权的。自从1949 年起义之后,他由一个国民党军队的连长变为解放军的副连长。他也曾有过积极上 进的表现,在负责生产管理那些年,在各个不同岗位上做了不少贡献。但是立功受 奖的名单上从来没见过他的名字,更谈不上提升了。这几年他老了,从生产副连长 变为后勤副连长。他真正心灰意冷了。这次把他从化工厂调过来,他从心眼儿里感 谢上级领导。因为在厂里当了这么多年和工人直接打交道的基层干部,或多或少地 总会得罪一些人。眼看运动又开始了,调令下达前已经有人贴他的大字报了。调他 走明显是让他躲过这一难。他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哪儿还有争权夺利的念头? 听了戎昊臣点他的名,他心里明镜似的,立刻把手里的" 莫合烟" 塞进嘴角猛 吸一口,随即裹着一口浓痰把烟蒂吐在地上,用手背抹抹嘴,声音嘶哑地说:" 我 也没什么意见,坚决服从戎指导员的指挥!虽然我是副连长,但这几年我一直管后 勤,对其他事我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还是指导员和排长们多费心吧。我保证 抓好后勤,和管理员一起把食堂工作抓好,不让你们有后顾之忧。" 戎昊臣听了这 些话, 心里又叫了一声" 好!" 他接过老连长的话说:" 老连长, 我就是要你的这 一句话!咱们大家能团结一心,往一个目标上努力,这个会就算没白开!" 说到这 儿,戎昊臣停下来,从兜儿里掏出一盒市面上难得一见的" 红雪莲" 来,扯开纸封 挨着个儿给大伙儿发烟,自己也顺手点上一支。王金昌知道这是戎昊臣特有的习惯 --点上烟,他就要作总结发言了。果然,戎昊臣不再要求其他人表态,直截了当地 说:" 老连长,你的担子可不轻啊!大伙儿都修过路,战线长、工地远,生活物资 供应不好保障。这就要求你们几位管后勤的干部,一切要宽打寛算,做好充足供应。 这些话不用我多说,响鼓不用重捶!从另一方面讲,这些北京娃子从小没离开过城 市,乍一到这沙漠荒原,肯定会有心理上的压力和负担。把生活搞得好一些,可以 减轻他们的心理负担。昨天师长宣布,这些人不搞供给制,按月发工资。有好东西, 鱼呀肉的,采购员尽管往回拉,让他们把钱都花在吃喝上面。一来可以稳定他们的 情绪,二来他们手头没钱,想逃跑也办不到。昨天会上师长答应让后勤部给支队各 连调鲜猪肉、大油来。新鲜蔬菜靠采购员去买。这件事老连长真要多操点儿心了。 " 说完这句话,戎昊臣把手上的烟卷儿掐灭,又把半截儿烟小心地塞进烟盒儿里, 这才转入正式的总结发言:" 刚才大家谈了不少意见,都不错!管理上采用张文教 的办法。具体实施方案小张马上拟出来,请营部马营长看看。咱们丑话说在前面, 谁要是出操无故不到,可别说我老戎不给你面子!大伙儿对自己的职责之内的工作 首先要抓好。其次要互相配合,以大局为重,以党支部为核心,开展工作。出纳员! " 戎昊臣把脸转向屋里惟一的女性:" 昨天会上讲了,这一次来的北京支边青 年中,还有少数女同志随丈夫一块儿来的。这是事先没料到的情况。临时盖房来不 及了,拨一顶帐篷出来,由你带着她们一块儿住。就算是女工班吧,你先兼着这个 班长。 把所有女人的事儿全管起来。" 说到这儿,戎昊臣干咳了一声,声音又提高一 点儿:" 总而言之,咱们十三个干部,要拧成一股绳儿。刚开始和这些北京娃娃接 触,切记要少说、多听,发现问题立刻向党支部汇报。还要强调一下听从指挥的问 题。 不管你是具体做什么工作的,只要临时分派你干什么事儿,一定要绝对服从, 而且要把工作干好。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儿,现在还无法预测。车到山前必有路,而 且北京派来的干部就在支队部。他们会出主意帮助咱们做好管理工作的。会就开到 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