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清晨紧急集合 营房又寂静下来,经过万里颠簸的人们此时丢弃了一切对兵团的冥想,实实在 在地堕入梦乡了。张礼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他睁眼望着黑糊糊的、散发着牛羊膻 味的帐篷顶。几十米外的塔里木河水裹卷着黄沙,倾吐着浑黄的泡沫,推搡着、扯 拽着往下游淌去。河水旋起的水涡儿,不时和冲过来的水流撞击着,发出哗哗的响 声,刺破寂静的夜色直传入张礼的耳朵。加之帐篷里不时有打鼾声,时高时低地吵 着,害得本来就有失眠症的张礼,干瞪着眼躺着,根本没有睡意。 他又忆起在农场时的情景。那几年,他有一个消瘦的体征,再加上一双薄薄的 嘴皮子能说善辩,尤其在领会队长意图方面,有独到的一面。所以当了职工以后, 他一直在病号队当小队长。每天领着几个老弱病号打扫卫生,或在场院积肥,干些 轻活儿。应该说,干这么舒服的活儿,他不该上兵团来自讨苦吃。但是妄想欺骗了 他的智慧,多年的记者生涯,让他有比常人更敏锐的政治嗅觉。这几年北京发生的 一连串事件,令他嗅出运动来临前的火药味儿。他自知出身地主又是右派,在政治 上处于最不利的地位。一旦开展运动,他必然首当其冲地处于" 当然敌人" 的位置。 所以他选择了远避他乡的策略,以求平安地度过这次来势凶猛的政治运动。可 是昨天晚上连部开会,指导员挨个儿问每个班长的出身、过去犯的什么错误,他发 现十几个班长中,只有他和十五班班长是政治错误,他是唯一的右派。至于家庭出 身,不是城市贫民就是贫农,他也不敢报地主出身,只报了个知识分子,父母双亡。 就这样,他注意到文化教员还是重重地看了他一眼。他估计在领导心目中,已经把 他入了" 另册" 。当初老母亲告诫他不要对兵团抱太大幻想,因为全国都是共产党 领导的。天高皇帝远,弄不好还不如北京的劳改农场。而且嘱咐他填任何表格,都 报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可以省却很多麻烦。" 看来真让母亲言中了。" 张礼心中 暗自思忖着。他知道自己的出身和错误性质都不如别人。只有依靠自己,努力做到 对领导言听计从,不打折扣,争取赢得领导的欢心,才能保住自己永居十几个人之 上的地位。所以对于明天早晨的出操集合,他做了充足准备。为了打响全连第一炮, 他只有牺牲了这一宿觉,穿着全部衣服在铺上躺着,不时用手指拧大腿、掐脸蛋儿, 熬到天亮。 天上皎洁的月亮终于被张礼" 掐腿拧脸" 的精神所感动,一手把沉沉的夜幕推 入西边的山峦,一手扯过天边的晨曦,自己也隐入到鱼肚白的晴空之中。张礼用手 背揉揉直往一块儿合的眼皮,看到帆布窗帘缝隙透进一丝儿白光,又听到站岗值班 人员沉重的皮鞋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他估计马上要吹起床哨了,就轻掀被子下了铺, 用手背使劲儿揉揉疲惫的双眼,又用双手大拇指按压太阳穴,顿时血涌上头,头脑 完全清醒了。他掀开门帘向外伸头一看,只见值班员站在院中,嘴里含着哨子,眼 睛看着手腕上的手表。他立刻三两步跑到帐篷中间,伸手把马灯捻亮,低声吆喝着 :" 起床,快起床!" 全班人立刻慌乱地爬起来,穿衣提裤系鞋带。这时张礼苦等 了一夜的起床哨声终于尖厉地响了起来:" 嘟--!" 张礼站在帐篷门口随之大喊一 声:" 快点儿出来!" 这一夜的困顿,随着这一声吼叫,全都发泄出来了。他旋即 窜出去站队。 所有的干部已经全部站在院子的四周,文化教员站在指导员身边。一手持铁皮 传声筒,一手拿只手表不停地喊着:" 一班张奎印班长第一名,全班十秒站齐。十 班张礼第二名,全班十五秒站齐。女工班二十五秒站齐,第三名……" 听到张文教 的喊声,各帐篷里乱成了一团。尤其是十五班,经过半夜里尹志奎那么一折腾,大 伙儿正睡得香甜,听到哨声,不少人还在蒙头大睡。等到尹志奎提着裤子、披着上 衣站到队尾,戎昊臣一看手表,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五分钟。戎昊臣头上还是歪扣着 一顶黄军帽,一件七成新的绿军衣披在身上。他双手叉着腰,本来瘦长的脸因为生 气变得更长了。铁青的脸色配上圆瞪着的两只眯缝眼,显得气势汹汹、灼灼逼人。 他目光盯在尹志奎身上足有半分钟,吓得尹志奎手足无措,一只胳膊怎么也伸 不进袖筒里了。所有的干部站在队列四周,虎视眈眈地看着众人。每个人的脸都紧 绷着,让人联想起劳改农场每次开批判大会的时候,队列四周站立的持枪警卫。 在这种肃穆的气氛下,全连二百多人都是笔杆儿条直地站着,大气儿也不敢出。 连倚仗戎昊臣垂青而骄横的张奎印,也没了出操得第一名的喜悦,一声不吭地 低头看着自己脚上乱系的鞋带。整个院儿内连咳嗽声都听不到,只有几只被哨声惊 扰乱飞的乌鸦,在营区上空盘旋鸣叫,抗议着它们多少代占据的巢穴,被这些人侵 占了。 戎昊臣的脸上虽然还是紧皱着,心里却对眼前这几百人被他一手制造的气势压 住而喜悦。他挪动着脚步开始训话:" 啊--!今天是你们加入兵团成为一名军人的 第一天。可是你们自己看看,就这么一个早操集合,整整用了十五分钟。如果是打 仗,十五分钟,你们早就被敌人的机枪扫光了。按军队条令,队列集合应该是三十 秒,可今天三十秒内站齊的只有三个班。连女工班这帮老娘们儿都比你们小伙子快。 你们把军人的脸丢尽啦!今天因为是头一天集合,我不跟你们计较了。从明天 开始,凡是两分钟后站齐的班,比别的班多跑半小时步,还不能影响出工。个别人 要实行个别操练,取消午休,在院内跑步!下边由王排长带你们跑步出操!" 在劳 改农场,上火车之前,虽然大伙儿也学过几天操练动作,但今天因为第一天起这么 早,不少人衣服没穿好,鞋带也没系上。没跑半圈儿,就有三分之一的人从队列中 出来,扎裤带的,系鞋带的,扣纽扣的,什么怪样都有。气得王排长开始骂人了: " 妈了个屄,哪那么多毬事儿?这哪像出操,简直是赶羊轰鸭子!" 他骂人的样子 怪吓人的,眼珠儿瞪得溜圆,腮帮子肌肉鼓起棱子。那些散漫惯了的人不敢怠慢, 提心吊胆地跟着口令跑步。折腾了半个小时,总算结束了让人心惊肉跳、呼哧带喘 的早操。这边喊" 解散" ,那边就吹开饭哨。胡明言连窜带跑地从伙房买了两碗棒 子面粥、一个馒头、两个窝头,端着饭直奔女工帐篷。一掀门帘儿,见里边没有一 点儿声音,除了那位女出纳员不在屋里,其余人都躺在铺上一动不动地瞇着。胡明 言把饭放在地上,用手推了推躺着的小李。只见她倦意浓浓地微睁着眼:" 你先吃 吧,折腾了半宿,困死了。" 胡明言听这话心里纳闷儿,就问:" 折腾什么呢?你 们今天受表扬了,让这帮男人挨骂……" 李连锁立刻打断丈夫的话,有气无力地埋 怨:" 谁想要那份儿表扬?为了它,出纳员让我们提前一个小时穿好衣服,坐在铺 上等着集合。 结果闹了个第三名,她还不乐意,刚训了我们两句走了。害得我两眼睁不开, 恨不得再睡上一天才解乏。" 胡明言这一下恍然大悟:" 看来一班张奎印和张礼一 定也是提前起来的。正常的速度十几秒说什么也穿不好衣服。" 早饭还没有咽下肚 去,张礼派人来叫胡明言:" 胡明言,张班长任命你当工具员。马上带两个人去保 管员那里领工具。" 胡明言赶紧端起粥碗,一扬脖儿把半碗粥灌进肚子。抓起一个 窝头边吃边走回到班里。只见张礼躺在铺上呼呼大睡,胡明言连叫两声也没叫醒他。 只好叫上丁义、李囤,一块儿去领工具。 保管员坐在临时当作仓库的帐篷门口,按连部开列的名册发放工具。一班第一 个进去领工具,一班副班长刘永生带着两个人,从里边抱出十几把大伙儿从没见过 的工具来。只见一根一米二左右长的木棍儿,一头安装了一块圆形铁板。铁板大约 有三十厘米直径,有点儿像北京农民使用的镢头,只是铁板要大得多。领工具的人 都围上来,左看右看,又拿起木棍儿掂了掂,挺沉的,却不知怎么使用。这时候临 时来帮忙的张文教看着众人面面相觑的模样,走过来抓起一把工具向大家介绍:" 这叫砍土镘,是新疆特有的万能工具。这里的人干农活儿,把它当铁锹用,当锄头 使;盖房当耙子用。你们刚开始肯定用不惯,不过用熟了也还可以的。" 说着他往 手心儿里吐了口唾沫,双手一前一后抓住木把儿,抡起来过头顶,又使劲儿往下一 甩,嘴里助力地喊着:"嘿--!" 只见铁板深深插进土里。他双手顺势一撬,抓住木 把儿往上一提,再从身侧往后一甩,一块圆形土甩出去有两米多远。大伙儿瞧着新 鲜,也学着张文教的样子试着用。结果不是砍不进地里,就是甩不出土去,刘副班 长还差点让铁板砍在脚上。大伙儿纷纷摇着头,连说:" 坎土慢,坎土慢,砍土就 是慢!" 不少人着急地向保管员提出发尖锹的请求。口口声声保证用尖锹挖土比这 玩艺儿快二十倍。保管员没听说过这种工具,只好答应向领导反映一下。发完" 砍 土镘" ,每班又发了一大堆柳条编的挑土篮儿和扁担麻绳。望着这一堆东西,大伙 儿全都发愁了,在北京劳改农场,都是用大柳条筐和大麻袋抬土;这几年还全改成 用手推车运土了。还是张文教言传身教,亲自裁麻绳绑扎土筐,然后用砍土镘挖土 装进筐里,穿上扁担挑着走,给大家作了个示范。一班副班长刘永生挥动他那细瘦 如麻杆儿似的胳膊,抓起一只土筐,笑得两腮肌肉耸动着说:" 这玩意儿太落后了, 五八年修七里海大堤就不用它了。不如发我们几辆手推车推土,保管工效又高又省 劲儿。" 保管员一听这话有点儿生气,刚才那么多人褒贬砍土镘的话他听了就不高 兴。他从刘永生手里夺过土筐来,抢白说:" 你们别瞧不起这土筐,新疆成千上万 公里的铁路、公路,全都是靠它挑出来的。这就是兵团艰苦奋斗的精神!" 保管员 一发脾气,大伙儿都不吭声了。这时候李囤慢条厮理儿地开了腔:" 那些扯臊的话 少说!农场是农场,兵团是兵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既然到了这儿,就得入乡随 俗。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儿有什么用?废话少说,快领工具吧!" 他这话不 帮东家,不助伙计,大伙儿听了无话可说,纷纷领了工具回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