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银丝面条葱花饼 转眼一晃半个月过去,工地路基修筑收尾工程即将结束。这时候已经进入十月 底,天气有点儿晚秋的寒意了。王振春这一阵勤快、谨慎的表现,让刘长江对他的 防范放松了不少。而且刘长江亲自试探过王振春,好几次有意把饭菜票盒子打开, 自己借口出去,在苇把子墙外顺着墙缝儿往里看。见王振春连正眼儿都不看盒子一 眼,心里就完全放松下来了。当然,他不知道王振春已经趁他不在," 摸" 了二十 多公斤馒头票和三十多块钱的菜票。为此他把馒头缩小了一点点儿,盛羊肉的勺子 多抖几下。他这样做的目的,是怕搬到前边让他回班去干活儿,虽然赵副连长一再 许诺要把他调到伙房,但他清醒地知道,这事儿戎指导员不点头,连门儿都没有。 他得" 留后手" ,即便以后能调到伙房,饭菜票还可以送给童玛丽慢慢儿用。 这天早上刚开过早饭,赵副连长吩咐下来:" 中午做四个人的招待饭,戎指导 员要来验收工程。还做羊肉面就行了!" 王振春听了这话,心里算计开了:" 这顿 面,要下点儿功夫,让那个老西儿吃痛快了,调伙房的事儿他就不会阻拦了。" 整 个一上午王振春都没闲着,他先把大伙儿的午饭--还是馒头、窝头、熬白菜做出来, 然后拿出早就留下的一只羊后腿,让刘长江把精肉剔下来,又剥了十几根葱。他在 盆里和了一大块面,等面醒好以后,分成两块。其中一块面又揣进水去,揉得光亮 稀软,单放着。刘长江按王振春的吩咐把葱剁成细碎的葱花儿,另有几根葱小王把 它切成滚刀块儿。活儿干到这份儿上,刘长江就掺不上手了。他在一旁看着,只见 王振春先把那块和得硬的、能插住筷子的面团搁在案子上,用擀面杖把面擀成薄薄 的面片儿,又把面片来回折叠成十厘米寛的一个长条,用刀慢慢地切成银丝一样细 的面条,一缕缕码放在案子上,用屉布盖好。接着把剔下来的后腿精羊肉分成两块, 一块同样切成细肉丝儿,另一块切成薄如纸的肉片儿,分别用淀粉揉过,装在两个 碗里。忙完了这些事儿,王振春又抄起水桶一口气儿挑了几趟水,放下水桶他头上 已经见了汗。刚坐下来想歇一会儿,赵副连长气喘吁吁地跑了来。一进伙房忙问王 振春:" 中午的客饭准备好了没有?大队长、教导员、技术员还有指导员、我一共 五个人,再有半个钟头就回来了。别误了事儿啊!" 王振春脆生生地答应着:" 老 连长,您把心搁到肚子里。包您回来就吃饭!" 这两个人的对话像一根根钢针扎刺 着刘长江的心。论理,他是伙房的" 正差儿" 。可是这些日子老连长有什么事儿全 对王振春这个" 帮伙" 的讲,好像他倒成了" 帮伙" 的了。这让他不只是心里不舒 坦,更要命的是怕搬到前边,他的美差会让姓王的顶了。那样,他就得上工地干活 儿去。" 不成!我得想法子让他猫咬尿泡--一场空才行!" 他眼珠儿一转,立刻不 冷不热地搭了句话:" 可别为几个人耽误了大伙儿的午饭……" 他这话音没落,只 听伙房门外一个山西腔的声音传进来:" 对着咧!工人在外边干了一上午的活儿, 误了他们的饭可不行!" 戎昊臣人随话音进了伙房。王振春有些不自然地强笑着说 :" 指导员您放心,大伙儿的饭早上屉了,净等刘长江把气烧上来就行了。" 刘长 江一听,王振春这是在指导员面前给自己上" 眼药" ,立刻圆瞪双目吼叫:" 什么? 气上不来?半个钟头前锅里的水就大开了!你净忙着鼓捣客饭,哪儿顾得上大 灶的事儿?" 戎昊臣冲刘长江一挥手,轻声说:" 行啦!有那工夫好好儿学学做饭, 比什么不强?干了五六年伙夫,连饭都不会做,净练嘴皮子了。快干活儿去吧!" 王振春见指导员训刘长江,心里乐滋滋的:" 凭你瞎丫挺的能扳倒我?" 这时候戎 昊臣慢步踱到王振春身边有两米距离的地方站住,仿佛漫不经心地问:" 王振春, 伙房的细馍、粗馍都是你做的吧?" 刘长江连忙抢着说:" 我也帮助做过!" 他生 怕功劳全让王振春占了。戎昊臣皱着眉头训斥刘长江:" 谁问你了?" 王振春猜不 透戎昊臣问话的目的,只好点着头回答:" 大部分是我捏的。" 说完用眼角余光扫 着指导员的脸。戎昊臣面无表情地转身向后走了几步,声音不大却含着一股寒气直 逼王振春:" 你做的馍为什么比别人做的小?难道你没听到大伙儿的反映?" 王振 春听了心头一紧,他当然知道这问话的含意,心里想:" 这个老西儿真他妈眼毒, 尽问这扎肺管子的话。" 但他早有心理准备:" 这活儿我过去没干过,难免捏大了、 捏小了的。这些人得着大的不吭声,小一点儿就咋呼。反正肉烂在锅里,饭票亏赢 全由老刘管着。您问问他,要是富裕了,就捏几天大馍卖。不管多了、少了,又落 不到我的兜儿里。" 王振春最后说的是一句气话。自从修公路开始,活儿累,粮食 不够吃,伙房就一直是大伙儿攻击的目标,从没见过指导员过问过。今天明显是冲 自己来的。" 看来,想留在伙房里,冲这个老西儿就没门儿了!" 王振春心里有了 这个结论,他也就有了主意,说话口气自然就不软了。戎昊臣站在原地看了王振春 一会儿,又扭头看了看放饭菜票盒子上的锁,口气和缓地说:" 大伙儿的意见领导 自然要讲给你们听,我也没讲你有什么不对。客饭做好了端到连部去!" 说完扭脸 儿出了伙房。 刚才正在兴头上的王振春,被戎昊臣这阴阳怪气儿的话搅得心有些凉了。但是 他以为留不留伙房已经不是什么大事儿,关键是别影响自己的逃跑计划就行了。留 自然好,不留凭自己 "摸" 的饭菜票,也能顶到逃跑。何况今天大队领导也来了, 自己费心巴力做的葱花清油烙饼、羊肉银丝面,总会在他们心里留下点儿念想儿。 所以他还是定下心来,先把葱花饼一张一张烙得焦脆喷香,饼刚烙完,就听大 队长那东北腔大嗓门儿响起来:" 嚯!真香啊!老戎,你还真拿出好东西犒劳我们 哪? " 王振春立刻把炒菜锅的火烧旺,锅里的油冒着青烟,羊肉片儿甩下去紧扒拉 几下,又把葱花儿丢下去。顿时伙房里充溢着羊肉和葱花儿的香味,接着一桶水倒 下去。 不大一会儿水开下面,顷刻间三脸盆肉丝面就做好了。不过王振春临时改变主 意,偷偷儿藏了三张饼,又盛了半脸盆肉丝面,放在案子下用纸盖好。 王振春端着葱花饼跟在指导员、赵副连长身后进了连部。搁下饼,他抄起碗要 给他们盛面,戎昊臣伸手拦住他:" 这事儿你别管了,让他们自己动手吧。你去给 大队长找几瓣蒜来。东北人最爱吃这一口儿。" 王振春转身走了,等他回来,只见 戎昊臣已经不在连部里,他忙问:" 老连长,指导员呢?" 赵副连长轻轻摇头说: " 他说有点儿事儿要办,先走了,他这个人哪……" 教导员挥手止住赵副连长的话, 同时问王振春:" 小同志,你这份儿手艺不错嘛!好多年没吃过这么香的烙饼了。 " 王振春站在旁边虚点着头,同时目光扫着帐篷外,只见戎昊臣端着一碗菜汤、 捏着个馒头,往工人住的帐篷走去。他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眼珠儿一转话就来了 :" 说实在话,大队部挨我们这么近,从没见您几位来吃过饭。这烙饼不过是蒸馒 头的面加点儿葱花儿烙一烙,面条也一样,算不上什么特别好的饭食,只不过是一 顿普通的客饭。您说对吧?" 教导员吞下一口面条,接过话茬儿说:" 对!对!这 小同志说得不错!好了,你去忙吧!一会儿我们会把碗筷送过去的。" 王振春走出 帐篷,心里那份儿美。他知道在大队干部的心里给戎昊臣栽了一根刺儿。他故意把 脚步放轻放慢,果然听到帐篷里赵副连长说:" 老戎跟咱们耍心眼儿管什么用?咱 们忙活一上午了,吃顿客饭也不为过吧。再说,饼子面条也算不上什么好的伙食… … " 这时候教导员打断赵副连长的话:" 好啦!这事儿不再提了。吃过饭,该付 多少饭菜票就付多少。" 王振春听到这儿,不再往下听,加快脚步回到伙房。趁刘 长江正忙碌着卖饭,抄起了水桶,同时一哈腰把藏在案子下的三张烙饼掖进怀里, 说了声:" 我去挑水。" 急步走了出去。在外面正遇见童玛丽拿着饭盒来买饭,王 振春冲她一使眼色一努嘴儿,童玛丽会意地转身对身后的李连锁说:" 小李,你帮 我买一个馒头一碗菜汤。我有点儿事儿,一会儿回去。" 说完往帐篷外走去。目光 四下一扫,见没人注意她,就顺帐篷后边的草地一溜烟儿奔了水库大堤,来到王振 春平时挑水的地方。只见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大口吞吃着烙饼,见她来了也顺手递 给她一张,一指旁边:" 先吃完饼再说!" 童玛丽接过烙饼,放在鼻子下闻闻,不 由称赞说:" 喝!从离开北京,还没吃过这么香的葱花饼。你哪儿弄的?" 说完小 口地咬嚼起来。王振春没答话,只顾狼吞虎咽地把一张饼吃下去,又把另一张饼塞 给童玛丽,这才腾出嘴来说:" 我给那帮孙子烙的,偷偷儿掖了三张。我叫你来是 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今天那个老西儿中午一露面就找我的邪碴儿。我本来想和他拉 拉关系,缓和一下他对我的反感。不想这家伙软硬不吃,这么好的饭食他愣是不吃。 看来,我在伙房是呆不住了。而且我说了几句刺儿话,更得罪了他。所以我一不做 二不休,立刻得做跑的准备。如果不能带你走,你别怪我。在这儿跟邓大哥安心过 日子,我要是真能在清河农场落了脚,不会忘了你的。" 童玛丽听了他的话,沉默 了一会儿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这一天早晚要来的,只是这么远的 路我发愁你怎么走过去?" " 这事儿你不用发愁,我自有我的办法。其他话我也不 想多讲了。胡明言这人不错,你得多照顾他媳妇儿一点儿。这儿有点儿饭菜票送给 你,我要它也没用了。" 王振春从怀里掏出" 摸" 来的饭菜票一并交给童玛丽。" 邓大哥这个人不错,各方面比我强百倍。你得待他好一点儿,替我把债还了。" 王 振春最后找补这句话,然后挑起水桶往回走。 当他走到营区内,见操场上正在集合出工。戎指导员在讲话:" ……明天下午 全部搬完,上午汽车一到,先搬女工班的帐篷、行李和伙房不用的东西……" 听到 戎昊臣布置搬家的事儿,王振春心中暗暗盘算:" 今天最后的机会,再想法子抓一 把饭票到前边垫补着用。" 可当他回到伙房,把水倒进锅里,侧目一望,只见刘长 江正抱着装饭菜票的盒子坐在案子前仿佛在等着什么。这时赵副连长走过来对王振 春说:" 王振春,指导员说了,让十五班尹班长和刘长江一块儿盘盘库。晚饭你一 个人紧把手做了吧。明天上午做完午饭,你就收拾行李随女工班搬前面去。" 王振 春脱口而出:" 那我是回班里还是……" 说到这儿他停住口,心里有点儿后悔,话 问得唐突而且不明智。果然赵副连长毫不含糊地回答:" 过去先回一班干活儿,调 伙房的事儿我们还没研究。等连里同意了,自然会通知你。" 说完扭脸冲刘长江说 :" 你拿上饭票箱到连部来,跟尹班长一块儿过过数。" 王振春站在案子边上发了 一会儿愣,突然像疯了似的从案子下边端出那半盆肉丝面来。也没用饭盆,端着脸 盆凑到嘴边把半盆面条吸进了肚子里。然后顺手把脸盆往案子上一扔,一屁股坐在 案子上发起呆来。他此刻脑海里充满了悔意:他后悔买羊的条子上只写了一百五十 块而没写成二百块;后悔伙房饭菜票没多抓点儿,现在一张也捞不到了;后悔应当 趁这一段时间实施逃跑计划,回到一班,怕是连解手都得请假;后悔…… 他心里懊悔着,直到刘长江回来问他:" 小王,那盆面条谁吃了?" 他才回过 味儿来。立刻沉着脸甩出一句刺儿话:" 我吃了!怎么?不行吗?" 要搁往常,刘 长江一定会埋怨他不给自己留一点儿吃,可是今天他清楚王振春心里懊恼恶心烦, 不敢招惹他。立刻打个圆场说:" 你吃有什么不行的?应该吃!" 说完见王振春还 耷拉着脸,就没话搭拉话地说:" 王大哥,今儿个您这顿烙饼肉丝面算是盖了帽儿 了。大队长、教导员一个劲儿地夸,我在伙房那么多年,也没吃过这么香的千层饼, 这么细的银丝面。您要留在伙房,是大伙儿的口福哇!那天老连长、管理员还有我 们赵班长一个劲儿向指导员提建议。只是不知道您怎么把他得罪苦了,说什么也不 行。" 刘长江说到这儿,见王振春仍旧没有说话的意思,就来个顺情说好话:" 其 实您也不必较这个劲儿,胳膊能扭过大腿去?往后您在班里干活儿,有用得着兄弟 我的地方,只管吭一声,在北京农场那会儿,粥底下藏窝头的本事咱还没忘。刚才 指导员临上车之前吩咐下来,让咱们今儿个下午把明天早上和中午的饭全蒸出来; 明儿个天一亮就拆伙房。对了,老连长刚才吩咐:让你在拆房前做一脸盆肉丝面、 十张烙饼。明天来搬家的汽车司机在这儿吃饭。" 事情说完了,刘长江看了一眼大 锅,又补充一句:" 王大哥,您瞧着锅里的水还没挑够,外边的开水锅也没挑水, 是不是……" 王振春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行了!就在河边坑里挑吧。没工夫 上水库里挑去,爱喝不喝!" 刘长江见小王没好气儿,连忙附和着说:" 对!这帮 丫挺的毛病多,根本就不该理他们那个茬儿。就在坑里挑!这事儿您别管了,我来 干!" 王振春仍然紧皱眉头不吭声。刘长江接着和小王套近乎:" 王大哥,不是我 说,就冲您那手银丝面、葱花饼,调伙房是早晚的事儿。咱们哥儿俩这一阵子处得 不错,往后您暂时下班里干活儿,嚼裹接不上,只管冲兄弟我说。有兄弟我在伙房, 保证您饿不着!" 王振春虽然没接他的话茬儿,却跳下面案,开始忙乎和面的活儿 …… 第二天早上,直到开饭哨响,王振春都没来。刘长江没敢去叫他,只是临时叫 个人帮把手把饭卖了。快到出工的钟点了,王振春才慢悠悠地来到伙房,伸手开始 和面烙饼擀面条。不大一会儿,烙饼面条做好了,他端着一脸盆面条来到连部帐篷 里。坐在赵副连长的床上,自顾自地盛上面条吃起来。赵副连长布置完搬家的事儿, 带着司机来到连部。见王振春刚放下碗筷,就催促他:"行了!吃完饭去跟刘长江拆 伙房去。" 王振春满脸不高兴甩出一句:" 老连长,你催命啊?忙了一早上,让我 歇一会儿不行吗?" 赵副连长知道这小子在生自己的气,因为他答应了几次调小王 到伙房,现在办不到,他也没办法。只好挂着笑脸说:" 行,行。你歇会儿就去, 啊!" 说完冲司机一指面条,顺手抄起两张烙饼卷在手上,边吃边往外走了。 " 你们司机经常往库尔勒跑吧?" 王振春趁司机吃饭搭讪着问。 " 我是现场车,一个星期回去一趟,连休息带拉汽油。" " 什么叫现场车?" 王振春不解地问。司机连忙解释:" 最近你们大队各连都在搬家,我就住在大队部, 每天出车给你们搬家。说实在话,这也是队里照顾我……" 说到这儿司机凑近小王 低声说:" 最近库尔勒地面上闹腾得很厉害,不少单位停工闹革命。我家有老婆孩 子,得挣钱养活他们,所以队里专门派我来跑现场车。往后有什么事情要办,要搭 便车,只要碰上我,没问题。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嘛!" 王振春要的就是这句 话,目的达到了,他立刻告别司机干活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