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邓玉亭心神不定 就在党支部紧锣密鼓策划狠抓阶级斗争的时候,邓玉亭却得了失眠症。这个病 在清河农场就长期困扰着他,因为那时候他在积肥小队干活儿,劳动强度不大。加 上各种烦心事儿搅扰着他,让他常常处于失眠状态,半宿半宿地想事儿。但是自打 到了新疆,一直在班里跟着抬土、推土,干着和土打交道的重体力劳动。这使他身 体每天处于透支状态,躺在床上,脑袋一挨着枕头就昏昏睡去了。最近不知何故, 生产副班长张礼对他照顾有加,派他去平上方,这是众人求之不得的活儿。别人吭 哧吭哧把土推到路基上,他只用铁锹平整一下,劳动强度比别人轻松多了。为此他 内心十分感激张礼,破例说了几句感谢话。" 这不算什么,你身体弱,应当照顾。 谁让咱们都是右派,又都在一个队里呆过几年呢。" 张班长这一番表白真让邓 玉亭感激涕零。活儿轻了,失眠的老毛病又来了。睡不着觉就要胡思乱想。进新疆 快半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思考自己当初所做人生决定的对错。 当初,他完全是为了躲避王振春,才坚决报名入疆的,结果还是没躲开。后来 姓王的被抓起来,他心里既为王振春鸣不平,又盼着他从此再也不会回到连里来。 对王振春,他心里矛盾很深,当初不是小王,他也娶不上童玛丽。所以那时候 一直把小王当恩人对待。后来得知小王和小童有了那种关系,自己头上突然多了顶 绿帽子。他自然恨这一对儿" 奸夫淫妇" ,但细想起来又对他们恨不起来。就拿童 玛丽来说,他心里十分清楚,男人和女人,对性生活的渴求是对等的。自己的床上 功夫那样软弱、那样无力,怎么满足童玛丽的性欲?这也是他时常自责内疚的心事。 虽然他也想尽办法尽量把性交时间延长,可是自己身体不顶用,下身不做劲儿,想 着硬偏就软;心里念叨着" 别给!" 偏偏几个回合就射精了。有时候真恨不得用手 掌搧自己几个嘴巴,所以他不恨小童。谁让王振春比自己强壮呢?千错万错全怪自 己,明知小童是个" 洋鸡" ,经常和外国人干那事儿。洋人的那玩意儿跟驴的家伙 一样,自己就不该图一时之快娶她为妻。即使没有王振春,也会有张振春、李振春, 这顶绿帽子早早晚晚会扣上头的。这样一想,他也不恨王振春了。更何况进疆前在 清河农场,小王为了躲避小童,都不上他家来,这一点他是看在眼里的。即便小王 在连里被斗,也是小童上赶着去同情人家。所以他只有哀叹自己命苦,而不再责怪 小王和小童了。 得知他们两人不约而同逃跑了,他倒心如止水,并不惊奇。他知道,这也是早 晚间的事。现在他躺在" 地窝子" 里辗转无眠,心里想的是那个名义上属于他的儿 子。尽管他内心明知这儿子身上流的是王振春的血,但毕竟还姓邓。而且在他太爷 爷和姑母的照顾下,以邓家后人的身份生活着,这是谁也夺不走的。他心里明白自 己和小童再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这也是他惟一感到欣慰的事儿。 再者,他虽然无法拥有童玛丽的心,但名义上他们是夫妻。因此连里给他分了 一间体现自我的家--地窝子。关上门,他可以对着四下的土墙轻声哼唱《四郎探母 》的" 坐宫" 。杨四郎那悲怆委婉的唱腔是他最喜欢的,而以前他只有躺在集体帐 篷的铺位上,闭住眼在心里哼唱。即便上厕所,也不敢唱出声儿来,万一让人听见, 自己宣扬封、资、修的罪名就落下了。" 多亏了有这夫妻名义,才算有了这点儿自 由。" 所以他心里还是感激小童的。偶尔星期天休息,王老师、丁义他们也会来这 里聚聚。关上门,几个人蚊子叫似的哼一场" 坐宫" 或者" 失、空、斩" 。小邓嘴 里又是胡琴过门儿又是锣鼓经,哼着、乐着,会把一切烦恼都丢在脑后。最后几个 人凑点儿细粮票,到伙房买点儿白面擀点儿面条,熬白菜拌面吃得挺香,也算是他 的一乐吧。 在班里,他奉行" 聋、哑、瞎" 的策略。对连里、排里、班里任何人和事一概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发表任何意见,把自己当一个哑吧。每天晚上的学习会, 他也是正襟危坐当哑巴。非发言不可,就尽量言单词简应付几句。他自忖在班里、 连里不招惹别人,一切置之度外地熬日子。只盼着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之后,共 产党会法外施恩,允许他回北京看看儿子。这就是他活着的惟一目的。 经过全连干部讨论之后,一份《加强文化大革命运动中连队管理工作》的决定 产生了。文化教员张之强代表连党支部在全连大会宣布了连队规定的" 十不准" 。 大伙儿一听,就知道这是自己人中的高人,把五八年劳动教养队刚成立的那一 套,原锅端给兵团干部了。知道归知道,可是谁也不敢反对,因为社会上" 文化大 革命" 正闹得凶。再加上来到荒漠无人的地方,整天看不见几辆汽车经过,几个人 有王振春那套本事,能跑出连队?何况张文教宣布王振春已经在库尔勒被抓到,押 到民兵连新成立的严管队去了。这个消息更镇住了众人,谁还敢当这个出头的椽子? 时值隆冬,昼短夜长,大地已经冻了一米多厚。每天众人列队推车抗镐来到工 地,干到中午开饭,也就刚刚刨开一个冻口。干到下午收工,刚刚刨开冻层,可是 第二天出工,那层软土又冻上了。这样周而复始,天天抡镐打冻,工效很低,大伙 儿还很疲乏。工具损失率猛增,尤其镐把损失率更高。塔里木地区属于沙漠性气候 带,夜间可以冷到摄氏零下三十五度,而白天的温度却会升到摄氏零上十五度。刚 开始,连队还是按照原来的作息时间执行,结果早上出工竟然有人把棉被披在身上。 而且出现了手脚冻伤的病号,还有人把耳朵冻坏了。老连长让材料员买来一些 牛毛毡筒。这个东西圆鼓隆冬,穿在脚上就是站在雪地里几个小时脚也不会冷。但 是,穿上它没法儿干活儿。这玩意儿只适合那几个站岗值班的人用,所以仍然没有 解决工人中的冻伤问题。最后经大队领导同意,每天只在中午暖和的时候干四五个 小时活儿。早上太阳升起老高了才开早饭,下午太阳没落就开晚饭了。连里对各班 的劳动效率不再过问,反而鼓励大家在工地休息的时候读毛选、背语录。于是工地 休息由十五分钟自动延长为三十分钟,又延长到一个小时。这段时间工人中虽然还 有少数人冻伤,可个个身体比刚来的时候壮了。因为活儿轻,生活改善得好,伙房 也顺应形势,每天两顿红烧肉,主食也天天变换花样,给大伙儿改善生活。如果一 个外单位来的人亲眼到帐篷里看一看,就会发现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其余在 帐篷里的时间,每个工人都像一个九十年代的大学生那样,人手一本毛选或是红宝 书:有坐在铺上用被子盖住下半身,手捧毛选背《为人民服务》的。有蹲在铁皮火 炉边儿上,一边往炉子里加牛粪、杂草,一边背毛主席语录的。这个人嘴里念的是 "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那个人背诵着" 人总是要死的……" 这个高声念:" 一 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 那个低声背:" 中国古代有个寓言,叫做' 愚公 移山' 。说的是……" 整个帐篷里回荡的是声音的大杂烩,站在门口只能听到里面 一片" 嗡嗡嗡" 的交响声。有的人正背着《为人民服务》,被别人的声音干扰引导, 就自动转到" 愚公移山" 上去了。 最新奇的是十班的王依殿,他现在顶替胡明言当了副班长。他是专背" 毛主席 语录" 的。有一天班里每个人轮流背语录,轮到他了,只见他站直了身子用手指捏 了一下常犯鼻窦炎的鼻子,然后扳着个长方形脸膛,一字一板地说:" 毛主席语录 第四十八页,资产阶级逗号,小资产阶级逗号,他们的思想意识是一定要反映出来 的句号……" 他这样一背,惹得大伙儿哄堂大笑,他却仍然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 " 你们笑什么?一点儿不严肃。我在背毛主席语录,你们这样笑,是政治立场问题! " 他这一说,吓得大伙儿自然不敢再笑。刘永生笑得直捶胸口,在铺上翻滚; 张礼只是嘴角挂着一丝儿阴笑,从鼻孔中溜出几声" 哼" 来。王依殿这样一讲,他 们俩也不好意思再笑了,张礼皮笑肉不笑地说:" 王副班长,你这样背语录,怕是 在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躺在铺上背书的人接了一句:" 你这是独出心裁! 蝎子拉屎--毒(独)一份儿。" 王依殿鄙夷地斜睨张礼一眼,转过脸来冲着刚才接 话的人质问:" 刘云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 " 刘云良一撇嘴手掌一挥:" 得了,得了!谁不知道你王依殿脑子好。卖弄什么小 聪明?又恶毒攻击了?帽子扣得真不小。大伙儿听听,有哪个人背语录连标点符号 都一块儿背的?广播电台每天都念语录,你听过哪个播音员跟你一样背标点符号? 你这是篡改毛主席语录,你别忘了自己过去犯什么错误进来的!跟我来这一套你还 嫩了点儿!" 听刘云良揭老底儿,王依殿的脸一下耷拉下来:" 我这样背有什么错? 毛主席写这些文章的时候,那些标点符号还不也是怹老人家写的?凡是毛主席 写的,我就应当背出来,这有什么错?不错!我是思想反动进来的,你比我强多少? 小偷儿流氓就好听?再说你刚才的言论已经够上思想反动了。你是双料货!" 王依 殿是江苏人,嘴上有功夫,从来是得理不饶人的。这时候刘班长一听他们的吵架已 经出了格,他和刘云良关系不错。所以他冲王依殿喊:" 王副班长,行啦!别再吵 了! 影响大伙儿背语录。本来你刚才那样背我们听着新鲜,笑了笑也没什么关系。 行了,一边儿背你的标点符号去吧。" 刘班长最后这一句话又引起大伙儿一阵哄笑。 张礼没有笑,只是低声说了句:" 哗众取宠的小人!" 这话让王依殿听见了,他本 想还张礼一句:" 投机革命的干将!" 可话到嘴边儿又咽了回去。毕竟他了解张礼, 不论在领导面前,还是在大伙儿眼里,张礼都比他强。他斗不过人家,只好干咽一 口唾沫,翻翻白眼儿,坐到自己铺上,把红宝书盖在脸上闭目养神…… 但是一到了星期日休息天,背语录的人就少多了。大部分人都把自己提包里最 好的衣服穿在身上,有的人竟然不怕冻了,把那臃肿、褶皱的棉衣脱掉,穿上在提 包里躺了六天的呢子衣服在帐篷外转悠。双手冻得塞进裤兜儿里,在原地跺脚转圈 儿。王依殿聪明一点儿,他把专为这一天穿的衣服穿在里边,外边披上棉衣坐在帐 篷里不时往外探头。只要一听外面有人喊:" 来了!来了!" 就会像屁股下面装上 弹簧一样,立刻从铺上蹦起来。顺手把棉衣一甩,然后潇洒地走出帐篷直奔目标而 去。--究竟是什么人能把大部分北京青年的魂勾去?冻得直吸溜鼻涕,也要打扮得 绅士一样,去讨谁的欢心? 原来, 还是附近农场的上海姑娘引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