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邓玉亭祸福双至 派去工程队学习的人,很快带上行李走了。剩下的人不再接受新的修路任务, 就在原地待命。每天出工,只在铺好的路基上修修路肩、坡度,垫垫路面小坑,晃 晃悠悠就是一天。 就在派工人去学习那一天,戎昊臣坐汽车回家探亲去了。 老戎走后没几天,连里又出了一件事儿。李国栋虽然被宽大处理,心里却不服 气,一心谋划着要找机会跟两个人算账。一个是张奎印,一个是农业连队那个指导 员。找后一个人,也是为刘云良报仇! 在大干水下土方的时候,李国栋利用往公路上甩泥条的机会,看准了张奎印站 的位置,故意甩过去一小片泥条。这泥条经过钢锹光滑半圆面的加速度,甩在人身 上就像被人在背后猛击一掌一样。看着张奎印被泥条砸了一个趔趄,李国栋赶紧陪 着笑脸用饱含歉意的语调连声道歉:" 哎哟!真对不起!张班长,我这是一时失手, 老不干这土方活儿,手底下也没个准儿了。" 张奎印明知道是遭他暗算了,可是却 说不出来。而且心里明白他跟李国栋这个仇算是结深了。凭他那两下子,不是人家 的对手,只好言不由衷地笑着说:" 没事儿!没事儿!" 可是从此以后他不论干什 么活儿,全都选一个能时刻看到李国栋的位置,目光不离李国栋身子。这一下李国 栋也没办法了,只好用含沙射影骂海街的办法过过嘴瘾,也想逗逗张奎印的火儿, 以便借机揍他一顿。 但是张奎印装傻充愣,硬是不搭他这个茬儿,而且没多久竟然被派去工程队学 习去了。李国栋没办法,只好把目光转到在工地附近干活儿的农业连队人身上。为 了寻找那个指导员,他经常干着干着活儿把铁锹一摔就跑出几十上百米远,去和那 些上海青年闲聊。班里人谁也不愿意管这份儿闲事,因为运动中李国栋被整得走了 形,差点儿把命都丢了。不论动过手还是没动过手的人,心里都有一丝儿愧疚。张 礼更是有意放纵李国栋。运动过后,他跟李国栋聊过几次,一再声明:" 当时我跟 张奎印讲过好几次,不能打人!有理讲理!有理走遍天下嘛?干吗非要打人?你瞧 我什么时候动过你一个手指头?不过你也知道,我一个右派,说了白说,人家不听 也没法子!" 李贵良倒是劝说过李国栋几次:" 算了吧,君子不记小人过。那种人 将来会有报应的,你还是踏踏实实呆着吧。别再惹事儿了!" 李国栋也知道老张劝 他是好意,但他心里气不忿儿,非要出这口气儿不可:"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是 认准了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人。张奎印我是饶不了他的;其他人我不计较了。" 老李 也只有摇摇头叹息一声而已。所以张奎印走了,班里只有生产班长张礼和生活副班 长老李两个人,谁也不想多管闲事。对于李国栋更是睁只眼闭只眼了。李国栋终于 从那些上海青年嘴里得知那位指导员兼代理连长,要在第二天早上骑自行车去场部 开会的消息。 第二天早上出工,刚到工地,李国栋抓过铁锹来,两三下就把锹头卸掉。提着 根锹把,就往农业连队通往场部那惟一的土路跑去,身上还掖了一把刀。刚到路边, 只见远处从农业连队营区出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他心中暗喜,背对着骑车人来的 方向坐在路边等着。不一会儿,就听到破自行车在路上颠得" 哗啦哗啦" 响的声音, 越来越近了。他用力攥了攥手中的锹把,眼角向后一扫。见正是那个指导员,嘴里 还哼着小调儿" 社员都是向阳花……" ,悠闲地骑着车过来了。刚骑到李国栋坐着 的地方,李国栋把锹把顺手往车轮中一送。只听" 卡拉拉" 一阵响声,车轮辐条一 下子断了有一小半儿。那锹把也断成了两节,把那个人摔出有两米多远的地边上。 他刚要骂,一眼认出面前那个提着半截儿木棍儿的人,吓得干张嘴说不出话来。 李国栋也不说话,把全身的劲儿全搁在木棍儿上,抡圆了了抽打这位指导员。打得 他在地上乱滚,嘴里叫着:" 好汉饶命!" 最后打得他不再乱叫,也不滚了,李国 栋也感到浑身脱力,一点儿劲儿也没了,这才骂了一句:" 瞎了眼的狗东西,再让 我见到你,见一回打一回!滚吧!别在这儿装死狗!" 说完转身把那辆破自行车举 起来往地上一摔,那车就散架了。他才气哼哼地走回工地。 到了工地,老李见他提着根断锹把,心里一惊。扯着他低声问:" 你是不是又 惹事儿了?" " 我把那个农业连的指导员打昏了,替黑小儿和我出出这口恶气!" 李国栋满不在乎地对老李说。 " 完了!你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 老李语调沉重,双眉紧锁,脸色凝重,不 由得引起李国栋的注意:" 老李!至于那么厉害吗?" " 你不想想,人家是干部, 而你是牛鬼蛇神。人家打你是' 革命行动' ,你打人家是' 阶级报复' 。这顶帽子 扣上去你还有命吗?别忘了,这块地界儿是人家的管辖范围,一声令下,来个上百 人,你还有命?" 这一下轮到李国栋慌了神儿,带着哭音央求老李:" 您快给我出 个主意啊,事到如今,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想不出来了。" 老李四下看看,只说了一 个字:" 跑!" 然后又添了一句话:" 马上跑!千万别回来。" 果然,到了中午, 施工连正在开午饭,外边一下子开来五辆拖拉机,车上下来的人全是持枪的民兵。 还是那位警卫班长带着,把施工连包围了。" 哪位是连长?快把你们的人集合 起来! " 那个小班长挥着手里的" 五四式" 手枪叫着。苟连长在帐篷里就听到值班员 的汇报,也听过张礼说李国栋已经逃跑的汇报。他掀开门帘儿往外面扫了一眼,然 后一转身从抽屉里把老戎走前交给他的那把手枪拿出来,揣进口袋里走出来。这时 候院子里已经乱了营了,正在排队买饭的人纷纷往帐篷里跑。持枪的民兵站在帐篷 后边,已经布上了岗。苟连长不动声色地走到小班长身边不远处站住,开口问:"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上这儿干吗来了?" " 你是干什么的?" 小班长没见过苟连长, 满脸疑惑地反问。" 我是连长!你是谁啊?" 苟富贵到底是生死战场上过来的人, 看着小班长挥动的手枪,面不改色心不慌,镇定地问。 " 我是这个团的警卫班长,奉领导命令来捉拿凶手李国栋的。" 小班长手枪往 场部方向一指,盛气凌人地吼叫。苟连长反问:" 你们上我这儿抓人,必须有工程 支队领导的批示,你们团场领导的话对我没有用!" 苟连长那沉着冷静的态度惹恼 了这个小班长,他用手枪冲老苟身上比划着说:" 这个玩意儿对你会有用的!你敢 包庇坏人,就是坏人!" 说罢转过头去对身后的民兵下达命令:" 把他抓起来!" 苟连长趁他转过头的时机,上前一跨步,一只手扭住那只冲着他的枪口往上一举。 另一只手从口袋里迅速掏出手枪,顶在小班长肋骨处,同时呵斥:" 把枪放下! 让他们全退到拖拉机上去!" 那小班长还要挣扎,张文教从旁边跑来,一扭小班长 手腕子,把手抢夺过来厉声骂:" 你这个小兔崽子,几次三番带人上这儿来闹事儿。 你敢抓我们连长?他是四五年参军的老八路。你算什么东西?快滚!" 苟连长 这一下可来劲儿了,他用手枪点着小班长的肋骨训斥:" 告诉你吧,你们农二师师 长是我的老战友,一个班、一个铺上睡过觉。你敢冲我比划枪?老子当年一把刀劈 死过十个日本鬼子!你算什么东西?回去告诉你们那个毬领导,有事儿找我们支队 军代表去说。再要是动不动就上这儿来抓人,我可就不客气了!" 小班长这一下没 辙了,手枪让人家夺过去,还有一支枪顶着他的肋骨:" 这个老家伙要真是师长的 老战友,还真惹不得!" 他心里这样想着,可还是有点儿不甘心地申辩:" 你们连 的李国栋把我们一位指导员打成重伤,我们怎么没权力来抓凶手?" 张文教把手枪 还给小班长,同时给他指了条明路:" 李国栋已经跑了!我们正组织人去追。如果 你们有办法,可以赶快给我们支队司令部送个信儿。在县城大桥设个卡子,保准能 抓住他。 如果支队部把人给你们,我们管不着!" 过了几天,戎昊臣从家里探亲回来, 在全连晚点名的时候宣布:" 李国栋已经被抓住!并由部队转交支队,现正在禁闭 室关押审讯之中!" 并宣布:" 从明天开始,全连进入第二次揭开阶级斗争盖子的 运动。 全面清理二月运动后打击报复和二月运动中没有解决完的问题,这次一并解决。 " 十班指定要帮助的人是王依殿。说是帮助,实际就是批判。但是一连批了三天, 并没有什么政治问题揭发出来。只是大伙儿发言的热烈程度,比批判刘云良还高。 从大伙儿不厌其烦地数落王依殿的那些事儿来看,充其量只能认定他是个不拘小节 的、心胸狭窄、小肚鸡肠的人而已。平时在班里从不爱说话的马强争着发言:" 王 班长的资产阶级虚荣心太强!那一天在工地干活儿,因为旁边有几个上海姑娘在锄 草,他非让我和班里几个头戴绿军帽的人把军帽摘下来,省得在上海人面前显得他 没有绿军帽太没面子。害得我感冒了好几天!" 马强这个话题一扯开,有人提王依 殿背语录连标点符号一块儿背的事。有人提他为了掩饰自己穷,接待上海伢子的时 候借胡明言的大衣、李囤的新床单。结果把大衣扯了一个口子,床单弄脏一块,连 个谢字全没说。还说什么他是副班长,这些人应当巴结他。邓玉亭给他提了一点意 见:" 大家给王副班长提了那么多,我就不重复了。我主要是希望今后王副班长能 加强思想改造,不要马列主义的电棒--光照别人。上次你用胡琴拉《送情郎》,还 教别人也拉一些已经被批判的歌。我出于好意劝你最好别拉,你骂了我三天。刘云 良在我们班的时候,你跟他平时无话不说,都说了些什么话,我也没必要给你提了。 董连生抓走了,你跑到他家跟他老婆说什么' 一个人守活寡' 之类的话。这些都是 些生活小节的事,但是如果不改,一定会犯大错误的……" 没等邓玉亭说完,王依 殿就火儿了。这么半天的发言,让他心里又气、又火,但他一直咬牙忍着。邓玉亭 提的事,让他觉得脸上仿佛被人活剥一层皮似的,再也忍不住了。于是他从铺上跳 下来,手指着正在发言的邓玉亭,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反唇相讥:" 你们 想干什么?合伙儿攻击革命干部?你们这是有计划、有预谋的小集团行动。尤其你 邓玉亭,根本没有资格教训我!我再不好也比你强!别看今天大伙儿给我提了一些 意见,你就幸灾乐祸、火上浇油,想把我一棍子打死。告诉你吧!别做那个美梦了。 还告诉你!别瞧你现在人五人六地坐在这儿' 白话' 。你那点子事儿要是让连 里知道了,明天你就得升到这个梁上。" 邓玉亭看看刘班长,又看看呆若木鸡的大 伙儿双手平摊着说:" 你瞧瞧,不是连里指定让我们大伙儿帮助你吗?你怎么…… " " 你没这份儿资格!" 王依殿脸憋得发青,从牙缝儿里挤出这句话。邓玉亭牛脾 气也上来了。他不顾拉着他的王汉制止,立刻跟上话质问王依殿:" 我凭什么没资 格? " 王依殿两只小眼睛用力一眨巴,冷笑两声,然后话里有话地说:" 嘿嘿!你 小子有没有资格,用不了两天就知道了。" 果然,当天晚上指导员就接到一封告密 信,上写:" 十班邓玉亭,进疆前曾用恶毒的反动言论攻击共产主义、攻击毛主席, 而被批判过。他的父母亲现在台湾匪军中当军官。他经常和王汉、胡明言、王振春 一块儿密谈。他老婆童玛丽逃跑,就是他有预谋地策划的。有人讲,他让老婆回北 京,企图偷越国境去投靠当反动军官的父亲……" 看到这封告密信,老戎联想起十 四点的时候丁义反映的那些和王振春来往密切的人。又想起放在" 缓办" 信封里的 那张告密字条。还想起童玛丽那俏丽的胴体、漂亮的脸蛋儿,竟被这个瘦弱的书呆 子" 霸占" 了。心里一股酸溜溜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对自己下令:" 整他个鳖孙! " 批斗邓玉亭,是在一班进行的,连王依殿也没让参加。而是调来了几个在农场右 派队呆过的人--李囤,还有如张文景一类的右派来参加。" 涉案" 的王汉、胡明言 和不想让他暴露的丁义,全没让参加。批斗第一天,在张礼主持下把邓玉亭在农场 六六年夏天被批判过的言论又一一提出来批判。在一旁听着的老戎不由得心内吃了 一惊:" 这小子怎么会让他活到今天?他竟然说共产主义不适合中国国情,中国应 当宣扬孔孟之道。说什么中国应当实行西方的那套经济管理方式,这简直是狗胆包 天了。 看来说北京被修正主义头子把持了,还真有点儿道理。像邓玉亭这样的人,在 新疆二话不说,早就抹肩头、拢二臂,送去蹲大狱了。" 当然,对这些过去的事儿, 老戎并不太感兴趣。他要的是从邓玉亭身上,挖出一个反党小集团来。用他的话说 :" 把埋在连里的定时炸弹挖出来!" 。 一班是脱产开会的,大伙儿都叫它" 整人班" 。但是张礼知道,邓玉亭跟李国 栋不一样。李国栋不过是个小流氓,给他整出一大堆反党反革命的材料来,上头也 不信。因为材料里的一些名词,怕是李国栋这种文化水平的人根本说不出来的。可 是他如果给邓玉亭整出反党的东西来,上面一定会相信。因为他有" 匪属" 的身份, 又有右派的前科,这就够了。所以张礼也许是有" 物伤同类" 的感受,也许是其他 什么原因,反正从始至终他没有为整邓玉亭提过一个建议。 但是一班有整李国栋的经验了,尽管李贵良不参与,张礼不积极,班里那几位 " 积极分子" ,还是主动出击。将近四月天气了,帐篷里居然把火炉子点上,给邓 玉亭一个" 热情帮助" 。当然,这个月份点炉子,那热气不单烤着邓玉亭一个人, 架着他的人,也热得" 四脖子汗流" 。这个天气," 冷静思考" 虽然用不成了,但 是" 提高觉悟" 、" 站稳立场" 还是能用。只可惜最有效的" 熬鹰" 没法儿用,让 几位积极分子颇感可惜。因为邓玉亭有家,所以每天会开得再晚,也得让他回家去 睡觉。 自从童玛丽逃跑了,邓玉亭心里那仅存的一点儿想把童玛丽从王振春那儿" 暖 " 回来的念头,终于完全破灭了。但他心里仍旧感谢小童这个挂名的夫妻关系,给 他争得了一块小天地--关上" 门" ,真正属于自己的一角自由地。胡明言夫妻经常 到他这儿来闲聊天儿," 东扯葫芦西扯瓢" 地给他解闷儿。刘君英也经常来,她总 是在尹志奎前脚到班里去,她后脚就来到邓玉亭家。因为她和尹志奎除了一铺睡觉 当他的泄欲工具之外,两人之间就是" 吃冰拉冰--没化(话)。" 所以她在家里只 要一听见胡明言夫妻相跟着路过她家去邓家,她心里就像有一只手在抓挠一样,心 就跟着李连锁过去了。因为在和邓玉亭接触这几十天当中,她觉得这个文弱书生肚 子里有学问,说出来的话让她爱听。她从小喜欢文学,但家里太穷没钱买书。跟了 尹志奎之后," 那家伙" (这是她对尹志奎的称呼)除了上炕认识她下炕认识鞋之 外,很少跟她说什么。而王吾、刘玉宝这类人来了,尹志奎和他们" 斗嘴" ,互相 拿对方的外貌或者过去的事儿" 踩乎" 。肏妈日奶奶地互相乱骂一气,然后就像捡 了金条一样高高兴兴地歇了。她看不惯这种人与人的" 交往" ,也听不惯他们之间 " 斗嘴" 所使用的肮脏词语,更看不惯他们这些人的猥琐举止。现在尹志奎到工程 队学习去了,她除了上班、睡觉之外,连吃饭都端着饭盆到邓家去吃。她特别爱听 邓玉亭用铿锵优美的韵调,低声吟诵唐诗和宋词。尤其是柳永那首《雨霖铃》,每 次邓玉亭吟诵之后,她和他的眼眶里都饱含着泪水。尽管两人经历不同、年龄不同, 但那词中委婉的词句和他那悠扬顿挫的吟诵,让她觉得句句说到自己心里去了。她 和邓玉亭的心灵在此刻相通了。尤其是那一句" 泪眼竟无语凝噎" ,每听到此处, 她的心里就要落下" 泪" 来。 渐渐地她心里有了邓玉亭的位置,每当听到他那低沉入韵的膛音儿,她就觉得 像三伏天喝下一杯冰水一样舒服。所以她只要有机会就会跟着连锁夫妻一块儿来这 里,静悄悄地坐在一边瞪着她那美丽但略显憔悴的大眼,静听邓玉亭和胡明言聊世 界名著《红楼梦》、但丁的《神曲》,尤其是那本已经翻得纸张打卷儿的《唐宋名 家词选》。到后来,即便李连锁夫妻没来,她也借故去邓家坐一会儿。邓玉亭对刘 君英从没有过一丝儿杂念,他只是从李连锁嘴里知道了刘君英的身世,从内心同情 她。看在李连锁夫妻份儿上接待她。不然凭着尹志奎的为人,他是决不会跟她来往 的。但是接触了一段时间,邓玉亭发现这个小女子对文学特别爱好,就像四川人爱 吃辣椒,上海人爱吃甜食一样。尤其对宋词,她这个年龄、这个文化水平,竟然能 体会词中的深意。这不能不令他对这个小女子另眼相看了。因为就连童玛丽和李连 锁,也对他心爱的宋词无动于衷,毫无所感。所以后来他逐渐乐意跟刘君英聊聊小 说、谈谈诗词,有时候高兴了,还对着他这惟一的观众低声唱一段言派的《白帝城 》。那凄凉、悲怆的唱腔,居然能让面前这个根本不懂京剧的小女人潸然泪下。 但是刘君英的感情是深藏在心里的,因为她觉得童玛丽对她那么好,像姐姐一 样照顾她、保护她。甚至为了她跟尹志奎叫开" 茬巴儿" ,声言尹志奎再打刘君英, 她就要找人收拾他。在刘君英的心目中,邓玉亭和童玛丽是非常般配的一对儿金童 玉女。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能够和他们交往,已经是莫大的幸福。所以童玛 丽逃跑了,她认定是想儿子想的,根本不知道也从没往王振春那儿想。 邓玉亭被批斗的当天晚上,天黑得看不见路。邓玉亭踉踉跄跄从一班被押回地 窝子。押送的人走了,任宝珠从连部走过来,站在门口说:" 有你一封信,扔进去 了!" 话音未落,一封信从门外扔了进来。邓玉亭浑身骨架像散了一样,头发昏, 浑身无力。他看一眼丢在地上的信封,底下一行小字写着他北京丈母娘家的地址。 而且那字迹也认得出是童玛丽写的。他挣扎着,手支在炕边儿上,吃力地挪动 着脚步,然后伸手弯腰把信拾起来。他坐在炕上,把马灯捻亮,拆开信往外抖信纸。 只见一大张相片从信封中滑出来,他瞟了一眼,立刻眼睛发亮,动作利索多了。他 捡起那张相片,看到上面是童玛丽和儿子的合影。看着儿子那笑容可掬的胖脸,他 心里乐了。这是他惟一的精神安慰。他忙打开信纸读起来,读着读着,他眼睛模糊 了。 信里童玛丽告诉他:经过一个多月的奔波,终于到了北京,现在不敢住家里。 还告诉他爷爷已经去世,姑姑让她把孩子带走,她二话没说就领走了。最后她写着 :" 我嫁给你这么长时间了,但你知道我从来没爱过你。这孩子也是和王振春在一 起才有的,这些你恐怕早已经知道了。我认为这样下去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咱 们分手吧!所以我向你提出离婚。也许我再也不会回新疆,也许我会死在北京,反 正与你无关了。" 邓玉亭一边看着信,那泪水从眼角淌下来,滴在信纸上,发出" 啪、啪" 的响声。他并不是因为小童提出离婚而落泪,他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儿,而 是怕小童跟他公开儿子的身世秘密。他最理想的是等儿子长大了和自己有了感情, 那时候就不怕" 绝后" 了。可如今这可怕的信终于落到他手上。他脑子里只有一个 声音:" 儿子没了--!" 他那拿信的手抖个不停,突然他感到脑子仿佛被人从脑壳 里掏走一样,一下子倒在铺上,昏迷过去了。 朦胧间,邓玉亭觉得不在那间属于自己的地窝子里。他好像身在一座高大壮丽 的殿堂之中。猛然间他想起这儿好像是故宫的太和殿,而他正站在殿中央。在他面 前的公案后面坐着一排人,他正想揉揉眼睛认一认面前的人是谁。只听一个洪亮的 声音响起:" 邓玉亭!你为什么公开反对我的共产主义学说?" 邓玉亭定睛一看: " 哟!这不是那个大胡子马克思吗?好!我正要找他理论理论!" 于是他据理力争 说:" 我本人才疏学浅,并不是要反对哪一种学说。我以为不论什么理论体系,都 要符合社会发展规律。适之则存,谬之则亡。您的深奥理论,我没有研究过,所以 没有妄加评论的权利,更谈不上反对。这都是那些无知小人,对我的' 欲加之罪' 。 至于毛泽东宣扬的共产主义观点、世界大同按需分配的设想,学生以为是根本 办不到的。要知道,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无论是您还是毛泽东,甚至我这样的平 民百姓,都是活生生的人。百分之百为公的人是不存在的。人类的存在和发展,本 身就是人与大自然竞争的结果。没有竞争就没有发展。这是真理。但是毛泽东提到 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理论,和他领导的历次政治运动,光强调人与人斗争,鼓励 煽动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勾心斗角、互相绞杀。这不是社会进步的表现,相反,长 此以往,中国会走向衰败的境地。看看中国解放后开展的历次运动,看看现在的' 文化大革命' 运动,事情不是全清楚了?中国革命过去取得了胜利,纵观历史,不 就是毛泽东抑制了整人的欲望,没有大搞整人运动而取得的吗?如果解放后这十几 年,毛泽东能放弃乱整人的政策,中国肯定会比现在富强,老百姓也比现在幸福。 所以学生以为中国要富强,一定要停止人与人的争斗,引进西方国家的竞争机制, 打消均贫富的念头,承认竞争是经济发展的手段!……" " 照你的观点,毛泽东就 没有一点儿功劳吗?" 马大胡子打断邓玉亭的话问。 " 毛泽东当然有功!" 小邓不假思索,立刻大声回答。" 但是他的功和过应当 如何评价,只有毛泽东身后甚至几代人之后才会得出正确的结论。我决不否认他的 功绩,但我是深受其害的右派,从个人利害出发,我只注意了他的缺点和错误。他 的错误是中国历代君主共有的,也是他生前无法解脱的。这样说吧:屠夫的行业对 改善人们生活是有功的,但对于被屠杀的生灵来说,这个行业就是残暴的……" 小 邓的话音未落,只听一个浓重的京腔京韵的声音喝斥说:" 你反动透顶!" 他闻言 定睛一看:" 咦?怎么是老舍先生?" 老舍先生是他最喜爱的作家之一。先生笔下 的" 大赤包" 、" 祥子" 和《茶馆》,都是令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杰作。老舍先生 说他反动,他有点儿不悦,大胆地反问:" 老先生说学生反动,学生不敢辩驳。但 是对过去中国一连串的政治运动,对知识分子百般绞杀的政策,您会真心拥护么? 您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就真的对您当年毅然回国的义举,内心深处一丝丝儿 悔意也没有么?您和中国那些著名作家出版的传世大作,有哪一本是解放后写成的 呀? 这些年您放弃了小说写作,改为研究曲艺戏剧,这是为什么呢?五七年您写文 章骂我的同类、右派分子从维熙是' 意在煽动农民造反' 。今天您骂我' 反动透顶 ' 。 但我深信这些话,不是出于您善良的本心而说的。您要活着,要给儿女们一个 完整的家。不这样,您也会和我一样去劳改了。请问先生,这种违心的生活,您过 得舒心吗?中国人民之所以落到今天这样的贫穷悲惨的地步,原因是很多的。但其 中一条不容忽视,那就是中国人的忍让克制和侥幸心理纵容了暴政的肆虐。正如鲁 迅先生说的那样:中国人看外国人杀自己的同胞反而叫好,因为刀是砍在别人头上 的。 即便有一天砍在自己头上,也一定会有人站在一边高喊' 打倒' 之类的口号… …" " 这是哪个后生小子在提我的笔名呢?" 这时候另一个声音又骤然响起,同样 打断了小邓的侃侃言谈。他定睛一看,刚才那慈眉善目的老舍先生不见了。一位面 容清癯不苟言笑的老人正注视着他。" 啊!鲁迅先生!" 邓玉亭肃然起敬立正站好, 双手抱拳躬身下拜。嘴里念着京剧韵白:" 学生邓玉亭参见老先生!" 老夫子仍然 紧绷着脸,满面不悦地申斥:" 你这个后生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早生几十 年,在我那个时代,早就砍头了。谁还耐烦听你那套理论?" 邓玉亭听后心里不由 得笑了:" 看来今天少不得要舌战群师了。" 此刻他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份、资历, 只想着要痛痛快快畅谈一番。于是对老夫子躬身一揖说:" 老夫子此言差矣!您活 着的时候,自称是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您并没被抓进大狱,也没有差点儿饿 死、累死在劳改队,更没有人天天指着您的鼻子,骂您是' 资产阶级反动知识分子 ' 。 当年您挣的工资在中国算是高的了,就凭您当年的风骨和嫉恶如仇的脾气,如 果换在五七年,您能逃过中国第一大右派的厄运?即便毛泽东看在您过去帮助过共 产党的份儿上儿放您一马,六○年、六二年、六六年您能安全度过这一个接着一个 的政治大扫荡吗?老夫子,不要责怪后生的妄言,五七年中国知识分子遭劫难,您 在哪儿呢?" 邓玉亭只顾痛快淋漓地把自己内心深处积存很深的话倾吐出来,却没 有发现眼前的人眨眼间又换了一个。这个人皓首银髯,面目慈祥,二目炯炯有神, 看着他说:" 孩子,你要好好儿活着!带好你的孩子,将来你会和你爸爸相会的。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小邓这才看清,原来是爷爷。他扑上去哭叫着" 爷爷--!" 老人却不见了,只听童玛丽冷冷的声音响起:" 我不爱你!去找爱你的人吧!" 一 个稚气未退的童音咿呀不清地叫着:" 你不是我爸爸!" 邓玉亭心里一急,喊叫着 :" 儿子!" 急追过去,不小心被殿堂那光滑的地板滑倒了。 他睁眼一看,还在地窝子里的炕上,原来只是做了一场梦。他挣扎着要起来, 却发现一个女人的身影背冲着他坐在炕边儿上。他吃力地睁大了眼睛,看到那女人 双肩在耸动,手上的衣袖捂在眼睛上,好像在擦眼泪。听见他在动,那女人转过头 来,手支在铺上,半弯着腰,轻声哭泣着。邓玉亭认出这个女人是刘君英。他用力 睁大眼睛,看着弯腰俯身看着自己的这个苦命女人,却说不出一句话。从她手上捏 着的相片和信纸,邓玉亭知道她看过信了,一阵羞愧让他闭上了眼睛。 刘君英一个人在家里,有点儿坐卧不宁。连里宣布批斗邓玉亭,她当然知道。 她跑到李连锁家里,李连锁夫妻正议论这件事儿。小胡有点儿气愤地说:" 邓 大哥这点儿家底儿,知道的人不多,王依殿说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 你硬说他不 知道,可他在你们班上说要整邓大哥。第二天连里就把邓大哥弄到一班去了,不是 他是谁? " 他们不知道,这是王依殿刚顶替胡明言当上副班长的时候,丁义一个劲儿跟 他套近乎,什么话都聊。无意中把邓玉亭的家底儿给" 卖" 出去了,所以王依殿才 知道邓玉亭这些事儿的。 " 李姐,咱们等邓大哥回来一块儿去看看他行吗?" 刘君英迫不及待地请小李 陪自己去。胡明言立刻拒绝了刘君英的邀请:" 不行!你不知道指导员在会上含沙 射影地点了王老师和我,说我们是' 三家村黑店' 。这时候邓大哥也一定不会赞成 我们去看他的。" 她回到自己屋里,对着孤灯发愣。她心里替邓玉亭难过,恨那些 无事生非的人乱整好人。心里惦念邓玉亭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怎么也睡不着觉,就 坐在铺边上听着外边的声音。当她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进入邻居房中,知道邓玉 亭回来了。她坐在炕边心里算计着:" 邓大哥这会儿该洗脸了,洗完了就可以休息 了。" 可是好半天了仍没听见往日那样往外泼洗脸水的声音。她静心去听,好像邻 屋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心里发慌了,几种猜测同时涌上心头,最后终于不愿意坐 在屋里乱猜了。她把马灯捻暗一些,然后蹑手蹑脚溜到自家门帘边,屏住呼吸,轻 轻把门帘儿掀开一条缝儿,把眼睛贴着缝儿往外瞧。不一会儿,她看清了外边没人, 就高抬脚轻落步,脑袋像拨浪鼓一样四下望着,大哈着腰飞快越过两家之间的地面。 几乎是跃进邓大哥的" 门道儿" ,然后手脚并用爬进屋里。她怕邓大哥发现有 人,失声一叫,就坏事儿了。到时候怎么也说不清,反而会连累邓大哥。爬进屋里, 她身子没动,头略抬起来,眼光扫一眼屋里,发现炕边地上有一张大相片和两张信 纸。 再把头轻轻抬高点儿,才看见邓大哥和衣躺在炕上,心里埋怨:" 真是的,再 累也得洗了再睡呀。你不洗倒好,害得我做贼似的跑来看你!" 可是当她直起身凑 近炕边一看,觉得不对劲儿了。邓玉亭被子没拉开,横着倒在铺上,牙咬得紧紧的, 眼眶上还挂着一滴残泪。她还听到他的呼吸声音挺重的,很像感冒发烧的样子。她 乍着胆子轻轻伸过手去,提着气用手心挨了一下邓大哥的额头,觉着有点儿热。她 断定邓大哥病了。" 这时候童姐不在,多可怜!" 想到这儿,刘君英搬着小邓的双 脚,把他身子摆正,然后扯过被子给他轻轻盖上。自己这样动作,居然没有弄醒邓 玉亭,心里不禁生出一丝忧虑: "他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了?" 她长这么大,没 见过人昏迷。看着像是熟睡的邓大哥,她悬着的心放下来了。深情地望一眼邓玉亭, 转身正要往外走,目光又定在地上的相片和信纸上。她弯腰拾起相片,一眼认出是 童姐,立刻眼睛一亮:" 这一定是童姐到了北京,跟儿子合影寄来的。" 看着像片 上那胖小子的笑脸,她真替邓大哥高兴。可当她眼光扫到信纸上,见纸上被水打湿 的一个个圆点,她知道这是泪水落到纸上的结果。因为她收到妹妹来信也落过泪, 看见过泪水落在纸上的样子。 " 奇怪?邓大哥见到童姐和儿子的相片,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落泪?" 好 奇心和对邓大哥的关心,促使她在马灯下看了这封信。信看完了,她还呆呆地坐在 那里,泪水同样是一滴滴地落在信纸上,和邓玉亭的泪水融合在一起了。她这才明 白,为什么在十四点的帐篷里,邓大哥很少去和童姐一块儿吃饭。而相反,倒是王 振春去过几次。而且她见过几次,每逢伙房改善生活的时候,童玛丽自己舍不得吃, 总给王振春送去。王振春被批斗的时候,她也见过童姐落泪。现在这一切她全明白 了。心静下来,她反而有点儿佩服童姐。她敢去追自己所爱的人,甚至不要命也成。 而自己不爱的人,尽管是这么优秀的人,她也敢说出来,还提出离婚,让邓大 哥去寻找属于他的爱情。想到这儿,她反倒觉得脸蛋儿发烫。她在无声地问自己: " 你为什么不学学童姐?属于邓大哥的爱,在我这儿呢!" 正当她神思翱翔,猛听 得外边有" 咚咚" 的脚步声。她吓得浑身一抖,连忙把马灯捻暗一点儿。坐在邓玉 亭身边深情地看着他,眼泪不由地落了下来。 " 邓大哥,你可醒了!真把人急死了!" 刘君英见邓玉亭睁开眼看着他,忙用 话掩饰自己心里的慌乱。邓玉亭看着她手里拿着像片和信纸,知道事情被她知道了, 心里感到一阵羞惭。但只是一眨眼工夫,他心里反倒感到一阵欣慰。他清楚她和他 的心是相通的,不会因为小童要离婚而笑话他。" 小刘,你回去睡吧!我没什么事 儿。" 邓玉亭看到小刘那印着泪痕的脸,心里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受。" 我怎么回 去?你没听见刚才外边的脚步声?我一出去,让值班的抓住,咱们就是长一身的嘴 也没法儿说清啊!" 小刘轻声说着,反而走到邓玉亭身边,拉开那床从支队卫生队 带回来的小童的被子,然后自己轻轻地把衣服脱了,一口把灯吹灭,躺在邓玉亭身 边了。 邓玉亭被她这大胆的举动惊呆了。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呼吸都轻了。灯灭了, 他才感到一种几个月来没闻到过的女人身体的异香扑鼻而来。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 敢动,可是一双温暖的、肉乎乎的手臂伸过来抱住了他的头。一张呼呼地向他脸上 喷着令人心弦颤动的香气、比他有点儿发热的脑袋还烫的嘴唇,贴在他的嘴上。他 猛然明白了:" 属于自己的爱就在这里。既然我们两人都是苦命人。那就让我也大 胆地去爱一回我喜欢的女人吧!" 后半夜,天边一丝儿鱼肚白的微光刚刚升起,邓 玉亭把身边熟睡的刘君英摇醒,趴在她的耳边小声说:" 这会儿值班的正是打盹儿 的时候,你赶紧回去!不然天亮了,一班来押我的人一来,就坏了!" 话刚出口, 他的嘴就被一张火热的双唇堵住。那像火炭一样发烫的舌头裹着甜甜的唾液在邓玉 亭的口腔里乱搅,给邓玉亭留下满嘴的清香。只是这清香中还混着泪水的苦涩。邓 玉亭的心,被她的舌头搅得一阵兴奋。两只手抚摸揉搓着刘君英那两只圆润光滑的 乳房,身子下边的那东西又硬了起来。刘君英脸上的笑容,像一朵刚刚绽开的鲜花。 她娇嗔地笑着,用手攥了一下那硬邦邦的东西,又用手掌打了它一下,然后低 声笑着说:" 行了,我的大哥!留点儿精力对付白天的批斗吧。" 这句话还真灵, 邓玉亭那硬挺挺的阳物像被针扎了一下的气球一样,立刻蔫了下来。刘君英自从结 婚就没有这么开心过,她穿上衣服,又趴在邓玉亭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脸上挂着笑 容,轻轻走到门口,又回身看了一眼躺在炕上望着她的邓玉亭。伸出一只手指头竖 在嘴唇中间轻声" 嘘" 了一声,然后又转身轻掀门帘向外扫了一眼。见四下无人, 立刻如幽灵一般飞回自己的房里。 这时候,屋里的马灯早就因为灯油点干而灭了。她熟练地摸黑走到炕边,伸手 扯开被子,盖在没脱衣服的身上。躺在那里闭着眼,回味着和自己所爱的人睡了半 夜的情景。她觉得挺奇怪的,自从第一次被尹志奎按在床上干那个事儿。她一直是 麻木的、被动的。每当看到姓尹的在她身上耸动,她只觉得恶心,像是吞进一个癞 蛤蟆一样。但是今天和邓玉亭干这个事儿,她觉得从心底里升起一种非常舒服的感 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快乐涌上了心头,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在邓玉亭背上轻拍,配 合着他的动作。最后一种过电般的感觉令她兴奋得想喊几声,她深信,如果不是在 偷情,她一定会喊的。她为自己终于做了一回女人,又是为她所爱的人做的而兴奋 不已。她对自己说:" 我要向童姐学,跟尹志奎离婚,嫁给邓大哥。即便过一天就 死,我也心甘情愿!" 邓玉亭看着自己所爱而且也深爱自己的女人走了,心中不由 生出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他瞪着眼把昨晚发生的事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电影 " 。他认定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因此也没有对不起尹志奎的感觉。既然童玛丽不爱 我,那就让她去爱她所爱的人吧!人生苦短,不过几十年,何苦让心灵的痛苦去折 磨自己和别人呢!他同时认准了:刘君英既然爱我不爱尹志奎,那么姓尹的提出赔 钱我就给他钱。为了得到我的爱,我愿意为刘君英做一切事情!昨晚和刘君英在一 起,让他体验了做一个男人的快乐。在刘君英面前,他居然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和童玛丽结婚之后,他一天比一天怕她。尤其是在床上,一见小童脱衣服, 他心里就有一种恐惧感。他总是对自己说:" 拿出男人的雄风来,让妻子满意!" 但是每每事与愿违,恨得童玛丽咬牙几天不理他。渐渐地她已经不愿和他同床共枕 了。 今天他终于体味到做一个让女人满意的男人的乐趣。他在心里对自己喊:" 我 是一个男人了!" 同时拿起小童的相片,自言自语地说:" 我也有了爱我的人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