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归队以后的磨难 一、童玛丽回到新疆 童玛丽挺着个大肚子,带着儿子邓小军,一路上火车、汽车的折腾,八天后才 来到工程支队司令部所在地--尉犁县。这是中国最大的县,辖境比浙江省还大。当 然,大部分是沙漠。 她离开新疆快一年了,除了几个月前给邓玉亭发了一封离婚信之外,她和施工 连的人没有任何来往。她也不知道施工连现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想来想去,她决 定先到工程支队司令部招待所去住下,打听一下施工连现在的驻地,然后再想办法 找个汽车送她回施工连。她知道指导员戎昊臣不能怎么样她,因为她跑回北京是为 了接儿子;再说她是个有了身孕的女人,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她的保护神。 童玛丽在支队部碰上了王守仁,从他那里知道了施工连这一年的情况。自从她 走后,施工连改做修桥工作。所有干部、工人和家属,全部搬到离工程支队司令部 只有二三十公里的" 工点儿" 上。那个" 工点儿" ,大家都叫它" 九点儿半" 。全 连三个排分担两项工作:三排因为大部分是劳改释放就业人员,按阶级路线的原则, 不让他们参与修桥的工作,而是干一些养护、修补路基的活儿。其余的人分为三摊 儿:钻井,浇灌混凝土,吊装桥面。 没过几天,王守仁借着下连队办事儿的机会,用军代表的212 吉普车把童玛丽 母子送到了" 九点儿半" 。 已经是秋末了,修桥工作停了工,全连工人都集中到" 九点儿半" 准备过冬。 童玛丽带着儿子一下车,就招来一大帮干部家属前来围观她这个自动回来的" 北京女人" 。 童玛丽站在连队营房旁边,打量眼前这陌生的营房景像:只见面前是一大片起 伏不平、连绵不绝的丘陵状沙包群。看得出来,营房区是推高垫低平了上千平米沙 包子建成的。工人住的还是一座座棉毡帐篷,家属区是一排排土坯砌成的房子,也 是营房式的。工人区和家属区之间用松木方子和苇草、土坯盖起了大伙房。还有一 个篮球场和一座宽敞的大礼堂。看着这座有序整洁的营区,童玛丽心里想:" 这比 刚来新疆的时候生活条件好多了,看来戎昊臣还是个有本事的人。" 她当然不知道, 为了这座能容纳全连二百多人的大礼堂,戎昊臣和后调来的苟连长闹翻了脸。苟连 长和连里三大员:卫生员、生活管理员、材料保管员意见一致:他们认为" 九点儿 半" 是临时过冬的地方,一开春儿就要搬走。费那么多人工和木料(修桥有的是松 木料)盖一座礼堂,实在是多此一举的浪费。以前冬天全连集合开会,还不是都在 露天?哪就冻死人了?但是戎昊臣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工人们东奔西走辛苦一 年了,现在集中一起过年,盖个礼堂,过年了可以让各班演点儿小节目。一来宣传 毛泽东思想,二来让大伙儿乐呵乐呵,也可以减轻工人们" 每逢佳节倍思亲" 的苦 楚,可以稳定工人的思想情绪。当然,还有他心里说不出来的理由:自从二月份搞 运动以来,虽然表面上工人们见了他如同耗子见猫一样,毕恭毕敬,战战兢兢;但 他心里明白,这些人咬他一口的心都有。苟连长和他那一伙儿干部还在下边散布说 :" 二月份的运动是戎昊臣一手操纵的,我们大家都不同意。可他是指导员,他说 了算。今年冬天第二次战役又快开始了。你们小心点儿!" 让工人把心里的怨恨全 搁在他戎昊臣身上。况且这一年来戎昊臣和赵淑珍这个" 活寡妇" 暗中打得火热, 工人里对他怨恨的话也从她嘴里吹过来。所以他暗自决定:今冬明春的" 五次战役 " 整人计划,只好暂时放弃了。 之所以他不惜得罪连长和一些干部坚决要盖大礼堂,不外乎让大伙儿高高兴兴 地过个春节,热闹热闹,消除一些人对他的仇恨,也减少一些他对这些亡命徒的恐 惧。为了这件事,他和苟连长各持己见争执不下,官司打到工程支队司令部军代表 面前。最后还是王守仁说了一句:" 为了宣传毛泽东思想,花点儿人工、材料,也 是值得的。" 结果戎昊臣的官司打赢了。这一下他更是理直气壮了。他严令管理员 在外面四下奔波购买食品,还利用修桥连有调动汽车的权力,专门配一辆采购年货 的汽车。当时" 文革" 中武斗特别厉害,市场供应几乎消失了。工程支队司令部命 令各连自己采购食品解决年货,戎昊臣给管理员开了一张采购单:不管猪、羊、牛、 马、驴肉,甚至牦牛肉,只管往回拉。连按人头份儿分的糖、酒、烟、点心,也让 他尽量多弄一些回来。一句话:凡是能" 进口" 的,全要。 童玛丽下车的时候,不少人在营房区忙活着。看见一个时髦漂亮的女人下了车, 个个眼都亮了。因为在塔里木大沙漠边缘地带修路,连个人影儿也见不到,更别说 女人了。用他们的话说:" 这里连沙子全是公的。" 等走近了,才认出是童玛丽, 于是有人赶紧上前打招呼,有人逗着小军玩儿。李连锁闻讯跑来,激动地抱着童玛 丽流眼泪。 戎昊臣和几个干部从连部出来迎接王守仁,王守仁郑重其事地通知戎昊臣:" 军代表指示,童玛丽是怀孕妇女,对她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一定要照顾好她的 生活,要分配她干轻活儿。军代表还特别指示:不许以任何理由开她的批判会。军 代表的指示听不听全在你了,你看着办吧!" 其实他说的这些话中只有" 实行革命 人道主义" 这句话是军代表说的,他之所以要" 假传圣旨" ,完全出于一种老乡观 念的怜悯之心。其实王守仁也没想到,即便他不说这些话,戎昊臣也不会整童玛丽 的。这一年来,他一直盼着童玛丽回来。有时候趴在赵淑珍身上干那事儿,他也会 幻想身下是童玛丽。于是他满口答应着王守仁:" 您放心!施工连党支部一定不折 不扣地执行军代表指示。" 但是映入戎昊臣眼帘的童玛丽,却让他有点儿目瞪口呆 :只见她挺着个大肚子,手里还拉着一个小男孩儿。因为旅途劳累,面容显得十分 憔悴,还长着一脸孕妇特有的" 孕斑" 。她这副模样让戎昊臣有些失望,但是军代 表的话他不敢违抗。况且和苟连长那场官司,多亏王守仁一句话让他赢了,这个面 子他得给王守仁。所以他笑着说:" 童玛丽,邓玉亭还得几天才能从前边修桥工地 回来,分给你们的房还没收拾出来。这样吧,尹志奎也没回来,你就先住在他家里。 我让木工给你加班做一张双人木床、一张木桌、椅子、还有箱子。让三排长派 人把房子收拾出来。过几天邓玉亭回来你们就可以搬进新居了。" 李连锁和丁义几 个人领着童玛丽和小军,来到连部后边的一片" 坟包" 状的工人家属区。这里因为 有一座座大小沙包作依托,每家房子占据一座沙丘,在沙丘中间掏出一个四方洞, 三面用苇草捆成的苇把子竖在洞边,挡住沙土往下塌落,另一面用土坯垒起来,安 装上门窗,屋顶用松木方子作大梁,用苇草盖上,再糊上泥。因为这些房子都隐藏 在沙包内,从远处看,就像一座座坟包一样。童玛丽和小军被带到一座" 坟包" 跟 前,李连锁喊了一声:" 君英、快开门!童姐回来了!" 刘君英应声开门出来,一 见童玛丽,她愣住了,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木呆呆地望着童玛丽说不出话来。还 是童玛丽笑着说:" 怎么?分别一年,不认识大姐了?" 这一句话,才使刘君英猛 醒过来。她咬了咬下嘴唇,脸上挤出一丝儿笑意:" 童姐,一年不见了,您越来越 漂亮了,我一下子真没认出您来。快进屋坐吧!哟?这是您的儿子吧?快进来!外 头怪冷的。" 童玛丽领着儿子进了屋。只见迎门是一座土坯砌的火墙,那土坯砌的 炉子里正烧着一块块乌黑的树根,屋里烧得挺暖和。再看刘君英,可真是变了样了。 记得一年前刚进疆的时候,她还是一个稚气未退的小姑娘,脸瘦瘦的,面色蜡黄, 身子也很单薄,风大点儿简直能把她吹跑。可现在面前的小刘已经完全变成一个成 熟的女人了:面色红润替换了蜡黄,圆圆的脸庞,尤其那一双高耸的乳房和微胖的 身材,都显现出成熟女人的魅力。" 这孩子到底成熟了。" 童玛丽心里想着。这时 候屋里木床上突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啊--啊--" 刘君英赶紧跑过去把孩子抱起 来晃动着,嘴里连连哼出" 噢--噢--" 的声音来。 " 哟,一年不见,孩子都有了?快让大姐看看!" 说着双手伸向小刘。小刘迟 疑了一下,下死眼盯了童玛丽一眼,还是把孩子递给了童玛丽。童玛丽双手晃着孩 子,眼睛盯着孩子的小脸蛋儿看。她下意识地感到这孩子很面熟,一个想法涌现在 脑海里:" 这孩子不像尹志奎的种!" 因为尹志奎是枣核形的脑袋:上下尖,眼睛 像细篾拉的一样,黑的少白的多。而这孩子是圆方脸,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像镶着 一颗黑宝石。孩子望着童玛丽咧开小嘴儿笑了。这笑的模样,让童玛丽脑海里闪出 一个念头:" 这孩子像玉亭!" 邓玉亭就是圆方脸、大眼睛,两片薄薄苍白的嘴唇 把他那书卷气显露无遗。只是鼻子不像邓玉亭。童玛丽一看面前死盯着她看的刘君 英,心里一下子全明白了:孩子那股秀气劲儿,特像刘君英。 " 这孩子真像你,那么秀气。是公子还是千金?几个月了?" 童玛丽虽然心里 犯嘀咕,但却稳住神儿,不露声色地和刘君英搭讪着。" 是个女孩儿,才满月没几 天。连里看在尹志奎在外边工作的份儿上,让我在家休息,照顾孩子,算我出工。 " 刘君英的眼睛大睁着,目光中透出一丝惴惴不安的神色,直愣愣地盯着童玛 丽手里的孩子。童玛丽看着胖乎乎的孩子,不无羡慕地说:" 大姐没你那份儿好福 气,生我们小军那会儿,又要干活儿,又要喂奶,孩子哭得嗓子都哑了。真受罪呀! " 刘君英忙给童玛丽倒上热水,把孩子接过来,让她们母子洗把脸。她把孩子放在 床上,小心地包盖好被子,对童玛丽说:" 您帮我看着孩子,我来做饭。" 只见她 麻利地往炉子里添了几块柴,然后拿起一棵白菜忙着洗、切、炒。 童玛丽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搂着小军,守着孩子,眼睛在屋里扫着。这屋里有 一张双人床,一张四方桌子,两把靠背椅,两只小板凳,一口木箱子,还有两块案 板。不过这些木家具全是白茬儿的。刘君英一边做饭一边跟小童叨念着:" 童姐, 您走了可苦了邓大哥。二月份那场运动,差点儿把他整死。多亏卫生员原来跟他学 过针灸,对他不错,算是把他一条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现在住在离这儿有三十 多公里的修桥工地,可能过不了几天也该跟我那个死鬼一块儿回来了。连里自从修 桥之后有了木料,给每家做了一套家具和双人床,总算脱离了睡地铺的苦罪。年初 你走了,我回到连里住的地窝子,那地炕上长的苇子硬把炕上铺的毡子、网套全扎 穿了。搬家的时候,那毡子和网套上全是苇子扎的窟窿" 她们两人正说得热闹,只 听门外脚步声响起,随着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地叫着:" 童姐回来了,童姐!" 童玛 丽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迎出门去。 只见李连锁、赵淑珍、张宝芬,还有几个不相识的女人一起拥进门来。童玛丽 和李连锁拥抱在一起,童玛丽在小李耳边小声说:" 连锁,大姐对不起你,没跟你 说一声就走了。" 小李大方地说声:" 童姐,那有什么关系?我病好啦,又有君英 陪着我。只是我们真替你担了一阵子心。" 这时候一个身高马大的女人,操着一口 苏北腔,大大咧咧地喊:" 俺的妈呀!这就是你们总念叨的童姐呀,真是一个大美 人哪!" 童玛丽面对这位落落大方、身材粗壮的女人不知如何称呼,李连锁赶紧介 绍:" 这位是戎指导员的爱人,叫齐桂英,是咱们连的上士,管伙房的;这位是王 排长的爱人,叫潘虹,是上海人。" 童玛丽一看面前这两位干部老婆,心里觉着好 笑。戎昊臣的老婆有一米八的个头,那块头足可以劈出两个李连锁来。她长得还算 周正,双眼皮儿,大眼睛,一头齐耳短发,身上也挺干净利落;而那位王排长的老 婆,个头只有一米五左右、瘦小枯干,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尤其她那双单眼 皮儿的小眼睛,看人总是眯成一条缝儿,还要凑近对方身边去看。不过可能是大城 市出来的人,说话倒是挺大方的:" 小童,你回来了真不容易。有时间到我家去坐 坐。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千万别客气。" 其他几个女人也七嘴八舌地邀请童玛丽去 自己家坐坐,尔后纷纷告辞出门了。 童玛丽拉住李连锁坐在床边,两人聊了一会儿分别后的情况。李连锁眼角扫了 一眼正忙乎做饭的刘君英,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这时候门外又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刘君英!听说你家来了贵客,哎哟妈呀! 做什么好吃的哪?我也来沾沾光!" 听声音是一口东北话。李连锁低声说:" 是苟连长的老婆,我们女工班的班长。等一会儿您上我家来,我有事儿跟您说。" 话音未落,只见一位身穿黄色旧军衣、头戴一顶旧军帽,军帽下露出两条短辫子的 女人闯进门来。童玛丽一眼望去,见这女人一米七的个头,身材挺苗条的,尤其苹 果型的脸上镶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显出一股灵气。" 这个女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 个美人胎子。" 童玛丽心里评价着。 " 哟,这位就把刚从北京回来的小童吧?哎哟妈呀,真漂亮!我要是个男人, 非把你追到手不可。哟?小宝宝也来了!叫什么名字呀?告诉阿姨好吗?" 连长夫 人一进门儿," 小喇叭" 就打开了。小军有点儿怯生,他看着面前这个高个子女人, 眼神儿里含着恐惧,直往妈妈身后躲。童玛丽忙站起身来,笑容可掬地冲连长夫人 点点头:" 这孩子有点儿怯生,一点儿礼貌也不懂。他叫小军,三岁了。" " 我叫 王连弟,是女工班班长,你来了就是我手下的兵了。哟?看我这粗心劲儿,你这肚 子几个月了?" 这话问得童玛丽脸刷地一下红了。她是个聪明人,但她知道别人也 不傻,自己跟丈夫分别快一年,肚子却大了,这话让她没法儿回答。但她心想:" 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的,干脆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省得那些人犯口舌。" 不等童 玛丽答话,王连弟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紧把话茬儿接上:" 有四个月了吧? " 她看了童玛丽一眼,见她点点头,就又接着说:" 四个月,应当照顾了。" 她沉吟了一下,立刻决定:" 反正冬天也没什么活儿可干,我这个班长作主,你在 家里休息一个星期,让李连锁给你报出工。往后出工,拣点儿轻活儿干就行了。" 说完伸手掀开炒菜锅的盖子,闻了闻腾起的菜香味儿,说:" 小刘,有客从远方来, 得弄点儿肉吃嘛。我家里有肉,回头你去拿点儿来招待贵客。" 说完冲童玛丽一笑, 手摸了小军一下,一阵风似的走了。 吃过饭,童玛丽领着小军到胡明言家去玩儿。一叫门,小胡从屋里迎出来,李 连锁上前抱起小军,在他稚嫩的脸上一阵乱吻,逗得小军" 嘻嘻" 地笑个不停。进 了屋,童玛丽立刻板起脸扯住胡明言问:" 明言!大姐问你一件事儿。你邓大哥的 为人你是知道的,他一个书呆子,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在班里也从不招惹谁,怎么 凭空他就挨了批斗?到底他犯了哪一条?" 胡明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候李连锁赶快接过话茬儿:" 大姐,您不知道,明言的副班长早就被人家 撸了,换上了王依殿。那家伙小肚鸡肠,气量特别小。邓大哥以前在班里生活会上 给他提了一点儿小意见,劝他少得罪人。结果他反倒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一 纸告密书把邓大哥告下来,硬说是他指使您和王振春一块儿跑的,还说他让您到北 京去跟台湾联系。姓戎的把邓大哥调到一班整了个天翻地覆,邓大哥发烧了好几天。 那一阵子多亏刘君英照顾。我们不敢去看邓大哥,因为王依殿本来就检举我们是一 伙儿的,我们再去看他,不是火上浇油吗?后来多亏卫生员连打针带吃药让他退了 烧,才算捡了一条命。说起来我们有点儿对不起邓大哥,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没去照 顾他。 可您是明理的人,如果我们去了,不但帮不了他,弄不好我们都得卷进去。所 以刘君英去照顾他比较好一些。毕竟她丈夫尹志奎是连里的红人儿。不过……" 李 连锁看了一眼尴尬地坐在旁边的胡明言,停住嘴说:" 小胡,你先出去一下,我有 话对大姐说。这不是你们大老爷们儿能听的话。" 看着小胡走出去的背影,李连锁 伸手把门关上,划上插销,然后拉着童玛丽坐在离门最远的床边小声说:" 童姐, 这话我本不该讲,可是您对我这样好,我又不能不讲。实话告诉您,自打您走了之 后,邓大哥挨整,刘君英去照顾他,这本是好意。可是打那儿开始刘君英就经常上 你们家去。只要尹志奎不在家,有时候我看见她晚上去邓大哥家里,很久也不出来, 有时候她一去屋里灯还灭了。刘君英跟我是同学,在学校我们两人关系不错。她的 遭遇我也挺同情的。可是出这种事儿,让我做了难,没法儿去说,管也不好,不管 也不好,只好听之任之。现在您回来了,我还是希望您能不伤和气地把这件事了了。 别闹得满城风雨,对各方面都没好处。" 童玛丽听了这番话,心里恍然大悟, 她轻声地自语:" 怪不得我看小刘的孩子眼熟,怎么瞧长相都跟邓玉亭一个模子刻 得一样。这就对了!" 她看着提心吊胆地盯着她的李连锁笑着说:" 连锁,这里面 的事儿你不清楚。咱们相处不是一年了,我相信你,实话告诉你,几个月前我就向 邓玉亭提出离婚了。" 李连锁眨着大眼睛奇怪地问:" 邓大哥那么老实,你们之间 发生了什么事,非要离婚不可?" 看着李连锁那充满疑惑的眼睛,童玛丽心里叹了 口气,拉过小李那略显粗糙的手摩挲着,感慨地说:" 你还年轻,不懂得感情这两 个字的含义。邓玉亭是个好人,但我和他在一起几年了,我心里明白他不是我爱的 人。我不妨对你直说了吧:我真正爱的是王振春。" 童玛丽这是第一次向旁人吐露 深藏在心底的话。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心里觉得舒坦多了。 " 童姐,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您不爱邓大哥,当初就不该嫁给他,何苦闹到 这种地步呢?" 李连锁的确弄不懂男女之间还有这么复杂的事情。童玛丽沉默着没 有回答,眼睛愣愣地看着屋顶的苇草出神儿,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 这就是缘 份。当初我是一个就业人员,一心想找一个志同道合又有钱的男人过一辈子也就行 了。邓玉亭当时就符合这个条件,所以我嫁给他了。但是人不光是有了钱在一块儿 过日子就过得痛快的。后来我才明白,感情这东西怪得很,它可以超越金钱和嗜好, 当然这里面还有生理上的问题。总之,我发现王振春才是我最爱的人。尽管他没有 邓玉亭有钱,也没有邓玉亭文化高,但是他身上的那种气质是邓玉亭所没有的。因 此我和王振春一直偷偷儿地好着。小军也是我们两人的孩子。这次回来。我就和邓 玉亭离婚。如果刘君英真喜欢邓玉亭。她就该跟尹志奎离婚,大胆地去爱自己所爱 的人,再不用偷偷摸摸的了。《红灯记》里鸠山有一句话:' 人生苦短、转眼就是 百年。' 这句话说得太对了,一眨眼咱们就都老了。只要能享受人生快乐,哪怕只 有一天,我死也瞑目了。" 李连锁听了童玛丽这番肺腑之言,心里感触太深了。她 被童姐的真情所打动,眼里噙着泪水,呜咽着说:" 童姐,您真是一个好姐姐。我 原以为您一定不会饶过刘君英的。现在看来是我错了。还是您说的有道理。我佩服 您的度量和胆气,既然这样,不如我去找刘君英,把您的话告诉她,省得她整天看 见您提心吊胆的。" 童玛丽拉着李连锁的手,凄然地说:" 好妹妹,这种事儿不要 局外人管,不然她会对你有看法。弄不好好心会被当成驴肝肺的。大姐我有办法解 决这件事儿。" 李连锁想想她的话也有道理,胡明言说过:" 劝赌不劝嫖,一劝两 不交。" 虽然邓大哥和刘君英不能算嫖,但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外人不好过问。 李连锁转了话题问童玛丽:" 童姐,您是不是在北京发了财?" 这话问得童玛 丽一愣,目光含着惊疑看着小李。李连锁走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冲童玛丽 晃了晃:" 明言家来信了,说您和小王送他妹妹五百块钱结婚用。我们看了信吓了 一大跳,五百块,我们一年也攒不下来呀。小胡和我心里只有感激您们的这份儿真 情。小胡说,大恩容当后报了。王老师来我家,也提到你们赠钱的事儿。他说:钱 固然重要,但这份情义更重要。这件事他嘱咐我们不要到外面去说,所以今天我才 对您提起这件事儿。王老师说: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 童玛丽觉着这事儿说起来 话长,还是不解释的好,不然会越描越黑的。所以她顾左右而言它地又聊了几句, 就带着孩子告辞出来了。 回到刘君英家,童玛丽从提包里拿出一件米黄色的" 的确良" 衬衣送给刘君英。 小刘立刻穿在身上让小童看,这衣服穿在小刘身上,给她增色不少。童玛丽心 想:" 玉亭看了一定喜欢,但愿他们两人能成百年之好,我也去了一块心病。" 童 玛丽让刘君英带她去她的新家看看,那房子离干部居住区不远。童玛丽指着不远处 一间土坯砌的房子问:" 那是谁住的房?""那是戎指导员住的,这一间是苟连长的 家,全连只有这两间单独的住房。" 童玛丽的房子正在安装门窗,屋里的地面长出 不少苇草,一个人正在用平锨铲草。童玛丽站在门口看了看屋里,心里盘算着邓玉 亭回来怎么住?既然已经提出离婚了,再住在一起就没意思了。可是没办手续之前 也只能住在这里。她心里叹了口气,又跟刘君英回来了。 刘君英见童姐脸色阴沉,神色凝重,不知她为什么看了" 家" 反而心情不好了, 于是她试探着问:" 童姐,您对这间房不满意?其实这比原来十七工点儿的' 地窝 子' 强多了,那会儿,可连门都没有。" 童玛丽低沉地回答:"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瞒你说,我这次回来,是要和邓玉亭离婚的。" 刘君英听了,并没有什么惊 讶的反应,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小心地问:" 童姐,我觉得邓大哥各方面都挺不错 的,您干嘛要和他离婚呢?您想过没有?您是结过婚的人,又带着一个孩子,再往 前走怕是不容易,小王会要您吗?" 童玛丽听了她的话,眼里露出疑惑的目光。她 直愣愣地看着刘君英。小刘脸上立刻像蒙了一块大红布一样羞得通红,她意识到自 己说走了嘴。童玛丽那直勾勾的目光看得她六神无主,恨不得脚下地面裂开一条缝 儿钻下去。 刘君英这末一句话明白地告诉童玛丽:她给邓玉亭的信,刘君英也看过了。小 童心想:" 这也好,省得我拐弯抹角找话往上引了,干脆开门见山扯一扯。" 于是 童玛丽拉着小刘的手,两人坐在床边,小刘忐忑不安的目光让童玛丽有点心酸,她 口气和缓地说:" 妹妹,咱们姐儿两个说句知心话。从你刚才那句话里,我知道你 是看过我写的信了。大姐不瞒你,你也别瞒着大姐。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邓玉亭 的。这你不用害臊,尤其在姐姐面前。因为我能成全你们。你对大姐说实话,大姐 我替你作主!" 刘君英脸色由红变黄,从羞怯变成恐惧。她身子在发抖,眼泪叭哒 叭哒地落下来,一下子跪在童玛丽面前哭诉着:" 童姐,我对不起您!我对您实说 吧。您也知道,我那个畜生男人根本不把我当人。我心里苦的很。您不在的时候, 我跟着小李常去您家,听他念念唐诗、宋词、讲讲人生道理。我觉得邓大哥人品好, 又有文化,我挺佩服他的。但我从没有过要跟他好的意思。因为我觉得您和邓大哥 挺般配的。是一对好夫妻。比我们这种父母包办的夫妻好多了。可是那一次邓大哥 被一班的人整得发高烧,病倒在床上,没人敢去看他。只有我趁尹志奎不在家,偷 偷儿去看看他,给他倒点儿水喝。您给他写的信,就是那天我从地上捡起来看见的。 我心里想:您既然要和邓大哥离婚和王振春好,我就可以放心地和邓大哥好了。 后来我们真的好上了。实说了吧!这闺女也是我们两人的!" 刘君英这话越说越快, 越说声儿越大。童玛丽赶紧把她扶起来,在她耳边轻轻说:" 妹妹,小声点儿!姐 姐我知道你的心!刚才我一进屋,抱着孩子,怎么瞧怎么像玉亭:脸蛋儿、嘴巴、 眼睛都像!我真替玉亭高兴,他终于有了爱他的女人,也有了真正属于他的孩子。 你可能知道了,小军不是他的孩子,连我肚子里的孩子都是小王的。等他回来, 我们就一边办离婚、一边办结婚。妹妹,你既然不爱那个姓尹的,干脆跟他离了婚。 他要赔钱,大姐我替你出。等我和玉亭办了手续,你就可以跟他名正言顺地结 婚了。 " 了却了两个人心里的这桩公案,刘君英心里像三伏天吃了根冰棍儿一样舒坦。 她立刻去找了块腌肉来,炒了几个菜,把李连锁夫妇也请来,一块儿吃了顿饭,算 是给童玛丽正式接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