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金运生蒙受冤案 几天过去,马上要到元旦了,童玛丽的房子也收拾好了。每家该配的家具也都 配齐了。屋里的炉子刚烧了几天,邓玉亭、尹志奎他们最后一批人马也搬回来了。 邓玉亭前几天就知道童玛丽回来了,儿子小军也一块儿来了。何排长让他先回 来几天,一家人团聚一下,可他不干,还是随大伙儿一块儿回来的。下了车,他一 溜儿小跑往家奔,一进屋,他抱起儿子嘴贴在儿子稚嫩的小脸蛋上亲个没够,吓的 小军哇哇直叫。因为小军根本不认得他这个爸爸。最后还是童玛丽连哄带吓唬地逼 孩子叫了声" 爸爸" ,算是完成了父子见面的程序。童玛丽忙乎完做饭,又给邓玉 亭烧上洗澡水,把从北京给邓玉亭带来的衣服放在床上,带着儿子去胡家串门儿去 了。 一进小胡家,正巧王汉也在屋里,童玛丽赶紧让小军叫" 爷爷" ,然后坐下来 跟小胡聊他家的事儿,又跟王汉聊刘淑英的事儿。因为她在回来前都到这几家探望 过了。王汉神态自若地说:" 谢谢你和小王的情义,其他话我都不说了。你准备什 么时候跟小邓办手续?王振春现在在哪儿?" 童玛丽清楚邓玉亭和王汉的关系:情 同骨肉、无话不谈。所以她用手梳理一下头发,平静地回答:" 办手续的事儿,过 些日子再说吧。一日夫妻百日恩,总不能一见面就提分手的事儿。小王进了藏经馆 , 听人说进了那儿,不会有什么大事儿的。可能最近就要遣返回兵团了。不知道还 能不能回施工连。" 王汉低头想了想说:" 你说得对!不过这种事不能拖,感情的 事儿也不能勉强,要快刀斩乱麻。不是夫妻还可以做朋友嘛!其实我早就觉得你们 不般配。气质不同嘛!" 李连锁打断他们的话:" 童姐,您去把邓大哥叫来,咱们 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吧。反正您家里锅、碗、瓢、勺还没置办,在我这儿吃一样的。 " 吃过饭,邓玉亭就立刻告辞要回去,他对王汉说:" 王老师,我得回去赶写 一份金运生的材料。这儿离尉犁县不远,过几天我请一天假,到看守所去看看他。 我想替他申这个冤!" 童玛丽在胡家玩儿得很晚才回家,进屋一看,邓玉亭已经在 双人床的横头儿支了一张帆布做的行军床。他正躺在床上翻看一叠稿纸,见小童进 来,他欠欠身说:"你带小军在大床上睡吧,我借了张小床,睡这儿就可以了。你们 先睡吧,我看完金运生的材料再睡。" 童玛丽知道金运生这个人。那还是去年刚进 疆的时候,他被班里推荐到伙房去做饭。这个人特别老实,从不爱跟别人搭话,见 着女人更没有话。他有点儿结巴,个子高高的,有一米七还多,脑袋却不大。他惟 一的特点就是肚子大、能吃。在班里干活儿,他只是随大流,不拔尖也不落后。班 里开会,他因为有点儿结巴,从不爱主动发言,所以他的人缘儿不错。他有一个除 了邓玉亭之外任何人不知道的优点:能过目成诵。尤其背诵唐宋名家诗词:秦观、 柳永、陆游、苏轼等一些脍炙人口的名作,他不但能背,而且流畅得一点儿不结巴。 所以邓玉亭认为他的结巴可能是为了应付劳改单位没完没了的批斗会而装出来的。 金运生对唐宋诗词只是能背而已,他没什么文化,根本不理解诗词的内容。读 诗词,也只是为了解除内心的空虚和无聊。他在北京是一家轴承厂的搬运工,本来 厂里让他去学电工的,为了多挣一点儿工资养活他的老母亲,他主动去当搬运工。 后来工厂搬迁内地,他没去,就在市面儿上蹬三轮车谋生。因为没有执照,他 的三轮车被没收,又和街道干部吵了几句嘴,被送了劳动教养。在劳改农场呆了几 年,他母亲前年去世,一个人无牵无挂,就报名到兵团来了。 金运生出事儿,是在今年夏天。原来他在伙房干活儿,只因为背毛主席语录他 结结巴巴的,被刘长江汇报到戎昊臣指导员那里。检举他" 篡改毛主席语录" ,就 这样,他被清除出伙房,调到一排钻井班干活儿。对金运生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儿, 童玛丽一点儿不知道。她坐在床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问邓玉亭:" 金运生为什 么事儿抓进看守所的?" 其实她并不是非常关心金运生的事情,她只是" 管丈母娘 叫大嫂子--没话儿搭拉话儿" ,想跟邓玉亭找话茬儿,以便往离婚的话题上引。 " 金运生的命太苦了。年初他跳了一次河,没死成。这一次被冤枉,怕是死定 了。" 邓玉亭看着手里的稿纸,忧郁地低语着。忧心忡忡地对小童说起金运生的事 儿。 金运生惟一的朋友就是邓玉亭。把他们拉到一起的,就是那首《雨霖铃》。多 少次荒郊野地漫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吟诵这首传唱了几百年的宋词。念着, 念着,常常是两人脸上都挂着眼泪。邓玉亭挨批斗的时候,金运生没有任何能力帮 助他。只是每天邓玉亭被班里的" 革命派" 押来押去的时候,他站在帐篷前目视着 邓玉亭那踉踉跄跄、踽踽而行的身影。有时两人目光对视一下,看着小邓那坚毅的 神色,他心里才好受些。 修桥的工作比筑路的劳动强度要轻不少,但是金运生肚子大,这点儿粮食定量 根本不够吃。当初班里推荐他上伙房,就是为了让他混个肚儿圆。好在班里其他人 吃不完的窝头,不少人都送给他,他也不嫌脏,来者不拒。后来送的人多了,一下 子吃不完,他就锁在一个小木箱里,慢慢儿垫补着吃。可是时间一长,再加上天气 又热,小木箱里发出一股馊味道。这一下被班长石俊玉发现后报告给排长了。排长 是刚从民兵连调来的,姓姚名秀才。别看他名字叫秀才,那只是他父母一厢情愿的 希望,他可是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他在民兵连只是一个班长,因为修桥连工作分散, 为了加强对工人的监督管教,才把他调来顶替老实巴交的言排长的。开始他顶替言 排长管三排,因为三排人大部分是劳改过的人,所以他根本不拿他们当人看。上班 时间手里总是捏着一根细树条,看哪个人不顺眼,上去就抽,这些人敢怒而不敢言。 他喜欢听奉承话,排里几个会溜须拍马的人都得到他的重用。尹志奎班里有一 个姓汪的人,因为长了一脸麻子,大家都叫他" 汪麻子" 。这个人特别喜欢" 小汇 报" ,班里有什么事儿,不到半天工夫姚排长就知道了。尹志奎气得不行,却拿他 没办法。 最后还是尹志奎和王吾、刘玉宝一块儿捏咕了一个主意。一天下班后,刘玉宝 噘着那本来就厚的嘴唇去找姚排长:" 姚排长,您说气不气?像您这样好的干部, 硬是有人在背后骂您。把我们大伙儿气得没法子。" 姚排长一听,眼珠子就瞪起来, 一手挥着树条子厉声问:" 谁骂我了?" 刘玉宝假装不敢说的样子,低垂着头说: " 排长,不是我不敢说。骂您的这个人,是您的大红人儿,谁也不敢惹他的!" 这 一下更激起姚排长的无名火。他抡起手里的树条儿在空中一甩," 刷" 地一声,吓 得刘玉宝直捂脑袋。" 说!是谁骂我?说不出来就是你骂的!我活扒了你的皮!" 姚排长气呼呼地吼着。" 姚排长,您别生气,我说--" 刘玉宝哭丧着脸四下瞧了瞧, 凑近姚排长耳边小声儿说:" 汪麻子当着大伙儿的面儿骂的您。""骂什么?""他骂 操你妈、操你祖宗!""啊!" 姚排长一听头就大了,他大叫一声,吓得刘玉宝一哆 嗦,拉着姚排长的衣襟央求:" 姚排长,您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您的。不然,汪麻 子到上边去告我,我就得升到二梁上。" 姚排长嘴里" 哼" 了一声,怒气冲冲地去 找汪麻子。 土坯场上,姚排长抡着手里的树条子追着抽打汪麻子,打断了三根树条子,又 抄起了一根扁担,直打得汪麻子昏过去才算罢手。这件事激起了全连工人的愤慨。 虽然汪麻子也招人恨,但姚排长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打,实在过份。最后苟连 长把他调到修桥工地去管钻井班。尹志奎这一举两得、借刀杀人之计算是成功了。 姚排长到了钻井工地,手里虽然没有了树条子,但他仍是看谁不顺眼上去就是 一脚。当他听了石俊玉汇报金运生藏窝头的事儿,起初并没有在意,只说了句:" 给他扔了就行了!" 可是副班长刘金玉用了个激将法:" 姚排长,这事儿不能就这 样完了。金运生不但不认错,还说谁也管不着他!就是连长、排长来了也不怕。他 的态度这样嚣张,不批判他怎么行?" 姚秀才被刘金玉的几句话激怒了,一捋袖子, 怒冲冲地说:" 不用连长,我这个排长就能制服了他。" 批斗会开了三天,切脖子、 按脑袋、跪石头块儿、升二梁……凡是能想出来的整人办法都用上了。最后姚排长 决定:把金运生那装馊窝头的小木箱用铁丝吊在他脖子上,给他做一顶尖尖的纸帽 子,上写" 浪费粮食犯金运生" ,在附近的一个水库管理站去游街示众。当天下午, 金运生就趁人都去伙房打饭的机会跑去跳河。多亏他跑出去的时候被人发现,追到 河边把他捞了上来。这一下惹起众人的义愤,十几个人围着姚排长质问他为什么这 样没人性?姚秀才这一下也傻了眼,他终于把刘金玉推出来:" 是刘副班长提议批 斗他的。" 刘金玉在众人面前一个劲儿作揖求饶:"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在班里 找个磨牙的,没想到事情闹大发了。" 出了这件事儿之后,班里对金运生就再不敢 批斗了。金运生心里烦闷,整天一句话也不说,没事儿就到附近的戈壁滩散步,经 常和邓玉亭不期而遇。偌大的天地,只有他们两人静心畅谈唐诗、宋词,聊解心中 的忧愁。 在离连队驻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维吾尔族牧民叫吐尔逊。他带着一个十岁的 女儿在这里搭了一个帐篷,放牧牛羊。因为连里到他这儿买过羊,大家都认识他, 他也常带着女儿到施工连驻地做客。小姑娘给大家唱维吾尔族歌儿,跳维吾尔族舞, 大伙儿都喜欢她。走的时候连长会让伙房送他们一些蔬菜、盐,大家相处得很不错。 金运生和邓玉亭有时候信步闲走,会到吐尔逊的帐篷里坐坐,教小姑娘说汉话, 金运生也向吐尔逊学几句维吾尔族话。有一次,小姑娘拿出一块红布,请邓玉亭给 她在红纸上写" 毛主席红卫兵" 六个毛笔字。金运生给她剪下来,贴在红布上做成 一个袖箍。小姑娘高兴得戴在胳膊上,给他们跳舞唱歌。 事情发生在六月的一个星期日。早上刚开过饭,金运生去约邓玉亭到吐尔逊帐 篷去玩儿。最近他学了不少维吾尔族话,兴致挺高的。邓玉亭指着脸盆里泡着的衣 服说:" 等一会儿,我把衣服洗了再去。""这样吧,我先去,在那儿等你。" 金运 生说完就走了。 邓玉亭洗完衣服,为晾衣服还和别人争执了几句。等他晾好了衣服刚走出连队, 就看见金运生从外边回来了。邓玉亭奇怪地问:"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金运 生有点儿沮丧地回答:" 今天吐尔逊不在家,连小姑娘也不知上哪儿去了。我喊了 半天没人影儿,往回走的路上,看见她的红袖箍扔在地上。我顺手给她捡回来,等 她来了再给她。" 谁知第二天上午快下班的时候,连里突然吹哨子紧急集合。队伍 刚集合好,从连部办公室拥出十几个持枪的民兵,把所有集合的人包围起来。就在 大家惊愕的时候,指导员戎昊臣陪着工程支队司令部政法股股长赵德仁、副股长白 忠,还有县公安局的人从办公室走出来。赵德仁在队前宣布:维吾尔族牧民吐尔逊 的小女儿昨天被人杀害了,现在法医正在做尸检。要求各班立刻坐下来开会,检举 揭发昨天有谁去过吐尔逊家。赵德仁话音未落,金运生就举手站起来说:" 报告! 我昨天去过那里。" 站在赵德仁身后的白忠立刻欣喜若狂地喊:" 快去两个人, 把他抓起来!" 同时对沉着脸的赵德仁说:" 我说的没错吧,凶手肯定在这帮人里 面! " 赵德仁没有搭理他,而是一挥手制止了上前抓人的民兵,口气平和地问金运 生:" 你是几点到那儿去的?干什么去了?几点钟回来的?都有谁证明?你要仔细 讲清楚!人命关天,可不是儿戏。" 金运生听了点点头,歪着脑袋想了想,回答说 :" 我是吃过早饭才出去的,大约是十点半吧。因为伙房是十点钟开饭,吃完饭要 半个小时。我约邓玉亭一块儿去吐尔逊家玩儿。我们经常去的,吐尔逊教我说维语, 我教她女儿唱语录歌。当时邓玉亭因为洗衣服没去,是我一个人先去的。大约十一 点到的吐尔逊帐篷,他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站在帐篷外面喊了几声,也没人答应, 只好回来了。大约十二点回到连里的,在门口碰到邓玉亭,我还把情况对他讲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金运生讲完了,赵股长立刻把邓玉亭叫起来问:" 他 刚才讲的时间上对不对?你在家洗衣服有谁证明?你几点钟从连里出去的?碰上金 运生是几点钟?在什么地方?你要老老实实讲,不许胡说八道。" 邓玉亭如实把情 况讲了,然后说:" 我洗衣服班里人都看见了,为晾衣服还和别人争吵了几句。这 些人都可以证明。我洗完衣服收拾利索,大约不到十二点。刚走出连队门口,就碰 上金运生了。他告诉我吐尔逊家里没有人,我就不去了。我对天发誓,我说的全是 实话。 有一句瞎话,让我不得好死。" 赵德仁挥手示意他坐下,还想再问问别人。这 时候一个民兵从金运生住的帐篷里跑出来,凑近赵股长耳边说了几句话。赵德仁的 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可怕了。他双目直视着金运生,把他叫到队前来,然后一使眼 色,立刻有两个民兵跑上来,持枪站在金运生身边。 " 金运生!" 赵德仁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声调中含着一股杀气:" 你老实交代! 你在现场还干了什么事?人是怎么杀的?" 他这话着实让全连人大吃一惊。金 运生满脸疑云,惊愕地反问:" 您凭什么说我杀人?我刚才已经说清楚了,我什么 坏事都没做!" 赵德仁根本不搭理他的申辩,一挥手,示意民兵把金运生押进伙房 的小库房关起来。他盯着金运生进了小库房,这才如释重负地说:" 刚才在他住的 床铺褥子下发现了小姑娘生前戴过的红布做的袖箍,这就证明了他有杀人的可能。 不然他刚才为什么没有交待红袖箍的事儿?" 他的话音刚落,邓玉亭举手喊了声" 报告! " 赵德仁用手指了他一下,他站起来情绪激动地说:" 赵股长,您不能只凭一 个红袖标就断定他杀了人!这个红袖标还是他给小姑娘做的。这个袖箍本身没什么 特殊的,只是一块红布上贴了六个字而已。您给我红布,我立刻能给您做它十个八 个的。 " 这时候一辆吉普车开进院内,从车上下来几个人,其中一位还背着一个画着 红十字的小箱子。赵股长让戎昊臣领他们去办公室,转身宣布:" 邓玉亭!你马上 到连部把你所知道的情况全部写出来。你们大伙儿立刻回到班里开会讨论,尤其对 金运生,有什么怀疑,都可以提出来。一会儿由班长到连部汇报。" 连部干部住的 帐篷里,所有干部、县公安局的人和支队部政法股的赵德仁、白忠,都集中在这里 开会。 十几个民兵围在帐篷外放哨。白忠首先兴高采烈地告诉县公安局的人:" 凶手 已经抓到了!就关在那间小屋里,证据也有了。" 这个消息让县公安局的人很兴奋, 没想到这个大案不到二十四小时就破案了。白忠还在那儿" 白话" :" 我跟这帮人 打交道十几年了,他们一撅屁股要拉什么屎,我不看也知道。一听说这件事儿,我 就认准了:凶手就在这帮北京人里。" 赵德仁一下子打断了白忠的神侃:" 老白, 你先停停!" 然后问那位背木箱的法医:" 从您的专业角度看,被害人的死亡时间 和原因是什么?" " 我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天早上九点钟左右,死亡原因 是窒息。" 法医的答复简洁明了。县局的人说:" 我们问过吐尔逊,他是天刚亮大 约七点钟左右骑马去放羊的。发现女儿死亡是下午六点钟。他骑马跑了一夜,到县 上报的案。白股长刚才说的证据是什么呢?" 白忠从苟连长手里拿过那个红袖箍来, 搁在桌上:" 就是这个袖标,据反映这是被害人生前一直戴在袖子上的。可是我们 从这个连工人金运生的褥子下搜出来了,而且金运生也承认昨天上午去过吐尔逊帐 篷。" 县局的人听了,手指在桌面上轻点着,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分析说:" 这个 案子还不能说就破了。首先不能认定金运生就是杀人凶手,因为只凭这个袖箍,证 据还不够,也许是偶然路过的逃逸犯人干的。所以证据还要收集。我们从现场收集 了两个人的脚印,一会儿请连长派人把金运生昨天穿过的鞋子取来一只,我们鉴定 一下。" 赵德仁也表示同意县局同志的意见:" 从刚才金运生的简单交代来看,他 到现场的时间不对。法医同志认定是早上九点钟的事情,而金运生交代是十一点左 右才到的现场。如果法医同志的鉴定没错,金运生到达的时候,被害人已经死了三 个小时了。再者,邓玉亭证明这个袖箍是金运生给被害人做的,他藏它干什么?金 运生刚才补充交代,说这个袖箍是他从路上检到的,他想收好等见到被害人再给她。 法医同志,您一定检查了被害人有没有被奸污的痕迹?" 法医回答:" 查过了, 没有被奸污的证据。" 赵德仁接着说:" 对!杀人动机就有问题了。杀人不外乎奸 杀、仇杀、财杀这几种,金运生既然和吐尔逊父女无仇,又无财可劫,更排除了奸 杀的可能,这里边疑点还是不少。我的意见,也是还要搜集证据,人命关天,一定 要慎重。"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一个民兵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报告:" 有十几个骑马 的老维,闯到连部门口叫着要杀死凶手。我们挡不住他们!" 县公安局的人闻言立 刻出去几个人,用维族话对那些气势汹汹的牧民" 哇啦哇啦" 说了一通,那些人才 掉转马头走了。县局的人进屋告诉赵股长:" 我告诉他们要相信党、相信政府,凶 手一定会被法办的。但是现在证据还不够,不能认定这个人一定是凶手。等查清楚 了一定告诉他们。" 白忠满脸的不高兴,面色阴沉铁青,冷若冰霜。他一拍桌子站 起来,怒气不息地说:" 现在人证、物证全都齐了,你们还要什么证据?这明摆着 是一起阶级报复的凶杀案。金运生是什么人?他是黑五类、阶级敌人、反革命!他 看到牧民的女儿热爱毛主席、戴着' 毛主席红卫兵' 的红袖标心怀仇恨,所以才杀 了小牧民,抢走红袖箍。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我认为应当马上逮捕金运生给予 严惩才对!"说完他气哼哼地坐下来。 赵德仁看也不看白忠,他反问:" 你说金运生看见被害人戴红袖箍就生气,可 是有人证明这个袖箍正是他给做的。退一步说,如果人真是他杀的,按常理他应当 把袖箍扔了或者毁了才对。怎么会放在枕头底下等我们去搜?金运生在劳改农场呆 过,他懂得杀人偿命。真要是他杀的,他一定会逃跑的。可是今天是他自己主动说 出去过现场的,除了金运生是疯子,不想活了,不然没法子解释他的行为。因此我 还是认为县局同志说得对:证据还要收集,目标也要扩大。尽管金运生是个黑五类, 但他是工程支队的一名职工。我们要以对党、对人民负责任的态度来破这个案子, 不可以用想当然判案!" 县局的人最后提出:" 赵股长说的我们同意,调查取证的 工作还要做。白忠同志的意见我们也要考虑。鉴于那些维族老乡还住在吐尔逊那里, 而且金运生也还是有一定的嫌疑。我们的意见还是要把他拘留到县里看守所去,这 样对他也安全一些。" " ……他被抓走半年多了,这半年里只有一次赵股长找我要过证明材料。后来 就没了消息。我准备过几天请个假去县里为金运生申诉。" 邓玉亭在床上边翻看材 料,边给童玛丽讲述有关金运生的故事。 童玛丽听了邓玉亭的叙述,心里也是感慨万千。她拉过小被子给已经睡沉的儿 子盖好,然后坐在床边叹了口气说:" 唉!这年月好人遭殃啊!我这次在北京,听 说去年运动刚开始,老舍被红卫兵打得跳河自杀了,傅雷夫妇还有翦伯赞夫妇也服 毒了。有不少老革命和元老级的人物也被批斗了。我真怀疑这是不是上演一场现代 版的《火烧庆功楼》呢!" 邓玉亭听了小童的话深有感触,他把自己内心想了很久 的话讲给她听:"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没事儿躺在床上,想了很多本不该我想的 问题。中国自解放以来这二十来年,为什么大小运动总是不断?说白了就是一个' 权' 字作怪。毛泽东要保住他的' 龙' 位,要实现' 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的梦想。 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和中国的国情发展是相违背的。而他这个人又非常自信和固 执。 他以为中国的事办不好、不能达到他的目的,完全是中国上下有人跟他唱对台 戏。 所以他以各种借口发动了' 三反五反' 、' 镇反' 、' 反右' 、' 四清' …… 等等数不清的运动,一直到现在的' 文化大革命' 。他针对的全是他认为对他的统 治地位威胁最大的人。比如高岗、彭德怀等人。其实这些人全是拥护他的。只是他 把人家树为敌人,逼得人家不得不为了自保而反对他。这一次恐怕刘少奇又被他列 为敌人了。像老舍这些人,只不过是权力之争的牺牲品。说起来,中国人有一个致 命的弱点,那就是' 养虎贻患' 。自从有了共产党的那一天起,党内一些主要人物 就给后来这些运动、包括延安整风运动的开展留下了隐患。他们都有一种劣根性, 就是毛泽东所说的' 明哲保身' 。都想在各种整人的运动中尽量保住自己,甚至借 此得以升迁,而不问真理何在?看看庐山会议,王老师听潘浊臣讲过,连刘少奇这 些人都违背良心,攻击彭老总。老舍也曾骂过右派作家从维熙写的小说是' 煽动农 民造反' 。其实他们都是好人,只不过又都犯了一个毛病:心太善了。他们以为运 动一过,毛泽东真的会变得能吸取教训,把中国的事情办好。所以我说他们是' 养 虎贻患' ,最后全变成毛泽东手中的筹码。他今天用这个整那个,明天又用那个整 这个。 整来整去,下边这些人互相猜忌,争相吹捧毛泽东,并主动去当他整别人的工 具。 这是人性的悲哀、人性的堕落。结果是现在把他捧为中国人民的' 救世主'-- 没有他就没有党、就没有中国人民的一切。其他人的功劳全归了他一个人。这就完 全违背了《国际歌》里' 从来就没有救世主' 的观点。所以这次' 文化大革命' 只 能有两个结果:一个是整来整去把下边的人整急了,就要来个' 宫廷政变' ,把他 打下马来;还有一个是大家都忍耐着,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他也是一个肉体凡胎 的人。 俗话说'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我想他今年七十五岁了,七十 三的关过了,到八十四还有九年。从生理的角度看,像他这样处心积虑整人的人, 一定是每天处于精神高度紧张、高度过敏的状态。这样他一定熬不过八十四去。等 他一下世,中国反对他的人一定会出来整顿江山,纠正他的错误。历史的车轮是一 定要前进的,不管哪种社会制度,不能让老百姓过好日子的制度一定是不会长久的。 这是中国几千年历史早就证明了的真理。" 邓玉亭说完了心里话,如释重负地长出 了一口气。 童玛丽听了他这一番议论,心里吓得" 咚咚" 地跳。她低声劝说:" 玉亭,我 虽然要跟你离婚,可我不认为你是坏人。你刚才那些话,可千万别再对别人说了。 人心隔肚皮,万一传出去,可是灭九族的罪过呀。你千万听我一句劝吧!" 邓 玉亭扭头看了小童一眼:" 你的好心我明白,正因为我对你了解,才敢把这些话对 你讲。 换个人,我是不会说的。既然你说到离婚的事,我也告诉你。我只有一个条件, 那就是小军要归我。因为他是爷爷见过的重孙子,是怹认可的邓家传人。不过小军 可以由你带着,因为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他长大成人。如果我死了,希望你能按照 我的意愿让小军姓邓。也不枉咱们夫妻一场。" 说完他又扫了小童一眼,声调变得 低沉了许多:" 我和刘君英的事儿,可能她已经告诉你了。这不怪她,是我主动的。 不过我不觉得愧疚。因为从六五年我去天津避难,就知道你和王振春的事儿了。 现在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就像你信上说的一样,我也去寻找爱我的女人了。等咱 们离婚手续办完,刘君英也要跟尹志奎离婚,然后我们结婚。小刘那个女儿也是我 的,是纯纯正正的邓家骨肉。只可惜是个女孩儿,不然我就不向你要小军了。" 小 童听了小邓这一番话,並没有什么反应。她站起身,把被子铺好,然后一边脱衣服 一边说:" 这些条件全依你,谁让我当初先对不起你的。过几天我去找指导员谈谈 关于办离婚的事儿。在离婚之前,咱们就这样住着。弄不好肚子里的孩子都得在这 儿生。 到时候我想你不会嫌我讨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