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君子受屈遭陷害 送走了刘克俭的第五天,连里出了一件大案。伙房做饭的刘长江,向连长和王 排长检举和他一块儿做饭的王明亮,在宿舍里辱骂毛主席、冲毛主席画像吐唾沫, 还用针扎毛主席像的眼睛。这可是案情重大的现行反革命行为。但是苟连长和王排 长对刘长江的话有些不相信。因为刘长江这个人平时瞎话连篇,他还特别爱耍活宝、 恶作剧。而被他检举的王明亮,却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 王明亮是个山东人,从小在老家务农。后来听同村的人说北京正大批招工人, 他就和几个同村的人一块儿做伴去了北京。一出车站他和别人走散了,转来转去总 也找不到同伴。他想着自己不离开车站,同伴自然会回来找他。当天晚上他正躺在 候车室长椅上休息,被派出所警察抓到所里。听他说是来找工作的,警察二话没问 立刻让他在一张纸上按了手印儿。然后送到" 劳动教养收容所" 去充数。就这样, 他被以" 无业游民" 的理由教养了。 他在清河农场东区二分厂教养,因为他这个人身量高,力气大,人又老实,别 人就叫他" 小力笨" 。正巧张队长也是山东人,就把他调到伙房去做饭。从五八年 一直到进疆他没干过别的活儿,整整做了九年饭。往卡拉搬家,这里需要两个炊事 员。赵丽宏家在卡拉,他自然不想来,就让王明亮和刘长江来了。王明亮立刻提出 :不和刘长江一块儿干。因为两个人要做六七十个人的饭,必须齐心合力" 丢下铲 子拿起扫把" ,要什么全能干才行。可刘长江只会烧火," 白案" 他不会,蒸馒头、 团窝头全靠王明亮。让他切菜,他用刀在菜上乱跺几下就交差了。但是赵丽宏并没 有给王明亮换人,只是臭骂了刘长江一顿:" 瞎刘!你这个王八肏的,跟老王一块 儿好好儿干。别尽耍骨头,再让我知道你甩大鞋不正经干活儿。我就找管理员,把 你这个孙子刷到班里干活儿去。" 刘长江被臭骂一顿,气得直翻白眼儿,可又不敢 顶嘴。因为他在伙房的确是个" 混子" ,只是他能经常向戎昊臣汇报伙房的" 情况 " 。而且他不怕脏,烧火的活儿他全包了,所以一直留在伙房里。 到了修桥工地,因为他心里有气,就诚心跟王明亮捣乱。王明亮在案子上和面、 揉馒头、团窝头,叫他洗菜。他答应得挺脆:" 好勒--!" 一手抓起菜来往水盆里 一塞,嘴里数着" 一、二、三" ,菜在水里蘸三下就算洗好了。气得王明亮弄好主 食、盖上笼屉就叫他去烧火,自己把菜重新洗一遍。等他把菜洗好、切好,回头一 看蒸笼的大气儿还没顶上来,就喊一声:" 老刘!加火!" 刘长江在外边正跟别人 瞎聊天儿,听见这声喊,只是原地不动高声答应一声:" 好勒--!" 还照样聊他的 天儿。最后馒头夹生的成了" 粘糕" ,窝头也成了饼子。王明亮听着大伙儿骂、领 导批评,心里特生气:" 这是诚心挤得哑巴说话呀!" 回到只有他两人住的小帐篷 里,王明亮一个劲儿数落他:" 你既然答应赵班长好好儿干,就不能这样。这儿就 咱们两个人,你不干我一个人干得过来吗?今天我说句痛快话,你如果不乐意在这 儿干,我就找连里换人。再不然我走!" 王明亮和赵丽宏都有一个心思,想把王振 春调进伙房。但是戎昊臣死活不同意,现在戎昊臣不在这儿,王明亮就想找苟连长, 提出让王振春把刘长江换下来或者调王振春来帮伙。刘长江明白王明亮的心思,他 不敢跟他硬顶,所以满口答应:" 行!我好好儿干!你放心,再不会有夹生饭了。 " 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骂:" 老丫挺的!骑驴看唱本儿--咱们走着瞧。我 不把你送进去,算我白在劳改农场混那么多年了。" 从那以后,刘长江干活儿是主 动了一些。两人在一块儿配合得也比以前好些了。可没想到才过了十来天,就出了 刘长江检举王明亮的事。 苟连长和王排长一起,跟着刘长江来到伙房人员住的小帐篷里。顺着刘长江手 指的地方一看,果然帐篷正中贴的毛主席像有啐的唾沫痕迹。毛主席像上的两只眼 睛,明显有针扎的小孔。这样的小案子,要是在科学发达的今天,一化验唾沫就可 以判断出案子是谁做的。但是当时当地哪有那么高的技术?听都没听说过的。这一 下,苟连长和王排长顿觉案情重大,立刻派人把小帐篷封起来,把王明亮也看管起 来,同时让刘长江写了一份检举材料交上来。除了冲毛主席像大吐口水、用针扎眼 睛之外,刘长江还检举:" 王明亮在帐篷里进出,都要冲主席像骂一句' 肏你妈' ! ……" 苟连长看了检举材料又仔细问了刘长江一遍,核对无误,叫他在材料上 按了手印。就派王排长带着两个人把王明亮押回卡拉,交戎昊臣处理。 没过几天,一个消息先是从拉砂石料的汽车司机嘴里传过来,但说法不一。有 的人说是北京人肏毛驴被当场抓住;有的说" 跟别人老婆干事儿被当场按住" 。不 过传说干这个事儿的人,各种消息都是一致的:施工连的邓玉亭。这一点不单王振 春不信,连里任何人都认为是误传。就是苟连长也认为绝不会是邓玉亭,因为他有 老婆而且那么漂亮。尽管刚离婚,也不会去肏毛驴。并且邓玉亭是大家公认的一个 书呆子,如果说他有反动言论或许大伙儿还相信。但说到和别人老婆通奸,这恐怕 有悖常理。后来王排长捎来了口信儿,告诉苟连长王明亮被移送支队部政法股了。 所谓的" 误传" 并不误,不但正是邓玉亭,而且就是肏毛驴。据说是有人亲眼 目睹并检举的,这个人就是教邓玉亭学兽医技术的钟兽医。这一下,大伙儿不愿相 信却又不能不信,只能归结为" 离婚引起的心理变态" 。 但是不久小王见到了小童的一封长信,信里还附有一张她和儿子、刚满月的女 儿合影的照片。信中把邓玉亭这件事的整个经过讲述了一遍:因为水管所领导的坚 请,戎昊臣把邓玉亭留下来跟水管所兽医学技术。这位兽医是个国民党" 九·二五 " 起义的军队兽医,今年快五十岁了。他前年回了一趟四川老家,竟然从老家接了 一个可以做他女儿的姑娘做他的老婆。这姑娘年纪才二十岁,刚来的时候是个瘦骨 嶙峋的小姑娘。扎着一双小辫子,脸上瘦嶙嶙的,真像一个十五六岁发育不全的少 女。这两年来生活上比老家好多了,她也长得胖了一点儿,显出那青春女人的成熟 和魅力来。可就是跟了老钟快三年了,肚子还是平平的。不免有人传开闲话:" 这 女人是石女儿,根本不生养。" 更多的闲话是:" 老钟那么大岁数,那根枪直不起 来,没东西了。" 还有些痞子们说一些令老钟恨得牙根疼的话:" 这个小娘们儿要 是让老子玩儿一回,准保生个胖小子!""咱这枪棒,老家伙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他 妈的看得那么紧,成天把娘们儿拴在裤腰带儿上。干脆打个锔子把小娘们儿那玩意 儿锔上算了!" 那些人说得不假,老钟的确把自己这个小媳妇儿看得特别严。平时 出门他都跟着,上厕所他老远站在外边等着。他规定不许串门,向邻居借什么东西 由他去借、去还,甚至常常把小媳妇儿锁在家里,不许出门。只要看见她跟别人说 话,对方是女人他只是叫回屋训几句,要是对方是男人,回屋里就有一顿打等着她。 水管所领导答应戎昊臣的要求,让邓玉亭跟老钟学兽医。一开始听说是个男人 而且是个小白脸儿,老钟死活不干。后来所长哄他说:" 人家有老婆,比你那个小 媳妇儿俊多了!" 老钟亲眼去看,果然看见小童长得像一朵花儿似的,跟自己那傻 乎乎的小媳妇儿没法儿相比,他这才答应了所长的要求,并且偷偷对邓玉亭提了个 要求:" 我这' 老二' 老他妈蔫儿得像个糠萝卜,往娘们儿身上一趴就给了。听说 你的针扎得好,连指导员老娘的绝症都能治。你能不能给我扎扎?" 邓玉亭知道这 是" 阳萎早泄" 的毛病,就一口答应了他这个要求。同时给老钟号了脉,之后提出 :" 这个病光扎针去不了根儿,还要吃点儿中药。最好买点儿鹿茸或是鹿血泡酒喝。 再熬点儿中药,三下齐攻,才能去了病根。" 老钟知道小邓有老婆,而且人家 的老婆比自己的媳妇勾人,所以放心让邓玉亭在家里出入。那小媳妇儿几年来第一 次被老丈夫允许和第二个男人共处一室,还可以说几句话,心里特别感激小邓。于 是每次小邓来了她都非常热情地给小邓倒水、端凳子。有时还大着胆子说几句家常 话。 时间长了," 人嘴两张皮" ,闲话就传出来了。" 知道吗?老钟让那个北京人 上他屋里坐了。""这算什么新闻?老钟不在家,那个北京人也照样能进去坐。还跟 那小媳妇儿脸对脸坐着说话呢!" 那些痞子们又发话了:" 得!这回老钟脑袋上的 帽子要变绿了。他妈的!要借种不找咱这无产阶级革命派借?单找北京的小流氓, 真他妈不识抬举!" 说这些话的人当然都是背着老钟说的,即便有一两句漏进他耳 朵里,他也不太在意。因为他觉得小邓这个人挺老实的,真像个大姑娘。况且自己 这个" 病" ,经小邓扎针带吃药,还真有点儿效果。自己的小媳妇儿不好意思地告 诉他:" 身上一个月没来了。" 他带她去团卫生队检查一下,果然是怀孕了。他从 内心感谢小邓,所以邓玉亭照样能在他那闭关自守的家出入。 可是中国有句老话:" 谎话说三遍就会变成真话。" 老钟终于禁不住闲话越来 越多,甚至有人传说:" 老钟那小媳妇儿早不怀孕,晚不怀孕,偏偏那个北京人常 去他家就怀孕了,这事儿也太巧了!" 这话让老钟听了心里发毛。还有人传说:" 那个北京人刚被老婆给蹬了,正好憋得难受。这一下小媳妇儿送上门来,解了' 渴 ' 了。" 老钟跟马号的北京人一打听,小邓真的跟老婆离婚了,就住在马号里。这 一下老钟慌了神。再看自己的小媳妇儿给小邓端板凳、倒水、说话,怎么瞧都觉得 小媳妇儿跟邓玉亭准有关系。不然小媳妇那脸上不会总带着笑,总对邓玉亭那么客 气。自己娶了她快三年了,她从来没对自己笑过。总是板着脸坐在一边不说话,老 钟越看这两人越像奸夫、淫妇。他心里真是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在没人的地方他用 拳头捶着胸口骂自己:" 你个老乌龟!防来防去自己把' 贼' 引进来,活该你当王 八!" 想来想去,他不甘心自己就这样被那个小白脸儿耍了。他要报仇!但他既不 能打,也不能骂,因为传说毕竟是传说。没有按住他们话骂不出口,反而会丢自己 的人。 这一天是个星期日,施工连休息,邓玉亭今天也不去老钟家学兽医。所以他一 大早赶着毛驴车,往水管所驻地后边的一片苇地走去。因为这是马号规定给他的任 务,每天打一车青苇草回来晒干贮存作冬天的草料。 就在小邓赶毛驴车进苇地不久,老钟气喘吁吁地跑到戎昊臣家里。戎昊臣这时 候正准备和张之强一块儿,上公路坐汽车去前边修桥工地。而且他也听到风声,支 队工作组马上要来连里整顿领导班子。前几天卫生员李建义跟他大吵一顿,因为他 不准卫生员和水管所的卫生员搞对象,并强迫李建义立刻搬到修桥工地去。卫生员 和他大吵一顿,他也发了狠话:" 你别想跟那个姓黄的搞对象,我不批准!你现在 不搬,我立刻找支队卫生队长把你调走。我不信你就敢带头破坏连里不许搞对象的 规定!" 李建义被迫洒泪和小黄告别,搬到前边去了。老戎还要跟过去,告诉连长 不准卫生员请假外出。他非要治一治卫生员这个斗胆包天的毛病。可是他还没走, 就听到老钟前来揭发邓玉亭:" 指导员,可不得了了!你们那个姓邓的北京人在苇 子地里日毛驴儿,是我亲眼看见的。这事儿你们当领导的要管一管!这种畜生你们 不管,我们水管所的革命派也要管。" 水管所这时候也在闹革命,所长和指导员虽 然还在职位上,但已经没有权力了。所以老钟又跑回水管所,到处去张扬北京人肏 毛驴儿的事儿。这一下引起水管所一部分人的气愤,也有一部分人爱凑热闹,总希 望闹点儿事儿出来好取乐。 戎昊臣听到老钟的检举根本不信,他没理老钟。等他走后老戎就提着书包去叫 张之强,一块儿上公路等汽车。这时候水管所的一伙儿人拥过来,把老戎包围起来。 他们七嘴八舌地叫着:" 你们不管,我们水管所的革命派要管!我们把龟儿子 抓过来批斗!" 老戎一听这个话茬儿挺硬,如果自己真不理睬,邓玉亭让他们抓去 批斗,过几天工作组一进驻连里,自己会加上一条纵容、包庇坏人的罪名。再说那 些四川兵手黑,邓玉亭弄到他们那儿会吃亏,弄不好会被打死,不如在连里批一下 走走过场,糊弄过去,就赶紧把邓玉亭调到前面去。想到这儿,他对张之强命令: " 你去召集在这个地方的班长们前来开会!同时马上通知尹志奎带几个人,去把邓 玉亭押回来关在帐篷里。" 尹志奎一听去抓邓玉亭,乐得差点儿蹦起来。他是什么 人?眼珠子都会说话的人尖子。他早就看出了刘君英和小邓之间的一些蛛丝马迹, 而且从工程队学习回来,媳妇儿对他说话的劲儿不一样了--比过去冲多了。再说自 己去工程队回来,就听媳妇儿说肚子大了。虽说刘君英咬定是他临走那天晚上种上 的,可他总是有点儿怀疑:" 怎么一年多了,老干都没种上。就那么巧?" 他心里 认定一定是童玛丽跑了,邓玉亭趁自己不在家勾搭上自己媳妇儿出出火。可是气归 气,他却说不出口来。总不能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哇!除了对媳妇儿一举一动严 加管束之外,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报复小邓这奸妻之恨。 邓玉亭赶着装满一车青草的毛驴儿车往家里走,他坐在草上,四下张望。只见 苇地外围几座沙丘旁边,长着一棵" 歪脖儿树" 。那是一株枯死一半的胡杨树,另 一半沾了苇地的湿气活了。但却和树干呈九十度的拐弯,横着长出去。邓玉亭看了 心里好笑:" 这棵树居然长成歪脖,真少见!这么矮,连上吊都吊不死人!" 毛驴 儿车刚到水管所驻地,只见尹志奎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赶来。不由分说把小邓从 车上扯下来,立刻五花大绑押着往帐篷走。周围不少水管所的人指着邓玉亭骂:" 畜生!" 还有人往他身上啐唾沫。 小邓被这突然而来的事情吓傻了,他不知自己哪件事儿犯了。" 难道我的日记 让别人发现了?" 思来想去只能是这个原因使自己被抓捕。他脸色灰白,僵僵地站 在老戎面前,两眼发直地盯着老戎。戎昊臣冷冷地问:"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吗?赶快老实交代!" 邓玉亭不知如何是好,他是久经" 沙场" 的人,不是三言两 语就会吓得尿了裤子的;尤其他在日记里写的那些话,只要拿出来就是一个" 死罪 " 。他咬着嘴唇不说话,脑袋低垂着。这一下戎昊臣认定:" 这小子也许真干了那 种事,人有失手,马有乱蹄。看他神色慌张、耷拉着脑袋的样子。没错!" " 邓玉 亭啊、邓玉亭!你让我当指导员的说你什么好?你犯什么错误不好,偏偏要去肏毛 驴?这话让我都难以说出口。你是怎么了?疯了吗?现在人家检举你,我也没什么 话好说的。你到班里去交代、检查,态度好了我可以马上调你到前边去。态度不好, 人家水管所的革命群众还等着批斗你呢!" 戎昊臣这一番话等于晴天霹雳一样,把 邓玉亭一下子打懵了。他脸色煞白,眼珠子瞪得跟包子一样大。嘴唇哆嗦着连声说 :" 指导员,这是谁血口喷人?往我身上泼脏水!您看着我在施工连一年多了,我 是那种龌龊下贱的小人吗?您要说我有点儿思想问题我不否认,可是这种侮辱我人 格的诽谤、污蔑,我坚决不接受。我打草的时候有人在旁边看着,可以证明我的清 白!" 老戎一听,可乐坏了,有证人在,可以叫来和老钟对质一下。不但洗清邓玉 亭,也洗清了连队的耻辱,他急忙问:" 谁可以证明?""水管所的钟兽医!他一直 跟我在一起割苇子,后来他说有点儿事儿就先回来了。不信您可以问问他!" 邓玉 亭理直气壮地把情况告诉指导员。没想到戎昊臣听了脸色反而阴沉下来:" 还有别 人看见你打草吗?" 老戎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像落水人看见一根飘来的苇草,也要 伸手去抓这根救命草一样,希望出现奇迹。但是邓玉亭摇摇头说:" 今天是星期日, 大家都在睡懒觉。还是老钟昨天晚上约的我今天早上去打草,顺便给我讲讲夏天马 的常见病治疗。" 戎昊臣这一下心都凉了,他真的失望了。从邓玉亭说的情况看, 这里边很可能有诬陷的成分。但此时老钟是水管所的革命派,他和邓玉亭站到一块 儿,该听谁的话是不言而喻的。邓玉亭见老戎只是沉着脸不说话,他有些奇怪,心 里急如火燎:" 指导员,您叫人把老钟找来一问不就明白了?" 戎昊臣摇摇头站起 身来,看看眼前这位瘦弱的" 书呆子" ,对身边的张之强吩咐:" 按刚才布置的开 会,你来主持!" 说完就走了。 张之强也不愿意主持这种会议,因为他对邓玉亭是比较了解的。很明显,这是 一起冤案,他心里想:" 老戎这个老滑头!你不想沾这个包儿,也不能让我来顶缸 啊!" 所以他连会场都没去,只是交待给尹志奎:" 你来主持开邓玉亭的批斗会! 张礼正巧在这儿,你们几个班长一块儿商量着把这个事儿办好。让水管所的人 满意就行了!" 张礼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可以在工地小休息的二十分钟内,随手 抓一把湿泥捏出一个维纳斯来。他的绘画也相当出色,演《红灯记》用的布景片子 全是他画的。刚开始听说邓玉亭这件事儿,张礼根本不信。他知道邓玉亭是个有文 化、有修养的知识分子,要他的命也干不出这种龌龊的事儿来。可是后来听说水管 所的革命派已经是群情激愤,指导员也布置了批斗邓玉亭的会。他知道此刻他不信 也得信,不然给自己扣上一顶" 不相信党、不相信革命群众" 的帽子那就不划算了。 于是他积极参加批斗会,同时在班长会上举手同意尹志奎的批斗方案。尹志奎是铁 了心地要狠狠整治邓玉亭的,他要让姓邓的在连里从此抬不起头来。他那小脑瓜一 转,就把整治邓玉亭的步骤想好了。首先是口诛:他先召集驻地周围的所有人员, 包括离这里几公里养路的三排人员,集中在水管所前的大树下。由他来宣布邓玉亭 的" 兽行" ,还有在农场右派队的那些" 反动思想" ,由事先安排好的人员进行批 判。 同时马号赶马车的崇绶益、齐国疆,把套在马脖子上拉车的" 套包" 、夹板拿 来一副。赵春泉抄起斧子、锯子连砍带锯,做了一个像古代犯人带的木枷。张礼立 刻操笔画了一张毛驴头的画像,贴在木枷上。" 口诛" 刚结束,尹志奎让人押着邓 玉亭来到马号前的空场上,崇绶益、齐国疆就同时上来把" 套包" 和" 夹板" 套在 邓玉亭的脖子上,张礼和赵春泉则把木枷拴上铁丝挂在邓玉亭的脖子上。然后尹志 奎喝令邓玉亭趴在地上爬行,崇绶益、齐国疆抄起赶车的鞭子轮番抽打邓玉亭。嘴 里还吆喝着:" 嘚儿!驾!" 批判会上,邓玉亭一再喊冤。但是从指导员的态度上, 他看出诬陷自己的人一定是所谓的革命派。于是他连喊着:" 请老钟来给我作证明! " 丁义趁别人不注意,偷偷儿告诉他:" 别提老钟了,他就是检举你的人!" 这一下他脑袋就像被重锤击了一下," 嗡" 地一下顿时一片空白。仿佛脑浆被吸空 了一样。他心里叫唤一声:" 天哪!我没有做对不起人的事情,老天爷怎么这样待 我? " 想来想去他有点儿明白了:" 一定是老钟听信了传言嫉恨我,才造成的误会。 我得想办法跟他见一面谈谈,消除这个误会。免得人家好端端的女人跟着背黑锅! " 可是事态的发展,不容他实现这个计划。他被鞭子打得在地上乱爬,面对尹志奎 的喝骂,他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一眼让尹志奎几十年后一想起来心就哆嗦,让 童玛丽、刘君英哭着回了地窝子。抡鞭子的人轮流着休息,邓玉亭此时身上的衣服 被鞭梢儿割成一条一条的、背上血痕交错地淌着血。邓玉亭一连昏过去几次,最后 几个班长一商议,决定把邓玉亭先抬回帐篷里再说。 邓玉亭醒过来,发现身边有人给倒了一杯水,一个细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忍着点儿吧,我们相信你不会干出这种事儿来的!" 但是邓玉亭此时精神已经完全 崩溃,他觉得自己的人格被彻底践踏了。这样的冤屈没有地方申诉。如果就这样委 曲求全地活下去,这个耻辱会一辈子背在身上永远洗不清。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死,找一个壮烈的办法去死。以这种方式来表述自己的清白,向那些愚昧的、失 去理智的人们表达自己的抗议和蔑视。 第二天尹志奎继续主持批斗会,又是一番戴枷、鞭打……。他去心已定,所以 他脸上很平静,只是目光中射出一股凛冽的寒光,刺得尹志奎扭过脸去不敢正视他。 童玛丽看到这种情况,她百分之百不相信邓玉亭会干出那种事儿来。她去找齐 桂英讲情,齐桂英一脸的无奈,说:" 没办法!这是老钟告的状!水管所的革命派 逼着老戎批斗邓玉亭,不然他们要动手。那样的话,邓玉亭的小命儿恐怕早就没了。 你想办法转告邓玉亭,让他千万别反抗,顶上两三天,老戎说来了车就调他上前边 去。 " 可是童玛丽根本近不了邓玉亭的身,没办法,她只好写了张纸条,趁看守人 不注意丢给邓玉亭。小邓看了吞进肚儿里,只是冲小童惨淡地一笑。刘君英是又急 又恨,急的是邓玉亭时时刻刻在受罪,而且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恨的是尹志奎 没人性,为了泄私愤把人往死里整。她心里没主意,只好去找李连锁,又和小李一 块儿去找童玛丽。三个女人实在想不出好主意来,除了写张纸条劝慰一下邓玉亭, 别的办法一点儿也没有。刘君英提出:" 咱们想办法引开看守他的人,让他跑出去。 不论在什么地方躲些日子,等这件事情凉下来自然就没事儿了。" 但是究竟怎样才 能帮邓玉亭跑出去,她们又一筹莫展了。最后定下来由刘君英、李连锁打着尹志奎 的旗号骗开看守人,放邓玉亭逃跑。以后怎么办另想办法,她们甚至想出让邓玉亭 藏在童玛丽或是李连锁的地窝子里避难的办法。但是当刘君英、李连锁真的把看守 人骗开之后,邓玉亭一句话不说,就是不走。最后小刘跪下来求他,他扶起小刘说 了一句:" 要是跑了,我这一辈子清白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你愿意跟一个不清不白 的人过一辈子吗?" 。 在邓玉亭被批斗、当毛驴儿抽打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关心他--那就是老钟的小 媳妇儿。她听说老钟检举了常来家里的那个北京人之后,立刻意识到老钟又犯了猜 忌病。她心里明白邓玉亭是清白的,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老钟的。但她说不出口, 只是每天站在批斗邓玉亭的人群外边看着。尤其当赶车人鞭子在空中挥动,虽然抽 在邓玉亭身上,却好像打在她身上一样。她站在场外看着戴在邓玉亭脖子上的木枷, 心里体味着戴木枷的滋味。默默地在心里和邓玉亭共同承受着心灵和肉体的折磨。 她觉得自己是给这个北京人带来痛苦的惟一罪人。她恨自己没有办法帮助这个 北京人解脱痛苦;但她也来现场用心来体验这痛苦,以减轻内心的自责,也是替她 那老掉了牙的丈夫减轻一点儿罪责。 第三天,大家对现场抽打邓玉亭有一些非议。尹志奎也怕惹了众怒,于是停止 了" 革命行动" ,命令邓玉亭在帐篷里写检查。还派了几个人日夜看守。头一天, 邓玉亭只写了三个大字:" 我无罪!" 又经过了一天一夜的" 帮助" 之后,邓玉亭 又写了一份关于事情发生的前前后后经过的" 交代材料" 。从到了水管所给所长扎 针开始,直到被诬陷为止,都写得清清楚楚。对这份检查尹志奎拍了板:" 你态度 极不老实!纯粹是狡辩!你是个一贯勾引良家妇女的老手,这一次你不老实交代, 从我这儿你就过不了关!" 同时命令看守人:" 今天晚上不许他睡觉!写一宿。明 天早上人家水管所的革命派要看材料,不行就交给人家去批斗。人家那个套包子比 咱们的重,是铁打的。" 当天晚上帐篷里的人都睡了,两个看守人也睡眼惺忪地左 右眼轮流闭着。邓玉亭连晚饭都没吃,只是专心地伏在床边的小木箱上写着" 检查 " 。两个看守人见他这样老实写材料,也就放心地打起呼噜来。不知过了多久,一 个看守人被尿憋醒了睁眼一看,邓玉亭不见了。这一下把看守人吓得不轻,明天水 管所来要人他们两个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他们一声喊:" 邓玉亭跑了!"把全帐篷 的人都喊醒了。班里人立刻分头去找尹志奎、戎昊臣……,等一干人都到齐了。老 戎发话让大家到水管所四周去找,主要方向在公路上。戎昊臣认为邓玉亭只是跑出 去躲一躲,过几天会回来的。所以他话里有话地叮嘱四路人马:" 别着急!找不到 就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