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装穷携财万里行 李贵良可就没有王汉这么幸运了。本书上一卷介绍过他的出身。因为他父亲解 放后划为开明士绅,又是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古玩鉴定顾问,虽然已经去世,街道上 只让李贵良母亲请了一个月的罪,就放她回家了。但她的房产全部没收,只给她和 儿子--就是李贵良的大哥,留了刚够住的房子。余下的房子,分给工人阶级和街道 积极分子了。而且老太太和大儿子被街道列为被监督户,一举一动都要受刚搬进院 子里来的革命群众监督。李贵良一回到家里,老太太抱着小儿子无声地哭了一场, 然后嘱咐说:" 没事儿别出门,在家老实待着。别出去惹事儿!" 李贵良对老太太 挺孝顺的,他也明白自己这样的家庭、这样的身份少出去转悠为妙。因为一路上他 断续地睡了卧铺,所以不像王汉那样困倦。老太太出去买食物,他一个人在家。想 起自己存放在家里的东西,其中有不少贵重物品。他过去爱玩儿照相机,还有一架 是新买的德国机子,用了两千多块钱买的。可他翻了半天,一件东西也没找到。他 很奇怪,就去问在家休息的大嫂。大嫂听他问起那些东西,目光中露出一丝慌乱的 神色说:" 街道上逼着腾房搬家,可能一下子搁乱了。等过两天我们一块儿帮你找 找,东西只要在家里就丢不了。放心吧兄弟!别到处乱嚷嚷。" 老李只好回到屋里 躺着休息。不大一会儿,就听外边有一个唐山味儿的老太太声音在喊:" 李家大媳 妇!恁家二小子回来啦?派出所传他呢。叫他马上去!" 说完话听到脚步声" 蹬蹬 " 地走了。 老李赶紧从屋里出来,大嫂也神色慌张地迎出来:" 兄弟,估计是有人报告街 道上你回来了。没什么大事儿,也就是报户口的事儿。去了好好跟人家讲,千万别 犯倔,别惹事儿。" 听着嫂子的殷殷嘱咐,李贵良答应了一声。随即拿上自己的通 行证,往派出所走去。 李贵良家住在南城陶然亭公园附近,这里解放前是贫民窟,住的都是一些蹬三 轮、拉排子车的穷苦百姓。解放那年,李贵良的父亲从沈阳搬到北京,不在有钱人 集居的东、西城买房,而是在南城的潘家河沿买了一所房,就是为了避富,把自己 深藏在贫民区中。从家里出来拐过一个弯儿,顺着一条马路走到头,就看见门口挂 着红灯的派出所。到派出所之前要路过居委会。李贵良按照嫂子的吩咐,先到居委 会去打个招呼。嫂子说了,要居委会在进京证明上签了字,派出所才给报户口。北 京解放后有这么一怪--凡是街道居民的自管组织,一般都是由河北保定一带嫁到北 京的妇女担任负责人。这也合乎流传在京、津一带的俚语:" 京油子、卫嘴子、保 定府的狗腿子。" 这话对保定府那一带人没有贬义,不是说那一带的人都是政府的 狗腿子。但那一带嫁到北京的,大部分是嫁给穷苦人家。解放后出身好占了第一条, 这个地方的妇女热心肠,她们碰上大小事情敢站出来说话,又能听领导的话。所以 " 文革" 那一阵子,您到北京大小居委会去看,不少居委会主任说话都是" 咋儿、 咋儿" 的。李贵良就正巧碰上一位说话这个味儿的主任:" 咋儿着?报户口?从哪 个地方来?咋儿的?新疆!嗯,我明白啦。户口哇,你就别报了。有文件,还是红 头儿的。保卫党中央!像你这号人,俺北京不让进。明天早晨' 老爷儿' 没出来之 前,恁就得离开首都。' 老爷儿' 一出来,我是在哪儿看见你,就在哪儿抓你!走 吧!别站脏了俺们居委会的地面。" 李贵良听了这话,心里真是气儿不打一处来。 " 连证明都不看就轰我走,太欺负人了吧。" 但他想起嫂子说的话,还是忍了 这口气,和和气气地叫了声:" 大妈!" 这一下主任生气了:" 咋儿着?跟俺套近 乎? 你小子也真敢叫,不怕脏了我的耳朵?你今天就是管我叫祖宗也不行!" 这话 噎得李贵良倒吸一口凉气,心里的火儿就上来了。他把证明往兜儿里一塞,甩了一 句:" 好男不跟女斗,我不跟你们这些没见识的老娘们斗嘴。这户口我算报定了, 你们不报有地方报!" 说着抬腿转身往外走。门口坐着的几个" 小脚侦缉队" 老太 太,立刻在门口站成一排把李贵良堵在屋里。主任跺着脚吼叫:" 咋着?你当俺们 不认识你?你个臭右派!想翻天了?你敢轻视俺们妇女!老娘们怎么啦?你不是老 娘们儿卡巴腿生出来的?今天你不给俺们讲清楚,看见没有?这儿离看守所两站地, 俺们掐着脖子把你这个小杂种送进去!" 李贵良此时心里明白过来,暗叫一声:" 坏了!今天算是倒了邪楣了,怎么碰上这么一帮不讲理的老娘们?三十六计走为上 计,上派出所!" 他拿定主意,眼光一扫屋里站着的几个女人,往左边一晃身子, 那几个老娘们跟着往左边挪脚步追去。老李趁此机会借着自己身高腿长,往右边一 个垫步,瞧准几个女人闪出的空档,脚底下一用劲儿,就窜出门外,大步流星地走 出去,疾步捯着两腿往派出所奔去。 李贵良走得气喘吁吁地进了派出所大门,直奔户籍室。这屋里静静的,只有一 个警察在桌后办公。老李定了定神儿,从兜儿里掏出证明深吸一口气稳住声音说: " 同志,我报户口。" 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证明!" 老李顺手递过通行证去。 那人展开一看又甩回来:" 居委会签字去!" 老李弯腰从地上把通行证捡起来, 这时候那几个老娘们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推门闯进来。走在前边的一个女人喊叫 :" 小张,不能给他办户口!他是新疆回来的臭右派!刚才在居委会他狗胆包天敢 骂我们。我们居委会强烈要求严惩这个臭右派,把他送炮儿局关起来!" 这几个娘 们儿一顿咋呼,引来了周围办公室的几个警察把老李围起来。此时老李想走也走不 成了,他一狠心,咬咬牙心里对自己说:" 光脚不怕穿鞋的,我是奉了官的,怕他 们什么?" 于是他沉住气,双目直视那个怒气冲冲的主任:" 我是右派!怎么啦? 六一年我就摘了右派帽子了。你干什么?想骑在我脖子上拉屎吗?我是领导批准回 家探亲的,四年了!我回来看看我妈不行吗?你今天给我说清楚!我犯了哪一条、 哪一款?凭什么不给报户口还要关起来!告诉你们这帮老娘们儿,功德林、藏经馆、 炮儿局、自新路、草岚子、公安部小院儿,我都住过。就剩' 秦城' 没住过,你们 有能耐送我去秦城住几天?回头我买几炷高香敬敬你们!" 李贵良这一串话,真把 气势汹汹的几个老娘们儿震住了。她们个个目瞪口呆,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一个 年轻的警察冲过来,指着李贵良的脸训斥:" 你不要这样嚣张!公安局的饭你是吃 不完的,想进去还不容易?十分钟之后你就能坐到笼儿里反省去!" 有位中年警察 过来拉住小伙子:" 小王,别莽撞。事情弄清楚了再说,进了这儿他还能跑出去? " 那小伙子颐指气使地看了看老李,然后狠狠地说:" 先关到后边小屋去再说! " " 先别介!去请示一下刘所长再说!" 那中年人又一次制止了小伙子。然后扭过 脸问刚才坐在桌后办公的小张:" 刘所长上哪儿去了?" 小张用手一指后院儿一间 小屋:" 刚才王处长来了,他陪王处长到那间小屋说话去了。" " 哪个王处长?" 中年人疑惑地问。 " 原来二处的副处长,市局王副局长的大公子,也是从新疆回来的。" 他们说 的王处长正是王守仁。他家住的市局宿舍小院儿正归这个派出所管。按说市局副局 长的公子,还报什么户口?这要在' 文革' 之前就根本不报了,哪个警察敢查局长 家户口?可是经过这一场批斗、打倒之后,刚刚坐上市局革委会副主任位子的王副 局长,真是心有余悸,处处小心。所以王守仁刚回来,他就让儿子去报户口。 王守仁在车站就听说父亲复了职,心里特别高兴。他在车站小试了一下市局领 导公子的威力,感觉还是不错。加上几天来他一直睡着卧铺,精气神儿挺足。他想 起了那年父亲刚被打倒,自己也被贬到农场去。这个派出所的兄弟,见了他一扭脸 装看不见。于是他今天要去派出所耍耍威风,找找那年丢了的面子。派出所刘所长 是刚从分局调来的,跟王守仁本来就认识。见了王守仁有说有笑、又搂又抱,亲热 得不得了。" 王处长,您这一走就是四年,可把兄弟们想坏了。这回老爷子复了职, 您还回来当处长吧。跟前缺人吭一声,我们可都乐意跟您干!" 王守仁一边拿话应 付着,一边扫视一下周围的笑脸。他发现熟人不多,不知是调走了还是看见他来了 不敢露面。他正和刘所长侃大山,就听见前面有响动,刘所长正要叫人去看看。只 见那个小伙子气哼哼地走进屋里,把前面发生的事情告诉所长:" 这老小子还一百 八十个不服气的样子,明显是上咱们这儿叫横儿来了。要让我说,干脆送他看守所 关几天再说,老黄非要打搅你们。所长,您说句话。怎么处置那个老右派!" 刘所 长到底岁数大点儿,他没接小伙子话茬儿,而是反问:" 为的什么事儿?" " 他从 新疆来的,居委会不给他报户口。他张嘴骂她们,在前面还一口一个' 老娘们儿' 。 说什么公安局的饭就差秦城的没吃过了,让我们把他关秦城去。您说这不是叫 茬巴吗?" 刘所长站起身笑眯眯地对王守仁说:" 您瞧,椅子还没坐热,事儿就来 了。 甭说,一准是农场那帮滚刀肉。软硬不吃的家伙,还得我亲自出马。您先坐着, 我去瞧瞧,一会儿再陪您说话。" 王守仁听着那小伙子的话,心里想着:" 会不会 是王汉、李贵良?听刘所长的话茬儿挺硬,弄不好这个人要吃亏。干脆我也出去看 看。 如果是王汉、李贵良,我再试试我的话管不管用。就不是他们俩,我也得管管! " 他拿定了主意,也就站起身来说:" 我也去瞧瞧,新疆来的敢在这儿叫横儿,这 胆子就不小。我也见识见识!" 一进了户籍室,王守仁一眼认出果然是李贵良。他 心里立刻有了主意,大步向前老远就伸出手去和李贵良握手说:" 真快呀!咱们又 在这儿见面了。" 那个老娘们儿主任没眼力劲儿,见一个穿平常衣服的人和李贵良 握手,那脸上的三角眼立刻瞪起来,冲口而出说:" 好哇!你也是新疆来的吧?上 这儿见面儿来了!瞧你那贼眉鼠眼的样子,一准也是右派。好!刘所长,干脆把他 们俩一勺烩,全送看守所去!" 王守仁脸上带着笑,冲那个主任说:" 对!你这个 老娘们儿算说对了。我就是从新疆回来的,而且我们俩是一趟车回来的。想抓我吗? 来吧!" 刘所长见这情况,脸上挂着尴尬的神色,赶紧走过来冲几个老娘们吼 叫:" 你们成天闲得没事儿,上这儿胡说八道来了。这位是市局王局长的大公子, 你刚才胡咧咧什么?整天就你们这帮老娘们儿事儿多!派出所是给你们开的?过几 天我跟办事处说说,整顿整顿你们居委会的工作作风。快走吧!别在这儿添乱啦! " 那个主任一听王守仁是大官的儿子,立刻耷拉了了脑袋不敢吭声了。旁边一个女 人嘴里嘟囔着:" 这个人明明是右派,这我们都知道,难道还管错了?" 刘所长接 过李贵良递过来的通行证一看,跟王守仁拿来的一模一样。听了那女人的话,瞪着 眼指着通行证上的字和印章,训斥说:" 右派怎么啦?那是过去的事儿!看见没有? 人家拿的是解放军兵团的证明,这印章上还有' 八一' 的字。凭什么不给人家报户 口? 报!" 说着顺手把通行证甩给办公桌后面的小张,小张赶紧打开登记簿抽出钢 笔填写。 周围站着的警察,一见所长转了舵,全不言声儿了。只有那个姓黄的中年人接 了一句:" 人家六一年就摘了帽子,现在又参加了解放军兵团。不能老揪着人家小 辫子不放嘛!" 那个老女人还是有点儿不服气,只是声音低得多了:" 摘帽儿怎么 了?还不是摘帽右派!就是烧成灰他也变不了身份了。" 那个小伙子聪明,赶紧往 外轰这帮老娘们儿:" 得嘞!大妈们,赶紧回去忙你们的事儿去吧!别跟这儿瞎起 哄了!" 还是那个登记户口簿的小张问了句:" 所长,报几天?" 刘所长没好气儿 地给了他一句:" 真啰嗦!有几天报几天!" 王守仁把李贵良送出派出所,老李一 个劲儿地道谢:" 王场长,今儿个不是您在这儿,这会儿我准是在看守所里啃窝头 了。过几天我请您上饭庄撮一顿,谢谢您这救命之恩。" 王守仁推辞着说:" 不管 怎么说,在一块儿滚了好几年,这事儿让我碰上了就得管。不过北京这一阵子有点 儿紧,你碰上王汉转告他,在北京有什么事儿抓紧办。实在不行也别硬抗,赶紧回 去算了。也没见过你这么不要命的,敢上这儿来叫茬巴儿。吃饭的事儿就免了吧, 你回去转告胡明言,我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她姐姐生孩子的事,让他媳妇儿多 照顾一下。" 王汉在北京,除了和刘淑英一起去了胡明言、丁义、童玛丽、余亮各 家转了转之外,只要有工夫,他就去废品收购站、中国书店卖旧书的地方转悠。他 被抄走的书和资料是找不到了,但他在旧书店买了十几本诸如《水稻栽培学》之类 的专业书籍。还真让他碰上了一本自己被抄走的书。除了买书,他一分钱也不花全 留给妻子以后过日子用。帮王振春取钱是费了点儿劲,人家只答应转汇到新疆,不 肯给现金。王汉真是磨破了嘴皮也不行,最后他想到了那个通行证。他指着通行证 上的" 八一" 印章对银行主任说:" 我是兵团派来的采购员,现在急需采购一批材 料,要用这笔钱。这笔钱是我从亲戚家借来救急的,现汇来不及了。请您去批一下, 我带现金去采购。不然误了事你们要负责!" 那位主任见公章真是解放军字样,而 且钱数不多,只有两千块,也就批了。到了第十天头儿上,街道通知王汉去开会。 内容是动员外地来京人员回原单位,要求每个与会者三天内离开北京。老王和 淑英商量了一下,反正在北京只能呆五天了,早走两天也没什么。于是就在保证书 上签字画押,保证三天后离开北京。他去找李贵良,才知道他已经离开北京了。 但是李贵良并没有回新疆,他被居委会召集开会催促离京比老王早。在家才住 了七天,那帮老娘们儿就来找他去开会,他没理睬。第八天那帮人又来了,李贵良 趁老太太和大哥、大嫂都不在家,就向她们提出退赔抄走了的东西。李贵良东西被 抄走的事儿,老太太和大哥、大嫂一直不敢告诉他。只是支支吾吾地说东西放乱了, 等有工夫再找。问了几次都这样说,老李起了疑心。有一天他趁着老太太和大哥、 大嫂都不在家,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逗小侄女玩儿。他拿话逗引小侄女说:" 小芳! 叔叔不在家,街道居委会对你们好不好?" 小芳歪着脑袋,手里摆弄着小辫子 想了想说:" 您去参加解放军,他们对奶奶和我妈可不好呢。" " 怎么不好哇?" 老李进一步逗引她说出实情。小芳掰着手指头数着说:" 门口值班戴红箍,不让我 妈去。 让奶奶在太阳底下罚站,一站就是半天。还有一次让奶奶背《老三篇》,奶奶 没背下来,让红卫兵踢了一脚,还挨了一顿说。还有……" 小芳眯着眼睛想着。" 那一次红卫兵和居委会的老太太来抄您的东西,把奶奶吓得走不动路了。是我妈把 奶奶搀到我们屋里,我们吓得直哆嗦。" 老李这才知道,自己的东西是被居委会抄 走了。 他明白老太太和大哥胆子小,老太太还有意无意地劝说他:钱财是身外之物,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什么事儿都要想开一些。现在看来,是老太太和大哥怕他去 闹事儿,不敢告诉他东西被抄的实情。所以他也佯装不知道抄家的事儿。今天趁家 里大人不在,他向居委会几个老娘们儿提出了退赔的要求。" 好哇!你个臭右派! 真想反攻倒算哪?抄了你的家你敢怎么着?告诉你!别看那天有人给你撑腰,不管 是谁,跟无产阶级专政叫茬巴没有好结果!告诉你吧,东西我们上交了。你去找军 宣队要吧!" 李贵良真的去找军宣队,那军人看了他的通行证(这在当时就是一个 人的身份证)说:" 红卫兵和居委会抄你的东西,是他们自发的革命行动。东西是 交给我们了,但已经全部上交。这种情况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们没有责任负责 退赔。 但是北京有一个清查委员会,专门负责解决退赔的事情。你可以写一份申诉材 料,列上被抄物品清单,交给我给你转过去。以后这方面的事你去找他们!" 第三 天,也就是李贵良回来的第九天,居委会的人又来了。这一次老太太在家,看着居 委会那几个老娘们儿个个凶神恶煞一般,老太太吓得说不出话来。老李怕把老太太 吓坏了,只好跟着她们去开会。会上刘所长也在,他对李贵良说:" 其他话不要讲, 明天给你一天准备时间,后天一大早儿一准儿离开北京。否则对你不利!" 李贵良 想起王守仁那天的话,觉得一来硬抗人家真敢抓人。二来有老太太在,万一吓着她, 有个三长两短的自己会后悔一辈子。所以他一口答应下来,同时把申请退赔的材料 交给军宣队的军人。他没有买去新疆的火车票,而是陪着老太太去了郑州亲戚家住 了几天。老太太愿意留在郑州,他就只身回到北京准备第二天买车票回新疆。可一 到大哥家里,大嫂告诉他北京清查委员会来了一封信,让他持信去委员会办理退赔 的事。他拿着这封信主动去找派出所军代表和刘所长,答应事情办完立刻离京。他 这样做是省得居委会老娘们儿又来找麻烦。 第二天按照信上地址找到了那个委员会,只见一座挺大的房子,一进门迎面一 个高大的柜子,有点儿像旧社会当铺的柜台一样。老李那一米七五的个头儿,还要 仰着脑袋跟上边的人说话。他递上那封信,那人要过他的通行证登记一下。从上边 丢下一张钢笔写的《抄家物资清单》来,李贵良接过来一看,上面列的东西不全, 还有几样东西没列上。于是他对那人说:" 同志,还有的东西没列上怎么办?" 那 人看都没看他,伸手把清单抢过去冷冷地说:" 东西就这么多,如果你认为不对就 先回去吧。等我们查查再说!" 老李一听这口气不对劲儿,心想:" 算了吧,给一 分算一分,别再把事儿闹黄了。" 他赶紧笑着冲人家说好话、打圆场:" 抄家的时 候我不在场,也许我记差了。东西差不多全有了,就是它吧!" 那人手扶着眼镜看 他一眼,用教训的口吻说:" 这就对了!抄家的东西找不到下落的多着呢!便宜处 理掉的更多!那一天来一个人找他的凤头车,崭新的自行车、加快轴、西门子的磨 电灯,结果只退给他三十块钱。还不是落一分是一分!想开点儿吧,身外之物哇! " 那人说着话,手里没停地把金额算出来。然后把一张结算单甩下来,老李一 看,总计金额一万一千五百五十元三角,有零有整的。他心里有数,抄走的东西至 少值两万多块。没法子,他只好在结算单上签了字。那人给他开了一张现金支票, 让他到附近银行去取。到了银行,那里把支票收下,只给他开了一个活期存折。他 拿存折去找银行主任,讲明自己不在北京,答复是可以转汇到外地去。老李没办法 又去找委员会的人,那人告诉他银行一般不给现金。老李立即跑去找委员会领导, 又拿出通行证说明自己是新疆兵团的。还别说,这枚带' 八一' 字样的印章还真管 用。 那位领导立刻派一个干部跟李贵良去银行,马上提出了一大包现钱。 上火车的时候,李贵良夹着一件油渍麻花,补了又补的破黑布棉大衣。当时黑 色的衣服,一般只有劳改犯才穿。他上身穿着一件黑不溜秋的黄衣服,衣服上的污 泥已经把布料本来的黄色盖住,成了灰色的衣服。他没带帽子,头发蓬乱着,双目 无神地发呆,黑大衣就搁在后背和屁股下面。自打上火车以来,除了偶尔上厕所和 拿一个破茶缸去接点洗手池的凉水喝之外--车上不供应开水,旁边的旅客没有见他 动过地方。吃饭的时间,他从一个脏破的书包里拿出一包干饼,大口大口地嚼着。 看他吃东西的样子,好像饿了几天终于有了吃的一样。他无事只是双目直视, 呆呆地坐着,从不和别人说话。有人对他发生了兴趣,好奇地问:" 您在哪儿工作? " 他直愣愣地说:" 新疆劳改队!" 这句话就像结核病一样令人害怕,渐渐地不但 没人再问他话儿,连周围的座位也空了起来。偶尔有刚上车的旅客不知道情况,见 他身边有空位子就一屁股坐下。但坐不了一个小时,准会有人走过来在他耳边小声 嘀咕着。于是老李身边又空了起来,这正好趁他的心。索性他一个人占了一张长椅 子,伸着他那沾满黑渍泥的双脚呼呼大睡。有他那双黑脚散发的死人肉味儿" 保卫 " 着他,没人敢坐在离他一米以内的地方。 火车过了兰州,他所在的车厢里人越来越少。最后在他坐的地方形成一个以他 为中心,四下五米内没有一个人的空白区。大河沿车站下火车,他一手夹着破大衣, 一手提着一个黄绿色提包。脚上穿着一双露着大脚趾的黑胶鞋,来到农二师驻车站 办事处招待所。卖住宿票的女同志用惊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好一会儿,两个指头捏 着李贵良的通行证仔细看了几遍,又歪着头转着看通行证上红印章的字,最后确认 是农二师工程支队的大印,才不情愿地给他开了一张住宿票,同时卖了一张到库尔 勒的汽车票。可是过了半个小时,原来住在那间房的旅客因为老李住进去,纷纷来 找服务员要求调换房间。声称不能和一个劳改犯,而且臭气冲天的人住在一起。 第二天天不亮,盖着篷布的交通车就开进了招待所大院儿。李贵良同样夹着黑 大衣和提包上了车厢。他没跟别人争抢长椅子,而是把黑大衣垫在屁股底下抱着提 包,低着脑袋坐在车厢板上。汽车颠簸了十二个小时,天刚黑,开进了农二师师部 招待所。李贵亮又住进去,这屋里只有他一个人,院子里也静悄悄儿的。他把电灯 关了,把门插好,然后摸着黑儿把黑大衣扯开,大衣里子上的一块块" 补丁" 里边, 用线缝着一捆捆的钱,有十元票面、伍圆票面、贰元票面的。他把提包里的衣服、 鞋全倒在床上,然后把一捆捆钱码放进提包中。为这些钱,李贵良算是绞尽了脑汁。 因为他在家里是最小的" 老疙瘩" ,又尚未成家,孤身一人,在远离亲人几千 里的新疆生活。所以老太太、大哥每人又给他凑了些钱,加上退赔的钱总计二万多 块。 在银行取钱的时候,他要求全给十元票面的( 这是那时候最大的票面,当时还 没有五十元、一百元的人民币) ,但那位女出纳员满脸的妒意和怒气,甩出一句话 来:" 得了吧!能拿上钱就算你走运了。哪儿那么多事儿?" 结果十元的只给了五 捆,五元的给了十捆,剩下的全是贰元的。最后老李提回家一大提包现金,这让他 发了愁。在路上要走好几天,危险太大了,尤其是新疆境内几百公里荒无人迹的路 途更让人担心。所以李贵良到废品收购站说了半天好话,买了那件又脏又破的黑大 衣。 把钱全部缝在棉大衣里面的棉胎上。自己又刻意打扮了一番,扮成一个落魄的 劳改释放人员。上火车前三天不但不洗脚,还专门往脚趾缝里抹点儿稀泥。然后穿 上厚袜子、棉鞋,在家里捂臭脚丫泥味儿。--还算幸运,在当时这已经是一笔惊人 的巨款,终于让他安全带到了库尔勒。 第二天,李贵良从招待所出来,已经完全换了一个模样。黑大衣和身上那一身 " 行头" 完成了" 使命" ,被丢在垃圾堆上了。他头上戴着一顶黑呢子鸭舌帽,上 衣是蓝呢子制服,下身是纯毛华达呢裤子,裤线挺直。脚上一双锃亮的皮鞋,鼻梁 上还架了一副金丝边眼镜,只不过是水晶片子的平光镜。凭着这一身绅士打扮,他 闯进银行的储蓄所要求存款。 看着在水泥柜台上码放的一捆捆人民币,储蓄所所有的工作人员眼睛全直了, 手头工作也停了。几十只眼睛在李贵良身上睃巡," 有证明吗?" 营业员有些反常 地问。当时按规定存款是不需要证明的,但这笔款子太巨大了。在库尔勒,一个正 常收入的家庭,能有几百到一千元存款就算是富裕人家。有五千块存款可以称得起 为" 富户" ,有一万元存款就是" 巨富" 。现在全库尔勒还没有几家" 富户" 呢。 李贵亮把通行证递过去,那女同志看了一遍之后就离座进了旁边一间小屋里。 不一会儿一位身体发胖的中年人,跟着那位女同志走来。" 这是我们营业部主任" , 那女同志给老李介绍着。主任客气地请李贵良到小屋里谈,李贵良手一指柜台上那 堆钱。主任恍然大悟,命令说:" 过来几个人!集中在那张桌子上把钱过一下数! " 说起来容易,一张张数起钱来可就费了劲儿了。每捆钱要过三道手,三个算盘上 的数字对上了才算数。这笔钱足足数了一个多小时,李贵良瞪着眼盯着那十几双手, 连眼皮都不敢多眨。最后总算报出了总数:" 二万一千五百元整" 。那位女同志报 完数目长出了一口气。手按在胸口上,以平息自己那激动的心跳。李贵良点点头说 一声:" 对!" 这个数字刻在他的心上了。他拿着女营业员开出的收款凭证之后, 随主任进了旁边的办公室。主任非常客气满脸堆着笑纹,让李贵良坐下。给他倒了 一杯水然后也坐下来,瞧了一眼面前桌上放着的那张通行证。用柔和的声音问:" 您是尉犁工程支队施工连的?刚从北京回来?这笔钱是……" 他沉吟着,心里掂量 着用什么词语表述好。李贵良没等他再说下去,立刻把自己身份一股脑儿报出来。 但声音压得很低:" 我叫李贵良,是工程支队施工连的工人,六六年从北京来 的。 我刚从北京探亲回来,通行证可以证明。这笔钱是我这次回北京,有关部门把 六六年红卫兵抄走我的东西,折成钱退赔我的,一共就这么些钱。" " 您家里原来 一定是大资本家,挺有钱吧?" 主任还想多往深里问问,李贵良微微笑笑点点头说 :" 就算是吧,我父亲解放前在东北开着几个工厂。" 李贵良非常简洁地回答着主 任的问题。主任没再问什么,他手指头轻叩着桌面,心里琢磨着怎样对待这位特殊 的" 财主" 。因为如果是其他人,开个存款单这件事就算办完了。但" 财主" 是个 北京人,主任茶余饭后听说过不少关于北京人的逸事。这些人手段高明做尽" 坏事 " ,眼前这个人的钱会不会是偷来的?盗来的?骗来的?可他心里搜寻一下,最近 没有关于巨款被偷盗、被骗抢的通报。" 嗨!" 他心里叫唤一声,眼睛瞟了一眼坐 在椅子上看着他的" 财主" 。心想" 反正这笔巨款已经进了柜台,让他存定期的。 如果以后有通报过来,钱全在银行里,国家不会受损失。" 打定了主意,他笑着开 了口:" 您打算怎么存这笔钱?" 这一点李贵良早就想好了:" 两万块全部存成五 年期的,零头一千五百块存个活期存折就成了。""活期存折五百块就行了,两万一 千块存定期怎么样?" 主任是想如果一旦有事,尽量减少国家损失。但李贵良脸立 刻耷拉下来,口气也硬了:" 不行!这一千五百块我有用处,大概一年之后用吧, 但也说不准。""要不这一千五全存一年定期的?" 主任仍不死心地和老李对付着。 老李口气果断地说:" 不!存活期!" 最后李贵良夹着他那空提包,内衣口袋里放 着一张存款单、一本对折的活期储蓄本走出银行,屋里几十只眼睛目送着他出去。 那一段时间里,库尔勒银行界悄悄儿谈论这样一句话:" 知道吗?特大新闻!全地 区最有钱的人是一个北京人。两万多!" 说话人、听话人都会乍舌惊叹,瞪着眼睛 目光中流露着不知是嫉妒、还是羡慕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