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阿拉干生活窘迫 七○年的冬天,对于施工连的北京人来说是一个暖和的冬天。整个冬季没有像 去年那样,下了两场把大地染白的大雪, 而只是稀稀疏疏地从空中飘下几片雪花儿, 而且一落到地上就溜进土里,连一点儿影子也没留下。 这个冬天的取暖还像去年那样,每班的大房子里都是大火墙、大炉膛、大劈柴。 每天晚上,房子里烧得站在火墙边儿上可以脱光了洗澡。还有一样和去年相同, 那就是生活上仍然像去年一样困苦。除了定量的粮食、清油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的 供应。副食仍然是" 老虎[ 上尸下从]"和腌白菜帮子。而和去年不一样的是张奎印 那个班,再也没打上一只兔子,更没看见一根黄羊的毛。 尹志奎从罗布庄回来,再想到阿拉干食宿站去续上买羊肉的路子,人家老站长 出来挡驾:" 对不起!今年羊肉供应紧张,站上供应过往司机还不够,没法再卖给 你们了,请多原谅!" 客客气气地把尹志奎打发走了。王振春也有一阵子没收到过 王虎捎来的食物,没办法,他也只有忍耐着。 惟一从这种困苦生活中得到好处的是伙房的几个人。" 小爷们儿" 张国庆因为 有王翔的庇护,所以仍然在伙房工作。他的任务依然是洗菜、烧火。每天早晨伙房 五个人中轮班早起两个人,实际上只是四个人轮班。" 小爷们儿" 每天都要早起, 他从床上爬起来立刻去伙房把炉火点燃。另一个人等锅里水烧开以后,把一盆用水 解稀的棒子面倒进锅里用铁铲搅动几下,然后把头天卖剩下的馒头、窝头码在笼屉 上抬到熬粥的锅上。这样粥熟了,馒头、窝头也热了。" 小爷们儿" 在伙房后面的 咸菜坑里,双手掐一捧腌白菜帮子丢在案子上,拿着菜刀在上面乱剁一阵,像剁白 菜馅儿一样,把咸菜剁碎装在一个盆里,早饭就算做好了。午饭是新蒸一些馒头、 窝头,然后烧一锅开水把解好的团粉撒进锅里,搅和一下,撒点儿糖精," 老虎[ 上尸下从]"就做出来,午饭也就完成了。晚饭除了主食不变外,由" 小爷们儿" 捧 两三捧白菜帮子,用手捏着菜根儿抖三下,把菜上的盐粒儿抖掉,然后同样捏着菜 根儿,在水盆里沾三下,丢在案子上,先把一些翠绿的菜叶子切下一部分来,由另 外的炊事员精洗细切,伙房的人自己炒菜吃;剩下的菜" 小爷们儿" 乱剁几下,丢 进烧开了水的锅里煮一会儿,有时候加进一些粉丝,最后用炒菜勺盛半勺清油,往 菜盆里一浇,让菜汤表面漂浮着滴滴油星儿,晚饭也就可以卖了。 " 小爷们儿" 现在不敢在烧火上" 耍骨头" 了,因为王翔已经不是班长,而是 由娶了上海姑娘的王国庆当了,原因就是大伙儿对伙房做不出以前那样花样翻新的 主食、副食大为不满。尤其对经常吃" 欠火" 的馒头更是生气。大伙儿强烈要求伙 房换人,尤其是" 小爷们儿" 。但是管理员不同意。连苟连长对" 小爷们儿" 也反 感。因为老苟家里丢了三只母鸡,王连弟不知听谁说的,认定是" 小爷们儿" 给吃 了。所以命令老苟把" 小爷们儿" 赶出伙房。依着她的心愿最好是送" 小爷们儿" 去劳改三年--一只鸡一年--才能解心头之恨。但管理员对苟连长的话也置若罔闻, 不加理睬。其实王连弟有一半儿猜得不对,三只鸡的确是" 小爷们儿" 整的,而且 不止三只。但他没有吃。去年他用菜刀剁鸡爪子,结果鸡的主人发现鸡被剁成" 独 立的金鸡" ,大骂一顿海街之后,回家燉鸡吃去了。" 小爷们儿" 见鸡主人痛快了 嘴,然后回家又痛快肚子去了,心里这份儿气呀。今年他想出了更高的招数:除了 剁爪子外,他还用剪刀把抓到的上伙房寻食的鸡下巴剪掉、脚剁掉。看着鸡就地打 滚翻跳,站不起来,吃不成食,他拍手乐得哈哈笑。乐完了把鸡脖子一扭,就手塞 进炉里" 火葬" 了。所以家属区一连丢了十几只鸡,尤其苟连长爱人王连弟养的几 只母鸡不容易,就靠它们下几个蛋,给大人孩子改善一下生活。可想而知,她对" 小爷们儿" 的愤恨有多深。 本来大家一直推举已经下台一年多的赵丽宏重回伙房当班长。但赵丽宏不傻, 他知道大伙儿对伙房不满,归根结蒂是生活不能改善。可是"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 让他当班长同样做不出以前那几年的伙食来。他不去当那个替罪羊,反而向上级提 出调动的要求。也不知他走的什么路子,竟然真的一家人调到农业团场去了。管理 员虽然不同意把" 小爷们儿" 刷下来,但为了平息全连上下对伙房的不满,就来了 个走马换将,把王翔的班长撤下来。新班长第一天上任就警告" 小爷们儿" :如果 再蒸出夹生馒头,他不滚蛋伙房除了王翔之外的三个人就全体辞职。让他们爷儿俩 去干吧!所以" 小爷们儿" 只好小心仔细地烧火。而在出现几次丢鸡事件之后,家 属们全把鸡关起来喂不敢放出门去。这样" 小爷们儿" 就没有了乐子。他的眼睛又 盯在伙房喂的五只小猪身上。这五只小猪买来的时候多么大,到现在几个月了还是 那么大。因为伙房没人喂它,全靠它们自己找食,于是大伙儿就叫它们" 铁猪" 。 天冷了,几只猪不单没食也没有" 家" 。所以寻来觅去,找到伙房烧火的灶坑 里趴着取暖。这一下" 小爷们儿" 又有乐儿了。他趁" 铁猪" 们挤着压着睡在灶坑 里的时候,用长火钩伸进炉灶中,把红红的火炭顺炉蓖子捅下去,掉在" 铁猪" 身 上,烫得" 猪先生" 们吱哇乱叫。这种游戏做了几次,到宰杀" 铁猪" 的时候倒省 了一道" 刮毛" 的工序--因为" 铁猪" 的背上猪毛全烫光啦。 生活的困苦对于有家的人来说,比工人更为难。工人只是单身一个人,好歹填 饱肚子就完了。有家的人看着身边的孩子因为缺乏营养,个个面黄肌瘦,心疼得要 死。遭受生活痛苦,不单是供应匮乏,也有交通不便的原因在内。如果居住靠近农 场可以买些鸡、蛋之类食品,靠近公社老乡可以买只羊。交通方便还可以到县城、 库尔勒转转,总能买些高价的食品来增补孩子身体发育所需的营养。但这一切全因 为施工连驻扎在"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荒芜人迹的地方而办不到。所以赵丽宏 一家调走的事,在有家的职工中引起了反响。因为他要去的地方,正是施工连刚进 疆驻扎过的地方。离县城也只有几十公里,而这里到县城有三百公里之遥。 胡明言就产生了要求调动的念头。他比别的人家更是饱受食物匮乏的困扰。前 两个月姐姐生孩子,家里没有一点儿" 坐月子" 吃的鸡蛋、红糖、猪肉。只有李连 锁辛辛苦苦养的三只母鸡,也因为没东西可喂,瘦得只有一把骨头,根本不下蛋。 姐姐马上要" 坐月子" ,姐夫又回不来,小胡夫妻商议一下,只好拿出十块钱, 托班里一个在县城公社谈对象的同事,到那个公社挨门串户收一些鸡蛋,买几只鸡。 那位同事叫唐广,他一口答应下来。但是向小胡张嘴借二十块钱,借一身衣服 穿穿。 因为唐广里里外外身上只有那一身黄布衣裳,又是工作服,又是出门的礼服, 他每月三十二块钱工资,总是花得一干二净。上次去对象家里花五块钱买的礼物, 还是借的。而且他总不能老是那一身黄衣服上女方家,不然人家会认为他只有这一 身衣服出门儿。小胡没办法,只好借给他二十块钱、一身蓝制服。临走还捎带把小 胡惟一一双大头皮鞋借走了。 鸡蛋倒是买回来一百个,唐广是一块钱七个买的,硬说一块钱五个。这样又从 中赚了五块钱,拿来还账。三只母鸡个头倒是不小,唐广是三块钱一只买的,报价 一只五块,又赚了六块钱。小胡听别人讲过鸡、蛋的真实价格,但托人办事无法讲 清,只好认头。五十块钱应当找回十五块,但是唐广只给了十块,硬说丢了五块钱。 小胡当然不干:" 你丢了凭什么要算在我头上?" 唐广只是不吭声,李连锁心 软,拉住小胡:" 算了,只当人家跑腿钱吧。" 就这样,唐光一来一去赚了小胡十 六块,正好半个月工资。这还不算,那身蓝制服、一双大头皮鞋,唐广硬是死皮赖 脸不还,一个劲儿央告李连锁:" 嫂子,我就指着这身行头娶媳妇儿呢,您行行好, 让我把媳妇儿娶进门儿,一准儿还您!" 弄得小胡两口子没办法,只好认倒楣。 还别说,唐广这个媳妇儿,还真是小胡帮了他的忙,最后才娶成的。女方从甘 肃逃荒来到这偏远小县,一家人生活一直很贫困。女儿岁数大了,也到了谈婚论嫁 的时候。做父母的看到这个地方太苦,不想让女儿嫁在当地去受这份儿苦,所以才 找的唐广。头两次唐广去,女方父母察颜观色心里直嘀咕:" 这小伙子长得还可以, 但为什么两次来全穿这一身黄衣服?" 再看他脚底下,只穿一双黄胶鞋,鞋底都快 磨穿了,脚上连袜子也没穿。所以唐广虽然去了两次,但女方父母一直没吐口,闭 口不提谈对象的事儿。这一次来不单身上" 行头" 换了,一身咔叽布蓝制服,脚下 一双翻毛大头皮鞋,头上一顶崭新的黄帽子。而且出手大方,一下子掏出新新的五 张十元票面的钱,买了一大篮子鸡蛋,又抓了三只鸡,还说下次来要买几只羊回去。 这一下女方父母心放下了,这才答应把女儿嫁给唐广。唐广偷偷塞给女方五块, 那姑娘乐得合不拢嘴。她长那么大,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多钱。唐广又给女方父母 十五块钱,让他们先花着。这十五块钱买清油、盐、酱油、醋,够他们花半年的, 姑娘的父母乐得抬头纹都伸开了。唐广一下子送出二十块钱去,手头还剩十一块钱。 所以只好硬说丢了五块钱,最终自己身上还剩下一块钱。 借给唐广的二十块钱,小胡硬是追了半年。每次费尽口舌,讨回三块、五块, 总算要回来了。但借的那身衣服和鞋,直到一年多之后唐广把媳妇儿娶到手了才拿 来还给小胡。小胡一看,八成新的皮鞋,鞋面的翻毛已经磨光,厚厚的鞋底快磨没 了。而蓝色的制服快洗成白色的了。小胡一生气,干脆送给他算了。 胡明言去找王汉,把自己想调到农场的念头说出来,请他给参谋参谋。 王汉当然盼着早一天调到农业团场去。他从北京回来,一有工夫就坐下来看他 带回来的书,还写心得笔记。但他希望能去一个水源充足,能种水稻的农场。他是 搞水稻栽培的专家,对塔里木团场种水稻信心不足。因为从进疆这几年来看,塔里 木河水一年比一年小,让他感到忧心。远的不说,去年连队驻地旁边的小河水还是 挺大的。伙房冬天用水,在冰面上打个洞就行啦。而今年河水几乎贴着河底流,冬 天成了盖着河底的一层冰。伙房用水开始是在河床上挖一个一米五深,两米见方的 坑取坑里渗出的水用。但还是经常不够,只好把河床上的冰砸下来放在盆里化水用。 这说明塔里木河水的水量在逐年下降。没有水,种植水稻就是一句空话。所以 他盼望能调到从地图上能看到的开都河、孔雀河流域一带的农场去。 对胡明言的想法他无法评论,因为他盼望调动和小胡的目的不同。胡明言想调 到农场去,是儿子大了可以上学,生活也能有所改善。但是不一定非要塔里木地区 的农场,只要是农场都能满足小胡的要求。所以没必要费筋拔力去找领导请调。按 照王守仁的推测,反正这一半年内全部人员都要调到农场去的。 他把自己的意见对小胡讲了,小胡有些犹豫。这时候一直在旁边躺着的李囤插 了句嘴:" 王老师,你们文化人那句话怎么说的?什么翁失马?又怎么得了?" 王 汉笑着说:" 那是'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对啦!" 李囤看着小胡笑着说:" 别费那个心思了!回去好好琢磨琢磨这句话,就有了主心骨。听天由命吧!" 小胡 回到家里真的琢磨上这句话。他当然早就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是细想想这句话, 脑子似乎真有点儿开窍了。他立刻和妻子商量:" 连锁,我想了一个办法。干脆你 向连里请半年事假,带着儿子回你爸爸那儿去。这样,儿子以后有了念书的地方, 你在家帮你爸爸操持家务。我每月给你寄二十块钱去,一旦调农场的事儿有了准信 儿,我打电报去叫你回来。这样你和儿子省得在这儿受这份儿洋罪。再说姐姐生了 孩子,可以住在咱家。我搬到班里去住,平时照顾姐姐也没问题。你看怎么样?" 生活物资的极端缺乏,不论干部、工人都束手无措,只有一个" 忍" 字。可是今年 冬天对工人来说又多了一层艰难。自从六六年进疆以来,这是第五个冬天了。前四 个冬天不论生活的好坏,活儿还是比较轻的。而今年的活儿却格外重:一排、二排 无论是职工班还是考察班,都是统一的打柴禾任务。这个柴禾不是取暖用的,而是 烧砖用。要求直径不超过25厘米,每人每天的任务是三百公斤。要论这个数量,对 于沙丘里遍地倒着风干木的现状来说,是轻而易举可以完成的。而且从公路下去直 线距离不足二百米,就可以看到四下的沙地上一支支光秃秃的枝杈伸出地面。好似 埋在沙土下边的风干木伸着拳头向老天爷抗议:" 为什么河水断流?让我们这一身 翠绿的皮肤枯死!又把我们身体埋进沙土里!让我们不见天日,干枯朽烂!" 但这 二百米直线距离中,兀立着两三座距地平面近十米高的沙丘,这就让大伙儿受了罪 了。刚开始大伙儿把自己的双轮车停在公路边上,人拿着截锯、坎土镘、斧头,只 身穿越沙丘。见到地面上有干秃枝杈的地方,沿枝杈两侧用坎土镘把沙土刨开。一 株直径三十厘米左右甚至更粗一点的风干胡杨木就从沙土中现身出来。两个人合伙 儿用截锯把风干木锯成一段段的,而后扛在肩上翻过三座沙丘,走到路边放在小车 上。扛三四趟,上午的定额一百五十公斤就完成了。小车拉到一公里外三排烧窑的 地方,一过磅记下数来就收工。下午如法炮制再拉一趟,一天的活儿就齐了。 但是随着" 风干木" 越来越远,而且扛几十公斤木头在沙丘上走,因为脚底下 不稳定,极容易闪腰岔气儿。腰扭伤请病假也越来越难了,所以有人开始把小车拉 进去。因为沙丘之外的路面还有黏土,小车走起来并不太难。但是小车翻越沙丘, 是最令这帮北京哥们儿心惊肉跳的。即使拉着空车翻沙丘,拉车人两条腿上的肌肉 也得绷得紧紧的,屏住呼吸,把劲儿憋在腰上。哈着腰低着头一口气冲上去,到了 沙丘顶上再喘息一阵子。如此三次,才算过了沙丘。装着木头的重车没人敢往上冲, 再足的劲儿只能冲十几厘米,车就自动陷进沙子里纹丝儿不动了。所以大伙儿采用 互相帮助的办法,每辆小车装够半天定额的木头一直拉到沙丘脚下。要卸下一半木 头来,小车由车主人拉着,车两边各两个人连推带用手扳车轮辐条。又喊又叫地借 助一股冲劲儿,把小车分三气儿送过三座沙丘。木头卸到路边空车再回来装上刚才 卸的另一半木头,又喊着叫着拉过沙丘去。这样来回折腾的时间太长,耗的力气也 大。于是每辆小车上的木头不卸了,每辆车上再加两个人。七个人一辆小车,把一 百五十公斤木头直送出去。 浇灌班执行的也是拉风干木的任务。这个活儿是纯力气活儿。以张奎印为首的, 班里身体壮实的小伙子占三分之二。这些人不愿意和身体弱的人,如王继军、张文 景、庄维志……等人合作。沈学祥还算了一笔账:" 像张文景这样的小个子,我给 他推车用了一百公斤力气。他给我推车把吃奶的劲儿全使出来,撑死了五十公斤力 气。我一天吃五十斤力气亏,十天……" 没办法,副班长只有把剩下这三分之一的 弱劳力组织在一起。别人干一个小时,他们要干三个小时。因为定额是死的,不管 体力强弱。但他们这些弱劳力都是脑瓜儿灵的人,首先想主意的人是张文景。他是 这三分之一弱劳力里最弱的人。为了弥补心中对别人帮助自己完成任务的歉疚,他 想出了一个办法。星期日他没有在家休息,而是一个人拿着斧头进了沙丘。到下午 他背着一捆拇指粗的树枝回来,然后把树枝用斧子剁成十五厘米长的木棍儿。又找 来铁丝把木棍儿间隔两厘米左右,用铁丝绑起来。绑成一条十米长的,形似拖拉机 链轨一样的" 木链轨" 。重车往外拉的时候,先把" 木链轨" 铺在沙丘轧出的路上。 小车轮压在" 木链轨" 上不往沙子里陷,结果推起来又省劲儿又快。这一下那 伙儿体力壮的人傻眼了。他们也要借" 道" 拉车,但是除了副班长张文景只是笑笑 没表态之外,其余弱劳力的人全不干:" 不行!要分就分得清一些,谁也别沾谁! 你们干得再多我们不眼气。" 这边有人说话,那边有人把" 木链轨" 卷起来收好, 弄得想" 借道" 的人下不来台。晚上班里开会,张奎印念了好几条关于团结问题的 语录,然后作了自我批评:" 我作为一班之长,不应该带头把强弱劳力分开来干活 儿…… " 自我批评之后又不点名批评沈学祥:" ……什么五十公斤、一百公斤的,人 的能力有大小,不能强求一致。有这种思想的人,应当好好反省一下立刻改正。否 则班里的团结搞不好,你要负责任!" 第二天," 木链轨" 就铺在道儿上,不单全 班用,别的班也用。有了这条" 木链轨" ,很多人开始由上下午都干活儿,改为上 午一车把三百公斤" 风干木" 全装上车。上午完成一天的任务,下午就躺在床上压 铺板。 因为重车走的多了,车的重量也大了,所以" 木链轨" 开始损坏了。有的地方 压断了,有的地方轧进沙丘里。刚开始张文景利用业余时间修补,后来损坏的速度 加快他修不过来了。于是又有人把从地下挖出的风干木树皮扒下来,垫在路上。但 是不管怎么修路,拉一车三百公斤重的干木头翻三座沙丘,仍然让这些小伙子心狂 跳、腿发软、腰酸疼。小车拉到公路上,个个小伙子都是脸憋得通红,大口喘着粗 气。 然后低着头,把头发梢儿上沾的沙子抖掉。因为拉重车,掌车把的人身体几乎 和地面平行,脑袋低得头发梢儿贴着沙丘表面的沙子走。用手扳车轮辐条的人,因 为使劲儿扳着挺细的车轮辐条,勒得手掌生疼、红肿。这一车三百公斤干木头从沙 丘里拉出来,用这些小伙子的话来说:" 就像死了一回一样!" 车拉出来,大伙儿 要在路边坐下休息半个多小时,身上才有劲儿把小车拉去过磅。 到后来,小车道被轧得实在没法儿走了,就一辆小车放十个人、一边五个人, 等于抬着这三百公斤木头翻沙丘。这个活儿整整干了三个月,春节前才结束。大伙 儿终于松了一口气,说:" 总算把这活儿哭完了!" 公路两边沙丘里埋着的" 风干 木" 几乎拉光了。而人们的脸儿都变长了,胸口一根一根的肋骨像洗衣服的搓衣板 一样显露着。走起路来脚底下发飘,一块小石头能把人绊一个跟头。两眼突出眼眶, 而且总有一种睁不开眼的感觉。大伙儿都说:" 这活儿比五八年大战西荒地挖大渠 还累得多!" 拉木头的人都脱了一层皮,在家的人更苦。从一开春他们就开始" 打 砖坯" ,打坯是民间俚语中的" 四大累"-- 苫背( 上房泥) 、脱坯、拔麦、肏屄-- 之一。这半年砖坯打下来,每个人腮帮子都塌进去了,眼珠子透着大了。眼神发直 , 目光发呆,不管什么地方只要一坐下来就想打盹儿。不少人肚子鼓了起来,因为 他们肚子里没有油水,吃得多,定量粮食不够吃,就开始像六○年抗旱备荒一样, 采集野菜加盐煮了当饭吃。吃得人脸色发绿,肚子鼓起来,胸前肋骨清清楚楚排列 着,两条腿却细得像秫秸杆儿。 打砖坯的活儿刚完,立刻开始建窑烧砖。刚开始建了一个圆形马蹄窑,只烧了 两窑,发现速度太慢,窑小容量小。于是采用平窑烧制法:在一块长几百米的平地 上,用砖坯像庄户人家砌炉灶一样,先砌出炉座,炉座上相隔一段距离留一个烧火 孔,对应位置放一个钢筋焊的炉箅子,然后在窑座四周用砖坯砌起围墙。每两个烧 火孔留出一道装窑、出窑的门洞,门洞位置用土修出一个小车坡道。从高处俯瞰这 座平窑,像一个巨大的槽子。槽子一头砌一座很粗但不很高的烟囱。装窑的时候小 车拉着砖坯从预留的门洞进窑,把砖坯用花架错开的办法码放在窑座的两个烧火孔 之间。整座窑全部码满之后,把门洞封好。最上面用砖坯平放盖住,再厚厚撒上一 层土盖严不露风。烧火时先用苇草在烧火孔中点燃,形成底火,再把整根风干木塞 进去。烟从窑一头的烟囱抽出去,整座窑就开始烧起来。砖烧好以后,立刻停火闷 窑。等窑里砖凉到可以用手拿,就拆开门洞,用小车把成品砖拉出来,码放起来待 用。 这个活儿累人的地方,就是来回搬挪砖坯和出砖,整天装上卸下。尤其出窑的 时候,因为工期紧,有时候砖还有点儿烫手,就要往小车上装。后来连里给大伙儿 做了一批" 砖夹子" ,才解决了烫手的问题。整个装、烧、出窑全是这些人。" 丢 下笤帚拿扫把" ,没有一点儿闲工夫,累得人只要有一点儿空闲,赶紧用拳头捶捶 后腰。最后全部完工之后,全连休息三天,准备过春节。大伙儿见了面,你瞧我, 我瞧你,个个都成了" 人灯儿" 。全连的北京人中,除了伙房的几个人、木工房赶 做家具的木工之外,还有丁义和" 黑子" 王雄没有受这份儿洋罪。丁义因为去年冬 天在铁工房抡过一阵大锤,他和余清江挺聊得来的。过春节又提了一瓶酒送过去, 哥俩一块儿喝了几盅。所以从罗布庄回来就把他调到铁工房,开始抡大锤给干部们 打斧子。这个活儿在过年时期是个累活儿,但比起今年拉木头、烧砖就算轻活儿了。 后来支队划归农二师以后,连里拉木头、运坯、拉砖需要大批双轮车。上级没 有拨经费购买小车,而是调来一台破车床和一些圆钢,让连里自己加工车轴,做双 轮车。 这台车床是改装为用人工摇动的,余清江当了车工。丁义一个人摇车床不行, 就把王雄也调来。因为王雄在教养前就是一名锻工,他抡锤比丁义标准。可称得上 稳、准、狠,而且去年也和丁义一块儿在铁工房干过活儿。余清江带着他们两人打 斧子、加工车轴,一天忙得不亦乐乎。但劳动强度还是比班里干活儿轻得多,尤其 余清江当车工是边学边干,经常是车两刀,就要停下来现翻书查数据。这样丁义、 王雄两人就更轻松了。还有一拨人,他们已经干了两个月的拉木头活儿,正在累得 整天连话都懒得说的时候,支队部下了一道命令,把他们从这个" 苦水" 中" 捞" 出来。 这就是张礼当班长的演唱班。支队命令演唱班的主要精干人员借调到支队部宣 教股,和其他单位精选的一些男女青年组成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练节目,迎接春 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