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伙房再一次查账 今年春节,正如王振春说的,是施工连北京人进疆以来过的最惨的一个春节。 大年三十儿还是老三样:窝头、馒头、棒子面粥,腌白菜帮子、老虎[ 上尸下 从] 、熬白菜汤。正月初一连里把五只小" 铁猪" 宰了,除去伙房和几个主要干部 偷偷儿分了点儿净肉,余下的肉末分到每人头上只有一百多克。五头猪剁成碎末不 足五十公斤,二百多人来分,除了猪身上实在不能吃的东西,剩下的肉、下水、猪 头,用斧子全部剁碎,熬了一锅肉末汤。不论大人、小孩儿人头份儿,每人一勺。 伙房破例给大伙儿做了一顿" 椒盐" 花卷儿,这就算是把春节过了。 胡慧英原来向管理员提出过要买一台石磨,想买些黄豆磨豆腐给大伙吃。她在 支队部伙房学过做豆腐,而且豆渣还可以喂猪。但是管理员心烦,没有理睬她的建 议。因为管理员听到了一些风声:苟连长已经到大队部和支队部去过,要求把那一 年第一次的" 斗、批、改" 中没查完的账,来一个" 斗、批、改" 补课。管理员明 白,自己得罪了连长和指导员,这一关怕是不好过了。胡明言看见姐姐一天比一天 消瘦,没有什么营养品可吃,还要喂奶,心里着急却又没有办法。姐夫王守仁走了 半年多了,还没有回来的准信儿,而且来信越来越少了。小胡心疼姐姐,于是春节 前带上点儿钱跟唐广去了一趟县城公社,买了些鸡蛋、鸡和几棵大白菜。还死说活 说央告人家老乡高价买了两公斤带骨的羊肉,用剔掉骨头剩下的一公斤羊肉包了一 顿羊肉馅儿饺子,炒了几个鸡蛋,又把小童临走前送他的一瓶白酒拿出来,请王汉、 余亮、丁义一块儿来过" 年三十儿" 。也请了李囤,但他摆摆手没说话。 王振春回来带回一箱牛肉罐头,打开数了数,一共二十四筒。拿出十筒打开在 火上热了热,盛在一个大饭盆儿里,又把小童走后仅剩下的三公斤大米,一锅闷了, 把小胡、王汉、余亮、丁义找来吃。小王原打算也去请李囤的,王汉拦住了他:" 不用费那份儿口舌了!他这个人怪,不会来的。不如送他两筒罐头。他这个人亏就 亏在忒要强了。" 老王对李囤的评价,大家都同意。年初区分运动中,王守仁顶住 大多数干部的反对意见,以工作组的名义硬把李囤划入考察班,当然这也是他对连 里干部让了步。按他的本意,李囤应当直接划为职工才对,但是一些干部不同意他 也没办法。在考察班他也没呆住,考察班全部上罗布庄去了,他留在连部的建窑小 组里。窑建好了,他却要求留在打砖坯的三排,而且自己去领了一副打砖坯的坯模 子,在三排的砖坯场占了一块地方打起砖坯来。 从三排一开始脱坯就有人骂开海街了:" 要向当官的献殷勤别拿我们苦哈哈的 人垫底儿。你到考察班了,我们可要撅着屁眼儿脱坯。缺德带冒烟儿的!""平时瞧 着是个正经人,没想到这么阴!他一个人得好儿,咱们大伙儿受罪!" …… 听了这些风凉话,李囤从不还嘴也不吱声儿。正式宣布他调考察班他没去,径 直把行李从十班搬到三排的一个组里。别人挖苦他:" 干吗?上这儿考察监督我们 这帮劳改犯来了!?" 他还是不吭气不反驳。连里考虑他反正要留在三排建窑,住 在三排也可以。但是最后他跑到坯场,端起" 坯斗儿" 跟三排人一样" 脸朝黄土背 朝天" 地扣起砖坯来。那些说闲话、骂海街的人就少了。春节前全部脱坯、烧砖任 务完成了,连里宣布一大批人解除考察划入职工。第一名是尹志奎,第二名就是李 囤。但他还是住在组里没搬家,这回他说话了:" 你们骂我我没话说,谁让我是多 嘴儿驴呀?可是当初提这个用砖铺路的茬儿,是话赶话说出来让他们干部利用了的。 你们骂我舔干部屁眼儿献殷勤,确实骂屈了我。但是归根结底从根本上说,都 是从我多这一句嘴惹出来的事儿。我不怨别人!我在三排也好,扣坯也罢,是我应 该应份自找的。什么考察、职工的,那是带纱帽翅儿的人决定的;我只当自己是应 当继续改造的人就行啦。别人爱怎么嚼舌头,那是别人的事儿,我只管我自己。" 连队通知他搬到由尹志奎当班长、新从考察班划出来的人组成的职工班里去,他不 搬。 连长知道他是个" 怪人" ,也就不计较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伙儿对这种区 分已经没有兴趣,也无所谓了。 几个人在小童家里" 啜" 了一顿大米饭、烧牛肉。没有酒就用水代替比划了几 下。王振春把从库尔勒听来的消息,在桌边讲了出来。王汉眯着眼睛琢磨一下,点 着头说:" 这个消息可信!别的不说,从支队部大批地从各连把会技术的、有专长 的人全调走了这件事来看,就可以从侧面证明,可能马上会有调动的事发生。" 王 汉的话几个人都能理解。前些日子连里一个会放电影当过电工的人、一个机械工程 师还带着右派帽子、一个当过车工的人……一共有五六个人,一纸调令全调到支队 部直属连去了。丁义看着王汉奇怪地问:" 王老师,您也是有名的专家呀?怎么不 调您走呢?" 王汉笑了,他夹一块牛肉丢进嘴里嚼着,然后一伸脖儿咽下去,慢条 斯理地说:" 人家要的是搞工程的,我是种水稻的。风马牛不相及!" 可是王汉没 有料到:就在他被连里召去参加" 斗批改" 补课--查管理员账的时候,麻烦找上门 来了。 春节刚过完,天气还很冷。这时候应该说不是施工的时机,因为路面还冻着。 但是连部奉上级命令:全体人员投入运砖工作,把所有烧出来的砖用小车拉到 公路两边,按每米所需砖数码放整齐,然后投入挖路面,开砖槽的工作。这个活儿 要用十字镐把路面冻土刨开,工程进度很慢,但也要干。有人提出等到四五月份再 干,施工进度比现在干能快十倍的建议。连领导嗤之以鼻,训斥说:" 干你的活儿! 哪儿那么多废话!" 而此时连里却又开展查账工作。这一次把李贵良、王汉这些稳 重心细会算账的人列入清查小组。苟连长亲自挂帅,每天从工地转一圈儿就回来在 查账小组转悠。连张之强也奇怪:" 原来就是他主张不查的,怎么这回这么积极? " 其实道理挺简单,管理员" 忘恩负义" ,把老苟得罪了几次。第一次是在水管所, 苟富贵和戎昊臣、赵副连长一起被关在专设的帐篷里批斗。有一天老苟从帐篷窗户 缝儿看见管理员走过来,就小声儿叫他,打算让他转告老婆王连弟,把自己心爱的 一把上级特别批准他留下保存的纪念品--一把日本战刀和一些战功奖章赶快藏好, 免得造反派搜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但是管理员不知是真的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 见,反正没有任何反应走过去了。结果战刀和奖章全被造反派搜去,到现在也没有 要回来。第二次是连部搬到阿拉干以后,每次管理员出去采购,老苟都要托他买些 肉、鱼、酒之类食品,但总是没买回多少来。更让老苟生气的是:每次买了东西, 管理员总是一手交货一手就伸着要钱。老苟是个抠门儿人,每次往外数钱心都揪的 疼,总要在心里骂:" 没良心的东西!没有老子,你能在这位置上干下去?吃你点 儿东西还不忘要钱。真是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第三次就是" 小爷们儿" 的事儿, 丢了几只母鸡,等于丢了老婆的半条命。王连弟下了令:" 把那坏小子赶出伙房去! " 老苟对管理员说过几次,都被他支吾过去,拒不执行。 这一件又一件、一次又一次的事儿,让老苟想起来气儿就不打一处生。所以他 听到要调动的传言,生怕如果调开了再想整他就难了。春节前他几次上大队部、支 队部告状,终于得到批准。一回到连里他立刻把统计员找来,让他把所有账本全部 找出来。要彻底查一查这五年食堂的出入账,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管理员早就听到了风声。他知道再去巴结老苟是没门儿了。只有四下去找在支 队部任职的老乡,设法再派工作组下来帮他过关。但这些老乡知道马上面临着支队 解散,都惶惑不安地四下打听消息给自己安排出路,没人顾得上管他这闲事儿。他 也只好回连里听天由命。但是他还是不甘心由着苟连长去整他,所以他想去和统计 员套近乎。但他却连房门儿都没能进去,因为统计员也认为他不够意思。" 上回帮 他那么大忙,连一点儿表示都没有!" 一点儿主意也没有的他,整天像一只捆着手 脚的羊,就等人家下刀子了。蔫头耷脑地哭丧着脸,像死了爹一样。 为了彻底、快速地把账查清,苟连长专门请示了支队领导,又专程去了一趟已 经调入其他单位的戎昊臣家里,把齐桂英请到连里来协助查账。齐桂英能回到连里, 真是心里乐得开了花儿。一来终于可以报当年的仇了,二来又可以借此机会,会一 会那些" 老朋友" 。在各方的努力之下,账终于查清。原来在管理员手下当菜地班 长、又替管理员" 顶缸" 的班长,也被苟连长说动了心。一封厚厚的" 检举材料" 交到了清查小组。最后的结论出来了,管理员几年来一共贪污公款数百元,加上侵 占的其他公物,总计近一千元。证据确凿,铁证如山,最后管理员在结论上签了字, 才结束了查账。 就在查账小组最紧张的时候,首先是马大队长来找王汉,告诉他:" 塔里木农 业团场都提出要调你去。" 想听听王汉的意见。王汉很诚恳地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告 诉马大队长:" 几年前您说过会有我用武之地的,我感谢您对我的关怀。我当然愿 意立刻去农场工作!塔里木这几个团场都种水稻,去哪个团场都无所谓。但我从长 远观点来分析,这几个团场种植的时间不会太长了。因为您可能也清楚,塔里木河 水一年比一年少。总会有一天因为水源不足,使塔里木团场放弃种植水稻的。我是 研究水稻栽培的人,不种水稻我的作用就消失了。所以我倾向于调到库尔勒、焉耆 地区水源有保证的团场。那样于公于私都是有益的。" 马大队长走后不久,几辆北 京" 二一二" 吉普车你来我往地来连里找王汉。那是塔里木各团场负责农业的领导, 来找王汉做动员工作。王汉都婉言谢绝了,最后上级作出决定:要王汉去胜利农场, 因为那里已经有一个北京人连队调去。王汉是黑五类,既要用他的专长,又不能忘 了阶级路线和阶级斗争,所以把他调入北京人所在的团场,还搁在北京人连队。这 样做,既符合阶级斗争路线政策,又可以发挥他的专长为农业生产服务。对于上级 的调令,王汉采取拖延的办法。既不说不去,又找种种借口不去报到。连里没人管 他,因为此时连里正是最乱的时候。 首先是调动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干部们开始催促木工做家具。后来见做家具的 速度不能满足需求,于是一些干部开始往家里搬木料。五厘米、十厘米厚的胡杨风 干木板子,成捆的五厘米乘五厘米的方木……总之凡是做家具的木料,就往家里搬。 新升上来的干部:孙指导员、李副连长,这时候正忙得恨不能再长十双手、十 双脚出来。他们迟迟没有搬家,家还在支队部农场的民兵连,调动的消息他们早就 听到了,但他们做了两手准备:如果调塔里木团场,他们可以借口家还在民兵连而 要求调支队部去。这样住在县城总比塔里木里边好一些。如果调出去,他们就赶快 把家搬来。现在他们就处于一边忙着搬家,一边抢家具、木料的时候。因为他们不 但听到了调出库尔勒的小道消息,而且从塔里木几个团场争着要王汉的情况,可以 反证出施工连绝不会留在塔里木团场了。 与此同时,在县城找了维族女人当老婆的一些人,都赶紧往县城跑。让那些乐 意嫁给他们的女人,赶紧开出未婚证明办理结婚手续,以便一起调入库尔勒以外的 团场。北京人要调动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立刻传遍施工连前几年住过的团场连 队。一些本来曾和北京人交往过的、露过交朋友意思的上海姑娘,立刻或亲自来施 工连,或写信来表示愿意重续旧缘。甚至马上结婚都可以,条件只有一个--立刻办 理调入施工连手续,借此脱离这个塔里木" 苦海" 。 许多申请结婚报告纷纷送到了连部办公室桌上,徐副指导员却向大家宣布了支 队部的一个通知:" 自即日起,各连在册人员冻结,许出不许入……" 最后念了通 知的日期:今年元月一日。这一下不少北京人愤怒了:" 干了这么多年,受了这么 多苦,好容易有这个机会,碰上了' 瞎家雀儿' ,还要给我们设下这道障碍。太缺 德了!""这个日期肯定是假的!硬写成元月一日,不算数!" ……可是愤怒也好、 谩骂也罢,谁也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那些上海姑娘听说可以结婚,但要分居, 不能调动,自然就全打" 退堂鼓"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