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革命派成了坏人 其实连队调动的时候白忠的确去了北京。他在别的连当个无职无权的副连长, 眼看着在工程支队没有他的前程,只好回北京去想办法。他到北京,正好是" 林彪 事件" 发生的时候,全国都处在" 剑拔弩张" 的状态,北京更是特殊的紧张。下了 火车出车站,就遇上了第一个令他难堪和气愤的场面。查票的人把他带到一间审查 室,讯问的军人看了他的通行证立刻绷着脸宣布:" 你不许出站!在这里休息到下 午,再坐原来的火车回去!""为什么?" 白忠奇怪地问。" 理由就不对你讲了,这 是军事秘密。你也再不要多问,走吧!" 那人说完冲旁边一名持枪的战士一点头, 战士立刻伸手示意白忠随他出去。这一下白忠急了,忙喊:" 我原来是北京公安局 的处长,回来落实政策的,你们不能对我这样!" 这时候他看见在屋里办公桌后面 坐着的人是五处的干部,他认识这个人:" 老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白忠啊!连 我都不让出站,太不像话了!" 那位军人听他这样喊,立刻扭头看着老吴,但是那 位姓吴的人似乎没听见一样,仍旧抽他的烟不往这边看。白忠气急了,疾步冲到桌 前冲老吴喊:" 老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白忠啊!" 那人绷着脸,把手里的烟头 一甩,怒冲冲地说:" 我当然认识你!你是国民党臭警察的狗崽子,被清除出公安 队伍的坏人!听王处长说过,你在新疆也不好好儿改造思想,不安心边疆工作。你 回来干嘛?想反攻倒算吗?你也是吃过局子里饭的人,应当知道规矩!北京不是你 这号人呆的地方,识相点儿,立刻到大厅里呆着,等下午火车回去!" 这一番话, 气得白忠脸发青,嘴唇哆嗦,手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那位战士听了老吴的话态度 立刻变了,厉声吼着:" 少废话!马上跟我走!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白忠没办法, 狠狠地瞪了老吴一眼,心里说着狠话:" 你小子等着!等我翻了身,非把你小子整 得尿了裤子不可!" 他被带到一座空荡荡的候车厅里,大厅门口和周围有不少背抢 的军人站岗。大厅里边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或蹲或站,挤在一起。厅里没有椅子, 连窗户都糊上了纸,简直像一间大牢房。白忠找个墙根儿靠着坐在水泥地上,抱着 手提包闭眼休息。突然他想起姓吴的人说的话:" 王处长?难道是王守仁?" 从老 吴的话里分析,他说的" 王处长" 一定是王守仁,因为提到他在新疆的事儿了嘛。 " 王守仁那小子难道又当处长了?他爸爸翻案了?" 白忠猜得一点儿没错,王 副局长是翻了案,他以老干部的身份" 三结合" 进局革委会当了副主任。王守仁回 到北京以后,原来安排他还回农场总场当场长。但是他不干,他要回劳改处当处长 去。 可是当年那些整过他的人极力反对他回来,怕的是他会实施报复。这事儿让刚 上任的王副主任知道了,他严厉训斥儿子:" 你在警校是怎么上的学?三大纪律、 八项注意全忘了?这是革命工作,不是逛公园……" 可是儿子不容他说完立刻反驳 :" 行了,老爷子!您那一套搁到现在过时了。别的不说,您倒是干了几十年的革 命工作,到头来怎么样?还不是几张大字报就把您这老革命打倒了?您找谁说理去? 我倒是守纪律、听指挥呢,还不是一撸到底被骗到新疆去受罪!您睁开眼瞧瞧,现 在还有谁像您一样张口闭口的革命工作?还不是得过且过地混日子!还是人家说得 好:'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您干了几十年革命了,也该享享革命的福了。这事 儿您少管!我得去个有权有势的单位!" 王守仁这一席话说得老爷子哑口无言,最 后" 讨价还价" ,王守仁到治安处去当副处长了。 老爷子是在公安机关干了几十年的人了,怎能容得儿子这番胡言乱语?只是他 心里有愧,不想再和儿子为这事儿争论不休。他此次被" 解放" 又被" 三结合" 当 了局革委会副主任,都是他已离婚的儿媳妇朴淑媛的功劳。朴淑媛以市公安局造反 派起家,一路砍杀、钻营,最后混到中央女首长身边当了个联络秘书,负责公、检、 法口的联络工作。以她这样显赫的身份为老爷子说句话,自然会被市局那些造反派 当作中央女首长的指示来执行。朴淑媛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她要和王守仁复婚。 因为这两年她受够了玩弄她的大官儿们的气,她也要找一个出气的对象,而王 守仁是她的首选人物。老爷子也是私下里答应了朴淑媛这个条件,才有了今天。所 以他有求于儿子,不敢和儿子把关系闹僵,因为他受不了这两年政治上被冷落、无 权无势被人欺负的境遇。 自打参加革命工作以来,他从来都是铁定的革命派,从来只有他对别人指手划 脚、吆三喝四,哪儿受得了别人的冷眼?被贬在家这两年,他静下心来,看着社会 的变化,人情的冷暖,来总结自己的处事教训。最伤他心的几件事,让他久久不能 忘怀。 头一件是他被停职之后连出门都要被门口的警卫训斥:" 少在这门口晃悠!没 事儿在家里反省去吧!" 所以他复职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把那个警卫赶走了。 第二件是停职后一个月,宿舍大院儿管理员来通知他,让他搬出大院儿。给他 安排的是一间四面漏风的简易房。他死皮赖脸没搬家。复职后那位管理员立刻派人 把他的旧住房装修了一下,还一个劲儿地送酒、送肉说拜年话,他才算把心里的气 平了。住邻居的钟政委在他倒台以后,见到他根本不搭理,走对面儿也是一扭脸装 看不见。尤其让他生气的是这个老家伙居然趁人之危,把他身边惟一的儿子骗到新 疆去受罪。他心里觉得对不起儿子,因为这么多年他都是从革命工作的角度对待儿 子,为了表示自己坚强的革命性,还把儿子从北京调到荒凉的清河农场去。最后却 还是因为自己倒台,连累儿子也一撸到底去了新疆。好在老天爷有眼,姓钟的没欢 势几天就被打倒了,还被送到郊区农场" 劳动改造" ,这才遂了他的心。 他把朴淑媛的条件对儿子讲了,王守仁心里不乐意,他对老爷子说:" 慧英跟 我受了那么多苦,现在还在新疆受罪。再说这儿女都是她亲生的,姓朴的进来孩子 就要受罪。那个姓朴的纯粹是个不下崽儿的骚母狗,跟她结婚那几年我的罪还没受 够吗?" 老爷子把朴淑媛对改变他们一家人处境的重要性,掰开揉碎地讲给儿子听, 再加上回来后每天都有过去的" 同事" 请他吃饭,在一起聚会,这让他明白了一个 道理:" 有权就有一切" 。和在新疆的处境相比,他当然乐意留在北京当他的官儿, 而要达到这个目的,答应朴淑媛的条件是惟一的办法。所以他给胡慧英写了一封信, 只说暂时留在北京等待分配工作,等以后工作有了眉目再接她们母女回来。他这是 先稳住胡慧英的心,不让她回来,然后写了一个离婚报告,交给父亲去办。经过这 几年的折腾,王守仁原来心里那些信念哪、人生观哪全都变了。所以在安排工作的 事儿上,他就提出条件,挑三拣四地当了治安处副处长。朴淑媛答应他:不出半年, 就让他当上正处长。他这才心满意足地和朴淑媛过日子。 王守仁的这些情况,白忠当然不清楚。他只是想到王守仁如今一定已经翻身了。 他明白,自己即便回到家里,也没有好日子过。但是脚都踩上北京的土地了, 能不去看看母亲?看看孩子?还要去农场把父亲的坟迁回来,最少也要祭扫一番才 行。 他正在胡思乱想,突然感觉着面前站着一个人在看着自己。他抬头一看,原来 是自己在清河农场管教科当科长那时候的一个下属干部。那人四下瞧瞧,小声儿说 :" 别说话,跟着我走!" 说完扭头往大厅角落的一间小屋走去。白忠稍一迟疑, 也就站起身来跟在那人身后走去。进了小屋,那人回头向门外张望一下,赶紧把门 关上,神情有些紧张地小声说:" 王科长,您这个时候上北京来可不是时候!""怎 么了?" 白忠有些不解地问。" 现在北京形势紧张,听说中央出了大事儿……" 说 了这句话,他声音更低了:" 现在全国戒严!更不用说北京了。这大厅里的人,到 下午要挨着个儿地审查,有手续、有钱的,我们帮你买票送上离京的火车。手续不 全、没钱的马上送藏经馆进一步审查,最后还是要遣送回去。" 白忠听了有点儿不 以为然:" 这是老规矩了,我清楚。可是我也是吃这碗饭的人,难道连我也要遣送 回去不成?"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表情木然地说:" 按说我不该多这个嘴,不过念 在咱们在一块儿工作过的份儿上,我就对你说点儿实情吧。王守仁回来了。他爸爸 已经官复原职。他和那个手眼通天的娘们儿复了婚,还当上了治安处的副处长。他 从新疆回来,可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我说这话您别生气,他过去是个比较厚道的人。 可是现在他变了。副处长一上任,立刻挨着个儿地整那些得罪过他的人。原来 他的铁哥们儿,那个派出所所长,让他撸下去到劳改农场当队长去了。您跟他这几 年是死茬儿,他要是知道您回来了,您想想能有您的好果子吃么?所以我劝您还是 量力而行,别去找那份儿不自在,听兄弟的没亏吃!您有什么困难吭一声,兄弟我 一定尽力帮助您。车票您也不用买,回头我对站上讲一声,他们自然会安排的。" 白忠听了这话,有点儿将信将疑,因为他跟王守仁相处也有十多年了,他心里明白, 王守仁是个宽宏大度的人。那些年要是换了自己那样有权有势,不把对头人整进劳 改队是不会罢休的。但是刚才那个姓吴的人对自己的态度,又让他有点儿相信这个 人的话。" 文化大革命" 这几年,父子反目、夫妻成仇的事儿还少吗?人都是会变 的,自己不能不小心一点儿。但是千里迢迢已经来到家门口,不看看年迈的老娘, 不到农场去处理一下家务事,他能甘心就这样回去吗?至于说给父亲迁坟,看来是 办不到了,但至少要去坟地看一看吧? 他把自己的烦心事儿对这位好心人讲了,那人听了直嘬牙花子,眉头皱成一个 疙瘩,愁容满面地说:" 白科长,不是兄弟不帮助您,现在这口饭不好吃,得罪了 王处长我就得立马滚蛋!""好兄弟!你看哥哥我已经混到这份儿上了,你不管我, 我就是死路一条。拉哥哥一把,往后有用得着哥哥的地方,哥哥我就是拼着这条命 不要,也要报你这大恩!" 那人又拉开门伸出头去向外张望一下,然后右拳击在左 掌上说:" 得!为朋友两肋插刀了!一会儿我送你到车站道岔口儿上,出了车站可 就看你自己的了。可有一样,往后您可别把我给卖了!要是那样您可是缺了大德了。 " …… 第四天,白忠上了西行的火车直奔新疆而去。躺在卧铺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三天度日如年的情景在他脑海里象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播演着。 头一天,也就是当天晚上,他在大街上转悠到天黑,看看四下无人,才轻轻推 开自家院门儿,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前轻声叫门。老太太已经睡下,听见是儿子回来 了,赶紧开门。看见儿子满面惊慌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奇怪,忙问:" 忠子,你这 是怎么了?你是公安干部,妈又是街道积极分子,咱们家是铁杆儿革命派,你慌什 么呀?" 白忠有一肚子话,但是他不能对妈说,只好敷衍着:" 我慌什么?几年没 回家,天黑,道儿又有点儿生了,走得急了点儿。" 娘俩儿就坐在炕头聊起来,说 起老爷子,老太太叹了口气:" 你爸爸临走的时候一再嘱咐我告诉你,千万别走他 那条路。你知道,他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又当过国民党警察,共产党能容他这么多 年,也就算不容易了。他常对我说,他管着的那些' 犯人' ,其实有不少是好人, 只是为保住自己他不能不对他们横一点儿。这要是算作恶的话,他被撤职就是早晚 的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自己说作了不少的恶,应当有今天这个报应。 他让我劝你千万多做善事。在劳改单位做善事比较容易,凭咱们这份出身,想 出人头地是根本不可能的。说起来你爸爸活得太累心了。他说早知道有今天,还不 如当初回乡下种地去呢!儿子,你在新疆过得怎么样?你媳妇儿打你走了才来过一 次,就是你爸爸去世,她来报的信儿。我这两条老寒腿也动不了,只好让她出头把 后事办了。听说就埋在什么' 五八六' 了。你休息几天,到农场去看看,能不能把 你爸爸的尸骨迁回来?" 白忠听了,半天没吭气儿。他心里不好受。这十多年,他 们爷儿俩背着" 出身" 这个包袱活得太累了。为了在" 阶级斗争" 这趟车上争一个 位子,他们爷儿俩可是费尽了心机。受了多少苦?挨了多少骂?得罪了多少人?可 是到头来还是把他们爷儿俩双双归入" 敌人" 的行列,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他不想 对老太太多说什么,只是冷漠地说:" 妈!这些话您别说了,儿子心里都明白。您 先睡吧,我明天一大早儿就回农场去。老爷子的事儿,我会去办的。" " 什么?几 年没回来了,刚进家门儿就要走?" 老太太一听儿子的话立刻急了。" 妈,不是儿 子不想多呆,现在国家形势有点儿紧,等过了这个风头,我再回来多住几天,行吧? " 白忠想找个茬儿糊弄过去,老太太不乐意了:" 你说的什么话?国家形势再紧, 那是针对反革命的说词儿,别的不说,就凭你妈是街道积极分子这一条,谁还能上 门来轰你不成?" 可是老太太话音儿没落,派出所两个民警和几个" 小脚侦缉队" 的老太太就进了屋。一位民警板着脸对白忠说:" 你也是吃这碗饭的人,其他话咱 们也甭说了,王处长让我们给你捎个话儿。本来他要亲自来看看你,因为临时有事 儿来不了了。他说,看在你们这么多年在一块儿共事的面子上,今天晚上就不抓你 走了。 明天中午之前你得离开北京,不然的话你在哪儿露面,就在哪儿抓你。" 一位 " 小脚侦缉队" 老太太接着训斥白忠妈:" 你是咋整的呢?搁俺们革命队伍里混了 那么多年,连起码的好坏标准都扔脑后了?知道不?这小子是混进公安队伍里的坏 人! 你就敢隐瞒不报、包庇坏人?是不是也想到街道上请罪去呀!" 这三青子话噎 的老太太直眨巴眼儿,却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这些人走了,老太太哭了半宿儿。白忠心里的火在胸口里往上撞,也是无可奈 何。他不想再让老太太伤心,也不敢和王守仁硬顶,天一亮他就坐火车回清河农场 他自己的家了。 到了家,媳妇儿没给他好脸子看," 胡罗卜就酒--嘎蹦脆" ,甩下一句话来: " 跟你发配到新疆受罪去?没门儿!你又回不来,咱们只好离婚。你走你的阳关道, 我过我的独木桥!" 儿子根本没理他,坐在一边噘着嘴眼睛含着泪。后来才知道农 场中学把他当三类人员子女对待,不许升高中。老婆去辩理,让人家顶回来:" 白 忠是公安队伍里清除出去的坏人,弄到新疆劳动改造的,还不是跟三类人员一样? " 家里呆不住,白忠一赌气骑着自行车赶到西区" 五八五" 村,也就是现在的 " 五七干校" 去给父亲上坟。 到了坟地一看,白忠真是伤心透了。只见父亲的土坟和周围那些劳改、教养人 员的土坟毫无二致,都是一个小土包和一块砖头的墓碑。父亲这十几年一直管着这 些" 坏人" ,和他们针尖对麦芒地" 斗争" 。可是到头来却也是和这些" 坏人" 同 样待遇," 睡" 在一块儿。父亲的老同事说起老爷子的死,都摇头叹气:" 心情不 好再加上活儿累。" 看看" 五七干校" 的人,和原来住在这里的教养人员吃、住完 全一样,干的活儿也没区别,整天挖水渠、甩土方。这些人都五十开外了,一辈子 没干过体力活儿,怎么受得了?联系自己这十多年的经历,他的心真是凉透了。 坐在火车上,他冷静下来,回想这十几年来自己呕心沥血苦挣苦斗,竟然落得 今天这样的下场,真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如今自己孑然一身,两手攥空拳,浑 身上下像水洗过一样,没有任何负担。他想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 看来今后 得换个活法儿了。" 回到工程支队,才知道自己所在的连队已经调到胜利农场去了。 刘优德负责干部分配工作,他看了白忠档案,知道他当过多年公安干部,就让 他到农场治安保卫组当个副组长,具体管着全场治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