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北京哥们儿的苦恼 一、北京人全部集中 张奎印这个春节过得真舒心,这是他自划右派以来最高兴的一个春节,因为他 调进一个上海姑娘最多的连队,而且过节这几天他认识了好几个上海青年。 刘云良、李国栋他们也都分别交了几个上海朋友,那些上海人喜欢听他们聊北 京劳改农场和塔里木的故事,大家聊得挺开心。尽管他们都是" 南山踢过虎、北山 打过狼" 地一顿乱吹,但是这样能满足他们各自的需求。上海人能借此打发寂寞的 时光和物质生活极度匮乏带来的空虚,北京哥们儿则可以借此认识几位上海青年, 进而通过他们认识上海姑娘。因为北京哥们儿岁数都不算小了。" 不孝有三、无后 为大" ,他们都想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了。 节后开始春耕,张奎印带着一班北京人投入农田整修毛渠的工作。干土方活儿 他们不外行,自己的任务完成了还可以主动去帮上海姑娘们干干活儿,以此博得姑 娘们的欢心。那些姑娘们也会来事儿,追着张奎印叫" 阿哥" ,叫得张奎印心花怒 放,整天哼着小曲儿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之中。 但是好景不长,自从王振春被抓走之后,北京人的处境就有些不妙了。开始是 把张奎印的一班人搬到离营区很远的马号去住。那里又脏又臭,没人愿意去那里做 客。而且那些上海青年自从被连部陆续找去谈话之后,大部分人不再和北京人来往 了。至于那些姑娘们,见着北京人都是离得远远的,张奎印想主动帮她们干活儿, 根本办不到。他往前一凑和,人家就吓得丢下工具跑了。闹得张奎印他们几个人灰 头土脸的,整天像死了爹一样垂头丧气的。班里几个右派们可是得了" 解放" ,因 为张奎印脑子里整天光是想着" 泡妞儿" ,根本顾不上抓他们的" 阶级斗争" 了。 张文景整天抱着一本厚厚的数学书在看,还不时用铅笔在一张张白纸上写写画 画的;李贵良一有时间就趴在床头写什么东西,已经写了好几张纸了;有几位在看 书,有时候还用外国话聊天,咿哩哇啦地说得挺热闹。最忙的要属王汉,每天干完 活儿回来,他都是忙着在纸上画图写字,有时候还把他那些压箱子底的书翻出来看。 到后来场部下了命令,让他专门在家写写画画,说是编写什么农田改造计划…… 其实只是张奎印一个人感到无聊,闷得发慌,连刘云良和李国栋都没有闲着。 他们收了几个上海人做徒弟,经常偷偷儿地找个没人的地方教他们打拳、摔跤。 张奎印陷入了这种境地,觉得还不如北京人在一块儿好,因为那样他还可以显显威 风,在" 阶级斗争" 的风浪里得到一点儿" 乐趣" 。他到其他连队打听了一下,敢 情北京人的境遇都一样,全被连队视为" 阶级敌人" 的活靶子了。虽然没有搞运动 那样紧张,但是这种被别人视为" 眼中钉" 的滋味儿更让他们气闷、抑郁。因此张 奎印找到张礼、刘永生一伙儿班长们商议了一下,一起向上边反映他们的意见--北 京人还是要合在一起。结果让谢遂鼎当场训斥了一顿,而且勒令各自回连在全连大 会上作检查,认识不好的还要撤去班长职务,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气得张奎印回 到宿舍跳着脚地骂大街,却不敢再提出什么要求了。 他知道王汉和场部的领导认识,于是想求他向当官的讲讲还把北京人合在一起 的好处,省得在这儿受欺生闷气。王汉听他说完,笑了笑说:" 这件事儿不能急, 细情我也不必对你讲了,反正保你出不了半年就能实现愿望。" 李贵良也笑着说: " 心急吃不了热白薯,到时候你想不去还不行呢!"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让张奎印 心里踏实下来了。因为他清楚,这两个人正在为农场当官的卖力气。" 他妈的!这 是什么事儿?居然让这两个老家伙出了风头,占了上风!" 他心里愤愤不平地想着。 王汉为什么能说得那么肯定?因为他正在为农场的条田改造设计方案。他比其 他北京人早到农场十来天,劳资科长奉命把他只身拉到农场住在场部招待所里。当 天晚上刘优德就到招待所看他,两人聊了几个小时。后来刘优德又领着他到连队农 田里转转,看了条田的情况,他心里有了底儿。于是他把自己的设想概括为九个字 :" 深挖沟、大改小、换良种" 。他把自己的设想在场革委会领导小组会议上讲了 一下,钱明喻平时不管生产,谢遂鼎根本不懂生产的事儿,也不想操那份儿心,只 有刘优德分工具体负责生产,所以钱明喻是听刘优德的话,谢遂鼎只是反对起用右 派分子" 阶级敌人" :" 这是走什么道路的大是大非问题,不能走唯生产力论的黑 道!" 但是刘优德提出这是" 废物利用" ,变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是毛主席的最 新指示。这一来谢遂鼎也不敢提出反对意见,只是坚持不能任用北京人这一条。 其实王汉提出的这几条全是在北京农场使用过的老办法,深挖沟就是把排水沟 挖深,降低地下水位以达到治碱的目的;大改小指的是把几百亩大的条田分割成较 小的条块,以利于排水和耕作;因为他看到很多地块里都是靠地边的作物长得好, 而地中间的作物不是被盐碱烧死了,就是长不高,不结果实,职工叫它" 秃子田" 。 按照刘优德提供的情况,新疆兵团其实在" 文革" 前就已经意识到这些问题, 也派人到其他省学习过先进种植技术。但是" 文革" 一开始,大家都来搞政治运动, 想搞种植技术革新的人反而被整成" 走白专道路的人" ,所以这几年兵团农业生产 一直处于下滑势态。 胜利农场" 文革" 前是" 西北农业红旗" 之一,财务、粮食都有上交,但是现 在每年连口粮都要从外省买。每个月快到发工资的时候,刘优德都要东拼西凑、拆 东墙补西墙,才能勉强把工资发了。今年从春节以后就没有发过工资,只是每个月 发给几块钱的生活费,勉强维持职工的吃饭而已。刘优德和一些被打倒过现在又解 放了的老军垦干部一聊起这件事情就心疼,因为兵团的农垦事业是他们用双手和血 汗开垦出来的,眼看着种地的人连自己吃的口粮都得向外边买,他们是又急又恼却 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因为他们手里没有了权力,或者虽然恢复了职务,但是那些造 反起家的、偷懒耍滑不想干活儿的人根本不听他们的指挥。他们在一起商议要改变 农场面貌,先要从农田改造和种植技术入手。刘优德到生产组想找一些技术资料看 看,但是那些资料都被造反派烧毁了。正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王汉调到农场来, 给他们增添了莫大的希望。听了王汉的设计方案,他们一致认为这位原农业专家说 到了正点上。农场近二十年的开垦历史证实盐碱是一大祸根,而王汉的分析头头是 道,于是意见就统一了,办法也出台了。 春耕一开始,农场就下发文件,动员全场职工掀起一场" 农田改造" 的高潮。 各连都组织一部分劳动力,投入挖排水沟、改建条田的工程。但是工程开展得 不顺利,因为除了北京人还能按设计方案干活儿之外,很多职工只是出工不出力, 甚至在地里不干活儿干坐着。工程不但进度不快,而且不按设计要求干,造成" 无 效劳动" 的结果。为此刘优德心里十分着急,但是现在正在批判" 右倾翻案风" , 而且他在场里只是负责管理生产而已,他不是党内一把手,说话不管用。王汉看准 时机向刘优德提出建议,把北京人依旧集中在一起,成立一个挖渠专业队。采用蚂 蚁啃骨头的办法,一个条田、一个条田地实施改造方案。这样能保证工程的进度和 质量,让改造条田的效果慢慢显现出来,对农场的生产总是有促进作用的。就这样, 分到各连的北京人又都集中到已经废弃了的农场医院旧址。刘优德调苟富贵来当连 长,又从各连抽调干部组成连领导班子。谢遂鼎举双手赞成北京人再次集中起来, 因为这样对他们的监督、管理方便多了。他也趁机把几个造反派哥们儿提升起来, 到这个连当排长,对北京人实行" 无产阶级专政" 。 北京人才分开半年多就又合并到一块儿了,对那些老爷们儿倒也无所谓。因为 他们多少年一直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也就是男男女女一块儿干活、一块儿生活,结 束那" 单性社会" 的枯燥生活。但是这半年来他们在各连吃尽了苦头,在好人堆儿 里他们板上钉钉是" 专政对象" ,是" 阶级敌人" ,住的是连队最破的房子,吃的 是伙房单调的青菜汤;即便春节分肉,轮到他们也是一点儿肥膘见不到的精瘦肉, 还要让伙房克扣掉一部分。可是他们在连队里干的全是最累的活儿,扣土坯、挖排 渠、盖房子……就这样那些姑娘们看见他们就像看见" 鬼" 一样,避之惟恐不及。 场里、连里只要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头一个被怀疑的一定是北京人。所以 大家终于想通了,还是北京人在一块儿好,起码大家是平等的,吃、住、干活儿都 一样。 虽然像张奎印、张礼他们可以做北京人里的" 人上人" ,但这终归是少数人的 事儿,多数人心态是平和的。 可是对那些作为干部家属、北京人家属的女人来说就不一样了。因为新组建的 " 基建连"-- 也就是挖渠队,工作任务是单一的--只有到处挖渠的活儿,这可是重 体力劳动。而童玛丽她们这些女职工在塔里木几年里一直干的都是轻活儿--在营区 院子里打扫卫生,或在后方基地种菜,最累的活儿也就是上公路去养护,土方活儿 基本上没干过。刚开始听说北京人要集中,她们心里挺高兴,因为在农业连队她们 都是和其他女职工一起到地里干活儿,轻工作根本落不到她们头上。可是没想到到 了" 基建连" ,场部工作组的王庆龙副组长就宣布:" 除了有病的一个女工负责打 扫营区卫生,苟连长老婆王连娣到伙房做饭,童玛丽在幼儿班当阿姨,其余女工全 部和男工一样下地挖渠。" 这一下在女工班里可是" 炸了营" 了,北京人的老婆们 还没什么闲话,用李连锁的话说:" 就是不让童姐干,也轮不到咱们姐们儿身上, 还是童姐干好。王大哥没在家,她一个人真够难的!" 可是那些干部家属就不这样 想了,新调来的唐排长老婆是个四川人:" 锤子--!朗格搞起的?那个臭婆娘是北 京人里最坏的女人。她男人是个杀人犯,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臭流氓、烂破鞋。 看哪方面也论不上她当这个阿姨!" 王排长老婆潘虹也愤愤不平地说:" 工作 组执行的什么路线?放着那么多好人不用,单让她干?这种人能把孩子教育好吗? 反正她当阿姨我的孩子就不送去。" 王连娣虽然分到了做饭的轻活儿,但她还是不 依不饶地咬斥:" 工作组执行的是刘少奇路线!林彪路线!童玛丽是什么人?她是 北京人老婆,本人是流氓、阿飞,劳教分子,老头子是杀人犯,马上要枪毙了。大 伙儿说说她有哪一点配当我们接班人的阿姨?让她当阿姨,教育出来的孩子还不是 都成坏人了?" 刘君英听了这话就为童玛丽打抱不平:" 真是怪了,平时嘻嘻哈哈 待人那么好的人,怎么遇到这事儿也变得这样不讲理了?伙房做饭不比当阿姨差到 哪儿去,干嘛说那些剜心的话伤人?" 其实小刘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原来当初一 有了北京人大集中的消息,王连娣就告诉苟连长她要当这个托儿所阿姨。因为满算 上也就只有三四个小孩够条件上托儿所,当这个阿姨等于是白拿工资。论政治条件 她是党员,既是连长老婆又有文化,还有人缘儿。所以即便是连里再刁钻的女人, 也认定这个阿姨的差事板上钉钉是连长老婆的。刚搬过家来,王连娣就迫不及待地 让老头子派了几个工人,在她的指挥下把托儿所的房子收拾出来了。换房门,装玻 璃,用白灰粉刷墙壁,把一间破房子收拾得像个新房。可是到头来这个阿姨她却没 当上,给他人做了" 嫁衣裳" 了,她能不生气吗?更何况这个阿姨是让连里政治条 件最差的女人去干,她心里更是不服气。 童玛丽并不想当这个阿姨。自从王振春被抓走之后,她心里急得站不是、坐不 是的,隔一两天就要上钱明喻宿舍去催他到公安局去保王振春出来。钱明喻总是托 辞借口敷衍着她。因为没有王振春,对他来说更可以放心大胆地和童玛丽明铺暗盖 地" 通奸" 了。 时间久了,童玛丽也没了办法,只好去找白忠,因为白忠是场里具体负责王振 春这个案子的,而且白忠也说过王振春是冤枉的话。按过去白忠对北京人的态度, 童玛丽知道找也是白找,但是她现在是实在想不出一点儿办法来了,死马当活马治 吧。没想到白忠一口答应下来:" 王振春的事儿你放心,我一定会管到底的。现在 的关键是说服黄秀芳把实情讲出来。我相信王振春在出事儿的那天晚上就是住在黄 秀芳那里了。这件事儿如果能落实下来,王振春就是冤枉的,就可以彻底平反。你 家里有小孩儿,又要上班干活儿,没有时间跑。再说了,我是公安干部,正管这些 事情,这件事你就交给我来办吧。" 这真是出乎童玛丽的预料,既然人家说出这么 热情的话,童玛丽也就一口答应下来:" 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坐一趟车来的,这 件事情就托给您办了。往后小王回来再好好谢谢您!" 对于工作组宣布让她当托儿 所阿姨,她心里明白这是钱明喻对她的照顾。但是她心里也明白:十几个干部家属 的眼睛都盯着这份活儿呢,自己在连里的身份、地位,根本就不敢想这份差事的。 她也明白,如果自己接了这份差事,今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能送托儿所的孩 子,除了刘君英、李连锁这三两个北京人的孩子之外,全是干部和其它职工的。孩 子在一块儿磕了、碰了的事儿少不了,那些干部家属还能饶了她?再说她还要经常 请假去探望王振春,给他送些日用品,有这些孩子缠身,她怎么走得了?她去求钱 明喻把她调到场部文艺宣传队去,因为她现在就常常被叫到那里教那些女孩子唱京 剧。 在那里活儿轻,时间也富裕,既能照顾女儿,又能不下地受苦,还能时常去看 望小王,真是一举而三得的好事。可是钱明喻不答应:" 你真是掖着明白装糊涂, 你自己什么身份不知道?你就是唱得比梅兰芳还好,也不能用你呀!让你当这个阿 姨,我已经顶着非常大的压力了。你们连里那些臭娘儿们说三道四的多了。我就这 么大的本事,谢遂鼎找了我几次都让我顶回去了,你就知足吧!" 事情到了这个地 步,童玛丽也没了办法。按照她的脾气,她会咬着牙和男工一块儿挖渠去。挖土方 的活儿她又不是没干过,还能累死人?可是刘君英不同意她的意见:" 童姐,不能 挖渠去!那样可是趁了那些臭娘们儿的心了。她们不是乱咬吃么,你就偏去当这个 阿姨,让她们生气去吧。气死人不偿命!" 李连锁也赞成童玛丽当阿姨:" 有您当 阿姨起码我们的孩子不会受气,让那些臭女人来干,咱们的孩子还不是成了她们的 受气包! " 童玛丽听了这话也觉得有道理,尤其她觉得像王连娣这样平时待人挺和气的 女人,居然也满嘴脏话地背后攻击她。她要" 不蒸馒头蒸( 争) 口气" ,非要当这 个阿姨不可。不但要当,还要当好。 可是她没想到这个阿姨不是那么好当的。一开始那些干部的孩子不但不听话, 还张口就骂她" 臭女人、北京女流氓" ,气得她背后直掉眼泪。但是她咬住牙,耐 心地哄着孩子们玩儿,教他们唱儿歌《两只老虎跑得快》,让他们玩儿" 丢手绢" 的游戏,还给他们唱" 样板戏" 阿庆嫂、小铁梅。听得孩子们直拍巴掌:" 阿姨唱 得跟收音机里一样" 。慢慢地她和孩子们关系融洽了,那些女人的闲话也渐渐少了。 童玛丽才过了几天清静日子,白忠就来找她,通知她:" 王振春已经判下来了, 是死缓。公安局通知你去探望,过几天就要转到重刑犯监狱去了。" 童玛丽听了这 话,不由得眼泪流下来,哽咽着说:" 白处长,谢谢您的关照,我的命太苦了。您 知道为了救小王,我可是连命都快搭进去了,结果还是没用。往后这日子叫我怎么 过呀?" 白忠劝慰她说:" 怎么没用?咱们的努力没有白费,这条命只要留下来就 有希望。要知道不是我反复向公安局汇报那些疑点,恐怕王振春这次就要挨枪子儿 了。你不用着急,先去大狱看看他,不然去晚了把他转入沙漠里的重犯监狱,再见 面可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