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藏龙卧虎北京人 场部小饭馆开张了,刘优德又开始想着要整顿学校的教育质量,因为从上边分 下来的几个工农兵大学生,每天在课堂只会喊革命口号,常常在课堂上对学生提的 课本上的问题瞠目结舌答对不上来。再加上一部分学生根本没心思念书,因为有" 张铁生" 那个白卷英雄的榜样在那儿摆着。想念书的又没有老师能教,结果整个学 校一团糟。很多学生年纪轻轻的就跟王振春、朱阿三之类人物拜师学打架,农场治 安形势非常糟,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强奸妇女的事件屡屡发生。有人主张动用武 力连抓带判刑" 杀鸡吓唬猴儿" ,但是刘优德认为镇压只是一个治标的办法,要治 本必须从学校开始整顿纪律,整顿教师队伍。把不合格的老师刷下去,尤其是中学 的老师队伍要充实一批有真本事的人。 刘优德的目光定在北京人群里,因为和王汉闲聊天的时候,听王汉讲过北京人 里有著名大学的高材生,像张文景,就是数学系的高材生,王继军是化学系的,还 有几个人是英语系、物理系的大学生。这些人的本领肯定强过那些工农兵大学生, 只是因为他们都是" 三类人员" ,是" 阶级敌人" ,所以没有人敢起用他们。刘优 德把王汉开列的能教书的人名单交给劳资科的文秀英,让她把这些人的档案找出来, 把每个人过去学的哪个专业、犯的什么错误一一列出。关于本人认罪态度和表现, 刘优德都让写几句" 好" 的评语,然后他带着这份材料去找地委王书记。王书记听 了他想起用这些人当老师的想法,心里却有些犹豫:" 这些人都是右派分子,定性 是反党反人民的,怎么能让他们当老师?张铁生事件的余波还没过去,这件事情可 是有点儿冒险了。" 刘优德见王书记沉吟不语,心里明白这件事责任重大,于是试 探着进言:" 毛主席不是有过' 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 的指示嘛,我的想法是不 改变他们的身份,他们还是挖渠队工人,只是以借调的方式让他们在中学教书。或 者让他们在学校以打扫卫生、养猪等后勤人员的身份出现。我和他们都谈过了,他 们乐意' 业余教书' ,您考虑能不能试试?不这样咱们的后代都成了文盲,连化肥 袋子上的英文都念不出来。这样下去往后的经济建设还怎么搞?毛主席说的' 超英 赶美' 的目标什么时候能达到?" 刘优德这一席话说得王书记心里有些活动了:" 现在中央虽然在批' 周公' 、' 批林批孔' ,但是从上边的动向来看,还是在争权 夺利,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下边的事。老刘说的有道理,学生在学校学不到知识, 以后怎么参加国家的经济建设?都成了'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的人,国家的经济 发展只能是一句空话,没有人能担起这个重任。" 但是他还是郑重地劝诫刘优德: " 这件事非同小可,现在邓小平在中央虽然提出了一系列整改措施,但是中央文革 一直跟他对着干。前些日子' 风庆轮事件' 就是个例子。别忘了中央文革的江青是 毛主席的老婆,枕头风厉害啊!这件事可以按你的设想去做,只是要小心行事。头 一条千万不要张扬,对外只说是学校的勤杂工,是协助老师给学生补习功课。告诉 他们:在课堂只管讲课,学生听不听不要管,更不许训斥学生!万一以后出了什么 事儿,我会替你说话的。但是我可不敢给你打保票。这件事你要想好了再做。" 刘 优德想了想回答说:" 咱们这一代人打下了江山,还得保证江山的巩固发展,经济 建设搞不上去,老百姓受苦哇。'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的道理,位居中央的那些 人怎么不明白呢?您刚才说的话,我全明白了。我会小心行事的。真出了事儿,由 我一人承担,决不会扯出您来。有您在这个位子上,别人也把我怎么样不了!" 刘 优德回来之后,立刻拿着文秀英整理出来的这份档案材料,在党委会上把自己的想 法讲出来,征求领导班子的意见。 这几年场里治安混乱,学校成了" 自由市场" ,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局面 大家都看在眼里。尤其是大家都有子女在学校念书,虽然这几年一直在宣传" 读书 无用论" ,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即便是以" 工农兵子女" 的身份上大学,也还是 要考试的。再说孩子们能把心思搁在念书上,可以少跟社会上的流氓、阿飞学坏。 但也还是有人担心会被谢遂鼎之类的" 革命派" 抓住" 小辫子" ,二次被打倒。 " 这件事是好事,只是有翻案复辟的嫌疑,尤其是让北京人教书,别人会不会说这 是阶级敌人占领了教育阵地?这是我们不得不防的事。" 刘优德在会上拍案表态: " 这件事你们知道就行了,出了任何事都有我刘优德一人承担!你们都不要插手, 免得吃挂落。即便我被打倒了,场里的生产方针不能变,那些' 造反派' 即使想变, 恐怕职工们也不会同意。" 这件事定下来,刘优德亲自到挖渠队按名单一个个找来 谈话,最后确定张文景、张礼、王继军等一共五个人调到农场中学后勤组,担任养 猪、打扫卫生的工作。本来也想调李贵良到学校去教数学,因为他原来就是北京一 所大学的数学助教,但是他借口眼睛有毛病看不清课本上的字而婉拒了。同时刘优 德还把谢遂鼎提拔为中学的副校长,让他专门负责学校的教学质量,告诉他:" 学 校教学质量提高了,你的职位就跟着提高。反之,你就到农业连队去种地。" 这一 下将了谢遂鼎一军。他结结巴巴地说:" 刘政委,您知道学校那些老师都是吃干饭 的,教小学都不够格,您让我怎么提高教学质量?" 刘优德故意板着脸问:" 你怎 么知道人家是吃干饭的?" 谢遂鼎无可奈何,只好说了实话:" 好多老师就是从我 手里提拔上去的,我还不知道他们那两下子?" 刘优德就进一步逼迫他:" 既然是 你做的事,还得由你来解决。要不然党委另外选副校长?" 谢遂鼎小心翼翼地轻声 说:" 听说学校调来几个北京人当勤杂工,有人告诉我党委想让他们教书?您看… …" 刘优德立刻疾声厉色地打断他:" 党委根本没有这个意图!这是谁在造谣? 我马上派人追查!" 谢遂鼎立刻低声下气地辩解:" 您别生气,这都是' 屄里放屁 ' ,没影儿的事儿。我的意思是:让他们教书也不是不行,' 废物利用' 嘛。再说 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也说过要' 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 么?你过这件事儿只能偷 偷地干,只要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就行了。" 刘优德还是板着脸严肃 地说:" 你怎么做是你的事,别向我汇报。刚才你说了什么我全没听见,就这样吧。 " 谢遂鼎升了官,他在学校里的那些狐朋狗友、虾兵虾将都来给他祝贺。谢遂鼎借 这个机会把他的想法说出来:" 党委说,只要学校教学质量提高了,我就可以升为 正校长、宣教科长、政治处主任。可是凭你们这些人的本事,能把教学质量提高吗? 我想了个办法,你们教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的人得帮我一把:每天轮到你 们上课的时候,我就说你们请病假了,让那几个老右派替你们去教书,你们在家里 坐着拿钱。你们看怎么样?" 大家异口同声说:" 这当然好了!只要工资不少我一 分,何乐而不为呢?" 但有的人不无担心地说:" 这样下去时间长了,会不会把我 们的教师资格撤销了,由他们取而代之?" 谢遂鼎笑着说:" 这你们就放一百个心 好了! 有我这个校长在,谁敢撤你们的职?别忘了他们都是铁板上钉钉子的老右派, 他们在学校的身份是勤杂工。对这种人咱们是' 废物利用' ,什么时候不想用了, 一句话就让他们滚蛋!" 就这样,张文景每天早上很早就起床,先打扫校园的卫生, 吃过早饭他就给高一的学生上数学课。到后来从高一到高三所有的数学课都由他讲。 有些老师对他的讲课水平从心眼儿里佩服,因为数学课让那些老师最头疼。他 们在讲台上照本宣科,学生在下边各干自己的事。即便是想听课的学生也听不懂老 师讲的是什么,学校数学老师一说起讲课就头疼。可是张文景讲课根本不看书本, 他能举很多例子来说明数学定理。比如他带着学生们到农田里,利用计算土地面积 的方法来说明一些数学定理。到油库现场丈量油罐里油面的高度,通过计算可以算 出油罐里的柴油有多少吨。他还给学生们讲一些数学上有名的趣味数学题:" 鸡兔 同笼" 、" 三人分鱼" 、" 五猴分桃" ,等等,用讲故事的形式把孩子吸引到课本 的内容里去。深入浅出的话语,能吸引一部分想学习的学生。尤其是他写出了一篇 论文,论证了数学界的一道难题。虽然这个论文是以"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胜 利农场中学数学教研组" 的名义在中国数学权威杂志上发表的,但是这一下子震惊 了全师所有的中学。其他一些农场里有北京人的,也开始偷偷地起用一些高学历的 人当" 业余老师" 。 这一下,惊动了师部抓阶级路线、主持工作的祝副师长,他立刻率领工作组来 到胜利农场调查此事。刘优德事先得到了消息,等工作组来到,只见张文景他们正 在打扫卫生、在猪圈清理猪粪。尤其张文景使用了" 条件反射" 规律,他每天在喂 猪食的时候一边喂食嘴里一边吹着哨子,等到工作组来查看的时候,只见张文景一 吹哨子,所有的大猪小猪都奔向猪食槽吃食。刘优德据此向工作组说明:" 你们看, 他要不是长期在这里喂猪,能有这样的效果吗?" 祝副师长和工作组的人不得不相 信刘优德的话,但是心里还是有怀疑。于是祝副师长偷偷把谢遂鼎找来查问,谢遂 鼎当然不敢说出实情,因为这件事就是他出面干的,说出来他就完蛋了。工作组没 查出任何问题,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 张文景的讲课方式不但吸引了很多爱学习的学生,连一些老师们也常常来听课, 以充实自己的教学经验。一时间张文景成了农场中学乃至全师中学的风云人物。这 可就引起了同是" 业余教书" 的张礼的愤慨。张礼是当过记者做过编辑的人,让他 来教中学生的语文课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在课堂里用讲故事的方法讲解成语, 还举一反三地把课本里的内容充分发挥,把过去老师单调地在课堂上念课文变成讲 故事、说笑话,学生们听他的课听得津津有味。过去像" 蛤蟆吵坑" 的课堂秩序, 如今变成" 静若无人" 的课堂。但是他的名声和张文景相比,显然差得很远。这一 下勾起他犯了多年养成的" 气人有、笑人无" 的癖病。他下决心要找出张文景的毛 病来,把他的" 嚣张气焰" 打下去,最好是一下子轰出学校。为了了这个心愿,他 开始有意识地接近张文景。本来他们几个" 业余教书" 的人每天还是回到挖渠队居 住,后来场里一位副场长的女儿央求他爸爸下令学校给这几位" 业余老师" 腾出宿 舍,让他们搬过来住。因为这位女同学非常爱听张文景的课,而且加入了张文景发 起的" 数学课外学习小组" 。学生们都想课余时间多听听张文景讲" 数学故事" , 但是他们不敢夜晚到北京人居住的营区去,尤其是女学生。因为王振春" 强奸杀人 " 的事传遍了全场,大人小孩儿的耳朵里都灌满了。尽管王振春后来被平反昭雪, 但是北京人" 青面獠牙、无恶不作" 的名声在人们心里扎下了根儿。这样,学校就 奉场部指示腾出两间房来让他们五个人居住。张礼提出和张文景住一间屋,张文景 心里不乐意,但他多年来习惯了逆来顺受、与世无争的处世态度,也就没有表示异 议。而张礼和张文景住在一起是有目的的,他要用" 鸡蛋里挑骨头" 的精神抓张文 景的" 小辫子" ,以达到整倒他的目的。张文景并不是傻瓜,尽管每天他的屋里都 会拥来一伙儿男女学生,听他的课外辅导。而张文景只是讲一些课本上的题目,或 者围绕课本做一些深入浅出的讲解。有的学生非常感慨地问:" 老师,您说说为什 么你们上学的时候能学得那样好,而我们现在却学不到真正的知识呢?" 还有学生 问:" 老师,人家说' 文革' 前的学校教出来的学生都像您一样有真本事。现在的 工农兵大学生狗屁不通!像学校里的钟老师,说是大学毕业了,可连一句完整的英 语都念不出来。我们让他把' 墨西哥化肥' 袋子上的英文翻译出来,他根本不会。 您说这是怎么回事?" 张文景眼睛斜睨了正躺在铺上的张礼一眼,这时候张礼 虽然面向里躺着,两只耳朵却支愣起来等着听张文景的" 反动言论" 。但是张文景 只是笑笑没有正面回答:" 这个问题我也弄不懂,你们最好去请教政治老师。不过 如果听我一句话,最好以后不要再提这样的问题,这会影响你们的前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