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迫害狂本质难改 一天,王汉把张文景、王继军、胡明言找来,在童玛丽家里来一个小聚会。因 为童玛丽从北京回来了,她带回来一些北京" 天安门事件" 的详细消息。" 那些日 子天安门周围都挤满了人,大一路公共汽车都绕着走了。我背着家里偷偷儿在广场 ' 溜边儿' 瞧了瞧,我的妈呀!那些大大小小的花圈遮住了纪念碑的四周围栏,围 栏上还贴着好多大字报。听旁边人议论,是悼念周总理、骂江青什么' 四人帮' 的。 " 说到这儿她声音放低小声说:" 有的大字报还不指名骂' 当代秦始皇' ,我 琢磨这不是明摆着攻击毛主席吗?不用说看,就是听了我头皮都发麻,这要是逮住 了还不得吃枪子儿?我妈说街道上传达了,不许居民这些日子上天安门凑热闹,逮 住了按' 现行反革命' 处理。后来我没敢再去,只是听我们院子里的邻居二秃子回 来对我说,出事儿的那一天,天安门广场地上都是血迹,一些警察连夜拿水管子冲 地。 我们街道上就有好几家人的儿子被打死了,拉到火化场,还不许家人看,连骨 灰都给处理了。真他妈不讲理!杀人不过头点地嘛?派出所轰我回来,还让我写下 保证书,不许在新疆传说天安门的事情。违反了要按反革命处理,您说这个世道还 讲不讲理了?周总理那么大的官儿,难道还不许开追悼会悼念吗。共产党不知道怎 么了? 照这样下去,老百姓还有活路么?" 几个人听了童玛丽的叙述,谁也没吭声。 王振春不在家,又到他那些" 徒弟" 那里喝酒去了。张文景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 :" 这是我当年大学里的一个难友写来的,当年我们都是' 百家争鸣' 学社的社员, 只是他出身好,父亲又是高干,才免去劳动教养的灾难,落个留校察看的处分。他 现在在学校里的图书馆当个管理员。他告诉我:现在大学里真正念书的人很少,很 多工农兵学员原来只是小学文化,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来,也跟不上大学的功课。 这些人考试不是零蛋就是交白卷,开批判会批斗老师还真是一门儿灵。这样下去, 中国几千年的文化就要断送在这一代人的手里了。他在图书馆接触过一些外国科技 资料和杂志,人家美国、英国经济发展快得咱们连影子都看不见。就是小日本儿, 战后经济起点还不如咱们高呢,现在也比咱们强多了。唉!现在的国家形势让人看 不到希望啊!" 王继军用手扶扶眼镜说:" 看不到希望,这不是你我这样的人能解 决的。依我看,咱们只要为国家、为后代尽了咱们的一份儿心,死的时候想想对得 起自己、对得起后人,也就罢了。" 王汉只是听他们讲,好半天没说话。最后他站 起身来在小屋里来回踱步,似乎在想什么问题。最后他走到门口拉开门把头伸出去 四下望望,又缩回身子关好门,这才走到桌前把头凑近几个人面前,声音非常小地 说:" 古人说过:' 物极必反' 。这是千古不灭的真理。我上次回北京,就听说毛 主席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按古书上的话推理,天灾和人祸是相辅相成的。现在 周总理死了,这些年不少建国元勋相继死了,恐怕毛的时间也不会很长了。只是现 在吃不准毛的接班人最后落到谁的头上?如果是江青一伙儿' 文革' 派的话,中国 就会有灭国灭族的危险。如果落在邓小平之类' 文革' 受害者头上,起码' 文革' 这一套就得被推翻。即便是回到六四年那种情况,也比现在强百倍。从现在老百姓 自发地反对江青一伙儿人的情况来看,毛如果明智一些,不把江山交给江青,国家 的命运会要好一些。否则,弄不好中国国内会陷入内战的局面,老百姓又要吃苦了! 我记得有一句名言:' 历史会惊人地上演着极为相似的一幕' ,中国内战才结 束三十年,按说不应该发生改朝换代的事儿。咱们这一号人只能静观其变、顺其自 然,你们在学校教书千万要小心。为国尽忠是对的,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小不忍则 乱大谋,千千万万要小心哪!" 但是没想到还是出了大事儿。首先是学校一些和张 文景来往比较多的学生自发地在学生宿舍挂上周总理遗像,每个人还做了一朵小白 纸花戴在胸前,他们每天进出都要对着遗像鞠躬敬礼。这件事有人报告给谢遂鼎, 但是谢遂鼎明白周恩来是国家总理,虽然上边没有号召给他开追悼会,但也没有禁 止人们自发的悼念活动。可是张礼却想利用这件事整倒张文景,他首先去找谢遂鼎 汇报:" 那些学生经常和张文景在一块儿,他们那么小,能懂什么事儿?还不是张 文景煽动、教唆他们和党中央唱对台戏的!" 谢遂鼎听了这个情况挺重要,立刻问 :" 你听见他教唆这些孩子了?""他当着我的面怎么敢这样做?不过从情理上分析 一定是这样的。" 谢遂鼎听了摇摇头,这两年他经的事多了,也有了一些教训:" 你还是抓到一些证据再说,只要你能抓到证据,我就提拔你为正式教师。" 张礼回 到宿舍之后,心里盘算着从哪里下手抓张文景的" 小辫子" 。" 首先应该否定他的 教学方法,是把学生引导到颓废、低级的趣味上去,让学生们渐渐失去革命斗志。 其次那一天学生说的' 文革' 后的教育质量不如' 文革' 之前的话,肯定是张文景 在课堂常常给学生灌输这种' 今不如昔' 的观念,才让学生心里产生这种反动的思 想。 最近他收到几封北京的来信,瞧他看信的认真劲儿,会不会是信里有关于北京 天安门事件的消息?应当设法趁他不在偷偷儿瞧瞧,也许能抓住他的一些致命的把 柄。 " 想到这儿,张礼动手写出一个提纲,给张文景在学校的工作罗列了几大罪状。 然后他坐在床边盯着张文景的床铺看,他想起张文景曾往枕头下面放过什么东西, 于是过去掀开枕头一看,果然有一封信压在枕头下面。他欣喜若狂,先走到门口看 看四周没人,这才迅速把信拿出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这封信正是北京的老难友向 张文景讲述天安门事件真相和清华大学刘冰一些人对教育革命的论点。张礼如获至 宝,也顾不得别人会对他偷看信件的指责和鄙视,立刻把信交给谢遂鼎,并建议马 上召开全体教师大会,公开批判张文景的反动复辟言行,以贯彻中央" 反击右倾翻 案风" 的精神。 对张礼的建议,谢遂鼎自然是同意的,只是心里有一丝儿遗憾。因为张文景的 教学方法确实使胜利农场中学名声鹊起,功劳自然是落在他的头上。最近师部已经 下了文件,通报表扬他的领导有方,能灵活、准确掌握党的政策。这样一来他的前 功尽弃了,闹不好会不会落个用人不当的罪名也未可知。但是他的脑子转弯很快: " 对他们这些反动知识分子,党的政策一贯是' 利用、监督、改造' 。利用他没有 错,现在监督批判他更没有错。这不是更说明我的革命警惕性高吗?" 想到这儿, 他立刻点头同意张礼的建议。他心里决定:开批判会当面揭发的事儿,让张礼去做 这个恶人,自己先到刘政委那里去抢头功,也看看刘优德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刘优德听了谢遂鼎的汇报,也看了那封信。信里讲的内容,他心里明白是真的。 因为他从副司令员那里已经知道天安门事件的真相。但他是农场的一把手,是 代表党的领导的责任人。中央下达的指示他不能不执行,更不能偏袒、庇护张文景, 不然他的地位就会被摇动。他只能尽力为张文景减轻罪责,于是他郑重表态:" 既 然有这些人证、物证,可以开他的批判会。不过那封信是从北京寄来的,而不是张 文景寄去的,只能代表来信人的反动立场,不能说明张文景也有这种观点。另外材 料里都是张礼揭发的东西,还应该让张文景认账才行。不然只听一面之词,闹不好 是那个张礼胡编的,领导可就下不了台了。" 按照刘政委的指示,谢遂鼎回到学校 马上布置开批判会的事。为了教育学生,谢遂鼎让高年级每班派两个同学列席了教 师大会。会议一开始,谢遂鼎先来了个为自己开脱责任的讲话:" 总之,学校是奉 上级指示才让这些人参与少量的教学工作,而且是辅助工作。他们应当体会到党对 他们宽大的、给出路的政策,从而兢兢业业专心做好领导交给他们的任务。但是他 们之间有的人复辟翻案的贼心不死,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就蠢蠢欲动,教唆、煽动学 生对革命的教育形势不满,和社会上的极端反动分子相互勾结、串通消息,意欲颠 覆我们的红色江山,复辟资本主义。我们革命派'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定要坚 决打退他们的反攻倒算。下边由勤杂工张礼进行揭发检举,大家要仔细听一听然后 还要进行批判。尤其是你们几个学生代表,更要听听你们所崇拜的人到底是个什么 嘴脸,回去在班里向同学们传达会议精神。" 说完他冲张礼点一下头。 张礼站起身来冲会场里的人鞠了个躬,然后开始按照他早就拟好的提纲一条一 条地" 揭发" 张文景的" 复辟翻案" 罪行。只是没有说出那封信。他要在最后关头 作为" 王牌" 抛出来,一下子把张文景打懵了乖乖儿认罪投降。张文景从刘优德的 女儿那里已经知道了要批判自己的消息。刘优德女儿是他的学生,而且天资聪慧, 特别是对数学有极大的兴趣。她能从过去一上数学课就头疼到现在特别喜欢上数学 课,还经常到张文景宿舍请张文景出一些课外题来做。这都是张文景因势利导、循 循善诱把枯燥的课文用生活中的实例来解释、应用的结果。为此张文景做了思想准 备,他把这几个月自己的言行仔细过了一遍脑子,又把和学生们来往时说过的每一 句话都筛选一下,确实没发现什么违禁的言行,但是他还是翻看了一些马、恩、列、 斯、毛的著作,给自己准备一些护身的法宝。现在听了张礼的揭发,他心里有了数 也做好了反驳辩解的准备。 张礼洋洋洒洒说了将近一个小时,在场的老师听了议论纷纷:" 他揭发的这些 事儿,大部分是他推想出来的,有证据的很少,这不是望风扑影吗?""学生悼念周 总理这怎么算错误?真是狗带嚼子胡嘞!" 尽管大家这样小声议论,但没有一个人 站出来为张文景辩理说话。现在的大形势,正在开展" 反击右倾翻案风" 运动,张 礼揭发的这些事正是运动的" 活靶子" 。谁乐意在这种时候给自己找不自在呀? 谢遂鼎在张礼说完之后立刻郑重宣布:" 奉党委指示,对张文景实行' 给出路 ' 的政策。但是有一条,你要按照党的'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政策坦白交代罪行, 争取宽大处理。现在由你来谈谈张礼对你的揭发,你是什么态度?" 张文景不慌不 忙站起身来,笑眯眯地说:" 我从前是个反党、反人民的右派分子,经过十多年党 和政府对我的教育改造,我认识到过去所犯错误的严重性,所以一直在努力学习毛 主席的著作,加强自我思想改造。至于刚才张礼同学给我提出的那些问题……" 这 时候谢遂鼎打断他的话申斥:" 你怎么把张礼称为同学?你这是不是故意发泄对他 揭发你的不满?" 张文景恭谦地回答:" 这一点您不知道?我们都是右派,十多年 前政府就规定了我们之间不许称呼同志、兄弟,甚至儿子不许对父亲叫爸爸。用我 们北京人的话说,叫做' 坟地改菜园子' 一律拉平了,叫同学。" 见谢遂鼎不说话, 张文景继续说下去:" 我的教学方法对提高学校的教学质量有没有作用,大家心里 都有一杆秤。我认为学习知识的目的就应该是为社会生产服务、为人民服务。我带 学生们到田地里实际丈量土地,就是让他们学习利用' 勾股定律' 为生产实践服务。 还有到食堂学习使用' 优选法' 、到油库学习' 比重法' 等等,这都是把枯燥 的数学原理用学生们身边的事情来讲解,使他们学习得更扎实、更有兴趣。在座的 都是老师,大家自然明白这里面的道理。至于和我有来往的学生自发地对周总理的 悼念活动,头一点他不能举出任何证据来证明是我让他们干的,第二点他们悼念国 家领导人不正是表示他们热爱党、热爱中央领导的表现吗?这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 " 张文景说到这儿稍微停顿了一下,张礼立刻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发言:" 你给自己 的教学方法美化为融会贯通、举一反三。可是你这是把我们是为国家培养革命接班 人的大目标篡改了,让学生们天天沉浸在生活小事情上,什么丈量土地呀、优选法 蒸馒头哇。照此办理,国家的大事、世界革命的大事谁来办?你这不是' 司马昭之 心,路人皆知' 吗?" 他刚说完,张文景立刻理直气壮地反驳:" 过去有句话,叫 ' 学以致用' ,想必大家都知道。毛主席关于这方面的教导也不少:' 学习有两种 态度……" 接着他一连背诵好几条毛主席关于学习的语录:" 我们的导师恩格斯在 《反杜林论》著作中详细论述过数学在社会中的作用……" 接着他指出《反杜林论 》书中第几页、第几行并背诵出著作原文。这一下把与会的人们都惊呆了,会场静 静的,好像是在听张文景做" 数学的社会功能" 学术报告一样。张礼看到会场气氛 明显倒向张文景一边,他嘴角冷笑着,心想:" 瞧你小子得意的样子,一会儿我让 你哭都找不到坟地!" 于是他又站起来大声说:" 革命的老师们,你们不要被他的 假象蒙蔽了!他这是一贯的' 打着红旗反红旗' 的反革命伎俩。我现在揭发他一件 重大的现行反革命活动,揭去他的' 画皮' ,看看他那顽固的反动立场和言行是多 么惊心动魄!" 说罢他从兜儿里取出那封信给大家念,但是马上被谢遂鼎拦住了: " 这封信是张文景一伙儿在北京的同党给他写来的联络信,信的内容我看过了,上 级领导也看过了。因为信里恶毒攻击党中央,对天安门事件造谣污蔑,所以我决定 不能在这里念,否则会起到对党中央恶毒攻击的影响,达到张文景他们所不能达到 的目的。 那就使我们犯了' 亲者痛、仇者快' 的错误。现在我奉命问张文景一句话,这 封信是不是你的?" 张文景当时看到张礼拿出这封信,头" 嗡" 地一下就大了。他 心里责备自己:" 太大意了!和这种虎狼一般的人住在一起,怎么能有这样的疏忽? 自己即便是被抓、被杀,都无所谓,反正是生不如死。可是给老友添了麻烦,这是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大罪呀!怎么办?" 他脑子里急速地运转着,思索救急的办法。 " 这个账不认不行,先认下来再想办法。" 于是他点点头愤慨地说:" 不错! 信是我一个朋友写来的,不过他只是向我叙述了北京天安门事件的经过,这和党报 上登载的内容差不多。但是我抗议张礼同学未经我本人同意,私看我的信件,这是 极端卑鄙的行径!是道德败坏的表现!这样的人枉为人师,实为君子所不齿的小人! " 张礼阴笑着回答:" 对!我是个反党反人民的右派分子,我就是个小人!不过我 不像你那样' 鼻子里插根葱--硬装大象' ,明明是右派里的坏中之坏,还要把自己 打扮成一个比别人高明的人。"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争辩着是非,在场人听着听 着不免开始有一些议论:" 知识为生产服务这是对的呀!难道像古代人那样整天读 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八股文,' 四时不分、五体不勤' 就好了吗?""这封信即便是内 容反动,也只能是写信人的罪过,怎么能硬揞在收信人的头上?""你这话不对!他 们必然是臭味相投,思想一致,才能有这种通信。" 会场上意见不一,整整开了一 个下午,也没理出个结论来。最后谢遂鼎只好宣布:" 从今天起,停止张文景课堂 教书的活动,让他全天打扫卫生、喂猪。至于他的问题如何处理,待请示上级领导 后再作决定!" 张文景虽然不许给学生们上课了,但是课余时间和晚上他的宿舍还 是会有不少学生来向他请教课题。这时候张礼已经搬出去了,张文景一个人住一间 房,更可以放心大胆地给来求学的孩子们教授知识。 谢遂鼎找刘优德汇报了开会的情况,其实刘优德早就从女儿嘴里知道了会议情 况。女儿求父亲不要处理张文景,更不要按学校的建议把张文景轰出学校,因为她 已经沉迷于数学王国里边了。张文景如果回到挖渠队,她就不方便去向他求教了。 但是刘优德考虑农场大局,考虑国家运动形势,连邓小平这样的大官儿说罢免 就罢免了,自己这样一个" 芝麻官儿" ,不小心点儿,还能坐得稳吗?他决定把五 个调到学校的" 业余老师" 全部调回挖渠队,只是私下里告诉王汉,让他抽空陪女 儿到一个私人家和张文景会面,向他请教一些数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