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千年铁树开了花 一、余亮的三喜临门 第一次紧急召见余亮的是场部" 群众工作股" ,刘股长接到上级通知把余亮找 去,当面询问他的北京亲人情况:" 你的生身之父亲叫什么?继父叫什么?……" 问得非常详细,却又没说为什么问这些话,就让余亮回去了。 第二次是劳资股的文秀英郑重通知他:" 北京市公安局朝阳分局发来公函,正 式宣布给你平反,取消五八年以' 思想反动' 的罪名对你的劳动教养处分。因为你 原来就是郊区公社的农民,因此没有恢复职务、工资的事项。" 余亮心里也明白: "自己只是一个挣工分的农民,不是劳动教养,到现在还当不上月月拿工资的工人, 平反不平反对自己没有多大区别和好处。" 所以他只是默默地听完了文秀英的宣读 文件而已,转身就回连里去了。 但是没过多久,余亮突然接到北京家里的一封电报:"家中有急事,速归!" 因 为他已经回过两次家,家里还是那个老样子:发了黑的玉米秸圈的院墙、掉光了墙 皮的门楼和呲牙咧嘴的院门,一明两暗的破砖房还是当年" 土改" 时代乡亲们帮助 盖的,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侵蚀得青砖地基已经开始一层层往下掉粉末。房山的一个 角裂开了一个口子,成了小燕子进出房子的通道。妹妹余金花已经长大了,现在成 为家里的主要挣工分的劳动力。家里日子凭着余亮每个月寄回去的十五块钱,勉强 能过得去,老太太满头银发,凭着一直在村子里参加劳动,身子骨还挺硬朗。家里 院内种菜、喂鸡、喂猪一应大小琐碎的家务事,全由老太太一个人承担下来。已经 嫁出去的大妞,隔三差五回" 娘家" 来看看,捎几斤白面、十几个鸡蛋,帮助干点 儿家务活儿。只是儿子到现在还没结婚成家,是做妈的一块心病,老太太也曾偷偷 问过儿子:" 是不是心里还想着大妞?该是你的媳妇跑不掉,这是缘份也是老天注 定的。既然大妞已经是人家的媳妇儿,你小子可不能打她的歪主意!咱们是本份的 庄户人家,不能做那缺德的事儿。" 余亮不想提这件事情,于是有点儿不耐烦地说 :' 妈!八百年前的陈年老账您还翻它干吗?我没找对象是还没有合适的,也许就 是您说的缘份没到。等有合适的我立马儿就结婚,省得您天天把媳妇儿挂在嘴边, 听得我耳朵都磨出膙子来了。" 这次北京人老婆能参加工作的文件办下来,他确实 动过找一个四川姑娘做老婆的念头,但是没等他着手办这件事情,就接到北京的电 报。于是他连忙向领导打报告请探亲假,赶回北京家里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 进了村子,余亮直奔家里走去。但是走到自己家门前,他被眼前的情景吓得站 住了脚。因为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崭新的青砖红瓦门楼,两扇黑漆大门紧闭着;门楼 两侧一色儿的红砖院墙齐崭崭矗立在眼前。更让他奇怪的是:原来灰暗破旧的房子 从眼前消失了,代之以一栋明亮宽敞的大瓦房。他伸手揉揉眼睛,再使劲儿闭上眼 睛定定神儿,然后睁大眼睛仔细端详这突兀地出现在眼前的" 奇景" :" 原来那破 旧的房子、秫秸杆的院墙,还有根本关不严的破门都上哪儿去了?难道老娘被赶出 这块宅基地搬家了?" 他心里大惑不解地想。 也不怪他会这样想,因为凡是在劳改农场呆过的人,都会养成一种遇事总是多 往坏处想的习惯,因为好事是轮不到这些人头上的。 这时候身后响起一声脆灵灵的叫声:" 哥--!你回来了!怎么不打个电报来? 我们好到车站接你去呀。还愣着什么?这是咱自己的家呀!推门进去呀。" 说 罢拉着正发愣的余亮往里走。 一进门余金花就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娘--!哥哥回来了!" 进屋一看,变化 更大,原来黢黑的草泥墙变成四白落地平展展的水泥墙,房门、屋门都是红光映人, 透出一股喜气照人的吉庆气氛。老太太身上也换了装,原来身上大补丁摞小补丁的 衣服换成新青布裤褂。原来因为做家务总是蓬乱的灰白头发现在也梳理得齐齐整整, 老太太脸上洋溢着一股喜庆的笑容站在里屋门前等着儿子。余亮心存疑惑地急忙问 老太太:" 妈!咱们家这是' 鸟枪换炮' 了,这么一折腾可得不少钱,您这是哪儿 来的钱哪?" 老太太笑眯眯地说:" 儿子,瞧把你急得那样子,快进屋来再说!咱 们家是' 千年铁树开了花' ,总算盼来了好日子。" 说到最后,老太太声音有些哽 咽,眼泪不由得从眼眶里溢出来。余亮连忙上前用手给妈擦眼泪,老太太忙说:" 不碍事的,我这十多年积下的风泪眼、见风流泪。" 说罢转身跟儿子进了里屋。 余亮进里屋一看,房子格局虽然没变,但比原来豁亮多了。原来是北方农村建 筑通用的老式木窗格,窗户中间镶一块不大的玻璃。后来因为玻璃碎了没钱买,干 脆用报纸糊上算了,所以屋里总是黑黢黢的。现在装的是新式大玻璃窗,阳光射进 来照在枣红色大衣柜上反射着一片紫光。余亮上前抚摸着这新添置的家具,脸上挂 着疑惑,看着老太太。老太太连忙拉着儿子往炕上坐,金花妹妹也赶紧在脸盆里拧 一把毛巾递给哥哥擦脸。" 咱们家现在可是喜事不断,托共产党、邓小平的福哇! 这院墙、门楼、房子和屋里几件大家具都是政府给置办的--免费的。这都是邓 小平上台给我们带来的福哇!" 余亮在外边闯荡这么多年,对任何事物也学会动脑 子思考了:" 政府的钱不是天上白掉下来的,给我们这样出身的人家办这么多好事 儿,总得有个说词儿吧?"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里连忙对母亲说:" 妈,儿子也有喜 事儿要告诉您,儿子回来之前刚收到北京公安局的平反通知,儿子是被冤枉了几十 年,现在终于洗去冤屈,又是清白人了。" 老太太嘴里连念着:" 阿弥陀佛,老天 爷终于睁开眼了!" 接着拉过儿子的手说:" 那你还不赶紧回家来?咱母子又能团 圆了。 " 金花姑娘在一旁扯着老太太的衣袖着急地说:" 娘,您光顾着跟哥哥说话儿 了,咱家的大喜事儿您还不赶紧告诉哥哥!" 这一下提醒了老太太,她连忙从炕上 站起来,走到新置办的五斗橱跟前边拉抽屉边说:" 你瞧我这脑子,光顾着跟亮子 说话儿,把这件大喜事儿都忘到脑后了。" 说罢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走过 来递给儿子:" 这是政府转过来的从台湾寄来的一封信,是你亲爹写来的。你在外 边闯了这么多年,也学了不少本事,你快看看这封信,给娘详细讲讲这到底是怎么 回事儿? 真的是' 变天' 了吗?" 这封信写得很长,而且是用毛笔写的,余亮文化程度 不高,有些字还认不出来,但是信的大概内容他看明白了。这封信是半年前一位名 叫唐德纯的人,托一位日本商人转交给新成立的国务院台湾事务办公室,请办公室 帮助他找到唐亮母子而且能批准和他建立联系。信里边简单叙述了当年他在朝鲜战 场被俘关进战俘集中营,本来他是和张营长一起提出要求回国的,后来台湾来的蒋 介石特务把他打昏,在他后背上刺下辱骂共产党的反动口号。这样一来使他这个本 来就胆小的人不敢回国了。因为那些特务对他说:" 共产党看见你后背上的字,不 把你枪毙就算你命大" 。他怕回国不但自己要倒楣,还要连累老婆、孩子,所以他 选择了到台湾去的路。但是在台湾因为他出身贫农,对共产党没有反感,特务们让 他在台湾军队里" 现身说法" 大骂共产党他不干,而且还说了不少共产党解救穷人 的好话,结果被关进台湾监狱坐了五年大牢。出来后他找熟人借点儿钱摆个小摊儿, 卖糖豆、大酸枣、瓜子、水果、糖。后来结识了一位炒货厂老板,而且最后和他的 女儿结了婚,这才继承老丈人的家业,创出世界闻名的" 台湾瓜子" 。现在他年老 了,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他非常想自己留在大陆的儿子唐亮,不知大陆政府能不能 让他在有生之年和儿子见上一面。他知道自己作为战俘去了台湾是对人民、对党犯 下了滔天的大罪,他希望改革开放后的政府能批准他儿子到香港和他见一面。这封 信之外,还有一张打印好的信函,上边盖着" 台办" 的红色大印。内容是请唐德纯 的家属转告唐德纯,党中央对当年战俘问题有了新的政策,尤其对像他这样被迫去 了台湾的人" 既往不咎" 。他可以直接到有中国驻外使馆的地方申请回国签证,经 香港直接回国探亲,政府保证他的来去自由。 看完信,余亮心里明白了:" 这个叫唐德纯的人就是自己的生身之父,自己原 来的名字应该是唐亮。政府花这么多钱给他家盖房、置办家具,这也是国家统战工 作的一部分,从哪方面着想都应该立刻给父亲回信,请他立刻转道日本回国探亲。 " 他把信的内容和自己的想法仔仔细细地对老太太讲了,老太太用手梳理了一 下头发,点着头说:" 大妞和你金花妹妹把信给我念了一遍,别的我不懂,我明白 了你爸爸还活着,而且通过政府找到我们了。现在的党和政府是跟从前不一样了, 人家不但批准你爸爸给我们来信,还出钱出力,比当年给军烈属的待遇还高得多地 给我们盖房修屋。这世道确实是变了。按过去毛主席那一套说法,咱们可是' 阶级 敌人' ,是' 专政对象' 啊,不把我们' 诛灭九族、赶出家门' 就算是对我们宽大 处理了,哪儿能待咱们这样好哇!" 老太太说完,站起身来对着墙上挂着的邓小平 像,双手合十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这才又坐回到炕边对儿子说:" 亮子,这回信 的事只有你来办了!你看看该怎么写这封信?往哪儿发信?你快点儿办吧!" 余亮 答应着说:" 您知道我肚子里墨水不多,而且这封信不好写,谁知道这信上什么事 不能说、什么事能说?该往哪儿发?干脆我立刻到城里去找王老师,人家是大知识 分子、大教授,过去那么多年对我一直非常好。想来他能给我出出主意,这封信也 求他给写出来,您瞧行吗?" 老太太自然点头同意,但是她拦住儿子不让走:" 这 事儿反正已经耽搁了半年多了,也不急在这一半天。你大妞妹妹有事儿要见你,让 金花去叫她一声。" 大妞是和她那口子一块儿来的,身后还有一个白白净净的大姑 娘,看样子有二十来岁,论模样比大妞当年漂亮多了。大妞和余亮一见面,立刻大 大方方地把身边的丈夫介绍给他:" 这是我那口子,大号叫刘明。这几年咱娘家里 推米、推面、劈柴禾这些重活儿全归他干,待我也好,这你就放心吧。这是我小妹 妹小妞,现在也长成大姑娘了。你还记得吧?那时候你一到我家她就缠着你给她讲 故事,现在有点儿不一样了吧。" 余亮仔细一看,还真瞧出点儿小妞当年的模样来, 笑着说:" 喝!老人的话一点儿不会错,'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当年我还 记得小妞鼻子底下从来没有干净过,老是两条大鼻涕拖着,小脸蛋儿黢黑,像块煤 炭。不是那条小辫子在脑后挂着,说她是' 黑敬德' 的儿子没人不信!" 那姑娘脸 涨得通红,噘着嘴说:" 亮子哥还是没让政府改造好,见面就' 踩乎' 人家。再这 样就让我爸爸关你几天禁闭,喝几天稀粥,看你还敢欺负我不?" 老太太赶紧陪着 笑脸训斥儿子:" 瞧你这孩子,没个正形,没大没小地跟人家姑娘开玩笑!姑娘, 别理他! 大妈替他给你赔礼道歉了。" 说着就要下炕。 大妞赶紧过来拦住老太太,笑着说:" 娘,您甭管他们,那几年亮子哥在我家 里经常跟我们说说笑笑的,随便惯了。没事儿的!" 说着给丈夫和妹妹拉过椅子让 他们坐下,然后问余亮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现在新疆兵团情况怎么样?比北京农 场强吗?余亮这几次到乌鲁木齐上访,脑子开了窍,嘴巴也学着能" 白话" 了。他 从刚进新疆的" 二月运动" 、" 两次逃跑" 、" 严管队" 、" 塔里木大沙漠" 一直 聊到胜利农场,聊到上访和自己平反的事,一直说了两三个小时,听得屋里人无不 心惊胆颤,悲喜交加。 老太太听着听着,眼泪流了下来,悲切地对大妞说:" 孩子听见了吧,当年咱 娘俩还奇怪呢:' 怎么结婚这样的终身大事领导都不让回家?' 敢情他们那里真是 暗无天日,他们那里领导的心是怎么长着的?他们没有儿女吗?" 大妞平静地说: "娘,过去那么多年的运动,把人心都搅散了,'文革' 那两年,北京城不是有不少 父子、夫妻翻脸成仇人的事儿么?那是魔鬼把人心吃了,换上了猪心、狗心、狼心! 这也是我和亮子哥的缘份不到。过去老人不是常说' 天定姻缘' 么?不过现在 好了,我爸爸听说亮子哥的爸爸来信了,高兴得包饺子、喝酒庆贺。他让我告诉娘, 等亮子他爸爸过来,他们老哥儿俩一定好好儿喝几顿。他们这批当过战俘的人真不 容易呀!我爸爸整整在干部农场种了十年地,还要挨整挨批,大会小会作检查,骂 自己是' 叛国' 的' 叛徒' 。想想那几年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再有这种运动, 不如一猛子扎河里死了倒省心了。" 小妞坐在一旁,眼睛一直斜睨着余亮,这时候 她插了句嘴:" 姐!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还总提它干什么?说得大伙儿心酸掉泪 的多不好受!现在亮子哥苦难熬到头,往后尽是好日子了。老人说:' 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 ,想来是绝对不会错的。" 大妞让妹妹抢白一句,心里立刻恍然大悟, 用手轻轻拍了脑门儿一下,忙说:" 妹妹你别心急,姐姐没把你的大事误了。这不, 亮子哥刚进门,总的让人家喘口气儿不是?既然妹妹着急,姐姐立马儿给你办事儿 怎么样?" 一句话说得小妞脸涨得通红,两手摆弄着衣襟低头不说话了。大妞用手 轻轻扯了一下余亮,小声说:" 亮子哥,你出来一下,我爸爸托我给你捎来几句话。 " 两人走到外屋,大妞随手把里屋门关好,然后小声儿对余亮说:" 我爸爸说 了,让小妞嫁给你做媳妇儿,你看中意不中意?" 余亮一听脸就绷起来,满脸不高 兴地说:" 大妞,你也是有家有儿女的人了,怎么说话嘴上没有把门儿的?这种事 是随便说的吗?我都是人到中年了,小妞才二十来岁,这不是开玩笑吗?你回去告 诉张场长,这事不能办!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闹父母包办婚姻?简直是笑话了。 " 大妞也绷着脸严肃地说:" 你先别乱扣帽子!这事儿我爸爸当然先征求了妹妹的 意见,她本人乐意,爹妈也高兴,这怎么能算是包办婚姻?这几年不见,你还真长 能耐了! 江青的帽子工厂是不是转给你了?我还告诉你,这件事儿我们全家都同意,我 爸爸过去待你可不错,为了你他还挨过批斗。这事儿你要是不依着我爸爸,你小子 可真是没良心的' 臭三类' !" 余亮被这突兀其来的喜事砸懵了头,他呆愣愣地站 在那里,就像当年第一次逃跑在库尔勒客运站听到背后白忠那一声断喝一样,脑子 里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过了一会儿,大妞用手推了他一把,追问着:" 嘿! 嘿!怎么在这儿装傻充愣?哑巴了?干脆咱们来个摇头不算点头算怎么样?" 余亮还是没说话,大妞气得伸手按着他的头用力向下按了两按,然后高声说:" 好 了! 你同意了!我去给娘和妹妹道喜去!" 说罢转身进了屋,把余亮一个人丢在外 屋不管了。 余亮一大早就坐车进城,他要去的地方在海淀区而他家在通县附近,这要穿过 整个北京城。他从来没去过王汉的家,转悠了大半天,还用脚量了好一阵子马路, 才找到" 农业科学院" 的大门。向传达室的工友一打听,人家听了直摇头:" 没听 说过这个名字,还是教授?我们这里的人海了去了,那么多人,我怎么能记得住? 没有具体的部门,没法儿找,你还是上派出所去打听吧。" 这时候正巧一位秃 脑袋的人到传达室来取报纸,他听到" 王汉" 这两个字,立刻对工友说:" 有这个 人,你们忘了那一回全院大会上,党委书记宣布本院的' 牧马人' 回来了,就是那 个老头儿。" 那位工友恍然大悟,眼睛圆瞪嘴巴微张着说:" 是不是那个从新疆回 来的' 摘帽右派' ?" 秃脑袋点点头,夹着报纸转身走了。那个工友扭脸对呆立在 旁边的余亮用命令的口吻说:" 嘿!你这小子找王汉干什么?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在这个本子上登个记!可得照实写呀!不许蒙骗组织!" 余亮听了就像吞进一个苍 蝇一样,心里一阵恶心。他也没好气儿地回答:" 我是乡下人,斗大的字认不了一 升,不会写字,你把他叫出来我有话跟他说。""喝!你小子说话还挺牛?你是谁呀? 邓小平? 给你叫出来?你没长那个脑袋!瞧你小子那份儿德性一准是跟那个' 摘帽右派 ' 一块儿呆过的劳改坯子!我没工夫伺候你这位' 改字号' 大爷。不会写字到大门 外等着去吧,什么时候那个老小子出来了你再找他。记住了离大门儿远点儿!别在 我们的门口显眼。" 气得余亮真想冲进屋去把这" 势利眼" 的小人暴打一顿教训教 训他,可是他不想给王老师添麻烦,只好狠狠地瞪了这小子一眼忍下了这口气,站 在门外瞪大眼紧盯着进出大门的人。他站了有半个小时,这时传达室里的另一位工 友走出来对余亮说:" 小兄弟,别在这儿傻等了。' 树林子大,什么鸟都有' 你别 跟那人置气,他是刚被' 清查小组' 刷下来的人。你要找的王汉在后门的试验田基 地工作,你顺着这个院墙往北走,墙拐你也拐,直到看见一个能进出汽车的铁门, 找那个看门人一问就找到了。" 铁门传达室的工友一听说找王汉,立刻热情地说: " 找老王头儿?你自己进去吧,顺着这条大路直着往里走,看见稻子地就能看见他。 老王头可是个好人,受了那么多年冤屈,回来当教授了,还跟工人一起在地里干活 儿,一点儿架子没有,真不容易!那个年头,好人受罪呀!现在' 邓青天' 主政, 该他们享点儿福了。成天还是泥里来土里去,真是好样儿的!" 说着伸出大拇指冲 余亮晃了晃。 余亮径直走进去老远,就看见稻田里一伙儿人站在田埂上,围着一位花白头发 的人正蹲在水里查看秧苗。看背影就像王汉,余亮扯着嗓子喊一声:" 王老师--! " 那人扭头一看,连忙站起身来,大步迎过来,老远就把手伸过来和余亮握手。 等两只手刚握上,王汉突然笑了:" 瞧我这老糊涂,一手的稀泥把你手也弄脏了。 ""您说到哪儿去了?咱不是打一出生就跟泥巴打交道?您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说 罢把手往裤子上蹭两下就完了。 王汉把余亮带到自己的新家,这是一座老式宿舍楼的最高层--六楼,一进门看 得出来是人家住过的旧房。因为墙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细灰,尤其是厨房和卫生间的 房顶都是黑黢黢的。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较高标准的房子,院领导一再说看在他受 了那么多年冤屈和高级知识分子的份儿上,才能享受这两室一厅的待遇。屋里简简 单单,几乎是空无一物。王汉见余亮打量着房子,就解释说:" 这才搬进来没几天, 刚回来还住在原来的小破屋里,后来院里不少群众替我打抱不平,一直反映到国务 院办公厅,这才分给我一间主人搬迁到新住宅楼的旧房。我倒无所谓' 广厦三千不 是只住三尺' 吗?够住就行了。工作上还挺顺心,让我主持水稻良种研究。我现在 在学习' 转基因' 技术,将来能研究出高产、优质的水稻良种,也就了此一生了。 " 两人坐在卧室里惟一的一张刚买的双人床上聊起来,余亮把跟王振春、丁义 分别上访的情况一一告诉王汉,又对他说起农场北京人的境遇有了不小的改观。最 后他才说起自己家里的事儿:" 您给我出个主意,看看这封信该怎么写?是不是上 边需要审查?往哪儿寄比较安全?" 王汉先是给小余道喜:" 这真是你翻身的好消 息,也是你三喜临门的大好事儿。头一样,兵团的北京人享受支边青年待遇,明现 着是新疆领导对咱们的照顾,你想想咱们进疆的时候不但都带着' 前科' 而且岁数 都不小了,每个月还发给咱们工资,从哪一点看,咱们都不能算是支边青年。这就 是' 否极泰来' 的征兆;第二点你的平反更说明党和政府现在真的讲究实事求是了, 你爸爸能和你们通信,而且国务院的一个部级单位能为这一点点小事儿给你们发函, 这更说明国家形势在一天天往好的方向扭转,真正做到' 拨乱反正' 了。依我看这 封信应该马上写,但是你家受苦难和你被冤屈的事先不要讲,以后他回国探亲面对 面有什么不能讲?只说大家都平安就行了。不过要把国家形势好转的话说到了,希 望他能回国投资。你刚才说他在台湾、日本都有瓜子买卖,据我所知,在新疆这种 无霜期长、昼夜温差大的地区种西瓜,不论瓜子的品相、还是内在质量都会比世界 上任何地方出产的瓜子好。你可以建议你爸爸到兵团农场投资种打瓜籽,以改变农 场单一种植粮食的局面。现在国外的农场都以种植经济作物为主,那样,经济效益 可以翻几倍甚至几十倍。这句话你回去之后一定到兵团司令部去一趟,找原来咱们 农场的刘政委就是现在的兵团司令员把我刚才的话说一遍。" 说罢,老王立刻在桌 上铺开纸,同样用毛笔替余亮写了一封回信,然后在信封上写了余亮他爸爸在日本 的地址:" 这封信只能发到日本再转到你爸爸手里。现在国外有一种机器叫' 传真 机' ,这封信一分钟之内就可以从日本发到台湾。只是这封信按照政府的规定还要 交到' 台办' 审核一下,他们通过了才能发出去。" 王汉对余亮交代清楚到哪儿去 交信,又该怎么发信?然后嘱咐他闲了要常来玩,两人就分手了。 信经过有关部门审核以后发走了。 张场长从劳改农场赶过来为小妞和余亮主持婚礼。因为两家都还不富裕,只是 在家里买点儿肉、打上二斤白酒。大妞动手炒了几个菜,大伙儿在一块儿聚一聚, 为两人主持订婚仪式。正式的结婚证还要到新疆农场去办,因为余亮的户口在那里。 而且余亮要正式改回原来的名字--唐亮,也只能回到新疆才能办。 张厂长喝点儿酒,话就多了,说起劳改农场的" 文革" 运动和唐山大地震来, 伤心得落了泪:" 我们这一代人真是倒了' 血楣' 了,说句我这个身份不该说的话, 还不如亮子他爸当年去台湾!咱们受了那么多折磨,让狗特务给打得吐了血,一瘸 一拐地走回祖国来。万没想到给我们迎头就是一棒,先集中到东北农场学习,接受 组织的审查。那哪儿是审查?纯粹是审讯!硬问我们为什么不为国捐躯?还说我们 是苟且贪生才被俘虏的。您说气人不气人!我和亮子他爸都是被敌人子弹打伤昏过 去才被俘虏的。为了党,为了中国,我们拼死拼活地和敌人斗,哪一天不是脑袋掖 在裤腰带上?早上下床,都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上床!结果反倒落了个' 右倾、怕 死、变节' 六个字的罪名,把我开除党籍、控制使用,由一个正营级下放到劳改农 场当正排级的生产队长。你们说我这一辈子冤不冤?老唐虽说去了台湾是不应该的, 他因为维护共产党也同样关了好几年监狱。但是现在他能够作为海外华侨来祖国投 资做买卖,国家还要热情欢迎、款待他。他现在是国家的' 上宾' 了。你们说共产 党一直教育我们要爱国、爱党,可我们爱了一生党和国,却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怎 么不让人伤心?" 余亮接过话头笑着说:" 张场长……" 这时大妞立刻瞪着眼拦住 他:" 怎么?事到如今还叫张场长?" 一句话把余亮脸说红了,他磕巴了半天," 爸爸" 两个字才从嘴角溜出来:" 爸--爸,依我看别说咱们这些小人物,就是那些 开国元勋、封疆大吏,这些年还不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随时随地都得看着毛主席 怎么说、怎么办,差一步跟不上,不是右倾就是反党。这样的例子数也数不完,何 况咱们这些小百姓?更不要说我们这些最底层的' 阶级敌人' 了。所以我认为凡事 都向前看吧,纠缠那些旧事总也没个完。您说对吧?""哟嗬?你小子这些年的劳改 生活没白过,刚进去的时候一张嘴能蹦出俩蚂蚱来;现在居然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行!看来新疆的改造工作比北京强,能把你这乡下佬变成大教授!" 小妞在一旁噘 起嘴来慎怪地说:" 爸--!一喝点儿酒您这张嘴就胡说八道!""嗬--!这还没过门 儿呢,就跟爸爸掰了交情?" 说罢张厂长又端起一杯酒凑近嘴唇要往嘴里倒,大妞 一把抢过爸爸手里的酒杯搁到桌子上说:" 您怎么总是提您过去那段历史,那一页 翻过去了,甭再提了好不好?今天是亮子哥和妹妹的好日子,您少说点儿陈芝麻烂 谷子的事儿行不行?" 张场长大手一抹脸,笑着说:" 行!行!行--!不过我这也 是' 忆苦思甜' 嘛?没有我们过去受的罪、打下的江山,哪儿能有今天你们这样的 幸福?党中央也给我们平了反,替毛主席认了错。行啦--!咱们团结一心奔四化吧! " 小妞赶紧走过来,从桌上端起那杯酒递给爸爸撒娇地说:" 瞧您,当劳改干 部当出毛病来了,动不动就给别人训话,上这儿发表讲演来了。行啦,女儿今天敬 您这杯酒,谢谢您的养育之恩,从今往后女儿就是他余家的人了。" 大妞立刻纠正 说:" 从现在开始要说唐家的话,依我看金花姑娘也应该改姓唐才对,你说呢?" 金花点点头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