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余亮见到了亲爸爸 余亮带着未婚妻小妞来到兵团机关见到刘司令员,司令员高兴地请他们到家里 做客,尤其听到王汉捎来的话,更是高兴。他兴奋得站在中国地图前手指着新疆的 位置说:" 瞧见没有?新疆真是地大物博,不说别的地方,光农二师的地盘就比整 个浙江省还大。兵团在新疆各地都有农场,再加上新疆的气候条件和兵团的优越性, 一方面改良农作物品种引进外省、外国的优良品种,增加粮食的亩产量;另一方面 在保证粮食生产的前提下,增加经济作物的种植。像你爸爸需要的打瓜籽就可以在 兵团给他生产供应。你写信让你爸爸提供种子,就在你们胜利农场试着种一年。看 看经济效益怎么样?要是效益好就在全兵团推广。" 余亮还是生平第一次和这样大 的官儿见面说话,他都惊讶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和胆量能和兵团领导对答如流。听了 刘司令员的话,他脑子里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能不能让爸爸在新疆建一个产品初 加工厂,这样可以省不少钱。"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提出他的想法:" 如果我爸爸提 出到咱们新疆兵团的农场来看看,您瞧行不行呢?" 刘司令员沉吟了一下,坐回办 公桌的椅子上,拿起笔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了一会儿,然后答复余亮:" 这件事我一 时还答复不了你,因为这是国家决定的事儿。不过我已经记下来,过几天到北京开 会,我会向中央提出这个问题,有了结果我立刻打电话通知你。" 余亮带着小妞回 到胜利农场的第二天,农场政委和场长竟然派场里惟一的吉普车把余亮和小妞接到 场部招待所的小会议室,机关所有科室的领导由政委带着开了一个小型的欢迎会。 这一下把余亮闹糊涂了:" 还是原来那个北京人、乡巴佬,怎么一从北京回来 就变成农场领导的' 座上宾' 了?难道这是冲着小妞?她只是劳改农场场长的女儿, 不至于让这些领导给他们这样的礼遇吧。"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政委在致辞中 称他为" 台属" ,这可让他着实吃了一惊。因为几十年里凡是被扣上这顶" 台属" 帽子的人,不管你原来什么出身、做过多大贡献,一律要被打下" 十八层地狱" , 成为" 坏中之坏" 。尽管余亮已经平了反,但这个" 台属" 名称还是吓了他一大跳。 他习惯性地想对他和父亲的关系做一说明,政委笑眯眯地告诉他:" 今天早上 接到兵团刘司令的电话,他命令我们要做好' 台属' 的接待工作。他还让我转告你, 从今以后你可以自由和你爸爸通信。当然,我还是希望你能注意一些社会影响,对 外少讲一些国内社会的阴暗面。你刚回来,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需要场里给你什么 帮助?你都可以在这里说出来,我们马上给你解决!" 余亮听明白了:" 这是兵团 领导的电话起了作用,既然让我提我就提!" 他提出和小妞办结婚证的事、住房的 事、小妞迁移户口的事……,政委满口答应,而且立刻命令" 群工科" 科长马上回 到办公室把他们的结婚手续办好,又给负责基建的副场长下命令:" 立刻派人在基 建连院内给他们盖一间一明两暗的住房,一定要在半个月内全部完工。刘司令电话 里说,等他来咱们这里视察的时候,要到余亮同志的新房里看看。" 负责办理户口 迁移手续的保卫组组长马上回到办公室,让张之强给余亮开" 准迁证" 。张之强听 了组长的话满脸不高兴地嘴里嘟哝着:" 这真是乌龟王八成了仙,就凭这小子隐瞒 历史、欺骗政府这一条,就应该追查他的问题。这倒好,他反倒有理了,咱们还得 伺候这小子。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可思议呀!" 牢骚归牢骚,他还不敢不给办。 回到连里,唐亮(在这次欢迎会上,余亮已经办理了改名的手续)夫妻受到农 场最高礼遇的消息不胫而走,和他关系不错的人都替他高兴。但是苟连长和尹志奎 心里一百个不服气。苟连长气得脸发白,在办公室拍着桌子发牢骚:" 这还了得? 老子扛枪打仗十几年也没受到这样的待遇,专门给他盖房?这不是共产党的政 策,这是修正主义的政策!他老子跑到台湾投敌还投出理来了?场里这个决定我们 连里不能执行!" 尹志奎阴阳怪气地甩开闲话:" 这真是'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 西' ,这小子' 一嘴蚂蚱屎,满脸黄土泥' ,居然能得到兵团司令的接见?还给他 那么多的优待!真是' 假洋鬼子进村' ,咱们到哪儿说理去?" 尹志奎是个工人里 的班长,嘴长在他身上,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没人搭理他。但是苟富贵可不一样, 他是一连之长,他扬言不执行场部指示,基建科的技术人员和营建连的工人就没法 儿开展工作。这一下惹怒了政委和场长,一纸命令下来,把苟富贵调到山里的小煤 窑去当手下只有二十来个工人的矿长。没过一个月,唐亮既住上了新房,又把老婆 的户口迁移过来,大号叫张秀英的小妞也正式参加工作上了班。而且唐亮收到父亲 来信,信上说台湾的专家认为以新疆的气候和无霜期长的条件来看,在新疆种打瓜 籽产量不一定很高,但质量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因此唐德纯决定在新疆兵团投资 试种打瓜籽。为此他拟定两个月后带着他的台湾妻子和女儿从日本起身,到中国大 陆来探亲和谈生意。他让儿子找兵团领导给他发一个邀请函,以便办理签证和一切 手续。 接到这封信,唐亮马上去找政委,政委又马上打电话向上级反映,一直反映到 刘司令员那里。刘优德在北京已经请示过上级领导,得到答复是可以放开手引进外 资、引进技术,在保证粮食作物不减产的情况下,可以种植经济作物。因此他接到 下边的反映立刻布置下来:每个农场都成立" 引资办公室" ,负责农场引进外资、 技术和接待外宾的工作。兵团以胜利农场为试点,专门拨来一辆新从日本进口的" 皇冠" 轿车作为接待唐亮父亲一行客人用,还紧急把场部招待所的几间房临时装修 一下,供客人来时居住。 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了,场里专门把唐亮调到场部" 引资办" 工作,将来他就是 兵团和外商中间的联系人。看着土里土气的乡巴佬唐亮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和自己平 起平坐的干部,张之强心里的火儿一阵一阵地往上拱。更让他生气的是:召开全场 干部大会宣布对唐亮的任命,刘政委竟当着全场干部的面儿给他一个特大的难堪。 那一天在老电影院开会,每次像开这样的大会都是张之强带着警卫班的人在会 场内外巡逻,一来显示会议的威严,二来防止会场外有" 阶级敌人" 偷听窃密,同 时派人把守会场大门,防止坏人混入会场。但是直到大会开始,张之强才发现坐在 会场前排位子上的人里有一个北京人,他定睛一看,这个人原来是唐亮。只见他神 安气定,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两旁坐着的科长们居然对一个北京人混进他们中 间" 视而不见,不闻不问" 。这一下他心里气儿不打一处生,先是骂了一顿把门儿 的警卫:" 你们他妈怎么搞的?瞪着两个瞎窟窿让一个北京人从眼皮子底下溜进去, 你们还想不想吃这碗饭了?" 把门儿的警卫十分委屈地回答:" 不是我们不管,那 小子是跟着苏政委一块儿进去的,政委还跟他说着话儿。让我们怎么管哪?" 张之 强听了警卫的话心里一愣,但是他那颗往左偏的心还是想着:" 不管怎么说,今天 是召开干部大会,这小子肯定不是干部!我尽我的保卫职责说到哪儿去都没有错。 "于是他三步两步流星似的走到会场前排位子,站在唐亮面前眉棱乱颤、双颊搐动、 牙齿咬得咯嘣响,手指着唐亮吼叫:" 你小子真是胆大妄为,竟敢混进干部开会的 地方窃听机密。你马上给我出去!到警卫班老实交代你的目的和后台。" 说着冲门 口站立的警卫吼一声:" 来人!把这个北京人拉到禁闭室关起来!" 但是唐亮仍然 坐在椅子上没有任何反应,这一下气得张之强脑袋上的青筋乱蹦,他大步冲上来伸 手揪住唐亮的衣襟就要往起拽。这时候坐在主席台上的苏永昌说了话:" 张之强, 你放开手!他是场党委请来开会的。" 张之强心里一股火儿顶着,没有听明白政委 话中的意思,一手揪住唐亮对主席台上的领导大声说:" 他是个北京人!怎么有资 格参加今天的干部大会?一定是趁人多混进来的,我得把他抓起来审问清楚。会场 上要是出现刺杀干部的事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他的话音儿没落,周围的哄笑声 立刻响起,这让他更是下不来台了。政委从座位上站起来,面色严肃、郑重地对他 说:" 我的话你没听见?唐亮同志是场党委特意邀请来参加这个大会的,而且他今 后就在场部机关上班,是' 引资办' 的工作人员。今天的大会是传达上级党委关于 '改革开放、招商引资'精神的会议,这里没你什么事儿,你带着警卫班的人全都出 去吧!" 政委这一番话不单惊呆了张之强,就是在场的苟富贵、戎昊臣这些管理北 京人多年的干部心里也都吃了一惊。因为在他们眼里北京人就是" 阶级敌人" ,按 毛主席的教导他们的身份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毛主席这才死了几年?在中国实行了 几十年的政策就变了?但是苟富贵、戎昊臣他们不像张之强那样口没遮拦、胡言乱 语,他们只是心里不服,攥攥拳头而已。 张之强被政委轰出会场,坐在警卫班的办公室里,面色铁青、心里的火儿一阵 阵往上拱。自从北京人一夜之间变成支边青年而且老婆能参加工作挣工资之后,张 之强心里的怒火就没灭过:" 这是什么世道?真像毛主席他老人家预计的那样,中 国变成修正主义了?北京人铁定的是' 臭三类' ,现在成了' 香饽饽' ,不但那些 反党的老右派都官复原职、调回大城市了,像丁义、余亮(他心里一直还叫唐亮为 余亮,以解心头之恨)这样的虾米、鱼崽子也都成了精。教书的教书、当官的当官, 而他的老婆因为是从老家娶来的,到现在也只是个" 五七战士" 。北京人老婆没工 作的时候,他心里还感到一丝儿安慰:" 五七战士总比一点儿收入没有强吧!" , 现在他一看见北京人老婆穿得干干净净,领着" 娃儿" 到场部商店买东西,在小饭 馆大模大样地坐下来吃饭,他心里就冒火儿。当他得知兵团领导要来农场和外商会 面,心里就盘算好要找兵团领导评评理:" 凭什么臭三类的老婆能参加工作,而我 们堂堂转业军人的老婆反而不能参加工作?党的阶级路线你们还讲不讲了?你们就 真的变修了吗?" 到了五月春暖花开的时候,唐亮和引资办主任一起奉命坐飞机去 北京迎接外商唐德纯一行人等来新疆农场谈判。到了北京,主任住进了兵团驻京办 事处,唐亮则回到家里,他和主任说好有事用电话联系,因为政府给他家里专门装 了电话,以便和外界联系。 到家的第二天,他先去找胡明言。小胡前几个月得到平反,而且他父亲的右派 问题也得到改正,小胡的妈妈向有关部门提出:" 我儿子是因为他爸爸划右派说了 几句不满的话才被抓走的,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平反了,我身边没有儿女照顾,请你 们把儿子调回来照顾我的晚年生活。" 这个要求不算高,因为国内" 百废待兴" , 很多工厂如" 雨后春笋" 一般兴建起来。于是胡明言一家奉调到北京远郊区" 燕山 化工厂" 工作,给他一个" 管理员" 头衔,在车间做些杂务工作。去胡明言那里可 真够远的,要到广安门坐长途汽车走几个小时才能到。唐亮现在的装束和以前大不 相同了,他一改过去几十年惯留的小平头成为现在的分头,身上那陪伴了他几十年 的中式衣褂和黑色的劳改服也换成了西服,系上了领带。尽管他刚开始坚决不同意 穿这种" 洋服" :" 这算什么衣服?中国人嘛不穿中式衣服偏要去装那份儿' 假洋 鬼子' ,多丢人!" 妻子张秀英劝他:" 到了什么地方说什么话,你现在不是要和 外国人打交道了吗?' 入乡随俗' 你得注意自己的行动坐卧,别让人家看着别扭, 这才能和人家交往把工作做好。" 只是他总是学不会打那个" 领带结" ,巧的是在 汽车站等车的时候,他一眼看见旁边商场有卖简易领带的,那领带往脖子上一套, 拉上拉锁,猛一看也像真的。他赶紧掏钱一下子买了好几条。正在挑样色,后背上 猛地被人拍了一下,他一回头,看见站在身后的正是几年没见的王守仁。他连忙直 起身子叫一声:" 王场长,您怎么在这里?几年没见您可有点瘦了,您这是……" 王守仁不自然地笑笑:" 我现在调到房山县的收容所工作,进城办点儿事。你这是 上哪儿呀?" 唐亮把到" 燕山化工厂" 看胡明言的事一说:" 现在班车没来,我在 这商场逛逛。""行啦,别等那号长途车了,根本没个准时间的。正巧我们单位就在 那儿附近,你就搭我的车去吧。" 吉普车顺着公路一直往西开去。唐亮问王守仁: "王场长……"他还是改不了劳改农场时代的老称呼:" 您现在在哪儿工作?原来我 听王振春说,您不是在市局工作吗?" 王守仁听这话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支支吾 吾地回答:" 我现在调到其他单位上班了。" 这也难怪他没法儿答复唐亮的问话, 四人帮猖獗的时候他在公安局可是红极一时,不但治安处他说一不二,就是局里的 事他也能说得进话去。四人帮一倒台,他老婆朴淑媛当天晚上就被抓进看守所" 拘 留审查" ,他也在单位停职检查,一直审查了半年,结论是" 四人帮外围人员,没 有直接参与四人帮的阴谋活动,天安门事件是奉命执行任务,不追究他的责任" , 给予降职处分,从治安处长的位子降为郊区一个劳教单位的场长。用他自己的话说 :" 黄粱一梦!折腾了二十年又回到原来的起点。" 他爸爸因为是老革命干部,虽 然没查出他跟儿媳妇的活动有什么关联,但也勒令他提前退休,在家颐养天年。 汽车在已经有些破旧的公路上慢腾腾地行驰着,唐亮坐在车上屁股都被颠疼了。 他一手紧抓着车厢边上的扶手,一手按在已经没有弹力的弹簧坐垫上以减轻身 体的颠簸。王守仁倒像是坐惯了这种颠簸的车,他身子紧靠在座垫后背上,漫不经 心地问唐亮:" 余亮……" 唐亮立刻打断他的话说:" 王场长,我现在已经改名叫 唐亮了。""我记得五八年我在分局预审科的时候你就叫余亮,叫了几十年的名字干 什么改了它?" 唐亮把自己生父姓唐以及后来妈妈改嫁给姓余的人,自己才改姓余 ;现在生父在台湾经商,通过政府找到他们,如今他作为农场干部来北京迎接父亲 到新疆兵团洽谈投资项目等等事情一一对王守仁叙述一番。王守仁听了立刻从坐垫 上坐直身子惊讶地问:" 你小子现在真是' 鸟枪换炮'-- 今非昔比了!这个社会真 的变了。说起来也应该变,你们无缘无故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苦,老天爷 应该给你们一个好报!不然就没有天理了。胡明言、王汉、王振春还有张礼这些人 现在混得怎么样?" 唐亮一一把这些人的下落讲给王守仁听,王守仁边听边点着头 说:" 还不错,都有个好结局了。依我看像王汉、张文景这样的人将来一定会做成 一番大事业的。我算是看破红尘了,做好事将来一定有好报。即便像白忠这样做了 那么多坏事的人,不知为什么突然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做了不少好事。像搭救王 振春这样的善事,也能抵消不少他过去的过失。现在他倒升为局里户籍处的副处长 了。我这两年光顾着吃喝玩乐、升官争权,跟错了人,自然也做错了不少的事,现 在一切都完了。不过我也想得开,人活在世上不就这几十年吗?得乐且乐,过一天 算一天,在郊区当个所长,' 天高皇帝远' ,过得也不错。现在我想明白一个道理, 今后的世道要不就有权,要不就有钱,有钱就有权,反过来有权也就有钱。我瞧出 来小余你今后一定能发财,到时候可别忘了当年在农场我可是照顾过你的呀!往后 哥哥我有了难处你可不能不管!" 唐亮听着王守仁这些话,虽然点头答应着,但心 里却想:" 王场长原先是个挺正派的人,说话做事都让人觉着挺亲近,有人味儿。 这会儿说起话来怎么听着有点儿别扭,反倒像劳改农场里大伙儿说的' 江湖辙' ? 不过他过去的确为我们做过不少好事,包括在新疆也为我们说过好话,保护过我们, 将来他真的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他的,我一定会尽全力帮他。" 汽车司机按王所长 的吩咐一直把唐亮送到燕山化工厂,凭着汽车挂的公安牌照,一路畅通无阻,穿过 厂区直到工人宿舍区。按照胡明言给唐亮的地址,汽车直接开到宿舍楼门前,王守 仁嘱咐司机在车上等着,自己也随着唐亮上楼去看看胡明言夫妇。 胡明言是一个月前调来这个厂的,他因为上了一年中专,场里念在他受过这么 多年苦,给他个技术员的职务,李连锁就在车间里当个工人。今天正巧是休息天, 不但两个人都在家,而且童玛丽也在他家帮助他们收拾房间。大家一见面都非常高 兴,因为王守仁在童玛丽逃跑回来的时候帮助过她,再加上王守仁原来是胡明言的 姐夫,在清河农场和新疆,王守仁对北京人还算不错。唐亮先说明自己到北京的来 意,几个人都为他的四喜临门表示庆贺,童玛丽连连说:" 现在社会变了,是该咱 们这些过去受压迫的人享享福了。你这次平反、娶妻、父子团聚、荣升干部,人生 这些好事都让你赶上了。这是你过去做好事做得多,尤其代表北京人上访,让大伙 儿受了不少的益,这个德积得大,老天爷应该给你这样的好报。" 王守仁非常感慨 地说:" 童玛丽这话说得一点儿不假,我现在真是深有感触。凭良心说,过去我对 你们真是没有一点儿坑人、害人之心,我心里明白你们都是冤枉的。但是那个社会 的政策就是那样定的,谁不遵守谁就得下台。我仗着父亲是市局领导,尽可能地照 顾你们。按说现在我应当得到好报,只是这几年我是血迷了心,不但跟慧英离了婚, 还跟着那个臭婆娘做了不少坏事。虽说那几年是享了点儿福,但现在我却得到了报 应,从一个处长降为科级的教养收容所所长。不是我那些年积了点儿德,还不得像 那个臭婆娘一样关进监狱?看来陈毅说得对:'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 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必然要报。' 我现在是' 二小儿扛房梁--顶到头了' ,档案 上记了一条' 控制使用' ,再想升官比登天还难。连白忠都混上个副处长了,这小 子过去做了多少坏事?这真有点儿'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的意思。王振春现在混 得怎么样?他当年所谓的反动言论' 人口论' ,现在看来应该百分之百正确!他没 混个干部当当吗?" 一提起王振春,童玛丽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他当初的问题 是应该平反,可是在北京农场和新疆他可是做了不少坏事,奸人妻女、流氓打架、 吃' 佛' 带' 佛' 。现在在农场他已经是一霸,想打谁就打谁。他这样做的结果必 然没有好报!我那时候是让' 糊涂油蒙了心' ,放着好好一个邓玉亭不要,偏偏看 上他这个臭流氓!这也是我的报应,现在我是想通了,人生就那么回事儿!得过且 过、及时行乐,是我今后的做人原则。" 说起邓玉亭,胡明言有些激动:" 邓大哥 的冤屈现在应该得到昭雪,唐亮,你回去找几个人一块儿为邓大哥的事情向上级领 导申诉。头一个是那个诬陷邓大哥的兽医,这家伙应当掐监入狱判个十年八年的不 算多。第二个应当追究戎昊臣的责任,是他放纵尹志奎糟蹋邓大哥的人格,间接的 造成邓大哥的自杀。最可恨的是尹志奎!依我看这种人千刀万剐都不多,他是直接 杀害邓大哥的凶手!唐兄弟,这件事真的拜托你来办了。' 饶了蝎子它妈也决不能 饶了这帮黑心肠的人' !" 一说起邓玉亭,童玛丽立刻想起邓玉亭的父亲在台湾, 她立刻对唐亮说:" 余亮--哦--这一改名我还没习惯,唐亮,我有个事儿想求求你。 你爸爸既然在台湾,能不能帮助小军找到他爷爷?我记得玉亭他爸爸叫邓贤, 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官。请你爸爸在台湾的报纸上登个寻人启事,或者托人到退伍军 人里扫听扫听,能把小军爷爷找到,这可是积了大德的事。他们邓家三代单传,小 军爷爷奶奶到台湾去的时候岁数不小了,再生养的可能性不大。再说邓玉亭还有一 个女儿,也应当' 认祖归宗' 。我想着连你爸爸解放后去的台湾都没事儿,小军他 爷爷是解放前去的,更应该没事儿!' 各为其主' 嘛!这事儿小--唐你真得当个正 事儿去办。玉亭在世的时候对你可是不错。再说,现在办这事儿决没人再打你个' 叛国投敌' 的罪名了,我再说一遍,这事你千万得上心办一办。啊--!" 唐亮连忙 答应着:" 童姐您放心,给邓大哥昭雪平反、帮他寻找父亲,这两样事我回去马上 就办! 你们不知道,我现在跟兵团司令员都能说上话,谁敢从中阻拦我就直接找刘司 令去! 现在兵团正在查' 四种人' ,像戎昊臣、张之强、尹志奎这号人都在追查之列。 你们就䞍好儿吧!" 这时候李连锁拉着童玛丽说:" 童姐,您帮我到厨房忙乎忙乎, 咱们聚在一起不容易!炒几个菜弄两瓶酒,大伙儿庆祝庆祝咱们的好日子!" 王守 仁见两个女人走了,连忙小声问胡明言:" 你姐姐现在过得怎么样?我真想看看女 儿去。可是我哪有脸去见慧英?两次分手都是我的责任,虽说都有些原因,但总归 还是我迷了心窍。我对不起她!你见着她一定替我问好,我还真想跟她复婚,只是 这话我没法儿开口。再一再二没有再三了嘛!" 胡明言平静地回答:" 我姐姐倒没 说过恨你的话。她还跟我妈说过,你也是被这个社会的形势逼迫的。现在她顶替我 妈在街道小工厂工作。前些日子她说过想回新疆去,因为她的户口还在新疆没迁回 来。另外她觉得也许在新疆她能有发展的机会,在北京她是个没户口的' 黑人' , 干什么都有人管着。" 王守仁满脸歉意地说:" 这事儿全怪我,那几年给慧英上户 口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儿?可是我成天晕头转脑瞎胡混,根本没把她这事儿放在心 上。现在我说话还不如放个屁,什么事也办不成了。不过你可以让慧英去找白忠, 他现在正管户籍工作,想来他不会因为嫉恨我拒绝慧英吧。" 胡明言摇摇头笑着说 :" 我姐姐有她的主见,她说人到中年了,赶上这个好年头,再不抓住这个机会就 要遗憾终生了。" 唐亮到北京的第五天,终于接到北京" 侨办" 的通知和父亲的电报,告诉他第 三天到首都机场去接机。头天晚上老太太一晚上没睡好觉,起来两三次把儿子叫醒 :" 亮子,你爸爸不会不认我了吧?他不会怪我往前走了一步吧?家里的事儿你是 知道的,娘当时真是没活路了才出此下策。见了你爹,千万对他讲清楚家里的难处, 你们爷儿两个都得原谅我一个做女人、作娘的难处。" 唐亮扶着老太太躺下,安慰 她说:" 娘,您是我的亲娘,您把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我怎么能忘恩负义不认 您呢?至于您后来又嫁给姓余的,那是生活所迫,不这样咱们实在没法儿活下去。 您放一百个心,爹如果不想认您也不会费那么大周折、拐了八道弯找寻咱们。 他这辈子也受了不少罪,应该通情达理,明白咱们当年的情况。您好好睡吧!别胡 思乱想了,天都快亮了,在眯哒一会儿就得起床奔飞机场去了。" 首都机场还真够 远的,公家派了一辆轿车送唐亮娘儿仨去机场。从家出来,小汽车整整走了两个小 时。一路上公路两旁都是绿油油的庄稼地,等到是不时听到空中有震耳的轰鸣声响 起,司机指着前边不远一片漂亮的建筑说:" 前边就是机场候机楼,一会儿有人接 你们进去。" 汽车直接开到楼门口,立刻有两个人过来给他们开门,其中一位唐亮 认识,他是北京" 侨办" 的工作人员,另一位上前对唐亮说:" 我是兵团' 引资办 ' 副主任,刘司令员特意派我前来迎接唐先生,因为唐先生一下子来了好几个人, 在你家住恐怕不方便,我已经在兵团驻京办事处安排好了住处,吃住全由我负责。 " 两人正说着话,只见一位身穿蓝制服的人跑过来对" 副主任" 说:" 飞机已经落 地了,咱们得马上过去迎接。" 说着话他打开旁边一辆汽车的车门,从中拿出一个 纸牌子,牌子上写着" 迎接唐德纯先生" 。然后举着牌子进了大厅,唐亮搀着妈妈 跟在后边。 这时候老太太的手开始发抖,两只脚似乎被儿子拖着挪动脚步。进了大厅只见 下飞机的人流已经拖着带滑轮的行李架、夹着公文包向外走来。人流中有三个人走 得很慢,而且其中一位看模样有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四下巡睃着,当看见有人手举 "迎接唐德纯先生"的大牌子,立刻扭头对身边女人和女孩说着什么,还用手指着大 牌子的方向。等他们三人走到近处,举牌子的人立刻上前有礼貌地问:" 您是唐德 纯先生吗?" 那中年人看着问话人,目光中带着惊恐和疑虑,小心地反问:" 您是 ……?" 那人立刻回头一指身后的唐亮一伙儿人说:" 我们是来接您的,那就是您 的爱人和儿女。" 那中年人双目盯着老太太看,同时目光中露出喜悦的神色,他认 出了老太太是自己的原配老婆。但是老太太见这个中年人直奔自己而来,吓得脚步 不由得向后移,因为她心里知道自己丈夫算起来应该有六十岁左右,可是眼前这个 人那么年轻:满头黑亮的头发,脸上红润光滑,只是额头有几道细细的皱纹,怎么 看都不像六十岁的丈夫。但是中年人急步上前,一把拉住老太太的手激动地说:"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德纯哪!岁月沧桑,咱们都老了。你怎么头发都白了?看来你 是受了不少的苦,这些都怪我呀!" 举牌子那人立刻打断唐先生的话,指着唐亮说 :" 唐先生,这位是您的儿子唐亮。" 唐德纯上前仔细打量儿子,用手抚摸儿子的 头发,看着他比自己还多的" 抬头纹" ,语调辛酸地说:' 孩子,爸爸不在,让你 们娘儿俩受苦了,这都是爸爸的不对,你得原谅爸爸!" 唐德纯参军的时候,唐亮 才几岁大,他对父亲的印象很淡。但是凭着直觉,也许是血缘和基因的关系,他觉 着眼前这个人虽然看模样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但是闻着他身上的气味,听着他说 话的声音,甚至说话时眉头的耸动、嘴唇的张合,他绝对认定眼前这个人就是他的 生身之父。他上前举起双手拥抱着父亲,脸埋进父亲怀里,眼泪泉涌般流出来,把 父亲笔挺的西服洇湿了一块。父子俩真是" 泪眼无语,含悲忍泪凝眸相视" ,一切 都在不言之中。 这时候金花上前脆生生叫了一声" 爸爸!" 唐德纯看着眼前这位姑娘疑惑地问 :" 这位是……?" 唐亮觉得在这种场合说话不方便,于是连忙向父亲介绍身旁的 三个人:" 这位是我们兵团司令员专门派来接待您的副主任,这位是北京市侨办的 干部,这位是……" 这时" 侨办" 的干部连忙介绍说:" 他是北京市公安局' 外事 办' 的外勤工作人员,领导专门派他来保护客人的安全的。" 唐亮心里顿时明白: "保护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监视!看来当着这个人的面少说为妙。"唐德纯心里 也明白:" 大陆共产党对像我这样曾经叛逃过的人,自然是应该加以监视的。言多 语失啊!" 他也不再说什么。副主任立刻见机行事,建议说:" 你们可能累了吧? 现在马上到我们兵团招待所去休息。我们专门给你们准备好了房间。中午我们 办事处主任奉命设宴给你们接风洗尘,请务必光临。我们还给您准备了一辆轿车, 您想到哪儿去都可以坐车代步。" 唐德纯单手按在胸前向副主任微微一弯腰,微笑 着说:" 谢谢你和兵团领导的关照,我计划在北京只呆三天,然后立刻赶往新疆和 兵团领导洽谈生意上的事情。请您多费心给安排一下行程和飞机票的购买事项,所 有的费用全部由我承担。" 当天晚上唐德纯借口出去买包烟,让儿子带着叫了个出 租车回到通县的家中。进院子一看,对儿子说:" 你们过得还不错嘛!这院子和房 都是新盖的?依着我的想象,你们应该还住着原来的破屋子。" 唐亮没有吭声,跟 着父亲进了屋。老太太看见还那么英俊健壮的丈夫进来,忍不住一下子抱住丈夫失 声痛哭起来,唐德纯也跟着落了泪。唐亮这几十年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已经流不出 眼泪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离别几十年的父母相拥在一起的痛苦情景,没有眼泪, 也没有任何表情。过了一会儿,大家止住眼泪坐在炕边说起话儿来,唐德纯问老伴 儿:" 我记得当年我离开家的时候没有金花啊?她……" 唐亮不等他再问下去,立 刻抢过话头说:" 自从您去了台湾,家里一切全变了样,军属变' 匪属' ,村子里 的变工队也不给咱家代耕代种了。家里全靠妈妈一个人挣工分,而且因为' 成分低 ' ,每天都干最累的活儿,拿最低的工分儿。您想想家里的日子怎么过?那时候根 本不敢想您能回来,即便回来怕也会被枪毙。所以妈妈又嫁了一个人,就像您现在 又娶了一个老婆一样,都是为了生活。金花就是后来生养的。她的生父后来因为查 出是隐藏特务被抓走劳改了。当年我就是因为他诬陷我破坏生产,被政府抓走劳动 教养的。 我在劳改农场受了二十年罪,六○年抗旱备荒中不是您的战友张场长救我一命, 我就饿死在农场了。……" 不等儿子再说下去,唐德纯挥手拦住他说:" 这些年大 陆年年搞运动,台湾的报纸都登得非常详细。按照报纸上的说法,你们这些' 匪属 '不死也得扒层皮,我当时还有点儿不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能把人往死里整? 看来报纸上说的大部分是真话,毛主席怎么变成这样一个人了?亮子不说这些 话,我也绝不会责怪你妈,不是我去台湾,你们怎么会受这么多罪?即便我也像张 营长一样退伍回家种地,咱们还不是一家人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替我 受了那么多罪,我怎么还能责怪你们?我当年也因为不肯忘恩负义骂共产党,被关 了几年牢。出来之后为了生活,我只好找了当地一个炒货厂老板的女儿结了婚。现 在我的炒货事业做得很大,但是我只有一个女儿,所以我想让亮子到台湾去继承我 的事业。你妈自然也跟着一块儿去,就是金花如果她乐意我也愿意接纳她。不过头 一步,如果我跟兵团的投资项目谈好了,亮子要作为我的全权代表,在新疆兵团负 责监督资金使用、产品收购、运输等一切事务的处理。等你学会了经营管理,我自 然会把台湾、日本各地的生意慢慢儿移交给你去打理。" 说罢从兜儿里掏出一大沓 子钱放在桌子上:" 这里是两万块钱,你们先垫补着用,以后需要钱就给我打电话, 就算是我对你们替我受了那么多年罪的补偿吧。" 唐亮手指着房子说:" 说起补偿, 其实这院子、房子和家具都是政府给家里置办的。也许这也是共产党对我们受冤屈 人家的补偿吧。不过现在毛泽东刚死不久,' 四人帮' 也还关在监狱里,国内还有 不少脑瓜子里把我们当' 阶级敌人' 看待的人。您在大陆说话、办事都还要小心一 点儿。刚才那位说是安静公安局派来保护您的人,依我看也是监督您的人……" 唐 亮话音未落,只听院门一响,院子里立刻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然后有人在敲房门: "唐先生在屋里吗?" 唐德纯立刻起身迎出去,唐亮迅速把桌上的钱藏进抽屉里也 跟着出去。原来是那位公安局的干部带着唐德纯的老婆、女儿一起闯进家门来了。 老婆看见丈夫,立刻流着眼泪呜咽着说:" 你到什么地方应该和我说一声啊!一下 子找不到你,吓得我六神无主。多亏这位公安先生到处奔跑,先是到招待所周围寻 找,后来估计你到这里来了,可是谁也不知道唐亮的家在哪里。这位先生一直带着 我们找到公安局户籍处查问,幸好那里有一位先生叫白忠的认识唐亮,他帮助我们 从第五处查出唐亮的家庭地址,这才找到这里。往后你不好再这样乱跑一气,你知 道我的心脏不好,会让你吓死的。" 那位公安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唐德纯,接着说 :" 唐先生,您在大陆的一切都是自由的,这一点我们党和政府是说话算数的。不 过您应该告诉我们一声,你们一家人团聚说点儿私家话是没问题的,我们决不干涉! 也不偷听!我可以跟着您来,在院子外边等着。但是如果您私自乱跑,人身安全上 出了问题,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我从咱们大伙儿的利益出发,希望这种事再不 要出现了。您看行吗?" 唐德纯满脸歉意,用手拉着妻子那胖墩墩的手摩挲着,同 时看着那位公安说:" 多谢您的好意,我保证下不为例。请您顺便转告兵团那位副 主任一声,请他代我买后天飞往新疆乌鲁木齐的飞机票,我们全家一共六个人,如 果您也去,就是七个人的票。" 那人立刻答应着说:" 我会马上转告的,不过我只 负责您一家人在北京的安全工作,您离开北京,我就算完成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