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砖厂兴衰记 一、老" 烟酒" 主政 胜利农场的这批北京人,自从进了公安局,就没有安定过一天。在北京劳改农 场就不用说了;到了新疆就开进塔里木大沙漠,除了冬仨月能在一个地方住下过冬 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属耗子的--来回搬家。到了胜利农场虽然没有大搬家的事儿, 但是营区的固定人员,却各连到处跑着挖渠变工。现在终于盼来了" 安居定业" 的 日子:搬到一个河道的荒滩地定居下来,就地取土制砖坯烧砖。 刚开始,他们的家属仍然住在原来的营区。他们住在一些破旧的土坯房里,一 部分人人工脱坯准备建平窑的建筑材料;另一部分人跟着担任砖厂临时技术员的张 奎印装配制砖机,准备取土制砖坯。 " 基建连" 改名为" 砖厂" ,原来的苟连长调走了,连里的工作一直由当年谢 遂昌调来的一位造反派起家的副连长黄德明主持。现在场部又调来一位正职连长王 殿军担任砖厂厂长。这位王厂长是山东人,是在" 莱芜战役" 被" 解放" 过来参加 的解放军。他这个人最大的特点是能吃苦,打起仗来不要命地往前冲,因此曾立过 三等功一次。到新疆" 屯垦戍边" 之后,他因为创造了用坎土镘一天开荒两亩的" 农场记录" ,被破格由班长升为排长。在农业连队,领导" 植棉小组" 日夜奋战在 田地里,又创造了全兵团棉花亩产260 公斤籽棉的最高纪录,因此又被提升为副连 长,直接负责农业管理。 按照他当过国民党兵的出身,想升为正连级干部基本上是没有希望的,就像北 京人在塔里木修路那时候的赵副连长一样,一辈子只当个副连长,而且是" 罐儿里 养王八"-- 越养越抽抽,由负责指挥生产到只管后勤食堂。但是他遇到了一个机会、 也是让他一辈子" 懊恼恶心烦" 的一件事:他的上司正连长刘文举在他之前奉命回 山东老家带了个俊俏漂亮的大姑娘回来,但是即将升为副场长的营长,利用手里的 权力把这个大姑娘抢去了。刘文举是在新婚之夜莫名其妙地被抓进禁闭室关了五天, 又莫名其妙地放回来,只是老婆已经归了刚上任的副场长。他心里自然不服气,拒 绝了副场长给他分配的一个老婆,闯进副场长家里痛打了副场长一顿。为此他被以 "殴打革命干部"罪名判了三年劳改。他一次又一次地越狱出来找已经是副师长的" 仇人" 报仇;但是跑一次被抓回来一次,抓回来一次被加刑一次,到最后他变成了 无期徒刑的重犯人。在刘文举之后,王殿军也轮到了回老家去找老婆的机会,尽管 他拿着的是" 中国人民解放军" 的介绍信,但是村里的大姑娘都知道他是当国民党 兵走的,谁愿意嫁给一个出身不好的男人?最后村里一个地主家的姑娘表示愿意做 他的老婆。这姑娘虽然出身不好,但是人长得水灵,漆黑的大辫子直垂到腰间,瓜 子儿脸,双眼皮儿大眼睛,长得很是喜人。但是在和她睡过一觉之后,还是决定不 娶她为妻,而是把他家的一个" 活寡妇" 的嫂子带回新疆。这个女人长得别提有多 难看,单眼皮儿翻鼻孔,眼睛一大一小,两只眼球一个劲儿往中间凑--是个" 斗鸡 眼儿" ;个头往多里说也只有有一米五,走路还是个" 里八字" 的腿型。她的丈夫 是个国民党兵,跟着蒋介石去了台湾。但是王殿军是个聪明人,他心里明白:带一 个漂亮的姑娘回新疆,当王八的危险非常大,弄不好刘文举的下场就摆在他面前。 他知道" 丑妻近地家中宝" 这句古训,尽管那个地主姑娘不依不饶地找他纠缠,他 还是依然带着这位" 家中宝" 回来了。 但是" 文化大革命" 一开始,因为王殿军这个连长为了出政绩,平时对工人管 理很严,完不成任务的要扣工资、开会批斗,还不时开展" 小跃进、大夜战" ,让 工人整夜地在地里锄草定苗,累得工人趴在地上爬着拔草。后来连他当过国民党兵、 娶了国民党兵的" 活寡妇" 这些事儿,都列进王殿军的罪行录里,一条一条写在铁 板上挂在他的胸前,在批斗" 走资派" 大会上狠批猛打。批斗了一阵子,造反派开 始转移目标,纷纷到场部去" 争权力""夺地位" ,夺取" 文化大革命" 的" 胜利果 实" 。他就成了一只再没人理会的" 死老虎" ,跟一些批斗对象一块儿早晚请罪, 白天下地干活儿。折腾了这么多年,用他的话说:" 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早上起床 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再躺下睡觉" ;又拼着命每天干十多个小时地开荒造田,总算 打下了" 自己的江山" 来。现在可倒好,这些年轻娃娃凭着一面红旗、一个红袖箍, 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赶下台去当了一名实实在在的工人了。 这些遭遇让他心灰意冷,早晚老老实实把自己" 数落" 一顿,白天踏踏实实下 地干活儿,跟他那" 丑妻" 和三个女儿过着平静的生活。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竟然会有他官复原职的一天到来。打倒" 四人帮" 之后,他被召到场部进了" 解放 干部学习班" ,学习一阵子之后,分配到原来的单位当负责生产管理的副连长。一 来正连长还是转业军人、造反派出身的人,这让他气不顺;二来连里那些这几年游 荡惯了的" 造反派" 、" 逍遥派" 根本不听他的指挥,还当面跟他顶撞对骂,让他 无法开展工作。更严重的是:他家里养的鸡,时常莫名其妙地丢失了,院子里的柴 禾也半夜里起火。有一次他半夜里从连部回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块砖头把他脑袋 砸了一个大包。这一下让他害了怕,一天三次地到场部组干科请求调动单位。正巧 这时候场里组建砖厂,于是他就调到砖厂当了厂长。 组建砖厂之初,苏永昌认为砖厂反正干不了几年,把场部办公大楼和干部住宅 盖完了,这个砖厂就基本上完成使命了。所以他主张北京人的家还在原来营区住着 不搬。因为搬家要盖房,也就是说头一年烧出来的砖全部要给工人盖房用。而这些 房子到了砖厂关闭的时候,就又全部作废了;所以他以为工人每个星期跑一个来回 不算什么。 但是张副场长不同意。他认为随着兵团改革开放的发展,不但办公大楼和干部 住宅要修建,工人们致富了也会要求推倒土坯房建砖房。再加上各连队的办公建筑 要更新,砖厂十年八年都应该是供不应求的,所以他主张在砖厂给工人盖房搬过去。 一来工人们干了六天活儿能够踏踏实实在家休息一天,以便处理家务和休息休息恢 复体力,因为砖厂的活儿没有轻松的,全部是重体力劳动。 列席会议的王殿军举双手赞成工人搬家过去,他同意张副场长的意见。因为工 人中绝大多数没有自行车或代步工具,星期六下班回家都是拿脚量地走这五六公里 回家,第三天上班肯定会有人来晚了迟到影响工作。但是他又赞成苏永昌的看法, 砖厂迟早会关闭,因为房子该盖的都盖完了,生产出来的砖干什么用?因此他提出 一个折中的办法,给工人盖" 地棚子" 临时住房。这" 地棚子" ,是兵团垦荒时期 时干部们居住的" 高级住房" (那时候军垦战士只能住" 地窝子" )。它是在地面 上立两根木头支柱,支柱间搭一根木头横梁;然后以横梁为中心一根挨一根地码放 十厘米粗的苇捆--当地人俗称" 苇把子" ,为了冬天挡住刺骨的西北风、夏天遮住 酷热烫人的阳光,要在横梁上码放两层" 苇把子" ,然后在上边糊上草泥以防雨。 "地棚子"后边留一个五十厘米见方的口子,装上木框,蒙上塑料布,就是窗户了; "地棚子"前边分别装上一米宽、两米高的门框和一米宽、一米高的前窗框,装好窗 户、门,这间房就可以住人了。这样,建筑成本低、速度快,符合多快好省的原则, 领导们自然一致同意。 王殿军的方案得到批准,他更进一步提出每两家为一小组,自己运材料自己盖, 从平地起盖" 地棚子" 到把家搬过来住下,给六个工作日、也就是每家三天时间。 弄不完就利用业余时间干,否则第四天不上班一律报" 旷工" ,罚款扣工资。 对于砖厂各项工作的定额,王殿军都规定得死死的。他文化虽然不高,但是每 天都要查看一遍各班的记工本,把没有完成定额的人名、数量单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等这个人亏欠定额的数量凑够一个定额,就扣去一天工资。对于工作中丢失、损坏 工具的,他都坚持照价赔偿,在工资里扣。烧窑班的丁义,因为刚学习烧砖,技术 不过硬,把一窑砖烧生了,烧出来的砖用手指头一搓就一块一块地掉渣儿。王殿军 二话没说,整整扣了丁义三个月工资,气得丁义跟王殿军大吵一顿,到制砖班去干 活了。王殿军专门告诉制砖班班长刘永生,把班里最累的活儿分配给丁义去干。这 一下丁义跟王殿军结下了死仇。 北京人这么多年来虽然在政治上受歧视、受压迫,但是像这样完不成定额、弄 丢弄坏工具的事儿,从来没有过扣工资的事例。这一来工人们不干了。他们推举丁 义到场部、师部去告状,告他王殿军歧视迫害北京支边青年。丁义也下定决心到处 跑,不把他王殿军整倒不罢休。 刚开始,上级领导接待北京人上访,都是应付搪塞,因为他们都认为对工人加 强管理没有错!改革的目的就是革掉过去吃大锅饭的恶习,实行岗位责任制,加强 管理提高效益。但是架不住北京人一个礼拜半个月总是派人上访,干部们在这计划 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型期间也认识不那么明确。所以上边发函给农场,让场领导找 王殿军谈话,要求他不要犯" 急躁病" :" 改革要有个过程" 。这样一来,对满怀 信心想在新岗位上作出成绩的王殿军打击不小。他那个" 斗鸡眼" 的老婆也劝他: "反正干好干坏都是那么多工资,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哪?'文革' 前那些年你还不 是拼着老命干,结果闹个' 走资派' ,白白挨了十年批斗、干了十年农活儿。你都 这么大岁数了,想开点儿,为咱们这个家多奔点儿,为你自己多捞点儿好处,比什 么不强?你老这么干,咱家连个鸡都养不成,小鸡刚长半大就进了那些北京人的锅, 你说你图的是什么!再说那个副厂长黄德明三天两头到场部去打你的小报告,听刘 永生说,姓黄的在下边支持北京人去告你,还不是他想把你整倒了他来当厂长?" 老婆的这一番话说得王殿军心眼儿活动了:" 是啊!凭着我的出身、历史污点和岁 数,我再挣蹦也升不了副场长,还是来点儿现实的吧。" 从此以后尽管那些制度并 没变,但是他把检查、处罚的权利下放给黄德明,让他去直接面对北京人。而王殿 军只在干部会上督催黄德明的工作,管理上有毛病他就到场部去汇报、说黄德明的 坏话。过去在工人面前王殿军是白脸儿,黄德明是红脸儿,现在逼得没办法,黄德 明只好当那个白脸儿,而王殿军反而扮演红脸儿,在工人面前充好人。凡是工人找 来解决什么事儿,王殿军总是点着头笑着连说:" 好好好!这件事我们一定会研究! "只是大伙儿发现:你就是等到"猴年马月" ,王殿军这个" 研究" 也不会有什么结 果出来。但是也有例外,人们发现只要晚上偷偷儿给王殿军家里送两瓶子酒或者一 条烟卷,他这个" 研究" 马上就会有结果,而且一定会令你满意。 时间长了,北京人爱给人起外号的毛病犯了,大伙儿背后都叫他老" 烟酒" 。 这外号传来传去还真传到" 斗鸡眼" 耳朵里,王殿军听了反而笑了。他自言自语地 说:" 人不得外号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让他们说去吧!还省得我一个一个地去 暗示了。中央领导里边都有不正之风,难道我们这些基层小虾米就应该那么廉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