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破釜沉舟回北京 农场的砖厂在" 老烟酒" 的经营之下停产倒闭了,一部分北京人调到农业单位 去种地,一些人被已经承包石灰厂的戎昊臣要了去开石头烧窑,只有一小部分人办 了" 停职留薪" 手续出外自谋出路。这部分人有的就地在农场" 农贸市场" 租个店 铺卖些日用杂货,有的跑到库尔勒市里的一些小贸易公司跑腿拉活儿吃提成。王吾 和刘玉宝既不乐意种地又没有本事挂靠个公司混饭吃,两个人坐在一块儿一" 捏咕 ",决定奔北京去找已经发了财的尹志奎:"这孙子过去都是靠咱们捧着他才人模狗 样地混出来的,他不能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他吃肉咱们不眼气,怎么也得给咱们哥 儿俩弄碗汤喝吧!" 于是他们两个人" 破釜沉舟" 地把房子卖了,家具能卖的全卖 了,王吾一家四口、刘玉宝带着老婆孩子,两家人浩浩荡荡直奔北京。 王吾到北京有住处,因为他家里" 文革" 中被没收的房产已经如数退给他们。 分到王吾名下的虽说是宅院里最深的一处小院儿,房体也有些破旧,但他们一家人 住着富富裕裕。可是刘玉宝就惨了。他在北京混的时候就是" 孤坟野狗一辈人" , 有点儿钱的时候租间小房住住,没钱的时候就到处" 趴拍子" :什么" 城门洞" 、 "候车室"、" 屋檐房角" 都成了他的临时住所。现在这一大家子人,眼瞧着下了火 车就没地方去。人家王吾一家人高高兴兴回了家,他却站在车站广场发呆。几位出 租车司机上前搭话" 拉活儿" ,他没好话地把人家顶回去:" 出租车我坐腻了,有 排子车没有?我想坐烧木炭的汽车,有吗?" 人家一看这花白毛儿的老头儿是顶着 一脑门子" 官司" 来的,都离他远远的,怕打起来溅一身血。最后他决定去找尹志 奎:" 这小子在北京已经站住脚,还办了个公司,怎么也得给我们找个挡风避雨的 地方!"-- 他当然不知道,尹志奎这几年也只是住在他兄弟临时搭建存放杂物的一 间小屋里,这里既是住所又是公司办公场所,他的公司不需要仓库,只是凭借他兄 弟在外贸局当科长,时常给他几份儿货单让他到处去找下家儿买主,转手卖出去得 到的差价他和兄弟二一添作五平分。 刘玉宝这一大家子人闯进尹志奎的小屋里,连站人的地方都没有了。他那傻儿 子一见屋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高兴得两手直拍巴掌,嘴里" 嗷嗷" 叫着:" 这回 有人跟我玩儿了!" 赵淑珍没好气地上来给儿子一巴掌,搧得傻儿子坐在地上" 哇 哇" 大哭。尹志奎心烦意乱地让赵淑珍把傻儿子带出去玩儿,他一连抽了两支烟, 坐在屋里仅有的一张旧沙发上闷头不吭声。刘玉宝可有点儿沉不住气儿了,他瞪着 眼说:' 你小子四六风儿- 紧抽,咱们几十年交情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哇!赶紧给 我们找个地方住下,我这一路上趴在车厢椅子下边睡觉,硌得我浑身骨头都快散了, 我得好好儿睡它三天觉。" 尹志奎把手里的烟卷儿紧抽两口猛地一下甩到地上,双 手一摊,板着脸说:" 你让我上哪儿给你找住处去?我但分有办法,能住在这间小 破屋里吗?你实在没地方去,今天晚上就在我这屋里地上凑合一宿,话得说在前头, 我可没有被褥给你们用,凑合趴一宿地拍子吧。其实你们完全可以到王吾那里去住。 他小子分到了一套小院儿,怎么着也能给你们腾出一间房来。" 当天晚上赵淑珍出 去买了几斤切面,炸了一碗咸咸的炸酱,让他们这一大家子人狼吞虎咽全吞进肚子 里。然后就地铺了块破床单,刘玉宝一家五口像当年" 劳动教养收容所" 那样头脚 交错着睡下。傻儿子一看又乐了,他光着脚在地上的" 人肉" 地板上踩来踩去,翻 滚着乐个不停。好在地上睡着的几个人路上这几天都累得够呛,一躺下来就睡得像 死猪一样一动不动了。 第二天一大早,赵淑珍" 照方抓药" ,又是一顿" 炸酱面" ,把刘玉宝一家人 打发走了。从尹志奎住的地方到王吾的家还有好远一段路。刘玉宝老婆腿脚不利索 要坐车,但是公共汽车卖票的人一见他们几个人灰头土脸的样子不让上车:" 这趟 车到不了陶然亭信访办,你们到那边去坐大十路去!" 刘玉宝听了这话心里直冒火 :" 肏你妈的!拿我们爷们儿当上访的了?瞎了你的狗眼!老子在北京晃的时候你 他妈还' 红白豆腐' 两分着,还在你爸爸腿肚子里转筋哪!" 好在他是老北京了, 他带着老婆孩子这个小分队走胡同转大街,整整走了一上午,硬从东城走到西城的 "白庙胡同"王吾的家。王吾的家据说是祖上买的一座" 贝子府" ,青砖门楼黑漆门, 里边是三进院子。头一个院子是典型的" 正三两耳" 的建筑模式,院子里是" 雨过 天晴" 的砖墁地。通过一道" 月亮门" 和一座砖砌的影壁,走进第二进院子。这里 同样是个小四合院儿的模式,房子都是" 磨砖对缝" 、" 风火双檐" ,院子里同样 是砖墁的" 十字甬道" 。从前后院儿的房屋外观来看,都是主人重新修饰一新,透 出一股富贵喜性的气氛。在中院儿的厢房耳房之间有一个黑黢黢的小过道,过道的 墙壁已经是墙皮剥落,地面坑洼不平。这后院儿和前两个院子大不相同,房屋的青 砖已经被经年的风雨侵蚀得墙面凹凸不平,院子里的砖路这儿缺一块那儿少一块, 坑坑洼洼,四周屋顶的青瓦间长满了各种杂草,院子里的气氛透出一股落败的架势。 --这里原来是过去" 贝子府" 仆人们居住的地方,现在分给了王吾。这院子没有北 屋,只有东西南三面的房子。王吾夫妻俩住西屋,两个女儿住东屋。 刘玉宝一家人找来的时候,王吾正和老婆忙活着用白灰水把熏黑了的墙刷一刷 见见新。他哥哥姐姐分到前边的院子,都花钱雇人把房子装修一番。王吾没有那份 儿开销,只好自己动手干。刘玉宝来了,一看他们刷墙的白灰水就笑了:" 你小子 哪儿是干这活儿的人?你别小瞧这刷墙的活儿,这里边还有讲究呢。首先这白灰要 选烧透了的灰块,用水化开,过滤一遍,还要加进盐去,才能在墙皮上挂得住。" 王吾没听进他的话去,大大咧咧地说:" 先见见新凑合住吧,等以后挣到钱了我也 请工匠来装修一下,得比前边装修得更好才行。怎么样?找着窝儿了吗?尹志奎那 小子准保给你全安排好了吧?" 刘玉宝一听这话,咧开腮帮子骂开了:" 那孙子现 在飞黄腾达了,哪儿还想得起咱们哥们儿?昨天晚上让我们五口人撮了一顿' 素炸 酱' ,就在他那小屋地上趴了一宿' 拍子' ,今天一大早还是昨天晚上剩的' 素炸 酱' ,煮了一锅切面打发我们出来找你。" 听完他的话,王吾从高凳上跳下来刚要 说什么,刘玉宝没等他说话自己跑进空闲的南屋看了看,心想:" 这是一明两暗的 房子,正好我们五口人住,只是这屋得清理一下。东边还有一间小厨房,正好做饭 用,只是缺少个厕所,光吃不拉怎么行?" 他一个人只管自顾自站在那儿想着,王 吾从外边追进来伸手一揪刘玉宝耳朵,把他从屋里拽出来,疼得刘玉宝" 哟哟哟" 直学耗子叫。王吾噘着嘴瞪着眼不高兴地说:" 干什么?想打我这房子的主意?没 门儿!这间屋已经租出去了。我们一家人就靠这点儿房租过日子呢,你住了我们全 喝西北风去?" 刘玉宝一听这话,眼珠子差点儿努出眼眶子来了,厚嘴唇噘得老高, 甩出一串" 三青子" 话来:" 哟喝--?这会儿跟我说这不贴谱的话儿了!别忘了咱 们可是一条大炕上滚过,一个沙包子趟过的人,'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可是 你说过的话。再说了,就凭我刘玉宝在外边走南闯北的人,能白住你的房吗?一句 话,租金大爷我照付,你瞧怎么样?" 听到这句话,王吾的心才松下来。他等的就 是刘玉宝这句话。紧绷着的脸松下来,笑着说:" 这间房人家早就定下了,不过看 在你我多年的交情份儿上,我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只要给房租,谁住不都是住嘛? 咱们先小人后君子,说定规了,一个月一百块钱房租,水电自负。头一个月的房租 我不要,让你白住。不过瞧见没有?这几间房刷白灰的活儿归你,泥水瓦匠活儿你 全会,几间屋修修补补,屋顶上清除杂草,院子里砖墁路,就归你们爷儿几个干了。 打下月起咱们是月头付钱,先掏钱后住房。" 刘玉宝听他白话这么一顿,心里气得 呼呼的,可是一想:不到这儿住上那儿去找房呢?他心里叹口气:" 得!这口气得 忍着,小碗儿面--咱们后找补!搁着你的瞧着我的。" 他绷着脸儿一口答应下这些 条件,一家人先安顿下来住下。 两家人住下来之后,有一个礼拜没出去找活儿干,在家里收拾房子。两人相帮 着到天桥旧货市场买点儿旧家具,置办一些锅碗瓢勺。两个人从新疆回来,连平日 积攒加上卖房子的钱也有万把块,刚开始日用花费还不发愁。但是刘玉宝心里明白 "得赶紧到外边找份儿活儿干,不然一家五张大嘴,尤其这三个填不满肚子的小崽子, 过不了仨俩月就得把我吃干了。何况我每月还得给王吾那孙子一百块钱房租。有这 一百块钱,他一家人吃饭就够了。" 他出门到" 人市" 去找活儿,好在他是北京的 老混混儿,再加上泥瓦活儿他都能应付,没两天他就让房管所收进去当瓦工,一个 月给他开三百块钱。他算计着还是不够开销的,又让十几岁的大孩子到房屋修缮队 里当小工,一个月也能挣一百五十块钱。这样一家人的生活就算是勉强过得去了。 王吾在家里闲着。他什么手艺都不会。当小工他嫌挣得少又累得慌,反正他每 月有刘玉宝那一百块钱房租垫补着花,日子紧巴点也凑合过了。他经常往尹志奎家 里跑,心里想着在他那里混份儿差使,最损了一个月也能给他开个五六百块钱薪水, 这不比卖苦力强多了?可是尹志奎的公司只是个空架子,挪用的公款经农场几次派 人来催,也陆续还了一部分。平时只是到处瞎跑,一手托两家买空卖空,十次得有 九次是" 狗咬尿泡一场空" 。他哪儿有活儿给王吾干?冒了气了让王吾在他那小屋 里蹭顿" 炸酱面" 吃。只有每年冬天农场给他发过来几十上百吨加工好的" 五香瓜 子" ,他才把王吾两口子、刘玉宝一家人找来帮助他看仓库、蹬三轮车送货。这一 季儿货卖完了,一家给他们开千把块钱就打发了。 一家人的嘴虽然能糊上了,但是王吾的两位" 千金" 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她 们成天吵着要上学,可家里哪儿有那份儿钱供她们上学?王吾的老婆成天就骂他: "整天在外边混来混去,孩子的前途都让你给耽误了!人家说北京马路上到处扔的都 是钱,就看你会不会捡了。你也争口气,找份儿买卖做。这年头摆个小摊儿都能养 活一家人,你那张嘴平时能说会道儿的,敢情一点儿正经的没有!" 王吾想想也是 这个道理:" 到外边转转,看看干什么最赚钱,我也试着干干,不然坐吃山空一家 人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在尹志奎家里,他也听说连里别的北京人回北京有的依仗 着家里亲戚的职权,组织个小包工队,给学校、街道修缮房屋,盖几间平房,混得 不错。也有的蹬个三轮车到火车站广场、货场拉客、拉货。他听尹志奎说:" 老浑 蛋" 利用外地来京人对北京地形不熟的机会,在永定门火车站用平板三轮拉着客人 在胡同里乱转,一天下来弄好了能挣个百十块钱。也有人在热闹的街头摆个烟摊儿, 真假烟一块儿卖,外带着倒腾走私外烟,也能发财。但是这些活儿他都干不了。他 的亲戚里没有在单位负责基建工作的。蹬三轮车他没那份儿力气。摆烟摊儿他又拉 不下那份儿脸来,嫌丢人。他在家里苦思冥想,想不出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