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丁义股海走麦城 随着改革开放的发展,国外的各种先进技术和产品纷纷进入中国市场,就连食 品方面也是天天变换日日翻新。各种从来没见过的小食品从国外、香港传进来,像 各种稀奇古怪的水果、肯德基、麦当劳,还有饼干不叫饼干叫麦饼的各种各样拗口 名字的西洋点心。这些" 洋货" 把中国流传了几百年的中式糕点挤压得喘不过气儿 来,瓜子这一项" 国粹" 消闲食品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商场的食品柜台里几种仅 存的品牌瓜子被可怜兮兮地搁在不显眼的角落,让包装得五颜六色绚丽夺目的其它 小食品包围遮掩得几乎让顾客看不见了。各地的大商场除了南方一些祖辈传下来有 嗑瓜子习俗的地方之外,像北京的一些大商场,已经把瓜子排出经销商品的名单之 外。一句话,人们的饮食习惯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各种瓜子已经从过去的主要 消闲食品退居于很次要的地位。因此丁义的南北干货生意一落千丈,已经由过去每 年百万流水落到现在只有一二十万流水,而且经营成本比过去增加了不少。 头一样是税收。过去他跟苏永昌合作的时候,都是以代销农场瓜子的身份出现, 给客户开具的发票也都是农场提供的,因此他在税收这一块占了很大的便宜。后来 跟张奇超打了官司之后,一切都变了,所有的经营活动,都是自己买卖的发票,税 费一分也少不了。在这里住着,生活上的开支一年比一年多,电费、水费、清洁费、 工商管理费,尤其让他生气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市场管理部门会找上门来收各种赞 助费、强制订报费。年节还会有一些在本地有势力的人以各种名义张嘴要钱,没钱 就从买卖里拿货。虽说当地公安部门也进行过几次打击,使那些地痞流氓销声匿迹, 但是这些名目繁多让丁义一想起来就头晕目眩的收费项目,还是使丁义的生意越来 越不景气,露出了败像。靠着卖瓜子挣钱的打算,已经在丁义心里彻底破灭了。他 开始收敛经营项目,把库房的瓜子全部卖完,就不再进新货。" 贸易行" 改换字号 为" 义盛商店" ,只进一些炒货食品、日用百货和烟酒,让老婆看着铺面买卖,总 算能维持生活。 丁义开始到外边乱转,什么茶馆、集市……反正人群集中的地方他就凑过去听 听、看看。他想着能不能再找一个眼下时兴的生意干干,总不能在瓜子这一棵树上 吊死呀?更何况据他了解新疆胜利农场已经不再种植瓜子,一来因为瓜子行情变化 大;行情好的年份,种植户不知从哪儿学来的" 捣鬼术" ,他们往瓜子里掺水、掺 沙子,而且瓜子收获已经全部使用机器,那种机器收获的瓜子里留有大量的瓜皮, 瓜皮跟瓜子一块儿晒干后极难筛选出去,不少种植户也不想筛选出去。本来从新疆 往口里运瓜子的运费就高,只是看在新疆瓜子片儿大、仁儿厚、质量好,经销商们 才到新疆来采购。现在瓜子质量坏得一塌糊涂,谁还来买?二来市场经济的大潮让 农场的干部工人脑子开了窍,他们开始到外地寻找产值更高的种植项目,于是每年 农场除了要保证上交小麦的数量之外,开始种植" 西红柿" 、" 棉花" ;甚至大面 积种植蔬菜供应,大量养猪,供应城市和塔里木油田肉、菜和食油。瓜子的那点产 值,已经让人们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再没人去种那不值钱的东西了。但是让他心寒 的是没有哪一种生意像过去那样好赚钱,除了那些" 官倒" ,他们过去倒钢材、倒 汽车、倒各种计划外指标,现在倒土地、倒工程项目。总而言之,都是利用手里的 权力为自己敛钱。报纸上经常登一些各地抓贪官的消息,让丁义看了心惊肉跳:" 真他妈黑!一弄就是上千万甚至上亿的贪污犯,弄那么多钱花得完吗?" 但是想想 他也能理解这些人的心理活动:" 人的贪心是个无底洞,当初我刚开始做买卖,还 不是想着能挣一两万块钱就够了?后来挣了一百万却还想挣。估摸着这是一种病, 得了这种病的人拿挣钱当乐趣,而不是为生活去挣钱。" 看着这些贪官被抓被杀, 他心里也觉着挺解气的:" 我们这些小百姓为他妈挣点儿饭钱千辛万苦,到头来赶 上个天灾人祸,落得个两手空空白忙活。老天爷要是有眼,就要把这些身不动膀不 摇、贪敛钱财的家伙一个一个收拾干净,那才叫湛湛青天不可欺呢!就像苏永昌、 张奇超一样的下场。" 苏永昌、张奇超的事儿,他还是从唐亮的来信里知道的。 苏永昌在任期间贪敛了一百多万的不义之财,然后在老政委的遮掩之下全身而 退。但是老天爷眼睛是亮的,他把这些钱交给他儿子去做买卖,结果让那些江湖骗 子骗了个一干二净;儿子开着一辆破车到处找骗他钱的人,最后半路出了车祸车毁 人亡。农场的工人听了这个消息都暗自高兴:" 老天爷就是有眼,善恶有报哇--! "苏永昌面对着老年失子身后乏嗣的惨景永日无语,老两口儿像当年支边进新疆一样 空手来又空着手回老家去,免得在这里看着那些" 小人" 额手相庆心里暗生闲气。 张奇超可就不如苏永昌了。要说他这个山西人可比苏永昌会敛财。尽管他到师 部" 鸡蛋里挑骨头" ,一个劲儿猛告苏永昌,但是他一上任,可比苏永昌还狠。首 先他把农场各连队的收益状况排个队,然后在心里给各连的连长职位定出价儿来, 把这个价儿暗示给想当这个连长的人。这些人沿袭过去春节给场长拜年的" 习俗" , 把该掏的钱送过去,然后还要经常打听着消息,因为张奇超也顺应形势引进竞争机 制:这个职位上哪个人送的钱多他会把这个情况暗中通知给其它想争这个职位的人, 鼓动他们在钱数上竞争。直到场部马上要开始跟各连签订年度承包合同的时候,他 才能定下来各连连长的人选。这只是他一年当中固定的额外收入,他还想出不少促 抓收入的高招儿:比如给分布在农场三个地方的小学校翻盖房屋校舍,这本是党中 央发出的改善教学设施、教学质量的英明举措;但是农场其他领导和校方领导都提 出异议,因为随着农场学龄儿童的减少,这些小学校已经渐渐废弃,孩子们都集中 到场部小学去念书了。所以再翻修这些校舍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是张奇超以 贯彻党中央的精神为由,强行在农场内招标,把三个小学的校舍翻盖一新。他口口 声声说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这件事,为子孙后代做点儿好事。当时工人们都觉得张 场长做得对、有魄力,比苏场长光往自己兜儿里搂钱强百倍。张奇超还提出苏永昌 在任期间修的场道已经五六年了,应该整修一新;中学校的电教楼、实验楼、宿舍 楼都应该盖起来,办公大楼也该重新装修一遍,要修建得像城镇的规模一样,以显 示农场改革开放的成果。他提出的这些方案让他在工人们中间留下非常好的口碑, 后来上级检察院到农场来调查张奇超的案子,不少工人都为他" 鸣冤叫屈" :" 这 么好的干部怎么会有贪污受贿的事儿?是不是有人栽赃陷害?" 但是后来公布的事 实告诉人们:张奇超之所以要" 大兴土木" ,都是在工程招标之前和那些" 包工头 "暗箱操作,和竞争连长位置一样,谁给的钱多工程就归谁干。结果翻修的柏油路出 现路中间竟然长出草来的怪现象,翻盖的校舍没过一年不是山墙裂了口就是门窗关 不上,被判定为" 危房" ,放弃使用。张奇超最显赫的一个功绩就是新建一个工厂。 他声称这个工厂建成之后每年会给农场新增产值近百万。这个工厂的全部设备都是 他一手从老家一个倒闭工厂买来的二手设备,尽管在设备装配中间工人们纷纷提出 这套设备已经接近报废程度,要求张场长退货,但是张奇超仍旧坚持马上给对方付 款:" 我们是国营企业,要讲信用!设备是使用过的,难免有点儿小毛病,修一修、 配一配,不就行了?" 就这样,几千万块钱的设备款一下子付给了人家,这套设备 没用两年就陆续报废更换配件。上级检察院从大量检举揭发材料中落实了张奇超从 许多包工头手里接受贿赂和接受老家倒闭工厂设备款中拿了百分之十回扣的事实。 尽管此时张奇超已经" 急流勇退" 提前退休,一家人搬到北京居住。检察院的人还 是把他拘捕回来,判刑进了劳改队,要在铁窗中度过他的晚年了。 因此丁义渐渐对做生意赚钱失去了信心。这让他想起弟弟在这里的一件事。 那一年夏天生意清淡的时候,弟弟经常是每天一大早就请假出门,直到下午才 回家。而且一回来就钻进自己的小屋,手拿计算器在纸上写着画着。丁义刚开始并 没有在意弟弟的行为,后来老婆周春芳提醒他要过问一下弟弟的事:" 别让他在咱 们背后单做买卖,给咱们来个釜底抽薪!" 丁义觉得就这样单刀直入地问弟弟未免 有些个不妥,只好把查问的心思藏在肚子里,只是在弟弟进出门的时候多搁一只眼 睛盯着。 有一次弟弟找他借钱,而且是一张嘴就是五万,丁义趁机提出自己多时的疑问 :" 五万块钱是小事,哥哥我可以借给你,但是你要把钱的用途告诉我,不然你拿 钱到外边去赌博、嫖娼出了事我对不起咱爹妈。" 弟弟这才告诉丁义:最近他一直 在炒股票,现在已经从刚开始时的五千块钱变成两万块钱了。最近股票行情看涨, 他想一次多做几手,本儿大利也大,自己两万块钱兴许能变成三万多块钱。到时候 会把借丁义的钱一下子还清,还可以付给一些利息。 炒股票的事儿,丁义听说过,但他从没有直接参与。那两年深圳、上海刚发行 股票的时候,他也起过买几万块钱试试的念头。但是他爸爸知道后直接来电话告诉 他:" 千万别往那里钻!那是资本主义的玩艺儿,共产党是不会允许的。爸爸在旧 社会也曾买过股票,全国一解放就给取缔了。有钱还是存银行里保险,这年头挣点 儿钱不容易,千万别打了水漂儿。" 再加上到深圳去必须要开" 边境通行证" ,因 为丁义的户口在新疆,这就要上库尔勒地区公安局去开才行。因此丁义打消了买股 票的念头,只是跟老婆一块儿到东北买了一些打七折的" 国库券" ,到期兑换倒是 得了不少的利息。从此之后他也听说过买股票能快速发财的传言,周围店铺更有人 向他吹过风儿:" 丁老板,听说了吧?这一阵子股票跟疯了一样见风儿涨,你今天 买一万块钱的股票,明天就能变成一万多块,这比咱们辛辛苦苦做买卖来得快呀! "但是丁义没有动心。因为自从跟农场断了供货关系,他每年都要跑回新疆到胜利农 场周边其他农场去签合同采购瓜子;回来后又得到跟他有来往的厂家去推销瓜子。 这一来一往,一年的时间就过去了。他没有空余时间去想股票的事儿。 现在自己亲弟弟一直在做着倒股票的生意,而且大有收获;并且他现在正好没 什么事儿干,可以有空余时间和精力来试一试股票买卖的深浅。这几年涉足商海, 让丁义脑瓜儿变得聪明起来,遇事他都要前思后想,在脑袋里多打几个问号。所以 他只是跟着弟弟天天到" 股票交易所" 大厅里坐坐,耳朵听着周边人对股票升降的 议论,眼睛看着弟弟不时地填单买进卖出。他还特意到新华书店买来几本关于股票 操作知识的书籍,回到家里专心致志地学习。渐渐地他弄明白了" 牛市""熊市" … …很多股票交易的专业名词,更重要的是他亲眼看到弟弟在大厅里三倒两不倒,一 个礼拜后把他的五万块钱加五百块钱利息一并还给了他,而他自己手里的两万块钱 真的变成了三万多块钱。 这一下丁义动心了,他把这些日子跟弟弟在" 股票交易所" 的经历对老婆详细 讲述一遍,表示也想买一些试试运气。周春芳听了眉头皱成个" 川" 字,呆呆地想 了一阵子,迟疑地说:" 天上掉馅儿饼的事儿能有吗?大伙儿都赚钱,谁来赔呢? 我看你还是小心点儿,别是人家挖好了坑等着你去往下跳。这样吧,先拿一千块钱 试试,反正最多不要超过一万块钱。这样即便全扔了,也不会影响咱家过日子。" 刚开始,丁义果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跟着弟弟学着买进、抛出。半个月后投 进的一万块钱真的就变成将近两万块钱了,这一下让丁义心里十分兴奋:" 好哇!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就照着这样的效益来看,比卖瓜子挣的钱还多还快。我过 去真是糊涂油蒙了心,一年东跑西颠儿的,腿都跑细了,能挣多少钱?哪儿有现在 这样' 暇逸' ,坐在带空调的大厅里写写划划就把钱挣进兜儿里了。我得加大投入, 才能挣更多的钱。只是应该把春芳也叫来,她脑瓜儿比我聪明。两个人在一块儿商 量着办,能保着万无一失。我一个人干,挣了钱大伙儿都高兴,万一赔了钱,可都 是我一个人的过失。" 周春芳虽然对这种凭着写写划划不出屋的倒腾倒腾就能挣钱, 一直抱着怀疑的态度,但是眼睁睁看着一万块钱投进去取出来就变成将近两万块钱 了,她也不能不相信这" 股票交易所" 的买卖是" 摇钱树" 、" 聚宝盆" 。" 耳听 为虚,眼见为实" 的处世态度,让她相信了这一切。于是她让还没走的哥哥暂时不 要走,代替她看守商店。自己从银行取出几万块钱现金,在内裤上缝一个口袋把钱 装进去,以防丢失。两个人相跟着进出" 股票交易所" ,就跟过去在农场上班一样, 每天一大早儿就会来到大厅就坐,一直到" 交易所" 停盘下班,两个人才回家。晚 上还要坐在一块儿研究股票动向,商定明天买进、抛出的策略。就这样辛辛苦苦干 了一年,他们手里的钱真的有了不小的收益,乐得丁义时不时偷偷拿出自己私藏的 钱到" 发廊" 去找相好的小姐" 洗头" 、乐喝儿乐喝儿。周春芳虽然不像以前那样 天天打麻将,但是一有空,哪怕只有几个钟头,她也要坐上麻将桌打一会儿麻将。 而且不像过去那样只打一块钱、两块钱的小麻将,而是变成只打十块、二十块钱甚 至还要往桌上漂十块钱赌注的大麻将了。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没有一帆风顺的。从第二年开始,报纸上经常登出一些上 市公司破产的消息,股票的涨落幅度非常大。这时候周春芳对丁义提出:把手里的 股票全部抛出,踏踏实实在家里看商店,手里的钱已经够这一辈子花的了,没必要 再去担这份儿惊受这份儿怕。丁义虽然口头上答应了老婆,但是看到手里的一只股 票最近一直看涨,心里在琢磨:" 最后再博一把,把所有钱拿出来买这只股票,过 两天看着差不多了就赶紧抛出。自己的小金库也快空了,得往里再存点儿钱,以后 好' 洗头' 用。" 于是他对老婆说:" 咱们干了这一年多,要说经验也有一些了, 依我看不如明天再做一笔' 郑百文' 。这两天这只股票一直看涨,明天咱们就拿它 开刀,在它身上最后挣一笔钱就收手。你瞧怎么样?" 周春芳坚决不同意:" 打今 年以来股市的风声就不太好,这点儿钱可是咱们一家人的活命钱,万一全栽进去, 可让咱们怎么活?俗话说得好:'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些年的经商教训你还 不明白?儿子现在在北京找到了工作,咱们趁早拿出钱来给儿子买一套房。听说往 后房价也要涨,早点儿买下来,不是也能够升值吗?老头子!心不要太贪,见好就 收,错不了。" 但是丁义坚决不同意老婆的意见:" 正因为要给儿子买房,咱们手 头这点儿钱够打醋不够买酱油的。以我的看法,咱们把钱全投进去,一下子赚他个 十来万,买房子、养老全不耽误,该多好?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过了这村儿可就 没这个店儿了。" 两人相持不下,最后周春芳提出:手里的钱和股票一人一半儿。 --她心里打着给自己留退身步的主意。丁义见说服不了周春芳,也就同意了这个意 见,嘴里却嘟囔着:" 我要是挣了钱可是我自己花,你们甭想沾一分钱的便宜!"" 股票交易所" 早上一开门,周春芳就把手里的所有股票全部抛出,兑成现金,高高 兴兴回家了。丁义却把全部现金都吃进" 郑百文" 股票。 古人那句 "成事有命、富贵在天" 的话,在他身上应验了。他办完股票交接手 续,屁股刚坐到大厅椅子上,只见" 郑百文" 那只股票指数的箭头像往井里丢的石 头一样,直直地往下掉。这一下看得他目瞪口呆。大厅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声音, 不时有女人尖叫声响起。后来表示跌停板的信号出现,那一只股票的所有指数全部 消失,大厅里的人们还都坐在原处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电子显示屏没动。直到有个 女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捂着脸" 哇哇" 大哭着走出大厅,大厅里的人们好像被 解除了" 定身法" 一样,都纷纷站起身来,有的往电子显示屏跟前凑过去,瞪大眼 睛仔细地看着大屏幕;有的人扭头直愣愣地往外走,好像丢了魂儿一样。 丁义就把自己裹进后边那伙儿人里,垂头丧气悒悒不欢地往家走。他脑袋里就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挖空了一样,只留下两个字:" 完了--!" 到了家门口,他一屁 股坐在门槛儿上,两手抱着低垂的脑袋,像石头刻的雕像一样,好长时间没动一下 身子。周春芳在屋里看见丈夫这副模样,心里立刻明白了。她坐在柜台后边,眼睛 瞪得圆圆的,看着丈夫背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鼻子眼儿进出的空气摩擦着鼻翼发 出" 呼呼" 的声响。过了两个钟头,她把做好的饭菜端到桌子上让哥哥吃晚饭,自 己从屋里拿出一千块钱搁在桌子上对哥哥说:" 大哥,这笔钱您拿着当路费,明天 就买车票回新疆。回去之后您给我们扫听一下房子,恐怕用不了多久我们也会回新 疆去住。" 说完之后自己一个人回到卧室插上门就没出来。天都大黑了,周大哥赶 忙把丁义叫进屋来,安慰他几句让他吃饭。丁义此时已经像一个能走路的" 植物人 "一样,睖睖睁睁的眼睛发呆、神情麻木,一声不吭躺在后屋的沙发上昏昏沉沉睡过 去了。 第二天,周春芳帮着哥哥收拾行李把他送上火车,丁义躺在沙发上不吃不喝, 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刚开始周春芳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地把家里的钱点数清楚, 直接存入银行。但是第三天看到丈夫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不吃不喝,心里开 始有点儿发慌:" 别是把他急出病来了?听说人的神经病就是心里一时想不开造成 的。钱反正已经没了,别再把他急出个好歹不就更麻烦了?算了吧,只当是这些年 做了一场梦,醒来还是两手空空一个身子扛着一个脑袋罢了。好歹还过了几天好日 子不是。毛泽东不死,我们还是三类人员家属,难道就不活了?" 周春芳心里自己 安慰自己,慢慢也就想开了,她把丁义扶到卧室床上躺好,又给他熬点儿绿豆粥放 上糖,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嘴里安详地说:" 行啦!当初我嫁给你,并 没有指望你能发财致富,只想的是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咸菜窝头能填饱肚子, 破衣烂衫能遮挡身体,也就行了。现在再怎么说,咱们孩子都有了工作,咱们手里 还有点儿钱。更何况咱们往后还会有退休金,过日子是不用发愁的。这点儿钱给儿 子买间房,凑凑合合也够了。孩子们自有他们的福,不用咱们瞎操心。事情已经这 样了,懊悔埋怨都没有用。咱们还是现实一些。我打算把这房子卖了。卖的钱够咱 们俩回新疆买房子居住的了。听说现在场长又换了新人,你怕回去挨整的担心,可 以松下来了。" 周春芳就这样连说带劝,哄着,摩挲着,总算让丁义打起精神从床 上爬起来。他心里明白,老婆是怕自己思虑过度挤兑出什么病来,所以才故意安慰 自己的。其实她心里比自己更难受。因为她分明看出了这步棋,但是自己不争气, 没有听她的话,才造成今天这个损兵折将的局面。从此他背着装有自己现存全部股 票的书包,天天到股票交易所去看显示屏,盼望着手里的股票有一天能开盘,梦想 着有一天手里的股票一涨再涨,自己抛出去稳赚一大笔钱,也好在老婆面前有说话 的份儿。但是这只股票开盘的消息一直都没有。虽然也有人在股票交易所外边偷偷 儿收购这只股票,只是价格低得可怜。 周春芳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坚决主张把手里的股票低价抛出,但是丁义死活不 干:" 既然有人在这种情况之下用现金收购,这只股票肯定会有起死回生的一天。 人家这是押一宝,想到时候狠赚一把。反正咱们也不指着这笔钱花,索性也等一等, 到时候连本带利一块儿拿回来。""行啦!别做你的好梦了!依我看,今后中国这个 股票咱们是绝不能再沾了。这可是个杀人不见血的无底洞,还是老老实实过咱们的 日子,那种非份之财咱们命中没有。那些在股市上发财的人,都是有权有势的人。 像你这样的散户,不吃你吃谁?" 两个人争来吵去,各不相让,最后还是周春芳采 取了果断措施,趁丁义熟睡之时,偷偷儿把他背包里的股票全部拿来,自己一个人 天没亮跑到股票交易所门外找着收买股票的人,以四成的价格全部出手。等丁义发 觉追来,周春芳已经把钱存进银行,高高兴兴地往家走了。丁义没有办法,只好垂 头丧气跟着老婆回家。 从此之后,丁义整天游手好闲,无事可干。" 发廊" 他是去不成也无心去了, 闲极难忍,他的烟瘾酒瘾倒一下子被勾起来 。 过去他是从不抽烟喝酒的,在北京劳改农场和他岁数一般大的年轻人,只要一 发工资,就是酒杯不离手、烟卷儿不离口,直到那点儿血汗钱折腾光为止。丁义开 始也好喝两口,但是他只要一沾酒就会醉倒闹" 倒酒" ,吐得满地都是酸臭的酒菜, 还倒在地上打滚。后来同宿舍的人只要见他提着一瓶酒回来,立刻上前抢过来扔掉, 然后掏出一块五毛钱丢在他面前(那时候只有酒精勾兑的" 稻香酒" 卖,就是用稻 壳子酿的酒,这种酒喝了上脑袋,自然头疼)。渐渐的丁义也不好意思再买酒,就 这样把酒忌掉了。烟卷他更是不能抽,只要一抽又是咳嗽又是头晕恶心。那时候有 些小青年为了表示自己已经是大人,也为了填补心里的空虚,不少人很小就学着抽 烟,丁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跟着学抽烟的。但是一根烟没抽完他就开始头晕恶心, 在床上翻滚,用拳头砸脑袋,严重的时候还会呕吐,脸色发青,像得了一场病一样。 这样折腾几次,吓得他也不敢再起抽烟的念头了。但是在他开始做买卖之后,一方 面生活节奏紧张,为了解除这种紧张的情绪,也为了商业活动的方便,他又开始抽 烟。而且后来发展到抽开" 良友" 、" 希尔顿" 之类的外国烟。一来外烟劲头大, 可以提神儿解困,二来这也是" 商场" 上表示身份的一种方式。他兜儿里从来都是 分别装着两种烟,一种国产烟,一种外国烟。自己私下抽烟,就拿出国产的,和别 人谈生意或同行之间会面,就拿出外国烟。周春芳几次劝说他不要抽烟:" 那有什 么好处?咱们在青岛不是看见' 戒烟展览会' 上摆着的那个抽烟人的肺么?上边都 是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儿,多吓人!酒少喝一点儿还是有些好处,可是这里天气这么 热,酒喝进肚子里,不烧得慌?何苦让酒烧你的五脏六腑哇!实在闷得慌,你找人 去打打小麻将,就打一块钱的,输赢不大,只当解解烦闷罢了。" 但是让周春芳没 有料到的是,丁义这一下生出了赌心,打一块钱的麻将他觉得不过瘾,于是五块、 十块、二十块,越打越大地赌起来。丁义平时是个挺聪明的人,脑子里算计牌路也 满精的,但是他最近因为股票的事心情不畅,打起牌来未免有些急躁。只要三张摸 不来有用的牌,他就骂街摔牌踹椅子,本来想着在赌桌上赢点儿钱来买彩票,因为 他听牌友们说最近国家推出" 福利彩票" ,如果中了大奖能得几百万块钱。他心里 琢磨着:" 这真是东方不亮西方亮,做买卖不成,倒股票又落个惨败。现在这个彩 票是国家出的,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就不信我没有这步运?当年在北京还不是大着 胆子一夜暴富了?能不能发财,主要是看你能不能抓住机遇。我得抓住这个机会, 中几个大奖给老婆看看。让她知道我丁义不是等闲之辈!" 有了这个心思,他从每 天打麻将的钱里抽出二三十块钱去买彩票。但是老天爷不睁眼,几百块钱投进去, 没听见一声响儿,闹得他心烦意乱,在牌桌上天天输钱。周春芳不知道丈夫是因为 买彩票不中而心烦气躁,还以为他是赢心太切,故而劝诫他:" 打麻将千万别着急, 本来你心平气和的时候应该是打不错牌的,但是你一急躁,心慌意乱,该留的不留、 该打的不打,闹得你自已一把牌乱七八糟,不输等什么?你要想一想,着急是没有 用的,谁都有手气背的时候,关键是在手气背的时候能控制住自己的牌,少让别人 碰牌、少点炮。有时候弄好了手气会突然转回来,变输为赢。麻将这东西就是怪, 你越着急,它越不给你来牌,越不来牌你越着急。这样恶性循环下来,还能不输? "后来周春芳发现丈夫不只是在牌桌上天天输钱,每天还拿出几十块钱去买彩票。这 一下她可真着急了,因为她爸爸有一个兄弟,就是在旧社会为买彩票丢光了全部家 产,最后投河自杀了事。她苦口婆心地劝说着丈夫:" 你们北京人不是有句话说' 财迷买彩票' 吗?你可千万别漟这个混水儿!还是我那句话,咱们是经过苦日子、 穷日子的人,那一个月三十天只发几毛钱的日子不是也过来了吗?钱多有钱多的开 销、钱少有钱少的活法儿。你要是陷进这个泥坑里,咱们这个家可真就算是败到底 了,到时候连一个月几毛钱也没人给你发。家里等米下锅,咱们又都老了,上哪儿 挣钱去过日子?现在家里这点儿钱我都是已经派上了用场的,除了给儿子买房之外, 儿子结婚需要钱,闺女结婚不给不给也得给几万块钱。咱们不管是回老家、去北京 还是回新疆,也得要一笔安家钱。这样掐头去尾算下来还能有什么钱供你去赌、去 买彩票?从今天开始,彩票你绝对不能再买了,打麻将也只能打一块钱的,不然我 可是要采取紧急措施制止你这样乱糟蹋钱财的事,到时候你可别怪我不给你留脸面。 "对于老婆的"严重警告" ,丁义是" 忠言逆耳" ,根本不听,彩票照买,打麻将照 打不误。他心里说:" 这些家产还不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我现在花着有什么不行? 只当我这些年还在农场砖厂当那个苦力,还挣那几百大毛的工资不就成了?" 他每 天在外边花着、玩着,回家来见老婆脸上没有什么不悦的神色,他心里想:" 就是 嘛!大老爷们还能让老婆管住?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 但是让他万没有想到的是 :没过两个月,老婆告诉他,这间房子已经卖掉了,买主已经把房款全部付清了。 现在给我们一个月时间搬家腾房,从明天起咱们俩人别出去了,在家里收拾行李回 新疆。 丁义听了这话,登时目瞪口呆,心里说:" 老婆呀!可真有你的!这么大的事 儿,事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做了,也太不把我这个' 土地爷' 当神仙了吧?不成! 我坚决不同意卖房搬家!" 他急赤白脸地跟周春芳闹哄,扯高了嗓门儿嚷:" 你做 的这是什么事儿?这么大的事儿不跟我商量一下你就做主了?我是一家之主,户口 本上我也是户主!你说了不算数,赶紧把钱给人家退回去。我不走!今天就是死也 要死在这里。" 周春芳反而不着急不着慌,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微笑着,脸上 露出心安神定的神色,看着气急败坏的丈夫不说话。等丁义火气发完了,她这才站 起身给丈夫倒了一杯茶,轻轻放在丁义面前,然后款款地说:" 这件事情我没法儿 跟你说。你想想,这几个月来,你连输带买彩票,小一万块钱出去了。照这样下去, 咱家里有多少个一万块钱够你花的?咱们结婚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你 心浮气躁的时候,再有理的事儿跟你也说不清楚。你再想想,这个地方咱们住着, 又没有太大的收入,每月就是那几百块钱的进项。这里的生活费用可是一年比一年 长得快,前两年水费、电费、管理费才收多少钱?现在收多少钱?照这样下去,咱 们总是入不敷出,到哪一天算是一站哪?等手里这点儿钱折腾完了,咱们再动身搬 家,到哪儿去住哇?与其坐在这里穷折腾,不如早点儿走,趁着现在手里还有俩钱 儿,到新的地方再谋划着挣点儿钱过日子。你们不是常说' 人挪活、树挪死' 吗? 咱们就挪一挪,活了不好吗?" 丁义的火气消了,心也定下来,听着老婆说的话在 理,自己也不好再坚持退房钱,只好顺着老婆的意思,收拾行李,结束在武汉创业 的历程。 他们决定不回老家也不去北京,因为周春芳那年跟丁义带着孩子回老家探亲, 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听说周春芳在外边发了财,都跑来求援。按照周春芳 的意思,钱是不能给的,可以买点儿礼物送送人。但是丁义好面子,大手大脚地甩 出了好几千块钱。就这样还是落下了埋怨,这个说小气,那个讲抠门儿,气得周春 芳发誓再也不回老家了。回北京也不行,儿子经常打电话回来,说起北京的消费水 平比武汉还高一大截儿,凭着俩人这点儿死钱能过几年?更何况丁义那几个亲戚, 早就念叨着丁义发了财他们也得跟着喝点儿汤。他们以前每次到北京,大伙儿吃喝 玩乐都是丁义掏钱付账。亲戚们买东西,张嘴就说" 借点儿钱" ,哪一次借了还过? 周春芳斩钉截铁地说:" 有钱万事皆好,没钱寸步难行;有钱你是大爷,没钱你是 孙子。就冲你那些亲戚,北京咱决不能去!" 就这样,丁义夫妇决定去新疆回胜利 农场定居。登上火车,丁义看着车窗外的繁华绚丽景色,感慨地说:" 咱们当年刚 来的时候,哪有现在这样繁华?这个社会真的进步了!不知新疆那里是不是也跟着 发展了。听说现在的库尔勒已经是一座中等城市,建设得非常漂亮。咱们农场肯定 也会变得好起来,咱们回去享清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