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电视带来的灾难 大儿子死了还有小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很快就被石灰生意的红火顶 替了。戎昊臣依然兴致勃勃地继续发展他的石灰生意。 这两年,周围几个石灰窑也都学会了给回扣、拿提成的销售手段,因此整个地 区的石灰市场被他们几家分割了。于是戎昊臣又开始发展采石生意。因为附近新开 办的水泥厂需要大量的石料,而石灰窑附近的山上就有现成的石料,用炮崩下来, 分大小块儿堆成堆儿就是钱。原来采集石灰石的工作由王金昌带着干,现在张之强 跑外推销去了,戎昊臣就让王金昌回到窑上担任总指挥。他亲自跑回农场把张奎印 找来。因为" 农机修理连" 已经实行改制,由一个大专毕业的年轻人出面承包了" 农机修理连" 。张奎印连副连长的职位都没保住,而是落了个" 停薪留职、自谋出 路" 的结果。他在家里已经呆了好几个月没有事儿干,正好戎昊臣来找他,请他到 窑上带班儿打眼儿放炮崩石头。开始他还有点儿犹豫,因为他长那么大从没有动过 炸药之类的危险品,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这类事都归干部和当兵们去干,怎么也轮 不到他这样的" 三类人员" 动手。而且炸药是危险品,弄不好会有人身危险,这不 能不让他多加考虑。因为他刚刚又娶了一个漂亮的四川媳妇儿,还给他生了一个胖 胖的儿子。但是他老婆却一个劲儿催他去石灰窑上班,因为戎昊臣答应除了每月按 张奎印的工资标准准时发工资外,还给他按每崩出一方石头提成两块钱的额外补助。 这比张奎印当副连长挣的钱还多,光是提成就等于工资的两倍。这怎能不让他那标 致的小媳妇儿动心哪?张奎印没办法,只好到窑上去干活儿。好在戎昊臣只是让他 指挥那些临时工干活儿,由他亲自管理雷管、炸药,还专门找了一个从部队转业的 工程兵负责往炮眼儿里装炸药、点炮。张奎印见不用他接触危险品,心里就踏实下 来,每天下班前验收一下堆好的石头方数,给临时工们记记账,到月底戎昊臣就按 张奎印记下的数目给工人发工资。 一年干下来,张奎印拿了几千块钱工资,高兴得冲着发工资的齐桂英傻笑。那 些临时工也都领到了工钱,石灰窑上人人都喜笑颜开,惟独戎昊臣心里不痛快。他 倒不是看着工人拿钱心疼,而是窑上的人每天除了睡觉、干活儿,闲来没事儿总是 围着他老婆和女儿身边转,这让他不由得担起心来。因为齐桂英在他被打倒之后就 跟几个北京人勾勾搭搭,到了农场,她还是那样疯疯癫癫的,专爱找年轻人打打闹 闹。戎昊臣心里明白个中的原因,都是因为自己这些年只顾专心搞运动、跟别人斗 心眼儿,把这个体壮如牛的老婆冷落在一边儿的缘故。俗话说:女人是" 三十如狼、 四十比虎、五十赛过金钱豹" ,自己老婆正是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见那些年轻体壮 的小伙子,眼睛里都冒出蓝绿的火光来。老婆几次说是到外边逛逛,跟着张之强坐 车一走就是好几天。王金昌告诫他几次:" 要注意张之强那小子,他现在孤身一人, 总是跟齐桂英粘粘糊糊,恐怕是要给你换顶绿帽子戴吧。" 但是他一天忙来忙去的, 哪有工夫看着老婆?再说了,老婆也是那么大的一个活人,她说要出去,谁还能拦 得住?只是他发现张之强这小子最近经常往女儿身边凑,这不能不让他有点儿担心。 老婆嘛,反正就那么回事儿了,她愿意跟谁睡就跟谁睡,自己也不操那份儿心了。 女儿可要看紧了,不能随随便便让别人占了便宜。尤其是窑上的那些年轻人,闲了 没事儿不是喝酒就是打麻将。这两样,正是戎昊臣最反对的。但是不让他们干这些 事儿,他们就围着自己的老婆和女儿逗闷子、寻开心。这更让老戎感到危险万分了。 于是他想出一个主意:跟老婆、儿女外加王金昌一块儿商量:" 干脆到库尔勒买一 台电视机回来,安上天线,让这些人没事儿多看看国家大事,看看电视剧,总比喝 酒打牌强。" 对这个建议,王金昌头一个举手赞成:" 对着咧!让他们多受受教育 多攒劲儿!当初在塔里木要是能有电视看,何至于闹出那么多龌龊的事儿出来?这 点儿钱花的值得!" 女儿也跟着表示同意:" 这些人有电视看,省得天天吵得我连 书都看不下去。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我得加把劲儿,一定要考上大学!" 老婆齐 桂英却连连摆手不同意花这个钱:" 咱们管他们吃喝住,雇他们干活儿,给他们发 工资,这就两不欠了!凭什么还额外花钱买电视机?要买也行,让这些人凑钱买。 "儿子不说话,只是埋头抽他的烟。听他母亲说的话,他扭脸瞪了她一眼,把手里的 烟卷儿猛地甩到地上,站起来大步走出去。 齐桂英看了看戎昊臣,又看看怒冲冲走出去的儿子的背影,嘴巴张了张却没出 声儿。她心里知道,儿子对她和张之强的密切来往意见挺大,觉得给他丢了脸。但 是她心里也有自己的苦楚,自己是个女人,是个有丈夫的女人,可是戎昊臣整天忙 得灰头土脸的,晚上总是在那一小间土屋的破沙发上凑合着睡了。抛下自己一个人 孤单单地睡在房子里,能不让她胡思乱想吗? 戎昊臣没有搭理齐桂英,他心里仍然憧憬着过去在塔里木修公路管理北京人的 时代。前一阵子他做了个实验:把这些盲流编成一个个小组,选出小组长来,让张 奎印担任大组长。再给他们订几份报纸,每天晚上吃完饭就让他们坐在一块儿念报、 讨论,就像当初那些北京人那样,天天晚上开会学习。这样他们就不会像一盘散沙 一样东游西逛的了。再过一阵子,他让张之强每天带他们早上跑步出操,实行军事 化管理。这不又回到当年那个时代了吗? 他的这个想法当时就遭到王金昌的反对:"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像当年 '文革'时期那样折腾人?现在这些人都只认钱!像过去那样,一天只给一块多钱把 人累出白毛汗来的事儿,再也不会有了。" 戎昊臣摇摇头,他已经沉浸在那一去不 复返的当年生活的梦想中,好半天他才说出一句话来:" 认钱?对!他们只要能认 钱就好办了。我每天给他们发' 学习费' ,开一小时会发五毛钱、早上跑一小时步 也发五毛钱。反正我现在有的是钱,拿钱买个乐子吧!" 他认准了的事儿,立刻就 实行了。可是这个办法只实行了一个礼拜,到后来这些人因为白天干活儿累,打眼 儿放炮搬石头,晚上回到宿舍里就想喝点酒解解乏,聊聊天儿,上点儿荤段子,就 把一天的劳累全扔到脑后了。所以他们早上总是拖拖拉拉地不起床,等人都出来齐 了,也该上班了。晚上坐在屋里,念报的念报,其他人喝酒的喝酒,聊天儿的聊天, 根本没人搭理念报的茬儿。 戎昊臣这一下终于明白自己过去那种为所欲为称王称霸的时代真的是一去不复 返了。于是他立刻把发放学习费、跑步费的做法停下来。现在他又想出买电视机的 办法来把这帮人的心拢住,而且自己也能跟着看看电视,了解一下外边的事情。这 些年一年比一年变化大,就拿丁义跟场长打官司的事儿来说吧,过去哪儿听说过工 人敢跟连长顶嘴的?王振春这样一个" 人物头儿" ,还不是让自己整得屁滚尿流的? 现在可倒好,凭他妈一个[ 上尸下从] 头日脑的丁义, 就敢跟场长对簿公堂!他深 深感到自己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了。自己留恋的那个时代,也只能在脑子里想想罢 了。但是他要做生意、要跟外边人来往,又不能不学一点儿眼下时兴的什么什么" 法" ,免得在外边吃亏上当。 买电视机的事儿决定下来,就由儿子和张之强一块儿坐车到库尔勒大商场去买。 临走前戎昊臣一再嘱咐儿子:" 别买太大尺寸的,闹个黑白的就行了。" 可是儿子 回来,竟然抱回一台25英寸的大彩电, 而且是名牌的日本进口产品。这一下惹恼了 戎昊臣,他坚决不让开箱放电视:" 这还了得?你知道这几千块钱是汗珠子摔八瓣 才挣来的,哪儿能这样打水漂?退回去!" 他亲自拉上王金昌抬着电视机去退货, 哪知人家商场说出大天儿来就是不退,不但不退,还告诉他:" 你们那个地方离电 视台太远,没有高质量的接收天线,根本收不到信号。我们这里有最好的天线,你 买一个回去吧。" 这一点他明白。在农场的时候,他看到过人家的电视机,都是竖 一根十几米高的杆子,就能看电视了。因此他让张奎印专门跑回农场一趟,买来一 根十几米长的杨树杆子,顺便向别人要来一个废弃不用的天线。因为农场已经全部 换成了闭路电视,不少人家里都有废弃的天线。但是他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儿,在屋 门口掏了一个洞,把天线杆子栽进去,打开电视却收不到一点儿影子。戎昊臣跑到 农场场部请来农场电视台的技术员,人家看了看说:" 你要想在屋门口立天线,就 得竖一根二十米高的杆子,而且要买一个高质量的天线才行。不然你也可以把天线 杆子竖到山坡上,借着山势,有十几米高就够了。不过天线还是要换最好的那种, 那种天线有信号放大功能,你就能收到信号了。" 戎昊臣听了技术员的话,心疼了 好几天。要想竖二十多米的杆子,是根本办不到的,只好选一个山坡立天线。但是 需要上百米馈线和一个信号放大器。好在场部电视台库房里有这些东西,而且只要 让戎昊臣掏一点儿材料费。戎昊臣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办法,他心想:" 发昏当 不了死,三十六拜都拜了,还差这一哆嗦么?" 咬咬牙,他终于答应下来。 本来,人家让他再掏点儿人工费,电视台的人就来给他把天线全部装好,但是 他舍不得再掏钱了:" 立个杆子,谁还不会?反正天线有安装图,儿子能看懂,这 笔钱就省了吧。" 等天线装到杆子上,杆子坑儿也挖好了,戎昊臣找五六个工人来 竖杆子。因为山坡的一边有高压输电线通过,他们把天线杆子放倒在山坡的另一边, 先把大绳捆在杆子上方,让那几个工人往起拉,戎昊臣自己双手抱着杆子低着头用 肩膀扛着杆子往起立,防止杆子往相反方向倒。就在杆子马上要立起来的时候,意 外的事情发生了:突然从山坡的低洼处刮起一阵山风来,天线杆子被风吹得向相反 方向倒去。戎昊臣一个人死命用肩膀顶着,但是哪里顶得住山风的力量?天线杆子 把他压得向后仰。这时候他抬起头来,突然眼睛的瞳仁里闪现出一幅像素很低的画 面,只见山风中影影绰绰仿佛出现三个人的影子,他脑海里同步闪出几个字来:" 邓玉亭、刘长江、女知青,恶有恶报!" 一霎时他的面部凝结着恐怖的神色,两只 眼睛惊惧地圆瞪着,嘴巴微张着,定住了神儿。与此同时,天线杆子倒向不远处的 高压电线,杆子上的天线正好搭在高压电线上,那可是220 千伏的高压输电线哪! 只见一串儿火花儿飞溅,再看抱着杆子的戎昊臣,脸色立刻变黑,面部表情僵死不 动了。儿子飞奔过来,用手扯住戎昊臣的衣襟想把父亲拉开,可是他的手一碰上戎 昊臣,立刻感到一股吸力,脑子" 嗡" 地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些工人吓得丢下绳子跑回去,等王金昌、张奎印带人赶来,只见戎昊臣父子 被电击的身子缩小了,脸和手都变成了焦炭。 这时候高压线也掉闸停电了,没多一会儿,电业局的抢修工人赶到这里,把现 场处理好,还给齐桂英开了一张" 罚款单" 。王金昌操持着从农场拉来两口棺材, 把戎昊臣父子装殓好,就埋在头年死了的大儿子坟旁。用张之强的话说:" 他们爷 儿仨到那边团聚去了。前些年死的北京人差不多也够一个连了吧。老戎到那边还当 指导员,两个儿子当排长,还得管着他们北京人!" 戎昊臣被电死的消息传到农场 的北京人耳朵里,不少人都说他是该得的报应!尤其是他临死时那恐惧的面部表情 和惊骇的目光,被这些北京人传开来,人们竟然臆造出一段神鬼故事:" 他这一辈 子害死的人的鬼魂那一天一块儿驾着阴风来索命,上一次汽车出事儿,本来就是奔 着他来的,结果他儿子替他顶了缸。这一回老天爷不但把他收了去,还让他绝了后, 真是大快人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