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泥路又碰顶头风 张奎印带着老婆、儿子一块儿回到他的山东老家--一个偏僻的山区农村。想当 年,他是从这个山旮旯走到京城去的。这个偏僻的小山村,能出一个" 京官" ,那 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尽管后来他又被遣散回来,但是因为他没待多少日子就又离开 山村去外边闯荡江湖去了。所以这里的人们只记得他当年胸带大红花去北京当官的 事儿,而对他败北而归的印象就渐渐淡忘了。现在见他带着比他小近二十岁的漂亮 小媳妇儿和儿子回到家乡,头一天就在镇里的最大饭馆摆了好几桌酒席,请来村里、 镇里的干部为自己接风。尽管全国的农村已经大部分脱去贫困帽子,但是偏远的山 村还是比较落后贫穷的,能够像张奎印这样一下子摆上好几桌酒席的人家还是不多。 因此,张奎印这前三脚就一下子踢开了。他这次回来,身上带着十来万块钱。凭着 他过去的名声、现在的财气,很快就办下来开办砖厂的一切手续,买来一台二手的 制砖机,招来一些村里的闲散人员,小砖厂就算开了张。 他的砖厂主要面对县城里的建筑工地,本村和周围的村子没人买。因为这里的 村民实在太穷了,没有闲钱盖房。但是每当汽车、拖拉机进出他的砖厂的时候,砖 厂周围一定会站满了闲着没事儿来看热闹的农民。张奎印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 股羡慕、嫉妒的目光。他心里不由得暗生却意:" 照这样下去,我和村里人的贫富 差距越来越大,闹不好会惹出事端来的。" 他暗中调查村里人的生活状况,发现村 子里每年都有大量的" 大枣" 、" 山里红" 积压成堆,任其腐烂丢弃,而村民却世 代受穷。于是他就在这上边做文章,先是带着样品跑了一趟北京,回来后身上多了 几张" 山货购销合同" 。他开始在厂里盖了几间库房,贴出" 大量收购山货" 的布 告。这一下,周围的村子都往他这儿交售山果。他索性又成立一个" 五魁贸易公司 ",专门经营山果的贩运买卖。 没有一年,张奎印的大名在整个县城轰动了。县委和县政府给他颁发了锦旗, 县工商局命名他为模范个体户,又是县人大代表,又是镇工商联副主席,反正给张 奎印脑袋上扣了一大堆耀眼的光环。每到收购山果季节,银行总会给他发放贷款。 有时候他手头紧,现金一时拆兑不开,山民们都把他开的欠条当作银行的存折看待。 张奎印可以在县城的任何一家饭馆酒楼欠账,吃完饭一抹嘴儿还得捎上一瓶酒两条 烟,说一声:" 记到我的账上吧!" 掌柜的都会高高兴兴地送他出门。不论他走到 哪里,除了县上的大官儿之外,就是镇长看见他也会先冲他点头,微笑着打招呼。 而他自然是看人下菜碟儿。看见县领导,他会主动站住点头打招呼;看见镇长,他 会回敬个微笑;而看见村干部,他经常是板着脸不说话;要是有哪个村民看到他的 一个微笑,就能够在村子里得到一大片羡慕的目光。多少年之后,在张奎印贫困潦 倒之时,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 当年我在县里的那份儿荣耀,就是给个县长我 也不换!" 就是在这个时期,尹志奎闻讯来到山东采购山果往北京贩运,正巧碰上 了红得发紫的张奎印。张奎印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百年不遇的炫耀的机会,他让刚学 会开车的老婆开着刚买的一辆北京121 吉普车,带着尹志奎满县城这么一转,让他 看看张奎印在这里的威风和实力。以后的两年里,都是张奎印给尹志奎往北京先发 货,尹志奎是货到付款,两人做了好几笔买卖,都是皆大欢喜。 张奎印到北京装了一只逼真的假腿,不知道的人看见他走路,只当是个微瘸的 人而已,根本看不出他是没了一条" 大夯" 的残疾人。可是就在他装了假腿之后, 他的运气不知怎么的竟一天不如一天。首先是县城里好几个建筑公司、包工队拖欠 他的砖款,多少次上门追讨总是要不来,尤其是牵扯上县政府的工程,更是难要。 县长对他说:" 你今天发了财,不要忘了你的恩人是共产党,是县委县政府。你现 在有的是钱,还在乎那点儿砖款?只当是支援政府的建设出把力算了。" 钱是越欠 越多,厂里的砖是照拉不误。这样下去,就让张奎印感到银根吃紧,顾东顾不了西。 而这时银行又来催讨贷款,扬言再不还款就要上法院告他,查封他的财产,没收他 的汽车。张奎印没办法,只剩下利用老百姓对他的信任这一条,拆东墙补西墙地应 付生产经营上的资金短缺。 好在能令他自慰的是:经营山果的生意还算顺利。不论是尹志奎还是其他公家、 私人的买主,都能按时付给他货款,让他能小小地喘一口气儿。但是好景不长,因 为山里人这几年也学得精明了,看到他经营山果赚了钱,县城里就又开了几家" 山 果贸易公司" ,抢了他的生意。原来除了尹志奎是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给了他一个 "货到付款"的优惠,其他来采购的单位和私人都是一手钱一手货," 财神爷肏屁股 --现钱杵" ,差一分都不行。现在逼得他没办法,为了拉住老客户,只好一律实行 货到付款。而就是实行了这个交易办法之后,他开始进一步交了厄运。 头一家他遇到的是东北的一位老客户。这位老客一直都是守信用的,是货款两 清的客户。这一次他先提出货到哈尔滨卸车就付清全部货款,张奎印鉴于这个客户 信用比较好,就一口答应下来。他让老婆跟着车到哈尔滨去盯着要钱,可是汽车在 哈尔滨卸完货之后一直拖着不给钱,而是派了几个小伙子围着张奎印的小老婆转, 带着她去跳舞、去" 卡拉OK" 唱歌。过了几天,连那位老客带那几个小伙子一夜 之间全消失了。张奎印老婆到处打听他们的下落,却一无所获,只好空着手只带着 一张欠条回来向张奎印交账。为这笔钱,张奎印没少费心思,但是一年多来连那个 客户的影子都找不到,只是有一次接通了他的电话,对方说:" 咱们打交道也有好 几年了,你在俺们身上没少赚钱。现在兄弟我遇到难事儿了,就等着这笔钱去堵那 个窟窿。您要告我我也应诉,欠您钱我也认账。只是您得等我有了钱才能还您。现 在我是分文皆无,您再急也没有用。" 东北这件事发生之后,张奎印算是吸取了教 训。但是十来万块钱赔进去了,让他的头发白了好大一块。 紧接着是河北保定的一位老客户来采购山果,这位客户是既带着现钱又带着现 金汇票来的。这让受了几次损失的张奎印心里感到一丝儿慰藉。客户的货全装好车 了,张奎印带着客户到饭馆里边吃饭边算账。这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客商对张奎印 说:" 我给你汇票,你今天、明天都交不上去了,因为明天后天是银行休息的日子, 干脆我全给你现金吧。" 张奎印心里琢磨着:" 不能要那么多现金,搁在家里太危 险。干脆一样一半儿,有几万块钱现金打发那些村民就差不多了,剩下的钱存进银 行里,让银行看看我这买卖有进项,省得他们一天到晚的来催款。" 于是那人给张 奎印拿出一张开好的见票即兑汇票,剩余的给了他现金,算是结清了货款。两人吃 完饭,那位客户就登上汽车走了。 过了两天,张奎印把那张现金汇票交到银行里,却被银行退了回来。银行的业 务部主任说,这张票是假的。而且张奎印分发给村民的现金,也被村民发现是假钞。 这一下张奎印家里算是热闹极了,从早到晚都有村民捏着假钞到他家里来找他换钱。 而且公安局也接到举报上门来没收假钞,还把张奎印带到派出所做了笔录。幸亏有 饭馆老板证明这些假钞是保定那位客户给张奎印的,不然张奎印就得蹲铁笼子。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张奎印顾不得再做生意了,一猛子扎到保定去找那位客户 算账。只是哪里还有他的影子?那个人自然不傻,诈骗罪还在其次,再加上假钞罪, 还不得坐十几年大牢?直到一年之后,张奎印才算把这个人找到了。他倒不想把那 个人送公安局,因为那样他这笔钱就算是泡汤了。他逼着那个人打了一张欠条,算 是欠他一笔货款,等以后再慢慢儿找他要账。 就这样,张奎印就像是一个肺结核病人又发现了癌细胞,雪上加了霜,在他身 上形成了一个三角债务的链条。既有他欠村民、欠银行的债务,又有包工头、长途 贩运客商欠他的债务。他每天都陷入应付要债的人和追着欠债人要钱的境界,根本 没有精力再做买卖。更让他喘不过气儿来的事情又发生了,他的制砖用地指标用完 了,而新的用地指标县土地局根本不批,理由是国务院严令不许动用农业用地。这 一下等于掐断了他的财路,扭断了他的血脉,让他感到回天乏术,没有希望了。 于是他开始想到退路。他准备头一步先把砖厂的设备卖了,把欠工人的工资发 了。因为最近北京一再发出不许拖欠农民工工资的指令,他怕因为这一条再把他投 进监狱,就太不划算了。而且他知道得罪了村民比得罪政府还可怕。那些人就指着 这点儿工资过日子,惹急了他们什么后果都会出现。第二步他开始到县城的建筑工 地收账,每天追着包工头和公司经理一点儿一点儿地要钱。第三步让老婆开着车到 外地去催讨山果的账,准备把外边欠他的钱收得差不多了就来个卷款潜逃。或是到 老婆的老家去避难,或是去新疆农场躲避,反正他认为银行的坏账、呆账多了去了, 没有人为了他这几十万块钱东奔西跑去寻找他的。 只是他还有一笔大额欠款让他为了难,那是他生意红火的时候,为了扩大经营 增加资金来源,他曾经偷偷儿用" 高息" 收揽了一些存款。虽然这笔钱还没有到还 款日期,但是那些存款人已经闻讯来找他要钱了。他没办法,只好今天推明天、明 天推后天地应付着。有时候再给他们一点儿利息,哄着他们回去。他心里算了算: "这辆汽车再损了也能卖两万,加上收回来十几万块钱,手头上有二十来万块钱,就 能找个旮旯犄角躲起来,晚年过个安安稳稳的日子,也算没白花费这番心思。" 但 是古人说得好:" 人算不如天算" 。张奎印算得再精,却没有算到厄运又会降临到 他的头上。就在为买主检测制砖机的运转状况时,张奎印亲自坐到切坯机上,因为 他想到制砖机停产这么多日子,切坯台都长了锈了,万一操作工人不熟练,可就为 买主砍价提供了借口。制砖机运转起来,整齐的泥条已经推送到切坯台口上,张奎 印着急地为切坯台挂钢丝,而他的假腿无意中踩上了切坯踏板,切坯头" 咣当" 一 声向前推进,把张奎印的一只手压向已经挂好的钢丝上。锋利的钢丝无情地把他的 手掌从手腕处切断,疼得他登时就昏倒在切坯台上。老婆赶紧开车把他送到医院, 经过简单处理,又马上送到省城大医院做缝合手术。但是因为时间太长、手掌又被 严重污染,缝合手术失败了。等张奎印醒来发现自己又失掉一只手掌,气得他近似 疯狂地向天吼叫:" 老天爷呀!你要了我一条大腿还不够吗?现在又拿走我一只手! 你干脆把我的命要了吧,省得我活在世上干受罪!" 制砖机虽然卖了,但是那点儿 钱全贴补到医院里去了。机器等于白卖,还搭上他一只手掌。回到家里,又整天都 是上门讨债的人,惹得他心烦意乱,脑子里全是一个" 钱" 字。对要钱的人,他要 好言哀告,求人家宽限时日;对欠他钱的人,他会晃着他那没有手的胳膊和假肢来 博取对方的同情,希望能多少还给他一点儿钱。现在他的全部生活就是围绕着一个 "钱"字转,不是还债就是讨债,一点儿进钱的路子都没有了。 正在他为钱发愁着急的时候,尹志奎打来电话,向张奎印订购一批" 大枣" 、 "山里红"。电话里谈好价格,尹志奎说:" 咱们已经打了几回交道,再加上这么多 年的老交情,一切还按老规矩办吧。" 张奎印听了脑子一转,立刻提出:" 最近我 手头有点儿紧,你得早几天给我钱。干脆,我把货发出去,就让我老婆带着发货单 去找你,你见着单子给我钱,也不过就是提前个三两天的事儿,行不行?" 尹志奎 觉得这两年跟张奎印做买卖还算顺利,心想:" 别瞧这小子是' 《三字经》横念-- 人性狗' ,倒还能讲信用。" 于是就爽快地答应了。 经过几天的琢磨,张奎印想出一套完整的计划,然后把心里想好的计划对老婆 交代清楚。最后他去找汽车货运站的一位朋友到家里来吃饭。这个货运站的调度员 也正好要找他催收运费。因为张奎印有几笔运费在账上挂着,是他一口答应给张奎 印欠账的。现在领导上提出由他来收这些账,收不回来就扣他的工资。张奎印听他 提出要账的话,满口答应下来:" 行!没问题!等我这笔买卖做成了,头一个先还 清你的运费。不过咱们哥儿俩交了这么多年,我是明人不说暗话,这笔买卖要想顺 利做成,还得兄弟你帮老哥一把忙。" 说罢他嘴巴凑近那人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那人一听,脸色立刻沉下来,双眼斜睨着张奎印,心里紧张地权衡着。半晌,他脑 袋像拨浪鼓一样摇着,迟疑地说:" 这事儿办不得,你这是把兄弟我往火坑里推呀! 万一以后查出来,我不得跟着你一块儿去蹲大牢?你还是另想办法,赶紧把欠的运 费给我,咱们俩往后还是好兄弟,有什么事儿能帮你,我还会尽量帮助你的。" 张 奎印听了他的话,心里凉了半截儿。但是他现在是孤注一掷,没有任何退路了。这 笔钱要是弄不到手,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了。所以他眼珠儿转了转,先用话安抚 这位调度员:" 行!你说得对,老哥听你的还不行?我这儿还有几张空白的货运单, 其他的事情你全甭管,多余的话我也不告诉你。我只要你在那个收货人来电话查问 发运情况的时候,你说一声' 货已经发运了' ,就全有了。如果有什么事儿找到你, 你就说没讲过这话。又没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说过,你怕什么?等钱一到手,我马上 给你把账结清了。" 调度员心想:" 反正是空口说白话,到时候给他个一推六二五 不认账,还能把我怎么的?" 但是他也怕惹上麻烦,于是立刻起身告辞:" 饭我就 不吃了,今天这事儿你只当没对我说过,我也没到你家来过。到时候你要是把我咬 出来,可别怪我不认账,咱们好过一阵子,我家有妻儿老小,你可别害我呀。" 等 调度员走了之后,老婆也来劝他:" 奎印,咱们穷日子也过过,干吗去犯那个法? 咱们还是加紧去要债的好。我算了算,把全部债要回来顶上欠款还能有点儿富裕, 到时候咱们干脆回我的老家去。农村消费低,咱们这点儿钱也够花得了。" 张奎印 极不耐烦地训斥老婆:" 你懂得什么?欠咱们钱的主儿,都他妈有后台,要到猴年 马月也要不回来!可是咱们欠银行的钱公家就能善罢甘休?再加上咱们私下吸收存 款的事,闹不好我就得去蹲大狱。与其这样,不如把姓尹的钱弄来顶上,反正他的 钱也不是什么好来路。再说了,这几年他从我们手上也没少赚钱,弄他点儿钱是应 该的。" 老婆见说不服他,也就不再吭声。张奎印开始照计行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