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胡慧英行善积德 一、王副局长的" 诉苦会" 王守仁在公安局干了几十年,从一个小办事员开始,一步一步爬到副科长、科 长、农场分场场长、总场副场长又到处长,那些年,背靠着他爸爸王副局长这棵大 树,真是好乘凉啊。 可是自从" 文化大革命" 一开始,他爸爸和他就一直走背字儿。后来他爸爸虽 然被" 三结合" 进了领导班子,但是倒楣的林彪又把他带进政治的漩涡里。后来总 算因为他是老公安,很快被解放出来,但是再也没有他的位子了,只好呆在家里" 颐养天年" 。 王守仁的命运,一直是寄托在他爸爸身上的。他爸爸得势的时候,他能超越其 他同班同学,一路绿灯地得到提拔,并且在他爸爸的传统思想熏陶下,也能主持正 义、扶持正气。就在他觉得自己的事业正扶摇直上的时候," 文化大革命" 开始了。 几乎在他爸爸倒楣的同时,他被一撸到底,回到了多年前的起跑线上。这让他懊恼 了好多日子。因为他的事业发展,是以牺牲自己的幸福为代价的。他爱胡慧英,却 因为" 事业" ,不能和她结为连理。为了显示自己" 大将风度" ,他不能随心所欲 地去整那些自己痛恨的人,却要忍性耐心听任白忠这样的小人对自己横加指责、百 般刁难。整天生活在这不能爱自己所爱、不能恨自己所恨的灵魂扭曲之中,每天都 要强迫自己同时过着两种生活:一种是随心所欲的爱恨,这只能深藏在心中去进行 ;另一种是按照社会给自己指定的身份、地位、角色,去扮演一个并不属于自己本 色的人。也就是说,他每天都是怀揣着两张面孔的道具,对外是一张正人君子、道 貌岸然的面孔,这是世人每天都能看到的;只有他自己独居单处的时候,那真正属 于自己的爱恨悲欢,才会回到他的身上。 那些年,虽然他身居高位,出必车,饮必宴,宾朋满座,颐指气使,但他却觉 得好累好累。他时常有一种感觉袭上心头,那就是自己头上被一种光环笼罩着,身 上被一层厚厚的铁壳包裹着,连心头也好似给坠上了一个沉重的铁砣子,使得他整 天被这种阴阳两重生活折磨着,身心疲惫,精神压抑,却又要强打精神去应付社会 的、身边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以保持属于自己的社会定位。 他的爸爸--也就是他的后台被打倒了,使得他反而有一种身心俱泰、被解放了 的舒适感。虽然他的社会地位降低了,但他敢说话了,敢大胆地向别人表示自己的 爱恨了。这反而让他远离了过去那种苦煎苦熬的日子,进入自己多年向往的自由舒 心的生活。尤其是他到了兵团,给那些他内心一向鄙视的造反派当下属,让他有一 种" 游戏人生" 的感觉。他可以左右逢迎、游刃有余地应付着那些在他眼里不屑一 顾的人们。在这里,他感受到了那些被人们诅咒谩骂的北京人对他的从内心发出的 敬重和爱戴。他从这里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乐趣和事业。尽管这里是罕见人迹的 大沙漠,这里的气候、生活、环境都远远没法儿跟北京比,但他却感受到从来没有 过的快乐和轻松。在这里,他活出了人性,活出了真情,同样也活出了做人的乐趣。 后来他内心里甚至有些后悔当年不应该听从父亲的召唤。如果不回北京去,他现在 还不是生活在快乐之中?还不是那个受人尊重、敬佩的王守仁?但是这一切,都随 着他的回京而全成了泡影,成了只有在他梦中才能演示的永远做不完的梦。 他听从了父亲那一大套" 阶级斗争" 的理论和"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的韬晦 之道,又违心地跟那个妖婆复了婚,从此他走向了人生道路的深渊。在他心里渐渐 正气下降、邪气高升,进而迷了心窍,走出人生棋局的一步步错着,最后达到被开 除公职变为一个彻底的布衣平民。 回想起这一切,他心里清楚:这是爸爸多年来对他灌输的阶级教育,也是变相 的血统教育害了他,使他在" 文革" 后近似变态地追求权力、酷爱报复。他曾组织 人故意给白忠制造麻烦,他曾借口工作需要把势利眼的派出所所长发配到农场当队 长……凡是" 文革" 开始给予他伤害的人,他都一一予以报复而后快。过去几十年 里形成的那些朗朗上口的革命口号和革命目标,都从他脑子里清除出去了,而代之 以私欲的满足和惟我独尊的追求。在新疆和那些北京人构建的人与人之间真情流露 的快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到后来他脑子里只剩下" 我!我!我!" 再没有容 留其他人的空隙了。 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儿子继续走他当年的道路,到警校去念书了。他从过去 那紧张忙碌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开始悠闲自在、碌碌无为地生活。 但是他的这种状态引起了老爷子的不满和责怪:" 守仁哪,你岁数也不小了, 不能就这样吃饱了混天黑地过下去呀!瞧瞧你的媳妇儿,人家是怎么活的?她不过 是一个两手攥空拳的女人,几年下来,变成了亿万富婆。再瞧瞧你是怎么混的?公 安局的一个堂堂正正的处长,现在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的废物!现在我算是看透了这 个世道,过去那一套全没用了。谁能赚到钱谁就是英雄好汉!社会上那些乌龟王八, 如今都成了精啊!依我看,你也得像古代的韩信那样,要能屈能伸才行。我想了想, 你干脆到新疆你媳妇儿那里找个活儿干干。' 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 嘛,我想她不会不收留你吧?成天这样东游西逛,饭来张口,到什么时候是一站哪? 瞧瞧我们老俩口儿,都这般年纪了,还能有几年活头?我们总不能养你一辈子吧? 去吧!爸爸对不起你,害了你多半辈子,还害得你跟慧英分手。现在我们撒手不管 了,你去找她过你们那幸福生活去吧!" 王守仁听老爷子这一番唠叨,心里烦躁, 脑门儿发烫。他把客厅里的椅子使劲儿拽过来,把自己那沉重的身躯坐上去,咧着 嘴向老爷子发牢骚:" 得得得!里外里都是您的理儿!过去嘛,您的嘴里一套一套 的,都能把死人说活了。现在世道变了,还是您的理儿。当初不是您从中阻拦捣乱, 我跟慧英到现在还不是过得好好儿的?都是您那份儿电报把我骗到北京,从此我就 倒了血楣!现在您又鼓动我回新疆去腆着脸找人家慧英。您让我怎么张这个口哇? 我们过去虽然做过夫妻,但是早已经离了。这次人家拿出几十万块钱来救我,这笔 钱我还没法儿还呢,我还怎么有脸去找人家?算了吧,过几天我到人市上去找份儿 活儿干干吧。那几年在新疆练得还能吃点儿苦,养活自己还是没问题的。" 他儿子 也跟老爷子一个观点:" 爸爸,您不能老这样下去!妈那边有这么大一摊子事业, 哪个地方容不下您?再说了,您好歹跟她做过夫妻,这个时候帮她打理一下公司的 事务,也算是将功补过吧。你们老两口儿正好都是单枝独叶的,我再给你们撺掇撺 掇复了婚多好哇!要我说,您不能有大男子主义的思想。大丈夫能伸能屈,方为君 子也。" 别看老爷子说了这些话让王守仁心里不痛快,这些话从儿子嘴里说出来, 可就让王守仁听着顺耳多了。他为自己分辩说:" 我倒不是为了面子下不来不愿意 去。你妈这些年多不容易呀?到现在创下这么大的事业,凭什么容我去吃现成饭? 再说了,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去那儿装大爷呀!我自己酿的苦果由我自己来吃。我不 想到你妈那儿沾这个便宜。" 说罢摇着头垂头丧气地坐到椅子上看电视。 儿子一生气,顺手把电视关了,说:" 您还想不想跟我妈团圆了?您就忍心让 我跟妹妹一个没爸爸、一个没妈!我们跟我妈没怪您,您倒来了劲儿了?我昨天给 妹妹打过电话,我们俩说好了,由我去求妈妈收留您。我可是有话说在前头,到时 候您可不能打坠坡!给您个台阶您就赶紧下不就结了?非要硬撑着装大肚儿汉!" 说罢一扭脸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胡慧英对儿子的建议未置可否,没有正面回答。这一下让王守仁来了个大窝脖 儿,他气哼哼地骂儿子:" 都是你多事,让我白白地丢这份儿人!这事儿不怪你妈, 换个个儿要是我的话,也不会答应的。行了吧?这一下死心了吧!我说嘛,白饶一 面儿!自找没趣--!" 他拖长了声音,甩开了闲话给儿子听。 儿子王国忠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地劝说着:" 行啦--!妈妈当年在您面前受了多 少委屈?她还不是强忍下了?您现在这么一点儿气都受不了,还是个男人吗?您的 意思是不是等着八抬大轿来请您才去呀?我问您一句话,您到底愿意不愿意到妈妈 那里去?要是不乐意,我们也就别再瞎忙乎了;要是乐意呢,您就得放下您那个' 高贵' 的架子,就是妈妈当着爷爷的面儿臭骂您一顿,您也得忍着才行。" 这话还 真让儿子猜对了。半个月后,王国忠跟妹妹私下商量好,趁妈妈到北京办事儿的机 会,把妈妈请到爷爷的家里。当着爷爷、奶奶的面儿,儿子数落王守仁一顿:" 我 妈多不容易呀!我还记得,当年我很小的时候,看见别人家的孩子吃冰棍儿,那只 是三分钱一根的冰棍儿,家里却没钱给我买。为了我闹着要吃冰棍儿,妈妈搧了我 一巴掌,吓得我两眼直直地说不出话来。妈妈平时从没有对我大声骂过一句,更不 用说打了。可是家里确实没钱,没有这买冰棍儿的三分钱。我又是那么不懂事,气 得妈妈没办法才打了我。为这事儿姥姥跟她生了半个月的气,小姨也不理妈妈了。 您可以想象,我妈当年被您遗弃,多么艰难地度过了那些苦难的日子。为了让您在 新疆有个家,有个人在身边伴着您,妈妈舍弃了北京的生活,单身到新疆去陪您。 那一段日子您可能不会忘记吧?我听妹妹说过,在那沙漠边儿上,就像老鼠一样, 住的是地窨子,吃的是棒子面儿,根本见不到油和肉。可是妈妈从没有叫过苦,也 从没有埋怨过您。您舍弃即将生孩子的妻子,一个人回了北京。妈妈一个人生下妹 妹,又把她养大,也没有说一句怨言。可是您作为一个男人,您是怎么做的呢?您 完全不管她们母女的死活,利用手里的权力,绝情绝意地跟妈妈离了婚。妈妈带着 妹妹住在姥姥家中,没有生活来源,您却根本不管,只顾自己在外边跟那些酒肉朋 友大吃大喝,让妹妹跟我小时候一样,过了几年缺吃少穿的日子。这些年您的所作 所为,有哪一点对得起妈妈和我们?有哪一点尽了您应当尽的做父亲责任和做丈夫 的责任?过去的事情不说,这一次如果不是妈妈及时拿出几十万块钱来救您,这个 家里还有谁能掏出这笔钱来给您埋单?这些事儿一件件摆在那里,您自己睡不着觉 的时候好好儿想一想,这些年您都做了些什么事儿啊!您对得起谁呀?……" 屋里 坐着的老头儿、老太太都板着脸一声不吭,默默地听着孙子数落他们的儿子。胡慧 英坐在椅子上,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只是不住地用手掌抚摸着靠着她肩膀的女儿 黝黑柔软的头发。王守仁像是当年被批斗一样,坐在一张木椅上,面对着半圆形围 坐着的一家人,脑袋低垂着,左手指不住地抠着右手的指甲。 在这个家里,只有他儿子可以大声说话,可以跟爷爷顶嘴,可以数落他这些个 不是。老爷子要是训他,过不了三句话他就摔门踹椅子拽脸子给老头儿看。胡慧英 自打跟他认识、结婚到现在,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硬话。可是现在他听着儿子一 句比一句" 扎肺管子" 的话,心里的火儿一股一股地往上拱,但他仍然使劲儿咬住 嘴唇不开口。直到最后儿子指责他是" 现代陈世美" 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从 椅子上站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反驳说:" 我是陈世美?你们自然不知道当年我跟你 妈是自由恋爱的,都是你们爷爷从中作梗造成的后果。你们想想,在家里你爷爷是 家长,是我爸爸,在单位他是我的顶头上司,连我们处长都得听他的。当年不是你 爷爷威逼我跟你妈分手,你妈能受那份儿罪吗?这事搁在你们身上,还不是一样? 当年你爷爷说:我们要是结婚,就把我从家里清除出去,不但要改姓,还要下放到 劳改农场当队长去。你们想想,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能怎么办?现在你们不了解情 况,把一切罪责都推到我身上!你们说我冤不冤?" 听儿子把矛头直接指到自己身 上,老爷子脸不变色心不跳,微闭着眼睛似睡没睡地坐着,表现出极大的涵养。老 太婆可没这么大涵养,她急赤白脸地为自己丈夫申辩:" 论起来这事儿也不能怪你 爸爸,他坐着公安局长的位子,更何况公安系统本来就有这个纪律,公安干部不允 许跟三类人员子女通婚。当年守仁要是真的跟慧英结了婚,恐怕连守仁带他爸爸的 职务都得让人家撸下来。你们想想,在当时那个社会情况下,从一个人上人的局长, 像' 文革' 时期那样回家当平民,那是什么滋味儿?谁的心都是肉长的,但分有办 法,谁愿意管你们的闲事?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必要再扯那老账了,不是都 说' 要向前看' 吗?咱们也来个向前看不就结了。" 这时候,女儿听着不乐意了。 她觉着今天就是要让妈妈好好儿出一口恶气的时候,不能由着奶奶一句话就把过去 妈妈受的苦轻轻松松地一笔带过去。如果那样的话,妈妈心里的疙瘩解不开,爸爸 和妈妈和好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办到。今天她跟哥哥捏咕好的" 诉苦会" 就算是白 开了。所以她拦过奶奶的话头,噘着嘴说:" 奶奶,您就会当和事佬!咱们一家人 今天能凑到一块儿,就是要把心里的话好好儿倒出来,把心里的疙瘩说开了,今后 一家人才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然的话,你鼓着我瘪着,说一大套政治话把矛盾 掩盖住,咱们这个家还得是七零八散地天各一方。依我看,当年都是爸爸的责任。 人家梁山伯、祝英台宁可命都不要了也要维护自己的婚姻。您就是把一个小干部瞧 在眼里,为了自己的地位、身份,宁可当陈世美。这不是您的错还是谁的错?把责 任推到爷爷身上也不对,他是共产党多年训练出来的老公安,因为他虔诚地信服共 产党的理论和纪律,他坚持维护公安纪律有什么错?所以不要把自己的毛病一推六 二五,都推到别人身上。要虔诚地承认自己过去的错误,向妈妈道歉,这才是你惟 一的出路。" 王国忠听了," 噗哧" 一声笑了起来,手指着妹妹,连说:" 不亏你 是公安局长的后代,说出话来净是管教干部训劳改人员的口气。依我看,你也别去 当那个大经理了,到劳改单位去当队长吧。" 妹妹不高兴地瞪了哥哥一眼,故意噘 着嘴巴说:" 本来嘛,难道我说的不对?依我看,爸爸就是陈世美!咱们看看妈妈 是怎么做的?爸爸对她那么不忠,要是我的话,根本不管他的闲事儿。可是妈妈一 听哥哥说爸爸陷入困境中了,立刻赶来北京,二话没说,就给爸爸垫上几十万块钱 把他解脱出来。现在有这现成的例子摆在面前,谁忠谁奸不是清清楚楚吗?" 王守 仁最不爱听的一句话,就是给他扣上" 陈世美" 的帽子。他怎么想,都觉得当年的 事情论起责任来老爷子至少得承担一半儿。现在听着儿子、女儿都把矛头指向自己, 他心里觉得憋屈得慌,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平静一下有些慌乱的心态,转而向女儿 质问起来:" 你说这话就是嘴不对着心。咱们说话办事儿,都要把心搁到正中间, 以理服人。不错,当年我对你妈妈是不忠,但是那决不是我心里愿意的。我可以对 天发誓,当初为了跟你妈妈的婚事,我跟你们爷爷差点儿闹翻了脸。当时不是你们 奶奶在一旁劝着,我就搬出这个家了。咱家的事情, 就像中国的' 文化大革命' 一 样,老爷子就是毛主席,我跟你妈之间的事情都是他制造出来的。但是他是站在党 的立场上说话办事的,现在翻过来说谁对谁错,又怎么说得清?连你妈都对这件事 不加追究了,你们兄妹俩今天这是怎么了?你一句我一句的没完没了地责备我!你 们想想我冤不冤?" 王守仁的这句话,老爷子不爱听了。他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 嘴里轻咳一声开了口:" 守仁跟他这一双儿女,刚才说了不少了。你们的中心意思, 不外乎是说我应该对守仁和慧英之间发生的事情负责。这我不否认。但是你们看问 题说话都应该站在党的立场上,从历史的角度来认识,才能正确认识这件事情发生 的历史原因。当然了,现在是此一时彼一时了,但是要想说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还是非得从过去党的政策说起才行。简而言之,党的阶级政策、公安人员的纪律, 都明确一点,就是决不允许公安人员跟阶级敌人的子女谈婚论嫁。这是铁的纪律, 是谁也不能够例外的。我当时作为市局领导,更应该遵守这一条纪律。所以在我得 知守仁和慧英的事情之后,我的第一反应,也是作为党的领导者应该做出的反应, 就是立刻拆散这个婚姻,这是责无旁贷的事。现在的社会不是都讲' 换位思考' 吗? 你们大伙儿也都来一个换位思考,当年要是你们站在我那个地位上,你们又该怎么 做才能保住这个家不至于一败涂地?" 说到这里,他停住话头,眼睛扫视一下屋里 散坐着的人们,又接着说下去:" 所以我以为,就事论事,就像守仁说的那样,这 事情没法儿说清谁对谁错,只有像你们奶奶说的那样,放弃前嫌,一切向前看。也 让我们这把老骨头在晚年能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大家和和美美地在一起生活,一 起享受几年天伦之乐。" 老爷子说出这一番理论来,使刚才说得那么热闹的几个人 都沉默不语了。于是胡慧英用手梳理一下本已经利利索索的头发,平心静气地发了 言:" 这些年我经受的苦难太多了,所以一想起过去受的苦,眼睛里已经流不出眼 泪了。今天我既然来到这曾经是我家的屋子里,我就要把憋了几十年的一肚子话全 部倒出来。我赞成' 向前看' 的话,但这要在说清是非的前提下才能做到。王副局 长说的不假,公安局是有不许跟三类人员子女来往的纪律,这一条王守仁不应该不 知道吧?可是我作为一个姑娘家,当时对这些纪律是一无所知的。那么王守仁在明 知有这条纪律存在的情况下,还要跟我这样一个女人来往,甚至发生那本不应该发 生的事情。这只能说明你们这些当官的根本没把我们社会底层的女人放在眼里。在 我们身上,你们可以为所欲为。要不是我怀了你们王家的接班人--你们一家人盼望 的男孩子,你们后来还会把我接过来容纳我吗?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年我怀 着国忠,挺着大肚子来找王守仁,在你们那黑森森的大门前,老太太恶狠狠地赶我 走,不许我再来找她那宝贝儿子。你们现在也来个换位思考,如果当年那个走投无 路、丢人现眼的女人是你们,你们又该是什么心情?当你满怀希望来找应当对你的 处境负责的人,遇到这样一个做父母的人,非但不同情你,反而对门口警卫说:' 这个人下次再来,就不要往里通报了。' 你们想想,你们听了,又会有什么反应? 为了你们能保住官位,竟然能想出让我一个无助的女人做出' 假结婚' 那样的事来, 以保住你们的儿子不被追究。这都是你们受共产党几十年教育的干部做出来的事情! 不用说受过教育,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平头百姓,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吗?现在你 们口口声声要' 向前看' 了,口口声声讲' 说不清' 了,世界上只要敢讲理,就没 有说不清的事情。再说王守仁,你儿女说你一声' 陈世美' ,你还不爱听了?你自 己拍拍良心想一想,你跟陈世美有什么两样?就算按你说的过去的事情都怪老人, 那么到了新疆以后的事情还能怪谁呢?我千里昭昭到新疆去跟你团聚,你却不管我 的死活,在我即将生女儿的时候毅然离开我,把我一个人甩在新疆。在党的政策和 公安局的纪律已经对你不起作用的时候,你却选择了抛弃我们母女的道路,你自己 说说,天底下还有比你更没有良心的人吗?这些年你不思上进,甘心堕落,竟然去 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赌博。现在的社会多好?只要你有本事就能做大事,瞧瞧人家 白忠,过去因为出身不如你,为了表现和争取好的前途,他也做了不少害人的事情。 可是现在人家迷途知返,回到北京以后,一个劲儿做好事。前一阵子为新疆的北京 人往回迁户口,出了不少力气。现在人家儿子出国留学去了,听说过些日子他就要 出国去看儿子。你瞧瞧人家是怎么混的?你又是怎么混的!现在你没有地方混饭吃, 又想起我来了。你怎么不想想,当初你把我一个人甩在新疆,我又怎么活呢?你以 为我没有你,不饿死也差不多,是吧?可是你全想错了!我能有今天,全靠那些江 湖上的朋友,靠女儿的支持,靠我自己的努力。这里没有你王守仁的半点儿功劳! 听说你不是跟童玛丽打得火热吗?行啊!你怎么不去找她?到头来还得找我们母女 解救你。这么多年来,我在你们家,在你面前,从来没有诉过苦。我不想说过去那 些事情。但是今天你瞧瞧,闺女、儿子说你两句,你还一百个不服气?你这是挤兑 哑巴说了话呀!我还是那句话,你拍拍良心好好儿想一想,在我们娘儿仨面前,你 怎么有脸跟我们挺着腰板说话?" 胡慧英这一番掏心倾肺的话,像一支支钢针一样 刺向老头儿、老太太和王守仁的心窝,说得两位老人无言以对,默默地低下头来。 说得王守仁再不吭声,脑袋低垂着搁在椅背儿上一动不动。女儿两只眼红红的,扭 着脸儿在一边擦眼泪。儿子呆呆地望着义愤填膺、大义凛然的母亲,不吭一声。屋 里顿时陷入僵局,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一样。屋里的人一个个都好像是泥捏腊塑似 的,一动不动地僵窘在那里。 突然,儿子王国忠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母亲面前," 扑通" 一声跪倒在胡慧 英脚下,双手抱着妈妈的双腿哭着说:" 妈妈,您受了那么多苦,儿子我一点儿都 不知道。但是您应该想到爷爷、奶奶和爸爸其实也都是受害者。他们是受了过去极 左路线的教育和毒害。儿子在警校上学,我们大家都说:过去的公安干部都是没脑 子、唯上命是从的人。现在不一样了,一切都有法律管着,都要依法办事。过去那 个年代,有多少人家陷入这种悲惨的境地呀!您就原谅父亲吧!我全听明白了,他 也是人在公安,身不由己呀!就算是爷爷当年那样做不对,说到底也是万般无奈。 现在苦难已经过去了,咱们干吗还苦苦纠缠着过去那些事情不放,放着好日子不去 过呢?" 说罢,他用手轻轻扯了一把坐在旁边的妹妹。 女儿也跟着跪倒在地上央求妈妈:" 妈!您就原谅爸爸吧,这都是咱们的命啊! 现在是否极泰来的时候,您就别总想着过去那些苦事儿了,行吗?" 胡慧英心里是 悲痛万分,她望着屋顶的天花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弯腰把儿女们扶起来,轻声 说:" 好吧,既然你们说了这话,我也不会反驳你们,那就让你爸爸到公司里担任 保安队长吧。" 说完她提着提包走了出去妹妹凑近哥哥耳边说了一声:" 爸爸的事 情交给你了,你过两天陪着他坐飞机来找我就行了。" 说罢,从挎包里掏出一沓子 钱来,塞到哥哥手里,说了声:" 这一万块钱当路费和安家费。" 然后马上往门外 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