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尹志奎的不归路 尹志奎之所以从北京回到新疆胜利农场,一方面是因为北京的消费水平日渐增 高,他这些年经商所积攒的钱已经逐渐消耗殆尽,而重新做生意的本钱和精力都已 经没有了。就这样" 坐吃山空" ,让他心里感到恐慌。算来算去,他觉得只有到新 疆去找农场讨来自己的退休费,晚年的生活才能真正有保证。 这些想法在他心里酝酿了好久,都因为舍不得离开北京而暂时放弃,可是不久 前发生的两件事,终于让他下定决心回农场了。 头一件事,是王吾被人暗算,住进了医院。自从尹志奎从餐饮公司退了出来, 王吾就没了工作。这些年他东跑西颠儿,什么活儿都干过。刚开始,他跟着老浑蛋 蹬着三轮车到火车站给小旅社拉住宿的客人。他的对象都集中在千辛万苦到北京来 上访的老百姓身上。谁坐上了他的三轮车,就等于上了贼船一样。拉着人家在北京 几个胡同里转来转去,到地方就向人家要百十块钱车费,人家稍微犹豫一下,张嘴 就骂,抬手就打。最后让吃了大亏的人到公安局给告下来,车站派出所的民警把他 们两人拘留十五天,三轮车也被工商所的人没收了。 蹬三轮儿不行了,王吾琢磨着北京的道路上骑自行车的人很多,于是他就在二 环路口上摆了一个修车摊儿,反正补补车胎、紧紧螺丝、换个脚蹬子甚至拿拿车龙 他都能对付。但是北京吃这一行饭的人挺多,他们自己形成了一个规矩,就是每个 摊儿有自己的固定营业地点和范围,如果有人违反这个众人默许的规矩,就会受到 其他人合伙的攻击和排挤。王吾一开始占的摊位比较偏,每天看着其他摊主忙得满 头大汗,自己却闲得打转转,心里非常生气:" 肏他妈的!老子这么倒楣,摊上这 么个位置。他们吃肉。老子连汤都喝不上!不成!我得想法子把那个好位子抢过来。 "在那一段路边,只有两个摊儿位置好,其中一个摊儿是从新疆回来的汪麻子摆着。 王吾就是通过汪麻子,才进了这个修车的行列里,所以他不好对汪麻子下手。而另 一个摊主是个四川来的农民,这个人非常能干也能吃苦,而且他的服务态度好,收 费又比别人低,因此他的回头客特别多。王吾决定对这个外地人下手,他把两个已 经成人的儿子带上,又找来老浑蛋、刘玉宝、钱老三给他站脚助威。这一天他来得 特别早,就在人家的摊位上摆上了自己的修车摊儿,那个四川人也不甘示弱,找来 两个老乡来跟王吾辩理。王吾破口大骂:" 你个龟儿子!谁让你他妈来抢我们北京 人的饭碗的?马上从我眼前消失!不然我他妈碎了你!打你一个满地找牙!" 这时 候汪麻子也跟着过来帮助打偏架,因为这个四川人比他收费低,把他的不少主顾抢 过去了。他平时看着这个人忙得团团转,心里就骂着:" 龟儿子!龟儿子!" 但他 也只能是干生气没办法。这个四川人看着王吾这边人多,尤其又是在北京的地面儿 上,怕闹出事儿来自己是外地人吃亏。所以只好忍下这口气儿,把摊子摆到王吾原 来的位置。但是凭着他的手艺和低收费,每天找他修车的人还是不少,这一点是王 吾所没有料到的。于是王吾去找刘玉宝讨主意。刘玉宝在勒啃王吾一顿炸酱面之后, 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你小子在离你车摊儿左右不远的马路上撒点儿图钉,剩下的 事儿不用我再说了吧?" 这一招虽然损点儿,但真管用。撒图钉的头一天,王吾忙 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了,连他老婆和儿子都手拿锉刀跟着王吾后边补胎。但是这 一招王吾没吃半个月就遭了别人的暗算。不知道是汪麻子因为见王吾生意好心起妒 意而下了暗手,还是那些吃了图钉亏的人起了杀机,反正那一天晚上王吾出来遛弯 儿,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块砖头,不偏不歪砸在他的脑门儿上。也是王吾命该如此, 这一砖头把他砸进医院,命总算是保住了,但医生说伤着脑子了,从此王吾躺在床 上不能动,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尹志奎特意跑去看了看他这位" 发小儿" 、一块儿玩" 尿尿和泥" 、" 警察拿 贼" 的伙伴,看着他躺在床上,那副" 痴傻呆嗫" 的样子心生怯意:" 在北京混一 碗饭吃,越来越不容易了。论真本事咱没有,坑蒙拐骗闹不好就得到这样的结果。 好在自己没有王吾这样的' 家累' ,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干脆离开北京吧! 这里不是我的容身之地。" 就在他这个想法还没有付诸实施的时候,又传来刘玉宝 到密云水库钓鱼淹死在水库里的消息。 刘玉宝因为在城里混不下去,就一个人跑到密云县城租了一间房住下。他反正 是" 单身光棍儿一根苔" ,平时在街上给人打个短工、干干杂活儿,混一口饭吃还 是不难的。他喜欢没事儿到水库去钓鱼。一来钓上鱼来自己开开斋,二来如果钓得 多了还可以卖点儿钱花。但他为了省钱,不到水库专门的钓鱼区去钓,而是自己找 一处没人儿的僻静水边偷偷儿钓,所以等到人们发现他的尸首,已经不知道他死了 多长时间了。公安局的结论是不慎落水,街上好善的人家掏钱把他送到火葬场一烧, 就算给他刘玉宝的一生画了个句号。 尹志奎见自己这么多年的左膀右臂都得到这样凄惨的下场,心里更坚定了离开 北京的念头。他现在住的是兄弟当年唐山大地震那时候搭建的小棚屋,正好现在要 拆除了,于是他专门跑去看了看他在这世上留下的惟一" 念想"-- 他那个只知浑吃 闷睡的傻儿子。就这样还跟吵着要生活费的赵淑珍吵了一架,然后就背着他当年从 新疆回来背过的提包,登上了回新疆的火车。 回到农场,尹志奎头一件事是找张奎印的儿子要钱:" 你爸爸欠我的债要由你 来还,这叫' 父债子还' ,是自古就有的老理儿。我现在是孤枝独树一根藤,身上 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从现在起我就算吃上你了。" 张奎印的儿子张瑚现在在物业 公司当保安,他倒是知道父亲欠尹志奎钱的事儿,但他现在挣钱不多,只能维持自 己的生活,哪儿有能力替父亲还债?于是他只好答应每个月给尹志奎代交五百块钱 养老院费,算是还他的钱。 尹志奎回来后的第二件事儿,就是找农场领导要求补发他的养老金。因为他已 经过了退休年龄好几年了。结果社保中心的答复给他浇了个透心儿凉:" 你已经错 过申请退休的期限,不能办退休了。再说这些年你没有交一分钱养老保险金,你的 档案据张奇超回忆,是你自己通过他从档案室拿走了。没有档案,我们就不承认你 的职工身份。" 当年尹志奎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他琢磨着自己已经是身家几百万的 富翁,这辈子就是躺着吃也花不完这些钱了,还管退休不退休干什么?所以他根本 没交养老保险金,而且趁着跟张奇超关系密切之机,让他把自己的档案取出来拿到 自己手里。他心想:" 这一下我是双保险了,过后半辈子的钱我有了,我原来白纸 黑字写着的那些臭事进了我的保险柜,就算是销声匿迹了。谁再说我教养过,我就 铁嘴钢牙不认账,这样比那些平反的右派解决得还他妈彻底,从此我变成清清白白 的人了。" 当年让他心里美滋滋的事情,现在成了让他" 懊恼恶心烦" 的事情。他 跑到师部劳动局去上访,要求恢复他的职工身份。局长亲自接待了他,告诉他说: "像你这种情况可以办退休,但是你得把你的档案找回来,不然我们没有办理的依据。 "那份档案,早就在搬家的时候让他给烧了。他想出一个办法,就是打听出当年他在 新疆农场那些领导现在居住的地方,然后跑去央求他们给他写在农场当过职工的证 明。好在当年尹志奎每次从北京回来,都请过这些当官的吃过饭,也送给他们一些 小礼物,有这点儿情份在,这些人还都给他写了证明。再加上唐亮、丁义他们也给 他写了证明,尹志奎拿着这一大沓子证明去找局长,局长来了个特事特办,算是批 准了他办理退休手续。这样,尹志奎每个月就有了六百块钱退休金。 他回来以后,场长本来建议他住进北京大院儿,因为那里既便宜又都是北京人。 老年人生活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特别爱回忆旧事、往事。这些北京人从十几岁就 在一块儿混,几十年的往事,够他们说到死的。但是尹志奎坚决不去:" 我在北京 就听说了,胡慧英发慈悲,做善事,给北京人建了一所养老院。她这是做善事?才 不是呢!她这是赎罪!知道吗?她那些年一步一步发财,还不是靠着给当官儿的送 礼、跟当官的睡觉换来的银行贷款?她靠着压榨那些盲流的劳动成果,分明是中国 贪污腐败的始作俑者!她现在想拿出几个臭钱补赎她过去的罪恶,让我们来成全她 的美梦,没门儿!我不给她当这块垫脚石,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农场办的养老院里。 再说了,她建那么一个像监狱一样的大院子,还不是来圆她那个老头子的公安干部 梦?想当年,那个王守仁就是管我们的场长,现在被公安局给刷了,又上这儿当劳 改大院的官儿来了。我让他们管了多半辈子,现在老了老了,他还想管我?没门儿! "尹志奎住在场部养老院里,并没有闲着,每天不是别的北京人找他来聊天儿,就是 他跑去找那些北京人后代侃大山。常来找他的有石俊玉、张礼、钱老三……,而他 主动找的却是王振春儿子王小军、刘云良儿子刘国良、刘永生儿子刘金贵……都是 一些对未来抱有幻想又不安份的小青年。 他跟石俊玉、张礼他们在一起,从天亮能聊到天黑,从五八年能聊到现在,那 真是" 聊完了大杆儿聊旗杆" ,而他们都能从这昏天地黑的胡吹乱侃中得到慰籍和 释怀。和那些小青年在一块儿,都是只听他一个人在那儿大侃特侃他的为人之道, 当然,他总是忘不了使用他几十年里屡用不爽的笼络人心的惯用手法--炒上几个菜, 打开几瓶酒,让小哥儿几个边吃喝边听他侃。他之所以这样毫不心疼地在这些小青 年身上花钱,也是他和王汉、王振春之类人几十年争斗的继续,他绝不相信有人能 毫不利己的为他人做好事、善事,他只坚定地相信"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个亘 古不灭的定理。现在他已经步入人生的老年阶段了,从王汉、张文景、王振春以及 张奎印、张礼和他本人的身上,应该说可以得出"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的结论了。 但是他心中却大不服气,因为他看到王汉、张文景这些当年" 人下人" 的右派,现 在已经是人上人,是十二亿中国人里的佼佼者。而唐亮、丁义这样的下等人,也都 混得有家有业儿女成人,高高兴兴地静享天伦之乐。这让他的心里十分的不平衡, 他觉着这些人论聪明、论才能都不如自己,可是为什么老天爷却偏偏眷顾他们,让 他们乐享天年?而自己拼死拼活" 奋斗" 了几十年,到头来却落得个没家没业没儿 女的" 孤独一支绝户人" 。他咽不下这口气儿去,看着这几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 他心里的气儿就不打一处生。他暗自发誓:要不择一切手段给这些人家里制造麻烦、 增添矛盾。 他的第一个目标,就定在王振春儿子王小军身上。王振春是他的老对头了,现 在又落到如此的下场,只要他稍微费一点儿唾沫,就能把他儿子鼓动起来造他的反。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这才咬着牙掏腰包请那些小青年吃吃喝喝,用以灌输他那一 套为人处世的道道儿。 当然,一开始,他是不会开门见山地指点孩子们去做坏事、恶事的,而是在吃 喝之中给他们聊一些要过人上人生活、做人上人的人生目标,告诉他们为了达到这 个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地去追求。他边讲还边拿这些孩子们身边的人和事作例证。 他说起王振春抢夺邓玉亭老婆的事,戎昊臣一石三鸟借刀杀人夺老婆的事,甚至他 自己施诡计设赌局买老婆的事,都拿来绘声绘色地讲给他们听。他的目的不外乎用 以说明要想自己过上好日子,有时候就不得不牺牲其他人的利益。这不算缺德,只 是为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而已。他对王小军说:" 你凭什么听他王振春的话?他虽 然是你的父亲,但他养过你一天吗?要不是他想让你将来给他养老送终,他还能收 留你吗?所以我劝你趁早把他老丫挺的甩开,自己一个人到外边去闯天下。港台电 视你们也看了不少,那些成大事的人,哪一个不是凭脑子和胳膊根儿打下天下来的? 就凭你王小军台湾大学毕业的牌子和大家族练就的社交能力,在这蛮荒之地窝着岂 不可惜?放着好日子不去过,跟他这带死不活的老家伙能混出个什么样儿来?" 尹 志奎的本意,是想拆散王振春他们父子,看着王振春整天被思念和离散苦苦煎熬, 方才遂了他的心愿。但是他万万没想到,他这一番话,却起到了点燃王小军内心深 处" 火种" 的作用。 这几年王小军吃尽了苦头,不能不让他反思自己的过去。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天 生腐化堕落的孩子,刚被爷爷接到身边的时候,他也能够奋发读书,尤其英语方面, 他能很快地赶上当地孩子的英语水平,让爷爷邓贤非常高兴。但是他从一个比较贫 穷的环境一下子来到富裕的家庭,他的地位变化让他迷失了本性,养尊处优的生活 让他身上优良的本性被掩藏起来,而体内劣根的基因却得到了充分发挥的条件。邓 家产业继承人的铁定身份,让他失去了奋发图强的信念,再加上周围环境中的诱变 因素,让他一天天走上下坡路,落到今天这样悲惨的下场。在他生身之父身边的生 活,曾经让他产生过轻生的念头。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没有了前途,在这远离繁 华和高级文明生活的地方过着" 下等人" 生活,还不如一死了之。但是父亲对他的 严密看守,让他没有机会实施自杀的计划,时间久了,反而变得有些麻木了。现在 听了尹志奎这番话,确实激发了他" 东山再起" 的念头。已经吃够了让人瞧不起苦 头的他,要重新到" 大江大海" 里去扑腾扑腾。" 不成功,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面! 决不回来!" 他心里深深地印下了这句话,开始做着远走高飞的准备。 养老院的老人们对于尹志奎三天两头请人来喝酒,大呼小叫、划拳行令,打破 了院里其他老人的安静生活的行为十分不满,纷纷向领导反映。于是院领导又一次 找他谈话,希望他能够搬到北京大院儿去住。因为那里实行的是小家小户和单身宿 舍的居住方式,关上门不会影响别人。但是尹志奎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北京大院儿: "干什么?我是农场退休的孤寡老人,凭什么不让我在这里住?我一不欠饭钱,二不 欠店钱,除非我死了,从这里横着抬出去,想让我走出这个大门?没门儿!" 养老 院领导哪能说得过他那张油唇滑舌的嘴?没办法,养老院只好请来王守仁,帮助他 们把这个不安份的人请走。王守仁觉着自己这张嘴怕是说不动这个" 京油子" ,但 是让其他北京人去做说客怕是压不住这个" 嘎小子" 。好歹自己做过场长,当过管 教干部,他尹志奎怎么也得给自己一个面子吧。哪知两人一见面,尹志奎是一口一 个" 王场长" 、" 王处长" ,先拿话恶心王守仁。王守仁听着心里有气,却无法对 他发火,只好厚着脸皮对他说:" 别再提过去的事儿了,哪个人没有过五关、走麦 城的时候?咱们谁没做过好事?又有谁没犯过错误做过错事?现在都已经是老耄了, 还说那些个有什么用?现在咱们都已经是识时务明事理的老人,过去不管做了多少 坏事、错事,从现在开始改了就好。不是我说你,你自己好好儿想想,这几十年里, 你做了多少错事?虽然说一部分原因是当时社会大环境造成的,但是作为一个人活 在世上,行善作恶,还不是一念之差?依我看,既然人家养老院提出请你搬家的要 求,你就顺应一下形势,搬过去。那里都是咱们北京人住着,出来进去还没有个照 应?你这个人脾气有点狗[ 上尸下从] ,别的人不了解你,这些北京哥们儿还不知 道你?听人劝,吃饱饭。虽然你小子有点儿' 花呼巴喇--各色' ,但是这些年的经 历和教训应该让你明白做人的道理了吧……" 没等王守仁的话说完,尹志奎一下子 就炸了窝,他那小眼睛瞪圆,瘦长的脸顿时也拉长了,喳喳呼呼地说:" 你这是什 么话?我做人怎么了?还告诉你,这么多年我给多少人带来了的福气?当年如果不 是我把刘君英娶过来的话,她能认识邓玉亭?她能有今天的好日子过?赵淑珍那个 屄娘们不是我给她带来好日子,她能有楼房住?不愁吃、不愁穿的,多美!你们别 以为我净做恶事,没有君子不养伊人,没有我的作用,那些个王八蛋能混上好日子? 现在反倒倒打一耙,把我说成恶人?我不愿意上你们那个大院去住,就是看不惯那 些小人扬眉吐气的样子。倒退四十年,他们给我提夜壶都不够格。现在可倒好,当 了专家教授的、做买卖发了财的、儿女大学毕业混到城市里的,一个一个都他妈比 我强!我当然不服这口气!别瞧我现在老了,我还得跟他们比试比试。我就是个不 见棺材不掉泪的人!" 看到自已的苦口婆心被姓尹的当成驴肝肺,王守仁也只有摇 摇头,无奈地离开了养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