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回归北京的旧梦 一、不灭的记忆 赤日炎炎的七月, 在" 京津唐" 高速公路川流不息的车流中,一位驾车的司机 突然指着车前边的一个车队对同车的人说:" 哟喝?真新鲜!这不是汽车博物馆搬 家吧?" 同车的人都从车窗中伸出头去看,视线中出现一个引人注目的红色车队。 这个车队具有和赤日相辉映的红色而吸引过往人们的眼球。它的车型更让人们 疑惑和惊奇,因为这是由五十年代北京街面上盛行的红色" 斯柯达"--"没鼻子" 大 客车组成的。" 这种公共汽车比我爸爸小不了几岁,我得叫它车叔叔。车队老板亏 他怎么想的,从哪儿掏换来这些老古董?他们这是干什么去?简直是古董汽车大游 行! " 还真有" 好事者" ,竟然开着车跟在红色车队后边一路看热闹。 这个红色车队,就是王守仁听从尹志奎的建议,从北京的" 旮旯犄角" 搜寻来 还能开的北京五十年代的公共汽车。用尹志奎的话来说:" 我们当年到劳改农场, 都是坐的这种汽车。现在我们老了,就让我们再坐一回囚车,再尝一尝当年那个滋 味儿吧。" 因为汽车实在太老了,所以走得很慢。车上的人们不时往车窗外望去。 车上一位长着" 圈儿密" 头发的老者,突然手指着车外远处的一片房屋高声大 叫:" 前边是武清了!当年我骑着自行车连夜赶回北京,就是在那儿下车休息吃饭 的。这儿是' 五八四' 分场到北京的中点,那天我骑到这儿,累得我浑身发软,脚 底下一点儿劲儿都没有了。等我吃下三个大馒头,喝了一大军用水壶的凉水,休息 了半个小时,身上才有了劲儿,一口气蹬了五个小时,进了家门躺在床上跟死狗一 样,足足缓了一天才出门办事儿。" 一说起当年的往事,一向寡言少语的李贵良立 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 他一回到北京,就到一所大学任教。学校考虑他脱离专业年头太长了,只让他 担任大学一年级的老师。但是他只教了一个学期,就向校方提出" 脱离教师队伍, 改做行政工作" 的要求。校方让他担任后勤处的副主任,指挥手下一百多人具体负 责校园的清洁卫生工作。他是当过劳改中队统计员、技术员的人,百十个工人在他 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把工作出色地完成了。退休后他一直独身侍奉着老母亲,直到 老太太去世,他才经人介绍找了个单身的老姑娘结了婚。在北京,他很少跟原来在 一块儿" 服刑" 的哥们儿来往。他的理由有两个:" 第一,过去跟那些乌七八糟的 人在一起混是身不由己,不和那些人打成一片就混不下去。现在不同了,自己恢复 了原来的身份和地位,再和那些乌烟瘴气的人交往,会惹来非议的。第二,我老婆 是个喜欢安静的女人,也是个胆小如鼠的女人。她不希望我再和过去那些人来往。 她说那样会做恶梦的。为了我家庭的安宁,我只好少跟这些人来往了。" 但是 当他一听说新疆的北京人组成" 回访团" 的消息,立刻向前来看他的王守仁提出参 加的愿望,同时把这个消息告诉已经回到北京居住的那些人。所以这个" 回访旅游 团" 从北京出发,已经由新疆来的三四十个人变成了七八十个人的规模。王守仁费 了九牛二虎的劲儿弄来的几辆" 斯柯达" 客车已经装不下这些人了。最后只好又找 来几辆当年比较先进、现在只能在偏远村镇才能见到的破轿子车,跟在红色车队后 边缓缓而行。本来胡慧英是让他找几辆新型带空调的大客车的,但是王守仁却说: 这样做是为了制造气氛,让这些年老的人更能够沉浸在过去那种气氛当中,享受他 们所期望的忆旧的乐趣。 红色车队沿着高速公路一直往南开下去,车上的老人们因为长途坐车有些困乏, 个个都仰靠在坐椅后背上,眯着眼假寐。汽车眼看着贴近了天津市区,却又开了过 去,面对着车窗外欣欣向荣的景象,从离开新疆就一直不太爱说话的王振春也来了 兴致。他指着车窗外的景物对身边的童玛丽说:" 当年我在天津垃圾队的时候,几 乎每个礼拜都要到三不管去听单弦儿、大鼓书。那个时候,所有热门的电影我是场 场不落, 劝业场' 天外天' 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每天下班洗完澡,就是吃喝玩乐。 现在想起来,真是太滋润了。" 他的话听进童玛丽耳朵里,却勾起她当年在" 二嫂" 家里和王振春初试云雨的回忆。这一次新疆的" 回归旅游团" 来到北京,王 汉专门抽出时间跑了一趟密云去找童玛丽。他从王振春一个人在新疆的处境说起, 说到他们的儿子王小军的转变,说到他们晚年生活的窘状。一句话,他就是要想劝 说童玛丽回心转意能够原谅王振春的过错,两人从新团聚,和和美美地度过晚年。 这时候童玛丽已经是单身一个人了,她母亲搬到密云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她一个人 住在那里,时常想起过去的事情。从认识小王到追随他去新疆,又追随他逃离新疆 回到北京,一直到邓玉亭的死和王振春的变化。想来想去她觉着妞妞的死也不能全 怪小王。 再说了,在那个" 弱肉强食" 的社会大环境下,王振春的变化也是可以理解的。 想着那些年月王振春对自己的好处,心里对王振春的憎恨渐渐地化解了不少。现在 王汉亲自找来劝说她跟王振春和好,她嘴里虽然说着" 横话" ,脑袋也一个劲儿像 "拨浪鼓" 似的摇晃着,但心里却着实地点了点头。 她对王汉说:" 我和王振春的事儿先搁一搁,我也想去参加这个回访旅游的活 动。有时候闲来没事儿想想过去的年月,还真有点儿' 嚼头' 。" 就这样,她也参 加了到农场参观回访的活动。一上车,众人就有意识地给她和王振春安排了紧挨着 的座位。王振春看着她笑了笑,她也就随着报之以一笑,没说什么就坐下了。一路 上其他人都说说笑笑,王振春却一直没有吭声,而童玛丽不知怎么坐在王振春身边, 心里却有一种当初刚认识王振春的那种忐忑不安、抓耳挠腮的感觉。所以现在王振 春打开了话匣子,也勾起了她对当年情景的回想。王振春说着说着,一只手情不自 禁地抓住了童玛丽的手。童玛丽也没有反对,而是任由他去抓去摸。两个人的心在 对往事回忆的长河中渐渐地又贴在了一起。 红色车队过了天津直奔塘沽而去,却在人们意想不到的地方转弯,驰进另一股 平展展的高速公路。这一下让李贵良有些不解了,他用手扯了扯坐在旁边的王守仁 问:" 王场长,咱们这是上哪儿啊?我记得当年我是沿着金钟河大堤骑车到天津的, 咱们不走那条路,也得走津唐公路哇?现在这是上了那条路哇?" 王守仁微微笑着 说:" 你那是老皇历了,如今这是新修的高速路。等一会儿你们就会看见你们做梦 都想看的地方了。" 正说着,汽车开过了一座雄伟的大桥,李贵良指着车窗外喊: "这不是金钟河吗?看样子过了河就是'五八四' 分场了,咱们要去的地方就要到了。 " 果然,汽车前行了不到半个小时,就看见一片红砖砌就的建筑群。胡明言着 急地拿出他带来的望远镜向前望去,然后高声大叫:" 这就是咱们住过的' 五八四 ' 村,只不过房子像是新盖的。我依然记得咱们在这里的时候,房子就已经是灰蒙 蒙的,破旧不堪了。" 说着话,汽车已经开到建筑群旁。汽车停下来,大伙儿争先 恐后地下了车。李连锁用手梳拢一下已经花白了的头发,叫着丈夫:" 明言,你慢 点儿走,等等我嘛!咱们好好儿找一找,看咱们当年结婚住过的房子还在不在?" 让大伙儿失望的是:原来住在这里的两个职工队宿舍区,已经被一片新盖的砖房代 替了,只在边缘地方,看到一些残墙废屋。这一下让这些万里之遥来这里寻觅旧踪 的人们傻了眼。最后由王守仁到房子里一打听,原来这里就是清河农场' 五八四' 村的旧址。 因为唐山大地震,把所有的房屋全部震倒了。现在这里已经归了北京市教养院, 就是早年间北京市民政局建立的那个专门收留原来在国民党伪政权做过小官吏的孤 男寡女和一些无儿无女没人收留的王八、鸨儿的那个教养院。说起来,胡明言还记 得当年这个教养院的领导把假死的老人活活埋掉,被他们放水的人发现救起来的事。 大伙儿一看,现在的教养院已经不是原来那样破破烂烂的房子,也看不到整天 萎靡不振的老人了。这里的房子和人都已经换了一个样儿,再也看不到原来那让人 伤心的场面和一群瞎子排队抬土的镜头。据教养院的人说,这里已经是农场弃耕的 地区,大片土地承包给当地一个叫杜老三的农民。一听说" 杜老三" 这三个字,王 振春和唐亮立刻眼睛一亮,唐亮忙说:" 杜老三那个老小子还活着呢?当年小四川 那一攮子没扎死他算他命大。如今他也发了财,成了气候了。想来他也是花白胡子 老头儿一个了吧,这要是能碰上他,再坐到一块儿聊聊,该有多美?" 王振春笑着 说:" 算了吧,咱们现在是到了人家的地盘,要是这小子还记得当年的仇,找几个 人来报复咱们,那可够咱们喝一壶的。" 李连锁在一旁急着向那里的人打听:" 五 八五村现在还有人住吗?" 得到的答复是:" 大地震中全成了一片废墟,现在根本 没人住了。" 胡慧英急急忙忙叫王守仁把胡明言和李连锁找来,然后单独开着一辆 小桥车沿着一条长满杂草的土路向西飞驰而去。王振春问王汉:" 王老师,他们这 是上哪儿去呀?" 王汉说:" 上五八六给小胡爸爸上坟去!" 听了这话,王振春有 点儿着急地对另一辆小桥车司机说:" 师傅,您能不能帮个忙,也送我们到那里去? 那里可是我们那些苦难的兄弟安息的地方。我们既然有缘来到这里,就应该去给他 们烧张纸,起码也应该看看他们去。您说行吗?" 这时候丁义他们几个在五八四住 过的人也都提出想过去看看,于是司机开着一辆大桥车把他们十几个人送过去。 汽车沿着前边开道的小汽车车辙向西走了两公里的土路,从车上向外望去,只 见原来是一片绿油油水稻的农田里,如今全是齐崭崭的金黄色的稻穗,好似一张硕 大的金黄地毯铺在大地上。王振春知道现在是稻田" 落干" 的时期,只等过了" 十 一" 田地晒硬了,就可以开镰割稻了。透过汽车前窗望去,只见当年抗旱备荒修建 的扬水站已经是一座空房壳子了。躺在它下边的灌水渠已经长满野草,看来已经废 弃多年了。 大桥车" 吱" 地一声紧挨着小桥车停下来,众人从车上看到胡慧英姐弟两家人 都已经顺着废弃了的总排水干渠上了对面那一大块荒芜的平地。王振春他们也赶紧 追过去,站在荒地的边缘上,眼前是一片坑洼不平的盐碱地,地面上只留下星星点 点的小土包,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这是当年冻饿而死难友们的墓穴。王振春站在那 里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小土包,脑子里回忆着当年埋人的情景,以辨认出胡明言父亲 埋葬的地方。 但是面前的地貌确实让他不好确认准确的位置。这让他心里顿时有些不安。因 为眼看着胡明言姐弟在这片坟场走来走去,几只手东指西指的,就是认不准位置。 他当年跟小胡来过这里,也曾经为挖埋人坑在这里干过一冬天的活儿。但是经 过这几十年的风吹草动,尤其是那场大地震,这里的地貌确实变动挺大。再加上时 过境迁,人老了,记不大清也是有的。他为自己帮不上小胡的忙而内疚,也为这些 埋进土里的冤魂们感到伤心。 丁义老婆周春芳看胡慧英姐弟在坟场里转来转去,心里明白这是他们记不准具 体位置了。于是她走上前去扯住胡慧英说:" 慧英姐,我听丁义说起过这一片坟地 埋的都是当年跟他们一块儿受苦受难的人,既然是这样,不如就在这里选一处中心 位置,把纸烧了。这样您父亲和那些跟他一块儿入土的人都得了您的祭拜,想来他 们在地下有知,会对您父亲照顾一些的。再说,这些人也应该得到祭拜,他们没有 活到现在,没有享到这个福。他们可是没少受罪。为了这个,咱们祭拜他们一下也 是应当的。" 胡慧英听从了小周的建议,把专门制作的一座祭台摆放在坟地中央, 台上摆满了肉菜、点心和烟酒。胡明言和李连锁跪在台前,胡慧英打开一瓶酒倒在 碗里高举过头,尔后慢洒在地上。王振春双膝一软也跟着跪下来,接着所有的人都 跟着跪下来了。 祭拜仪式完成后,大家在坟地里转悠着来回看。丁义在一处土包前看到一块砖 头埋在土里,只露出一个角。他弯腰用手把砖头抠出来,只见砖头上边密密麻麻地 用毛笔写着十几个人的名字。他用手轻轻擦去砖面上的土,嘴里念着隐隐约约认出 的名字:" 于清泉、刘俊生、张国华、胡万泉……" 他抬起头来,高声叫着胡明言 :" 小胡,你来瞧瞧,这块砖头上好像有你爸爸的名字!" 胡明言三步两步跑过来, 接过砖头去一看,果然上面写着父亲的名字。胡慧英也跟着过来看了看,奇怪地问 王守仁:" 这上边怎么写着十几个人的名字?这是什么意思?" 王守仁有些愧疚地 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时死的人太多了,原来准备好的土坑早就不够用 了,大冬天的又没法儿挖坑,只好把坑扩大一些,一次多埋几个人。我记得当年王 振春就是带着人在这儿挖坑的,他还跟赵队长动起手来。" 王振春" 嗯" 了一声说 :" 当年要不是您及时从北京弄来肉和猪油,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您可是积了 大德的人!" 王守仁连忙摆手说:" 我只是尽我的所能罢了,没什么积德不积德的。 说起来惭愧,当年执行极左路线,我还不是也算一个积极分子?你们几个人还 不是在我手上送进来的?能落个直过儿,我就知足了!" 胡慧英把那块当作墓碑的 砖头收进提包里,说:" 这块砖头是我爸爸死后陪着他这么多年的物件,我得收起 来作个念想。原来我跟我妈想把爸爸的遗骨迁到北京去安葬,现在看来是不现实的 了。 那么多人的遗骨埋在一起,怎么分得清哪块骨头是我爸爸的?事情已经过了这 么多年,就不再惊动怹老人家了吧!" 等王振春他们回到五八四村的时候,尹志奎 一伙儿人正在另一辆汽车上发牢骚骂大街:" 说是让我们回访旅游,其实是他姓胡 的祭扫祖坟来了。让我们傻傻地在这儿等着,多晦气!他们胡家人也真会算计,又 得名又得利,里外都是他们的好儿了!" 王振春听了火气又往上拱,童玛丽用脚在 车座下踢了踢他,他这才忍住这口气没有吭声。胡慧英连忙带着歉意地笑着说:"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我琢磨着,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就顺便给我爸爸扫一下坟。 咱们现在马上走,晚上要赶到招待所去住呢!" 有几个原来在五八三村呆过的人, 一致要求要到那里去看看,这一下让胡慧英有点为难了。这是王振春提出:" 干脆 分出一辆汽车专门去一趟五八三,然后抹头追上我们的车队就行了。" 于是一辆汽 车拐向南开下去直奔了五八三村,其他的汽车一字儿排开往东直奔东区而去。 汽车开到潮白河大桥停下来休息,车上的人纷纷下车解手。这时候唐亮走到河 边,望着青蓝的河水发愣。丁义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 想什么呢?是不是又 在想当年咱们过河到大礼堂集中到新疆的事儿?" 唐亮摇了摇头,板着脸语调低沉 地说:" 我在想当年咱们从北京来到清河农场,那一天就是从这里开始往西荒地走 去的。当时咱们的心里对前途都没谱儿,总想着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的日子了。现 在我想到,一个人活在世上,眼光确实不能太短浅了。就像张文景、王老师那样, 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都是始终如一地走自己的路,始终如一地做好事不做坏事。 现在他们都有了好结果,家是家,孩子是孩子,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一切全 都有了。可是像他们那样几十年里能坚持下来的人并不太多,像张礼这样的人,本 来已经有了一个好的起点,可他并不珍惜,总想按他过去那一套去对待世人对待社 会。 现在落得个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这也是一辈子。但他这一辈子能得什么好结 果吗? 反正我现在是看不出来,往后他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像尹志奎那样的人,一辈 子总想玩弄社会戏耍别人,现在落到这样的地步,还一个劲儿不服气。我看等着他 的没有什么善果子吃。你瞧,今天慧英姐就是耽误一会儿工夫去祭扫祖坟,这有什 么不对?可是姓尹的那小子就是没完没了地挖苦挤兑人家。这纯粹是挤兑哑吧说话 嘛。 想想王老师,再看看尹志奎,我心里真想不透这社会上做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 区别呢?明明白白的善恶有了结果,怎么有的人就是看不到呢?" 丁义听了唐亮这 一番发自肺腑的评论,连连点着头,像是响应唐亮的结论,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 是啊,这些年我冷眼看着咱们身边的人和事儿,也看着我自己的遭遇。我从心眼 儿里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不管是做过多大的善事或者恶事,老天爷总是会给予 相应的报应的。像张文景、王老师他们,一辈子老做善事,晚年一切都是顺利的, 生活、事业全是成功的。我自己过去做过几件错事,后来那几年在经商上就受到了 挫折。 好在我自己总结,这一辈子还没做过什么特大的恶事。老天爷还是公正的,给 了我一个适当的报应。我现在深信老天爷是公正的,正像陈毅说的那样:' 不是不 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必定要报。' 这个教训太深了,应该把它写下来给后人 看。 " 张礼走到大桥上,站在桥头四下看了看,对大伙儿说:" 想当年我们向西荒 地进军的时候,这里只是搭了一座木板桥,人走在上边,桥身就晃晃悠悠的,吓得 我全身哆嗦,我是趴在木板上爬过桥的。现在居然建起了这样大的一座桥,可以平 行对开两辆汽车,真是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 王汉却站在桥的另一头,望着河 的上游,久久没有开口。王振春走过去站在他的身旁轻声问:" 王老师,您在想什 么呢?是在想当年大战七里海的事情吗?" 王汉若有所思地回答:" 我在想当年死 在那里的周鼐鼎。他是我进劳改单位遇到的第一个累死的人。他要是不死,现在也 会退休在家,享受着天伦之乐了。那些年累死、饿死的人那么多,想起来真冤哪。 我们比起他们来,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竟然熬过了苦难的日子,迎来了幸福 如意的晚年。一想起这些,我就觉得更应该努力工作,把他们本应该为国家做的贡 献替他们做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王汉身边的张礼这时候搭了腔:" 那个姓周 的其实也是个投机分子。我还记得他在刚下火车步行到于家岭的路上,不是一再地 表现得挺积极的吗?他也想踩在别人头上往上爬!谁让他的名字起得那样拗口?活 该他倒楣,惹得赵队长生气,从此死盯着他。这人要是倒楣呀,喝凉水都塞牙!他 周鼐鼎就是一个例证,不论什么倒楣的事儿,都能找上他。" 说罢他回过头向身后 看了一眼,声音变小了说:" 话又说回来,尹志奎跟张奎印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坏小 子,也应该为周鼐鼎的死负点儿责任。不是他们两人一红一白地折腾人家,周鼐鼎 也不会死。 这些年咱们这些人还不是自己人整自己人的窝里反?要不然,就凭戎昊臣那点 儿本事,能把咱们这些藏龙卧虎的人镇住了?什么事儿坏就坏在穷掐恶咬上啊--! " 他拖着长音儿,转身走向汽车。 王振春在他身后接了一句:" 你能认识到这一点,就算是没有白活到今天!老 天有眼的话,也会原谅你的过错的。" 他这话不知张礼听到没有,反正张礼没吭声, 只管往车上走去。王汉看着张礼的背影,轻声地说:" 看来人人都是有变化的。按 张礼原来的脾气,听见你说这片儿汤话,一准会跟你没完没了地争论。现在他听见 却只当没听见,可见他也对自己过去的过错有了幡然悔悟的认识。但愿大家经过这 几年的磨炼,都能在思想上对自己的过去有一个清醒的认识。这个社会,就会达到 安定和谐了。小王,你也应当学一学人家张礼的态度,好好儿想一想自己这些年的 所作所为。找出自己不对的问题,好好儿改正,相信小童会跟你和好如初的。小童 向我了解过柳卫红的情况,据我所知,小柳对你已经死了心了。她曾经在电话里告 诉周春芳,她和女儿在一块儿生活,挺幸福的,不想再让王振春进入她们的生活中 了。你和小童到底有几十年的情结,又有王小军的联系,一家人晚年能够团聚,也 算是一个好的报应吧。" 红色车队径直开到清河农场招待所。这里原来是清河农场 的中心地带,农场惟一的医院就坐落在这里。但是大家放眼望去,已经不是当年那 座破旧的医院了。医院显然经过修整装修了。在老医院的旁边又盖起了一座小楼, 楼门口挂着" 清河农场招待所" 的木牌。小楼后边还有几座平房,看来也是招待所 的房子。众人下了车,没有进招待所,而是仨俩成伙儿地在四下里溜达。 王振春带着童玛丽来到离小楼不远的一片废墟前,指着废墟说:" 这里大跃进 时代是农场的工业区,有炼钢厂、化肥厂、造纸厂……好几个工厂在这里。我原来 就是王场长把我调来在这里当电工的。干了两年,就被人家给挤兑下去了。现在想 想,真是好笑。不过那时候为了脱离农田干活儿,真是'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 使出吃奶的劲儿来,为的是要保住个人的饭碗。我那时候真是傻呀。让人家卖了, 我还伸手帮人家点票子。要是现在,不是吹的,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那小子整 趴下。" 胡明言带着李连锁来到医院,在里边转了转,对小李说:" 瞧见了吧?当 年我被送到这里抢救,差点儿小命就丢在这里。" 这时他回头看见姐姐和王守仁, 就又接着说:" 不是我那回住院,姐姐也不会跟姐夫认识的。看来我那次住院住的 还真是时候,姐姐还应该感谢我呢!" 胡慧英若有所思地瞪了王守仁一眼,扭头扯 着弟弟来到医院外边说:" 童玛丽跟王振春两个人和好的事儿,你可不能撒手不管! 我看你这一路上光顾自己乐了,正事儿一点儿没办!等回去的时候,他们两个 人要是还没和好,我就找你算账。" 胡明言登时有些不高兴地说:" 姐,人家童姐 又不是小孩儿,我怎么能拿人家的主意?再说了,王大哥确实有不少地方做得对不 住人家,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事儿我做不来。反正我和连锁尽力办就是了。" 回到招 待所,只见尹志奎正坐在屋里跟钱老三他们吹牛:" 不是吹的,当年咱家我在东区 也算一号人物,说踢七个打八个是瞎话,反正在东区农场这一块儿,咱是个说一不 二的人物。当年王吾、刘玉宝在我面前,不过小菜一碟,是跑腿的碎催,谁敢在我 面前说一个不字,我只要一努嘴儿,就得打他个满地找牙……" 他正说得高兴,见 王振春一干人从外边走进来,尹志奎马上脸色一变,扭脸从屋里走出来问王守仁: " 我说老王,今天晚上咱们怎么个住法儿啊?晚饭在哪儿吃啊?你这个大总管可得 给我们安排好嘛!" 王守仁听他这话是从嘴里横着出来的,心里十分不高兴,于是 脸一扭鼻子里" 哼" 了一声,没有搭理他,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去了。尹志奎没来 由碰了一鼻子灰,也觉得有点儿丧气,转过脸冲王振春的背影做了个怪脸,又回到 屋里关上门继续吹他的牛去了。 第二天上午,红色车队来到总场的" 小白楼"-- 也就是现在的监狱办公楼,只 见在这座小楼的周围已经建起了好几座漂亮的楼群,只是那些漂亮楼群的外围都毫 无例外地被一道高高的带电网的围墙圈围着。因为王守仁事先和监狱管理局联系过, 因此小楼里的干部迎出来几位,然后履行了严格的手续,带大家到监狱里边参观。 这一看不要紧,让大家真的吃了一惊。因为现在的监舍,已经不是当年的破土 房和大连铺的土炕,一色儿的都是楼房。房子里有吊顶天花板,地下镶的是地板砖, 犯人们住的是双人铁床,惹得钱老三连连地啧啧称羡:" 这他妈比我们家装修得都 漂亮!现在的犯人真是享了清福了。干脆我不走了,也享受几天住楼房的滋味,比 起当年咱们住他妈破土房强他妈百倍了!" 再看看犯人的伙房,一点儿不比外边饭 店的厨房差,四白落地的瓷砖墙、烧液化气的炉灶和身穿白大褂的炊事员让曾经在 教养大院儿伙房做过饭的唐亮称赞不已:" 那时候我们哪儿有这样高级的条件?好 多炊事员出去解完手回来伸手就和面团窝头,伙房里流行一句话:' 不干不净吃了 没病。' 现在犯了罪反倒享了福,我那点儿事要是搁现在进来,我就连我妈都接来 一块儿享福。" 他的话逗得大伙儿都乐了。 王汉接上话头说:" 你哪点儿事儿搁到现在根本不可能进来,早调查清楚了。 你想上这儿拣便宜来,连门儿都没有!" 张文景感慨地说:" 真是今非昔比呀! 现在社会进步了,连犯人也跟着得了好处。想想过去咱们受的那些苦,真是一天一 地的变化。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没有过去咱们受的那些苦,社会也不会进步得这样 快。 这样看来,咱们的苦受的也还算值得。只是那些为此付出生命代价的人,决不 会想到会有今天的好日子。他们是抱憾终生地离去的。如果他们临死前老天爷能给 他们一个启示,让他们冥冥之中能看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想来他们也会感到欣慰的。 这不能不算是个遗憾。" 一路上一直没有对农场变化说过一个字的尹志奎,这时开 了口:" 这都怨咱们命苦,赶上毛老头儿这个整人狂当皇上。现在说那些个陈芝麻 烂谷子的事儿还有什么用?不如赶紧走人,赶到前边车站的农场,我也要看看当年 我呆过的地方还在不在?不看见我当年威风八面的老地方,我这趟就算是白来了。 "童玛丽也跟着说:" 就是,我也想再到当年的园艺队看看,那个葡萄园里可是有 我流的血汗。要是还有葡萄,我得摘两串葡萄吃吃。" 但是让尹志奎失望的是:当 年他所呆过的地方虽然还是平展展的一片农田,但在地里忙活的显然是一些当地的 农民。附近监狱的楼群森严地矗立在地边,大门紧闭着,不见一个人影儿。据地里 忙活的农民讲,犯人只在农忙季节由干部带着出来干些活儿,平时都是在大墙里边 念书,根本不出来。这又让尹志奎大发感慨:" 他妈的!咱们当年三百六十五天没 有歇气儿的时候,连他妈请一天病假都得看队长的脸子。现在这些人真他妈算是享 了清福了,照这样下去,犯人还不得个个得了肥胖病不可!出了监狱马上就得进减 肥中心。" 钱老三立刻跟着说:" 我老婆老家的人都没有这么好的日子过,干脆让 他们也到北京来犯点儿罪进这里来享福吧!" 大伙儿说着笑着,又来到当年总场的 小白楼场部和园艺女队的住所。只见那座小白楼已经有些破旧,简直没有办法跟周 围那些漂亮的楼群相比了。王汉感慨地说:" 这座小楼是当年农场惟一的一座楼房, 是五处处长每年夏天避暑的地方。现在破旧成这个样子,要不是有这个纪念意义, 早就应该拆掉了。现在还是农场办公的地方,想来在这里上班的人也够苦的了。" 王守仁立刻接上话茬儿:" 就是,现在这些监狱的干部大部分都把家安在北京,每 到礼拜五下午下班,就集体坐农场的班车回北京休息,礼拜日下午再坐车回来上班。 这有点儿像当年我在辛店铁工厂给教养人员实行的奖励制度。记得当年唐亮还 享受过一次,礼拜六下午放假回家,礼拜日下午回来。" 大伙儿说说笑笑地在监狱 门前的农田合影留念,然后就坐上车开始往回赶路, 当天晚上还要赶到北京的一家 宾馆去住。 这一趟劳改农场的参观,对这些人有不同的感受,尤其是张礼,从农场回来后, 一直没有讲话。大伙儿明显地感觉到,他说话不再像以往那样尖酸刻薄,变得听的 多说的少了。但是像尹志奎那样的人,依然还保持原来的模样,整天嘻嘻哈哈的, 没有一点儿正形。 在北京住了十天,大家开始做着回新疆的准备。这时候张奎印的儿子张湖从新 疆来到北京找到胡慧英,对胡慧英说:" 胡阿姨,我爸爸已经从监狱放出来了,但 是他不愿意到新疆来。老家的亲戚来电话说,他要遁入空门去当和尚,让我赶快回 去劝说他。所以我现在马上赶到山东说服他不要胡来,让他跟着我回到新疆,我要 赡养他度过晚年。" 胡慧英赶紧劝他说:" 你快过去对他讲,就说我讲的, 他尽管 已经残废了,可是我们会照管他的晚年,不会让他缺吃少穿的。" 张湖忧心忡忡地 说:" 我爸爸当初就总是对我说,他过去做了不少对不住人的事,说什么一个姓周 的就是死在他的手里。这几十年里他作了这么多孽,应该得到这样的报应。所以现 在他出了狱,一准儿是想着投身向佛,以赎自己的罪孽。这就是他这一辈子应有的 下场,也未可知啊。" 唐亮听到此事,倒是十分释怀。他找到张湖,对他说:" 你 带话儿给你爸爸,只要他能知道自己的过错,进而能够改正,就是做了大善事。谁 也不是圣人,还能不出个错?人这一辈子,善也是几十年,恶也是几十年,但是结 果却是大不一样。过去我们根本不相信这一套,现在事到临头,祸福照身,却悔之 已晚。如今他虽然身体残废了,但是从此能够向善,心里不残,也会有一个完美的 晚年。不管他是出家当和尚,还是回到新疆来住,我们大家都祝福他有个善终。" 行期的前一天,正是众人离开北京农场去新疆的周年纪念日。王汉和张文景出面包 了" 翠华楼" 饭庄的大厅,请回新疆的哥们儿们吃饭。席间大家推杯换盏,吃得好 不高兴。钱老三一边用油手抹着嘴边的残渣,一边拿着一只炸得焦黄的鸡腿大嚼着, 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着拜年话儿:" 瞧人家张文景,多牛气!请咱们百十号人吃饭, 眼都不眨一下,真是大财主哇!想当年还不是跟咱们一样,每月挣那三百六十大毛, 在塔一场的时候,他那点儿钱都拿来买白纸和铅笔了,连一筒红烧肉罐头都舍不得 买来吃。我那时候还直笑话他小气,谁想到人家凭着那些白纸和铅笔,硬是画出来 一个大教授、大财主。早知道那样,我他妈那时候也跟着他学两手,现在我也能成 个什么' 拨不倒' 、什么' 园里师' ,吃饭庄,住宾馆,成天吃香的喝辣的,多美? " 同桌人听了他的话,都笑得前仰后合。丁义连忙把嘴里那口饭咽下去,喘了 一口粗气,笑着说:" 你连话都说不清,还爱在这儿白话儿,什么' 拨不倒' 、' 园里师' 啊?那是' 博士生导师' 、' 院士' 。" 尹志奎拦住丁义的话头,替钱老 三" 拔铳" 说:" 管它什么师呢?只要多拿钱,叫什么都行!现在那些个怪名词多 得很,谁还记得清这个师那个师的?少说闲话,咧开腮帮子吃他丫挺的,不吃白不 吃。" 丁义瞪了尹志奎一眼,还想要跟他呛呛几句。唐亮伸手拦住他,语气平和地 对大伙儿说:" 想当年咱们成天干土方活儿,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疼,躺在铺上跟 死狗一样,动都不想动。人家张文景从工地推着工具车回来,还要给全班人挑洗脸 水、扫院子,冬天他们戴帽子的几个人还要劈柴生炉火。就这样,他硬是挤出时间 在一边写写算算的,可想而知他比咱们大家多吃了多少苦?这真是' 吃得苦中苦、 方为人上人' ,就凭你钱老三爱睡懒觉的毛病,还想跟人家学两手?说梦话去吧! 当年我跟王老师在一块儿多少年,总能看到他只要一有空就抱着他的书在那儿看。 现在他们都这样大的年纪了,还不是成天忙得脚丫子朝天?王老师的爱人淑英嫂子 昨天对我说:王老师自打从新疆回来,这还是头一次挤出几天时间陪我们转悠呢, 真不易呀!" 尹志奎又搭上话说:" 你说他不易,咱们就容易吗?我要是像他们这 样功成名就,就他妈什么也不干,成天躺着吃了。整天忙来忙去的,图个什么呀? " 丁义这一下总算抓住了空子抢白了尹志奎几句:" 都像你这样,咱们国家早就完 蛋了!人家王汉、张文景,那是精忠报国!听说国家给张文景一套一百多万快钱的 房子,他愣给退回去了。当年在笼儿里,那么多右派,哪个不是身怀绝技的?这些 年,咱们国家各行各业里的骨干,好多不就是过去的右派吗?像马三立、启功这样 的名人,连国务院总理朱镕基,都在这个行列里。就拿邓玉亭大哥来说,他要是不 死,现在一准儿是国内的大文学家,至少是有名的京剧票友了。" 一提起邓玉亭, 尹志奎立刻变成哑巴了。坐在另一桌上的王振春也低下了头。他身旁的童玛丽把手 里的筷子放下,站起身去了洗手间。从洗手间回来童玛丽对王振春说:" 以我的意 见,咱们应该再到塔里木去看看,听说玉亭的女儿在水管所给她爸爸修了坟立了碑, 咱们应该去祭奠一下才对。你说呢?" 她这意见,当然得到了王振春的赞同。于是 席间大伙儿作出决定:" 回到新疆休息几天,然后坐车沿塔里木国道去旅游,到大 伙儿居住过的地方看看。" 王汉和张文景表示工作离不开,不能去了,王汉委托王 振春、童玛丽在邓玉亭的坟前替他烧几炷香,祭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