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可能是全中国、甚至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兵团。 自从1954年10万铸剑为犁的解放军战士组建第一个生产建设兵团,转业来到 这里,毛主席对他们发布命令说:“你们现在可以把战斗的武器保存起来,拿起 生产建设的武器,当祖国有事需要召唤你们的时候,我将命令你们重新拿起战斗 的武器,捍卫祖国。”1964年,又有10万上海知青离别父母和那个“东方第一大 城市”,奔赴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毛主席对他们说:“知识分子到农村去,到 最艰苦的地方去,战天斗地,改变祖国的面貌。”因此,兵团战士们都会自豪地 说:我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到新疆的。 除此之外,兵团中还有许多国民党起义官兵、各地送来的劳改犯,以及劳改 释放的“不稳定分子”。他们的到来,不知道毛主席是否发布过相应的命令或指 示。 兵团逐年在扩大,兵团战士一度曾经达到250 万人。因此,有人说:这是世 界上最大的一个兵团。 200 多万人的一个群体,分布在新疆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在天山的两侧,在 昆仑山、阿尔泰山造就的塔里木和准噶尔盆地里,在戈壁大沙漠的边缘地带,在 2000多公里的边境线上,他们组合成一个特殊的群体: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因此 可以这样说:新疆有多大,兵团就有多大。 由于兵团战士来自五湖四海,中国所有省份的人,都能够在遥远的边疆找到 同乡。因此不妨还可以这样说:中国有多大,兵团就有多大! 半个世纪来,毛主席的命令一直“悬”在那里,当年10万“生产待命”的战 士们,再也没有听到“拿起武器”的命令;10万上海知识青年,98% 已经回到上 海,尽管他们已经变成了中老年人,而且发现自己并无知识。 但是经过几代人的耕耘,兵团却变得繁荣富饶了,不说别的,单是全中国生 产的棉花,就有四分之一产自新疆,而且兵团人已经开始用现代化工艺在管理着 兵团的生产建设。 回首往事,人人可以写一本厚厚的书,用来叙说自己的功劳、自己的苦难、 自己的理想。 这里介绍的“兵团战士生活”,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是劳改释放分子, 属于社会不稳定因素。他们在新疆所唱的,不是凯歌,而是悲歌…… 第一章有惊无险的旅途 一、不许开窗的列车农谚说:“热在三伏”。八月份,正处于三伏季节的 “秋后一伏”。老天爷发了威、用蓝天做盖儿,拿大地当屉,制作了一个无形的 “蒸笼”,把大地上的人们搁在里面“蒸”。 此时正值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如火如荼地发动起来的时候。为了更大 地煽动起“红卫兵”小将们的革命狂潮,毛泽东主席亲自在天安门城楼接见、检 阅“红卫兵”。他也佩戴了红卫兵的袖箍。中央领导人的一系列“煽情”动作, 把那些年幼无知的学生们捧上了天;给予他们无限的权力,鼓动他们去造“走资 派”的反。 一时间,北京成了全国红卫兵最向往的地方。尤其是得知毛主席在接见第一 批红卫兵之后,还要继续一批又一批地接见,各地的年轻人戴上了“红卫兵”的 袖箍,穿着千方百计搞来的旧黄军衣,纷纷涌向火车站。只要是开往北京方向去 的火车,凭着袖子上的那个红箍箍儿就挤上车厢,到北京见毛主席去! 于是各地开往北京去的火车上,人流爆满,节节车厢里像压缩了的长条形人 肉块儿。因为天热,车厢所有能透气儿的地方都打开了。不少红卫兵小将热得实 在受不了,把屁股坐在车窗处,半个身子悬在车厢外,让迎面抽来的疾风把身上 的燥热和臭汗卷走。只在列车迎面错车的时候,他们才把身体缩回来,脸望着对 面的车厢。 可就是这么一望,让这些红卫兵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喊了起来:“哟?这 趟车怎么这样空?” 这句话引起了身边人的注意,于是有人接着叫喊:“看哪!这趟列车没有方 向标志牌!”“这么热的天儿,他们的窗户全关着!还不把人热死呀?” 不单这些少见多怪的年轻人议论纷纷,就是沿途车站的铁路工人,也感到不 解:“不许开窗户,像往西北押送犯人的囚车一样。可是车上却又看不见拿枪的 警卫,停车的时候也不见一个拿枪的军人下来!”囚车的判断被否定了。 “这几年往西北去了不少支边青年,是不是又一批?”这个意见也立刻被否 定了:“不像!那帮城市娃娃能这么老实坐在位子上?这么热的天儿,窗玻璃不 打开,他们能干?”还有人补充了否定的意见:“这车没在站台边上停过,只在 货场上停着,绝不是支边的专列!”人们议论半天,猜不出这列车上的旅客到底 是什么人?…… 这趟列车,就是清河农场就业人员“光荣参加生产建设兵团”的“北京劳改 系统就业人员大转移”的专列之一。车上的人们从火车一开动,眼睛就凝望着车 窗外那一闪即逝的景象,心里怀着一种既留恋又兴奋的心情。毕竟离开生活了好 几年的农场,又离开了生养自己的故乡——北京。他们用力瞪大眼睛看着那片他 们曾经熟悉的故土,让充满乡情的景象永驻心中。随着北京离他们越来越远,一 股对未来前途的憧憬和企望,使他们处于兴奋状态中。背井离乡的惆怅被赶走了。 他们以一个社会最下层的“三等公民”的身份走上了这趟专列,再从车上走下来, 他们就摇身一变,成了社会上最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了。这怎能不让他 们欢愉?所以,尽管上车前宣布了诸如:“不许开车窗!”“不许任意离开座位!” “不许串车厢到处走动!”……等等好几个不许,和他们过去坐囚车的规定很有 些相似。但他们不问理由,一概接收了,而且相互约束着不违反这些纪律。因为 他们认为自己已经是一名“军人”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应该 问为什么。 张礼也同样处于激动和兴奋之中,但他的兴奋不是无的放矢的庸人自扰。他 当过记者,听说过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情况。也听说过王震这位兵团的创建人, 敢于大胆启用国民党起义旧军官的故事。在农场,人们还听说过诗人艾青在划为 右派之后被王大胡子调到兵团保护起来的消息。张礼觉得自己当过中央党报的记 者,划右派之前已经是驻外记者组副组长——相当于处级干部,凭着这点儿资历 和自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本事,在兵团当个宣传干事应当没什么问题的。更重 要的是:从此可以和这帮嘎杂琉璃球儿分开了。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事。“这帮人 太坏了!”他坐在座位上眼望着车厢内左顾右盼相互说笑的同仁们心里暗骂。一 幕幕令他气愤的事,顿时映现在脑海里面…… 最令他咬牙切齿、气愤填膺的,是1957年划右派以后,单位专设了一个反省 室,把他软禁其中检查反省,并通知他领导上已经同意他老婆提出的离婚要求。 因为他的老婆也在党报工作,党的喉舌部门,当然不允许和反党的右派分子有任 何联系。张礼提出要回家一趟,取回自己的衣物。获准后,他独自一人回到了已 经不是他家的房子。他用还在身上的房门钥匙开了门。一进屋,立刻引起屋内一 个女人的惊叫。最后,那女人——也就是他刚离婚的前妻——向单位保卫处告了 一状,告张礼偷看她洗澡耍流氓。结果他在右派罪状之外,又增加了一条流氓罪。 这件事情农场的同人本来是不知道的,偏偏农场实行按错误性质编队的办法,而 张礼又恰恰被通知到流氓队报到。于是“偷看女人洗澡”这件事被众人得知了, 一时让那几年他所得罪的人添油加醋地编成了“风流佳话”到处散布。让一贯自 命清高的张礼急不得恼不得,越解释越麻烦。最后他找了沈副股长,总算没去流 氓队报到。但从此他的头上就有了“流氓加右派”的恶名。令他心里产生切齿之 恨,急于要和这些头顶上生疮、脚底下流脓的坏人们脱离。如今这个机会终于到 了,怎不令他暗自欢悦呢? 二、怀孕女子在呕吐张礼背靠在座椅上,正眯着眼在遐思冥想。突然,他听 到身边“哇!”地一声,一股酸臭的气味随即冲进鼻孔中。他睁眼一看,原来是 坐在靠窗处的李连锁头枕在小桌上趴着,地下吐了一大片。她的丈夫胡言明拿来 扫地的扫把刚打扫完,小李又吐了一地。到后来她只是干呕,吐不出东西来了。 胡言明满含歉意地冲张礼一笑:“真对不起,她有点儿晕车。”张礼闻着空气中 的酸腐味儿,心里当然不高兴。但是大家都是“革命同志”了,要互相帮助嘛。 所以,他也只能往旁边挪挪位置,淡淡地说了声:“没关系——” 听说有人晕车呕吐了,大家都挺关心的。因为从上火车那一刻起,大家都自 认为身份变了。好心眼儿自然而然地把坏心眼儿压下去。有人送来几个桔子,也 有人送苹果。众人纷纷安慰小李:“吃点儿水果压一压就没事儿了。” 可是这一招儿不灵,小李还是吃什么吐什么。胡言明不敢让她再吃东西。这 时候童玛丽过来了。她对张礼说:“张大哥,您先上我那儿坐着,让小李在椅子 上躺会儿,会舒服一点儿。”童玛丽挎在座椅边儿上坐了半个屁股,让出一张椅 子给小李躺着。连锁的头枕在她大腿上,童玛丽低头趴在小李耳边轻声地说: “这都是不老实的结果。明知要出远门了,还……” 连锁那苍白的双颊顿时浮现两朵红晕。她用手扯了童玛丽一下,同样轻声地 回答:“童姐,瞧您说的,还不是言明他……” “好啦,既然是夫妻了,本也无可责备。只是你要受罪了。”童玛丽轻声拦 住小李的话,安慰着说。 这时候车厢里押车的队长走过来,看了一眼躺在椅子上的小李,问:“怎么 啦?病了吗?不行把大夫找来看看!”童玛丽起身把队长拉到车厢的一头儿,小 声对他说:“不是病!是怀孕反应。您看能不能向领导汇报一下,车上有卧铺的 话,给她腾个铺位让她躺一躺,有治晕车药,吃点儿也行!” 队长转眼扫视一下车厢里,尽管车内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酸臭气,但大伙儿依 旧秩序井然地坐着。有几个人拿着扫帚、拖把、水壶抢着打扫车内卫生。队长颇 有感触地想:“真是变了!要是在农场,这些人非吵翻了天不可。”他颇为欣慰 地答应:“行!我马上去指挥中心汇报!”说完,放心地走了。 没过多一会儿,队长回来了。在他身后出现的一个人,让胡言明吃了一惊。 原来是他姐夫——现任列车指挥中心负责人的王守仁来了。因为王守仁在清河农 场当过场长,大家纷纷过来和他打招呼。寒暄几句之后,王守仁弯腰看看躺在椅 子上的小李,对胡言明说:“这事儿交给我吧。一会儿让她跟我到宿营车找个卧 铺休息一下。”说完,他站在车内巡睃着众人的表情,心里暗自思忖:“刚才走 过的几个车厢,那些人的情绪有点儿不对头。估计是离北京越来越远,这些人思 乡的心劲儿上来了。得想个办法活跃一下车上的气氛。” 他把目光停在张礼身上。他了解张礼,知道这个人是吃宣传饭的,宣传鼓动 是他的强项。他立刻决定让张礼站出来带大伙儿唱唱革命歌曲,念念《人民日报》, 活跃一下大伙儿的情绪。他把张礼叫到车厢的挂接处,掏出烟卷儿来递给张礼一 跟。张礼用立正的姿势站着,俨然一个标准军人的样子,摆手谢绝了烟卷儿。王 守仁自己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看着满脸严肃的张礼说:“你写血书的事情我知 道。你这一步走对了。兵团急需你这样的人才。说实话,如果没有五八年的事儿, 凭你的资历,当个兵团领导也够格儿。希望你能把握住这次机遇,作为领导我会 把你的情况单独向兵团介绍的。” 张礼听着王守仁的话,心里非常高兴,但脸上没有表露一丝一毫的喜悦。 “到底是经过历练的人,城府够深的!”王守仁心里暗暗佩服。他话锋一转,直 奔正题:“现在车上的气氛很沉默,当然每个人有自己的活思想。我希望你能站 出来,领大伙儿唱革命歌曲。现场表扬一下帮列车员打扫卫生的人,号召大伙儿 学雷锋做好事,高高兴兴地去新疆支援边疆建设。这件事做好了,我会把你的积 极态度向兵团领导同志反映的。这对你今后分配工作有利。” 张礼见王场长指示完了,知道该自己表态了。他立刻双手下垂,双脚并拢, 喊一声:“是!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他说完机械地转动身体,迈步往回走。 王守仁满意地看着他的背影,说了一句:“你把胡言明叫来……” 和胡言明的谈话,是在列车员休息室进行的。列车员认识王守仁,见他们二 人进来,立刻把门带上出去了。王守仁用手转动了一下门把手,见门已经锁上, 没有钥匙是进不来的,这才转身坐下。一指旁边列车员休息的窄铺说:“你坐下 吧。” 胡言明见王守仁刚才检查门把手的动作,分明是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大惑 不解。不知道这位领导加姐夫要对他说什么话。他有些迟疑地推辞:“不坐了, 坐这么长时间的火车,坐得屁股都疼了。长这么大,还没坐过这么长久的火车。 您找我有什么事儿?” 王守仁面带笑容,用领导加姐夫的口吻说:“这次离开北京去几千公里之外 的建设兵团,全要靠你自己啦。说心里话,现在北京的形势这么紧,去兵团不能 不说是件好事儿。边疆的政治压力毕竟比北京要小得多。兵团的领导胆子大,敢 起用一些犯人和右派分子,可见那里的政治环境要轻松得多。我家里的情况想必 你姐姐对你说过了。我爸爸一个老革命、市局副局长,还不是一句话说停职就停 职了?我也受牵累被降了职。我真想带你姐姐也到兵团来躲过这一阵子,再调回 北京去。所以,你要和李连锁安心边疆建设,不要想家!”说完,王守仁长舒一 口气儿,把心里的郁闷随着一下子吐出来。他看了小胡一眼,见他木呆呆地站着, 没什么反应,心想:“话不要说得太多了,言多语失!”于是他口气一转,说: “你们成了家,也是大人了。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儿,要记住一个‘忍’字。两 口子好好儿过日子,凡事要多往坏处想。兵团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電影上演的, 不要太认真。那是宣传嘛!兵团那么好,要你们去享福吗?兵团本身接收过不少 各省的犯人,你心里对前景不要盲目乐观。再苦再累,咬紧牙关忍上两年,等国 家形势好转,我会设法把你们调回北京的。今天是咱们亲戚之间的谈话,回去千 万甭对别人说。心里有数就行了!”见小胡点着头,觉得谈话该结束了,他站起 来又说:“你媳妇儿一会儿我带去休息,你不用去了。你帮助张礼做点儿宣传鼓 动工作。有个好的表现,将来到新单位给新领导留个好印象。”胡言明嗓子眼儿 里“嗯”了一声,说:“搞宣传我不行,笨嘴拙腮的。我可以主动帮列车员干点 儿活儿。” 这时候外面响起张礼那有点儿“左”的嗓音:“大家注意了——!全都打起 精神来!好男儿志在四方,高高兴兴支援边疆建设。别愁眉苦脸地想家!既来者 则安之,我来起个头,咱们唱首革命歌曲吧!”随即他双手高举过头,打着拍子 领唱:“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于是车厢内合唱的声音由弱变强起来, 不一会儿,其他车厢也传出合唱的歌声。王振春、童玛丽、丁义和余亮还各唱了 一首革命现代京剧。整个车厢的热烈气氛被调动起来了。 三、革命造反派被关随着列车过了西安,进入黄土高原地区,一片光秃秃的 黄色土包包儿一直在列车外面移动着。绿色不见了,映入眼帘的全是灰色的天、 黄色的地。一种忧郁的心情笼罩在这些“特殊旅客”的心头。没有人再叫喊了, 连相互交谈的人也很少。大伙儿都闷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儿, 半天不动弹也不吭 一声。尽管各车厢的活跃人物竭尽全力鼓动大家唱歌、读报,但响应的人越来越 少。最后连张礼也坐着不想开口了,因为列车上的开水供应有了问题。 火车离开劳改农场的时候,车上大部分人手里都有一个大网兜儿,装着水果、 点心和其他一些消磨时间的零食。可是到了第二天、人们手里的食物全消磨进肚 子里了。而且列车从不停靠在有食物卖的站台上,使众人两手空空,每天除了盼 着一天三顿的盒饭,剩下就只有开水了。列车过了宝鸡之后再没有上过水,早晚 的脸是洗不成了。但开水还一直在供应。只是人们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紧张心理 :“明天早上醒来,怕连开水也没有了吧!”所以靠开水炉近的人们,就大盆儿、 大水缸子地存水,一切能盛水的容器全装着无色无味的开水。而离开水炉远的人 们,端着水缸子望眼欲穿地看着水车来的方向,盼着能看到水车的影子。但是十 次有七八次让大伙儿失望。于是有几个车厢的人开始叫喊,情绪有些躁动。不少 人提出要求火车停在站台上,让大伙儿下车买点儿西瓜、汽水等饮料。各车厢押 车队长迅速把这种情况反映到列车指挥中心。王守仁立即拍板下令:让各车厢队 长配合列车送水员把开水先送到远端车厢,化解那里因缺水而产生的混乱,同时 立即集合各押车队长召开紧急会议。 列车长把列车目前的运行状况向队长们作了简要介绍:“目前列车正运行在 甘肃一带缺水的地区,不要说我们的专列,就是正常客运列车在这里也只能给餐 车上水。不过开水我们还是照样供应,这一点路局领导有过指示。不要因为生活 上的小事儿,引发这些人闹事儿。一方面我已经命令列车员不停地烧水供应,另 一方面希望各位领导给他们做做思想工作,不用担心没开水喝,更不必要存水。 另外,列车上规定每人每餐只供应一盒饭,列车员反映有人要两盒、这一点我们 无法满足。请大家转告他们,给予谅解……” 列车长讲完了,立刻去餐车安排做饭。王守仁看看大伙儿,又看了老沈一眼。 沈宝珍轻轻地咳了一声,说:“我认为开水和盒饭的供应是正常的。关键是这些 人的思想有问题:他们的脑子不正常了。前一阵儿发动各车厢大唱革命歌曲、大 做好事,不是效果不错吗?各车厢的队长还是要发动积极分子,大力开展宣传毛 泽东思想的活动,运用毛主席语录里的具体指示加强思想教育工作,来解除这些 人的顾虑。顺利、安全地把车上的人送到兵团,是党交给咱们大家的光荣任务。 谁有什么好的建议不妨提出来,大家共同研究一下。” 沈宝珍这一席话,听着满有道理,可是能不能让大伙儿唱唱歌、念念报就解 决问题,大伙儿心里都没有底儿。况且各车厢的队长们都是清河农场各分场临时 抽调来的,相互之间并不熟悉,谁也不想多说话。会议一冷场,王守仁可就坐不 住了。他赶紧站起来发言:“我完全同意沈队长的意见,用毛泽东思想教育他们 克服困难是唯一办法。但是我对列车上出现的这些问题考虑了一下,从中分析了 一些原因,首先是‘闲饥难忍’:从北京一出发,这些人手里大包、小包吃的东 西带上车来,嘴就没停过。但东西毕竟有个吃完的时候。车上不卖东西,又不许 开窗或下车买东西,因此造成这些人心里发空。就像六○年备荒一样。天天盼着 这三盒饭,是越想越饿、越饿越想。那个年代是有钱没地方买东西,现在是有东 西不让买。所以才造成开水紧张、要求吃两盒饭的事情发生。鉴于这个原因,我 的意见是允许各车厢在停车的时候可以打开窗子通通空气,和列车长协商一下, 在大火车站可以下车买点儿东西……” 王守仁的话还没讲完,站在卧铺栏杆边儿上的赵德喜立刻打断了王守仁的发 言,挥着拳头喊了起来:“不行!我们全体革命干部坚决不同意你的修正主义观 点。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敌人不投降、就要他灭亡’;对于这些人绝不能讲仁 慈。听说前些日子去兵团的一趟专列在新乡出了事儿,就说明这些人是心黑手辣 的坏分子,决不可以掉以轻心。我建议马上把列车两头儿的武装押送军人调过来, 每节车厢派几个战士持枪站岗。有捣乱的坚决镇压,我们车上的干部中,有的人 是同情坏人的右派。这是同情、放纵坏人坏事的行为,我们坚决不答应!”说完, 他还用他那尖厉的“左”嗓子喊起口号来:“打倒修正主义走资派!”“打倒反 革命分子!” 赵德喜这一套,是在农场批判大会上学来的。他这么一煽呼,还真有几个年 轻干部也跟着叫喊起来。老沈气得脸色苍白,刚要训斥赵德喜,让王守仁伸手给 拦住了。王守仁听赵德喜的一番胡言乱语,心里也是火冒三丈。尤其是这小子在 白忠的操纵下,给他贴了不少大字报,诬蔑他,攻击他,让他气儿不打一处来。 可眼下不是发火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儿,压住心头的怒火,冷静地说:“赵德 喜同志,现在是开会研究安定车上人员思想情绪的问题,不是辩论会。你也用不 着抡着不要钱的帽子到处甩。大家都知道车上的人是劳改农场的就业职工,他们 有公民权,况且上车前领导多次宣布他们是支援边疆建设的青年。基于这些考虑, 上级才决定采用秘密押送的办法。这是符合毛主席关于变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的 指示的,也是党组织的决定。个人有意见应当服从组织。你刚才提到的新乡事件, 恰恰就是因为开窗子的矛盾引起的。那车上有人要开窗子买东西,押车部队的团 政委不同意,还掏出手枪来,所以才引发了那次事件。我们应当吸取这个教训。 当然,如果有人胆敢向无产阶级专政挑战,我们决不会手软,而要坚决予以镇压。 但是,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咱们这趟车上的人尽管再叫再喊,还没有擅自开窗 子的人。这说明党和政府对这些人几年的改造功夫没有白下。新乡闹事的人,是 强制劳动的那一批,和这些人的思想改造程度上是有差别的。各位队长向大伙儿 讲明情况,强调纪律,同时适当地允许他们开窗子透透空气、买点儿食品。我相 信这些人全都通情达理,是不会闹事儿的。至于有人说,怕有逃跑的事儿,我以 为更不会发生。这些人在北京不跑,到了这个荒郊野地倒想跑了?大家应当清楚 咱们的处境,这里不是北京、不是劳改农场,而是行驶中的列车上,千万不要激 化矛盾。再坚持几天,把这车人交给生产建设兵团,咱们就算完成任务了。” 王守仁的这番话,稳住了干部们的心,大伙儿一致同意他的意见。这一下赵 德喜急了,他高举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喊:“革命的同志们!千万别上他的当!他 老子现在不是副局长了,已经让我们革命派停职反省了。他现在也不是什么副处 长,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走资派。我们革命干部就是要造他的反,我们命令你下 令调武装军人过来,实行全列车武装押送!” 赵德喜这一折腾,王守仁就是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住了。他圆瞪双目,脸憋得 发青,一拍窗下的小桌,说:“我是不是走资派等回了北京再说!现在我是党委 任命的专列负责人。我有权命令你服从指挥。既然你拒不执行,为了全列车的安 全,我命令把赵德喜看管起来!有什么事儿由我负责!” 王守仁下了命令,沈宝珍觉得有点儿为难。尽管姓赵的小子一个劲儿地跟自 己过不去。但他总是和白忠一头的,白忠对自己这么好,封自己当副组长,自己 不能知恩不报。所以他一把拉住王守仁来到车门口处好言相劝:“王场长,算了 吧,好人不理臭狗屎!别跟这种小人制气。你刚才的意见我都同意,就这么办! 有什么事儿咱俩一块儿兜着。” 王守仁想想自己目前的处境,能忍就忍了吧。可是,赵德喜反倒闹哄起来。 他见王守仁话说出来又咽回去,以为王守仁怕他,立刻跳着脚大骂:“姓王的, 你小子有种就把我这响当当的革命派关起来。借给你一个狗胆,谅你也不敢!白 处长上车前就命令我在火车上监督你的言行。这回搁下你的,等着我的,回北京 够你小子喝一壶的!” 王守仁心里刚压下去的怒火,一下子又被点燃了。尤其他一口一个白处长, 更让王守仁受不了。他一跺脚,从后腰拽出一副锃亮的手铐,大步冲过去,在各 位队长面前表演了一手非常漂亮的快速铐人动作。赵德喜双手被铐还想和王守仁 对打,但他在农场得罪人不少,更加上刚才那种小人得志的猖狂劲儿让众人都瞧 不起他。既然负责人发令了,立刻走过来两个干部扭着赵德喜的双臂。王守仁挥 手向车尾一指:“压到车尾看管起来!” 看着赵德喜被押走,沈宝珍觉得自己该表个态,不要让王守仁以为自己和白 忠是一伙儿的。所以,他立刻郑重宣布:“看管赵德喜的决定是我和王场长共同 决定的,跟大家无关。为了列车安全到达目的地,不得不对带头闹事的人采取强 制措施。大家回各自车厢里,按王场长刚才的布置执行。进站停车以后,可以让 大家下去买东西或者开窗买东西。不过一定要发动积极分子协助干部维持好秩序, 各班互相监督、队长要走动巡察!” 没有半天时间,各车厢又恢复了平静的气氛。众人在大的车站下车买了一些 瓜子、点心、西瓜、汽水之类食品。送水车在几位队长的押解下,也能让远端车 厢的人喝上了开水。客车上又恢复了唱歌、读报的活动。在整列车厢巡查一遍之 后,王守仁和沈宝珍终于松了一口气。两人分别躺到卧铺上睡着了。 四、沿途的奇怪景象经过一天一夜的休息,李连锁觉得心里不那么难受了。 随车大夫给了她一些药,她就回到了丈夫的身边。不久,队长们开会、赵德喜被 铐以及头尾车厢有武装军人押车的消息一下子在车内暗暗传开了。不过,大家以 为王场长没有采纳赵队长的意见,而是平等待人,让大家有个购物的自由,心里 十分感激。对于押车军人的事,众人一贯信奉“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信条— —这耳朵听,那耳朵冒了。张礼不无感慨地说:“没公开押送就给足咱们面子了, 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但是,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列车停停走走,进入了第三天的行程。从早 上到下午天将黑,列车一直在一望无际、灰暗凄冷的戈壁滩蜿蜒行驶着。这没有 生命、没有绿色的荒凉景象让众人闷坐无语,心头蒙着一层乌云。晚餐还没送来, 不少人都低头垂目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这时候,列车突然停下来,大伙儿并没在 意。因为他们这趟车,一路上都是见车就让、插空行进的。列车照例停在一片荒 无人迹的戈壁滩岔道上。但是车刚停稳,只见列车两旁一垛垛漆黑的枕木后边突 然窜出一大堆人来。这些人围住列车,一双双乌黑的手举着破盆儿、破碗儿向车 厢里的人要饭。在进入甘肃境内之后,大家不时能见到破衣烂衫的乞丐在车厢周 围转悠,已经是司空见惯了。可是这时候有人惊叫:“瞧哇!那些大姑娘没穿裤 子!”这一嗓子让车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开了。这些大城市来的人,长那么大也 没听说过大姑娘不穿裤子的新鲜事儿。众人纷纷从位子上站起来,眼珠儿在眼眶 中从左到右、连脑袋也跟着转动搜索。 果然,车下真有不少十八九、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下身没有裤子穿。她们只用 布条兜在裆上,上身披着一条麻袋、混身脏得像从煤堆里刚爬出来的一样。不知 是谁喊了一声:“太可怜了!把咱们手里的吃的全给他们吧!”大伙儿纷纷打开 窗子,把白天刚刚买到的烙饼、点心、馒头向下扔。这一下引起车下那群男、女、 老、幼乞丐的骚乱。有的女人为了抢一袋食物,身上的麻袋片儿掉了,兜裆布开 了,也全都不管了,眼睛只盯着车上扔下来的食物。车上也有人在哈哈大笑,以 此取乐儿。 张礼立刻站起来制止:“大家不要往车下扔东西了!你们知道这些人是干什 么的?解放十几年了,他们这样穿戴,简直是给我们党和国家脸上抹黑!他们一 定是好逸恶劳的坏人,大家绝不能同情这些人!”押车队长也吆喊着让大家关窗 子。但是立刻有人反驳张礼:“你这话说得真没劲儿!谁没廉耻?但分有口吃食、 有块遮体的布,谁乐意光着屁股往外跑?人家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说人家是坏 人。良心让狗吃了吗?”这话说得张礼哑口无言。 大家手里的食物很快全扔完了,胡言明把母亲给他塞进包里的月饼也全扔了 下去。在队长的一再催促下,窗子也全关上了,列车又缓缓前进。大伙从亢奋的 情绪中平静下来,夜幕终于笼罩了大地。 晚餐刚开过,众人纷纷准备休息。突然,列车一阵“咣当咣当”的撞击声响 起,最后“吱——”地一声停在一片昏黄的灯光下。这本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一路上停靠的这种没人、没东西卖的小车站太多了。但是,一声惊叫把大伙儿的 朦胧睡意全赶走了;“哎哟!大家快看哪!车下边有人拿着枪指着咱们哪!”这 一嗓子似炸雷的喊叫,把人们全从座位上轰起来,拥挤着往车窗处站,伸头向外 瞧。果然在惨淡昏暗的灯光下,两排人平端着步枪呈队列站着,用枪对着车厢。 大伙儿惊慌地看着这些人,突然车厢另一边也有人喊:“这边也有人拿枪比划着, 看来今天这条小命儿就扔在这儿了!” 这时候,车上的人开始骚动了。有人要开窗子用晚餐后丢弃的饭盒砸车外持 枪的人。队长心急如焚地大喊:“谁都不许开窗子!各班长注意!有人违抗命令, 立刻捆起来!”这一声命令还是起了作用,没人敢动车窗了。但不少人骂声不绝, 手指着车外怒骂:“孙子们!有种的开枪啊——!”有人挥着拳头、跳着脚骂: “肏你妈的!把老子当犯人了?”…… 王守仁吃过晚餐刚要休息,听到各车厢传来的消息,立刻着急起来。因为听 列车长说,明天就能到达终点站了,他那颗悬着的心刚有点儿放松,就又碰上了 这件事儿。他心里对自己说:“绝不能出事儿!坚持过今天夜里,就算完成任务 了。”他心里琢磨一会儿,想出两个主意:首先他把正在卧铺上休息的干部全部 叫起来,吩咐他们:“立刻赶到各自负责的车厢去,和当班队长一块儿劝说被持 枪战士激怒的人们。要求你们把过去认识的、在农场当过组长、小队长的人紧急 动员起来。协助干部平息众人的愤怒。”另外,王守仁立刻派沈宝珍以指挥中心 的名义和首尾车的武装军人取得联系,做好防暴、平暴的准备工作。沈宝珍作主, 把赵德喜放回来,让他投入安抚工作。最后,王守仁亲自去找列车长,了解列车 停车的原因。请列车长向调度室请示,尽量让这列车先离开这个“低窝铺”车站。 还算王守仁运气不错,列车长下车到站上打了电话,总调度答应命令客车停下来 给他们让路。火车头“空空——空空——”喷吐白色的蒸气,拉着这些怒不可遏 的人们,离开了这个令人难忘的小车站。王守仁一屁股坐在卧铺上,眼睛看着车 窗外闪过的灯光,大喘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身上的背心都湿透了,浑身冷嗖嗖地 倒在铺位上休息。 他到了儿也没弄明白,车站上这些持枪列队的战士,究竟在执行什么任务! 五、赵队长成了反革命专列缓缓地停在了“柳园”车站。听说这里已经属于 新疆铁路局管辖,王守仁和沈宝珍心里像喝了一杯去暑的酸梅汤一样,别提多高 兴了。“新疆”两个字像一剂良药,解去了他们心头的忧虑和烦恼。沈宝珍大喘 一口气儿说:“总算熬到头了,回去得好好睡上两天觉。” 王守仁站在站台上,看着各车厢下来买东西的人们,心里仿佛还有种不踏实 的感觉。他小声儿提醒沈宝珍,不要盲目乐观:“这口气儿松不得!越是眼瞧着 胜利在望,越要加倍小心。告诉各车厢队长们坚持岗位,加强巡查,不要和他们 正面冲突,再忍一宿就大功告成了。” 可是,事情往往在最担心发生的时候却偏偏出现了。列车离开“柳园”直奔 新疆境内奔驰。进入新疆境内第一站“尾亚”车站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了。听 说已经进入新疆,尽管车上的人们经过几次风波,已经没有了刚上车那时候的兴 奋和乐观,但毕竟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等着他们的命运是什么?大家不免开 始议论和猜测。到了这个地步,没人再提发军装的话了。只是预测此行终点是工 厂?农场?还是其他什么地方?“老浑蛋”终究头脑简单,还在滔滔不绝地大声 质问:“怎么回事儿?骗人吗?明明说的是参军、支边,还拿咱们当犯人用武装 大兵押着!不行!到了地方,咱们都不下车,让他们把咱们送回农场去。大爷我 还不当这个兵了!” 张礼开始还跟他争辩几句,后来一看他犯了浑,也懒得理他,只当是个疯子 说胡话。可是偏偏赶上赵德喜走进这节车厢,正好听见“老浑蛋”的议论。 赵德喜是被沈宝珍放回来的,还逼着他在王守仁面前认了错。王守仁也不想 跟这号浑蛋制气,所以听任沈宝珍的处置。沈宝珍派他替自己到各节车厢巡查, 这份儿活儿现在是个闲差,因为一进入甘肃,各车厢的门就不锁了,也不限制人 员走动和来往。赵德喜刚一进车厢门,就听见“老浑蛋”的粗嗓门儿在吼。听完 他的话,赵德喜心里的火一下子点燃了:“啊?这还了得?要造反吗?”心里这 样想着,嘴里可就说了出来:“老浑蛋!”赵德喜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只好跟 着别人喊他的外号:“你小子狗胆包天!当众散布反动言论,煽动别人造反。你 是不是不想活了?!” “老浑蛋”在农场指着鼻子骂队长是家常便饭。只见他二目圆瞪,伸手指着 赵德喜破口大骂:“肏你妈的!你算什么东西!‘老浑蛋’是你叫的吗?”说着 手指变拳,冲赵德喜脸上砸来。 赵德喜在公安军干过,身上那点儿功夫对付这个莽汉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左 手顺势抓住来拳的腕子,右手按在对手的肩膀处用力一扭。把对方的胳膊扭到背 后,疼得“老浑蛋”满嘴里“肏妈日奶奶”地乱骂。赵德喜得意地狂笑着训斥: “哈哈——,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臭三类、黑五类!……”他说着说着,得意忘 形地把目标指向了众人:“你们以为到了兵团就变成军人了么?呸——!”他用 力往地板上吐了口唾沫,嗓门儿立刻升高了:“别他妈的大白天做梦了!只要在 中国的地界儿,不论到哪儿,你们也是劳改、劳教释放犯、黑五类、地富反坏右。 这是我们党的阶级斗争政策!” 赵得喜一口气背出一大串社会上对坏人的“官称儿”,转而用得意的口吻说 :“我赵德喜走到哪儿,也是革命干部。也得管着你们!到了兵团,我还是你们 的队长!你们只有老老实实、低头认罪,夹紧你们的尾巴重新做人!你们敢闹事? 火车前后有两车大兵拿枪等着你们呢!不信你们问问李连锁,是不是尾车门口有 一挺机枪架着?” 这后一句话,他是冲李连锁说的。吓得小李不敢搭腔,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 赵德喜把他这几天在车上窝的火儿,一下子全发泄出来,浑身觉得轻松,这才松 开扭着“老浑蛋”的手。目光扫视一下车内呆坐着的人们,见他们人人眼睛直愣 愣地盯着他。尤其是王振春,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他赶忙溜走了。 “咣铛铛——咣铛铛”,列车车轮撞击着经受沉重压力的钢轨,发出单调而 有节奏的声音,把列车推入沉沉的夜幕中。这声音在一节节车厢内游荡着,仿佛 在劝慰车上每一位心碎的乘客:“休息吧!休息吧!”把他们催入寻求安抚的梦 境中…… 当东方第一缕熹微的晨光推走漆黑的夜色,把明亮的繁星遮掩在怀中的时候, 列车喘着粗气驰入进疆后第一个大车站——哈密车站。专列在这里上足了水又接 上来几个人,就不知疲倦地往西驰去。 王守仁在睡梦中被叫醒了,他揉揉睡眼看到兵团的宛宏机同志正站在床铺前 看着他笑。一股轻松的感觉顿涌心头:“噢——!终于完成任务了。”他心里对 自己说。宛宏机是坐飞机从北京直飞乌鲁木齐的。他向兵团领导汇报完情况,立 即赶到大河沿兵站检查完接收、安置工作,又立刻赶赴哈密。他从这里上火车, 查看专列上的动态并布置下火车的事项。所以他来不及向王守仁说什么,立即拉 住他一块儿巡查各车厢人员的情况。走了五六节车厢后,发觉车上的人都低着头 对他的出现没有什么反应。一种抑郁的气氛笼罩着全车厢。他把王守仁拉到两节 车厢接头处,焦急地问:“老王,路上出什么事儿了吗?”王守仁简单地汇报一 下进入陕、甘之后发生的几件事,然后说:“这些事我们都处理好了,大家的情 绪也稳定了。是不是因为好几天的行程让大家累得提不起精神来了?”宛宏机摇 摇头没说话,陷入沉思中…… 突然,车厢门被推开。有三个人闯进这两节车厢连接处的空间来。看见宛宏 机和王守仁,他们愣住了,然后站成一排,挡住了两人的去路。王守仁冲着其中 一个人问:“王振春,你们这是上哪儿啊?”王振春看了身边的两人一眼,开口 说:“王场长,我们正是来找您的。正巧宛首长也在,我们代表大家来问个问题。” 宛宏机的目光盯着三个人的脸看,见他们个个板着脸,神情冷漠,心里判断 着:“怕是要出什么事儿?一定要小心应付!”嘴里却笑呵呵地说:“喝,什么 事儿让你们这么紧张?说出来,看我能不能解决?” 他的笑脸并没能消除面前三个人的怒气。王振春气冲冲地说:“说就说!当 初在农场是你们亲口说的话,宣布我们是支边青年,到新疆兵团算是参军。可上 了火车就改了口,说我们是牛鬼蛇神、三类人员、五类分子。这不是骗人吗?” 他的嗓门儿本来就大,这么一吼,声音压住了车轮的撞击声,引得两边车厢 的人纷纷隔着车门玻璃向这里张望。 宛宏机听了这话,心中暗吃一惊:“这小伙子提的问题太敏感,弄不好会惹 出麻烦来。一定要稳住他们的情绪!”于是他沉住气同样大声说:“谁说的这些 破坏支边的话?你把他指出来!” 王守仁对王振春还是了解的。他不是个瞎胡闹的人。但是他觉得当着自己的 面,这样质问兵团的领导,让他脸上难堪。所以他把矛头对着王振春身边的胡言 明甩去:“胡言明!你是拉家带口的人,怎么也跟着一块儿胡闹?” 胡言明身受众人之托,到此时也顾不了亲戚和领导的面子了。他毫不示弱地 说:“不是胡闹!赵队长昨天那些话,让大伙儿实在想不通。我们满怀希望不远 万里前来支边,什么气都能受。惟独说我们政治投机、到兵团还是三类,我们咽 不下这口气儿……” 这时候“老浑蛋”把话抢过去,伸着胳膊让宛宏机看:“他还打我!到现在 我这只胳膊还疼得不能动!腕子也扭了。这样的干部到兵团还当我们的队长,我 们不甘心受这份儿窝囊气。您得为我们说句公道话!” 宛宏机听到这儿,扭脸问王守仁:“赵队长是什么人?”王守仁把宛宏机拉 到门口处小声介绍了一下赵德喜的情况。宛宏机听了怒不可遏,心里立刻作出决 定。面色坚毅地对面前等待他答复的人说:“这个赵德喜说的话全是放屁!兵团 领导派我来接你们,只有我是代表组织、代表兵团说话的。我过去说的话不会改 变,!你们放一百个心。这个赵德喜由我来处理,一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说 完命令王守仁:“你把赵德喜叫到指挥车去,我代表组织立刻处理他!你们大家 回去坐到自己位子上,一会儿我通过广播给你们讲话!” 宛宏机坐在指挥车中间,心里的无名火一个劲儿往上拱。他明白“好事不出 门、坏事传千里”的道理,准是赵德喜的胡说八道在各车厢传开了,所以他一上 车才看到众人的沮丧和沉闷。“这小子简直是捣乱,决不能轻饶了他。”所以当 他看到赵德喜乐悠悠地走过来,立刻迎头一声棒喝:“你是干什么来的?”赵德 喜原以为兵团的干部找他一定是有什么重用,满心欢喜来的。这一声吼把他问愣 了,眼珠儿乱转着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宛宏机又重复一遍,他才小心翼翼地回答 :“是派我押车的。” “谁告诉你是押车的?” “押送这些坏人上兵团的呀!”赵德喜心里奇怪:“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宛宏机一拍桌子,气愤地喊:“哪个文件上写着派人押车这一条?你吃饱了撑的, 胡说八道,万一激出事变来,你能负责吗?” 赵德喜听到这儿,才明白是为昨天他说的哪些实话,惹恼了面前这位兵团首 长了。他毫不在意,大大咧咧地回答:“这有什么可怕的?前后车上两挺机枪一 嘟嘟,不就全解决了?”说完他冲周围的干部一咧嘴,笑了。 “浑蛋——!!!”宛宏机被他的言语和嘻皮笑脸的态度激怒了,他大骂一 声,随即命令王守仁:“老王、派两个人把他押到尾车。传我的命令,交军人把 他看管起来!到终点站我要查他的出身,交军法处严加惩处!真不像话!简直是 在破坏我们的工作。” 不一会儿,从大伙儿上车就没响过的喇叭开始传出大家熟悉的口音:“我是 宛宏机,兵团司令员派我专程来迎接大家的。大家一路辛苦了!我代表兵团司令 员对全体北京支边青年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前方就 要到达你们盼望已久的终点了。你们的连长、指导员、排长们,正热切地盼望着 你们的到来。关于现行反革命分子赵德喜散布谣言、蛊惑人心的问题,我代表组 织,已经对他进行关押处理,到了地方还要追究他的政治责任。请大家不要相信 他的胡言乱语,高高兴兴地奔赴你们新的工作岗位。你们要求发军装的问题,兵 团司令员答应等到了新的工作岗位,一定会加以解决。现在我讲一下下车的注意 事项……” 宛宏机不愧是搞宣传的干部,他这一番话稳住了人心,尤其他话里说“连长 ……排长”的话,在众人心中激起了回响。这些人自打进了公安局,只见过队长、 场长。况且只在军队里才有“连长、排长”这种称谓,所以来兵团参军的企盼, 又重新在众人心头萦回。车厢内又重新进入热烈的亢奋之中。“老浑蛋”大声笑 骂着:“好哇!大快人心!赵阎王这回完蛋了!弄不好送劳改队去,还不如咱们 爷们儿!” 六、专列到达目的地大伙儿正说得热火,突然有人喊:“前边到站了——!” 不少人拉开窗玻璃往外张望,只见前方远处一望无际的灰色戈壁滩上,坐落着一 些整齐的砖房和低矮的土房。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群人在路轨旁摇晃着手中的彩 旗,断续的锣鼓声随风卷过来。这时列车的喇叭响了,宣布前方到达大河沿火车 站,让大家赶紧收拾东西、按隶属的班、队下车。 火车大口大口地喷着烟气,驰进黑乎乎、被烟灰遮盖的车站里。站台上一大 群身着黄色衣裤的人们,敲锣打鼓欢迎北京来的人。这场景似乎又增添了车上众 人几天来磨耗已尽的希望和信心。人们高高兴兴地下车,提着行囊,用新奇的目 光扫视着面前的一切,在锣鼓声中向兵站大院儿里走去。 干部们忙乱地进行交接工作,信赖的“军垦战士”们以班为单位,每两个班 围坐在一辆大卡车两侧开始吃午饭。雪白的大馒头随便吃,菜是肉片儿炖粉条, 还有鸡蛋汤,让大伙儿吃得挺满意的。王守仁给李连锁报了一个“病号饭”,一 碗肉丝鸡蛋挂面端到小李手上。李连锁吃了药,身体好多了。她吃了半碗面,把 剩下的面条给了胡言明。 胡言明正吃着,王守仁从远处走来把他叫过去,喊了一声:“言明!”眼角 儿有些发酸。他想象不出此行会给妻弟带来什么后果。但又不能对他透露真情, 只好亲切却有一丝儿凄凉地说:“在兵团好好儿干,千万别惹事儿。两人好好儿 过日子,有机会我一定把你们调回去。” 胡言明心里也觉得有点儿发酸,他第一次使用亲人的称谓:“姐夫,你回去 代我们问姐姐好,请她照顾好妈妈和妹妹。不用惦记我们,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话说到这儿,胡言明觉着一股泪水直往外涌。他不想让王守仁看到他的泪,一转 身回了班里。 开过饭,每两个班上一辆汽车,随后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开出兵站大院儿、向 南驰去…… 王守仁目送着和自己相处几年、又是自己亲手把他们送到万里之外的人们。 心里默念着:“但愿他们能有一个好的容身之处。” 这时候宛宏机在远处喊他,他转身一看,几十名押车干部已经集合好了,连 忙跑过去。宛宏机指着一个会议室说:“老王,你把干部们全带到小会议室。一 会儿钟政委和白副处长有事情要讲。”说完,他立刻赶往押车军人集合的地方。 会议室里,大家七零八落地坐着抽烟。不少人靠在椅子背儿上,手托腮帮子 看着屋外奔忙的人们。王守仁坐在椅子上,心里并没有因为交了差而高兴。他在 想着:父亲现在过了关没有?自己回北京后会不会还回金钟河分场当那个副场长? 白忠从来都在自己的管辖之下,可是现在一跃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他会怎样收 拾自己?……他正在苦思冥想着,忽听有人高喊:“钟政委、白处长!”屋里顿 时一片说话声、椅子拉动声响起。没等王守仁反应过来,老钟已经走到他跟前, 主动伸过手来和他握手,同时向屋里人挥手致意:“大家辛苦了——!” 这时有人迫不及待地问:“钟政委,我们什么时候回北京?”老钟扬手示意 大家坐下,他清清嗓子,用明显苍老的声音宣布:“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本应 当让大伙儿在新疆多玩儿几天,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呀。可处里来电话催我们 回去,运动正开展得火热。形势逼人,咱们不能在这儿多呆。经组织上研究决定 :一会儿回北京的同志坐汽车去兵团招待所住一夜,明天返回北京。兵团领导为 感谢大家安全地把人送到,每人赠送两公斤葡萄干。这可是新疆的一大特产。留 下来协助兵团搞好管教工作的同志,要尽全力帮助兵团的干部,把这批人的管理 工作做好。一年为期,到时候陆续调回北京原单位任用。具体谁留下,处党委根 据兵团党委的要求已经作了部署。一会儿,由宛宏机同志代表组织宣布。我还有 事情要办,这里就由小白、小王来主持。咱们北京见吧!” 老钟冲大伙儿挥挥手,顺便把沈宝珍叫出屋外小声对他说:“老沈,一会儿 回北京的干部由你带队。回农场后好好儿干。有事情直接向我汇报,不会亏待你 的。”沈宝珍奇怪地往会议室方向扫了一眼:“白处长、王场长不跟咱们一块儿 走?”老钟立刻把脸绷着训斥:“不该问的甭问!” 钟政委刚走,宛宏机手里拿着一个档案袋走进会议室。他从袋中取出一份公 文纸,透过纸背,可以看到两颗大红印章赫然盖在纸下角。他开门见山地宣布: “我代表兵团党委,欢迎大家来兵团工作。凡是念到名字的人,一律留在屋里, 然后集体坐车到兵团司令部接受分配。回京人员一律到外边那辆大轿车上去。集 体到兵团招待所住宿。” 这时会议室一下子静下来,等待宛宏机宣布去留名单。白忠身穿一件黄呢子 大衣,坐在王守仁那张长椅上。他冲王守仁诡秘地笑着,又向王守仁身边挪动一 下,掏出烟卷儿,取出一支递给王守仁。王守仁装作没看见,从兜儿里拿出自己 的烟来,抽出一支夹在手指头缝儿上,刚要叼在嘴里,只听白忠皮笑肉不笑地轻 声说:“王副处长,恭喜你调到兵团另有重任。往后有机会回北京,别忘了看看 我这个老同学、老下级。”说罢从牙缝儿呲出几声冷笑。王守仁听了这话手一抖, 烟卷儿掉到地上。他没去捡而是被这话惊呆了:“难道是老钟跟这小子合伙算计 我?怎么事先一点儿风声没听到?”他心里紧急盘算应付的主意。 这时候宛宏机开始念名字了:“白忠!”念这两个字的声音并不大,却似晴 天霹雳一般,把白忠震呆了。他那浮现着冷笑的脸先是凝固了,接着变了色。本 来没什么血色的面容变得煞白,发出冷笑的嘴唇还没合拢,就被这两个字定住了。 他立刻把捏在手上的烟盒儿甩到地上,站起身大步上前走近宛宏机身边,伸手去 夺宛宏机手里的纸。宛宏机沉着地一闪身,让他扑了个空,严肃地说:“白忠同 志!有什么意见到兵团干部处去说,现在正在开会,希望你给大家做出服从分配 的表率。如果宣布错了,由我全部负责!” 白忠不用听宛宏机的话了,他已经从宛宏机晃动的手上,看到那张名单上第 一名就是自己。而且他也认出名单上的笔迹正是老钟写的。他心里恍然大悟: “好哇,你这个老狐狸!偷天换日,把我写的名单扔了,换上你写的。跟我玩阴 的?不行!我得把他揪住。不让我走你也别走!”想到这儿,白忠绕过宛宏机, 跑出屋门找老钟去了。 王守仁看到这一幕,心里反倒踏实了。他想起中国一句古话:“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连姓白的都让那个老家伙耍了,自己一个落魄的副处长,还有什么 可争竞的?“听天由命吧!”他心里对自己长叹一声。 这时候,他听到宛宏机念出他的名字:“王守仁!”他立刻立正站好,大声 答应着:“到!”后边念了谁的名字,他跟本没听。心里想着:凭父亲干了一辈 子公安的老革命,还不是被几张大字报就打倒了?到现在还在家反省,前途未卜。 自己留在兵团也好,混上几年,形势好转再回去。再说连白忠这样红的人还不是 说留就留下了? 会开完了走出来,宛宏机把王守仁拉到一边连安慰带劝地说:“老王,你留 在兵团的事儿,我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只比你早知道十分钟,这是钟政委交下 来的名单。不过我真心劝你一句话:北京的政治形势一天比一天紧,不如在这天 高路远的地方呆上几年,再设法回北京去。” 王守仁走到自己该上的大轿车前,沈宝珍从另一辆车上跑下来,讨好地跟王 守仁握握手,趁机凑近小王耳边说:“王场长,您多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 柴烧。听说钟政委还是回农场去主持工作了。连白忠都被他踢掉了。我回北京一 定去看看老爷子。你有什么话捎回去的吗?” 王守仁勉强笑笑,摇摇头,径直上了车。坐在位子上,他转过脸看着那辆回 北京干部坐的大轿车旁边,正上演着一幕“老鹰捉小鸡”的活报剧。只是落败的 小鸡——白忠,正被别人劝阻着,一只手指着车上稳坐不动的老钟,喷吐着脏话, 一面向这边儿走来。上了汽车,站在门口,看见嘴角上挂着一丝儿嘲笑的王守仁, 突然举手搧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一屁股坐在位子上,双手捧着脸轻声哭起来。 车上的人都木然地望着他,没人过来劝。…… 王守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儿,一颗躁动不安的心,这时候反倒放平了。现在 自己被留下来,也许不一定是坏事儿。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北京这样 乱,父亲又受到了冲击,自己远离那个混乱的“中心”,不正可以避免惹事儿, 明哲保身么? 【阿印简评】押送劳改农场的就业人员去新疆,任务很重很危险,可以说是 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据说这种押送行动前后一共只执行了三次,强劳的一批到 新乡出了事儿,团河农场的一批到兰州也出了事儿,原因都是不让大家下车买吃 的。两次事件都流血了,也都调动了军警镇压( 参看吴越著《二劳改和女人们》, 此文许多网站上有) 。清河农场的这一次押送,基本上没出什么问题,全靠王守 仁的“平易待人”。也可以说:在公安干部中,王守仁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 但他还有人性,是个比较好的干警。如果让赵德喜这样的“革命派”掌权,肯定 要第三次出事儿。——赵德喜对“老浑蛋”说的话,其实是“实话”。只是这种 “实话”,只有到达新疆以后,方才能够真正落实。在火车上,为了避免这帮 “小爷们儿”闹事,好听的空头支票还是不得不开几张。正因为赵德喜说的是实 话,所以到了新疆以后,他不但没有受到处分,还果然如他所说:“我还是当队 长,管的还是你们!”在那个时代,只要“阶级出身好”,真是“狼行千里吃肉, 狗行千里吃屎!” 住在大城市里的人,不知道农村人的生活有多么贫苦。1966年,北京劳改农 场的就业职工,平均还有35元工资,而当时的浙江省,一个民办小学教师的工资 只有24-27 元,何况是大西北荒凉的甘肃。没有到过贫困地区的人,也许不相信 这一章中所描写的“大姑娘没有裤子穿”,会认是杜撰的情节。但我却很相信。 我自己就亲眼在川东山区见过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全身赤裸,而且是在大雪纷飞的 冬天! 在“一切服从党分配”的年月,“党”是虚的,“有权干部”是实的。一切 个人的出路、前途,既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上,也不是掌握在虚无飘渺的“党” 手上,而实实在在掌握在一两个“有权干部”手上。钟政委就是一个这样的“有 权干部”。他玩弄权术于股掌之上,也玩弄白忠于股掌之上。如果他是正正经经 地工作,没必要让白忠去拟定“留疆人员名单”,他之所以这样做,没有别的目 的,完全是“玩弄权术”,而且是猫捉老鼠的那种畸形的、变态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