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结伴逃跑回北京 一、假夫妻逃亡路上到过新疆的都知道,新疆不单和北京有两个小时的时差, 在季节气候上也比内地晚近一个月。内地的四月已经是春暖花开,到处一片绿意 盎然的景象,而新疆的四月,柳树和杨树还刚刚萌生嫩芽。地里的禾苗野草,也 只是胆怯地露出星星点点的绿珠。 库尔勒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这里突显着典型的沙漠性气候。早晨灰蓝 色的天空泛着丝丝儿寒意,不时从城市边缘的山脚下扫来阵阵寒风,挟裹着沙粒、 尘灰,在这边疆小镇星列的土坯房群间,肆意冲撞奔跑着。晨起外出的人们,裹 紧身上的皮袄棉袍,缩脖抱胸地顶风行走。只有县城东角汽车的停车场上,汽车 发动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响成了一片。 " 喂——!快收拾好东西,走人了!" 刚从停车场检查了汽车的郑天雄匆忙 跑回家里,喊醒两个还在沉睡的人。 " 干嘛走这么早哇?" 睡眼惺松的王振春伸了个懒腰不解地问。 " 还早?人家早走的都出去五十公里了。不早点儿走过干沟,天儿太热,水 箱会开锅的。" 王振春和童玛丽从屋里出来,已经变了两个人。郑天雄给他们找 来绿军衣、军帽和造反派袖标,又背上军用水壶、军用书包。这正是" 文化大革 命" 期间流行的" 全绿套装" 。小郑叮嘱他们:" 袖标能不带就不带,省得碰上 对立派找麻烦。路上有卡子问你们什么观点,你们要机灵一点儿,最好说' 跟你 们一样' ,就可以混过去。" 来到停车场,只见小郑围着汽车四下转着看,用脚 踹踹轮胎、低头看看底盘,做行驶前最后的检查。然后从驾驶室抽出摇把,塞进 发动机摇孔里摇了几圈儿。王振春在驾驶室里看着小郑熟练地忙活着,心里十分 佩服这个敢冲敢闯的四川" 小辣椒" 。几年不见,居然会成为一个熟练的司机。 小郑坐进驾驶室,带好手套,习惯地踩油门," 轰" 地一下发动了机器,然后准 备挂挡起步。 这时候突然从旁边那辆停着的汽车后边闪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人飞步走到 小郑的车旁,小心翼翼地用天津口音问:" 司机同志,能不能带我们到前面去? " 小王听这声音耳熟,天津味儿里夹着北京腔。他转脸一看,心中一惊:" 咦? 这不是刘胜吗?" 这时候刘胜也看见他了。于是小王示意小郑先别走,他开车门 下了车。只见眼前的刘胜,已经不是以前他见到的样子了。以前的刘胜,身穿派 力司带裤线的裤子,上身一件薄呢制服,外披一件蓝色呢子大衣,脚穿尖头曼皮 鞋,梳着溜光的" 一边倒" 头发,神气十足;今天的刘胜,身穿一件补了补丁的 棉衣,一根麻绳捆在腰上,下身一件蓝布裤子,已经扯了两个口子,脚下一双黄 胶鞋,脚趾部位已经磨透了几个洞,一根铁丝捆在鞋帮上。看来,如果这双鞋离 开脚,就会四分五裂了。再看上面,一脸的疲惫和憔悴。头发蓬乱肮脏,一脸的 黑泥。如果不是刘胜叫他,他走到对面也认不得刘胜了。" 你怎么弄成这副狼狈 相?" 王振春惊奇地问。刘胜一脸焦急的神情,迫不及待地反问:" 嗐!马尾儿 穿豆腐——别提啦!详情咱们以后再说,你现在坐车上哪儿去?" " 我上大河沿 坐火车回北京。你上哪儿?" " 太好了!我从尉犁县出来,在戈壁滩走了两天, 又冷又累,还得躲避支队民兵的搜捕。好不容易到了这儿,买车票的地方发现有 我们大队一个干部带着民兵在搜查。我身边只剩下他了。我们只好跑到这儿,看 看能不能搭个便车走。昨天晚上就来了,在这停车场一辆破车里边趴了一宿。刚 才看你们穿着绿军衣,吓得我不敢露头。后来认出是你才敢过来。你跟司机说说, 带我们俩一块儿走吧!" 郑天雄听小王介绍刘胜情况之后,心存犹疑:"这两个人 那份儿打扮,跟你们在一块儿不合适吧。别因为他们连累了你们。" 郑天雄紧张 地权衡一番,劝说着。小王看看身上的衣服,又看看站在车外刘胜的那副可怜相, 眯缝着眼睛想了想:" 没关系!真遇上事儿,我就说是押着他们两人回北京的。 平时行动的时候分开一点儿,就不会出事儿。" 见郑天雄点了头,小王一挥手, 刘胜两人立刻像猴子一样跳上车厢去。 车厢里空空的,只有两块折好的篷布和一捆大绳。两人刚坐好,汽车就轰着 油门儿直奔公路而去。 汽车溜溜走了一天,晚上天已大黑,汽车怒吼着冲过了托克逊县的街口。小 王侧脸向街里扫了一眼,几个月前他在这儿受了几天罪。他心里骂着:" 他妈的! 大爷又回来了!" 这漆黑的县城一闪而过,汽车又飞奔向前。不大一会儿,小童 好像听见有火车" 呜——呜" 的叫声。她的心跳加快了,兴奋地说:" 小王,你 听,有火车声了!" 小王侧耳屏息细听,果然在汽车马达轰鸣声中,夹杂着一两 声火车的汽笛声。他转过头看看郑天雄,小郑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看着前 方的路,嘴里甩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还有一个小时的路呢,记住!到了车站, 一切由我安排,你们少说话!" 汽车钻过铁路桥洞,径直开到一个大院子里,停 在一排汽车之中。郑天雄又郑重嘱咐:" 小王!带好车上那两位,千万别让他们 乱跑。前几天车站有红卫兵设卡子,盘查来往的人。让他们抓住,咱们可就前功 尽弃了!" 郑天雄招呼管理员打开一间房子:" 这间屋别安排别人,我全包了。 " 管理员扫了一眼小郑身后的四个人,嘴里答应着走了。小郑把四个人让进屋里, 关好门,脸色沉沉地对他们说:" 我再说一遍,你们全都呆在这里。谁也别出去 乱跑!上车站打听火车的事儿由我来办。尤其是你!" 他指指呆坐在床上的刘胜, 用手指扯了扯他身上的补丁棉衣:" 凭你这件棉袄,你就不能露面。一会儿我给 你找来针线,把你裤子上的口子缭上。看在小王的面子上,把我这件棉袄换给你 吧!" ,他用手指抚摸了一下身上那件紧身军棉衣,似乎还有点儿舍不得。 刘胜听着小郑数落他,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他身上这套" 行头" ,是用他那 一套高级衣服和那件蓝呢大衣,在支队部附近的戈壁滩上和老乡换的。因为支队 部有令,见到身穿蓝呢大衣的可以开枪打。他为了逃命,不得已才换上这套衣服。 衣服上全是黑亮的油泥,尤其领口处,有一圈儿厚厚的、手摸着打滑还带着一股 馊哄哄的气味。他在北京天堂河农场一直担任技术员,从来没穿过这么脏的衣服。 听司机这样说,他放眼望去,看见司机身上那件深绿色轧成一道道竖条的紧身军 棉衣,眼睛一亮,嘴里说着客气话,手却开始从身上往下脱那令他恶心的棉袄: " 郑师傅!真太谢谢您了!您这份儿恩情容我后报。" 小郑伸手拦住他:" 先别 急!等你们上了车站再换, 我还得穿着它去探听情况。您也别说报不报恩的话, 要报就报到他身上吧!"说完他一指王振春,转身出去了。 见小郑出去,刘胜立刻坐到小王身边,看着房门说:" 小王,你真有办法! 交了这么一位过心的朋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 这事儿你不要多问,现在也 不是说这事儿的时候。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刘胜叹了口气,把那两天发生 的事儿一一道来。最后他仰头长叹一声,然后脑袋又耷拉下来凄凄地说:" 折腾 了几个月,费了那么大劲儿,最后是全军覆没。不知除了我和' 瘦猴儿' 之外, 还有跑出来的没有?" 王振春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那天会碰上大桥设卡子, 还有河边巡逻队。敢情是出了这些事儿!" 他心里想着今后的事儿,又看看有些 疲惫的刘胜,低声说:" 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从今天往后,咱们既然一块儿 回北京,就得抱成团儿。咱们这几个月闷在塔里木,外边的事儿是两眼一抹黑。 听我这位司机朋友讲的几点要注意的事,咱们得记住!头一条千万少说话,遇上 造反派最好别乱' 白话' 。更别评论什么观点不观点的。问急了,就说跟你们一 样,' 拥护中央文革的革命行动!' 看对方袖标上写的什么组织名称,就喊支持 他们组织的革命行动之类的口号。记住千万别卖弄自己的口才!" 王振春说着, 目光注视着刘胜。 刘胜心里知道,他这话是冲自己说的。他有点儿自负地撇撇嘴,拖着长音儿 应了一声:" 行——。你放心,我这儿不傻!" 他伸手指头点着自己脑袋。 童玛丽心里闪过一丝儿不快。她歪着脑袋瞪了刘胜一眼,心里说:" 这小子 不是早上趴在汽车后边那份儿可怜样儿了。没有小王,你还不是在库尔勒瞎转悠 么?弄不好这会儿已经被抓住了。真是小人一个!" 她没好气地说:" 谁也没说 你傻,就因为你不傻,所以才特意嘱咐你。别到时候为了显摆你不傻,说错了话, 误了大事儿,再后悔也晚了!" 王振春听出这两人话里有" 枪药" 味儿,他摆摆 手制止住小童,然后诚恳地对刘胜说:" 刘大哥有一肚子的学问,这我承认。咱 们既然走到一块儿来了,也算是患难与共吧。千万要抱团儿,别为了一点儿鸡毛 蒜皮的事儿争吵。" 刘胜不是个愿意听别人教训的人,但此时此刻处于什么境况, 他心里很清楚。所以他语气平和,小心掂量着用词说:" 今后我一定听你的!争 取平安渡过难关,回到北京。" 小王点点头接着说:" 第二条,咱们上了火车, 一定要扎堆儿坐着,千万别跑散了。别人说什么由我来应付,就说咱们是北京来 的红卫兵。一路上吃喝的事儿由我来管,钱我出、瘦猴儿跑腿。刘胜跟童姐尽量 别动……" 正说着,郑天雄从外面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书包馒头,还有几大块 深紫色的酱牛肉。他把吃的往桌上一甩:" 吃吧!你们怕是早就饿了吧。一路上 为了保险,没敢停车吃饭,我的肚子早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几个人齐下手,抓 个馒头捏块酱牛肉大口地嚼着。小郑边吃边说:" 我去了一趟车站,还好,今天 没有设卡子。但是售票窗口根本不开。听说两个小时之后,有一列专列过来,上 面全是上北京等着毛主席接见的红卫兵。车上挤得人挨人,你们要做好挨饿受渴 的准备。大小便得憋着点儿,实在不行就往裤子里尿。反正别下车就能到北京。 一会儿我送你们走。把身上钱物掖好,准备从窗口往里爬吧。" 四个人听了面面 相觑,尤其小童面有难色。小王看出小童的忧虑,安慰她说:" 童姐,别发愁! 有我就有你。为了孩子,再大的难处也得咬牙忍了。" 火车头吐着长气,仿佛叹 息着自己力量太小。又好似一路上奔驰乏力,这会儿好容易停下来喘喘气儿,集 聚力量,准备再次奋力奔波。那一节节挤满了人的车厢,猛看去真像一块块长方 形的肉块,被挤压在长方形的铁皮罐头筒里。" 筒" 外边还有不少人推着、踩着、 搡着、拽着,从那挡在车窗口的人肉缝儿里往里挤。 王振春先把小童举起来托着她从窗口挤进去,又和小郑把瘦猴儿和刘胜托进 窗口,最后小王踩在小郑的肩膀上,手扒在窗口下框上,借着小郑往里推的劲儿, 一个鱼跃,把自己身体钻进面前密集的" 肉墙" 缝儿里。他站稳脚,两腿微微叉 开,定在原地,回过头来冲车窗外的小郑招手。小郑挥着手喊:" 你如果再到这 儿,到车队就说找我,会有人把你捎过去的。" 小王看着小郑几步一回头地走远 了,这才发现车厢里就像是一个大暖瓶。车外边冷风嗖嗖、寒气刺骨,可是只隔 着一层车厢板,里边气温就像是炎夏。他才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冒汗。扭动 一下身体,他发现背部有两个肉墩墩的热球贴在背上。他转过脸去,立刻一股热 气裹着女人的体香和汗味喷到他脸上。那女人冲他咧嘴一笑,他看清原来是小童 站在身后。他笑笑,把目光四下一扫,车厢里已经看不见绿色的椅子和土黄色的 地板。只有那头顶上的棕黄色车厢顶部板着" 脸" 毫不留情地把车厢里升腾起的 令人烦恼的热" 浪" ,反射给每一张望着它的汗脸上。小王有些不耐烦地扭动着 脖子,仿佛这样可以把身上的燥热带出去。 四下全是人的脑袋、身体和腿,王振春想找一个能坐的地方让小童坐下休息。 可是在他视线以内的茶几,座椅背儿上,全有捷足先登的人坐着。他抬头望去, 那到处都露出" 黑色" 伤痕的土黄色行李架上,一字成行地坐满了人。渐渐的, 人挤人已经不是问题,反正怎么挤也动不了了。而那臭鱼烂虾的气味,把人熏得 发昏。列车还没有发车的迹象,小王好不容易挤到一排长椅的边儿上,手能抓住 破旧的椅背了。他凭感觉,知道那两个" 肉球" 还贴在他背上。站在椅子边儿上, 他脑子里琢磨着怎么给小童挤个座儿。 这时候,因为车里实在太挤了,坐在窗口两边的人开始联合起来。拉着手组 成一道" 肉墙" ,阻挡下边还想爬上来的人。下边的人被挡住爬不进来,就站在 窗口乱骂:" 毛驴子!""牲口!" 不一会儿,列车动了一下,车厢之间的撞勾发 出" 咣、咣" 的撞击声。这是给车上、车下的人一个信号:火车要开了。 正在这时候,站在车窗下的几个人,好像商量好了一样,同时伸进好多只手 来,抓住车厢两边制造" 肉墙" 的四只手,一下子硬把这两人从车上拉了下去。 小王立刻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弯下腰,双手把身边椅子上坐着的人往里一推。 他也不知道当时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儿,如果在地面上,估计准能把一辆汽车给推 动了。然后他就势屁股往下一落,给自己挤了个一席之地。这时候火车开动了, 小王的" 站席" 顺理成章地让小童占领了。小王用袖子擦擦刚才因为精神高度紧 张而来不及擦的额头上的汗,抬头冲小童笑了笑。小童手里攥着一条已经发黑的 手帕,在小王和自己的脸上擦着被热浪逼出来的臭汗。 火车出了站,开始喘着大气,用力拉着二十多节" 肉罐头" 驰行。渐渐速度 加快了一些,从窗口处冲进来的冷风直往人身上钻。浑身的热气立刻消失了,小 王好像一下子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冒热气的" 蒸笼" 里拿出来丢进另一个冰窖里。 他把身上的棉衣裹紧,同时用手扯着小童,示意她往自己身后站站,他可以替她 挡点儿寒风。 这时候,列车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 吱——!" 沉重的车轮在光滑的钢轨上 干磨着,同时看见车顶上一个手拿大红旗的人,像一颗石子一样被列车刹车的惯 性甩了出去,落在二十多米外的路边上,发出" 噗" 的一声响。就像一只熟透了 的西瓜,被人重重摔在地上一样。他手里的红旗也被甩出去,不偏不歪,正好盖 在那人脸上。只见那人身体扭动一下,就不动了。但是车上的人们对此都无动于 衷,只有几个人从车门上下来,跑到那人身边,把沾有血迹的大红旗捡了起来, 然后站在那" 旗手" 的周围,脱帽鞠了个躬,就扭脸上车了。 火车好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事儿一样,继续往前爬行。从车上人的议论中,小 王知道这是一个上京接受毛主席检阅的红卫兵旗手。他为了表现革命的决心和毅 力,执意爬上车顶并举着大红旗。结果火车一个刹车,他去见马克思了。小王深 有感触地想:" 一条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火车喘着粗气,吐着浓烟,继续往前 爬行。小王又陷入沉思中。他要想办法把自己夺来的座位让给小童,却又不能丢 失她那宝贵的" 站席" 。他发现尽管因为车上人太多," 男女有别" ," 男女授 受不亲" 的传统习俗在这儿已经失去对人们的约束力。但到底男人挨着女人不能 像男人挨着男人那样毫无拘束。这就存在一个" 挤压差" 的机会。他又发现尽管 人挤人的结果,列车的摆动已经失去了对人体的摇动作用。但从车上人头的摆动, 还是可以分辨出列车的左右摆动力对人体重心的影响。于是他示意小童低下头来, 把自己想好的方法告诉她。然后瞧准时机利用男女" 挤压差" 和列车摆动的" 时 间差" ,快如闪电般用手猛一拉小童,同时自己又借着小童拉他的反作用力,和 小童迅速交换了位置。 王振春站稳了之后,脸对着窗口压进来的冷风深吸了一口,然后把体内的浊 气和精神上因有人意外死亡而产生的沮丧,一并呼出去。定了定神,他突然想起 刘胜这两个人怎么没看见?他四下望望,看到" 瘦猴儿" 竟然奇迹般地缩坐在只 有几公分宽的椅背上端。背靠着车厢板,正向他挤眉弄眼儿地笑。王振春心里想 :" 这小子真是名不虚传的飞贼!有了他,这一路上和在北京就不愁吃喝了!" 他在四连住着的时候,就听说过" 瘦猴儿" 这个名字。有人说这小子会飞檐走壁、 窜房越脊,身上有点儿功夫。小王也跟他聊过,这小子说拜过师、认过祖。他认 识的一帮人里有" 吃大轮" 的、" 开桃园" 的," 翻高岭" 的,还有" 跑老戏" 的。他的师傅是" 拨扇子" 、" 掐灯花、扫亮子" 那一行的,说白了就是溜门撬 锁、开箱扫柜的" 入户" 贼。后来这小子还学过夹包和刀片活儿,手底下挺利索 的。公安局抓过他几次,都被他混过去了。因为没有证据,就把他送到天堂河农 场强制劳动了。 " 刘胜呢?" 小王冲" 瘦猴儿" 喊。那小子用手指头往地下指。顺着手指方 向低头一看,刘胜的脸在对面椅子上坐着的人两腿之间露出来冲他笑。" 这家伙 真有办法!倒不用我为他们操心了。躺在下边不但不挤,还能睡觉,这小子真行! " 小王心里想着,放下心来。 火车又停下来了,车上的人开始唱歌来解心烦。这边一拨人唱"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连唱带喊地闹了一阵子,那边又接着唱"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 ……" 然后集体念语录" 老三篇" 。小王和小童也混在人群里,跟着唱、念,无 非是为了混时间,同时也是熟悉这种特殊形势下的" 生活方式" ,免得和社会上 的人格格不入,露出马脚。 火车走走停停,天黑了又停在一个叫" 巴哥" 的小站上。车上有人骂:" 这 是什么火车?简直是辆牛车,一天才走一百公里,照这样走法,我们什么时候到 北京见毛主席?这个司机一定是反革命!" 车厢里一片叫嚷声、叫骂声、喊口号 声混杂在一起,把人脑袋都吵炸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火车在这片吵骂声中又开动了。车上的人这才闭上嘴。不 一会儿,车上随着车轮的振动声,开始有了打鼾的声音。小王腿都站酸了,他干 脆坐下来,背靠在椅子边上,头枕着小童的大腿睡了。 等到小王感到脊背上有一个挺重的份量,压得腰有点儿疼才醒过来。他睁眼 一看,一个人半弯着腰,屁股等于坐在他的脊背上。他火儿往上冒,两膀一用力, 挣脱着站起来,正要发火儿,却见那人站在旁边,脸几乎快挨着他的脸了。那圆 润的脸蛋儿上两道弯弯的眉毛,长在一对双眼皮儿水汪汪的大眼睛上。略尖的鼻 梁上挂着几滴汗珠儿,含着微笑的小嘴半张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脸蛋儿上 掠过一阵羞涩的红晕。小王见对方是个漂亮的姑娘,那心头的火被她那露着歉意 的眼神儿熄灭了。他很不自然地笑笑,那姑娘红润的脸上也浮起一丝笑颜:" 真 对不起!我睡迷糊了,压疼您了吧?" 那姑娘一张嘴,一串银铃似的声音淌出来。 小王连忙点着头说:" 没事儿!没事儿!" 小童被说话的声音吵醒了,他见小王 正跟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说话,心里咯噔一下,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射出一股 富含敌意和醋味儿的眼神儿。她用力扯了小王一下,小王会意地冲那姑娘一笑, 而后又转过身来,站在小童身边。 天色已经大亮,小王觉得肚子有点儿饿了。他问小童:" 包里还有馒头吗? " " 有,还有五个!" 这馒头是他们上车后小郑塞给他们的,昨儿晚上吃了一顿, 只剩下五个了。小王接过包来,拿出馒头,给" 瘦猴儿" 一个,又塞给在" 卧铺 " 里躺着的刘胜一个,然后就和小童一人一个吃起来。这干馒头在嘴里嚼着,一 个劲儿打滚儿,就是不肯往下咽。这时候身边站着的那个姑娘立刻把一个特大号 军用水壶递到小童面前,那甜润的声音响起来:" 大姐,我这儿有水,您喝一口 润润嗓子!" 童玛丽挺不好意思地接过来喝了一口,小王忙说:" 少喝点儿!留 神尿多。" 小童就把水壶还给姑娘,同时报以歉疚的微笑。小王注意到这个姑娘 眼神儿盯着小童手里的馒头,一下子心里明白了:" 这姑娘也饿了!" 他用手捅 一下小童,一努嘴,指指包,童玛丽顿时明白了。她从包里拿出那最后一个馒头 来递给姑娘:" 该吃饭的时候了,你肯定也饿了,大姐这儿还有个馒头,你吃吧! " 姑娘羞得满脸通红,手犹犹豫豫欲接不接的样子。小童干脆拉过她的手把馒头 塞到她手上。姑娘轻声说:" 谢谢大姐、谢谢大哥!" 然后转过脸慢慢地吃着馒 头。 吃完饭,王振春又坐在地板上,手扶着椅子边打盹儿。突然,一个熟悉的、 高昂又洪亮的声音传入小王耳朵里:" 同志们!革命的战友们!我们大家都是为 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保卫毛主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走到一起 来了……" 小王听着这声音,心里一惊,脑子里立刻闪现出两个字:" 刘胜!" 他手一按椅子,飞快站起来一看,果然是刘胜:站在车厢中间的一个椅子上,斗 志昂扬地发表讲演。" 坏了!" 小王心里叫唤一声。" 这小子肚子里刚有点儿食 儿就闹油!" 他顿时产生一丝儿悔意:" 真不该带这小子上车!" 但是眼看着这 小子神气活现地讲话,还领着大伙儿念语录、唱语录歌,小王没办法上前阻止, 只有瞪着眼注视事态的发展。 " 这位战友一定是从北京来的红卫兵!快给我们讲讲北京的大好形势吧!" 刘胜身边几位梳着短发的姑娘,围着刘胜,叽叽喳喳地说。小王一听:" 坏了! 这小子别说走了嘴,露了馅儿。" 他赶紧冲刘胜招招手,喊一声:" 喂——!你 过来一下,有事儿跟你说!" 他不敢喊刘胜的名字。刘胜听出是小王喊他,于是 就大声对周围的姑娘们说:" 你们先等一等,我们联络员叫我呢。一会儿我再来 给你们讲!" 说完他跳下椅子,在拥挤的人群中左推右搡走过来。王振春等他走 到身边,狠狠瞪了他一眼。刘胜还若无其事地说:" 联络员,到了前边的大站, 咱们好好儿宣传一下全国的大好形势。回到北京,也好向首长汇报咱们串联的成 绩!" 说着冲小王挤挤眼儿。王振春一下子明白了:" 这是刘胜在用' 以攻为守 ' 的战术。" 但是此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什么也不能说了,只好顺口搭音:" 行啊!一会儿由你来办吧!" 那口气真让人以为是一位首长在下命令,身边的姑 娘眼睛都在盯着小王看。 火车一声鸣笛," 呜——!" 开进一个大站。但是没停在站台上,而是驶进 一股岔道。停稳后只听一声" 哧——!" 的放气声,列车完全不动了。不一会儿 车上有人喊:" 车头摘了,什么时候走哇?" 这一声喊如同在列车中丢了一颗炸 弹,车上的人们顿时慌了神儿。 二、童玛丽舍身救人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列车外一棵电杆上的大喇叭响起来 :" 列车上的全体人员立刻下车!本地区革命造反派奉命要清查所有旅客,凡是 有红卫兵进京证明的才可以上车。其他人员一律集中审查!请大家立刻下车…… " 列车内和列车外的人群僵持了一夜之后,第二天清晨戴着" 哈密地区千钧棒革 命造反司令部" 袖章的人们在当地公安人员的协助下,从列车上一节一节地往下 赶人。 小王和他的三个伙伴还有身边那位漂亮的姑娘一块儿被赶下车,来到车站外 的广场上。广场四周都是持枪拿棍的民兵和造反派成员包围着,广场上大喇叭一 直不停地喊:" 凡是有进京证明的人,站到东边;没有进京证明但有造反组织袖 标和其它证明的人,站在中间;任何证明也没有的,站到西边去!" 小王和小童 有袖标,可以站到中间队列里。但是刘胜和" 瘦猴儿" 什么证明也没有,他们只 能站到右边队列里。跟在他们身边的姑娘,站在原地把身上所有的兜儿都翻遍了, 最后急得直掉眼泪:" 上车前我的钱包还在身上,这会儿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的 证明也在里边!" 她哭着对小王和小童讲述着她的不幸,没办法,她也只得去右 边的队列里。 " 王大哥,您可不能眼瞧着兄弟窝在这儿撒手不管哪!""瘦猴儿" 眼珠子乱 转,将了小王一军。刘胜这会儿在列车上的欢势劲儿全没了。像个泄了气的气球 一样——蔫儿了。 " 童姐,你看怎么办?" 小王低声问小童。" 咱们能把他们带到这儿,就不 错了,让他们自己想辙吧。咱们还得想办法上车去!" 小童早就不耐烦拖着这两 条尾巴了,她心里还有一丝儿隐约的担心。因为她看见小王一个劲儿往右边队列 里的那位漂亮姑娘站着的地方看,她担心小王的魂儿会被那位姑娘美丽的大眼睛 勾走。 " 算了,童姐!咱们还是先别走吧。他们要是没有咱们这一身绿皮、袖标, 怕是说不清楚的。干脆咱们一起在这儿呆几天,这辆车太挤了!何况有咱们的证 明,他们俩也就有可能混过关。" 果然不出小童所料,小王提出了不走的理由。 童玛丽有点儿生气了,她不客气地说:" 你怕不是为这两个人吧?是不是那个姑 娘让你动心了?" " 童姐你别多心!就算是为那个姑娘的事儿,咱们管管,也算 积点儿德吧。她一个女孩子,身无分文,什么证明也没有,万一碰上坏人,不就 全毁啦?" 小王忧心忡忡地劝着童玛丽。小童看着站在西边队列里孤立无援的姑 娘,不由得生出恻隐之心。她叹了口气说:" 都是女人,这年月单身出来多悬哪! 好吧,听你的!咱们留下来一起想办法。" 王振春领着童玛丽往西边队列走去, 那姑娘脸上露出笑容迎了上来。" 瘦猴儿" 看见这位姑娘过来,直往小王身后躲。 他心里有鬼。正是他趁着下车拥挤,把那姑娘的钱包下了。在没人处他翻看一下 钱包,里边有一百多元钱,还有一张贴了相片的证明,上写:" 兹证明我校物理 系六六级学生张秋凤,女,二十岁,系本校红卫兵成员。前往北京接受伟大领袖 毛主席的检阅。" 下边盖的是八一农学院的大印。这钱当然归了" 瘦猴儿" ,可 这证明对他没什么用。他想一扔了之,但看小王对那姑娘有点儿意思,他不知出 于什么想法把钱" 洗" 过之后,钱包又留了下来。看着广场东边的队伍又进了车 站,中间队伍里一大部分人也就进了站。剩下的一部分人四散走了,只留下这西 边的队伍大约有百十号人,由持枪的民兵和公安人员押上汽车,一直拉到一个空 旷的大礼堂内先过第一堂。 " 大姐,他们要问什么?会不会打我?" 那姑娘见小王他们也来到这支待审 的队列里,就一直跟在小童身边。她那黑亮的瞳仁儿里充溢着惶恐不安的神色, 好像一只失了群的羔羊。面对着茫茫无边的荒野,是那么绝望,那么忧伤。小童 抱着姑娘的肩膀让她依偎在自己身上,安慰她说:" 别怕,没事儿!有我们在你 身边作证明,他们不会打你。" 轮到王振春接受审查,一个挺胸凸肚的壮汉斜愣 着眼睛看着小王。只见他头上歪戴一顶油黑锃亮的黄军帽,上身一件沾着黑油泥 的黄军衣,敞着怀,露出胸口密密的胸毛,身上敞披着一件黄布羊皮大衣。两只 袖子撸到肘部,胳膊上长满了长长的黑毛。猛一看,就像电影里的土匪头子,更 像一个横眉立目的屠夫。 " 你是从哪儿来的?上哪儿去?""屠夫" 一张嘴,那话就横着甩出来。 " 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到新疆库尔勒地区帮助那里的造反派开展文化大革命 运动。现在接到我们司令部的命令返回北京。" 小王按照事先想好的话回答。 " 他们几个都是你的人?" 小王点点头" 嗯" 了一声。" 不对吧——,你过 来一下!""屠夫" 点着" 瘦猴儿" 说。" 瘦猴儿" 装作害怕的样子,战战兢兢地 走过去。" 屠夫" 眼珠子定住,看着" 瘦猴儿" 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骤然抬 高了嗓门吼叫:" 老实说!你是干什么的?看你这尖嘴猴儿腮的,一定不是好人! ""瘦猴儿" 脸上装出惶恐的样子,直往小王身后退。小王用手护着他,对" 屠夫 " 说:" 他是我的勤务员,跟着打杂儿的。没离开过北京,没见过世面。""屠夫 " 上下打量一下小王身后的几个人,然后下令让这几个人都说句话听听。听完之 后对身边虎视眈眈注视小王他们的两个人低声说:" 听口音是北京来的,就是那 个姑娘不像!" 然后冲张秋凤喊:" 你不是北京来的!说实话,从哪儿来的?上 哪儿去?" 这一嗓子吓得姑娘直往小童怀里钻。小王忙解释道:" 她是跟我们上 北京去的。学校给她开了证明,我们几个人全看过。但是刚才下车一乱挤,她的 钱包被偷,证明和钱全没了。我们都是革命战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 来了。所以我们决定,带她一起去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 王振春这一套 " 滴水不漏" 的回答,让" 屠夫" 有点儿将信将疑。他眼珠转了转,又问:" 你 既然有袖标,就可以走了,为什么还跟他们在一块儿?你们从北京出来,为什么 没证明?" " 同志,我刚才讲了,我们是四个人一块儿来的。您让我们俩人走, 把他们俩人搁在这儿,回北京怎么向联络员交代?我们是最早一批杀向新疆传播 火种的红卫兵,当时根本没有检查证明这一项。不信?你们几位同志只要带着袖 标到了北京,就有人招待吃、住。谁想到在这个地方还会出现检查证明的事儿? 回去我要向中央文革联络处反映一下。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们首都红卫兵!" 小 王也用起" 以攻为守" 的战术,这一来反倒弄得那几个人无话可说了。最后还是 那个显然是头头儿的" 屠夫" 拍了板:" 光凭你这样说,我还是不能相信。因为 上边有命令,近来社会上不少牛鬼蛇神、黑五类,趁着大串联的机会混入革命小 将的队伍里到处流窜,破坏文化大革命运动。我们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这样 吧,你们就在这临时收容站休息两天。吃饭由食堂供应,街上也有卖饭的地方, 可以去转转。但晚上必须回到这里居住。我们派人打电报到北京去查,你们说的 是真话,我们会把你们送上火车的。要是假的——""屠夫" 沉吟着眼睛盯在几个 人脸上察颜观色:" 那就让你们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去蹲大狱!把你的 袖标扣在我这儿,拿着这张条子,凭它可以到食堂领五个人的饭。" 说着," 屠 夫" 伸手把小王手上捏的袖标夺过去,顺手递过一张上边写个" 五" 字、盖着红 印的条子。 扣一个红布做的箍儿,有什么用?当时文化大革命运动风起云涌,各式各样 名称的造反派、红卫兵像雨后春笋一样,一夜之间成立起来,这袖标就代表持有 人的身份。别看现在什么都有假的,可那时候没有一个中国人胆敢随意制作假袖 标。在那个历史阶段,这袖标就是一个人的身份证。 五个人离开审查的地方,张秋凤含着感激的目光望着王振春说:" 谢谢王大 哥帮我做了证明,将来我一定会答谢你的。" 童玛丽神情紧张地把小王拉到一边 儿,小声说:" 怎么办?他们要是真到北京去查,还不是全露馅儿了?" 小王若 无其事地笑着说:" 童姐,您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他们连咱 们叫什么都没问,上哪儿查去?那纯粹是吓唬人的话,过不了两天就会放咱们走 的。" 小童听了转忧为喜,用手指头点着小王额头嗔怪:" 就你的鬼主意多!" 小王侧目见刘胜走过来,忙敛住笑嘱咐小童:" 这几天你跟着那个姑娘,别让她 听见咱们谈话。咱们也别当着她的面聊这些事儿。" 童玛丽拧了一下小王的耳朵 低声骂:"你个小没良心的!有老娘在,你就别想打她的主意!" 说完扭捏着走了。 " 小王,咱们在这儿呆长了可不是个事儿!他们说上北京查去是瞎话,可如 果这儿有认识我们的人给泄了底,咱们可就' 兔儿爷掏耳朵——崴了泥' 了。依 我看,咱们跑吧!" 刘胜走到小王身旁凑近耳边小声说。 王振春想了想,觉得刘胜说的有道理:" 你考虑得对!可是我了解过,从这 儿往口里走,火车一直到柳园才停车。这中间小三百公里的路,全是戈壁滩,连 水都没有。没有汽车根本别打这个主意!往回走我是不干的!所以咱们小心一点 儿,尤其你那个哥们儿,这几天可别让他' 练手指头' 去。过几天我天天去催他 们,估计放我们上车的可能性大一些。" 没想到在这个临时收容站,一呆就是一 个星期。七天中他们五个人在街上乱转悠。哈密是个维吾尔族和回族混居的地区。 街上不时有戴着羊皮帽子、穿着白茬儿羊皮大衣、赶着毛驴车的维族老乡,嘴里 哼着不知什么曲子,穿街而过。也有戴着白帽子的回民,三三两两,匆忙地走着。 有的地方维族老乡在街边上支一个草棚子,棚子下边砌一个铁匠炉、架一个铁砧 子,一老一少两个维族老乡挥动手中的铁锤,在打造农具。还有的在街门前架一 个木案子,上边摆着一摞摞直径有二十多厘米的干饼。旁边的木案边有一两个维 族老乡用手掰着干饼蘸着面前瓷碗里的浓茶水,放进嘴里用力地嚼着。小王看着 这种维族人特有的食品心有所思,转身对小童说:" 咱们上车前也要买两个这玩 意儿带着,就不怕挨饿了。" 在离卖干饼的地方不远,有一个案子上摆着一盘盘 烤得表面焦黄的包子。一个维族人向他们招呼着:" 唻!烤包子!" 王振春惊奇 地看着这位汉话说得不错的维族老乡心有所动。那盘包子有一股家里炒菜前用葱 花炝锅的香味,直冲小王的鼻子。他转身对着小童和那三位说:" 咱们不能白来 这儿一回,也尝尝他们的烤包子吧。" 五个人坐下来,那维族老乡笑得眼睛眯成 一条缝儿。烤包子对当地维族人来说算是上等食品了,很少有一下子来五个人吃 包子的事儿。他一个人忙乎着,给每个人面前放一碗深黄色的茶水。又端过一大 盘子焦黄的包子来,放在案子上。小童先端起碗来喝一口茶水润润嗓子,却" 哇 ——" 地一声差点儿把茶水全吐出去。连说:" 这茶水怎么那么苦?搁黄连了吧! " 张秋凤笑着对小童说:" 大姐,您到底是北京来的贵客。这茶水是用茶砖煮出 来的,煮的时间越长就越苦。我们从小就喝它,习惯了!" 说着喝了一口茶水, 拿起一个包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着小王和小童,低头吃起来。小王先抓起一 个包子,张嘴咬一口,那喷香的葱花儿和羊肉味儿溢满了嘴。" 真香啊!" 王振 春连连夸赞着。上下唇动几下,一个包子就进了肚。小童为了抵消一点儿嘴里那 浓茶留下的苦味儿,也拿起一个包子,掰成两半儿,小心地咬着包子皮儿吃。她 从小不爱吃羊肉,嫌它膻气。小王知道她的毛病。但是这一路上没见过一点儿荤 腥,往后还不知会遇上什么麻烦呢?所以他一个劲儿地撺掇小童:" 新疆这地界 的羊肉一点儿不膻,不信,你咬上一口尝尝!我不骗你!" 小童半信半疑地看看 身边的四个人吃得正香,连那娇小的姑娘也大口大口地吃着,不由得逗起了她的 食欲。她小心翼翼地用牙齿尖儿叼住一小块羊肉,咬两下咂咂滋味儿,眨眨眼睛 琢磨一下说:" 咦?这儿的羊肉还真的不怎么膻!" 说完,放心地咬着包子吃起 来。 几个人开了一次荤,吃得嘴唇油亮,手上滑溜溜的,全是凝成白色的羊油。 " 老乡,算账吧!" 小王冲站在案子后边看着他们笑的维族老乡喊。小童掏出手 帕擦擦手,从身上取出钱包来。" 巴郎子!你们几个的吃了?" 老乡看着小王反 问。小王呆站着,不知老乡在跟谁说话。张秋凤立刻过来低声说:" 维族话' 巴 郎子' 就是小伙子的意思。他问你们一共吃了几个包子?" 小王心里奇怪:" 我 们坐在这儿吃的时候,你不是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吗?再说,你盘子里的包子没数 儿吗?" 他刚才一边吃一边看着," 瘦猴儿" 和刘胜一共吃了十二个,姑娘和小 童吃了五个,自己也吃了五个,一共二十二个。他刚要开口," 瘦猴儿" 抢先说 :" 牙尔达西,我们一共吃了十个!" 说完两只手掌冲那老乡比划着。老乡嘴里 念叨着" 十个" ,伸手把盛包子的盘子端过来放在原处,然后说:" 十个——三 块!" 小王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这么傻的人。明明一大盘子包子吃下去了,而 且还是当面看着的,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对吃客的话深信不疑。这时" 瘦猴 儿" 又说了话:" 不麦道!两块钱行了!" 那维族老乡立刻把眼睛瞪圆,生气地 说:" 不麦道!三角钱一个!少了的不行!" 王振春对" 瘦猴儿" 这样蒙骗老乡 心里不满意:" 人家这么老实,怎能骗人哪!" 他一把扯过" 瘦猴儿" 对老乡说 :" 他算错了,我们一共吃了二十二个包子。应该是六块六毛钱。" 然后示意小 童付钱。那老乡瞪着小王身后的" 瘦猴儿" 连声吼叫:" 囊死给!黑大爷!心坏 了的!" 离开包子摊," 瘦猴儿" 一边抚摸着吃圆了的肚子,打着饱嗝,一边对 小王卖弄说:" 王大哥,你们一直在里头窝着没出来过。上回在库尔勒吃烤羊肉 串,那卖羊肉串的老乡只管往炉子上放羊肉串儿烤,吃的人自己去拿,最后凭手 里的铁签子数儿算账。我一连气儿吃了二十串,把铁签子扔地上十五根。那老乡 就跟我要五串的钱。今天你不说话,咱们就省三块六!" 张秋凤用惊奇的目光看 着得意忘形的" 瘦猴儿" ,小童急忙推了" 瘦猴儿" 一下说:" 行啦!肉包子还 堵不住你的臭嘴。少干点儿缺德事儿!" 小王若有所思地说:" 人家是小买卖儿, 挣点儿钱不容易。这么大个儿,又是纯肉馅儿的,在北京怎么也得五毛钱一个。 咱们不能欺负老实人!" 刘胜踢了" 瘦猴儿" 一脚,打圆场说:" 小王,你别听 他乱吹牛。满嘴里跑骆驼!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骂得" 瘦猴儿" 再不言声了。 再往前走,小王看见街边上有一个敞开的窗户,窗板上挂着一排排刀子。那 刀鞘有棕黄色牛皮做成的,有白色羊皮做的,还有黄色铜皮做的。外面用五颜六 色的有机玻璃和银片镶成各种好看的图形包装,阳光照在上边,反射着五彩缤纷 的光芒,煞是好看。小王立刻走过去抽出一把刀来看,那刀刃是双面的,还开了 " 血槽" 。一问价,才几块钱一把。王振春立刻选了一把铜鞘的买了,挂在腰上, 乐滋滋地不时用手摆弄着。张秋凤从一离开包子摊儿就再没说话,她小心翼翼地 走近小王身边,轻声问:" 王大哥,您买把刀子干什么用?我一看见这东西心里 就哆嗦。" 小王笑了笑没说什么。小童连忙作解释:" 咱们去北京还远哪!有把 刀子防身也好!" 晚上食堂开过晚饭," 屠夫" 照例带着民兵们来这里巡视。一 连几天,童玛丽下意识地觉得那" 屠夫" 的一双贼眼,总在她和张秋凤身上转。 那目光充斥着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和对女人肉体的渴求。张秋凤对此一点儿反应 也没有,但是童玛丽对此却忧心忡忡。她催着小王去催问," 屠夫" 总是说再等 两天就放人。晚上,大礼堂里昏暗的灯光照着挤成无数小堆的人们。几天来,大 伙儿都是这样和衣而卧。小王仰躺在水泥地上,双手垫在脑袋下面想着心事。刘 胜和" 瘦猴儿" 挤在一起,小声地嘀咕着什么。张秋凤依偎在童玛丽身边,眼睛 却不时扫向刘胜那边。 小王忽然侧过脸来问身边不远的童玛丽:" 童姐,你身上还剩多少钱?" 一 连七天,五个人花的全是童玛丽身上的钱。" 我没数过,大约还有二百多块!" 小童小声回答着,同时眼睛警惕地望着四周。张秋凤百感交集地对小王说:" 大 哥、大姐,你们待我太好了。我花了你们的钱,您给我留个地址,以后我给您寄 去!" 小童轻轻用手拍着张秋凤的头说:" 傻丫头!出门在外,哪有不求人的。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 么?你能花多少钱了?别那么 小家子气的,说什么还不还的!" 王振春没有理会姑娘的话,眯缝着眼睛想了想 说:" 童姐,明天是星期日,我想找一家汉族老乡,给点儿钱,让他烧锅热水腾 一间房。你们两个擦擦身子,我们也洗洗。这么多天' 趴拍子' ,身上都发粘了。 " 小童偷偷用手指捅了一下小王,王振春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把" 趴拍子 " 这种黑话也说了出来。他伸了一下舌头,目光扫过去,见姑娘并没有反应,知 道她也听不懂。 这时候刘胜和" 瘦猴儿" 凑过来:" 王大哥,刚才你问童姐钱的话我全听见 了。您别担心!我这儿还有一点儿钱,搁到童姐那儿一块儿用。""瘦猴儿" 凑到 小王脑袋边,小声说着,同时眼睛却瞟了张秋凤一眼。然后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 沓子钱来,递给小童。张秋凤从" 瘦猴儿" 一过来,眼睛就盯着他看,那眼神里 有疑虑又有恐惧。此时见到他手里的钱,眼睛一亮,随即看了小王一眼又垂下眼 帘。王振春摆摆手说:" 钱还有一些,咱们既然碰到一起,就不分彼此了。你们 先收好,等没有了再跟你们要。" 第二天,吃过食堂供给的不要钱的熬青菜、玉 米馍,王振春照例带着四个人一块儿上街。小王把自己找地方洗澡的想法说出来, " 瘦猴儿" 首先反对:" 王大哥,你带她们两个女人去洗吧。我随便找个自流井 冲冲就行了!" 刘胜表示同意找地方洗澡:" 自流井的水太凉!扎骨头,我跟小 王去洗。""瘦猴儿" 也没再说什么,跟在后边走着,不时跟刘胜小声嘀咕几句。 小王在街上转悠,新疆农村的习俗,星期日是举办集市的日子。街上熙熙攘 攘的农民赶着毛驴车,拉着羊,有的毛驴车上坐着男女社员来这里赶集。土街的 两边稀稀拉拉,有回族老人挎着柳条编的篮子,一块脏毛巾盖着十来个鸡蛋,神 色慌张地在街上走着。看见像是买主的人,就掀开毛巾一角让对方看鸡蛋,然后 双方相跟着,找一处偏僻去处做交易。 王振春没心思看这些街景,他转到汉族人居住的地方,拉住一个老人对他讲 出了自己的要求。最后达成" 协议" :五毛钱一盆热水。等小王回头叫伙伴们, 却发现" 瘦猴儿" 不见踪影了。他四下看着问刘胜:" 老刘,你那位兄弟呢?" 刘胜胸有成竹地说:" 别管他了!他刚才不是说去自流井冲冲吗?反正晚上就见 面了。" 四个人轮流享用完属于自己的那一盆热水,身上顿觉清爽许多。小王用 手拨拉着头上的湿发,让它早点儿干了。小童和张秋凤站在旁边,用小童的梳子 梳理头发。两个女人在火车上和大礼堂一连几天没地方洗身子,这一盆热水澡洗 得身心都舒服。张秋凤那红润润的脸蛋儿,又放着青春的光彩。那长睫毛、双眼 皮、丹凤眼、尖鼻梁和白里透红的小嘴儿,组成一幅活脱脱的美人头像,看得小 王两眼发直。童玛丽胸前那突起的乳峰,配着她秀丽的脸庞、会笑的眼睛、乌黑 发亮的秀发,把一个成熟女性的美,展现在小王面前。王振春心跳加快,眼前出 现一种幻觉:他左手揽着小童,右手搂着张秋凤,心里那份儿美,干脆说,给他 个县长也不换! 他正在呆呆地做着白日梦,只见远处围了一大圈子人。有人高喊着:" 打! 打死他这个黑大爷!" 接着是皮带抽在身上的" 啪啪" 声,还有人疼痛的嚎叫声。 王振春听这嚎叫声耳熟,脑子里立刻明白了:" 是瘦猴儿!"刘胜也听出了这熟悉 的声音,急忙对小王低声说:" 不好!这小子出事儿了!" 小王对小童低语了几 句,她拉着张秋凤站在原地没动。小王跟在刘胜身后奔人群跑去。当他挤进人群 里,看见两个戴红袖标的维族人,每人手里一根牛皮腰带,挥舞着抽打在人群中 间抱头蹲着的两个维族小孩,和抱头缩成一团的" 瘦猴儿" 身上。" 瘦猴儿" 身 上的棉衣被抽得棉花乱飞。那两条皮带多一半儿打在他身上,他抱着头的手和胳 膊上已经被抽得血迹斑斑。小王知道,这年月打死一个外地人,就像踩死一个蚂 蚁一样,不会有人管的。他脑袋一热,一步窜进人群中央,双手同时伸出,抓住 了两条皮带往怀里一扯。两个维族造反派正打得起劲儿,突然来了这么一个汉族 巴郎子制止他们,那火儿立刻冲小王来了:" 你!什么人?敢管我们?" 一个气 势汹汹的维族大汉,瞪着牛卵子般大的眼睛质问王振春。" 你们为什么打人?" 小王指着正被刘胜扶起来的" 瘦猴儿" 说。" 他的,贼娃子一样的!别人的钱包, 偷了!" 还是那个" 牛卵子" 吼叫。另一个维族人就赶过来抓刘胜。小王大吼一 声:" 住手!" 这一声当年在农场唱京剧的" 叫板" 嗓子还真管用,这两个打人 者被震呆了。" 你们说他偷钱包,有什么证据?" 王振春理直气壮地质问打人者。 " 有人看见他们三个巴郎子,在丢钱包的人身边转过!""身边转转不等于他偷东 西,他身上有没有丢的钱包?" 王振春得理不让人地质问着。这一句话仿佛提醒 了打人者,其中一人上去搜" 瘦猴儿" 的身上,翻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再搜那两 个小巴郎子,身上也没有钱包。这时那个" 牛卵子眼" 气急败坏地吼叫:" 肯定 是他把钱包扔了。这样的贼娃子我碰到的多了!你是干什么的?" 这时候" 牛卵 子眼" 才醒过味儿来反问小王。" 这个人是我的勤务员,我是从北京来的。宣传 毛泽东思想的红卫兵!" 另一个维族人立刻抡起皮带冲小王抽来,嘴里骂着:" 囊死给!什么北京来的红卫兵?贼娃子一伙儿的!" 小王没想到那人会抽他,所 以没防备,一皮带正抽在后脑壳上,打得脑瓜儿" 嗡" 地一下,火烧火燎地疼。 小王急了眼,他伸手抓住皮带往怀里一带,那打人者被顺势拉过来。小王照着那 人脸上迎面就是一拳,那人" 啊" 地一声,脸上立刻开了花儿,眼眶登时肿起一 个黑包,鼻孔往外流血。那人捂着脸" 哇哇" 叫着," 牛卵子眼" 就扑上来抱着 小王。王振春反手揪住他的后脖领子,弯腰往他身下一送,手上一用劲儿,嘴里 吼一声:" 走——!" 只见那个身高马大的" 牛卵子眼" 一下子从小王头上飞出 去,摔到几米开外的人群里。小王正注视着摔出去的人,不防身后一个维族巴郎 子手里拿着一把匕首偷袭过来。刘胜见状急喊一声" 小王!身后!" 王振春下意 识地往旁边一闪,本来对准小王心口的刀子扎在小王肩膀上。小王立刻感到手臂 发凉,眼冒金花,他意识到被刀扎伤了。他顾不得看伤口,因为那凶手还拿着滴 血的刀呢。他往前进一大步,斜着身子跨到凶手侧面,手伸过去抓住凶手拿刀的 手腕子,咬住牙用力一拧。只听" 咔吧" 一声,凶手吼叫着,用另一只手握着这 只被扭伤手腕的手,没命地跑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吓得往后退,小王手捂住流血的伤口招呼刘胜:" 老刘! 走!回去!" 却发现" 瘦猴儿" 不见了。小王焦急地四下寻看着,刘胜凑近身边 小声说:" 小王,别找了!这小子撒丫子了。恐怕在哈密见不到他了!" 小王惊 奇地看着刘胜还要问话,只见小童跑过来,掏出手帕扎在小王伤口上。张秋凤在 一边吓得眼发直,木呆呆地看着小王,脸色白得像吓掉了魂儿的人一样。小王忍 着疼痛,招呼三个人往回走。 路上刘胜拉着小王,甩开小童和张秋凤,轻声说:" 小王,我告诉你实情。 瘦猴儿早在大河沿就想钻货车走,是我拦住了他。那个姑娘的钱包是他偷的,钱 包里的东西一样不少,都在我手里。这小子这两天见那姑娘老用疑惑的眼神儿瞧 着他,心里不踏实。怕真要露出破绽,让你们脸上挂不住。所以,昨天晚上他就 告诉我要" 单挑" 。他让我跟他走,省得连累你们。可你知道,我哪有他那两下 子?所以他一大早儿就做好开溜的准备,他让我转告你,也托你把那钱包还给那 姑娘。别让人家跟咱们受这份儿洋罪了,这小子跑了也好。刚才那钱包肯定是他 偷的,估摸着他手头儿空,想在开溜之前下一个包儿,路上垫补着用。这会儿他 跑了,咱们一口咬定不认识。估计问题不大吧!" 小王手捂着已经不大流血的伤 口,咬着下嘴唇想了想,摇着头说:" 我看这件事完不了!你想过没有?这地方 是维族人集聚的地方,他们势力大。你想,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敢往死里打人, 还动刀子杀人,不就是实证?咱们就是这份儿受罪的命,为哥们儿两肋插刀我没 得说,关键是让那个姑娘快走!别连累好人!" 说着他向刘胜要过钱包来,快步 赶上张秋凤。张秋凤脸色还没有缓过来,看见小王,立刻又紧张起来。王振春脸 含歉意,声音低沉地对她说:" 真对不起,白让你跟我们受了这么多惊吓。跟你 实说了吧,我们根本不是什么北京来的红卫兵。我们是被建设兵团从北京骗来的 牛鬼蛇神、小流氓。拿我来说,就是劳动教养过的就业人员,典型的黑五类。你 的钱包是被那个' 瘦猴儿' 偷走的,害得你吃了这么多苦,他也于心不忍。现在 他已经跑了,走之前特意托我把钱包还给你,让我替他给你道个歉。" 说着小王 站直了身子,给姑娘鞠了个躬。 张秋凤从小王手里接过钱包,嘴里说不出话来,眼泪从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滴 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喃喃自语说:" 王大哥,你们不是坏人!你们是好人!" 童玛丽这时候也来到王振春身边,听到这里,也陪着张秋凤掉了眼泪。她用手抹 了一把泪水,对张秋凤说:" 你先看看钱包里的东西少了么?不少的话,你快离 开我们。如果你还要到北京,可以到我家去住,到时候咱们再团聚。" 说完她把 北京家里的地址告诉了张秋凤。 张秋凤答应着,打开钱包,从里面抽出一点儿钱来递给小童:" 大姐,这些 日子我花了你们不少钱。我的包里只有一百多块钱,我先给您一点儿。往后我让 家里把钱寄到北京去。" 小童抓住她的手,把钱塞进包里:" 快别这样婆婆妈妈 的,弄不好这会儿抓咱们的人快来了。你快走吧!" 可是此刻张秋凤已经走不了 了,因为从四面围上来一大群持枪的民兵。那个" 屠夫" 首当其冲地喊叫:" 站 住!举起手来!" 小王见状,急对张秋凤说:" 你千万别说知道我们的底儿,一 切和以前一样。到紧急关头你亮出证明,就全没事儿了。" 又对刘胜、童玛丽说 :" 咱们一定要来个铁嘴钢牙,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能顶过去就顶过去了。不然 就听天由命!反正和人打架的是我,一切有我顶着。" 四个人里,王振春、刘胜 是五花大绑,童玛丽被戴上手铐。那姑娘因为亮出证明,没加刑具,但也被" 屠 夫" 下令一块儿带走。四个人被簇拥着,一直押到一座墙上拉着电网的地方。两 扇大铁门" 咣当" 一声,把四个人与世隔绝了。 四个人被推进一间牢房,这是一间土坯垒筑的房子,里边臭臊味儿熏得人眼 睛疼。原来小王以为会分开男女来关,没想到竟然把他们关在一起了。四个人刚 坐下,小王就被两个彪形大汉架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小王又被那两人架着拖 了回来,脑袋低垂着,身子软软的,显然是被打昏了的。童玛丽扒开小王衣服一 看,前胸、后背全是皮带抽的一道道血痕。张秋凤吓得双手捂着脸不敢看,坐在 一边轻轻抽泣起来。 这以后,一连三天,小王都要被提出去拷打半个小时。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 一块皮肤是完整的了。但他醒过来仍是强忍着疼痛反倒连说:" 没事儿!他们再 怎么打,我就是不说!大不了这条命扔在这儿,活着也是受罪!" 第四天,童玛 丽发现小王肩膀上的刀伤往外流脓。她知道皮肉伤只要不化脓,伤口一结痂就算 好了。可刀伤是扎进肉里了,如果不及时治疗,弄不好这条胳膊就废了。于是她 站在牢门口大声喊叫:" 快来人哪!出人命了!" " 屠夫" 带着几个凶巴巴的壮 汉跑过来,站在小童对面,隔着牢门问:" 喊什么?离死还早着呢!" " 你进来 看看!他身上被人捅了一刀,现在刀口往外流脓。你们为什么不管?你们这样残 害首都红卫兵,我们要上告到中央文革去!" " 屠夫" 打开牢门走进去,弯腰看 着已经发高烧陷入昏迷状态的王振春,说:" 嗯——!这个人是够戗。如果刀口 不处理,用不了几天,轻者这条胳膊就没了,重者这条小命要去见阎王了。行! 给他治伤可以!不单治伤,还可以权当没发生任何事,送你们上火车去北京!" 童玛丽晃晃脑袋,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她追问一句:" 你说什么?""屠夫" 得 意地重复一遍他的话,然后嘴里发出淫荡的笑声:" 哼哼!不过我有个小小的条 件,你们要是答应了,我就可以放人、治伤!" 小童心里立刻咯噔一下,浑身打 了个冷战。她意识到前几天心里的预感,怕是要应验了。但是看着昏迷的王振春, 她不能犹豫,所以她毅然说:" 什么条件?你说吧!" " 屠夫" 看看屋里的几个 " 囚犯" ,又看看身后几个彪悍的打手,迟疑地说:" 你跟我到外边说去。" 小 童毫无顾忌地说:" 你还有什么话不敢当着别人说的?你这种人面兽心的东西, 还有忌讳吗?" " 屠夫" 看着满脸怒气的小童,突然发出一阵瘆人的狂笑:" 哈 哈哈——好!你这个小娘们儿有种!" 说着他走到张秋凤身边,伸手去摸她的脸 蛋儿。张秋凤吓得" 哇" 地一声哭起来,身子直往刘胜身后躲。童玛丽一个箭步 冲过去,双手齐出,把" 屠夫" 一下子推到牢门口。这一下还真出乎" 屠夫" 的 意料,他站稳脚步,用一股淫邪的目光看着气得脸发青的小童说:" 喝!我就喜 欢你这种泼辣的娘们儿!说吧!是你这个娘们儿陪我去睡觉,还是那个姑娘去? " " 屠户" 一下子露出了庐山真面目。童玛丽听了这话,脑子里" 轰" 地一下子 一片空白,她的预感应验了。她心里一个劲儿对自己说:" 怎么办?怎么办?" 她回头看看吓得浑身发抖缩成一团的张秋凤,又看看还在昏迷的小王,心里对自 己说:" 玛丽呀玛丽!认命吧!这是你上辈子造的孽,这辈子得这个报应了。张 秋凤是个姑娘,让这个王八蛋肏了,她今后怎么做人?罢了!为了小王,我就舍 了吧!反正我已经挨过好几个人肏了,再多一个王八蛋也没关系!" 她心里有了 主意,脸上反倒挂着笑,做出放荡的样子来吸引" 屠夫" ,免得他在那姑娘身上 打主意:" 行啊!我也是素了不少日子了,正想着有个壮汉子出出火呢!老娘我 跟你大战十个回合,要瞧瞧新疆的野汉子到底能不能呲出一丈二尺的尿来。我还 告诉你,这姑娘她爸爸是新疆军区39800 部队的首长。你要敢动她一个手指头, 到时候她老爹就是挖地三尺也要灭了你的九族。不信你就试试!" 说着她反倒往 " 屠夫" 身边靠去。 " 屠夫" 一把把她搂过来,就手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猥亵地说:" 谁愿意干 那傻乎乎的嫩屄?捅着费劲儿,还要听她干嚎,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就是你这样 的娘们儿骚劲儿大,花活儿多,能伺候老子' 翻白眼儿' 。走!老子的家伙硬得 都快把裤子顶破了!" 说着就往外抱小童。 小童眼里含着泪,一甩头从" 屠夫" 手里挣脱出来。她后退两步怒目灼人厉 声说:" 你先把医生叫来,当着我的面儿给他治病。医生走了我才跟你去快活! " 第二天清早,童玛丽拖着疲惫的身体,两腿挪着步子走进牢房。张秋凤忙扑上 去,扶着脸色苍白的大姐。只见她脸上一块块被人咬过的牙印儿,两条腿劈开着 走。分明是下身肿了。" 大姐,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永远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 张秋凤哭泣着扑在童玛丽身上。小童脸上硬挤出一丝儿令人心碎的笑容,强压 住心里的痛苦,似在安慰自己,也似安慰张秋凤:" 没关系,咱们女人,下边长 了那么个洞,就是让男人捅的。大姐我见得多了,粗的、细的、长的、短的,全 往这里边捅过。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了,反正除了撒尿闲着也是闲着,他们想干就 干吧。你可还是一朵鲜花没开苞儿呢!不能让这帮畜生毁了你。不过你放心吧! 我编的你爸爸是部队首长的瞎话他们相信了。我听见他们说要放你走的话了。别 为大姐伤心!这点儿狗[ 上尸下丛] 涨不了肚子。" 说完她发出一阵痛楚的呻吟。 张秋凤赶紧抹抹眼泪担心地问:" 大姐!他们打你了?伤着哪儿了?" 童玛 丽轻轻转过头去,看看治了伤之后仍在沉睡的小王,和木呆呆地坐在那里的刘胜, 低声对张秋凤说:" 打倒没打,只是他们三四个人轮番儿地干,捅得我下边肿疼 肿疼的。这一滩狗[ 上尸下丛] 脏了我的裤衩,等以后买了裤衩把它换下来。过 两天下边就会消肿的,没事儿!你扶着我躺一会儿吧。" 刘胜过来扶着童玛丽躺 在小王身边。他支支吾吾地问小童:" 你看——,他们能放我们走吗?" 小童心 里一阵恶心,没好气儿地回答:" 他敢不放?!我告诉他们了,如果说话不算数, 我就豁出这张脸不要了。跑出去到处乱喊乱叫。我这裤衩上有证据,怕他什么? " 。 童玛丽平躺着身子,一阵睡意袭上头来。她用力睁开红肿的眼睛对刘胜和张 秋凤说:" 我求你们二位别把昨天晚上的事儿告诉小王,只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过。" 见两人点了头,她头一歪,就睡过去了。 过了两个小时的样子,昨天晚上给小王治病的医生又来了,他一句话没说, 只是清洗伤口、换药、打针,然后就走了。接着送饭的来了,刘胜一看这顿早饭 还真不错:一个大盘子上有十几个小馒头,一小钢精锅大米粥,还有咸菜。盘子 边儿上有两条酱鸡腿儿。" 嗨——,这帮孙子对咱们还真是优待呀!" 说着伸手 就去拿鸡腿儿。张秋凤用手指一抻刘胜衣服,再指指躺在水泥地上两个沉睡的人。 刘胜一下子脸红了,他没说什么,默默地拿着馒头抓块咸菜坐到一边去吃。 也许是医生的药起了作用,也许是身边饭菜的香味唤醒了王振春。他睁开眼 看看身边坐着吃饭的张秋凤,又看看刘胜说:" 吃饭了,也不叫我?我肚子早饿 了!" 他想爬起来,但身上的伤口扯着他," 哎哟" 一声又倒下去。同时他也看 到躺在旁边沉睡着的童玛丽:" 咦?吃饭了怎么不叫童姐呢?" 说完伸手要拽小 童。张秋凤赶快拦住他:" 童姐昨天晚上为照顾你一夜没睡好,刚刚睡着的,千 万别叫她,让她睡会儿吧。有什么事儿我来办。" 张秋凤让小王躺好,然后撕着 馒头和酱鸡腿儿肉,喂他吃饭。 到了中午,医生又来了。他摸摸小王额头,轻声自语:" 不烧了!" 然后给 小王打了一针,又放下一包药片说:" 一天三次,一次一片,消炎的。" 说完就 走了。接着中午饭送进来,送饭人照例放下盘子,拾起早上的空盘子扭头就走了。 小王看到眼前这一幕心里奇怪:" 这是演的那一出戏?" 然后自解地对刘胜说: " 可能是我昨天说的,要上中央文革告他们的话起作用了。不然他们怎么会这样 招待我们?" 刘胜含糊地答应着,张秋凤眼里含着泪水,又怕小王看见,扭过脸 去擦泪。小王对张秋凤的举动起了疑心:" 小张,人家这么好地招待咱们,瞧这 一大盘子羊肉抓饭,多香!你还哭什么?别着急!一会儿他们来了,你把证明给 他们看,一定会放你走的。童姐!起来吃饭吧。一会儿再睡!" 说着用手推推身 边的小童。 童玛丽已经醒了一会儿了,她身上的骨头像脱了节一样,浑身酸痛,身上一 点儿劲儿也没有,不过下身的疼痛倒是轻一点儿了。见小王推她,就咬着牙,浑 身较着劲儿,勉强用手支起上半身来装出个笑容说:" 小王,你说的有道理,这 帮孙子肯定让你的话吓住了。萤火虫的屁股——他们能见过多大的亮儿。吃过饭, 等他们来了,先让他们放小张走,然后咱们也走。非让他们把我们送上火车才行! " 可是到了下午,只见医生和送饭的人,却一直不见" 屠夫" 的影子。这一下童 玛丽心里憋不住了,她咬着嘴唇忍住浑身酸痛,挪到牢房门口,用手猛砸牢门。 同时用她那唱青衣的底气和嗓子高声叫骂:" 你们这帮有人下没人教的东西!要 是还有点儿人味儿,就赶快把你们的头儿叫过来。不然老娘我就要说那不好听的 话了!" 她连喊了几次,只见那" 屠夫" 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站在牢门外 吼叫:" 你这臭娘们瞎叫唤什么?是不是又痒痒了?再叫,老子找几个大老维伺 候伺候你!" 小童毫不示弱地仍旧骂着:" 你这个王八肏的畜生!昨天怎么说的? 你想赖账?""屠夫" 反问着小童:" 我赖账?你在这哈密一带打听打听我张三全 是赖账的人吗?老子吐口唾沫也能砸出个坑儿来。医生来了没有?好饭好菜送来 没有?" 小童仍然激愤地吼着:" 别说那些!为什么不放我们走?" " 屠夫" 把 牢门打开,从小童身边闪过,站在牢房中间,满脸横肉上挂着淫亵的笑意说:" 急什么?不想跟老子再快活一盘了?" 说完脸转向张秋凤瞪着眼说:" 你可以走 了!顺便告诉你,中央已经下令停止大串联了。回家还是去北京,随便你。明天 早上有火车,我们送你上车!" 张秋凤不知哪儿来的胆气,她横眉怒目,脸上满 是鄙夷的神色呵斥:" 你是哈密哪一派的?你这样虐待我们革命学生,回去我要 告诉我爸爸派人来抓你!让你知道知道欺负人的下场。" " 屠夫" 一听心慌了, 他脸上的肌肉向上耸动,挤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挤出一点儿令人恶心的笑来, 央求说:" 行啦,我的小姑奶奶。我们不知道你是高干子弟,况且我们也没动你 一根毫毛,这怎么算虐待呢?走吧!" " 走也行!但是我们一块儿进来的,要一 块儿出去!不然我不走!" 张秋凤提出自己的要求。 " 他们的事儿你少管。他们是什么人你知道吗?说出来吓你一跳,你还是别 管闲事儿。快走吧!""屠夫" 话里有话地威吓姑娘。 童玛丽一听这话火儿往上冒,也顾不得对小王隐瞒了。她不知哪儿来的一股 劲儿,如闪电般冲到" 屠夫" 面前:" 我把你这没良心的畜生掐死!" 说着伸过 手去。" 屠夫" 吓得往旁边一闪,童玛丽接着骂:" 老娘身上三个窟窿眼儿,让 你玩儿了两个,你还说不赖账?老娘豁出去了,上街上喊去!" 说完一转身拉门 跑出牢房。这一下" 屠夫" 慌了神儿,忙追出去。小童已经一阵风跑到大院子里, 冲着大院里的一排关着人的牢房和站在岗楼的警卫高声喊叫:" 大伙儿听着!张 三全这个畜生,白玩儿了老娘,老娘是北京来的红卫兵……" 这时候跑过来几个 民兵,和追过来的张三全把小童围起来,张三全上来用手捂着她的嘴。童玛丽趁 机牙床一用力,咬得张三全" 哎哟" 一声叫了起来,一个劲儿甩手。一个民兵上 前低声对张三全说:" 大哥,算了吧。别为了一个娘们儿坏了大事,别忘了,矿 区那帮对头正找你的茬儿呢!" 张三全听这话一愣,随即一咬牙一跺脚,发着狠 说:" 得!老子算栽在你这个骚娘们儿手里了。放人——!" 王振春、刘胜和张 秋凤,趁着牢门没关,也跑出来。张秋凤似乎从小童身上学到了那股泼辣劲儿, 她冲过来喊:" 放?没那么容易!要送我们上火车,不然我跟你们没完!" 王振 春从刚才童玛丽的话里,明白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儿。他眼里射出愤怒的目光, 拳头攥得" 咯咯" 响,目光盯在" 屠夫" 身上要冲过去,吓得" 屠夫" 直往民兵 身后躲。小童上前一把拖住小王,在他耳边低声说:" 小王,我这身子反正是脏 的。为了救你和小张,就是要我的命,我要是眨一下眼皮就不姓童!算了,别忘 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 。咱们还要回北京呢!这笔账有清算的日子!" 王振春听 了小童的话,再看看" 屠夫" 身边那几个彪悍的民兵,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从 眼角直淌下来。他心里的火气没地方出,就蹲在地上用拳头砸得那黄土地" 嘭嘭 " 响,在踩实的地面砸出一个坑来,他一点儿不觉得手疼。最后他咬着后槽牙从 牙缝里挤出一句誓言来:" 童姐!此仇不报死不瞑目!" 说完垂下了头。 " 屠夫" 见小王没了那股凶气,在几个民兵的护卫下走到小王跟前一米远的 地方站住,恨恨地说:" 你们沾了这个骚娘们儿的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底 儿。在大礼堂,我就猜出你们是哪路货了。告诉你们,离这儿不远,就是工二师 驻哈密办事处。我把你们交给他们,这会儿怕是已经押回去了吧。是这个骚娘们 儿的浪劲儿救了你们。行了!闲话少说,我张三全是说话算数的。你们还回大礼 堂去住,明天早上去北京的火车来了,我保证把你们送上去。不用买车票,也没 人查你们。可到了北京能不能出站,就是你们的事儿了。" 说完了还没忘了冲小 童呲着黄牙板耍贫嘴:" 骚娘们儿!老子玩儿过这么多女人,没见过你这么浪的。 劲儿还真不小,是个见过大家伙的女人。要想着老子这根枪棒,再来找我,保证 让你心里像蜜蜂爬一样舒坦!" 说完发出淫荡的浪笑。童玛丽" 呸" 地一声往他 身上啐过去,骂:" 你妈一定让驴肏过!不然不会生出你这么个畜生!" 刘胜见 状赶快上前拦住:" 童姐,算了吧!过去就过去了,别再找麻烦!" 王振春狠狠 瞪了刘胜一眼,甩过一句:" 怕麻烦就别跟我们一块儿走!" 。吓得刘胜低头不 语,一边儿站着。 三、小飞贼古城赎罪火车风驰电掣般行驶着,车厢里的喇叭响起来:" 下一 站是咸阳车站,有下车的旅客,请携带好您的物品做好下车的准备!" 广播声惊 醒了沉睡的小王,他双手高举,张嘴伸了个懒腰。看着车窗外那一望无垠的麦田, 碧绿的麦苗已经抽出了麦穗儿,在微风中轻摆着,好像在欢迎列车上的旅客。东 方的旭日升在半空中,用它那金色温暖的大手抚摸着刚刚苏醒的大地。铁道两旁 的绿树在和煦的阳光照射下,轻摆着细枝和绿叶,显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色。 王振春看着窗外的春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把心中的郁闷吐出窗外,消失在蓝 天中。 这时候,一名列车员和一个身穿警服的乘警,来到小王面前。看着在座位上 横躺竖卧的几个人,对小王说:" 列车长让我通知你们一声,哈密的张三全有话 儿,让把你们送出西安去。下一站咸阳一过,你们就要准备一下。等车上的人下 完,由我来带你们从旁门出去。" 站在车站广场上,王振春看看身边的伙伴和自 己身上的衣服,又看看广场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对小童说:" 童姐,咱们四个人 身上的这身皮,该换换了。不然,咱们个个都成了捂汗包了。" 这个月份,西安 地界已经穿不住棉衣了。当地人都是夹袄、单衣,只有他们几个人还穿着棉衣, 站在那里特别显眼,惹得过路人都用疑虑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童玛丽自从离开哈 密,这是头一次笑了笑,但笑容中仍含着凄凉的悲意:" 是啊!咱们得赶紧离开 这儿了,不然人家都拿咱们当猴儿看了!" 她四下望望,指着远处一家商店说: " 上那个商店瞧瞧,能不能买件单衣裳换换季。这脏棉衣就甩了吧!" 转了几个 商店,衣服倒是都有,但他们没有西安的布票,人家不卖。四个人站在一个商店 外直发愁,小童深有感触地说:" 这粮票有全国的,布票怎么没有?" 王振春也 接上话头,感慨地说:" 布票没有全国的,也就罢了,这么大一个城市,连个估 衣店都没有?不然选件旧衣服换换,也对付到北京了!" 张秋凤干脆把黄棉衣脱 下来,放在商店外的台阶上垫着坐下。小童看着她那既蓬乱又沾满了灰土的头发, 摇摇头,建议说:" 干脆打听一下,这儿附近有没有澡堂子?管它三七二十一, 先把身上的滋泥洗了再说。" 四个人一路上边走边打听,果然在东大街找到一家 澡堂子。一个木牌子挂在门口,上写着" 卫东浴池" 。只见那澡堂门前排着十来 个人,等着买票进去。澡堂子门口那原来的名称已经被铲掉,但还可以隐约看出 " 惠泉池" 的痕迹。 四个人夹着刚脱下来的棉衣站在队里,这一下把队形冲乱了。站在他们前后 的人都用手捏着鼻子,站得离他们一米多远,眼睛瞪圆了盯着他们,生怕有个虱 子蹦过来。王振春没理会这些人的反应,全神贯注地盯着售票窗口。因为他发现 售票中,买卖双方都有一番对话:买票人:要斗私批修!买一张! 卖票人:为人民服务。盆的?池的? 买票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池的! 卖票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找你七毛! 小王连看了几个人,全是一对一地背语录。这当然难不住他,轮到他买票了 :卖票人:要斗私、批修!买几张? 王振春: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 的勇气。买四张盆的!两男、两女。 售票员接过小王的钱,瞪了他一眼,小声嘟哝着:" 真啰嗦!" 小王身后也 有人嘟囔:" 这小子跑这儿卖弄口才来了!" 卖票人把找的零钱和洗澡票从窗口 递出来,说了句:"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接着钱!" 小王接过澡票冲小童吐了吐 舌头。小张笑着说:" 王大哥你真能背。瞧那个卖票的,说来说去就那么两句。 真笨!" 四个人洗了澡,身上轻松多了。尤其是童玛丽,从澡堂里出来,好像变 了一个人,神采奕奕的样子,仿佛把哈密发生的事儿和身上的污垢,一下子全留 在澡堂里了。她站在大街上看着过往的车辆,对身边的小王说:" 咱们一不做二 不休,找一家羊肉泡馍馆好好啜一顿吧!" 刘胜一听高兴了:" 对!这羊肉泡馍 是西安有名的饭食。既然来了,咱们就饱饱口福!" 张秋凤是个从没离开过新疆 的姑娘,对他们说的话从不插嘴。只是像小孩子跟着母亲一样,一步不拉地跟着 小童。但她那目光中一股爱慕的神气,常常不经意地射在小王身上。 说开吃东西,刘胜可神气了。他边走边谈:" 西安除了羊肉泡馍,还有肉夹 馍、葫芦头、水晶饼……" 他说了一大堆吃的名称,除了羊肉泡馍之外小王全没 听说过。接着他又数着玩儿的地方:" 西安市里有钟楼、鼓楼、碑林、大小雁塔 ……西安郊区玩儿的地方更多。我敢说,住下来玩儿一个月不带重样的!" 几个 人边走边看,不一会儿走到西大街上。小王一眼看见前面有一个饭馆,门口有一 个大木牌子,写着" 工农兵羊肉泡馍店" 。他用手一指:" 前面有个' 羊肉泡' , 咱们紧走几步,洗完澡我还真有点儿饿了。" 这座" 羊肉泡" 馆子真是一个大馆 子,一进门,就看见排着很长的队。馆子里非常宽敞,分里外大厅,分别摆着长 条形桌子和板凳。里外厅坐满了吃" 羊肉泡" 的人们。小王站在门口细细观察。 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到这种" 自助" 式饭馆吃饭。他看到门口排队的人买了 餐牌之后,移步到队列旁边的一个玻璃柜台处,把餐牌亮给一个发放食具的人看, 同时把一张硬纸片递给那人。那人看见餐牌,就发给持牌人一个直径十八厘米左 右的大瓷碗,并按硬纸片上写的蒸饼数把一种白的发面圆饼发给持牌人。那人就 端着大瓷碗在一张长条桌边找一个座位,坐下来用手把圆饼掰搓成小球状或小块 状,然后自己端着盛有掰好饼块的大瓷碗,走到大厅最里边的一排窗口前,把大 瓷碗和餐牌的一半儿交给窗口里边的人,就回到自己座位上等候。不大一会儿, 窗口中喊叫他的餐牌号数。他持另一半儿餐牌,去领属于自己的大瓷碗。这时候 大瓷碗里已经是热腾腾的汤泡饼了。 王振春正看得出神,过来一位头戴白帽儿的人问他:" 你们是吃饭的吗?" 小王点点头。童玛丽若有所悟地低声对小王说:" 看来咱们手上的棉衣不能要了, 你瞧那人的神气,把咱们当要饭的了。" 她正和小王嘀咕着,张秋凤神色慌张地 扯了扯小童,压低声音紧张地说:" 大姐,您瞧那个瘦瘦的人在一边儿跟几个人 一块儿吃饭呢!" 小王顺着小张的手指方向,往大厅里面一看,果然在窗口旁的 一张桌子边," 瘦猴儿" 和几个小伙子连比划带说地吃着" 羊肉泡" 。这时候刘 胜也看见了,他连忙向小王说:" 王大哥,我去找他!" 小王摆摆手,咬了咬嘴 唇,轻吐出一句话来:" 这事儿还是我去吧,你们在这儿等着。" 刘胜有点儿紧 张地说:" 你可别跟他吵起来!""不会的!他又不欠咱们什么情儿,钱包的事儿 他也吐出来了。还有什么可吵的?放心吧!" 说完小王径直走过去。 " 瘦猴儿" 在哈密出了事儿,见小王跟民兵打起来,他知道自己打架根本帮 不上手,可是他想到弄不好那些民兵的同伙儿来了,他们几个人就谁也跑不了了。 而且有自己这个当事人在,对小王他们十分不利。何况他也羞于见那个姑娘,所 以趁乱逃离了现场,一口气儿跑到铁道线上,看见往口里方向开的货车就扒了上 去。在敞车的蓬布下边忍着渴和饿,一下子来到西安。他有" 下包儿" 的手艺, 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饿不着他。没几天,他还结识了西安的一帮" 小佛爷" 。给 他们露了一手漂亮的" 下包" 绝活儿以后,这些" 小佛爷" 就拜他为" 大哥" 了。 今天他下了一个" 大炮" ——也就是份量足的钱包,心里高兴,就约了几个" 小 佛爷" 上这儿解馋来了。 他正和这帮人聊得高兴,猛一下看见小王从那边直奔他而来。他脸色一变, 瞟了一眼身边的几个" 小佛爷" ,立刻又镇静下来,站起身冲小王一抱拳:" 王 大哥!您也上这儿来吃饭?快坐下!我来作东!" 说完冲身边那几个眼睛盯着小 王看的小兄弟介绍说:"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拜把子大哥,穿一条腿儿裤 子嫌肥的哥们儿。" 然后对小王说:" 这几位是我在这儿刚交的小兄弟。您什么 时候到的?" 小王是个外场人,见" 瘦猴儿" 给他" 亮场子" ,他也不能不给他 这个面子。所以也是一抱拳:" 兄弟来得不巧,搅了你们的饭局。改天我请你们 好好儿啜一顿。今儿个你们老几位先吃着,我找我这位兄弟有几句话说。" 说着 冲那几位一抱拳,转身往外走。" 瘦猴儿" 也只好说:" 你们先吃着,我马上就 来!" 站在饭馆外面的路边上," 瘦猴儿""窜儿亮" ,立刻对小王又鞠躬、又敬 礼的,如果周围没人的话,准能给他跪下。王振春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和地说: " 你别这样!你不欠我什么。我想问问你干吗跑哇?""瘦猴儿" 见小王没有找他 算账的意思,喜出望外。往前凑近一步说:" 王大哥!没您不圣明的。干我们这 一行的人,最忌讳回头瞧!' 活儿' 干完了,抹头就走。因为谁丢了钱包能不着 急?连哭带嚎的,让人听了心里不好受。再做' 活儿' 弄不好手就会发抖。反正 我不知道别人,我是从来不回头瞧的。就算丢包人转眼跳了河我也不看!可是那 姑娘的包儿让我下了,我原以为出了车站就会分手。哪想到她跟定了您了。您说, 成天在一块儿,我老看着她死了爹一样哭丧着脸,我这心里受得了吗?再说,万 一露了馅儿,让您脸上也挂不住不是?况且,我和刘胜没证明,也连累你们。我 这副模样又长得惨了点儿,跟你们在一块儿,老给你们添麻烦,我也不落忍。" " 你说这些话我都信!可你知道吗?就因为你这件事儿,你跑了,可把童姐害惨 了。你就是死十次,也补偿不了童姐受的那份儿罪……" 王振春说着心里来气儿, 还要骂他几句。可没想到背后传来童玛丽的声音,那声音字字像冰做的,让小王 听了不由得打了一个冷噤:" 王振春!我告诉你!从现在起,你再提那件事儿, 我就不认识你姓王的了!你这是诚心寒碜我呀!" 说完,她从那件事儿发生到现 在,第一次流出了眼泪。 小王一下子慌了神儿,赶快冲小童抱拳、作揖,连说:" 童姐,别生气,我 保证决不再提一个字儿。不然让我烂舌头、长疔疮!" 童玛丽扭过脸没有理他, 但也不再落泪。" 瘦猴儿" 虽然不知道因为自己到底怎么伤着童姐了,可也猜出 个八九不离十。于是赶紧跑到童玛丽面前,深深鞠了一个躬,虔诚地说:" 大姐, 不管怎么说,全是小弟的错。事儿可以不提了,但是赔礼道歉不能少。这么办, 你们还夹着棉袄,看样子是刚下火车。我来做东,上哪个大馆子猛啜一顿。菜尽 你们点,吃完饭安排你们住下。我带你们好好儿逛逛西安。在这儿,吃、喝、住、 行全是我的……" 刘胜上来一把扯住" 瘦猴儿" :" 说别的都是老幺,能不能给 我们踅摸点儿西安布票让我们换换季?瞧我们这份儿德性,走到哪儿人家都捂着 鼻子、按住兜儿。" 第二天一大早,王振春还躺在被窝儿里睡得甜甜的。这是他 从离开施工连快一个月头一次躺在软乎乎的床上,放放心心地睡个觉。 门被推开," 瘦猴儿" 伸个脑袋进来。看看屋里两张床上睡着的小王和刘胜, 然后悄无声地进来关上门,走过来把二人推醒。王振春睁开眼看着他,睡眼惺松 地问:" 几点了?""瘦猴儿" 一指窗外说:" 老爷儿( 指太阳) 都那么高了!快 起来吧!" 两人刚穿好衣服," 瘦猴儿" 昨天那几个" 小佛爷" 兄弟就找了来。 " 瘦猴儿" 看了看小王和刘胜,然后吩咐那几个人:" 这两天多做点儿活儿!大 哥我有点儿罗锅上山——钱紧。我又腾不开身子,我们这几天的嚼裹,可就全靠 你们了。" 那几个人答应着走了。 小王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两下子!昨天晚上在这个旅 店里,你跑前跑后忙里忙外,就跟你是店主一样!""瘦猴儿" 笑着说:" 咱这种 人没别的本事。在外面混,就得脑瓜儿灵点儿、腿勤点儿、嘴甜点儿,外加手头 快点儿。有这几样,无论走到哪儿,吃、喝、拉、撒、睡就全不缺了。" 说完冲 刘胜挤挤眼儿:" 要不然,刘哥身边那么多人,能带我出来?刘哥,今儿个你想 吃什么,点吧!兄弟我包了!" 刘胜假装生气的模样:" 呸——!瞧你那人模狗 样儿的,八仙桌上摆螞蚱——你还是块肉了?我想吃活人脑子,你有吗?""行啊! 我这脑子,就是道名菜一道——猴脑。您吃吧!" 三人正在说笑,童玛丽和张秋 凤推门进来。小童一进门就嚷开了:" 喝!大清早的你们在这儿乐呵上了。" 这 一宿好觉,睡得她来了精神。小张本来是笑着进来的,不知怎么,她一看见" 瘦 猴儿" 心就发慌,两只大眼睛总" 贼" 着他。小王见此情景,心中不由得一动, 他对" 瘦猴儿" 说:" 你去给我们这些客人张罗点儿嚼谷。""瘦猴儿" 点着头, 双手一抱拳来了句韵白:" 得令,哦!" 转身走了。 他一出门,小王让小童把门关上,然后对坐在床边的小张说:" 姑娘,你跟 了我们这么多天,我也不当你是外人,就像我亲妹妹一样。我们这帮人是什么根 底,你也知道了。今后我们就是四海为家了,说不定哪一天阎王爷一招手我们就 得过去。你是个大学生,又是好人家闺女,别跟着我们吃挂落。再说,总跟着我 们学不了好。误了你的一生,也对不起你的父母。所以我的意思,你可以去北京 了,车票我去给你买。行吗?" 张秋凤听了这话,噙着的泪水在眼眶里直转。她 几乎央求着说:" 王大哥,童姐、刘大哥:我自从认识了你们,一直受你们照顾。 你们就像我的亲哥、亲姐一样。现在你赶我走,让我上哪儿去?北京我没有人认 识,只有回新疆。可我既然都到了西安,如果不到北京看看,我死也不甘心。反 正大狱我都蹲过了,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儿?你们就带着我吧!" 童玛丽是同意 小王的意见的,这不光是怕出事儿连累张秋凤,而是凭着女人的敏感,她认为张 秋凤有点儿爱上了王振春。这对她是一个直接的威胁。因为不管是年龄、相貌还 是其他条件,她全比不上那姑娘。何况人家是处女,自己已经是残花败柳了。昨 天她看见小张拉着小王说悄悄儿话,心里没着没落的(她不知道,那是小张在劝 小王,别再当着童姐的面提哈密的事儿),现在她听了姑娘这番话,心里那份猜 忌就超过了同情。她认定自己不能失去小王,看着小王有点儿被张秋凤的话打动, 她着急了。立刻想出个主意,来隔断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发展。 她用手抚摸着张秋凤的秀发,脸上带着同情张秋凤的表情:" 秋凤姑娘说得 那么可怜,让姐姐我听了辛酸。不过你王大哥讲的也在理儿。我们这些人都是吃 凉不管酸、活一天算一天的人。现在咱们坐在这儿有说有笑的,说不准一会儿' 雷子' 来了,就全折进去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受这份儿连 累。这样吧,既然你叫我一声大姐,我这姐姐就不能白当。我陪你去北京!到了 北京就住在我家里,玩儿些日子再回新疆。你看行吗?" 小王听了,拍着手连说 :" 好、好!这个主意好!一举两得。只是童姐你不能在这儿玩儿了。反正咱们 在北京还能见面。我估摸最多一个星期,我就回到北京。下车我就找你们去!" 送小童、小张上了火车," 瘦猴儿" 不单给她们买了车票,还送了二百块钱给她 们。" 姑娘,算我有眼无珠,害得你跟我们担惊受怕。我在这儿赔罪了!""瘦猴 儿" 最后对张秋凤表示一点儿歉意,说得张秋凤脸涨得通红,眼圈儿也红了。看 着送他们的几个人,掉了好几滴眼泪。 送走了她们,王振春和刘胜在" 瘦猴儿" 的陪伴下,在西安一住就是一个星 期,吃、喝、玩、乐样样占全了。不但小王身上的伤完全好了,在施工连干活、 挨整掉的膘儿也全长回来。但是不管怎么说,他心中总想着小童和张秋凤。尤其 后者,那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好像刻在他心上一样。只要躺在床上一闭眼,张 秋凤那长得厮称的脸蛋儿就出现在他脑海里。他心里明白:" 食" 和" 色" 是人 的天性,不论男女,只要长得漂亮长得帅,就会引起异性的好感和注视。但这不 等于就一定要占有她(他),那是另一回事儿。按张秋凤的条件,像小王这样身 份的人,如果一见面姑娘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恐怕会像避瘟疫一样,避之唯恐 不及的。只因为一路上相互了解得深了,她也确实受到了他们的呵护,姑娘出于 感谢,所以才没有表示厌恶。况且他和童姐形同夫妻,不可能再和别的女人在一 起了。小王想到这儿,叹了一口气,他拿定主意了:" 回北京去!" 刘胜也同意 走,可是" 瘦猴儿" 不走:" 王哥、刘哥,你们走我不拦着。我瘦猴儿也对得起 你们了。这些日子你们也看见了,我在这儿挺自在的。北京是什么地方?首都! 那儿' 雷子' 太多!说不定有认识我的。我不去了。过些日子我也许上四川转转。 反正这辈子我是注定了过' 地当床、天当被' 的日子!有缘的话,咱们还能再见 面。你们二位走,我一位送三百块钱。算小弟赔礼的意思,到北京见着童姐她们 替我问好!" 四、王振春财色双收蒸汽火车头喷吐着浓浓的黑烟,喘着粗气,拉着长长的 列车向北京驰去。王振春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景色,发现越往北京走路两边 的标语越多。有的路边标语牌有一人多高,上面的字每个都有一米五大小:" 把 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坚决打退走资派的猖狂进攻!" 火车过了安阳车站,车 上开始有人在散发《造反小报》。王振春要了一份儿,只见小报正面头条用大红 字印着《打倒活阎王,解放广大兵团军垦战士!》小报还详细报道了北京第十五 中学红卫兵团和新疆建设兵团红二司造反派联合作战,近日将召开批判农垦部× ×部长控制下执行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还有建设兵团红卫兵战士控诉××在 新疆执行修正主义路线的" 罪行" 。小报内容很多,刘胜看得挺仔细,小王只有 等刘胜看完再看。 这时候列车员喊打开水,小王就提起暖瓶去打开水。在排队打水的时候,他 突然听到邻近的座位上,有六七个人在谈论新疆的张仲翰、王恩茂还有石河子武 斗的事儿。小王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却忘了打开水,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开水 已经没有了。回到座位上,他把听来的新疆文化大革命的消息告诉了刘胜。刘胜 又把小报递给他看,并说:" 看来新疆现在也乱了,兵团的领导都被批判。怎么 单单咱们支队不许批判当官儿的呢?" 坐在旁边一位工人打扮的人插嘴问:" 你 们也是新疆来的?" 刘胜支吾着" 嗯" 了一声,那人接着说:" 看样子你们是兵 团的人吧!新疆是红二司的天下,所以批判张仲翰、王恩茂搞得红红火火的。可 是兵团是红一司、红三司的天下,他们是保皇派。这一回中央下令兵团军管,对 他们保皇派可是一根救命的稻草。我们就是上北京告状的。还要参加批斗王震、 肖克这些走资派的大会。兵团的人来得不多,你们要能参加大会,亲自控诉王、 肖、陈在兵团执行修正主义路线,镇压革命造反派的罪行,那就好了。" 小王含 糊地支应着,不敢插嘴,刘胜可来了劲儿。他把支队镇压他们" 八·八战斗团" 的事件经过详细地叙述一番,那人听了非常高兴,连说:" 好!这种事实太有说 服力了!希望你能参加我们的战斗组织,一同投入大批判的运动中去!" 并且自 我介绍一番:" 我叫刘全,是新疆八一钢铁厂的工人。我们的组织叫' 战无不胜 战斗队' 。欢迎你参加我们的组织,共同战斗!" 刘胜也显得异常兴奋:" 咱们 是一家人,我叫刘胜。是' 八·八战斗团' 的负责人。我宣布:我们这个组织的 所有人员都并入你们的组织,一起去批判新疆和兵团的走资派。不获全胜,决不 收兵!" " 好!到了北京我会建议我们的司令封你做副司令。咱们一块儿战斗到 底!" 王振春见他们两人聊得投机,自己根本插不上嘴,干脆拿着报纸走到车厢 连接处,靠着车窗看起报来。 火车过了丰台车站,前方就是北京车站了。车上的旅客全都忙着收拾东西准 备下车。小王没什么东西可收拾,但他心里却感到不安起来。因为刘胜下车可以 回家,而他在北京没有家。去小童那里当然好,可是他清楚,小童父母出身不好, 在街道上本来就受监督。小童和小张去了,因为是自己女儿,街坊全知道,问题 不大。自己要是去了,就会引起街道积极分子注意,弄不好会连累小童。况且小 童以前对他讲过,家里总共一间小屋,四个人住就够挤的了。自己一个男人,怎 么去住哇?他否定了去小童家的想法,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去年他在北京认识的 那个红卫兵张明。估计他能收容自己,况且刚才在小报上看到了北京十五中红卫 兵团的消息,最不济,让他以红卫兵团名义介绍自己去住旅馆总是可以的。 火车还没停稳,就听见车站的站台上有一群人高举着" 欢迎新疆革命战友进 京参加批判王、肖、陈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罪行" 的横幅。还有锣鼓齐鸣的欢迎 仪式。刘胜被他的新战友刘全拉住一起走了,临走前他给小王一个地址,让小王 去找他。 王振春手提着装洗漱用具的黄书包,随着人流走下车来。他看见刘胜夹在刚 下车的新疆旅客中,和站台上欢迎他们的人一一握手。小王没有停步,他心里计 划着出了站先在外边转转,到晚上再去西单找张明。可是当他快走到地下通道口 的时候,突然有人在大声呼喊:" 王大哥!" 声音挺急又挺大的,但他并没有过 心,还是往下走。这时候,好几个头戴黄军帽、身穿绿军服、胳膊上戴着红袖箍 的学生,一下子把他围上。这一来吓得他不轻,他脑子里" 轰" 地一下,一片空 白,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一定是兵团通知北京来抓我。白受苦啦!" 他正暗 自惊慌,只见一只手从身后拍在他肩膀上,同时传过话来:" 王大哥,我一个劲 儿喊你,你怎么听不见哪?难道不认识兄弟我了?我是张明啊!" 王振春扭脸一 看,正是自己要找的张明。只见他头戴崭新的绿军帽,绿上衣上挂着好几个大号 的毛主席像章。他的袖标比其他人的大一倍,戴在胳膊上顶半只袖子。上面有一 行小字:" 十五中红卫兵团" ,中间是四个大字:" 总联络员" 。小王知道总联 络员就是总头头儿,立刻笑着说:" 张明兄弟,我正要去找你。没想到在这儿碰 上了,真是太巧了!" 张明握住他的手,回头看看列车的标志牌,又看看小王, 奇怪地问:" 王大哥:你是从这趟车下来的?" 小王点点头。张明用手指指刚才 下车的刘胜一伙儿人问:" 你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小王含含糊糊地应了声" 嗯 " 。张明脸上露出笑容,高兴地连连握着小王的手晃了几晃:" 好哇!你真是老 天爷给我们送上门来的炮弹库!" 这一下把小王闹懵了:" 什么炮弹库?" 张明 顾不上解释,拉着小王的手说:" 走!上我家去,晚上我给你接风,还有事请你 帮忙。" 张明的父母知道小王曾救过儿子一条命,所以对他非常客气。白天小王 出去洗了个澡,又推了个革命的" 平头" 。他本想到大哥家去看看,可一想起去 年大哥、大嫂对他那份儿刻薄相,心里说:" 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当没这 个亲戚。" 他在街上转悠,不时见到浩荡的游行队伍,高呼着:" 打倒中国的赫 鲁晓夫!""打倒中国最大的走资派!""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伟大的领袖、伟 大的舵手、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毛主席万岁!" 的口号。因为人多嘴杂,再 加上最后一个口号特别长,结果参差不齐的喊声互相抵消着,只听见一片" 嗡嗡 " 的叫声,直到" 万岁" 两个字,声音才归到一个音阶上。 大街上还可以看到一辆辆解放牌大卡车,车厢的两侧挂着横幅标语。所有标 语的格式全一样:" 打倒××部走资派×××!" 街上行走的人们看到这些游行 队伍和示威汽车,都低着头加快脚步各奔东西。小王也不敢多看这些令人胆寒的 情景,他尽量躲开大街转胡同。一直转到小童住的那条胡同,站在胡同口,他不 敢往前迈步。脑袋里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说:" 去看看吧,反正自己有住处了。 " 想着往前就迈了几步。另一个声音却严厉地说:" 不行!别给童姐找麻烦。自 己还没在北京站住脚,可别因小失大!" 随后他又往后退了几步。引得过路人都 扫他几眼。最后,他还是匆匆离开这里,径直到张明家里去了。 快到张明家,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红卫兵,看见他的身影儿,转身冲院里喊: " 来了!" 等小王走到门口,张明已经迎过来,拉着小王的手着急地说:" 王大 哥,你可把我们急坏了。我以为你不来了,快进去,就等你了!" 来到房门口, 张明立刻拉开房门伸手让着:" 大哥请!" 小王一进屋,就看见屋子正中一张八 仙桌上摆满了菜,桌面摆着两瓶茅台酒和几瓶啤酒。桌边已经坐下的几个人见王 振春进来,忙站起身来冲小王点头。张明赶紧走上来介绍:" 这位是我们的副联 络员王明义。这是我们的军师钱卫东……" 等一一介绍完了,这才对大伙儿说: " 这位就是我刚才对你们说的新疆战友,去年救过我的命的王振春王大哥。大家 快坐下,今天我特意让人到市委特供店买了两瓶茅台酒给王大哥接风。来,满上! " 酒过三巡、菜品五味,张明左手攥着拳头,堵在嘴上干咳一声,转入正题:" 王大哥,今天这席酒,不单是给您接风,而且是邀请您参加我们的红卫兵团,一 起并肩作战。您看怎么样?" " 你们让我加入你们兵团,我能干什么呢?" 小王 对张明格外热情的招待,有点儿大惑不解。张明端起酒杯和小王碰了一下,然后 一仰脖灌进肚子里。他又夹了一口菜丢进嘴里,然后用手一抹嘴,最后叹一口气 说:" 唉!王大哥你不知道,眼下正是我们兵团最困难的时候……" 听到这儿, 小王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缺钱?这我怎么帮得了忙呢!" 但他没打断张明的话。 " 这话我得从头儿上给大哥讲讲,不然你听不明白。自从我们红卫兵团成立 之后,学校的大权我们夺了。然后奉总部命令,进入社会大批判行动。中央文革 小组有命令:外交部、国防部、财政部和军事单位不许我们冲击,让他们内部自 己批判,其他各部的大批判任务由总部分配。咱们兵团势力小,又没有直通中央 文革的通天人物,所以只分了个农垦部。总部命令我们联合农垦部内部的革命造 反派和各省部属单位来京参加大批判的造反派,一起对农垦部最大的走资派王、 肖、陈进行批判。你知道我们都是学生,对这些走资派的反动言行一点儿也不知 道。只有跟在人家那些造反派后面,按人家提供的材料批判批判造造声势。这样 我们非常被动;××前些日子写了四张大字报,揭发肖、陈两位副部长在文化大 革命运动中上窜下跳蒙哄革命群众的罪行。还揭发了××在' 古田会议' 期间, 拥护张国焘反对毛主席的历史罪行。还有××在四野当参谋长的时候,反对林副 主席作战方针的罪行。这些材料没等我们分析批判,就早让别的组织批上了。而 且中央文革小组联络站传达首长指示:让我们不要上××的当,要集中火力批判 ××在农垦战线、尤其是新疆和兵团,推行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罪行。可是我 们手里没有材料,也就是没有批判的炮弹。光念语录没有用。所以我们决定上车 站接几位新疆来的革命战友,给我们提供一些××执行反动路线的事例当炮弹。 也好狠狠批倒、批臭这几个顽固的走资派。可是我们晚到了一步,那些新疆来的 造反派全让别的组织接走了。我正在着急,看见了你,又得知你从新疆来,你说 我能不高兴吗?刚才你来之前,我们兵团几个主要人员商量过,请你当我们的批 判顾问,负责向我们的几个秀才提供××和他的爪牙在新疆和兵团,执行资产阶 级反动路线、破坏革命造反派行动的具体事例、具体生活问题。你可以住我家, 也可以住在我们兵团办公的地方……" 副联络员王明义打断张明的话说:" 张总, 干脆让王大哥住在地下室那间仓库旁边的屋子里,顺带当我们兵团抄没物资保管 员。前几个月我们抄来那么多东西,全堆在仓库里,一直没人管也没个账目。请 王大哥费心管起来,把账目也登记一下。您看行不行?" 张明高兴地一拍桌子: " 对!不是你提起来我还真忘了仓库的事儿。上回总部开会说过,抄家物资要分 类记账、专人管理。咱们议过一次,谁也不乐意干这出力不讨好的事儿。干脆王 大哥只当帮兄弟一个忙,一起管起来嘛。吃饭到学校食堂去吃,我告诉炊事员, 要每天见荤腥。王大哥,我看就这样吧!" 。 小王听了张明的话,高兴得心花怒放,但他脸上却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推 却说:" 写材料没问题!但是保管物资我可不行。我是一个外人,万一出点儿差 错,我可担当不起。还是另选别人吧!" 张明听了这话,有些急赤白脸地说:" 王大哥你想错了,这个保管非要个外人当才保险。我们自己人干,出来进去都是 熟人,张不开嘴。您别再推辞了,只当帮兄弟一把吧!" 第二天吃过早饭,张明 带着王振春来到学校。径直从教学楼楼梯口下到地下室。这里和上边一样,过道 两边全是一间间小房子,只是灯光昏暗,地面潮气袭人。张明掏出一串钥匙,打 开其中一个小门。推开门一看,屋里地下堆着一堆堆书籍、字画,上面尘土积得 厚厚的。又打开一间屋,里边是一些陶瓷瓶罐,还有各种佛像。有的是灰白色的, 有的是暗黄色的。还有一间屋,地上胡乱堆着一捆捆票面五元、十元的钞票。灰 尘把票面都遮住了。王振春指着这一大堆钞票问张明:" 这些钱有数吗?" 张明 皱着眉头看着这笔钱回答:" 哪儿有什么数?全是抄来之后就堆在这里的。""那 就要清理出来记上账,然后存到银行去立个折子。以后要上交,交个折子就行了。 " 张明听了很高兴,说:" 王大哥,你真是我的好帮手!这个主意太好了。我一 直为这些钱发愁。这玩意儿不像那些东西。它拿到市上就能花,万一出现贪污的 事儿就麻烦了。这事儿交你全权处理吧!存好折子也放在你那儿,什么时候让交, 就交上去。" 送走了张明,王振春掂了掂手里那一串钥匙,心中暗自欢喜:" 真 是天助我也!" 他在这里,不但有吃有住,警察也不会来抓他。真是悠哉!美哉! 他来到已经给他布置好的卧室,站在门口往里望去。一张抄家抄来的大铜床摆在 正中,上边同样是抄来的一张席梦思弹簧床垫。一床缎子被面的被子,从那被里 子的雪白颜色,可以推断出这是一床有钱人家压柜底儿的新被子。床上还有一对 鸳鸯戏水的苏绣枕头。除了屋里没有贴喜字之外,这间卧室布置得真像洞房。床 边一张漆得光亮照人的写字台,上边一盏台灯,是" 维纳斯" 雕像式的。一张硬 红木的太师椅放在桌前。小王看着这些供自己享用的贵重物品,心里乐融融的。 不是回北京这个机会,这些物品他一辈子也甭想用上。他进了屋,顺手把门关上, 然后一下子跳到床上。那柔软的席梦思床垫在他身子的重压下,一弹一跳轻轻颠 动着他的身体,使他一下子联想到趴在小童身上干" 事儿" 的情景。他对自己说 :" 这么好的床不能白浪费。把小童找来一块儿快活快活!" 他脑子里甚至闪出 张秋凤那漂亮俊俏的脸蛋儿。 说走就走,小王关好门往校门处走去。看校门的老头儿已经由张明介绍过了, 所以见着他赶紧打了声招呼:" 出门啊!" 小王客气地点点头:" 大爷,我还有 一个女战友也住在地下室。张明跟您说了吧?" 小王先跟老头儿垫个底儿。老头 摇摇头:" 没说呀?" 小王虚张声势地镇唬老头儿:" 那好,我一会儿让他跟你 讲一下。往后还有一些外地来的战友参加咱们的组织,我准备就让他们住在地下 室。" 老头儿果然答应着说:" 没问题,地下室头一阵子也当过大串联接待站。 住个百儿八十号人没事儿!你不用麻烦小张,跟我说一声就行啦。" 王振春高高 兴兴地走上大街。现在他不用钻小胡同了。因为他不但有了一身流行的红卫兵绿 军服,还有一个张明昨天接风宴上郑重发给他的红卫兵袖标。他穿过两条大街, 脚步轻快地直奔小童居住的那条胡同。脑子里想着童玛丽和张秋凤知道他现在的 境遇,那份儿高兴的样子。刚走到胡同口,他突然听到身后有一个他最想听到的 声音响起:" 王大哥!你可来了!我和童姐盼得你好苦哇!" 王振春一扭脸儿, 眼睛一亮:" 是小张!" 他的心跳加快,血直往头上涌。他伸出手抓住小张那柔 软的小手,一股" 电流" 从张秋凤手上传过来,使他浑身一阵电灼般的感觉,心 在摇荡,血在滚沸。他深吸一口气,镇定一下摇荡的心。他看到小张也是满脸羞 红地站在他面前,任他抓住自己的手。而且把另一只手,合在小王那粗壮的手上。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王振春突然想起什么,四下望望,急切地问:" 怎么你一个 人在家?童姐呢?" 小张把手从王振春手上抽出来,捏着自己衣服下摆,低着头 羞答答地说:" 童姐上儿子那儿去了,要很晚才回来。我一个人在屋里闷得慌, 就在附近街上转一转。刚才我在你身后跟了一会儿,瞧着像你,一下子不敢叫, 怕认错人了。见你往这条胡同走,才敢叫的。" 说完她又急促地问:" 王大哥, 你什么时候到的?住在哪儿啦?" 王振春指指袖标,显着几分豪兴地说:" 我是 有福的人,一下车就碰上一个好朋友。不但有吃有住,还是单间房。又当了红卫 兵团的顾问,我就住在学校的地下室。" 小张兴奋地问:" 离这儿远吗?""不远, 过两条马路就到了。那里房子挺多的,依我看不如你和童姐全搬过去住。""好! " 小张轻拍着手低声叫着:" 在这儿住,就一间房子,四个人住的确不太方便。 而且童姐回来的第二天街道上就来问过,幸亏我那份证明管点儿用。就这样还叮 嘱我们赶快回新疆,就地闹革命。" 这种情况小王是料到过的。幸亏他碰上张明, 不然实在没法子也得上这儿来。那样的话,街道就来得更勤了,恐怕呆不了两天 就得被轰走。小王正寻思着,小张拉着他的手摇了摇说:" 王大哥,这会儿时间 还早,干脆带我上你那儿瞧瞧去!" 王振春本想拒绝她,因为要是让小童知道了, 会跟他闹翻天的。可他的嘴受大脑下意识支配,竟一口答应了。 来到地下室卧室门前,小王打开门。张秋凤进屋一看,连声叫着:" 太棒了! " 她摸摸铜床的床头花饰,又拉过太师椅坐在上边左右晃了晃。伸手把台灯打开、 关上。然后一下子跳起来往床上一躺,那软软的弹簧托着她那娇小的身躯颤动着。 她脸上笑得像一朵绽开的鲜花儿。王振春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看着眼前像小 孩子一样活泼可爱的姑娘,只觉得脑子被她那爽朗的笑声掏空了,眼睛被她那欢 蹦乱跳的胴体吸住了。一个声音由弱变强地出现在他心里:" 上去!干了她!" 但是他仿佛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他一下子大吸了一口气,头脑的热度 马上降下来。他没有关门,这是他克制自己占有欲的一个办法。他往床边走了几 步,笑着说:" 瞧你跟个小孩子一样,快起来,咱们坐着说话儿!" 张秋凤闭着 眼,把双手举起来撒娇地说:" 王大哥!你把我拉起来!" 小王伸出手拉着小张 的小手往后一用力,小张趁势一下子撞在小王怀里。她从小王手里抽出手来,双 手合抱着小王的脖子,那目光似电般射在小王脸上。王振春觉得小肚子下面有一 股热流涌动,他咬住牙屏住气不敢动。生怕身子一动,那股热流注入下身,下边 一硬挺起来,可就控制不住了。他把双眼紧闭着,驱赶着脑袋里的那个声音。可 是他的呼吸器官没法关闭,一阵令他心脏狂跳不已的女人体香直往鼻孔里冲。他 凭直觉感到一股火烫的气流喷在他双唇上。他有点儿受不了了,一咬牙把小张扔 在床上,自己手扶着太师椅背儿喘着粗气。这时他听到床上传来一声声轻轻的抽 泣。这一下他慌了神儿,赶紧回身把门关上。万一这会儿闯进个人来,自己就是 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他轻轻走到床前,弯下身去,看着正把脸伏在双手上啜 泣的姑娘。她双肩一耸一耸地哭得好伤心。王振春用手扶着她的肩头,心事重重 地说:" 秋凤,我不是不喜欢你。自从在火车上一看见你,我就把你深深印在我 心上了。可是……" 张秋凤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双手又抱着小王的脖子娇嗔地 连说:" 我不要听!……" 王振春一横心,把她的双手从脖子上拽开,然后双手 抱着她按坐在床上,只管说下去:" 你还太年轻,一点儿不懂事,我早对你说过 我的情况了。我们不可能,也不应该在一起。这是社会的烙印,把我们钉在了一 条阶级斗争大河的两边了。你是个大学生,将来的前途一定是美好的。世上比我 各方面都好的男人太多了。我是一个社会渣滓,不值得为我牺牲你的一切。何况 你也看见了,我还有一个童玛丽。实话告诉你,我们相好了好几年了。他那个儿 子,就是我的。这些事儿我本不想告诉你,但是事情发生到这一步,我不得不说 了。所以我们都要冷静一些。我承认我是从心眼儿里爱你的。爱你的纯洁、美丽。 也正因为这样,我不忍心去摘你这朵含苞待放的花儿。让它留给有缘的人吧!我 衷心祝福你!" 王振春一口气儿把心里的话全吐出来。他为自己高兴,他终于让 理智克制了性欲。此时他觉得浑身一点劲儿也没有了,就势坐在床边,背靠着铜 床的床头,任自己的泪水,从他那饱经沧桑的脸颊上流下来。这是他长这么大第 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爱情" 的流露。他知道他和小童只是肉体的交易,没有这 种纯真的爱情在其中。 王振春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确实制止了小张的冲动。她木呆呆地看着靠在 床头上软绵绵的王振春,两只美丽的大眼噙着一眶泪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她似发狂般低声吼叫:" 你和童玛丽是夫妻吗?为 什么你能跟她在一起?" 这话问得小王无言答对。看着小张直盯着他的大眼睛, 和映射在她那乌黑发亮的眸子上自己的眼睛,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老天爷!这 不怪我。这是我们俩上辈子的孽缘!" 张秋凤见他不答话,一阵冲动,又拥过来 抱住小王。那柔软的双唇在小王脸上、嘴唇上乱吻着。向小王体内传送着一股股 燎人的电流。小王在心里叹了口气,对自己说:" 为了她,就是明天去死也认了! " 他双手抱着小张的头,把嘴唇微张着,合着张秋凤那火烫的双唇,舌头伸进小 张喷着热气的嘴里一阵搅动。这时两人的手都在对方身上抚摸着,同时又都喘着 粗气。小王的手抱着张秋凤的身体稍一推动,小张顺势倒在床上,她的双手也拉 着小王往自己身上倒。但是张秋凤终究是个处女,她不知道男女交合的程序。只 是在小王身下闭住眼睛,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 王振春这时候已经处在极度兴奋之中,他急不可耐地把张秋凤的外衣、衬衣 扣子解开。撩起白色背心儿,露出那令他小肚子肌肉挛动的雪白的胴体。他双手 抱起张秋凤的上身贴在自己身上,在她背后解着乳罩的背扣。张秋凤顺势把解开 扣子的衣服全脱下来,和乳罩一起丢在床上。小王看着她那颤巍巍的鸡头似的双 乳,禁不住低下头去,用嘴唇衔着乳峰上的豆蔻乳头用舌尖舔着。小张生平第一 次被男人触摸,一股震颤的电击似的感觉随着小王那舌尖的舔动一阵一阵在心头 冲撞。她知道下一步要脱裤子了,因为她的下身已经湿润,并把裤衩洇湿了一块。 她拉着小王的手,往裤腰带扣子上放。王振春是干这个的老手,他双手抓住腰带 刚要解,皮带的铜扣碰到他的手掌,好似一股电流传过来猛击了他一下。他停住 手,趴在小张耳边轻声问:" 你上次例假什么时候来的?" 张秋凤想了想说:" 再有两天就该来了,王哥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在哈密,童姐说的那句话我记下了, 女人长的这个' 洞' ,总是要让人捅的。我喜欢让你捅!……" 一阵云雨过后, 两人穿好衣服。小张忍着下身疼痛站在床边,看着小王扯下那沾了血迹的床单。 那鲜红的血迹分明告诉她,在人生的道路上,她已经告别了姑娘时代,进入妇女 的行列中了。她似乎安慰着自己说:" 我总算解脱了精神上的羁绊,要是能给你 生个胖儿子,该有多好?那是咱们两人爱的结晶。" 小王此时一点儿也没有男女 交合之后的快乐心情,反而脸上挂着一丝儿忧郁。他看着还那末天真的张秋凤低 声问:" 你后悔吗?" 小张有点儿听不懂他的意思,直愣愣地看着他反问一句: " 你呢?" 王振春摇摇头,长出了一口气,语调中含着悲哀的声气,近似自语地 说:" 我有什么资格后悔?我是应当钉在十字架上的黑心肝坏蛋。一个纯洁、善 良的姑娘毁在我手里,我的心里只有自责了。我愿意接受老天爷对我的任何惩罚, 甚至夺去我的生命,也绝不怨恨任何人!"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从悲戚的思绪中 醒过来,对张秋凤说:" 你不会怀孕的,因为我懂一点儿这方面的常识。你现在 正处于安全期间,而且我用了' 体外排精法' 。我决不能让你怀孕!这样你还可 以有一条退路。" 时近黄昏,小王把小张送出校门,嘱咐她说:" 你对童玛丽什 么也别说,就说你转商场去了。过两天我自会去找你们。你有学校的证明,我可 以把你介绍给张明,让你参加他们兵团的行动。你可以和童姐一块儿搬到这里来 住,你回去好好儿想想我对你说的话。说真心话,我真不想看着你往我这个火坑 里跳。事已至此,一切顺其自然吧罢。我还得打夜班给他们写材料呢。" 五、有权在手就胡来张明看了王振春写的材料,心里特别高兴。因为他提供 的材料都有重大的批判意义。比如:新疆兵团下属的一百多个农场,大多保留着 苏联专家指导下修筑的房屋,和按苏联专家的意图规划的农业布局、土地条块。 这就是农垦部执行修正主义路线的铁证。王振春的材料中还列举了大量事实,揭 发××在兵团的代理人对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支援边疆建设的支边青年,在 生活上、劳动上进行迫害的罪行。比如塔里木团场的上海支边青年,一年三百六 十五天顿顿都是青菜加玉米馍。一年到头只有春节、国庆节,才能见到一点儿猪 肉。在劳动上,农忙时节这些青年一天要干十八九个小时活儿。这样的生活、这 样的劳累,在城市人眼里就等于是残害大城市的支边青年。小王的材料还揭发× ×在兵团的代理人,大肆镇压革命群众的造反行动。他把自己在施工连受的苦刑 编写出来,移植在兵团红二司造反派身上。因为兵团红二司是坚决打倒××、× ××和×××的造反组织,所以受到势力强大的兵团红一司、红三司造反派的排 挤和镇压。 张明把王振春写的这些材料,交给他手下专门写批判材料的" 秀才" 们。于 是一篇篇气贯长虹、发人深省的好文章就这样写出来了。红卫兵团过去的批判文 章,一直是用政治名词堆砌出来的,没有详实的材料做烘托。因此一直在各种批 判大会上,得不到总部和中央文革联络处的重视,使红卫兵团名声大跌。现在有 了小王提供的材料,加上" 秀才" 们的润色,红卫兵团的批判文章,在几次批判 大会上受到总部的表彰。连过去对他们的批判视若罔闻不加置理的××,也开始 针对他们的批判给以公开答辩。这一下红卫兵团在联合作战的革命造反派组织中 名声大振。甚至中央文革顾问康生也接见了张明和他的几位得力干将,当然包括 王振春。 当康生听到张明介绍,王振春是" 新疆建设兵团受迫害的革命群众" 的时候, 还特意跟小王握了握手,鼓励他:" 要大胆干!不要怕掉脑袋!要狠批狠斗王震 和他在兵团的代理人!" 康生接见时间不长,但主要是那几句话:" 要打倒走资 派!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关键是查他们的历史,看看王震历史上有没有反毛主 席的言行,有没有反对党中央的言行。发现问题要狠抓不放。" 自此之后,王振 春在红卫兵团中又多了两个头衔:" 副总联络员" 、" 后勤部长" 。在他的建议 下,红卫兵团又组织起" 全无敌" 小分队。在学校附近的街道巡逻,维持治安, 受到街道居委会的拥护。 从此,小王在张明的眼里成了一名不可或缺的干将。这样,自然会引起王明 义、钱卫东的猜忌。——这是后话了。 王振春平步青云,已经到了一呼百诺的地步。所以他一句话,童玛丽和张秋 凤自然就加入了红卫兵团。张秋凤还当了小王的秘书。王振春把仓库保管的职务 交给了童玛丽。小童看着这一屋一屋的古玩玉器、珠宝字画,眼睛都放出光来。 尤其那屋子里的一堆钱,王振春虽然点过数也记了账,但是交到小童手里,她把 账本烧了,然后重新记了账。她和小王商议好,把其中十万块钱按每笔二千元的 数目,分别以童玛丽的名字存入北京、天津、石家庄几十家银行营业所。王振春 也以张秋凤的名义存了几张活期存折送给她,一共五千元。童玛丽还偷偷儿把几 个小金佛和几条金子偷回家去,埋在父母住的房子里。这事儿除了小王,连她父 母也不知道。 自从童玛丽和张秋凤一起搬到地下室之后,童玛丽就公开和小王同居了。这 样一来,张秋凤连小王的边儿也沾不上,因此不免在小王面前说起风凉话来。但 是小王是个有心计的人,他清楚没有不透风的墙。对张秋凤只能支吾应付,不能 再加深他们之间的关系。自己在这儿得到张明的信任,一定会引起其他人的嫉妒。 所以他开始算计着给自己留退身步,首先他催促张明找总部提出抄家物资上交的 问题。又配合总部接收人员,把仓库所有的抄家物资全部上交一空。然后他把利 害关系向童玛丽讲清楚:" 钱和金银财宝,咱们已经到手了。你要赶紧离开这里。 而且随时做好离开北京甚至回新疆的准备。存折要埋在家里。" 童玛丽当然不乐 意离开小王,因为身边就有一个妙龄女郎在盯着她的位子。但是她更明白小王的 用意,她深信小王是属于他的。因为那么多钱的存折全是她的名字,从长远的生 活需要来看,钱更重要。她只有给张秋凤一个机会了。如果张秋凤真把小王俘虏 过去,自己拥有这一大笔财产,下辈子也够用了。于是她拍着自己的肚子说:" 王振春,我可告诉你!我这里头又有了!" 小王一听,皱起眉头冷冷地说:" 会 不会是哈密那孙子的种儿?" 童玛丽一口否认:" 不是!回到北京我身上还来过 的,咱们两人心照不宣。反正你看着办!你跟张秋凤再怎么干,也不会结为夫妻。 人家父母都是兵团司令部的干部,能认你这个黑五类的女婿?响鼓不用重捶,我 警告你,千万别把张秋凤肚子弄大了。不然你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我还告诉你, 我已经给邓玉亭写信要求离婚了。往后的事儿你看着办吧!" 。 童玛丽被打发走了,这一下张秋凤如鱼得水。但是王振春或许真的把小童的 话听进耳朵里了。他早就给小张买来了避孕药,而且常常借口地下室又住进了不 少新疆各地来京的革命群众代表,不让张秋凤在他的卧室里过夜。最后因为北京 发生" 联动" 事件,红卫兵在北京不太吃香了。张秋凤的父母一再来电报,催促 她返疆回学校去。所以最后张秋凤带着小王送给她的五千元巨款和小王洒泪而别, 跟着几个回新疆的人一起回乌鲁木齐了。这是后话。 王振春在红卫兵团青云直上,颇受重用。他和小童谋划了一大笔钱物,还得 到了心爱的姑娘张秋凤。这近一年的时间,他的生活上、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满 足。可是他有一块心病,常常想起来就咬牙切齿、顿首跺足。那就是哈密的张三 全这个仇人。他知道凭自己的力量这个仇根本报不了,只有趁现在自己在红卫兵 团春风得意之时,借用他人的力量来报这个仇。张秋凤得知小王的心事之后提醒 他说:" 当时童姐在看守所大院儿吵闹,我听到一个人对张三全说起过:矿务局 的造反派是他们的死对头。你何不在新疆进京的造反派里查查,有没有那一派的 人。然后联合起来想办法,在北京给张三全造点儿舆论。让哈密的造反派联合起 来痛打落水狗!" 小张的话启发了王振春。于是他开始在农垦部批判会上,有意 识地寻找哈密地区来的造反派。说来也巧,有一天,小王带着几个红卫兵在街上 巡逻,正好遇上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在街上乱闯,还躺在马路上不起来。他让 手下人把醉汉架起来,拖到马路边上坐下。只听那人嘴里" 嘀哩嘟噜" 说的像新 疆" 白客话" ,他心中不由得一动。于是让手下人把那家伙弄到学校地下室一间 空房里,放在一张床上醒酒。第二天又陪他在街上转了一天,还买了些酒菜,回 到学校地下室两人喝个痛快。王振春得知此人是吐鲁番地区来的造反派,刚到北 京不久。他有一个战友,是哈密矿务局的造反派头头儿,是来北京告状的,现在 住在一个小旅店里。王振春一听,真是老天爷在帮助他,"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 来全不费工夫" 。在王振春的极力撺掇下,那人把他的朋友也请来地下室。经张 明同意,就住在这里,并批准他们参加批判行动。 一聊起来,王振春得知那人叫陈峰,是哈密矿务局" 井岗山" 兵团的头头儿。 他来北京,就是告张三全的" 千钧棒" 造反兵团在哈密地区无恶不作、欺压矿务 局的劣迹。因为张三全掌握着地区公安、民兵的力量,又威胁兵团驻哈密各单位 的造反派不许过问、参与他们和矿务局" 井岗山" 造反兵团的斗争。所以矿务局 的造反派,被打得不敢到城里去了。 小王听了陈峰的话,立刻过去握住他的手:" 咱们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张 三全也是我的仇人。我代表红卫兵团,坚决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不过要打倒张 三全,首先要联合兵团在哈密地区造反派的力量。这还要想点儿办法……" 张秋 凤在一旁听了插话说:" 这有办法,只要想办法让王震说句话就行。我在家听我 爸爸说过,王震在新疆还是说了算的,尤其是兵团。小王你想想,以前开王震的 批判会,凡是兵团来的有多一半儿是保王震的。" 王振春听了,左拳砸在右掌上, 高兴地说:" 对!我知道兵团红一司、红三司的势力最大,他们都是保王震和张 仲翰的。咱们就在王震身上找办法了!" 说罢他脑子里略微想了想接着说:" 通 过几次批斗王震,我觉得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咱们就利用他这一个特点办成咱 们的事。你们几个人在大会上当众揭发张三全的恶行,并且就说他是王大胡子的 警卫员,王大胡子肯定不会承认。你们就逼着他当场表态严惩这个恶棍,记住一 定要让他当场签字画押。你们拿着这个东西到新疆就等于是' 圣旨' 一样,张三 全就一定能完蛋了。" 第二天,陈峰怀揣着这张由王部长签字的" 钧旨" ,带着 张秋凤一起登上了西去的火车。王振春把张秋凤送上车,张秋凤把自己家里的地 址写给小王。小王收在口袋里说:" 我没有地址可以留给你,因为我可能也要离 开北京到处流浪。只要有机会我会去看你的。" 回到地下室卧室,王振春躺在床 上,心里琢磨着自己下一步要做的事。眼下红卫兵团批判走资派的行动渐渐凉了, 而和学校另一派造反组织" 红旗兵团" 之间的争斗越演越烈。小道儿消息说:中 央文革对大闹" 文攻武卫" 的红卫兵不满意了。尤其" 联动" 的行动和" 中央首 长" 江青对" 联动" 的定性,使红卫兵在社会上很难立足。前几天张明召开了" 红卫兵团" 紧急会议,进一步布置和" 红旗兵团" 之间的大辩论。当时指定小王 负责" 武卫" ,专门拨给他十几个粗壮的小伙子,由他带着教练一些基本的对打 技能,也由他带领在学校附近巡逻。小王此时预感到自己在这儿呆不长了,他要 做脱离的准备。所以此时在安排好童玛丽和张秋凤脱离险境之后,他脑子里算计 着在北京还有什么事要办? 第一项,他准备向小童要些钱,去王汉、胡言明、余亮家去看看。顺便送些 钱给他们垫补着用。 第二项,他要劝小童带着孩子回新疆去。那儿虽然苦,却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甚至为自己设想了最后的落脚地——弄不好还是施工连。在离开北京之前,还 要以个人名义送给张明父母一千块钱,以备他急需使用,也算是报答张明对他的 信任吧。因为他已经得知" 红旗兵团" 的造反派放出话来,扬言要查一查王振春 的来历。而且红卫兵团内部的王明义、钱卫东对他的态度也逐渐冷漠了,他认为 这些都是不祥的兆头。 六、王振春遍施恩泽第二天一大早,王振春领着十几个" 武卫队" 的小伙子 活动完手脚,就带着五六个队员上街巡逻去了。他巡逻的路线是固定的,从校门 出来往右走,一直到大街南头一家" 寄卖行" 又转回来;进入另一条大街走到北 头,再绕到前面那条大街走回学校。 当他们走到大街南头的寄卖行附近,还没到上班时间。最近寄卖行售卖抄家 物资,每天不到上班开门时间店门口早已经挤满了人。为此小王的巡逻队每天都 要在这儿维持一下秩序,开了门,有时候王振春也进去看看。他买了几十张百代 公司二十年代的京剧唱片,都是一些京剧大师的唱段。" 寄卖行" 声称是废物利 用,一块钱两张,还教买主如何加热把唱片做成盛东西盘子的方法。王振春买回 去自然不会毁掉,他常常一个人偷偷儿地在卧室里放着听。 今天早上,寄卖行门前照例还是人山人海的,王振春带着几个队员站在人群 外看热闹。店门打开了,只见三个人箭一般冲进门去,不一会儿外边的人都进去 了。王振春正想进去看看,忽然从里边传出争吵声。王振春以为出了事儿,忙跑 进屋去一看。原来是最先挤进去的三个人:一个矮个子男人,穿一身蓝制服,戴 着眼镜,手抓着一辆自行车的车把。一个矮个子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厚帆布做的 工作服,看样子像个炼钢工人。他一手举着一块纸牌做的" 售车牌" ,上面写着 售价:三十元,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车座子。第三位是个三十来岁的妇女,梳着 卓娅式短发,也是一身工作服。上衣左角印着" 北京电子管厂" 字样,她双手抓 住自行车的货架,上身压在上边不动。按照寄卖行的规矩,谁把这辆车的售价牌 拿到手,这辆车就应当归谁。可是另两个人坚决不答应。而且这三个人全是这商 店工作人员的熟人。他们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不相让。一时僵持不下, 商店的军代表和经理只好在一起商议一下。又见王振春经常在这里维持秩序,就 把他也找来一起研究处理办法。 王振春走到自行车跟前一看,这辆深绿色的自行车像新出厂的车一样崭新, 漆皮儿亮光光的,车上所有的配件一应俱全:有西门子磨电滚子、远近光的磨电 灯、鲜红的后标志灯,前后闸是最先进的抱轴线儿闸,并且有三档变速加快轴。 从这一些装备看,可以认定这辆车是进口的外国车。" 这是什么牌子的?从哪一 家弄来的?" 小王低声问站在身边的商店经理。" 这是一辆凤头车,从叶盛兰家 抄来的。" 小王点点头,心想:" 这种车也只有叶盛兰家置得起,少说也得七八 百块,也许上千块。现在才三十块钱就卖,难怪这三个人要玩儿命抢了。" 他还 不会骑车,但心里也喜欢上这辆车了。骑上它既舒服又有派头,它等于是一种身 份和价值的标志。而且车把手上有两只线勾的把儿套,两只红线织的长穗儿垂在 在下边。车把上还有一只电镀的银光闪亮的电喇叭,和左右两个方形的后视镜。 可以说,自行车上应当有的物件全有了,而且都是锃光瓦亮,光彩照人。 回到办公室,商店经理说了句实话:" 不是有规定商店工作人员不许参与购 买抄家物资的话,这辆车根本就不会摆出来。多少钱我都要!三十块钱真是白送! 我现在真后悔当这个经理,在我这个店发了洋财的人太多了!" 说完这话,经理 有点儿沮丧地坐在椅子上,摩挲着他那光秃发亮的脑袋不再说话。王振春的确听 说过有人从" 寄卖行" 几块钱买一件棉大衣、一床棉被,回家拆洗,竟发现衣服、 被子的棉胎上全是用线绷着的一捆一捆的人民币。也有人一块钱买一个枕头,回 家拆开准备洗一洗里边的荞麦皮,结果洗出金戒指、珠玉首饰来,也有拆洗出古 籍善本的。所以刚开始售卖" 抄家物资" ,最抢手的就是棉被。后来凡是有夹心 的物品如棉衣裤、枕头,全是众人争抢的东西。有人甚至用三轮车往家里拉棉货。 王振春所住的学校旁边就有一个老头儿,从寄卖行抢购了一三轮车的棉被。回家 后邻居都围上来,看着他和家人拆棉被。他瞪着眼说:" 各位,你们站脚助威就 行了。可别伸手!不然我这儿少了点儿东西,可别说我翻脸不认老街坊!" 折腾 了一天,结果只拆出一沓儿空白的国民党" 委任状" 来。还没等他烧掉这些" 委 任状" ,不知哪位邻居向街道居委会和派出所打了小报告。街道的小脚老太太和 政法公社的警察,差点儿把老头儿的门槛儿踩平了。王振春也带着几名队员,跟 着一块儿去审问过老头儿。那老头哭丧着脸一再分辩,最后是蹬三轮车的人证明 棉货是从寄卖行买来的。但还是让老头儿在扫了一个月大街、写了一份思想检查, 才算放他过了关。 最后军代表、商店经理、红卫兵代表王振春和三位买车人共同约定:这辆车 今天不卖了!明天再说。三位买车人提出他们的条件:车子不许转移到别的地方, 不许涨价。军代表以解放军的身份作了保证,答应了他们的条件。 第二天一大早,小王赶紧带着他的巡逻小分队赶到寄卖行。结果寄卖行一开 门,还是这三个人分别抢占了自行车的一部分。只是这一次是那位女同志豁出一 只鞋被踩掉,抢到了那个纸板做的" 售价牌" 。那位戴眼镜的人也顾不上眼镜掉 地上被踩碎,像长跑运动员扑向终点那条绳子一样,整个身子扑向车子,抓住了 车把。那矮个子腿短点儿,落在最后,也抓住车货架站在那儿喘粗气。这样一来, 军代表、商店经理没有办法了,最后还是小王出了个主意:" 我看把他们三个人 找来,让他们说说买车的用途。也许从中可以找出差别,挑出个理由来解决。" 高个子用手揉着他那因近视眼镜碎了,直流眼泪的眼睛,眯缝着双眼说:" 我妹 妹上班远,天天挤公共汽车,要倒三次车才行。有这辆车,可以走近路上班,这 是为了革命工作。" 矮个子左右手轮番把衬衣袖子捋到肘部,露出他那粗壮的胳 膊,瓮声瓮气地说:" 我儿子上学,天天要我用车带到学校,害得我每天要早起 一个小时,影响我休息。我是炼钢工人,如果我休息好了,上班时间精力充足, 可以为国家多炼钢。" 说完手握拳头在胸前晃晃。 那位女同志用手向后梳理了一下刚才因抢车抖乱了的短发。她脚底下只穿着 一只鞋,另一只穿着袜子的脚踩在穿鞋子的脚面上。她那白皙的面孔因为激动而 涌上一袭红晕。她手按着高耸的胸部说:" 我是电子管厂的女工,因为响应晚婚 晚育的号召,结婚六七年了,这才生了个孩子。现在每天要去给孩子喂奶,从车 间到育婴室要走二十分钟。可车间规定只给半个小时喂奶时间,所以我每次都得 跑着去、跑着回来,还常常超过时间。如果有这辆车,我就可以轻松一些。听老 年人说,我跑得心急火燎的,奶水给孩子吃了不好。所以我请求领导把这辆车卖 给我。" 说完她两眼盯着那辆已经推进办公室的自行车,眼眶里含着泪光。 小王听了三个人的叙述,似乎心里有了主意。他盯问那位女人一句:" 你真 的是哺乳妇女?" 那女人心里一急,用手撩起上衣,要露出高耸的乳房给大家看。 王振春忙摆手制止了她,然后胸有成竹地走近军代表身边小声嘀咕几句。军代表 又和经理小声说了说,经理点点头。于是军代表当场宣布:" 自行车归这个女同 志!" 那两位男人一听急了眼,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来质问:" 为什么?" 军 代表伸手示意他们坐下,然后有条不紊地说:" 你们三个人的理由都很充足,为 了孩子受教育、为了妹妹促生产。但这位女同志是为了婴儿喂奶,她又是响应党 的号召晚婚晚育。我们经研究认为她的理由比你们更充足。当然了,你们的困难 也应当解决。这里还有不少的自行车,你们可以从中选购一辆回去。不是同样解 决你们的问题吗?" 军代表的话是有权威性的,也是无法辩驳的。那两个男人只 好垂头丧气地走出店门。高个子男人眯缝着眼睛找地方去配眼镜。矮个子男人出 了门就骂上了:" 肏他妈的,那个红卫兵别碰上我,不然我非揍扁了他不可!" 那女人满脸笑容,连连给三位" 领导" 鞠躬,嘴里像机关枪一样喷出一连串的" 谢谢" 。然后交了钱办了手续,推着那辆在全北京找不出第二辆的" 凤头车" , 在众人羡慕、当然也有嫉妒的眼光扫射中,推出商店门去。 她见小王还站在门口,就春风满面地对他说:" 小兄弟,大姐不知怎么谢你 了。瞧你这岁数,一定还没结婚,我们车间可有不少漂亮的姑娘。大姐我给你挑 一个' 仙女儿' ,怎么样?你到电子管厂打听有这辆车的人,准能找到我!" 说 着用手拍拍已经属于她的自行车座子:" 我还得买双鞋去。记着去找我!" 说完 一蹁腿上了车,向小王挥挥手,胸脯挺得奔儿直地走了。 王振春率领小分队巡逻,还意外地解救了丁义的父亲。 那是一次例行巡逻中,王振春走到丁义家的附近。他想顺便看看丁义的父母。 于是就对手下人说:" 这儿有我一个朋友住在附近,我顺便去看看他的父母。你 们在这儿等着我。" 等他上门去一看,丁义的母亲正愁眉苦脸地坐在屋里背语录。 她看看王振春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好像不认识:" 你跟我儿子什么关系?" —— 老太太一见有人打听她儿子,心里就有点儿紧张,尤其对方又是一个红卫兵。" 大妈!我和丁义是小学同学。路过这儿,想看看他!" 小王编了个瞎话。老太太 叹了口气:" 唉!我这儿子不争气,惹了点儿事儿,这不是,发配到新疆兵团去 了。你找他有事儿吗?" " 新疆的建设兵团,是解放军哪,那是参加解放军去了。 好事儿啊!我想参军还不行呢。" 小王一个劲儿给老太太" 宽心丸" 吃。" 好什 么?他爸爸这会儿还在街道上请罪呢!" 老太太对小王诉上苦了。" 为什么事儿 呢?" 小王惊奇地问。" 还是老头子过去当过资本家的事儿,可是公私合营我们 全交公了。老头子也是工人了!现如今又翻开老账了。" 老太太一肚子怨气,知 道小王是儿子同学,态度又那么和气,估计不是来找麻烦的,这才对小王倒出来。 王振春默默地想了想,对老太太说:" 这事儿我去给街道说说,看能不能把老爷 子放回来!" 他转身出了门,叫上那几个红卫兵,找到了居委会。一进院子,就 看见好几个年纪大的老头儿、老太太,对着院墙上的一张毛主席像低着头请罪呢。 一个戴着红袖箍的老太太站在旁边训斥他们:" 当着毛主席的面儿,把你们的罪 行一条条交代出来!" 看见一帮红卫兵进院子来,那个戴红袖箍的老太太笑容可 掬地迎上去:" 欢迎革命小将来参加我们居委会的批判行动!" 那几个请罪的人 一个个吓得头垂得更低,个个脸色苍白,心里" 扑腾扑腾" 跳得厉害。他们不知 道今天谁要倒楣,他们都亲眼看见过红卫兵用皮带抽死人的事儿,有的老太太开 始发抖了。王振春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问:" 他们都犯了什么罪行?一个一个交代 一遍!" 那居委会老太太转述着红卫兵小将的命令:" 听见没有?从那头起一个 一个说!" 那几个请罪人,一个一个讲述了个人的罪行。小王注意听着,轮到一 位年近五十岁的老头儿说:" 我叫丁伦,现在是印刷厂的排版工人。原来开过一 家铅字局,是个剥削人民、欺压工人的资本家。我的儿子丁义也是对人民犯了错 误的坏人,现在去了新疆兵团。我是典型的老子反动儿坏蛋。现在经过革命群众 的批判,认识到自己过去对人民犯下的罪行。我向毛主席请罪,向革命群众,革 命小将请罪。我罪该万死!" 等一个个请罪的人都说完之后,王振春严肃地绷着 脸训斥:" 你们都对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今天你们的思想检查还不够深 刻。要从你们的反动思想本质,去挖犯罪的根源。那个叫丁伦的人认识得还算沾 了点边儿。但是也不够!我们红卫兵勒令你们要老老实实低头认罪,不许乱说乱 动。否则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随时都会砸烂你们的狗头!" 说完转过身子往居委 会办公室走去。 居委会老太太赶紧跟进来,一边忙着给几个人倒开水,一边试探着问:" 红 卫兵小将们,我代表居委会和全体街道革命群众,欢迎你们经常来我们居委会指 导我们的批判行动。来!大家一定走累了,喝点儿水歇一会儿。" 说着给众人送 过来茶杯。王振春指着胳膊上的袖标说:" 我们是红卫兵团的!" 一个小王手下 的红卫兵赶忙上前介绍说:" 他是我们兵团的副总联络员!" 那老太太听了脸上 笑得挤出一道道肉棱,冲小王一个劲儿点头。小王一本正经说:" 刚才我听了这 几个牛鬼蛇神的罪行,我觉得那个叫丁伦的认罪态度比其他人要好。他儿子是不 是真的去了新疆兵团?" 老太太忙答道:" 去是去了,不过那小子原来犯过错误, 教养过。是个劳教分子,黑五类。" 王振春顿时绷起脸来教训老太太:" 你这个 认识有偏差,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 允许年轻人犯错误,也允许他们改正。 改正了就是好同志!' 他的儿子过去虽然犯过错误,但是教养完了改正了错误, 现在又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丁伦现在就是一名光 荣军属!所以你们不能把一名军属当坏人批判。这是对解放军的污辱,是一个政 治问题,立场问题!你们要马上改正,把丁伦放了。让他在家里自我批判过去的 罪行,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加速思想改造。你认为我提的对不对?" 这位红卫 兵团副总联络员的话说得义正辞严,尤其还引用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虽然 老太太没学过这个教导,(其实王振春也没学过,他是信口杜撰的。他知道只要 一说是毛主席的话,天大的胆子也没人敢怀疑。)但她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 就笑着说:" 小将们说得有道理,去年他儿子走的时候确实上边有话。他是去了 解放军兵团。丁伦对自己罪行的认识有进步,我们也研究过,准备解除他的请罪。 既然小将们说了,我马上放他回家。" 说完推开门喊:" 丁伦!你过来!" 丁伦 和这一帮请罪的人见红卫兵进了办公室,个个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那些红卫兵, 还要有什么" 革命行动" 来折磨他们。丁伦听到叫他的名字,吓得腿一软,差点 儿跪在地上。他知道前一阵子红卫兵审问他们这些人,都是叫到屋里" 单个教练 " 。很多人就是" 单个教练" 被打死的。活着出来的,不死也得脱层皮。他心里 叫唤一声:" 我命休矣!" 然后小声对站在旁边的一位老太太说:" 大姐!看在 我们一块儿请罪的份儿上,我如果没了命,千万告诉我老伴儿跟孩子别哭!赶紧 把我送去火葬。我在这儿谢谢您了!" 说着一拱手,转过身来一步一挪地往办公 室蹭,眼泪不由得从脸颊上流下来。他泪眼模糊地望着不远的办公室,就好像看 见地狱的鬼门关一样。他此时正一步一步走进坟墓。这时候老太太一声断喝:" 快点儿啊!磨蹭什么?" 吓得丁伦直哆嗦。他心里安慰自己:" 得了!我也算活 到头了,解脱了!再不受这份儿扫街、请罪的苦了。只盼着这些小子下手狠一点 儿,一下子就打死我才好!" 他蹭到办公室门口,老太太不耐烦地一把把他拽进 屋来。丁伦不敢看这些红卫兵,只有紧闭双眼,等着这些喜怒无常的小将们动手。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没有挨打,心里有些奇怪,眼睛偷偷张开一条小缝儿。见眼前 的几个红卫兵都看着他,并没有动手的样子。居委会的老太太高声发出命令:" 站好了听着!" 丁伦赶紧双脚并立、双手贴在大腿侧边,头低垂着不动。" 现在 我宣布:经红卫兵小将和居委会研究决定,从现在起解除你的管制。扫街也不用 你去了,从明天起你去单位上班!" 丁伦目光充满着疑惑,他轻轻动了一下头, 看看面前的红卫兵,又看看板着脸的居委会主任,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 小心翼翼地把手举起来,抻抻自己的耳朵试探地问:" 主任,您刚才说的是不是 明天我不来请罪了?""废话!你耳朵刚才轰苍蝇去了?告诉你,不来请罪不等于 你的罪行认识好了。回去后还要加深认识。按刚才红卫兵小将的指示加强自我改 造。你别忘了!你这是敌矛按内矛处理,以后还要定时向居委会汇报思想改造的 情况。回去吧!" 丁伦走了之后,王振春也带着手下人出了居委会。走过丁义家, 他低声对手下人说:" 告诉你们,那老头儿的儿子是我小学的同学。就因为骂了 刚才那个老太太几句,给送了教养的。你们说冤不冤?" 手下人跟了王振春这么 些天,挺信服他的,所以都七嘴八舌地说:" 这个老太太我一瞧就他妈的不是好 东西!该骂!""骂还是轻的,要是我,不揍扁了她算她走运!" 小王趁势说:" 你们在这儿等我几分钟,我进去看看老人!" 说着他大步走进丁义的家。 丁伦回到家,就听老伴儿说起小王刚来找丁义的事儿,心里恍然大悟:" 怪 不得他替我讲情,主任这才放我回来。往后再碰上他,还真得好好儿谢谢人家! " 刚说完这话,小王从外边进来。丁伦一把拉住小王的手,那感激的泪水涌了出 来:" 小伙子,今天你算救了大爷一条命了。让我怎么谢你呀?你姓什么?我怎 么没见过你呀?" 小王忙说:" 您见过我!肯定这一阵子把您折腾得忘了,我姓 王。您二老要多保重,也别惦记丁义,他在兵团挺好的。" " 您怎么知道丁义挺 好的?" 老太太关心儿子,追问说。小王立刻觉出自己的话说走了嘴,赶紧遮掩 :" 您想啊,解放军里能不好吗?行啦,我还有事儿,不打搅您二老了,您好好 儿歇会儿吧。" 小王赶紧告辞,省得再说出什么来找麻烦。丁伦拉着小王的手不 松开:" 别介,把你们那几位全叫进来。咱们一块儿吃顿饭再走!""老爷子,您 这不是糊涂了!那个主任要是知道您请我们吃饭,就会认为我们是徇私情。到时 候又把您弄去,不是全完啦?咱们爷儿俩后会有期吧!" 转眼之间过了六七年国庆节,这时候红卫兵团已经没什么事儿可干了," 斗、 批、改" 已经到了" 改" 的阶段。新的红色政权——革命委员会,已经在各地相 继成立。包括巡逻任务在内的社会事务,已经把红卫兵排除在外。尤其" 联动" 和中央文革闹翻之后,红卫兵在社会上的声誉每况愈下,除了和" 红旗兵团" 互 相攻击甚至发生打斗事件之外。红卫兵团已经无事可干了。 这时小童偏偏真的怀孕了。小王感到自己在北京怕是呆不住了。可他又实在 想不出一个能存身的地方。他听说缅甸有不少中国人到那里去谋生,可是自己又 不认得路,出不了国。所以他拿定主意,年底前一定要离开北京。于是他去找小 童商议善后的事情:" 童姐,虽然你肚子里又有了,可是你必须离开北京,最好 回施工连才算安全。你不是已经提出和邓大哥离婚了吗?就为这一点你也得回去! 你的户口在那里,办离婚手续也得在那儿。不过回去之前,我要你跟我去办点儿 事儿。上午我跟你说过,取点儿钱出来,我想一个王老师、一个胡言明,还有余 亮,这三家咱们一定要去看看。给他们留点儿钱,算咱们这些人相交一场的结果。 至于我,现在还定不下来。也许我找个关系混出国外去,也许最后还是回施工连。 反正走一步算一步吧!我跟你商议一下,是先上王老师家,还是胡言明家?" 童 玛丽颇有同感地说:" 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也觉得红卫兵团靠不住了。咱们得早 做打算!那些存折和东西我全埋好了,准备用的钱我取出来五千块。这笔钱够咱 们用上十来年的!刚才你说去王老师家,我看不行!咱们不认识人家,人家也不 认识咱们。这种情况你去他家里,弄不好会出麻烦。你不是说见过胡言明的姐姐 吗?我也听胡言明说过,他姐姐跟王老师老婆关系不错。干脆咱们先去小胡家, 然后由小胡姐姐带咱们去王老师家,不就没事儿了?等去过小余家之后,我就准 备回新疆。办完离婚手续,我可就等着你了。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张秋凤那儿, 我已经告诉她,咱们很快要结婚了,让她打消等你的念头。""童姐,你真够厉害 的!我算服了你了。" 王振春无可奈何地认了输。 到胡言明家并不难,因为小王去过一次。胡言明妹妹见着他们非常高兴:" 我哥哥走了一年多,我姐夫也被强留在那儿一年多了。我姐姐和她公婆心里一直 放不下,不知道那边情况到底怎么样?这下好了!你们来了,我去打电话叫我姐 姐赶快来。" 说完就跑下楼去打电话。 工夫不大,不单胡慧英来了,连她公公、婆婆全来了。原来的那位公安局王 副局长现在已经是一头白发,老态龙钟的样子。也许是出于一辈子职业习惯的关 系,和小王一见面就用警惕的声气问:" 你们是怎么回来的?回来干什么?" 王 振春没想到这个电话,会把一位公安局副局长找了来。事已至此,他只好硬着头 皮应付:" 我们是请事假回来的,我爸爸去世了。只准了我们一个月的假,过几 天我们就赶回去。" 他的话王副局长相信了,因为他认为再编瞎话也不可能说自 己父亲去世的瞎话。当然他不知道小王父亲早在解放初期就被共产党枪毙了。" 王守仁你认识吗?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老王这才转入他最关心的问题。这个问 题小王答不上来,他正要编瞎话,童玛丽开了口:" 王守仁现在还可以,他在我 们支队宣教股任副股长,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因为我们是工人,对支队司令部的 事儿不知道。不过我们生活挺好的,天天猪肉、白面的吃着。想来他们不会比我 们差!" 老王对这个回答基本满意,他点着头说:" 是啊!党和政府对你们这么 好,你们更应该努力工作,安心边疆建设,才对得起共产党啊!" 胡慧英坐在一 边心里急得很,她想知道自己的丈夫在那边住的怎样?身体如何?那里有医院没 有?食堂的饭菜如何?领导上对他怎么样?……但是公公板着个脸像审犯人一样, 弄得屋里人都非常紧张。老王不发话,屋里就静得连苍蝇飞的声音都听得见。老 王还算有" 眼力劲儿" ,他知道自己在这儿,别人都不爱说话。于是起身告辞, 临出门,他推开房门看看外面,然后转过身小声对小王说:" 你们回去之后,见 着王守仁,告诉他我已经没事儿了。只是闲在家里。听说革委会成立,要吸收一 位老干部加入领导班子,而且要从我们几位原来的副局长里选。如果我选上了, 我会想办法把他调回来的。选不上让他在那儿好好儿干,我会想办法求人把他弄 回来的。" 老王的老伴儿在一边儿看着小王,插嘴说:" 这就对了!我们这个死 老头子,一辈子为革命,没有一点儿私心。结果还是差点儿被整死!趁着还有这 口气儿,给儿子们办点儿实事吧!别再当那个傻黄牛了。" 这位老公安一走,屋 里人全松了口气儿。妹妹埋怨姐姐:" 叫您一个人来,您怎么把他们也带来了。 像审犯人一样,让人听了真憋气!" " 不是我要带他们来,他们听说新疆回来人 了,一死儿非要来打听他们宝贝儿子的事儿。" 说完她不再理睬妹妹,开始一件 一件问小王新疆那边的情况。小王和小童一一作了回答,沉默了一会儿,她说: " 我想过了,王守仁他爸爸真要是又当上了副局长,我在他家日子也不好过。如 果像你们说的那样,我不如带着儿子过去跟王守仁一块儿过。这样他身边也好有 个洗衣服做饭的人,就是生活苦点儿,我也不怕。就让我们俩一块儿苦吧。何况 还有弟弟、弟妹也在那边,我们到那儿互相有个照应。" 小胡的妈妈打断女儿的 话问:" 言明在那儿怎么样?他们两口子还好吧?他来信只是一个好字,他越这 样越让我担心。这孩子跟他爸爸一个脾气,在外面受了多大的罪,回家一个字儿 也问不出来。" 童玛丽原想把李连锁流产的事儿说出来,可是一听老太太这样讲, 知道胡言明怕老太太操心没对家里讲,所以她也不好直说:" 胡言明和我住街坊, 他们小两口儿处得挺好的。两个人在连里人缘儿都好,平时不招灾、不惹祸的。 连我们都羡慕他们小两口儿呢!" 几个人在一块儿聊了一阵子,胡言明妹妹出去 买肉馅儿,在家里包饺子款待王振春。包饺子擀皮儿只有胡慧英会干,她一边双 手飞快地擀皮儿,一边对小妹笑着说:" 瞧你,都快出嫁的人了,连擀皮儿全不 会。到婆家还不让人家赶出来!" 这一句玩笑话把小妹说得脸儿通红,她看看正 在包饺子的童玛丽,反驳姐姐说:" 你光说别人,当初你在家,还不是也不会? 是到了婆家才学的。我看人家也没把你赶出来!这就叫车到山前必有路!" " 我 在家不会干,是因为咱家穷,没吃过几次饺子,也轮不上我干。现在不一样了, 你得学会了做饭。你没听说现在外边那些' 逍遥派' ,整天不参加运动,在家颠 过来炒过去琢磨那点儿供应的油和肉。那菜炒得比饭馆厨师还好……" 小妹突然 想起似的打断姐姐的话:" 对了!姐姐,等我们办事儿,您能不能给我找一个会 炒菜的' 逍遥派' ?" 姐儿俩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说得挺热闹。小童把姐儿俩的 话听进耳朵里,她带着调侃的语调对小妹说:" 小妹什么时候结婚?我们怕是赶 不上了。你该带你那位漂亮英俊的小伙子给我们看看,回去以后也好跟你哥哥嫂 子夸奖一下。" 这句话说得小妹羞红了脸,她一下子扑在小童身上看着小王说: " 大姐,我那位可没有王大哥漂亮。让你看见保准三天吃不下饭去!" 吃过饺子, 小妹和童玛丽在收拾碗筷,小王把想去王汉家看看的想法对胡慧英讲了。胡慧英 想了想说:" 是该去看看她们娘儿俩!自从王老师回农场又去了新疆,她们娘儿 俩日子过得挺艰难的。刘淑英,就是王老师爱人,被调去当试验田工人,工资也 降了,小慧上初中花费挺大的。我这一阵子忙老忙小的,忙昏了头,也没顾上去 瞧瞧她们。这样吧,明天上午我抽空带你们一块儿去吧。" 王振春和童玛丽临走, 掏出五百块钱来搁在桌上:" 小妹要结婚了,我们也没有什么表示的。这笔钱送 给小妹做嫁妆。" 这笔钱,在当时工人每月工资只有四十多块钱的时候,可算是 一笔巨款了。老太太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吓得她一个劲儿问:" 您哪来的这么 多钱?我们怎么能收您这么重的礼!" 王振春眨眨眼,思忖着说:" 大妈!您放 一百个心!这钱是我爸爸去世的时候分给我的,我在新疆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放着也是放着,小妹刚好结婚要用钱,就送给她用吧。" 胡慧英看着小王那平静 的神气,刚开始那点儿怀疑的念头也打消了。她拿起那沓钱从中抽取十张五块的, 然后把剩余的钱递给小王:" 你爸爸分给你的,你该留着以后用。现在挣点儿钱 不容易,我做主收你五十块钱礼金就行啦。" 小王接过钱又放到桌子上,他眼珠 一转,立刻找出话来说:" 大姐,实话告诉你。我爸爸分给我的钱,有几十个这 个数。这年月,有钱也没用,连买双鞋都得要鞋票。我跟言明是好兄弟,就只当 是言明送给小妹的。你们再推辞就是看不起我们了。" 到刘淑英家去,刘淑英正 在给小慧纳鞋底子。看见胡慧英进屋,她高兴地丢下鞋底子跑过来:" 哎呀,大 妹子,可有日子没来姐姐这儿了。我估计大妹子嫁到当官的家里做官太太,不会 再上姐姐这儿来了。怎么?今天是哪股风把你吹来的?" " 东风吧,姐姐你先别 挖苦我。我还给你带来两个客人呢!" 说完回头冲门外叫着:" 小童、小王别在 外边站着。快进来嘛!" 两人应声进了屋,这屋里因为只有一扇小窗户。门一关, 屋里暗得让人两眼一抹黑。他们俩还没看见刘淑英,可刘淑英已经看清了他们了 :" 快进来坐!这屋太黑,本来是一间仓库,所以没有大窗户。这小窗户还是老 王回来自己装的!" 王振春站了一会儿,渐渐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度,这才看清 楚,屋里除了一张破旧的木架双人床之外,空空荡荡的。一张两条腿的桌子,用 土坯垫起来支着。屋里地下,摆放着饭锅、水壶,碗筷和一些油、盐、酱、醋瓶 放在地上的一块木板上。刘淑英见小王在观看屋里的情况,脸上带着凄惨的笑容 说:" 家里太穷了,让你们见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屋里连一张椅子也没有。 你们也别嫌弃,就坐床上吧。" 她说着赶紧从床上把刚才扔在那儿的鞋底子拿起 来,顺手把床单抻平,用手划拉一下,请客人坐下了。 童玛丽走到床前一看,这木床和床单以及补着补丁的被子都是干干净净的。 就连地上那块木板上摆放着的各种瓶子,也是擦得亮亮的。看得出来,这位家庭 主妇是位干净利落的人。她正想着,胡慧英介绍说:" 这就是王老师的爱人刘淑 英。刘姐!这两人刚从新疆回来,是王老师和言明一个单位的。他们过几天要回 去,特意来看看你。" 刘淑英惊讶中又带着一丝儿歉意,看着小王两人说:" 哎 呀!真对不起!你们那么远回来,还特意来看我。真是太抱歉了!我这里是王宝 钏的' 寒窑' ,没什么好招待你们的。连茶叶都没有。说句不怕你们笑话的话, 自打老王划为右派,茶叶是什么味儿,我们再没尝过。今天只好委屈你们了。" 说着,赶紧从那张木桌上抓起一个旧得发黑的竹壳暖瓶,拿起两只饭碗,给两人 倒了开水,又笑着对小胡说:" 你不是外人,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要喝水自己倒 吧。" " 你们去了一年多了,这是回来探亲的?要是有探亲假,老王也该回来了 吧?" 刘淑英接着刚才的话题聊下去。王振春含糊地答应着:" 我们是有事儿请 事假回来的。探亲假应该有,不过不会像农场那样一年一次吧?" " 你们这一年 多在干什么?种地?" 刘淑英一下子把话题扯入她最关心的事儿。 " 现在一直在修公路。" 小王平静地回答她。 " 活儿累不累?生活跟得上吗?往后是不是总修公路?" 刘淑英把她一年来 对丈夫牵心挂肚的思念,转弯抹角地提出来。 " 也不算太累,跟农场的活儿差不太多。生活上还可以,天天有肉吃,主食 是馒头、窝头。只是住的差一点儿。我们是工程部队,流动性大,总是住帆布牛 毛毡帐篷。往后是不是修路就不知道了。反正工程部队,总是离不开修路建房的 活儿吧。" 王振春清楚刘大姐关心她丈夫在那边的情况,索性把各方面情况都说 出来。刘淑英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唉!当初我劝过老王别回农场了,再 怎么难,一家人在一块儿也好过一点儿。他说不回农场怕连累我们娘儿俩。我想 回就回吧,反正没多远,有事儿几个小时就回来了。哪承想又出了个去新疆的事 儿。他这么大岁数了,哪儿受得了那份儿荒天野地的苦?他非说去兵团,可以继 续研究他的什么水稻栽培。我了解他!为了这个水稻,他就是把命搭进去也不会 后悔的。他是个一条道儿走到黑的犟牛。可是去了又不是种地,天天修路。他这 不是找罪受吗?" 刘大姐眼里含满泪水。 童玛丽用手指捅了一下小王,瞪了他一眼,然后笑着安慰说:" 大姐,我听 领导说了,修路是暂时的。兵团有一二百个农场,我们住处附近,就有种水稻的 农场。我们去的时间不长,领导上怎么知道王老师会种水稻?再说现在社会上那 么乱,都在闹革命,谁还有心去管生产的事儿?等过了这一阵子,有人管生产了, 我们这些人里凡是有技术特长的人全要启用。用他们的话说,这叫变不利因素为 有利因素。您放心!王老师一定会有用武之地的。" 童玛丽这一番话,说得刘淑 英心里宽松一些。她抹去眼中的泪水,颇有感触地说:" 大妹子,你说的有道理, 这一阵子闹腾得人心乱乱的。今天批你、明天批我,鸡掐鹅斗的,谁还有心去管 生产哪?拿我们单位来说,本身是科研单位,可谁也不去搞课题。一大片试验田 荒废着,没人管,闹得我们天天没事儿干在家闲呆着。我是右派家属,所以开什 么会也不叫我。除了到月头领那四十多块钱工资之外,我连家门都很少出。盼着 吧!盼着这一阵子闹腾过了,也许我们大伙儿的日子都会好过一点儿。" 胡慧英 在一边听着她们扯着这些让人伤心的话,心里也不好受。因为她的丈夫也在那边, 只是不会受他们那份儿洋罪罢了。所以她赶紧找个话题,改变一下屋里那凄凉的 气氛:" 刘姐,小慧上哪儿去了?" 这一下勾起刘淑英又一件烦心的事儿,她脸 上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王振春坐在一边看着她——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脸 上皮肤粗糙得像个核桃皮。眼角上已经挂上了很深的鱼尾纹,额头上皱起好几道 横纹。头上的黑发虽然梳理得很齐整,但却是黑中发黄,还夹杂着白色的银发。 她的脸色蜡黄,不知道的人一定会认为面前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太太。" 唉!贫 贱夫妻百事哀!" 小王心里发出一声叹息,继续听着刘大姐的倾诉:" 小慧这孩 子命苦哇!她是个又听话又能体贴人的孩子。而且特别聪明。这一阵子学校停课 闹革命,她出身不好,属于黑五类子女,所以连红卫兵外围组织也不要她。可是 她一点儿没有抱怨我们,整天在家里念书,有时候出去帮我买点儿菜。这么小的 孩子,她就会' 来事儿' ,追着菜店的售货员叫' 阿姨' 。还帮他们卸菜、往案 子上摆菜。最后那些' 阿姨' 总会把一些不太新鲜的菜裹在要扔掉的烂菜里一块 儿送给她。她背回来,我们娘俩摘摘捡捡能吃好几天。" 王振春眼光看到屋角落 里一块塑料布上,堆着整理出来的菜:已经是蔫软发黄的菠菜、小白菜。刘淑英 注意到小王的目光,她站起身过去抓起一把菜让小王看:" 你别瞧这菜打蔫儿了, 还有点儿发黄,可它的营养价值没损失多少。只是失去了水分才打蔫儿了。只要 不是烂成泥一样的菜,摘摘洗洗同样有营养价值。当然啦,话又说回来,不是日 子紧巴,谁也不会吃这种菜的。" " 刘姐!你一个月四十来块钱工资,怎么这么 紧哪?" 胡慧英想不出刘淑英日子紧的原因问。" 大妹子,你不知道!小慧这孩 子人小心高,她爱看书。这一阵子学校停了课,她就在家里念她的课本。我自然 成了她的老师。她总去旧书店,还有废品收购站转悠,宁可饿一天肚子,也要买 几本她喜欢的书。她现在虽说是刚上初一的学生,可初中的所有课本她全念完了。 我给她出了考试题,考得还不错。这孩子特别喜爱英语,一个人在家背单词、学 语法。现在她的英语水平不低于高中学生。她又在废品站踅摸了一整套高中数理 化课本,在家里让我教她。我看再过两年,我肚子里这点儿墨水也全倒空了。最 近学校通知复课闹革命,她每天去上学。可是那叫什么复课呀?上课的老师前一 阵子都让那些红卫兵整怕了。站在讲台上看着那些原来整过他的红卫兵,两腿就 发抖。那些学生也根本不听老师讲课,教室里一片混乱,像蛤蟆吵坑。谁想干什 么就干什么,上课爱来就来,想走抬腿就走,没人敢问。小慧也只是去应个卯, 反正老师讲的她全会了。她把主要精力放在回家念高中的课本上。" " 这孩子有 心计,将来一定有出息!" 小童插嘴夸奖一句。" 唉!能有什么出息?她爸爸的 例子就摆在眼前。这年头不是管知识分子叫' 臭老九' 嘛!更何况现在不论干什 么先要查三代、论出身。一个右派的女儿能有什么出路?可是看着孩子这样执着, 我也不好说这些话伤她的心。反正是闲着,在家读点儿书、明点儿事理,总比那 些在街上闲逛、胡作非为的孩子要好些。她们班不少女同学根本不念书,她们中 间流行两句话:' 学问再深,不如有个好出身。''知识再广,顶不上爸爸是首长。 ' 这些十几岁的孩子整天想的就是' 参军' ,然后转业当干部。再嫁个当官的, 享一辈子清福。" " 刘姐,咱们这是注定的一辈子受苦的命。小慧年纪小,她还 不懂得什么' 阶级烙印' ,千万别对她讲这些。反正多读点儿书也没坏处。要是 将来老天爷睁开了眼,政策放宽一点儿。她去学点儿技术当个技术工人,也算没 白费了这番苦心。是不?" 胡慧英一个劲儿对刘淑英说着宽心的话。 " 大妹子,你想错了。小慧只是嘴上不说,其实她心里明白着呢。她还跟我 说什么'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的话。她有时候见我心烦,就给我吃开心 丸儿:' 妈!将来我当个工人,挣了钱养活你们二老。' 可我心里明镜似的,就 算老王当年躲过了右派那一劫,现在他也是' 反动学术权威' 。照样挨批受训。 那样更让小慧受不了。不如她一懂事就没奢望过像别人家那样过日子,心里平静 一些好。" 说完她对小王、小童凄然一笑,自责地说:" 瞧我这人?你们大老远 地来看我,我反倒没完没了地诉起苦来。都是你胡慧英招惹的我,我罚你去替我 买点儿肉来。咱们包顿饺子吃。我这份儿日子你们也看见了,你们不是外人,别 怪大姐招待不周。回去见了老王,就说我们娘儿俩挺好的,千万别把我刚才说的 话告诉他,平白地让他牵肠挂肚。告诉他别给家寄钱,我们够花的。修路那个活 儿我干过一回,就跟农场挖大渠一样累。让他多买点儿肉菜吃。' 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 。咱们这种人家就盼着没病、没灾,有个好身子骨儿就全有了。" 王振春见刘淑英到桌边拉抽屉,拿出一个布包递给胡慧英:" 这里边有肉票和钱, 你看着买吧!" 。胡慧英答应着刚要走,小王冲小童挤挤眼,站起身来说:" 大 姐,您别破费了!我们这次回来时间特紧,一会儿还要去看几个朋友,吃饭就不 必了。" 说着冲小童一使眼色,童玛丽从口袋里取出一沓钱来放在床上说:" 大 姐!你家的小慧这么聪明。我们从心眼儿里喜欢她,可惜没时间见面了。这笔钱 送给小慧姑娘慢慢用,也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这一次轮到刘淑英惊讶了。她看 到床上那一沓五元票面的钱,估计足有四五百块。这可是她一年的工资收入哇, 她一下子呆住了。看看小王又看看小童,想从他们脸上寻求答案。愣了一会儿, 她板着脸郑重地说:" 你们这样做是看不起我刘淑英,我这个人就是人穷骨头硬。 要为钱,我早就跟老王离了,现在也许能过着富裕的日子,还能有小汽车坐。小 胡!你告诉大姐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认定这里边有文章,而小胡一定知道。 小王赶紧拦过话来:" 刘大姐,其实我该叫您师母。这么些年,我跟着王老 师学了不少做人的道理。王老师这一次救了我的命,我无以回报,正巧我爸爸去 世,分给我一笔遗产。现在这个社会,钱有什么用呢?更何况我眼见您娘儿俩过 着这么艰难的日子,我只是拿出九牛一毛的钱来送给您。也算是感谢王老师的救 命之恩。您就别驳我这个面子了,收下吧。算我们做叔叔的送给小慧侄女的见面 礼吧。" 小王恳求地说。 " 就算是见面礼,这礼也太重了,我们受不起。" 刘淑英急赤白脸地辩驳着 :" 古人说,施恩不图报。老王这个人你们知道,他绝不是贪图回报的人。这份 情我心领了,钱你们还是收回去!" 她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表了态。王振春求救地 看着胡慧英。胡慧英会意,走过来扯着刘淑英的手诚恳地说:" 刘姐,咱们全是 患难中的朋友。小王跟王老师是多年的过心朋友,昨天他也同样送给我妹妹五百 块钱做结婚礼物。小妹说句心里话,我在婆婆家里没有支配权,不然我也会帮助 您的。依我看,这钱你就收下来,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既然这 笔钱对你有帮助,你就算借用一下也没关系。何苦让人家难堪呢!别忘了患难之 交的友情比金子还重!" 刘淑英直愣着眼,望着面前的小王和小童半晌没说话。 噙在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啪哒啪哒地掉下来。她激动地上来握住小王的手晃 动着,泪珠落在小王的手上,惹得小王也心酸起来。女人眼泪多,连童玛丽和胡 慧英也一块儿陪着落泪。 " 好!既然你们这样诚意,大姐我收下了。不过有言在先,等老王境遇好一 些,我要让他把这五百块钱还给你。到时候你可别说大姐我小肚鸡肠气量小。" 刘淑英几乎是一字一字,用铿锵有力的语调把话说完。她那脸上露出坚毅的神色, 令小王内心佩服不已。 王振春起身告辞,刘淑英送到门口,突然拉住小童问:" 你们那儿有个叫张 礼的吧?" 小王抢着回答:" 有哇!还是老王的班长呢。你有什么事儿找他?" " 唉!我不认识他,找他有什么事儿嘛!这个人的老妈就住在附近,前一阵子因 为出身地主,被轰出北京到农村去了。因为老家没人啦,只好又回到北京。先在 收容所呆了一阵子,扫地做饭什么全干。现在公家给她一间鸽子笼一样大的小屋, 给街坊看孩子挣点儿生活费。老太太一个人过得太难了。你们回去给张礼带个信 儿,让他按月给他妈寄点儿钱来行吗?" 刘淑英面带悲戚地叙说着。 小王一听有点儿纳闷儿:" 不对呀!我亲耳听张礼说过他父母双亡,怎么又 蹦出一个老妈来了?" 刘淑英听了半天没吭声儿,最后叹了口气说:" 算了吧, 这年头,因为出身不好,连亲妈都不敢认了。" 从刘淑英家出来,小王和胡慧英 分了手,一路上对王老师爱人" 人穷志不短" 的骨气赞叹不已。已近中午时分, 小童抬头看看挂在正空的太阳对小王建议:" 干脆咱们明天再到小余家去吧!那 么远,坐车要一个多钟头呢。" 小王还沉浸在刘大姐家里那种辛酸的气氛中。他 也看看太阳说:" 反正今天就今天了,刘大姐苦,怕是小余家更苦。刘大姐好歹 每月还有几个工资收入,小余他妈是个农村妇女,她的苦更深。你想过没有?要 是搁在你身上,她第一个丈夫上台湾了,她落个' 匪属' ;第二个丈夫进去了, 她又落个' 犯人家属' ;儿子也被关起来,再加上一个' 教养分子家属' 。这三 顶帽子压在她身上,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刘大姐刚才那些话,让我心里像 坠了一块大石头一样,这种难受的滋味儿干脆今儿个一下子全受了,别再分两下 里心酸了。" 小童没有表示反对,两人立刻赶到朝阳门,坐开往通县的公共汽车 赶往小余家去。 余亮家所在的村子虽说是北京郊区,但是经过十来年的发展,已经有不少红 砖灰瓦的工厂、学校侵吞了农民的土地。农村的地盘已经被压缩、挤占得像个红 砖海洋中的灰色孤岛。一走进村子的地界,一股猪粪、牛粪的混合臭味直冲鼻孔, 告诉外来的人们,这里是农民居住的地区。但是小王发现在这一片土坯筑就的建 筑群中,同样写着大字标语:"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 、" 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等等的毛主席语录。还有" 敌人不投降,就让他 灭亡!""坚决批倒、批臭反动世家余张氏!" 的标语。小王来过余亮家,所以不 用问路,就直奔村里最破败的院子走去。路上遇到一些人,都用奇异的眼光扫着 他们两个。 推开那摇摇欲坠的院门,小王走进去,示意身后的小童把门关上。听到院门 上的铃铛响,从屋里出来一个姑娘。这姑娘黝黑的脸庞,漆黑的头发梳着两条大 辫子。除了眼眶里黑亮的眸子周围一圈灰白色的" 眼白" ,和嘴里两排瓷白的牙 齿,这姑娘从头顶到脚下,连她那双布鞋,全是一色的黑。小王认识她,低声对 小童说:" 这就是张队长的姑娘、余亮的未婚妻,大名张二妞。我们那会儿叫她 黑丫头!" 张二妞也认出了王振春。她迎上前伸出一只手指竖在嘴唇前,示意他 们不要声张。然后走到院门前轻轻启开破门往外张望一下,又回头看看屋门,然 后关上院门推上插销,上前拉住小王轻声问:" 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跑回来的! " 小王知道这丫头是在清河农场长大的,这帮人的事儿瞒不过她的眼睛,于是点 点头" 嗯" 了一声。二妞又看看小童,轻声说:" 你是唱京剧的那个女人,好像 姓童,我认识你。" 说完她又扫了一眼屋门,拉着小王走到院门旁边的一小块菜 地里,蹲在高高的西红柿架后边小声问:" 王大哥,你回来了,余亮怎么没回来? 我爹让我在这儿等着他回来结婚的!" 说完委屈得直流眼泪。二妞可以说是在劳 改农场长大的姑娘,她对小王这帮人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所以小王不敢哄骗她, 就照直说了余亮和自己一块儿跑出来,又被抓回去的情况:" 他运气不好,偏偏 碰上抓我们的民兵。人家手里有枪,想逃也跑不了。" 二妞着急地问:" 他们会 怎么处理他?""也不会怎么样,一来余亮没犯什么事儿,只是个逃跑的罪名,顶 多打一顿送回连里就完了。" 小王尽量轻描淡写,哄过二妞,免得她担心。二妞 相信了小王的话,又问:" 你上这儿干吗来了?" 说完又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小童, 伸手示意她也蹲下。 小王忽然想起小余如果没事儿,回到连里,会给家里来信的,于是反问说: " 我回来几个月了,最近要离开北京,特意来看看小余他娘。这么长时间,小余 没来信吗?" " 有大半年没来过信了。娘急得没招没落的。他刚去的那几个月, 月月寄钱来。这大半年信也没有,钱也没有,真把人急死了。这里的情况你是知 道的,队里干活儿,一天挣十分才合一毛钱。而且我们家是三料的反革命、坏分 子家庭,干得再多、最多一天只记六分,才六分钱。小妹也不上学了,和我一块 儿出工。一天干下来,累死累活,才一毛多钱。好在庄户人家吃粮大队分、吃菜 自己种。肉买不起,就吃素吧。你回去千万找一下余亮,让他也想办法跑回来。 我们结了婚,我也就名正言顺住在他家了。不然村里人风言风语的,真让人受不 了。我爸爸在农场也因为过去在朝鲜被俘过的旧事儿,给下放到干部农场了。他 一再嘱咐我,死也要死在余家。对了!一会儿你们见着我娘,千万别提小余被抓 的事儿。就说小余一切都好,因为忙和交通不方便,一直没写信也没寄钱。我身 上有五十块钱,是我爹上月给我的。你拿去,就说是小余托你带来的,让娘也高 兴一回。" 说完她伸手到贴身的肚兜口袋里去取钱。童玛丽一把拉住她的手:" 二妞!钱的事儿你别管,我们带着哪,这笔钱你还是留着急用吧。" 也许是院门 铃响了之后没动静,或许是二妞出屋有一会儿了没回屋,老太太推开屋门,站在 门口说了话:" 二妞哇,有' 且' 来了吗?怎么不请到屋里坐哇!" 老太太说的 是通县土话,把" 客" 说成" 且" 。 小王赶快站起身来,快走两步赶到门口向老太的问候:" 大妈!您好!" 老 太太看看王振春,眯缝着眼想一下,突然记起来了:" 你不是去年来找过亮子的 小王吗?你好哇!既然来了,还不快进屋里坐!这一位是……" 她看见小王身后 的童玛丽问。" 她叫童玛丽,是跟我一块儿就伴来看您的。" 小童放眼望去,眼 前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只是那银发梳理得干干净净,在脑后挽了个髽髻。 她的脸像一只晒蔫了的茄子一样,满是折皱,枯槁的容颜像一位久病卧床不起的 老人。但是她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告诉人们她是一位久经磨难的妇女。童玛 丽忙冲老太太点点头,叫一声:" 大妈好!" 随后进了屋。 老太太眼里的小王大模样没有变,还是那粗黑的短发、方面大耳、中长的身 量背阔胸寛,只是脸膛比去年来的时候圆胖些,也白净了些。她又看看小童—— 俊秀的瓜子儿脸,头上齐耳短发黑得发亮,白里透红的脸盘儿上镶嵌着一对水汪 汪的杏核眼。两道浓眉就像用黑漆画就似的,点缀在双眼皮儿上,把女人的秀美、 俏丽全部突显出来。她身材苗条而端庄,虽然穿着黄上衣、蓝裤子,可女人身体 上应该显现的凹、凸形体,在她身上那么恰如其份地展现着。老太太不由得赞了 一声:" 这姑娘长得真俊呢!" 进了堂屋落了座,童玛丽放眼看了看这屋子里的 情景:一明两暗的房子可能是年久失修,墙上刷的白灰一片一片剥落了,代之以 烟熏火燎的锅烟色;窗户已经裂了几条缝儿,房角结了几个大蜘蛛网,上边有黄 豆粒大的蜘蛛在网上奔忙着;屋里又暗又潮,一个棕色的立柜立在屋角,柜顶上 摞着各种物件,压得立柜裂了两条缝儿。屋里弥漫着庄户人家特有的、柴草燃烧 后存留在屋里的烟气。左边的屋子想必是睡觉的地方,门洞上挂着一块补着大小 各色补丁的门帘儿。右边是一扇用木板条钉的、像栅栏一样的门,屋里黑黑的看 不清是干什么用的。 老太太见小童四下张望着,枯黄消瘦的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姑娘, 我们这是农户人家,比不上城里的住户。尤其是我们这个家,连邻居们也比不上。 反正对付着活着吧!" 说完又转向小王问:" 小王,你不是也上新疆兵团了吗? 你怎么回来了?看见我那亮子了吗?这孩子有大半年没来信了。儿行千里母担忧, 我这做娘的哪个晚上不梦见他几回呀!" 说话声调中含着凄楚,泪水在她那被皱 纹拥挤着的眼眶中打着转。 王振春赶紧站起身来安慰老太太说:" 大妈,我这次回来是办事儿的。余亮 跟我不在一个连队,我在施工连,和他相隔挺远的。交通也不方便,所以没见过 他。不过您放心!我过几天回去一定要请个假去看看他!现在全国都在武斗,交 通、铁路经常被切断。几个月收不到信是常事儿,您千万别着急。您瞧我这不是 好好的吗?他跟我一样的。您看见我就跟看见小余一样,我也是您儿子!" 小王 这一番话像催泪剂,把老太太在眼眶里打转没落下来的眼泪挤下来了。张二妞在 一边把脸别过去,从她那耸动的双肩可以知道她也落了泪。 " 小王,你这孩子会说话,大妈我爱听。你回去给我那苦命儿捎句话……" 老太太止住了泪,用枯瘦的手抹了一下眼眶说。 小王忙连声答应着:" 大妈,您有什么话说吧!我一定会带到的!" " 告诉 他,二妞这姑娘对娘太好了,像亲闺女一样。叫他赶紧向领导请个假回来把事儿 办了,让二妞也有个名份在屋里。他要是再过一两年不回来,我就把二妞当亲闺 女嫁给别人了。到时候他别怪我这个做娘的心狠!总不能让人家闺女等着他七老 八十的,误了人家!" 老太太说完了歪着脖子在想还有什么事儿;二妞双手捂住 脸掀开门帘进了里屋。不一会儿从里屋传出一阵轻轻的啜泣声,童玛丽一掀门帘 进了里屋去劝二妞。 老太太看了一眼门帘,轻声对小王说:" 这闺女真不容易。他爸爸好歹是个 干部。可咱这个家……你进村的时候,可能也看见墙上那幅标语了。村里人管咱 叫' 反动世家' ,我琢磨那是说咱们这个家从根儿上就反动。可我不明白,亮子 他爸好歹也是村里敲锣打鼓、戴着大红花送走的志愿军哪?唉!这世道我也弄不 清了,反正亮子他爸生死不知。他这个后爹害了亮子,自己也没逃过去,我已经 不跟他过了。可是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认?好在村里对我这个孤老 婆子也还算可以,口号叫得响,并没把我怎么的。你告诉亮子,放心在那儿好好 儿干,千万赶紧回来一趟,别耽误二妞的终身。" 王振春一声声地答应着,然后 从口袋里取出十块一张的一捆钱,放在老太太面前的破木桌上说:" 大妈,余亮 有大半年没给您寄钱了。您这么困难,我送给您这一千块钱,您拿去慢慢垫补着 过日子用吧。" 小王的话音未落,只见老太太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哆嗦着说:" 小——王,大妈知道你的情况。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可不敢再犯错误哇!从那 儿拿来的,赶紧送回去!大妈我求你了!" 说着老太太竟然从木凳上出溜下来跪 在地上。这一来吓得小王也跪在地上。屋里的小童、二妞以及一直没露面的小余 妹妹余金花全从屋里跑出来,分别把小王和老太太扶起来。王振春又把那套父亲 去世、分了巨款的瞎话说了一遍:" 我跟小余这么多年的生死之交,您就是我娘。 现在我有了这笔钱,不给娘花给谁花?再说,余亮过一阵子回来跟二妞办事儿, 不也得用钱吗?您就只当余亮捎来的钱不就行啦。" 小王瞎话说惯了,脸上平静 得好像真的一样。老太太还是心存疑虑地问:" 你这钱真是好来的?" 小王一下 子跪在老太太面前,郑重其事地发着铮铮誓言:" 大妈,我要是说了瞎话,让我 不得好死!" 二妞眼珠儿一转,过来扶起王振春,顺势在他后脊背掐了一下,然 后对老太太说:" 娘,小王既然有这个心,咱们就收下吧。等以后余亮回来日子 好了,咱们再还给他。" 小王从屋里告辞出来,老太太在里屋收藏那笔钱。因为 她脑子里认为这是一笔不得了的巨款,全村人的钱凑在一块也没这么多。她怕有 闪失,所以在里屋喊:" 小王你慢走!大娘我不远送了。二妞,你送送他们!" 二妞脆生生地答应着,把小王送到院门口。她回头望了一眼,然后低声对小王说 :" 小王,你真是说瞎话不脸红的家伙!我早就听说你爸爸解放那年就死了!你 这钱不会是好来的。不过我在农场也见得多了。这年月好人没好报、坏人活千年。 我爸爸在农场日子也难过,这笔钱正好解了我们两家人的急。管它什么钱!穷急 了,油锅里的钱我也敢抓。没别的,我祝你平安回去!记住我娘给余亮捎的话。 " 七、藏经馆智斗警[ 上尸下从] 王振春这一天跑了两处人家,都是眼泪和愁 容。进了城,他心里沉闷得很,对童玛丽说:" 走前该办的事儿全办完了,你回 去收拾一下。这个星期内我把车票给你买好,送你上车回去。" 童玛丽答应着停 住脚:" 听你的,不过我得去买点儿小孩穿的衣服。回去以后肚子里的孩子生下 来,全要靠你服侍我了。咱们一块儿去买衣服。" 王振春心里烦闷,有点儿不耐 烦地挥挥手说:" 要去你去吧!我先回去了。" 说着转身离开。童玛丽在身后喊 :" 我晚上过去找你,啊!" 王振春心事重重地在马路上走着,他脑子里盘算着 离开北京上哪儿落脚的事儿。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他肩膀一下,小王因为全神贯 注在想心事儿,这一下着实吓了他一大跳。他浑身一激愣,往旁边一闪身,同时 转过脸来一看,心说" 不认识!" 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那人见小王发愣,冷笑 着说:" 嘿嘿,王大哥不认识我了?其实我跟着你好几天了。" 小王立刻怒目问 :" 我跟你不认识,你跟着我干什么?""不认识?大哥真是贵人多忘事。我知道 你现在是红卫兵团的头头儿,住在学校地下室。您瞧我说得对不对?" 听了这小 子的话,小王相信这小子一定认识他。他定神看看——只见这小子麻杆儿的身材 瘦鸡狼一样,尖嘴猴儿腮,剃个大光头。身上一件破蓝布褂子,一件挺像劳改队 发的黑裤子。脚底下一双露了脚指头的胶鞋。小王仔细想想,确实不认识这个人。 他摇摇头厉声说:" 你他妈臭要饭的!我不认识你!快滚!" 说完就要走。那小 子根本不怕王振春,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嬉皮笑脸地说:" 大哥,您不记得我了? 我可记得您。去年八月在永定门火车站' 趴拍子' 的事儿,您忘了?" 这句话让 小王一下子猛然记起这小子来了。他脸色和缓一些说:" 哦!我记起来了,你叫 王小明,外号小七子。对不对?" 小王还想说一句他是" 宵力" ,——也就是小 偷儿,但话没出口又吞回去。 " 对喽!我说大哥是个聪明人嘛。兄弟走背字儿,进笼儿里呆了一年,这才 放出来没多少日子。给您透个信儿," 红旗兵团" 的人派我跟着您,查访一下您 的底儿。" 红卫兵团" 也有人暗中盯着您。其实,我头一天看见您还没认出来。 您比车站" 趴拍子" 那会儿胖了,也白净了。可您大模样没变,人我是认准了, 可没有害您的心。不然的话,我把您的底儿一泄,恐怕您就得进' 炮局' 。(炮 局是北京市公安局预审科所在的地方。)这么着,兄弟我这几天罗锅儿上山—— 前(钱)紧。这不,一天水米没打牙了。您要是手头富裕,借兄弟一二百块钱, 兄弟自然感激不尽。您还是安安稳稳当您的" 红卫兵团" 头头儿,您瞧怎么样? " 小七子咧着嘴,脸上挂着一丝儿得意的笑容。站在那里,一支腿还在抖动着。 王振春心里气得火儿往上冒,他压住心头火气儿,冷冷地说:" 我要是不给你小 子钱呢?" 那小子用眼角斜瞟了小王一眼,撮了一下牙花子,拖长声调说:" 那 可就别怪兄弟不讲义气了。你过得了今儿个,可就过不了明儿个……" 小七子话 没说完,王振春憋足了劲儿,一拳打在这小子腮帮子上。把他打得摔出去好几米 远倒在地上,手捂着嘴,血从手缝儿往外流:" 好小子!你不识抬举,还把我的 牙打掉两颗。行!搁着你的,瞧着我的!咱们' 炮局' 见!" 王振春看着小七子 一瘸一拐地走了,他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心里骂着自己:" 真他妈浑蛋,先给 他点儿钱稳住他,然后一走了之多好!这一下' 折子' 了。我得赶紧去通知小童, 别让她晚上去找我。然后回去收拾一下,今天晚上就坐火车离开北京!" 王振春 知道找童玛丽只有在胡同口死等,因为小童特爱逛商场,买一包卫生纸,她能在 百货大楼转一上午。小王在胡同口等了三个小时,等得他心急火燎像热锅上的蚂 蚁一样原地踱步。好不容易看见小童从远处提着几包东西走过来,他一个箭步蹿 过去,也顾不得引起路人注目;三言两语把刚才发生的事儿简要说了一遍,然后 火急火燎地说:" 你快做准备自己走吧,我不能送你了。一会儿我回去收拾一下, 立刻赶火车去天津,先到李连锁姐姐家躲一躲,然后再决定上哪儿。听说东北深 山老林有一帮伐木头的工人,也许我上那儿去。反正你一准回施工连,我会给你 写信的。" 说完小王抹头就走了。 王振春留了个心眼儿,他来到学校外身子贴在墙边,耳朵趴在墙上听了听没 什么动静。又踮起脚往墙里看看,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他心想:" 这小子也许还 没来得及报告,我不能延误了。赶快收拾东西远走高飞!" 可是当他提着黄提包 走出地下室,一下子呆住了。因为几名警察还有红卫兵团的张明、王明义、钱卫 东都站在他面前,王小明正呲牙咧嘴地站在人群后面冲他笑着。张明冲他跺了一 下脚,长叹一声扭身走了。(几天后" 红卫兵团" 被宣布受坏人操纵,张明被总 部抓去审查。" 红卫兵团" 被解散。这是后话。) 在派出所," 红卫兵团" 的王明义、钱卫东代表革命的红卫兵团要求派出所 把小王交给他们批斗。但此时的红卫兵已经走上了穷途末路,警察根本不听他们 的话。而且小王曾多次带着小分队在街上巡逻,协助警察搞治安工作,所以民警 对他有好感。最后决定送小王去" 藏经馆" 游民收容所,在那里等候兵团接回去。 吉普车从派出所把小王接出来,一直往北开去。出了德胜门,沿着顺城街向 东驶去,王振春不知道要把自己送到什么地方。不过有一点他放心了,决不是送 他去半步桥监狱,因为那样的话要往南走。送他的警察在几个月的巡逻中和小王 聊得来,再说王振春身上没什么案子,所以挺同情他:" 你这个人也真是,差不 多的就该撤了。这么挺聪明的人,怎么让糊涂油蒙了心。' 藏经馆' 那地方可不 是好呆的,有几个队长,都是过去的留用警察。整人的法子你见都没见过。不过 那儿的军代表是我的一位同学,姓陈。你在那儿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可以去找 他。你只说张三儿让你去找他的就行啦。在那儿千万别惹事儿,呆一阵子,凑够 一批,就遣送回兵团了。" 说着话汽车拐进一条窄路,沿着一座高高的红砖墙往 东开去。没多远,停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门口。只见两扇宫门上钉着碗大的铜 钉,一排排的给人以庄严肃穆的感觉。张三儿走到门前一按门铃,一扇大门" 吱 " 地一声开了一条缝儿。" 张三儿" 和里边人说了几句话,那大门就拉开了一扇。 张三儿回身对车里的小王叫:" 下来!" 小王提着书包跳下车来。首先映入他眼 帘的是宫门上方有三个大金字:" 藏经馆" 。进了大院儿,站在墙边等着张三儿 办手续。他四下一望,这里是一个大院子,四边都是青砖绿瓦的房子。每间房子 有十来米长、三米多宽,可以听见房子里有人在讲话。这时候一个老头儿腰里扎 着脏得像黑布做的白围裙,手里拿着一个水舀子,站在旁边冲里喊:" 报告白队 长!" 一位身高一米六五左右的矮胖子,背着手从屋里迈着四方步走出来。王振 春见这位警察大约有五十多岁,头上已经有一半儿白发遮顶了,可他那脖子却像 和脑袋比赛一样,几乎是一样粗细。而且脸颊上的肌肉似乎和头盖骨闹矛盾,一 个劲儿地脱离头盖骨向外扩展,以至于挤得眼眶子都快被脸上的肉包围起来了。 他这个人从远处看,上身长下身短。尤其那隆起的肚子,真像怀胎十月的孕妇。 他的两只短腿似乎有些经受不住上身的重压,所以走起路来像鸭子一样,用摆动 上身来挪动脚步。他走出门站在门口,眼眶的肌肉用力向四外挤压那脸颊上颤巍 巍的横肉,圆瞪着略显浑浊的肿泡眼,没见他的嘴唇动,仿佛是从他那两只肥大 的翻鼻孔溜出来的声音:" 什么事儿——?" 他那拖长了的声音中,又含着威严 和骄横。 " 报告白队长!" 那老头儿挺胸并腿站直了身子,给他行了一个注目礼:" 今天多来了好几个待遣犯,菜不够了,现做又来不及。所以请示白队长怎么办? " " 你他妈的真是白活了这么大岁数!活人能让尿憋死了?" 白队长瞪着眼,张 开蛤蟆般大" 地包天" 的厚嘴唇训斥:" 菜不够怕什么?多加几舀子水不就齐了! 记住我这句话:' 菜不够,水上凑;粮不齐,加麸皮!' 将来有一天放你出去, 把这句话用大字写出来供在你的祖宗牌位上。一天三炷香!发他妈什么愣?干你 的活儿去吧!" 那老头儿点头哈腰地退着步回到做饭的小屋去。白队长一扭腰看 见了站在墙根的王振春,他运了运肚子的底气,冲小王喊:" 喝!卖不了的秫秸, 又上这儿戳着来了。过来!" 王振春左右看看周围没别的人,明白是叫自己。于 是冲门边的办公室扫了一眼,然后走过去。走到跟前,白队长那粗脖子拽动着猪 头般的大脑袋上下打量了一下王振春,然后闭上眼睛拖着长音问:" 叫什么名字 ——?" 小王赶紧答应:" 王振春。" 这一下白队长额头隆起两道肉棱子,眼睛 也睁大了。盯着小王看了一会儿,头微微摇了摇。又问:" 犯了什么事儿送这儿 来的?""我没干什么事儿!" 王振春也算是公安局里抻练出来的" 抗审" 油子, 没抓住手的事情绝不认账!" 喝!" 白队长声调立马儿升了八度:" 这么说你是 上这儿领赏来啦!行,就在我这屋里吧。我是专门给你们这号人发奖状的!" 说 完抻着脖子冲办公室喊了一声:" 陈主任,刚来的这个小兔崽子我留下了。这小 子是块材料,让我好好拾掇、拾掇他!" 说完趁王振春不注意,伸手往屋里一拽 小王。脚底下使了一个绊子,王振春一下子被摔进屋里地下。 王振春从地上爬起来,眼珠子冒火。他目光一扫屋里,意外地发现" 瘦猴儿 " 也在屋里,并且手放在胸前冲他轻轻摆动,示意他要忍耐。小王定目望去,这 屋子是长条形的,靠墙一侧一字儿排开坐着十来个人,都是盘着腿端坐着,像小 佛爷一样。他正不知白队长下边该怎么对待他,就觉得后脖梗子的肉被一只手揪 得生疼。原来毫无声响的白队长已经走到他身后,揪着他的脖颈子对众人说:"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给他一个大别子吗?" 他圆瞪着两只肿泡眼,从这头扫到那头, 又扫回来,见众人一声不响,端坐着听他训话,心里满意了,这才继续说:" 这 小子不是玩意儿!跟我犯' 葛' ,知道我是干吗的?我从十几岁就拜师学的这一 套专门整人的手艺,带干不干的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打我手上过的人,海了! 你算什么?连个大尾巴蛆都算不上。敢跟我睖睖眼儿?去!到墙根站着去!" 说 完又冲那一排端坐着的人发出命令:" 过来两个人,教给他站着的姿势!" " 瘦 猴儿" 立刻高举起手来,见白队长点了头,就和另一个人过去站在小王身边。一 边按着小王的头让他大弯着腰,又抓起小王两只胳膊往上撅。" 瘦猴儿" 大声喝 斥着:" 知道吗?这叫喷气式飞机!你要保持这个姿势不许动一下!" 说着话他 用手指捅了小王一下,王振春心里明白,这是不让反抗的意思,他一声没吭在墙 边蹶着。 白队长在端坐着的十几个人面前一米宽的走道上,踱着步子,嘴里数落着: " 还接着刚才的话题,老' 眼镜儿' !我知道你不服气!你说在老家没地方住, 所以才回北京。农村有广阔的天地,这是毛主席说的。既然是广阔的天地,容不 下你一个出身资本家的臭老九?房子没有是正常的,你这样的人只能住牛棚、马 圈。因为你不算个人!" " 瘦猴儿" 身边一个戴着只剩一条腿儿、另一边用白线 绳系着的眼镜,身上穿着一身可以说是用补丁缝制的衣服。那衣服的本色已经看 不见了,一脸的胡子拉茬,脸色被白队长的话气得通红。他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冷 笑着的白队长吼叫:" 你这是污辱人!" " 污辱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配我 污辱吗?你才是侮辱人的罪犯。这件事儿明天再说。我问你!我们社会主义国家 形势一片大好,你穿着这身要饭的行头在天安门晃悠,这不是在故意给咱们国家 出丑抹黑吗?""眼镜儿" 吼叫:" 我没衣服穿!" 白队长没理会他的反驳,继续 数落着:" 你跑到街上去卖烟叶,这是典型的资本主义投机倒把的反动行为。你 还敢公开在天安门广场一分钱一个字,给别人的钢笔上刻毛主席语录。你这是对 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大不敬!利用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幌子,收钱供你去挥霍。你这 不是反动透顶又是什么?" 那" 眼镜儿" 气极了,站起身来手指抖动着喊叫:" 你这是污蔑!我卖的烟叶是自己种的。刻毛主席语录一分钱一个字刻一天也才收 入几毛钱,还不够吃饭的。这也叫挥霍?" 白队长动气了,他脸色一变:" 来人! 把他码起来!" " 码起来" 是北京流氓黑话,意思就是" 捆起来" 。 立刻,从坐着的人里站起两个人来,一边一个把" 眼镜儿" 拽起来,然后一 人把他一只胳膊向后扭、另一个人把他另一只胳膊往前扭过头别到背后,让两只 手一前一后都在背上,白队长上前用手铐在背后把" 眼镜儿" 的手铐在一起。小 王知道这是公安局有名的刑罚,美其名曰" 苏秦背剑" 。那" 眼镜儿" 疼得原地 打转,手腕也被勒出血来。他大骂着:" 你不是共产党的干部!你是国民党的坏 蛋!" 白队长眯缝着眼,走到" 眼镜儿" 跟前,笑眯眯地说:" 对!让你说对了。 我原来就是个国民党警察,可是我归顺了共产党。现在共产党派我来收拾你们, 我就是共产党了!" 他的这一席话,立刻唤醒了小王的记忆,他想起了当年在公 安分局看守所的那个白队长。眼前这个白队长,只不过头上多了些白发,人也胖 了不少。小王知道他是白忠的爸爸,心里想:" 怪不得刚才一听我的名字他愣了 一下,不过看样子他没想起我来。也难怪,公安分局看守所一年少说也有上万人 出入,他能记住几个人?不过这老家伙一肚子坏水,软硬不吃,我得小心点儿才 是!" 他正蹶在那里想着,只听屋外有脚步声。白队长伸手一看手表,没吱声走 出屋去。进来的人用一口山西腔说:" 你们全都坐好了!" 他回身看见做着喷气 式状的小王问:" 你是不是今天刚来的?为什么白队长让你坐喷气式?" 小光垂 着头回答:" 报告队长!我进屋,白队长问我犯什么事儿,我说没有干什么事儿。 他说我不老实,就让我蹶着。" " 行啦!坐下吧!屁大点儿事儿也让人蹶着!" 正巧" 眼镜儿" 被罚在屋角站着," 瘦猴儿" 旁边空出一个位子。他向小王招招 手,王振春顺势过去坐在" 瘦猴儿" 旁边。 那位队长看着疼得打转的" 眼镜儿" 问大家:" 今天这个臭老九又怎么得罪 白队长了?谁说说?""瘦猴儿" 立刻站起身来说:" 报告陈队长,他骂白队长是 国民党,所以白队长才给他上了刑!" 陈队长不以为然地说:" 说他是国民党, 也没什么错。行啦!臭老九,我这人是宽大为怀,就饶了你吧!" 说完他走到" 眼镜儿" 身边,掏出手铐钥匙把手铐打开。这时候" 眼镜儿" 的双手虽然解开了, 却无力地垂在身边,连拿东西的劲儿也没有了。他坐在屋子的横头地上。陈队长 让" 瘦猴儿" 过来给他活动一下已经失去知觉的胳膊。然后指定一个人给大家念 报,他就溜达出屋去了。 " 瘦猴儿" 忙点手叫小王过来,帮助他一起活动" 眼镜儿" 的胳膊。" 瘦猴 儿" 小声说:" 刘老师,您别那么死心眼儿了。进了这道门,胳膊拧不过大腿去。 您就给他一个耳朵,不就完啦。让他' 白话' 去吧!他们每天四个小时班儿,就 是拿我们这些人开涮着玩儿的。到下班回家,就等着月头领工资了。您何苦跟自 己过不去呀?" " 眼镜儿" 缓过一点儿劲儿来,他心有不甘地喘着粗气说:" 我 在十五中教书这么些年,就是落了一个' 犟' 的评语。我就不信共产党、毛主席 领导的天下,能够任他们这样的魍魉鬼卒胡作非为。不把他告下来,我死不瞑目。 " 小王想起刚才吉普车上张三儿说的话,于是趴在刘老师耳边说:" 这里的陈主 任我能说上话。你把姓白的一贯恶行写出来,我给你交上去。" 陈队长一出屋, 这屋里的十几个人就都自由活动起来。只有那个被指令念报的人手里拿着报纸, 眼睛一直盯着屋门外。如果看见陈队长走过来,会发出" 嘘" 声让大伙儿坐好, 他就一本正经地念报。所以此刻大伙儿就聊起天儿来了。 王振春低声问" 瘦猴儿,你怎么进来了?" " 我爸爸死了,我妈被轰到乡下 没法儿活,就回到北京要饭过日子。我听说了,就赶回北京,下点儿货养活我妈 和妹妹。前些日子在车站转悠,让一个' 雷子' 认出来了。好在我当时并没犯事 儿,就把我送到这儿来了。你这么长时间一直没离开北京?我看你吃亏就在' 恋 旧' 上。干我们这一行的,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呆过半年。你怎么弄进来的?" 小 王简单地把他在北京的情况说了说,又说起王小明把他告了的事。" 瘦猴儿" 气 得脸发紫:" 你说的是小七子吧?论起来他算我的徒孙了。他妈的,等兄弟出去 了,起码废了他一条腿!我最恨这种不仗义的人!" 骂过之后他小声地对小王说 :" 那个姓陈的和姓白的不对付,所以只要姓白的处理的人,姓陈的准放了。可 这姓陈的也不是个好东西,他也是留用警察。只有那个姓王的好一点儿;还有一 个姓李的,原来是派出所副所长,文革下台后给挪到这儿来了。他是农民出身, 人还不错。所以只要姓白的跟姓陈的值班,你要小心!" 俩人刚聊到这儿,就听 念报人" 嘘" 了一声,大伙儿立刻坐到床边听念报。可是陈队长一进屋,就立刻 停止了念报:" 停!停!停!都坐好了!刚来的那个姓王的,你给我站起来!" 王振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但他还是立正站在原处。陈队长那瘦长的脸上,因 为气愤而变得惨白:" 喝!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有本事,居然能混到红卫兵组织里 呆了半年多, 还混了个头头儿当当。行! 你小子有种。去! 给我站到炉子边上做 你的喷气式去!"炉子是冬天取暖的,现在虽然不用了,但也没拿走。小王被命令 站在炉子边儿上,双手高高举在背后,头垂得低低的,其它人都端坐着不动。陈 队长站在小王面前,恨恨地说:" 我就说嘛,红卫兵是毛主席的好孩子,他们是 不会胡来的。那几个把我儿子打瘸了腿的红卫兵,一定是你这样的坏人混进红卫 兵的。今天我就要教训教训你这个假' 红卫兵' 。" 说着,他伸手抓起炉子旁的 煤铲子,从炉子下边铲出一铲子炉灰,在小王低垂着的头下边的地上漫撒着。那 干呛的炉灰尘粉吸入小王的肺里,呛得他连连咳嗽。他连忙分辩:" 陈队长,我 在红卫兵团里从没打过人。您肯定认错了人……" " 认错人?我不管对错,今天 你就是打我儿子的凶手。你认命吧!我让你狗胆包天,敢混进共产党的组织里干 坏事儿!" 陈队长不听小王的分辩,依然用铲子扬着炉灰,连坐在屋子里的人都 感到呛得慌,连连咳嗽起来。 小王有些气愤,他干脆直起身子瞪着眼吼叫:" 你凭什么把我当凶手来整? 我又没当过国民党警察,混进共产党里干什么?你不要仗势欺人!" 陈队长见小 王胆敢抬头瞪眼顶撞他, 气得他一股无明火腾起,怒目戟指,叫喊着:" 反了! 反了! 你敢拿国民党警察来踩乎我?!" 说着脸色一变,浮着阴笑说:" 不错—— " 他拖着长音满不在乎地又说:" 我是当过国民党警察, 可现在我是共产党的警 察,正管你们这些王八蛋!别说是你这个小爬虫了, 就是外省上访的大官儿,落 在我手上, 也得乖乖儿听老子训教。今天不叫你尝尝我这个老国民党的厉害, 你 就不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说罢他猛吼一声:" 来人! 给这个浑蛋上上' 加力'!" 从墙边立刻站起一个人来, 从门后边拿过一块一米长、四十公分厚的木头放在王 振春脚下。又过来两个人,把小王按到地上,把已经带上手铐的双手搁在木头上。 陈队长抬脚站到小王的手腕上, 用脚使劲踩手铐的齿圈。每踩一下齿圈就" 咔嗒 " 一声扣进一齿。那铁制的铐圈齿已经勒进肉里渗出血来, 王振春疼得豆大的汗 珠从额头上滚下来。他咬着嘴唇忍着剧痛一声不吭, 嘴唇被咬出血来,直到铐圈 紧到最后一扣。他只觉得脑袋发胀,头昏眼花, 看着眼前的陈队长好似在空中飘 动。突然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醒来,看到面前站着一位矮胖的队长, 只见他身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绿军衣 , 戴着一顶旧军帽。他衣帽整洁, 站在众人面前训话:" 你们在社会上流窜,虽 然没有犯罪,但是给首都的治安带来了严重影响,间接地破坏了首都文化大革命 的正常进行。所以政府把你们集中在这里学习,然后遣送你们回原单位就地闹革 命。今后不管有什么问题,要按照组织系统一级一级向上反映,绝不能再出来流 窜。尤其不能到北京来扰乱社会秩序……" 他看到小王睁开眼睛了,就叫人把他 扶起来。然后让" 瘦猴儿" 领小王和刘老师去医务室上药。 第二天轮到白队长值班,他一进屋,张嘴就奔刘老师来了:" 站起来!!!"刘 老师默不作声站起来:" 今天还是拿你磨牙!"白队长颐指气使神气十足地申斥: " 说吧! 你丑化社会主义, 投机倒把,是什么性质的错误? 你赖在北京不走,是 不是有什么目的?"说着话,手里拿着一根火柴棍儿剔着牙,斜睖着眼扫着鸦雀无 声的众人。屋里静静的,没一个人出声儿。白队长突然把手里的火柴棍甩到地上, 尖着嗓子叫:" 说呀! 你变哑巴了?"同时上前一步,手指头点着刘老师的额头。 刘老师气得胀红了脸,却不敢还嘴, 无可奈何,只好有气无力地申辩:" 只为我 的出身不好, 学校就把我轰到了乡下。在乡下我一没房二没地也没人管, 只好回 来申诉。我现在穷得没衣服穿, 卖点儿烟叶,也是为了糊口。我是个守法的公民, 绝不会做违法的事。" 白队长见他说得理直气壮,一时找不出词儿来训斥他, 于 是故意找茬儿:" 你这个家伙话里有话。你不干违法的事儿,是不是说我干了违 法的事儿?!你要是你爹' 揍' 的, 今天你给我说清楚了。含沙射影污蔑政府干部 的话,少在这儿说!"刘老师知道,姓白的值班这四个小时,不会让他痛快熬过去 的。这么一想,他也就豁出去了, 手指着洋洋得意的白队长申斥:" 就是你每天 都在违反政策, 你把国民党那一套欺压百姓的手段全用到这儿了。你就是个混进 革命队伍的蛀虫!"刘老师这一番义正辞严的话,说得屋里人个个人心大快, 只是 众人知道刘老师又要倒楣了。 果然,刘老师的话像一道霹雳,把白队长打蒙了。只见他眼珠儿一动不动直 直地望着刘老师出神儿。半晌,他像发了疯一样在屋里背着手疾步来回走着, 嘴 里不住念叨:" 好哇! 你这个老反革命,今天是不想活了! ……" 他这样来回走 着,是在想主意整刘老师。他觉得用" 苏秦背剑" 已经不解气儿了,他停住脚, 发出一声瘆人的笑声:" 嘿嘿……看来今天不把你那丑恶的嘴脸扯下来,你是不 痛快的。你们大伙儿睁大眼睛看看眼前这个假斯文、真败类的真面目。你们知道 他是因为什么被学校开除的吗?"他脸上浮着阴笑,眼睛里射出凶巴巴的目光,手 指着刘老师,慢条斯理地冲大伙儿说:" 你们知道他被开除的原因吗? 告诉你们 吧, 这个老王八蛋被揭发的材料就搁在我的抽屉里。不信一会儿我拿来念念, 现 在我先给大伙儿简单说一说。在十五中,你鸡奸了十几个幼童,有没有这个事儿 ? 你敢不认账?"刘老师气得满脸通红,双颊抽搐,额头上的青筋突起, 心里像浇 了一勺油, 怒火一下子喷烧起来。他气得手指头抖动着,直指望着他阴笑的白队 长大骂:" 你不是人! 你是魔鬼! 你血口喷人! 天地良心, 早晚有一天老天爷会 惩罚你的!"屋里的众人心里都明白,白队长纯粹是" 吃铁丝尿笊篱——屄里编", 但是谁也不敢替刘老师" 拔铳" 。只好默不作声,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白队长在哪 儿瞎" 白话" 。 最后,白队长可能说累了,他命令把刘老师双手铐在背后,按倒在地上,他 一只脚踩在刘老师后背上,狠狠地骂:" 无产阶段专政的铁拳,把你打翻在地, 再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这时候门外飘进一股淡淡的菜汤味儿,众 人知道熬到开午饭的时间了。白队长伸手看了一眼手表,门外响起一声" 报告! " 他鼻子哼了一声" 嗯——" 又扫了一眼端坐墙边纹丝不动的众人,这才甩出一 句:" 开饭吧。" 他站在一边看着大伙儿排队打饭,午饭每人一个四两重的窝头, 外加一碗" 青龙过江" ——碗里只飘着几片青菜叶的菜汤。轮到王振春领饭,白 队长一把拽住他扯到一边,他平时有点儿结巴,只是每天总是拿别人开心取乐儿, 心里高兴,结巴就不太明显。这会儿可能是让刘老师气得结巴犯了:" 你……你 ……你……今天……不……不许……吃……吃了!" 王振春心里纳闷儿,好端端 的自己又没说什么话,凭什么免了我一顿饭?他真有点儿急了。因为一天只有两 顿饭,两个窝头平白无故免了一个,怎么受得了?" 白队长,我没犯什么错误哇? " 他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白队长结巴一犯,话在舌头尖儿上说不出来,憋得 脸通红:" 你没……犯……犯错……误?" 白队长眼珠子努着,舌头在嘴里打滚 儿,差点儿背过气去:" 你明……明……知道我……是回……回回民,早上吃了 猪肉包子……刚才冲我打……打嗝。" 王振春听了哭笑不得,气儿不打一处来。 " 瘦猴儿" 知道这是白队长惯用的整人办法:他看谁不顺眼,就胡说一气,找茬 儿免一顿窝头。于是他满脸堆着笑替小王打着圆场:" 白队长,没您不圣明的。 他昨天晚上就进来了,今天早上上哪儿去吃猪肉包子去?得嘞——白队长,一天 就这两个' 兔拽子' ,您高高手就赏给他吧。" 白队长伸手在" 瘦猴儿" 头上拍 了一下:" 你就会……他妈的……做……好人,得!看你的面……面子上,让他 吃吧。" 白队长临下班,把刘老师的手铐打开,恶狠狠地责令他写出书面检查, 明天他上班后作检查。让大伙儿准备批判他的恶毒攻击公安干部的罪行。 轮到陈队长上班,二话没说就给小王上了" 苏秦背剑" ,疼得他原地打转转。 陈队长四个小时没停嘴地骂了他一个不吐核儿,一直到陈队长下班,才给他打开 手铐。王振春坐在地上,两条胳臂麻麻的,好像没长到身上了。他心里暗想:" 这样下去,每天四个小时的罪,弄不好这两条胳膊要扔到这儿,轻了也得落下残 疾。得想个办法摆脱这个困境。" 他偷偷儿问" 瘦猴儿" 能不能跑出去,答复是 根本" 没门儿" :这里是高墙深院,两扇大门有半尺厚,墙体是用糯米汁伴着砂 浆砌成的,像铁铸的一样。 逃跑的路走不通,王振春就想起张三儿的话来。他偷偷儿对刘老师说了他的 主意:" 咱们不把他们告倒,咱们这两条命就算扔到这儿了。您最好今天晚上把 揭发白队长的材料写好,我明天一定能交上去。" 刘老师有点儿犹豫:" 你真能 交上去?" 王振春拍着胸脯打保票:" 您放一百个心,包在我身上。不过您笔下 得狠一点儿,上纲上线,怎么反动您就怎么批判,剩下的戏由我来演。" 第二天, 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刘老师和王振春分别受了四个小时的折磨。到了李 队长值班,他不像王队长那样能讲一番道理,也不像白、陈两位留用警察整天想 法子整治人。他一上班就和大伙坐在一起找个人念报,反正只要是《人民日报》 上的文章,只管念就行了。念够四个小时,他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今天刚一念报,王振春就举起手喊报告。李队长皱着眉头看了王振春一眼。 他不希望他这四个小时里出什么事儿,他看看手表,有点儿不高兴地申斥:" 还 不到放茅的时间,你要干什么?""报告李队长,我有事儿向您单独汇报。" 王振 春这话一出口,屋里的人全转过头来看着他,连念报的人也停住了。在看守所呆 过的人都知道,只要有人提出找队长单独谈谈,十有八九是告密、揭发。所以屋 里人除了刘老师和" 瘦猴儿" 之外,都对小王侧目而视。 李队长是老公安了,他明白这里的" 沉重" ,于是冲王振春招招手,示意他 出来,同时吼一声:" 接着念!" 在屋外,王振春向李队长郑重提出:" 我有重 要的事情要向陈主任汇报,请您给通报一声。" 李队长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申 斥说:" 你不懂这里的规矩吗?有什么事儿先向我汇报,我认为有必要,再向陈 主任汇报。你们这些人屁大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儿,今天你找,明天他找,陈主 任还办不办公事了?再说了,我们随随便便给你去通报,是要挨批评的。" 王振 春还是坚持自己的请求:" 这样吧,我不让您为难。您只要对陈主任说一声:是 张三儿让我去找他的,他不见我就不怪您了。""张三儿是谁?" 出于职业习惯, 李队长马上刨根问底。王振春笑着说:" 这个您别问了,我也不能跟您说。反正 包您不会挨批评。" 果然,不大一会儿,李队长从办公室出来,把王振春叫过去 笑着说:" 你小子还真有点儿歪的斜的,我一提' 张三儿' ,陈主任立刻同意你 去见他。行了,你自己去吧。" 一进屋,只见一位身穿军衣的现役军人坐在办公 桌边看文件,见他进来,伸手指了一下桌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然后注视着他 问:" 你怎么认识张三儿的?" 王振春没敢说瞎话,一五一十把和张三儿认识的 经过叙述一番。那军人听完之后笑了:" 行!看来你是个老实人。告诉你吧,我 和张三儿是一个连队的战友。同吃,同住,同训练,只不过后来他转业到公安上 了。我提了干,所以我留在部队上了。不提这些了,你有什么事找我?说吧。" 王振春先把刘老师写的材料双手递给军代表,然后把白队长、陈队长值班时的所 作所为一一说了出来:" 他们这样折磨人,完全违背了毛主席的教导:惩前毖后, 治病救人。我们这些人过去虽然犯过一些错误,但是我们改正了。拿我来说,不 是我爸爸去世,我也不会从新疆跑回来的。还有那位刘老师,他本是十五中的老 师,只因为出身不好,让红卫兵轰到乡下去了。他生在北京,长在北京,老家一 个亲人也没有。在老家只因为出身不好,村里不给他分房,只好住在牛棚马圈里。 同样的原因,不给他分粮食,他没饭吃,只好回北京来申诉。先不说他来北京申 诉对不对,就刘老师这种情况,白队长先是拿他寻开心,遭到刘老师的反驳,他 就恼羞成怒。每天一上班,他就拿刘老师臭骂' 磨牙' 。陈队长儿子以前让红卫 兵打伤过,现在他天天拿我出气。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天,我们两个人不死也得半 残。而且这两位队长值班的时候说的话也非常出原则。我是个大老粗,可连我都 听出白队长在吹他当国民党警察的事儿。我们大伙儿都议论过:这儿是共产党的 收容所,还是国民党的收容所?因此我们要求军代表能给我们主持个公道。" 从 办公室回来,王振春趁陈队长不在屋之机把情况告诉了刘老师和" 瘦猴儿" 。刘 老师满面愁容,忧心忡忡地说:" 能管用吗?" 王振春想了想,右拳砸在左掌心 上,发着狠说:" 管他妈的!军代表要是不管,咱们就怎么都是一个死字了。我 就不信弄不过他一个糟老头子!刘老师您千万别卷进来。我跟您不一样;活着也 是受罪,不如死了干净,只是我得拉个垫背的。" 第二天一大早儿,二十四小时 轮班的队长们全被召集到会议室开了一个小时的会。散会后队长们把各屋的" 待 遣人员" 全都集中在大院儿里。这一下," 瘦猴儿" 意外地发现有好几个新疆来 的哥们儿,有" 俅边" 、" 大头" 、" 小崽儿" ……。这些人互相挤眉弄眼打着 招呼。大伙儿虽然都住在藏经馆里,但这里的规矩是除了" 放茅" 不许出屋一步 的。" 放茅" 也是各屋轮班,所以谁也见不到谁。这时候军代表陈主任上来讲话, 他讲了一番收容遣送的大道理,又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最后宣布:" 从今天起, 这里的干部有些调动。但与你们无关。接上级指示,要实施遣返工作,新疆兵团 的干部马上要来接你们回去。希望你们回去以后要坚决执行毛主席的指示,抓革 命,促生产,坚持就地闹革命。我不希望在这里再看到你们了。" 【阿印简评】许多人都看过毛主席在天安门检阅红卫兵的画面,但是有几个 人知道这些红卫兵是怎样来到北京的? 看了童玛丽" 舍身" 救同伴的描写,不由得立刻想起莫泊桑笔下描写过的那 个" 羊脂球" 来。 两者的性质近似,都是为了" 通行" 而用" 色相" 贿赂" 权贵" 。但是羊脂 球事后却被同行者所鄙视,再没人理睬她;而童玛丽的" 舍身" 之后,却得到了 同行者们的由衷感谢。 初看,似乎这一段情节是从莫泊桑那里抄来的;事后问作者,却说这是一段 当年的真事儿,只是那个" 可敬的女性" 不叫童玛丽而已。 这就令人想起当年的那些" 革命派" 和" 工人造反派" 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变 的话题了。 在" 无产阶级" 中,的确有这样一群痞子,他们打着" 革命" 的旗号,干的 都是流氓的勾当。我有一个朋友,是个中学教师。" 文革" 期间,工宣队进校, 那队长口口声声自称是" 无产阶级革命派" ,批斗校长和老师们心狠手辣,背地 里却奸污了16个未成年的中学生。而最后,却仅仅是撤职完事。为什么?就因为 他是" 无产阶级" ,他的犯罪,是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结果,他本人也是" 受 害者" ,因此要" 满腔热忱" 地帮助他、挽救他,不能一棍子把他打死!——出 于阶级偏见,纯粹像一个" 护犊" 无知家长,在纵容子女犯罪! 中国的" 革命" ,如果掌握在这批流氓恶棍手里,中国的社会,能不倒退到 封建皇权时代么? " 瘦猴儿" 是标准的小偷儿典型。这一路人,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有他的 " 活法" 。本章写小偷儿,非常形象。小偷儿一般很难改变习性。因为他们都是 好吃懒做的人,而" 偷" 对他们来说又太容易,一伸手,别人的钱包就成了他们 的了。像郑天雄那样,能彻底" 改邪归正" ,安安份份当一个汽车司机,是不太 多的。 张秋凤则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典型的幼稚大学生。在" 文革" 期间,许多单 纯的女大学生误入歧途,变成了流氓小偷儿,路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如果不是王 振春当机立断,张秋凤也就成了" 河" 里的人了。 在那个年代,北京的红卫兵组织名目繁多,各行其政,还有一批小流氓也打 出" 红卫兵" 的大旗招摇撞骗,连革命派内部也说不清谁是真的假的( 参看吴越 著《人的一半是野兽》,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谁敢于 胆大妄为,谁就能够横行天下。 " 文革" 期间,学生们根本不念书。学生中间流行三句话:" 学问再深,不 如有个好出身。""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知识再广,顶不上爸爸是首 长。" 有些十几岁的女孩子整天想的就是参军,然后转业当干部。再嫁个当官的, 就可以享一辈子清福。——社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把中国人的固有道德全部抛弃, 只剩下" 出身" 和" 权势" ,就有前途了。这样的社会,怎么往前发展? 当时的教育政策,归结为一句口号,叫做:" 教育要为无产阶级服务" ,而 且就写在各种学校的大门旁边。道理似乎也很简单:凡是读了书的人,当然都是 各级干部的接班人。王震就曾经说过:" 政权必须牢牢地掌握在无产阶级革命家 的后代手上,方才放心。" 如果让地主、资产阶级的后代掌握了政权,国家岂不 是要改变颜色?因此各地都有土政策,限制地主、资产阶级子女的读书权,有的 不让上中学,几乎所有的农村都不让地富子女上大学。在城市里,像王汉的女儿, 也只能上到初中毕业,能当个学徒工就算很不错的了。当时的政策制定者,没有 想到人的阶级出身不会变,但是思想认识是可以变的。今天的贪污腐败分子,绝 大部分都是工农兵或干部子女,的确是" 无产阶级的红色接班人" ;但是他们终 于蜕化变质,成了腐败大军的" 尖兵" 。这样的教训,难道还不深刻么? 王振春突然遇见小七子,聪明的人犯了糊涂,居然不给他二百块钱买几天自 由,反而打了他。既然打了他,就应该立刻上火车站,怎么还回学校整理东西? 那点儿东西,有那么值钱么? 小七子怎么会成了暗探?这不奇怪。那个时候,公安局专门收买一批流氓小 偷儿当密探,小流氓管他们叫假雷子雷子指的是公安局的密探,有时候也指警察。 这些假雷子,往往吃了小偷儿吃公安局,什么坏事儿都干! 山不转水转,王振春在盲流收容所又见到白忠的父亲白队长。收容所里有了 这种人,明明是国家为救济流浪汉而设的收容所,也会变成人间地狱。直到孙志 刚事件出现,方才彻底取消了收容遣返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