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北京人转变命运 一、右派平反的消息王汉这次到北京采购兼探亲,收获真是太大了。回到农 垦局汇报完工作,他立刻赶到胜利农场去找在学校教书的张文景。他肚子里的好 消息太多了,他要倒出来和好朋友分享。 头一条,她女儿小慧,居然能通过北京大学的" 政审" 关,被录取为数学系 的学生。这是毛泽东时期决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她的爸爸是" 阶级敌人" 、 " 三类人员" 、" 专政对象" ,共产党" 教育为无产阶级服务" 的政策,怎么能 培养" 敌人" 的儿女? 小慧在学校只读到了初中毕业,尽管她的考试成绩在全校一直是第一名,但 她的出身决定了她的命运,被拒绝录取她上高中。但是她在家里一直在母亲刘淑 英的指导下,自学高中的各门功课,而且想方设法找来高中各学期的考试题,在 家里" 自考" 。学校老师发现了小慧的勤奋和聪敏,也愿意课外指导她的学习。 这次被意外准许参加" 高考" ,是因为有十多名老师的推荐和保举。因为在此之 前,她" 自考" 了好几次" 高考试题" ,都以最高成绩在老师心里" 名列榜首" 。 王汉看到女儿的" 录取通知书" ,激动得流下了眼泪。他破例买了一瓶" 二 锅头" ,喝了一个醉。他不但为女儿" 醉" ,为妻子" 醉" ,更为新生活的开始 " 醉" :因为刘淑英也被恢复了实验基地" 材料保管员" 的职务。他在心里更要 为自己" 醉" ,因为他的亲人能得到这些" 好运" ,明显地意味着他们这些社会 底层人的命运将会有所改变了。至于能改变多少,他不去想,也无法想,只要能 重新让他从事原来的科研工作,他就" 心满意足" 了。 没过几天, 他在劳改农场时代的几个知心的右派朋友相继来看他。这一下他 心里像是灌满了" 蜜糖" 一样,甜极了。因为难友们给他带来一系列" 小道儿" 好消息:" 中央在烟台召开专门研究右派分子改正问题的会议。尽管会议上还是 按照毛泽东过去给反右运动定的调子研究讨论,但总意味着新的中央领导的眼光 射向了被冤枉了几十年的人们身上。这表示新的中央领导在一定程度上能" 听民 意、顺民心" ,比起毛泽东的专横跋扈,绝对是一个民主上的进步。 他回新疆来,把这些" 小道儿" 消息一一对张文景等几个人道来:" 有人听 说, 这一回是彻底平反,恢复原职、原薪,补发这几十年的工资,是党员的恢复 党籍,恢复原来的党内职务。反正真是天翻地覆,一切好事全落到咱们右派的头 上了。我反复想过,恐怕没有这么多好事儿;也许这是咱们这些受了几十年苦的 人' 听风就是雨' 地在做梦吧。不过这几十年里能做这样的好梦的机会不多,做 了那么多年的恶梦,能有个好梦做做也不错。" 张文景听了,沉思一阵,慢条斯 理地说:" 我想问题喜欢一分为二。没有中央最高层领导的点头,就不可能召开 这个' 烟台会议' 。相对六二年流传的要给右派平反的小道儿消息来说,这一次 的消息比较可靠,是值得庆贺的。因为据我从过去红卫兵小报上知道的情况,六 二年那一次小道儿消息其实也是真的。只不过那是刘少奇提出来的建议,他上边 还有毛主席管着,所以最后变成只是一个消息而已。经过庐山会议,毛主席再次 提出'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政治空气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左' 的力量上 升了。这一次是从上而下地提出解决右派问题,我以为是有希望的。但是像老王 听说的那样' 全恢复' ,恐怕只是咱们这号人里' 一厢情愿' 的胡思乱想罢了。 " 王继军听到这里,急忙打断他的话:" 怎么不可能?毛泽东已经死了,王、张、 江、姚' 四人帮' 也彻底完蛋了。我那时候就想过:' 唐山大地震' 是天意,老 天爷对毛泽东的统治造成的民怨做出了响应。而且过去整我们的那些老爷们,这 几年也都挨了整、受了罪,尝到了什么叫冤枉的滋味,他们心里应该懂得了我们 的冤屈,给我们彻底平反全恢复,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事。" 张文景拿过一张白纸, 用他平常计算数学题的那支铅笔在纸上画着说:" 我用解析数学题的方法来分析 这件事儿。毛泽东在位这几十年,大大小小搞了这么多次政治运动,把所有和他 意见相左的大小干部包括刘少奇这样高的干部全打倒了。执掌社会各个部门的掌 权人,已经全部是' 毛派' 的人。这些日子来,报纸上不是一再宣传' 凡是毛主 席的指示一律照办' 的调子吗?这说明在中央部门还真有不少' 毛派' 人员在掌 权。有他们在位,能给咱们彻底平反吗?这就像是人的胳膊上长了个疮,你不把 脓疮烂肉挖掉,新肉能长出来吗?所以我说咱们还是要' 慎言慎行' 。今天在这 儿说的话,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千万别向外传,免得招惹意外的祸灾。" 王汉想 了想说:" 老张这话也有道理,不过咱们虽然不要对这小道消息太当真,但是也 多少要在思想上做个准备。' 无风不起浪' 嘛,中央能召开研究右派问题的会议, 总会有个结果吧?而且这个结果我相信总是好的成份居多,至少绝不会比现在的 处境更坏!即便是不给咱们平反,只要能起用咱们,让咱们专业对口,回到自己 原来的岗位工作,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所以我们不妨假话当作真话听,心里有个 ' 小九九儿' ,大家都应该捡起自己原来专业的,马上着手温习,免得到时候措 手不及,显不出咱们的真功夫。" 王继军满怀疑虑地说:" 既然中央级报纸刊登 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的文章,按照过去的政审程序,这篇文章一定 是有来头的,弄不好就是中央领导层的声音。这么多年的实践,不是无数次证明 了五七年反右运动就是一个大错误吗?连毛泽东自己都说过这是' 阳谋' 。不管 这个' 谋' 是阴的还是阳的,从一个' 谋' 字就可以说明是毛泽东事先设计好的 整人办法。现在要是真的定下用' 实践来检验真理' 的执政大计和方针,就应该 给我们这些受了几十年冤屈的' 右派' 平反了。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 张文 景听了脸色严肃地说:" 老王,你把事情看简单了!这么跟你说吧,现在坐在中 央最高位子上的人,不少都是当年参与过各种运动包括反右运动在内的人;而且 他们也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毛泽东极左路线的人。如果彻底否定五七年的反右运 动,就变相地等于给他们自己身上添加了一条罪状,他们愿意这样做吗?这事儿 换到你身上,又该怎么样?别忘了,五七年邓小平就是全国反右运动办公室的领 导人,他能做到自己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吗?当然,据我了解,邓小平这个人还 是个有心计、胸怀雄才大略的人,也许他能坦诚面对共产党、毛泽东过去的错误 而主张给予纠正。那么这个人可就真是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了。不过这一次烟台 会议没有他,他自己尚且没有得到彻底解放,还轮不到他来解放咱们。这些日子 来,我还从另外一个角度考虑这个问题。中国从清末到现在已经经过近百年的动 乱,百姓受苦,国家受难,以至于造成中国在世界之林没有立锥之地的处境。现 在动乱的根源被老天爷和中国的有识之士解决了,国家的当务之急就是团结一心 ' 奔四化' ,把中国的经济建设迎头赶上去。过去的事毕竟过去了,死了也好、 伤了也好、受罪了也罢,都熬过去了。我觉得没有必要在国家' 百废待兴' 的非 常时期揪住历史问题不放,非要闹个' 水清石现' 、你对我错的。所以我对中央 给右派彻底平反的消息不太相信,但是我深信中央会给咱们一个适当的结论,然 后让咱们到合适的工作岗位去发挥余热。在祖国建设的过程中尽一点儿微薄的力 量,让咱们临死之前能对祖国表一点儿忠心,来证明咱们从来就没有反党、反人 民的思想、言行。" 同样是右派的王树疆心有不甘地反问:" 难道毛泽东生前犯 下那么多错误,老百姓怨声载道,党中央后任领导就不给全国人民一个交待吗? " 张文景略有所思地回答:" 这个问题在目前的中国比较敏感,就算是让邓小平 来处理,也是一件比较棘手的事情。你们想过没有?虽然毛泽东去世了、' 四人 帮' 打倒了。但是在国内各个地区的大小官员还有非常多的' 四人帮' 余党,而 且中国对毛泽东的神化宣传持续了几十年,连三岁小孩都会唱'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如果现在中央领导一下子提出批判毛泽东的口号,闹不 好中国就会出现内战和大乱,中国人可就真的到了吃二茬苦、受二茬罪的地步了。 这对中国的老百姓有好处吗?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即便是重新启用右派,也 还要再等几年。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句话:' 烂肉要先割掉,才能再长新肉。' 不对' 四人帮' 余党做组织上的彻底清理;不对毛泽东一些错误观点给予纠正和 澄清,什么建设祖国、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等等一切' 拨乱反正' 的措施,都只是 停留在嘴上的空话、虚话,根本无法真正落实下来。所以从中国发展大计出发, 我觉得对毛泽东的评价最多只能停留在对' 文革' 这一阶段的历史做一结论,也 就是' 功过三七开' 。以我对毛泽东的历史功过作评论,应该是' 倒三七' 开, 功三错七。但是这个公正的结论恐怕要等五十年甚至百年之后,由咱们的第五代、 第六代来通过专门的研究人员,以大量翔实、具体有充分说服力的历史材料为根 据,才能得出公正的、恰如其分的结论。不管他是正三七还是倒三七,反正毛泽 东是个有功也有过的人物,现在只能先搁到一旁不作理论。我认为能想得通这个 道理的人就会在以后共产党给咱们工作机会的时候,勤奋努力、日以继夜地去实 现咱们在五七年之前的梦想,这才是真正的做人之道。" 他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论 点,虽然还不能平息众人心里多年的积怨,但大伙儿都觉得不无道理。哪个朝代 没有冤死的鬼?多年来报纸上不是总说" 交学费" 这一名言吗?我们这些被冤屈 的右派,就只当是中国历史前进过程上,为了寻找正确、适合中国国情的道路所 交的" 学费" 吧。 大家无言而散,不过从此之后北京人里的一些右派都开始利用一切业余时间 翻看过去的专业书了。原来划右派之前当翻译的人开始每天早起嘴里喃喃自语地 背外文单词。张文景抓紧一切业余时间又写出几篇关于数学教育和从儿童开始抓 数学基础教育的文章,通过学校领导以学校教研组的名义发表出去。连里那几位 文革造反派起家的干部再没有给他们扣" 右派想翻天" 、" 痴心妄想" 的帽子。 张礼可能也从北京得到了一些消息(王汉他们的秘密集会,从来都不敢找张 礼和张奎印这些人),在引水河工地后期对指挥部的干部说话口气就变了,好像 他成了指挥部的领导。每天上班他开始把本来是他担负的工作比如写黑板报、在 农场各连工地轮流宣诵工程进度动态、对各连工程质量的表扬和批评等等,都有 一搭无一搭地丢在一边,而且一改过去逢干部就笑脸相迎地点头、每次和别人说 话不笑不张口,张口必称" 您" 的媚态,开始板着脸直呼其名地让别人干这个、 干那个。看见苟连长,他也敢挺胸叠肚直呼" 老苟!" 而且他那说话的神气和语 音分明是把" 苟" 字当作" 狗" 字来说的。开始苟连长心里挺奇怪:" 这小子是 不是有点儿' 气迷心' ?还是最近累得发神经病了?" 后来也听说了右派翻案的 小道儿消息,尽管心里气得恨不能立刻把他批斗一顿、打回班里推车甩土,但是 他有些心虚:"'四人帮' 那么大的官儿都完蛋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 没准儿这回这些老右派们真能翻了身!他们不当官便罢,一当官就会比自己大多 少倍!还是别招惹他们为好。像张礼这样的小人,落到他的手里不把我整死算我 命大!" 王汉在农垦局农科所上班后,开始做出水稻、玉米改良种子的计划。他 向所领导提出要求订阅几份国外农业科技杂志,但是遭到所领导的坚决拒绝:" 这两年刚刚批判完崇洋媚外、卖国主义,你现在想要拿帝国主义的资料在这里推 广?你这是典型的复辟翻案风!" 刘优德知道后也批评他:" 现在是什么时候? 你怎么能提这样的要求?先立足于本地区的种子改良工作再说。" 王汉耐心解释 :" 这次在北京向原来一些老同事了解到世界农业科技发展状况,现在外国已经 有科学家在研究水稻转基因品种的工作了。而我们国内还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转基 因,怎么个转法?据说这种水稻产量可以提高三分之一,现在面临着的问题是进 一步改善这个品种的内在品质,使它既高产又好吃。我们兵团现在还不具备这个 研究条件,但是我想我们应当学习人家已经有的成果,在脑子里对转基因有个基 本认识。一旦条件成熟,可以马上进行研究,能把全兵团的粮食产量提高百分之 三十。这个数字可是够惊人的。我们现在比外国落后得太多了,一定要迎头赶上 才行。" 刘优德还是不同意他的要求:" 王汉,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 心急吃 不了热豆腐' ,现在国家的形势还不够明朗,上头还在抓阶级斗争。你这个想法 是对的,但现在不行!你先踏踏实实在所里做出一点儿成绩来,以后有了机会, 我自然会支持你干的。现在你这么一折腾,把我闹得挺被动,人家当官的三天两 头来告你的状,你让我怎么办?" 王汉无奈,只好写信让妻子给他设法找一些这 方面的杂志寄来学习。他决心在水稻转基因品种方面做一些研究。听说原兵团农 科院有个资料室,里边有国外的有关资料,为此他借口联系业务常到那里去,以 求获得一些科研资料。 他住在省农垦局招待所,白天扎进农科院资料室翻阅国外农业科技资料、作 学习笔记,晚上回到招待所在灯下翻阅借来的资料、整理笔记。和他同住一屋的 两个从北京来的干部模样的人,见他这么勤奋学习,又有一口纯正的北京口音, 就跟他搭讪着聊起天儿来。听说他是从农二师来的,两人特别高兴,其中一人问 :" 你既然在农二师工作。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你知道吗?" 王汉抬头对他们笑 了笑,眼睛又回到资料上顺口答道:" 我虽然在农垦局农科所工作,那只是借调 帮工,其实我只是一名农场工人。所以您向我打听农垦局的人,我是一个也不认 识。" " 不,我向你打听的这个人不是干部,也是农场工人,而且还是一个刚摘 帽子的右派分子。根据有关资料,他的地址应该是农二师胜利农场。这个人叫张 文景。" 一听到' 胜利农场' 和' 张文景' 这几个字,王汉连忙转过头来说:" 您算是问对了人了。我就是胜利农场的工人,而且认识张文景,你们是……" 那 人连忙自我介绍:" 我们是北京中科院干部处的。你们那个叫张文景的人在杂志 上以学校的名义发表了几篇论文。我们费了不少的劲儿才打听到论文真正作者的 名字。院领导决定把这个人调到北京中科院研究所里,以发挥他的专业特长,为 ' 建设四化' 服务。你能不能把这个人的真实情况给我们介绍一下?因为这几年 弄虚作假的事儿实在太多,常常报纸上把一个人吹得天花乱坠,我们一调过来, 才发现是草包一个。" 王汉饶有兴致地向他们讲起张文景在学校教书的事情:" 学校领导都深有感触地说:这么多年来,不论老师还是学生,都对数学这门课头 疼。授课的老师照本宣科,讲来讲去,倒把自己绕进去钻不出来了。学生们更是 听得满头雾水,不知所云。但是张文景讲数学课不但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连老 师们都爱旁听他的数学课,简直像讲故事一样,把枯燥、繁琐的数学原理融入在 学生日常生活所闻所见的事物中,深入浅出地不但让学生弄明白数学定理,还能 结合实际知道怎么应用。比如他带着学生到地里丈量土地,以此讲解' 勾股弦定 理' 和实际应用方法。这样的事例太多了,你们可以深入到农场学校向老师学生 去调查,不要光听我一个人的。兼听则明嘛。" 那两个人听得入了神儿,其中一 个人笑着说:" 我们搞干部工作的都是听其言观其行的。我们观察你几天了,你 每天早早出去、晚晚地回来,而且回来后就埋头看材料,像你这样勤奋的人现在 不多见了。所以我们相信你的话,不用再去调查了。" 王汉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 念头,连忙问:" 他现在刚摘了右派帽子,而且原来是' 极右分子' ,你们还能 调他到北京吗?" 两个人中一位年岁稍大一点儿的人面色带笑地回答:" 明人不 说暗话,凭我多年做干部工作的经验来看,这位同志你一定也是一位六六年从北 京发配来的右派吧?你们身处偏远地区,消息闭塞,再加上一些左倾的干部从中 作梗,对下边不传达中央文件,所以你们对中央的声音听到的不多。对于当年的 右派问题如何处理,现在虽然还没有最后定论,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可 以使用他们,让他们在国家经济建设中发挥作用。这是中央领导一致点头同意的, 所以我们院领导才敢决定调张文景到北京。只是你们组织部的干部对中央的新精 神还吃不透。他们一再推托说:要向上级农垦部请示,弄得我们两个人也没办法, 只好住在这里等。我把情况向我们院领导作了汇报,他说让我们直接去找自治区 党委书记,他会通过有关领导给自治区党委书记打招呼的。只是自治区党委书记 很不好见。' 四人帮' 打倒了,过去遗留下来的乱七八糟事情太多,整天忙得他 见不到踪影。不过他的秘书答应过几天抽空儿把我们的事儿向他汇报,估计再等 几天就能得到自治区党委书记的亲笔批示。到那时候,组织部的干部就不敢再阻 拦我们了,不过为了尽快把调动的事情办好,我们想着亲自下到胜利农场去调人。 只是不知道这个人现在还在那里吗?所以您这样一说我们心里就有底了,拿到批 示我们就立刻下去办理。" 另一位干部扯转话题问:" 你原来在北京是做什么工 作的?想来你一定也是个科技干部吧?" " 我原来在中国农科院工作,是做水稻 种子改良研究工作的。" 王汉简单地回答他们的问题。 " 对!你现在应该抓紧业务学习,用不了多久,你一定会被调回北京去继续 你过去的研究工作的。" 王汉考虑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对这种组织工作不好插嘴, 就借口出去方便一下,把这个话题打断了。 二、右派改正的落实在农科院看了几天资料,王汉赶紧回农垦局农科所去上 班。因为所领导只给他几天时间,他怕误了日期会给刘优德找麻烦,所以天还没 亮就赶到开往库尔勒的汽车站去坐班车。 这一阵子,各地到自治区首府来办事儿的、来申诉冤枉的人特别多,班车非 常紧张,晚一点儿就坐不上车。他天不亮就赶到汽车站,还是没有座位了,因为 很多人是头天晚上就在车站排队的。没办法,他只好站在座位间的过道儿上,手 抓住车厢顶的横拉杆扶手,随着汽车摇摇晃晃倒换着双手和双脚熬过这漫长的十 几个小时行程。 汽车沿着崎岖不平的公路进入天山山区,道路颠簸不平、车轮卷起的漫天烟 尘和连续的九十度急拐弯,使车上坐着的人们七歪八斜、昏昏欲睡。而像王汉这 样站着的人更是东倒西歪,像摇元宵一样,连蹦带跳,七歪八扭。王汉一不小心 脚踩在旁边坐着的一个人脚面上,他连忙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重重 地看了他一眼,连说:" 没关系!没关系!坐这种老爷车,免不了的。" 就这样 过了几个小时,汽车开始像蚊子叫一样" 嗡嗡" 哼着,慢悠悠地往山上爬,那位 坐着的人抬头看了王汉一眼说:" 这位同志你站累了吧?我坐得屁股也疼了,干 脆咱们俩人临时换个位子,你坐下来歇歇腿,我站一会儿活动活动腰,你瞧行吗? " 王汉这时候确实两条腿站酸了,他只好用手攥紧车顶的横拉杆,用力把身体向 上提,以减轻体重对腿的压力,同时倒换着双腿,用' 金鸡独立' 的姿势让酸麻 的腿肚子' 缓一口气儿' 。听到这个建议,他自然满心欢喜:" 真不好意思的, 打扰你们二位了。没办法,这一阵子坐车的人就是多。这里路况差,汽车又都是 老掉了牙的,只能忍耐吧。你们二位还真有本事能占上座位,昨天晚上熬了一宿 吧?" 坐在他身边的人轻声说:" 我们是花了五块钱从一个维族人手里买的座位 号,听你的口音是北京人吧?" 王汉点点头,那人又问:" 是在库尔勒工作?" 王汉还是点点头。" 兵团的?地方的?" 这回王汉不能不开口了:" 是原来兵团 农二师的。" 问话的人脸上露出了喜悦,连忙接着问:" 我能向您打听一个人吗? " 王汉摇摇头回答:" 我在下边的农场当工人,除了身边的同事我不认识其他人。 " 那人说:" 没关系,因为我要打听的也是你们北京来的人,他叫张文景,是个 河南人,也是六六年从北京到这里来的。" 一听" 张文景" 三个字,王汉心里一 愣:" 怎么又碰上找他的人?他们又是哪里来的?" 于是他回答:" 巧了,你们 打听的这个人碰巧我认识。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立刻把手伸进内衣口袋往 外掏东西,王汉连忙拦住他:" 车上乱,别拿东西,一会儿汽车会在半路停下来 吃饭休息,咱们一会儿再聊。" 吃完午饭汽车司机要休息一小会儿,那两个人和 王汉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聊起来。王汉得知这两个人是河南一个大学干部处的干 部,奉上级指示到新疆来寻找张文景的。他们到乌鲁木齐已经半个月了,四处跑 自治区党委机关,最后遇到好心的知情人指点他们到南疆的农垦局单位去找。因 为大部分六六年从北京发配来的北京人都在南疆,具体在哪个农垦局他也不知道, 只有靠自己去闯去找了。那位年长一点儿的人解释说:" 拨乱反正奔四化,需要 大批的人才,尤其是要从孩子们抓起。我们大学决定开办一个' 神童班' ,把国 内各地发现的具有优异能力的' 神童' 集中起来给以特殊教育,使其快速成才。 我们在杂志上看到张文景的几篇关于儿童教育的文章,领导上研究决定调他来参 加' 神童班' 的教学工作。这个艰巨任务就交给我们两个来完成。您千万行行好, 帮我们找到张文景同志。他要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只要他答应去教书就行。" 到了库尔勒,王汉把他们两个人带到农垦局招待所住下,并答应帮他们先联系上 张文景,把他们找他的意图转告他。然后王汉马上去找刘优德,请求他给自己派 一辆吉普车连夜赶到胜利农场去找张文景。刘优德听了他的请求有点儿不乐意: " 张文景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咱们为什么不自己任用?现在和前两年不一样了, 我明天就通知张文景到师部中学来报到,把北京人里优秀的老师都调到师部中学 来,给自己培养一批人才不好吗?" 王汉把在兵团遇到的中科院干部的事儿告诉 刘优德:" 像张文景这样的人才咱们兵团的' 庙' 小,有些大材小用了。而且人 家拿着自治区党委书记的' 令箭' ,您敢不放人吗?我的意思是先去征求一下他 本人的意愿,让他能去一个更能发挥他的作用的地方不是更好吗?" 刘优德心里 想想" 也是的,这么有本事的人,在兵团这个小' 池塘' 里容不下人家,干脆做 个顺水人情。不过应当借机会给农场捞点儿好处,起码要给农场培养出几个大学 生来。自己的女儿再有一年就应当考大学了,凭她现在的成绩,怕是根本考不上, 趁此机会让他们给女儿预留一个上大学的名额,也许还有可能。" 他直截了当地 对王汉说了自己的想法,王汉沉吟了一下说:" 这个问题不大,只是张文景本人 不知是愿意去北京还是去河南?他要到河南,这件事情就不在话下;要是去北京, 中科院那么高级别的单位,人家根本不会搭我们这根弦儿的。再说人家是抱着令 箭来的,咱们根本没法儿跟人家讲条件。" 刘优德一听就急了:" 难道就这样眼 看着咱们培养、教育出来的人才让人家白白调走?你得想个主意说服张文景到河 南的大学去教书,咱们来个两全其美。" 王汉对于张文景是不是兵团培养教育出 来的事情不置可否,却对他的去向有所看法。他知道张文景一直喜欢研究基础教 学的问题,凭自己对他的了解,再加上帮助他分析一下两个去向的优劣,张文景 选择去河南的可能性很大。于是他向刘优德拍了胸脯:" 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 一定能说服他去河南!您马上派车吧。" 张文景听王汉把事情经过说完,却没有 什么表示。因为天色比较晚了,下车的时候汽车司机颇不耐烦地催着王汉快点儿 回去:" 你可快点儿,啊!半个小时够了吧?" 说完又小声嘟哝着:" 真他妈右 派翻了天,出门骑个自行车就行了嘛,还想坐小汽车?老子今天真晦气!伺候一 个老右派。" 王汉全听进耳朵里,但他没有吭声。他现在心里急的是等着张文景 表态。他本来计划好的是:等张文景表了态,再施以说教;但现在他见张文景只 是沉默不语,心里着急,就先开了口:" 这件事儿,我以为你还是去大学教' 神 童班' 比较好。到中科院研究所做研究工作固然好,但是目前中国的科研单位还 是一片散沙。经过多少次对知识分子的专政清理,让现存的科研人员心惊胆颤, 根本谈不上开展什么科研工作。像我现在呆的农科所,应该是一个最基层的科研 单位吧,可是我想订一份儿外国科研杂志都不行。以此推断,现在到科研单位去, 恐怕几年之内你也搞不成研究工作。当然,你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多学习一下国外 的研究成果,补一补这几十年对世界科技发展知之甚少的亏空。不过我以为你到 大学去教' 神童班' 更好一些。因为你对从事基础教育工作比较感兴趣,也形成 了自己的一套办法,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实践一下。中国的科研发展真的要从儿童 抓起,才能有一个长足的发展。这也是你的夙愿。在大学教书的同时,你可以多 看看国外的科研杂志,不耽误你的学习和自我进修。等过几年科研单位的形势变 了,你经过学习和思考,也能比较有把握地选一个课题去研究。到那时候,你再 调到科研单位去从事研究工作,对你比较有利。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文 景点点头开了口:" 这个道理我明白。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个事情。我想的是:调 我去教书也罢,搞科研也罢,我去了人家会怎么对待我?别忘了我现在还是一个 刚摘了帽子的极右分子!政治身份不明朗,让我怎么出去工作?至于上哪儿工作, 我倒不太在意。" 王汉听到这儿,手一拍额头说:"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以为 现在虽然中央还没有明确给咱们平反,但我认为那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了。你 要是非得等中央明确了咱们的身份再出山,也不是不行,只是刘优德局长说了, 他要调你去师里中学教书。反正都是教书,与其在这里教中学,还不如调到大学 里去。在那里,各方面的机会都比这里要多得多。而且我在新疆也呆不长了,北 京农科院早就说了要调我回去。我现在把农科所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再进一步 开展工作,就是他们自己的事儿了。我也得去开展我的研究工作。只是刘局长希 望那个大学能给她女儿留一个' 免试入学' 的名额,以此作为放你的条件,要由 你对他们提出来。我想他们会答应的。" 张文景摇摇头:" 这样不好吧?人家敢 冒这这样大的政治风险起用我,我心里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么还能向人家提条件? " 王汉抬手腕看看手表,着急地说:" 时间不早了,你没听司机在外边一个劲儿 按喇叭?来前我和那两个大学来的人接触过,我心里有数,只要你答应去教书, 他们一定会答应你的任何条件的。你现在马上跟我上汽车走人!" " 现在走,我 还没有向领导请假呢?总得跟连长请个假,再把猪圈的工作交待一下吧?" 王汉 着急地抓住张文景的胳膊往外走,嘴里说:"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不用婆婆 妈妈的!至于请假、喂猪这些事儿,你从此就不用再操那份儿心了!刘局长明天 早上一个电话就全解决了。就是你喂的十几头猪全饿死了也是小事儿一桩。今非 昔比,你要飞黄腾达了!" 张文景被王汉拉扯着往外走,嘴里着急地连说:" 你 总得让我拿上行李啊?总得找连长说一声让他马上派人接替我的工作,真的别让 猪饿着呀!" 但是王汉不听他的唠叨,只管把他扯上汽车,一溜烟儿往师部开去。 张文景调走没几个月,党中央解决右派问题的《五十五号文件》直接下发到 农场。而且陆续有内地发来的查找" 原来本单位右派分子下落" 的信函发到农场 来,更有一些单位派三四个人组成专门的" 落实政策小组" 到农场来宣布右派" 改正" 的决定。张礼就得到了这种右派" 改正" 工作里最高级别的礼遇。 那一天,张礼简直像" 得道成仙" 似的高兴。因为来给他落实政策的小组成 员的级别实在够高的:有中宣部的人、广电部的人、新华社的人。他们由自治区 党委的一位处长、农垦局一位部长和地委书记陪着,在刘优德和地区农垦局几位 处长的引领下,十来辆小轿车和吉普车浩浩荡荡直奔北京人居住的营区而来。这 个场景惊动了周围连队不少人。因为他们活这么大岁数,还很少见到过这么多小 汽车一起到连队来。就是兵团司令员来视察工作,也只有两三辆车子。这浩浩荡 荡的小车队开到连队办公室门前,一字儿排开停好。农场领导原来决定要在场部 会议室举办宣读《右派分子张礼改正通知书》的,但是张礼坚决不同意:" 我要 求在有全体北京人参加的全场大会上宣读,否则我拒绝参加!" 现在正是农忙季 节,临时召集人员是来不及的。农场场长对他说明情况,他瞪着眼珠子跟场长吵 :" 你们这是不重视中央文件、不执行中央政策的具体表现!我们终于翻了身, 这样的好消息,难道不应该让全场工人都知道吗?" 刘优德出面和他谈,他更不 服气:" 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的!我现在不是你手下的一名小卒 了。往后你见着我要叫首长!" 最后还是中宣部来的那个人发了话:" 张礼同志 发点脾气是可以理解的。他受了几十年的冤枉嘛。他提出开大会也是合理的要求, 只是现在正是农忙季节,一时不好召集人。再说,张礼同志还有新的工作任务在 等着你,也不能再耽搁时间了。我看可以部分满足张礼同志的要求,把宣读会议 挪到北京人居住的连队。张礼同志,你看怎么样?" 于是小车队才开到基建连办 公室门口。这一下把苟连长吓坏了。他长那么大,还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连忙 迎出来和" 首长们" 握手。轮到张礼面前,他有点儿犹豫,手伸到半路就停住了。 张礼一扭脸假装没看见他就过去了,嘴里还甩下一句:" 势利小人!" 大会上由 中宣部的干部宣读了张礼原单位党委做出的《对张礼同志错划右派问题的改正决 定》,那位领导还当着所有北京人的面直接宣称:" 张礼同志是我们宣传战线的 好典型。他受了冤枉吃了苦,却能任劳任怨、踏踏实实地安心在农场劳动,无怨 无悔。这种精神值得你们大家学习!……" 散会后,张奎印跑来对张礼说:" 老 张,这回你可扬眉吐气了!你先陪北京来的人说说话,我去帮你收拾行李。" 张 礼斜睖他一眼,嘴里甩出一句:"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少在这儿巴结差事,滚 一边儿去!" 张奎印气得干瞪眼儿,也还了他一句:" 你臭美什么?我还不也是 全国供销总社的好典型?到时候我会让场里开全场大会宣读通知,一定要压你一 头!" 张奎印自从得知右派要平反的消息以后,心里美得进出家门嘴里都哼着小 曲儿。他已经设计好自己平反以后调回北京的生活:" 首先要给我分一套楼房, 工资至少提升三级,这二十年的补发工资少说也有万把块钱。当年我已经内定升 为正科长,按二十年提升速度算下来,最少得给我一个正处级职务。" 但是在张 礼的落实政策小组来到连里以后,他曾经悄悄儿找北京来的干部打听过,人家说 :在当地已经结婚成家的," 改正" 以后基本上在省内安排工作。而且他后来听 王继军说起过,张礼就是安排在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当一名普通干部。这一下他心 里着了急:" 自己娶了个二手老婆本来就有点儿窝火,现在又要因为她而回不了 北京,自己这二十年的苦不是白受了?不行!反正她的户口还没迁过来,干脆跟 她离婚!让她回到那个老家伙身边去。" 王春花和张奎印结婚的时候,她的户口 准迁报告就已经批下来了。只因为那个老职工对张奎印从他手里把老婆抢走心里 气不忿,他去找他的老领导刘优德叨叨这件事儿。刘优德听了心里也气得很:" 这些老职工年岁大了成个家不容易,碰上这样缺德的北京人拆散人家的家庭,也 太欺负人了!" 于是他打电话给农场政委,告诉他:" 通知那个北京人张奎印, 让他把那个老职工花的路费、生活费全部还给人家,不然那个女人的户口不能办! " 张奎印当然不想掏这份儿" 冤" 钱,所以王春花的户口到现在还没迁过来。 有了离婚这个主意,他开始成心找王春花的茬儿,什么" 做的菜不是咸了就 是淡了" ," 煮的饭不是硬了就是软了" ,平时" 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 不是嫌她眼睛歪了就是嘴鼓了,反正找着茬儿挑毛病和王春花吵闹。王春花自然 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人物,于是本来相对平静的生活,一下子变成翻江倒海似的吵 闹。最后张奎印骂她是" 大破鞋" 、" 二手货" ,什么话难听骂什么,骂得王春 花也急了:" 离开你这个鸡蛋还不做槽子糕了?离婚就离婚!谁怕谁?有剩男没 剩女,我就不信离开你我还嫁不出去了?不过你得赔我' 青春损失费' 一千块钱, 不然我不跟你去办手续。" 张奎印平时过日子细得很,动他一分钱他也心疼,现 在为了今后的美好生活,他咬咬牙真的拿出一千块钱来拍在王春花面前。王春花 知道张奎印是个" 小肚鸡肠、愣舍命不舍财" 的角色;她完全没想到张奎印这回 动真格的了。没办法,她只好跟他到场部办了离婚手续,又去找那个老职工复婚。 老头儿喜出望外,自然不计较她的" 忘恩负义" 行为,于是两人" 破镜重圆" , 重归于好了。 可是张奎印足足等了半年,和他在一起的右派全都收到了《改正通知书》, 惟有他一个人什么都没见着。他去找已经调到农场中学当老师的王继军探问,老 王也觉得事情有些奇怪:" 据我所知,全国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没有得到改正, 难道你也属于那几个少数人里边?那可是章罗联盟的大人物哇!要不然,你请个 假回北京到原单位查一查去?" 张奎印还真就去了北京。到了原单位门口一看, 几十年过去了,这里已经是" 鸟枪换炮" ,平房改大楼了。他挺胸直腰往楼里闯, 在门口让传达室的老头儿拦住了:" 嗨,嗨嗨——!我说你是干什么的?直眉瞪 眼往里闯!知道吗?这里是国家机关,平民百姓不得擅入!" 张奎印气得眼珠子 瞪得跟包子一样大,双手叉在腰上训斥着说:" 知道我是谁吗?大爷我姓张雅号 奎印,不是五七年那个坑人的运动,这会儿没准儿我已经是这座大楼的主人了。 你这样的人给我提鞋我都怕脏了我的脚,还他妈跟我面前人五人六儿的!少在这 儿诈唬,留神把肏屁股的招来!" 说着说着他嘴里就把劳改农场的" 俚语" 甩出 来了。 那老头儿气得干张嘴说不出话来,这时候从里边走出一个人,看见张奎印站 住了脚,两眼盯住张奎印看,嘴里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话:" 你是张——张—— 张什么印来着?" 张奎印也把他认出来了:" 你是当年在我那个科里的小钟?" 那老头儿赶紧出言纠正他:" 什么小钟?这是钟局长!" 张奎印听了面部表情凝 住了,嘴半张着说不出话来。那人满脸带笑地" 训斥" 老头儿:" 什么局长不局 长的,咱们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 张奎印看着眼前这个 人的笑脸,心里真是打翻了五味瓶," 酸、甜、苦、辣、咸" 在心里搅成一团, 一时说不出话来。 钟局长颇有感触地说:" 哎呀,一别二十年,真不知道你到哪里去高就了! 你在局里可算是一位精通业务的老同志,前几年我还真让下边的人去找过你,有 你到局里来,可是我一个好帮手哇!" 张奎印听了这话,心里真是气儿不打一处 生,心里说:" 好哇,跟我装丫挺的!得便宜卖乖,把我弄走了,你们踩着我的 肩膀爬上去了。" 他心里这样想,嘴里可不能往外说,因为他是来办事儿的,不 是来吵架的。于是他脸上挤出笑容,双手一抱拳说:" 恭喜!恭喜!士别三日, 当刮目相看。现在你是最高领导了,我正有事儿找你们。怎么样?帮我解决点儿 问题吧。" 那人连忙推托:" 哪里,哪里,我只是副局长,不过你有什么事儿, 我可以告诉你该找谁。" 张奎印把自己至今没收到《改正通知书》的事儿对他一 讲,那人立刻告诉他:" 一楼往左拐第十间屋就是局里的落实政策办公室,门口 有牌子。不过据我所知,你当年并没有被划为右派。你找找他们,就说是我说的, 让他们把你的档案调出来查一查。" 说完,那人和张奎印握握手,抬腿就往外走。 张奎印急忙追出来拦住那人:" 小钟,我跟你打听一下,当年那个整我整得 最凶的王震寰,现在在什么地方工作?" 那人停住了脚步,转身对他说:" 说实 在话,当初就是为了争那个正科长位子,王震寰不把你整下去,他怎么能坐那个 位子?后来他官运亨通,' 文革' 前他已经是这里的最高领导人。' 文革' 一开 始,他就被打倒了,听说死在湖南五七干校。你的事情,我实话告诉你:当年往 上报右派名单上确实有你,但是上边认为你平时工作有成绩,靠拢党组织也做得 不错,所以并没有批准划你为右派。只是王震寰那时候已经升为反右领导小组副 组长,他把上边的批示硬压下来,为了不做得过份,怕让领导发现,他口头宣布 给你从轻发落,按三类右派处理,开除公职,自谋出路。所以没把你抓起来送劳 动教养,而是发给路费让你回老家种地去。依我看,你现在找谁也是白搭,找当 年整你的人,他已经到地里听蛐蛐儿叫去了,只有认命吧!" 听了这一番话,张 奎印一下子惊呆了。他回想当年处理他的事情经过,的确是这样的。他脑子里像 是被抽空了一样,一片空白,只有三个字在脑子里不停地翻滚着:" 我认命!我 认命——!我认命——!" 顿时脑子里像被一颗炸弹炸了一样,两眼直了,两片 薄嘴唇抖个不停,双手也在发抖,吓得那位副局长立刻溜之乎也。 传达室那个老头儿心眼儿不错,赶紧从楼里叫两个人来,把张奎印搀扶到屋 里,给他倒水喝。其中一个人说:" 瞧这老头儿多可怜!看他的样子黑瘦、黑瘦 的,准是外地农村来的。八成儿是几天没吃饭饿的吧?你们看他那眼神儿,饿的 发直,俗话说的' 饿得眼发蓝' ,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干脆我上食堂给他弄两个 头天剩下的馒头吃,等他缓过劲儿来让他快走吧。" 张奎印到落实政策办公室查 问,人家告诉他档案已经随本人走了。他回到农场,立刻到劳资科要求把自己的 档案取出来查一查,文秀英一口拒绝了:" 不行!这是保密纪律规定的,不允许 私人查看本人的档案。你让北京原单位来函调档,只有组织上才可以翻看个人档 案。" 张奎印像是疯了一样,一下子把文秀英推倒在地。文秀英大叫:" 来人哪 ——!打死人了!" 周围几个办公室的干部闻声涌了进来,揪着张奎印的脖领, 反扭着双臂,以" 无理取闹、殴打干部" 的罪名送到禁闭室关押起来。 王继军知道了这件事,跑到场部找领导为张奎印求情:" 他被白白冤枉地当 了二十年右派,这事儿搁到谁身上也准得气疯了。您原谅他的过错,也谅解他的 苦衷,把他放出来,就让他查看一下档案。等他看明白了也就死了心,再不到处 东奔西跑去上诉,不是一了百了了吗!" 领导批准让张奎印翻看了自己的档案, 连一个小纸屑都没放过,果然真的是根本就没有划右派的决定书。倒是有一份儿 《开除公职通知书》,上边写着:" 兹因张奎印一贯偷盗成性、屡教不改,现经 研究,决定给予开除公职、自谋生路的处分。" 看字迹,张奎印立刻明白:正是 当年和他并列为提升正科长候选人的王震寰亲笔写下的这份儿伪造文件。而且通 知书上还盖着单位的大印章。现在他已经得到报应,把命也丢了,一切都死无对 证了。张奎印气得头发涨脑发晕,欲哭无泪,欲诉无门,只能" 干出声" 地接受 强加在他头上这虚妄的" 惩罚" 。 从此他只要是一个人在一边静静地坐着,嘴里总是喃喃有词地说着什么,最 后总算是有人听明白了,他是在叨念着:" 报应!报应!开除公职了。" 好在他 还有一身手艺——机械设计、制作,泥瓦工把角、放线、抹墙、挂顶棚他全会, 又有一膀子力气,能说会干,在农机修理连还是有他的技术员位子的。 【阿印简评】" 教育要为无产阶级服务" 这个口号,喊了多少年了?可有人 质疑过它的正确性? 在不提倡" 阶级斗争" 的国家里,特别是在民主制度的国家里,教育是全民 性的,而且是真正义务的,不收钱的。只要你是国民,不但有受教育的权利,还 有受教育的义务:你儿女不肯受教育,做父母的要负法律责任。 在强调" 阶级斗争" 的中国大陆" 文革" 时期," 教育要为无产阶级服务" 这个口号,就公开刷在各地中小学大门口的墙上。有的地区,政策规定地、富、 反、坏、右五类分子的子女,第一只能上小学,不许升中学;第二不许参加少先 队。小学毕业以后,当然不许入团,更不许入党。因此,有许多天资聪明的学生, 得不到深造的机会,只能作为劳动力而存在,在体力劳动中了此一生。 那时候,不但厂矿企业招工要查祖宗三代,推荐工农兵子女上大学更要查祖 宗三代,认为只有" 三代血统工人" 的子女最可靠,反之,只要亲属中有个舅舅、 姑姑是地主成分,名额立刻取消。所依据的理论,就是" 阶级路线" :无产阶级 的革命事业,怎么能让敌对阶级及其子女参与? 从道理上说,建国后出生的地、富、反子女,他们虽然有受" 家庭影响" 的 一面,但是更多的还有" 在党的教育下长大" 的一面。他们是所谓" 生在新中国, 长在红旗下" 的一代。应该看到" 党的教育" 影响力要比地主、富农的家庭影响 大。这些地富子女没有吃过一天剥削饭,却要继承父兄的" 阶级成分" ,被打入 另册,承担" 与生俱来" 的" 原罪" ,这是什么高论?这些青少年,分明是" 建 设力量" ,而不是" 破坏力量" 。拉他们一把,可以成为" 同一个战壕的战友" ;推他们一把,就有可能成为" 对抗阵营中的一分子" 。是拉他们好还是推他们 好,道理很明白,应该不用多说。从党中央到地方,各级党组织都有" 统战" 部 门,为什么只看到国民党统治时期当过官儿的人,而看不见这些" 蚩蚩群氓" ? 土地改革的初期,毛泽东曾经制定过一个政策:要求在五至七年内,要把地 主阶级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改变他们的阶级成分,和普通农民一视同仁。 这是大家可以从《毛选》中查到的。至于富农,一般只采取孤立政策,不采取严 厉的打击政策。 建国初期,刘少奇就说过:疾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已经过去了,目前的任务 是建设祖国,巩固" 新民主主义秩序" 。有人问毛主席这个" 新民主主义阶段" 大约要多长时间,毛主席的答复是:" 大约要几十年。" 从1953年开始,毛主席 忽然想到要" 提前" 建设社会主义。于是这" 大约要几十年" 的新民主主义阶段, 就被压缩到" 几年" 之内了。 这时候,斯大林提出一个新理论:社会越往前发展,阶级斗争越尖锐。它的 根据,可能是牛顿的" 作用与反作用" 定律。因为你拍皮球,用的力气越大,皮 球就跳得越高。所以,无产阶级对敌对阶级的镇压越重,敌对阶级的反抗当然也 就越厉害。因此,到了1957年,都已经对外宣布中国社会已经进入社会主义了, 毛主席突然在庐山会议上提出" 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 的口号,强调了" 阶级 斗争" 的重要性。于是,地主变农民的幻想成了泡影。各地被专政的地主分子, 几乎就没有一个被宣布摘取帽子,转化为普通农民的。原先只是被孤立的富农, 得到了和地主同样的待遇。地富分子的子女,也统统打入另册,和他们的父兄一 起被专政。 这个理论,实际上是似是而非的。军事是政治的延长线。政治斗争的最高表 现,就是战争。战争结束,意味着政治斗争的胜利。至于残余的或潜伏的对抗力 量,虽然不可轻视,但是绝不能说比疾风暴雨的战争更加严重。还拿拍皮球来比 方:这个皮球都已经被打破了,它还弹得起来么? 从理论上说:" 敌对阵营" 逐渐缩小,意味着革命的胜利,这应该是大好事 儿。但是毛主席提倡" 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哲学" 。既然要强调" 阶级斗争 " ,就必须有个" 敌对阶级" 存在。随着年龄的老化,老一代地、富、反逐渐死 去了,岂不是" 失去了对立面" ?" 矛盾" 是一个共同体,是互相依存的。没有 了对立面,共产党和谁斗争去?因此,从" 斗争需要" 出发,政策导向必须有下 一代的" 阶级敌人接班人" 。 今天看来,这种近似于笑话的政策,其实应该叫做" 阶级偏见" 。因为人的 好坏,不能单纯看阶级出身,而主要取决于教育和环境的影响。也就是大家耳熟 能详的" 出身不能选择,重在表现" 。不然的话,毛泽东和周恩来,一个出身于 富农,一个出身于地主,怎么都成了无产阶级革命领袖了?反过来再看看今天的 贪官和腐化分子,有几个不是" 出身好" 的工农兵甚至高干子女? 这样简单的问题,建国以来因为政策强调" 阶级斗争" 而一直没有得到澄清。 在史无前例的"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中,北京一个普通的工人遇罗克不顾个人 安危,写出了一篇一万多字的论文:《出身论》。他在这篇文章中沉痛地指出: " 左" 倾路线影响的时期,出身不好的青年" 往往享受不到同等的政治待遇" 。 特别是所谓" 黑五类" 出身的青年,被称为" 狗崽子" ,成为专政对象。他们成 了" 先天的罪人" ,有多少无辜青年死于非命,溺死在" 唯出身论" 的深渊之中。 " 面对这样一个严重的问题,任何一个关心国家命运的人,不能不正视,不能不 研究。" 他说:如果" 你真相信马克思列宁主义是正确的……你就不应该认为老 子的影响比什么都强大。""依照他们的观点,老子反动,儿子就混蛋,一代一代 混蛋下去,人类永远不能解放,共产主义永远不能成功。依照他们的观点,父亲 怎样,儿子就怎样,不晓得人的思想是从实践中产生的。这不是唯物主义,而是 唯心主义。" 为此,遇罗克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他被" 四人帮" 枪毙了。 这样的观点,普通而又普通。中国有这样多的知识分子、政治家、经济学家, 不是没有人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而是没有人敢于说出来。只有遇罗克这个" 小 孩子" ,敢于说出" 皇帝其实什么也没穿" ! 有遇罗克这样的" 先驱者" ,人们终于看清楚了自称代表" 无产阶级" 的" 四人帮" 在这场" 大革命" 中的精彩表演,方才醒悟到以前的" 唯成分论" 有多 么幼稚可笑,方才自己否定了" 教育要为无产阶级服务" 这个喊了多年的口号, 老老实实地执行两千多年前孔老夫子定下的" 有教无类" 政策。 王汉的女儿小慧,有幸赶上了这个" 觉醒了的" 时代。她有出路了。 像张奎印那样的笑话,不是作者的凭况杜撰,而的确有这样的真事儿。 七九年、八零年劳改农场落实政策,给右派平反,就的确出现过不是右派的 人被当作右派劳动教养了。于是就出现了像张奎印那样的笑话:二十年来都拿他 当右派专政,到了解放右派的时候,却没有他的份儿。 这种情况的产生,有许多原因。其中最普遍的一条,有许多人被送劳动教养, 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犯什么错误。像王振春那样,是到了看守所以后, 听" 队长" 也就是看守员说自己是右派,就稀里糊涂地承认自己是右派了。以后 填表,就都填自己是右派。在劳改农场,教养分子的档案都存在管教科,教养中 队里只有" 副档" ,也就是各人自己填的表格。在人员分类的时候,队长指导员 只看" 副档" ,就根据各人自己承认的" 罪行" ,把这些不是右派的人划到右派 一类中去。管教科的档案堆积如山,不是特别原因,不论科长还是科员,都不会 去翻看。于是应该是最严肃认真的公检法单位,就这样不认真严肃地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