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八仙过海显神通 一、山穷水尽已无路王振春自从失业之后,一直在家里呆着,除了经常被他 那些狐朋狗友东邀西请去喝酒之外,就是吃饱了在床上睡大觉。 柳卫红经过了家具厂的事情,对王振春已经失去了信心,她打定主意要和他 离婚。可是一想到女儿会因此失去了父亲,而且更怕离了婚后会把女儿判给王振 春抚养,自己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因此她还是想着再忍耐忍耐,要是万一他遇到 这些挫折能够回心转意,他们之间,也还是能维持一个" 好家庭" 的。现在她见 丈夫在外边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儿,虽然是他自己造成的,但也不能全怪他,所以 没有一点儿责怪丈夫的意思。每天除了在家做三顿饭之外,还要到砖窑去给拉砖 的车装砖。尽管一天干下来累得腰酸背疼,她总是满脸笑着把做好的饭菜端到丈 夫面前,把丈夫脱下来的脏衣服洗了,屋里外头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她心里深 处却暗藏着一股怨气:" 整天在外边乱搞女人,不务正业,喝得醉醺醺的,把这 么好的差事弄丢了!回家来还要装大爷,硬充甩手掌柜的!我暂且忍耐他一些日 子,看他能不能自觉。过几天他要是还这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可就对他不 客气了!" 王振春心里却不这样想:" 这个刁娘们儿到底被我镇服了!论长相不 如童玛丽,论出身不如黄秀芳,你还有什么可牛的?老老实实跟我过日子也就算 了,不然我跟你离婚,看你怎么办!" 但是他想错了。没过半个月,柳卫红就开 始对他冷言冷语的,脏衣服让他自己洗;饭做好了也不再给他端过来,而是自己 跟女儿自顾自吃。更进一步,每天还逼着王振春到砖窑去装砖。王振春不想动, 她就跟他吵。这样一来,王振春想安安静静在家休息,连门儿都没有了。柳卫红 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和尖厉的嗓音,让他真有点儿心惊肉跳:" 你到连里所有的北 京人家里瞧瞧去,有没有一个北京人像你这样靠着老婆这点儿工资死吃的?人家 哪一个不是千方百计到外边挣钱养活一家人!就你这么一个大懒虫,却让我给碰 上了。我怎么就那么倒楣?我的命好苦哇——!" 说着说着柳卫红就坐在床边又 哭又嚎起来。 王振春想想也是的。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成天在家躺着,让老婆养活,这 话儿传出去也让人笑话。于是他开始替柳卫红去装砖。他心里想着:" 你那份儿 活儿我替你干了,我主外你主内,咱们该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了吧?" 哪承想柳卫 红却成了甩手掌柜的了。每天吃过早饭,女儿背着书包前脚儿去上学,柳卫红后 脚儿就钻到那几个四川老乡的家里去打扑克、打麻将。王振春干完活儿回家吃午 饭,进屋一看,根本没有柳卫红的影子。没办法,只好把早上的剩饭凑合着吃了。 下午下班回来,家里还是那个样子,屋子没人收拾,用过的碗筷丢在桌子上没人 管。直到女儿放学回来,柳卫红这才露面回家做饭。吃了晚饭女儿坐在一边儿写 作业,柳卫红又到别人家打麻将去了,有时候还要打到夜里一两点钟才回家。 面对家里这种情况,王振春心里想:" 屋里这样脏乱,万一有朋友来看着, 多难看?自己在外边是一个' 顶天立地' 的男子汉,在家里却让老婆给制得像绵 羊一样,缩头缩脑,没有男人的气概。" 他想跟柳卫红大吵一顿,用拳头教训教 训她,可是每天连个人影儿也见不到,他有气也没地方撒去。为了顾全自己的面 子,维护自己的名声,他不得不自己动手刷锅洗碗,收拾屋子。有朋友来,他还 会违心地夸自己老婆:" 这都是她干的!咱们大老爷们儿做家务?那不是丢人现 眼了吗!" 但是渐渐地他发现柳卫红有点儿得寸进尺了。每天收拾屋子、刷锅洗 碗,不单铁定了是他干,而且做饭的事儿也慢慢地" 移交" 给他了。柳卫红一开 始还能准时回家做晚饭,后来逐渐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女儿放学回来没有饭吃, 自然一迭连声地喊" 饿" ;王振春干了一天活儿,肚子当然也饿了。没办法,他 只好自己动手和面擀面条,或者是和面烙饼,好让饥肠辘辘的女儿有饭吃。 女儿的衣服脏了堆在那里没人洗,他只好又捡起单身汉时代的做法,在女儿 衣服堆里挑拣相比之下干净一点儿的换着穿。到后来实在没有稍微干净点儿的衣 服可换,王振春只得自己动手泡洗衣粉洗衣服。到了这时候,柳卫红才真的如了 心愿,把家里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的事儿全从自己手里" 移交" 给了王振春。这 是她策划已久并且如愿以偿的谋略。她就是要用" 慢火炖猪蹄儿" 的办法一步一 步挤兑王振春,让他在无可奈何又不知不觉的状态下,被改造成和其它北京人一 样的" 既主内又主外" 的" 家庭主夫" 。柳卫红得意地对她那几位老乡说:" 男 人要是能生孩子,我一准儿也让他生个孩子出来,让他也知道知道咱们老娘们儿 的苦处!" 王振春当然不是个傻瓜,他看出了柳卫红的心计:" 喝!跟我玩儿这 一套?不成!这样下去我还怎么在那些小哥们儿面前为人?我不也成了' 气管炎 (妻管严)小分队' 的成员了吗?" 北京人里有一些" 老夫少妻" 的家庭。像王 依殿,就娶了一个比他小十五岁的四川姑娘。因为王依殿原来发过誓:" 今生不 找一个带工资的老婆,我就打一辈子光棍儿!" 他不是不想成家,而是看到像丁 义那样成了家,每月只能领几毛钱、几块钱的工资,他受不了那份儿罪。随着一 年一年过去,他的年龄和那实在对不起观众的" 尊容" ,让他真的一直打着光棍 儿。直到丁义他们去上访,争取来家属安排工作的待遇,王依殿这才活动心眼儿 改了口:" 瞧见没有?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尹志奎东颠儿西跑忙 活了几年,还不是划拉个大破鞋?咱现在不慌不忙,在一群大姑娘里挑老婆,还 不是照样有工资?双职工!" 现在北京人只要是老婆没工作,按支边青年的待遇, 立刻就给安排工作上班。所以很多四川来的大姑娘不计较岁数、不计较长相、更 不计较北京人的身份,只要嫁过去能像城里人一样每月发工资,就闭着眼、咬着 牙寻一个北京人嫁过去。 张奎印就是这样讨的老婆。自从那一次他把从别人手里挖来的老婆踢开之后, 那几年他一直没有找上老婆。尽管他的技术和手艺在农场首屈一指,但是人家都 怕他再碰上什么好事儿又要离婚,所以没有女人愿意跟他,连寡妇都不愿嫁他。 现在乘着北京人老婆能安排工作的东风,在" 农机连" 跟他" 有一腿" 的一个女 人,把她的小妹妹介绍给了张奎印。那姑娘刚从四川来的时候,就像个小学生一 样,比张奎印小了将近二十岁。张奎印跟他老婆一块儿出去,别人都开玩笑说: " 你们爷儿俩这是上哪儿去呀?" 张奎印听着这些话心里还美得很:" 这是我张 奎印有本事,有福气!我老婆在这些北京人老婆里是最漂亮的,双眼皮儿大眼睛, 真是个美人儿胎子!也只有我张奎印才有这个福气消受这个大姑娘。" 就因为当 时有这么一个对支边青年的特殊政策,北京人里那些年纪大的、长得对不起观众 的……反正只要他乐意,都能娶个老婆成家生养儿女。但是随着这些北京人岁数 一天一天大了,老婆也一天比一天成熟了,更随着他们作为男人的本事一天天衰 弱,他们在家庭里的地位也跟着降到儿女之下了。家里的刷锅洗碗、打柴禾做饭、 种种家务事儿都落到" 床上无能" 的老丈夫身上。就这样,还得听着" 少妻" 一 声声" 老牲口" 、" 老毛驴子" 、" 老畜生" 地骂着。这些人凑到一块儿相视无 言,只能摇摇头叹叹气,自嘲地封自己为" 妻管严小分队" 队员。 现在众人看到王振春也落到这个地步,都起哄架秧子取笑他:" 得!咱们这 个小分队还正缺一个小队长呢,这个差使你来当正合适。" 这些风言风语在他那 些" 狐朋狗友" 里传来传去,那些人言谈话语里似劝似讽地说着:" 王师傅,您 可是胳膊上能跑马的汉子!咱不能让那些老丫汀的这么踩乎您!我们去收拾收拾 他们!""王大哥,您手里过过那么多娘们儿,哪一个不让您收拾得服服帖帖?咱 们不蒸(争)馒头得争这口气,不能在娘们儿面前跌这个份儿!" 这些" 阴风鬼 火儿" 在王振春面前一个劲儿搧,把他心里窝了很久的" 邪火儿" 一下子点着了。 但是柳卫红真是聪明,她心里明白自己已经做得有点儿过火了,心里正想着收敛 一些:" 王振春这匹野马已经收缰归槽,往下就是好好儿过日子了。" 所以有几 次王振春跑到柳卫红打麻将的地方,瞪眼拍桌子揪柳卫红回家做饭,柳卫红都是 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地跟着丈夫回家忙乎家务。后来砖厂的北京人都说:" 要是从 那时候起俩人能互相让一步,这个家就算过上幸福美满的小日子了。" 但是人们 往往都有" 遇事则迷" 的毛病,王振春见柳卫红听着他的吼骂,一点儿跺脚瞪眼 的反抗都没有,心里琢磨着:" 这娘们儿天生的贱骨头,牵着不走,打着前进! 看来今后不能由着她反,不听我的就让拳头来说话!" 他心里抱定这样的主意, 这个日子还能过好吗?柳卫红刚开始确实忍让了一阵子,她心里想着:" 吵吵闹 闹是夫妻,哪一家' 勺子不碰锅沿儿的' ?只要他王振春适可而止,我也就和和 美美跟他把日子过下去。" 但是她那烈火般的脾气,能容忍王振春几天?她本来 认为能把王振春这样在农场数一数二的男人挤兑得去做家庭主妇的活儿,这本身 就足以显出她柳卫红的本事来,在女人群儿里她同样也是数一数二的" 巾帼英雄 " 了。因此她认为王振春当着众人在她面前发威使横,只能是有再一再二,没有 再三再四。这两个人心里都想着对方应该适可而止地让步,于是就成了" 烈火热 油" ," 针尖儿对麦芒儿" ,哪有不吵之理?两个人从开始甩脏话对骂到动手对 打,柳卫红当然打不过王振春。于是她就开始拿家里的东西撒气,今天吵架用斧 子把桌子砸烂,明天吵架拿榔头把大衣柜镜子砸碎。一开始邻居们还过来劝劝架, 王振春那些徒弟、酒友也相继来给他们说合消气。但是两个人三天两头总是吵个 没完,别人也就" 见怪不怪" 了,真要有个三五天没听见两个人吵架,邻居们还 会心里纳闷儿,聚在一块儿议论:" 怎么回事儿?谁有这么大本事能给他们说合 儿了?真是奇了怪了!有几天听不见他们吵架,我这心里还真有点儿抓挠得慌。 ""行啦!你这孙子替人家想点儿好事儿!别净憋着瞧人家的笑话。谁家都有个七 灾八难的,积点儿德吧!" 尽管大伙儿想着要" 积点儿德" ,这两个" 当事人" 却是越打越热闹;再加上黄秀芳也来插一腿,这岂不是等于给已经" 火冒三丈" 的两个人头上又浇了一勺热油? 黄秀芳的丈夫小木匠因为心里早就打好主意要跟她离婚,两个孩子已经按上 海市政府对上海支边青年的优待政策,把孩子们的户口迁回上海去了。小木匠是 个" 拎得清" 的上海人,脑瓜儿极聪明,知道自己老婆已经是" 吃惯了的嘴儿、 跑惯了的腿儿" ,想让她跟王振春斩断情缘,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他心里明白, 自己的身子骨儿不如王振春壮," 床上" 的功夫更是" 马尾儿穿豆腐" ——提不 起来,跟他王振春简直没法儿比。这一场夫妻早晚总是要散的,晚散不如早散的 好。所以等一切安排好了之后,尽管黄秀芳和王振春已经没有什么来往了,小木 匠还是坚持跟黄秀芳好合好散地离了婚。离婚之后,小木匠凭着自己会设计、制 作各种新式家具的本事,办了个" 停薪留职" 的手续,回上海去了。 这一下,黄秀芳像个单飞的孤雁,可就没了辙了。她所在的单位已经濒于倒 闭,像她这样的上海知青,都按照" 停薪留职、自谋出路" 的政策对待。等他们 到了退休年龄,只管来农场办理退休手续,领几个退休金就完了。但是她眼下就 没有饭吃了。想来想去,她又想起王振春来:" 还是去找老阿哥!不管怎样,凭 着他那些个徒弟、朋友,吃一口饭总应该没问题吧?听说老阿哥那个辣味儿的老 婆总是跟他闹哄,干脆我去劝老阿哥跟那个女人离婚!我们俩人在一起多般配? 再熬几年,我们都退休了,每个月公家给我们发工资,这个晚年可以过得舒舒服 服,不用愁了。" 这时候正是王振春、柳卫红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黄秀芳出 现,王振春更是有恃无恐地跟柳卫红吵闹。因为他以前跟老婆吵过之后,还得在 一间屋里睡觉,现在他干脆就搬到黄秀芳家里去住。反正每个月也没有工资可发, 他就带着黄秀芳东游西逛到处蹭饭吃。他有几个徒弟、朋友在外边发了财、当了 官,管他们俩人的饭还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柳卫红就没有办法了。尽管她每月装 砖的收入能够维持她们母女的生活,但是她心里当然不平衡:" 我这个名正言顺 的老婆当得太窝囊。他王振春大摇大摆地带着那个骚货顶着老娘的名份到处去吃 去喝,老娘反倒在家里守着闺女喝稀粥。这个挂名老婆还有什么当头?当初我真 是瞎了眼,糊涂油蒙了心!我怎么就没想到他王振春居然能跟好了那么多年的童 玛丽翻脸离婚,这个人的道德品质就可想而知了。他怎么值得我哭着喊着去追呀? 千错万错,都是我自己作的孽,不能再让女儿跟着我受这份儿苦了!马上跟他离 婚回老家。凭着我弟弟在老家当经理的份儿上,给我办个工作调动应该没有问题。 " 想好了这一切,柳卫红当机立断,向砖厂留守领导递交了" 离婚报告" 。王振 春得到领导的通知,心里非常生气:" 这个刁娘们儿知道我不想离婚,这是诚心 挤兑我?我就是不答应离婚!看她能把我怎么的?" 他不想离婚,有他的想法。 前一个老婆,是从邓玉亭手里抢过来的,凡是北京人都知道,而且都对他有看法。 现在身边紧追不舍的女人又是从小木匠身边挖过来的。惟有柳卫红才真真确确算 是他" 原配" 的老婆,也是他惟一能挺直腰板儿硬气地做丈夫的女人。所以他根 本没有想过要离婚,只是熬日子罢了。直到熬得那烈性女人容颜衰老年岁大了, 火气也慢慢儿消了,他就可以跟她一块儿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了。 但是柳卫红很坚决地多次找领导吵闹,到连部、上场部,都只有一句话:" 离婚——!" 场领导也给他们调解过几次,王振春的态度倒是一次比一次和善, 可是柳卫红咬紧牙关不松口,只有一个字:" 离!" 而且拿出她老家当" 燃料公 司" 经理的弟弟寄来的调动工作函,准备离婚手续一办完马上调回老家去上班。 王振春见柳卫红态度这样坚决,事情已经没有转缓的余地,他的态度也就硬 起来。他出乎柳卫红的意料,竟然提出:" 这是女方先提出离婚的,我要求离婚 后应该把她的职工资格取消。因为她是嫁给我才安排工作的,现在她要离婚,就 得把工作给她退掉!不然我坚决不同意离婚。" 王振春提的这个条件是有先例的。 前几年有的女人见老家改革开放以后经济形势大有好转,自己在这里嫁了个这么 老的丈夫,日子过得不顺心。因此早早地就提出离婚,趁着自己还没有孩子,青 春尚在,要回老家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去。而不愿意离婚的男方则往往会提出离 婚就得" 退职" 的条件,真就有好几个女人退掉职工身份毅然回老家了。 柳卫红心里当然不愿意舍掉这个职工资格。因为她如果是工作调动,这些年 的工龄都会加在一起计算。老家的工资水平比新疆低,如果工龄长一点儿,就可 以多拿一些工资。于是她以闺女的归属为条件,提出:" 你要是取消我的职工待 遇,女儿就归你抚养!反正她也是姓你的姓儿。我一个人回老家怎么也能找个工 作干。我是当年的下乡知青,上边有政策,要给我们安排工作。但是那里工资水 平比较低,我们母女俩一块儿生活有困难。我知道你心里不喜欢这个闺女,所以 我们好离好散,我带着工龄和闺女一块儿走,让你一个人自由自在。就是这份儿 工作不让我带走,你也拿不去呀?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干吗放着河水不洗船哪? " 但是王振春铁了心地坚持:" 如果离婚,就得把柳卫红的工作拿掉。" 最后场 部主管结婚、离婚的" 民政科" 做出判定:因为柳卫红离婚后没有工作,也就是 没有生活来源,故而把女儿判给父亲王振春;柳卫红的职工资格被取消,工作调 动函被原封退回。听到这个结果,柳卫红大失所望,尽管把女儿判给王振春抚养, 但是女儿毕竟是自己的心头肉,而且她可以想象得出:自己离开女儿,一定会想 得发疯。女儿离开自己,也一定会吃尽苦头受尽罪。她心里实在割舍不开闺女, 于是她再一次向领导提出:要求把女儿判给她去抚养:" 我老家有不少亲戚当官 儿,我们大伙儿齐心养一个女儿,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坚决要求把女儿还给我! 不然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王振春现在养自己都有困难,更何况身边还有黄秀芳 这么一个大活人要他养活。所以领导没费什么唾沫,王振春就同意把女儿判给柳 卫红抚养,自己落个" 无事一身轻" ,跟黄秀芳混日子去了。 柳卫红带着女儿回老家之后,还是以下乡知青的身份被安排在弟弟的" 燃料 公司" 煤场担任" 开票员" ,每月的生活虽然有点儿紧张,但有兄弟们伸手帮助, 日子还勉强可以维持下去。女儿在她的强化教育下,考进了本省的艺术学院,毕 业后在本省一个部队文工团任" 独唱演员" 。她在妈妈经常性的" 忆苦思甜" — —忆当年爸爸对她们虐待之苦,思妈妈苦心培养之甜的熏陶下,奋发图强,一举 拿下全国性歌舞比赛的银奖、金奖,成为当地闻名街巷、全国榜上有名的著名演 员。到了这一步,柳卫红才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她就是要" 不蒸馒头蒸口气" , 让王振春看看,没有他,自己一个人照样能把女儿培养成" 人上人" 。 王振春跟黄秀芳混在一起过了半年日子,后来黄秀芳见他实在没有什么出头 之日,也就跟他分手,自己追随儿女去了上海。 这时候,王振春可真是" 山穷水尽已无路" ,原来跟童玛丽离婚的时候分到 的钱早已经花完了,现在没有工资收入,就连糊嘴都成了问题。他去求过那几个 现在当了连长的徒弟,虽然那些人都是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但就是不答应给他一 份儿工作干。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这位师傅是个" 见酒没命、见女人眼睛就直 " ," 隔着门缝儿吹喇叭——名声在外" 的人,闹不好会给自己惹出点儿事儿来, 既拿他没法儿办,又对上头不好交待。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打起了到北京去找 童玛丽的主意:" 见了童姐说几句拜年话儿,赔礼认错,实在不行就给她跪下也 成。童姐心软,弄不好就许能收留下我重叙旧缘。她现在已经是个富婆,养活我 完全不成问题。" 于是他到邮局给王汉打了个电话,向他讲述自己目前的窘境和 自己准备到北京去找童玛丽的打算。王汉立刻告诉他:" 童玛丽最近遇到些麻烦, 你就别来给她添乱了。不过你可以来北京,就先住在我家,我管你的吃喝住一点 儿问题没有。来北京的路费有没有?要不要我给你寄点儿钱去?" 王振春想着几 百块钱路费自己还是有地方拆借的,于是和王汉约好不日前往北京。 二、王振春北京攀高枝王振春来到北京,直接住到王汉家里。现在王汉已经 是科学院主管科研工作的副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还是享受国务院津贴的高 级专家。所以住房条件已经是" 鸟枪换炮——今非昔比" 了,院里给他分配了一 套" 三室两厅" 的高级住宅。女儿已经结了婚,现在搬出去了,王振春就住到小 慧原来住的房间里。王汉每天天刚刚亮就起床到屋外的小花园里打一套简化太极 拳,活动活动身子骨,这才回到书房开始他的文献整理工作。 王振春看到王汉这样,也不好意思睡懒觉,就跟着起床在小花园里踢踢腿、 劈劈叉,连窜带蹦地活动活动身体。回到屋里,刘淑英已经把早餐的牛奶、面包 准备好,让他们老哥儿俩坐下来吃早餐。吃早饭的时候,王汉告诉王振春:" 吃 完饭你可以出去遛遛弯儿,从这儿坐车到西单、王府井都很方便。你要是愿意, 过几天可以去看看胡明言,到时候我告诉你倒车的路线。不过我还是劝告你不要 去找童玛丽了,她的事儿过几天等有空我再慢慢跟你讲。" 刘淑英也跟着说:" 是啊,你在这儿只管住着,现在不是从前了。你过去对我们老王那么好,我们一 直记在心里无以为报。现在我们的条件你也都看见了,甭说住一年半载,就是从 此住下去养老我们都管得起。老王说的话是为你好,你听他的没错儿。" 王振春 自然满口答应着,但是有些事儿就是怪,你越是不让他做,他就非要做一做看看。 头一个星期王振春到居住地附近的颐和园、圆明园、动物园满处转了一转,想想 当初,看看现在,他感到这个社会的变化真是太大了,简直是一天一地。转悠了 几天,给他最大印象,就是现在这个社会是有钱人的天下,只要你兜儿里有钱舍 得往外掏,这天下的事儿就没有你办不到的。最让他感慨的,是大街上跑的小汽 车,过去大街上的汽车很少,而且都是当官的坐的。现在只要你有钱,就可以买 来五颜六色的各种高档轿车,看着那些开着高级轿车抽着外烟的人们,王振春那 眼神里流露出忌妒、羡慕、向往……错综复杂的目光。他的心里起了变化,什么 胳膊根儿啊、人缘儿啊,都是瞎话,还是得想法子抓钱,才是立身之本。 由此他联想起童玛丽来。他知道童玛丽家里的房产现在值老鼻子钱了。因为 她家地处北京市中心大栅栏一带,那里虽说不是寸土寸金,也差不了多少。他心 里早就想着去找童玛丽,一方面是他现在真正感到了实实在在对他好的,说句文 明词就是真爱他的,只有童玛丽。他脑子里幻想着见到童玛丽好好儿低声下气认 个错儿,多说点儿拜年话,好歹两个人究竟好了那么多年。只要小童能松口原谅 他,他就进一步要求复婚。以后再动员小童把房产卖了,那么一大片房子怎么也 能卖个百十来万块钱。俩人回到新疆,还不是抡着花那份儿钱?小汽车、商品楼, 鸡鸭鱼肉美酒洋烟,还不是随便享用?他心里这个计划算计了不是一天儿半天儿 了,所以尽管王汉一再告诫他不要去找童玛丽,他耳朵里根本没有听进去,心里 盘算着过两天就去大栅栏找童姐去。 建国几十年了,北京经过大大小小几十次各种政治运动以及改革开放这么多 年,北京地面上居住的人变化很大,人们的精神面貌同样是一天一地的变化。但 是大栅栏一带虽说街面上装修的和过去不一样了,可是总的房屋建筑、布局没有 什么质的变化。还是那样窄的街面,还是满街筒子熙熙攘攘的人群。王振春从老 前门箭楼下的汽车,凭着他脑海里的记忆,避开人挤人的商业街,沿着西河沿走 到延寿寺街,穿胡同走窄巷来到童玛丽居住的樱桃斜街。 这里依然是窄窄的街面,虽然临街的墙面都已经重新修整装修了一遍,但是 那现代的水泥根本遮挡不住古老沧桑岁月给那些砖木结构的房屋带来的侵蚀和消 磨。王振春远远的一眼就看到,还是那扇掉了漆皮的黑色木门,呆呆地立在宅院 的通道口上,那熟悉的砖墙、木门、门外的公共自来水管,都让王振春倍感亲切。 他脚底下使上了劲儿,大步量着往那黑门走去。待走到门前,他又迟疑地站住了 :" 我怎么进这个门哪?见着童姐我又该说什么呀?万一童姐翻脸不认我,我又 该怎么办哪?……" 王振春心里翻腾着,想过来想过去,拿不定主意,只好站在 门前呆痴痴地望着那黑乎乎的门洞,仿佛门洞里有一只老虎冲着他呲牙咧嘴,使 他不敢向前。 就在他迟疑着不敢进门的时候,身后响起一阵汽车的喇叭声:" 嘀——!嘀 ——!嘀!" 王振春心里很奇怪:" 我又没站在马路当中间,你他妈响哪份儿喇 叭?" 他心里正烦躁着张嘴就要说三青子话。只见那辆汽车门打开,从里边出来 一个人冲着王振春连连点头,走到跟前问他:" 我要是没看错的话,你应该是王 振春?" 王振春抬眼看着面前这个人,只见他脑袋上梳着锃光瓦亮的头发,一身 咖啡色笔挺的西服,胸前镶嵌着一条花格的领带,胳肢窝夹着一个黑亮黑亮的皮 包,脚下的皮鞋闪着莹莹的亮光。那人说着话眼睛笑眯眯地望着王振春。王振春 看着那人的面庞,心里一动:" 这个人看着有点儿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 人能叫出我的名字,看来肯定认识我。" 突然王振春脑海里闪现出一个景象,那 是在公安分局拘留室的办公室里,这个人对自己说:" 好好儿干,有三个月你就 可以回学校继续念书了。" 是他!是他——!王守仁! 王守仁这三个字顿时大大地定格在王振春的脑海里。他连忙伸出手去笑着说 :" 您是王场长,我一下子看懵了,再加上您这身打扮,让我不敢认了。" 王守 仁笑着说:" 什么时候到的北京?嗷——!我明白了,你是来找童玛丽的是不是? " 这时候他们的身背后响起了汽车喇叭声。王守仁回头一看,连忙对王振春说: " 这样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车子占道影响了交通。反正也是快吃午饭的时 候了,你上车,我们找个地方随便吃点儿饭聊聊天儿。来吧!" 说着王守仁拉开 车门请王振春上了车。王守仁坐在副驾驶位子上对司机说了声:" 到珠市口的× ××饭庄去!" 司机开动车子顺口说了一句:" 王总,干脆到' 晋阳饭庄' 吧, 从这里过去顺路,那里刚刚装修好,大厨也是刚刚请来的,您去尝尝就知道了。 " 王守仁从嗓子眼儿里" 嗯" 了一声表示同意,然后折过头来看着王振春说:" 童玛丽的事你还不知道吧,一会儿我跟你好好儿聊聊。" " 晋阳饭庄" 对于王振 春来说并不陌生。最早在" 文革" 前,他从清河农场到北京来玩儿的时候,就有 " 小佛爷" 带他到这里吃过饭。但是现在这里已经完全变了样儿,新装修的大厅 富丽堂皇,新添置的餐桌餐具在灯光的映照下熠熠放光。司机仿佛跟这里挺熟的, 他趴在前来迎接的服务员耳边轻轻说了句话,服务员立刻笑眯眯地连连点头,身 体打着躬,右手伸出去嘴里喊着:" 雅致厅包厢,来客了——!" 这时从远处一 个包间出来两位身穿紫色旗袍,那旗袍的开气儿一直开到大腿根儿,让王振春两 眼圆瞪着看得发直。那两位打扮得很雅致的女子分列两边迎接这三位贵客,然后 跟在后边进了小包间。王守仁非常熟练地拿起桌上的菜单递给王振春说:" 今天 我请客,也算是给你接风洗尘,你看看这里有没有你能吃的菜,你来点吧。" 王 振春连忙摆手说:" 王场长,您这不是为难我这个土包子吗?我刚从那个' 番邦 外国' 回来,哪儿见过这样的场面?您别出我的洋相了,您点什么我吃什么。" 王守仁嘴角微微一咧笑了笑,那笑意中隐含着满足的惬意。然后拿起精美的菜单 随意点了四五个菜,随即抬头问:" 喝点儿茅台怎么样?这里的茅台我喝过几次, 绝对是真的。" 王振春一听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茅台酒在市面上已经好久不见 真货了,而且即便是假货,也贵得出奇。最好的二锅头市面上也就六七块钱一瓶, 而茅台酒要二百多块钱一瓶,闹不好还是假货。喜的是今天终于可以过过酒瘾了。 王振春自从来到王汉家里居住,王老师夫妇滴酒不沾,他也不好意思饮酒, 再者也怕喝多了酒闹事儿给自己和王老师丢脸,只好忍着。但他嘴上却说:" 王 场长,不要这样破费了吧。按说您过去对我们那样好,今天应该由我作东。只不 过我现在是' 屄歪马子漏、灾祸一起来' 这几年正走背字儿呐。用一句戏词儿来 说,到此就要讨扰了,我这里不恭了。" 说罢他双手抱拳冲王守仁摇一摇表示谢 意。 王守仁还是抿嘴一笑没言声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手指扯开烟封,食 指在烟盒底下一弹,一支精美的烟卷儿应声而出。王守仁捏着烟盒伸到王振春面 前,头一摆示意他抽烟。王振春一看,这是精装的" 希尔顿" 香烟,市面上要卖 几十块钱一盒。这回他真有点儿惊讶了,他那圆瞪的眼睛从烟盒移到王守仁的脸 上,满脸镶嵌着疑惑和羡慕。他很想问问王守仁现在怎么变得这样阔绰?但是强 烈的自尊心把他到了嘴边的话又推了回去,他只是点点头表示谢意,接过一支烟 就着王守仁打着了的打火机点燃了香烟。他故意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这种 烟他经常抽,不足为奇。 两人点着烟抽了几口,还是王振春忍不住问了一声:" 王场长,您现在不在 公安局了?在哪儿发财呀?能告诉我吗?" 他这一连几声问询,王守仁摇摇头不 经意地回答:" 小买卖,中国国务院下属的一个对外贸易公司当个部门经理。" 然后话题一转扯到童玛丽身上:" 小王啊,你这次到北京来是不是想找童玛丽复 婚哪?" 王振春不置可否地嘴里" 哼" 了一声,回答说:" 嗯,复婚还谈不上, 只是您也知道我们到底是同甘苦共患难过一段时间,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我既然 到了北京,还能不去看看她?那也太无情无义了吧!" 王守仁听了这话,脸上没 有任何反应,只是平平地说:" 说来她也够倒楣的,从新疆回来没安定过。开始 为了晓军的事儿跟邓玉亭的姑姑闹得满城风雨,后来又为了把文革期间霸占她家 房产的住户赶走,又是音响又是狼狗,满世界这么一折腾。那些房客倒是赶走了, 可是脚跟脚又进来一帮窑姐儿,房钱倒是收得多了,这不,童玛丽落了个' 组织 卖淫' 的罪过,本来要判' 劳教三年' 的,后来我托人讲了个情,减半,落了个 一年半教养。现在她在牛栏山教养所,再有小半年的就可以出来了。要不我给朋 友打个电话,你什么时候有空就去看看她?" 王振春连忙摆摆手说:" 打电话就 不必了吧,牛栏山我认识。再说了,我去看她以什么名义啊?朋友?前夫?都不 太合适。反正再有几个月就出来了,我在北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走,就等一等吧。 " " 哦,你现在住在谁家呀?打算在北京住多久哇?是找份儿工作还是做买卖啊? " 王守仁有点儿迫不及待地打问着王振春此次来北京的目的,因为他今天这样热 情招待王振春,是有他的目的的。 三、落魄公子觅新路王守仁在" 良乡收容所" 才干了一年多,就惹了不少麻 烦事儿。头一样:他和童玛丽介绍的那个" 小姐妹" 挂上钩以后,吃" 腥" 上了 瘾,终于为了争取提前解除劳教,那女子把王守仁揭发出来。但是上级领导看在 老局长的面子上,把这件事儿捂住了,只是在党支部会上对他进行了批评教育。 当然把主要原因搁在那女子身上,算是她勾引、腐蚀公安干部,提前解除没她的 份儿,反而调到清河农场继续改造。王守仁在党内给了个记大过处分,行政上降 为副所长,管一管后勤工作。他在这里干着心里别扭,走到哪里都好像有人在背 后指指点点,浑身不自在。所以一年后他交了请调报告,上级把他调到一个派出 所去当民警,用他自嘲的话说:" 真是罐儿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了。" 从一个 耀武扬威的治安处处长到一个小民警,他感到真是一下子跌到井底下了,回到家 里老爷子也是看着他唉声叹气,嘴里反复念叨着:" 不争气啊——!" 让他家里 外头不顺心。但是他清楚这不是从前了,老爷子在位的时候,他真是要风有风要 雨得雨,怎么干怎么对。全北京市公安局那么多单位,他想到哪儿全行,只不过 那时候他和老爷子脑袋里都装满了" 组织、纪律、革命" 的思想,根本没想过利 用老爷子的权力给自己闹点儿好处。况且,在老爷子脑海深处还有一个隐藏得很 深的想法,那就是;"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 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 这是老爷子 幼年时念过的《孟子》的名言。老爷子参加革命那么多年,一直是身体力行这个 准则的,也正所谓" 吃小亏占大便宜" 的处世哲学。所以共产党解放前后那么多 大小政治运动,除了打倒一切的" 文革" 之外,老爷子不但能稳操胜券地过关, 还常常是操控别人政治命运的" 判官" 。 王守仁管辖的地面大都是政府部门,即便是住户也都是" 有头有脑的" 大人 物,所以他整天清闲得很,上班之后没事儿就到辖区转悠。一来算是他尽心尽责 " 维护" 辖区治安,二来转悠转悠也可以解解心烦。这一天走到台基厂转角处, 老远的看到清清静静的人行道上多了一个小摊儿。这可是不允许的,因为这条街 不是一般的街,是" 京畿府尹" 办公的地方,闲杂人等应该回避的。自打市政府 迁到这里来之后,从来这条街都是净街的,没有哪个不怕死的敢上这儿来摆摊儿。 只是这些年上访的人多了一些,但也都是在信访办的院子里闹哄,还没见过在街 上撒欢儿的呐。王守仁气冲冲大步量着直奔那个摆摊儿的走去,心里气呼呼地想 :" 这不是往我眼儿里插棒槌吗?还不嫌我倒楣?雪上加霜啊!" 快到跟前,他 看清了:这是一个卖烟的烟摊儿。这时候他脑子里突然想起附近一位管市场的工 商朋友对他说起过一件挠头的事儿。那位朋友告诉他:地面上突然出了一个卖烟 的摊儿,我们接到举报去没收他的烟摊儿,谁想到这小子是个" 滚刀儿肉" 。他 拍着胸脯叫着横儿说:" 我是新疆回来的,共产党冤枉了我几十年,现在我回北 京平反来了。我一家老小五口人全指着这个烟摊儿吃饭,你们要是收我的摊儿我 就跟你们玩儿命。我带着老的小的上你们工商所吃饭去!" 闹得这些工商的人收 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左右为难,只好打着哈哈让他尽快搬到别处去卖。那位朋 友对他说:" 你在新疆呆过,这些混子保不齐你能认识,你瞧瞧能不能把他轰走。 " 王守仁听说是新疆回来的北京人,心想:" 左不齐是那几个北京人连队的人, 凡是玩儿闹的我基本上都认识。" 于是就答应下来,可是最近心烦意乱,就把这 件事儿丢到脖子后头了。现在想起这个碴儿来,心里气不打一处生:" 这小子真 是软硬不吃?给他这么多天的台阶他不下,非要给他来点硬碴子就老实了!这帮 人就是吃硬不吃软的东西!" 三步两步走到跟前一瞧,果然是认识的人。这小子 就是王振春那个连队的北京人,外号叫" 八孙子" 。因为他在家里行三,当年在 崇文区花儿市街面上混的时候人送绰号" 花儿市三条狗" 中的老三,也有人鄙视 地叫他" 三儿屄" 。这小子当年和王振春一块儿跟着蔡老头儿学过几天撂跤,因 为他矮胖矮胖身子骨壮,豁出去挨打,居然也学了几手拳脚。他在北京人里就是 个软的欺负硬的怕的主儿,尤其在右派队里,他成天" 踢七个打八个" 的,什么 买饭不排队、干活儿抢好活段儿,什么坏事儿都干过。一句话:连里的人给他的 评价,就是" 头顶上生疮、脚底下流脓——坏透了" 。简短捷说,这小子正坐在 烟摊儿旁边四下望着,突然一扭脸儿他看见一个警察直奔这里来了。这小子不怕 工商也不怕税务,只是出于本能的习惯,见着警察心有点儿虚。他连忙做好卷包 收摊儿的准备,直愣愣看着过来的警察。等警察走近了,两人就都认出来了。" 三儿屄" 连忙点头哈腰站起身来笑眯眯地叫:" 哎哟!这不是王大场长吗?您这 是上哪儿啊?我这儿有精装希尔顿,您弄一包抽去?" 王守仁板着脸眯着眼、脑 袋歪到一边,语气不耐烦地说:" 行啦!工商的人一说,我就猜出是你这个无赖。 少废话!立码儿从这儿消失,有多远走多远。再让我在这儿瞧见你,你这个摊儿 就姓公了。" 说罢用脚背横着踢了一脚那个烟摊儿的木架子,踢得烟摊儿直晃悠。 " 三儿屄" 赶紧用手扶着烟摊儿,还是陪着笑脸说:" 别价呀,王场长您可是菩 萨心肠的人,要知道我们一家五口人可都指着这个摊儿吃饭哪!您要是把我赶走, 我家五口人就都得喝西北风去,那您可就缺了大德了。" 说罢赶紧从烟摊儿上拿 起一包精装烟来,三下五除二弹出一支烟递给王守仁。王守仁接过烟卷横在眼前 看了看牌子,然后叼在嘴角。" 三儿屄" 立刻打着了打火机伸过去点烟。这一支 烟缓和了气氛," 三儿屄" 顺手把他坐的靠背椅移到王守仁身后,王守仁也不客 气,一屁股坐下来。几股烟儿冒过之后,王守仁还是斜楞着眼儿用教训的口吻说 :" 你小子干点儿什么不行?四十来岁的人,又有一膀子力气,到广安门车站扛 大个儿去也能养活你那几个小崽儿啊。干嘛非上这儿给政府现眼,给我眼儿里插 棒槌?不知道这个地界儿是' 武将下马、文官下轿' 的地方吗?别费唾沫了,走 吧!""三儿屄" 听出王守仁的口气缓和了,就嬉皮笑脸地说:" 没问题!您发了 话我郑永富还能不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话告诉您,再过几天您再瞧见我, 可就不是这份儿打扮儿了,到时候您得叫我先生了。" 王守仁嘴角一撇乜斜着眼 睛说:" 悠——悠——悠——!别' 吊死鬼卖屄——死不要脸' 了,还' 先生' 呐?买块豆腐还得叫声老边儿!" 王守仁说着说着把清河农场的俚语甩了出来, 不过他知道跟这些人打交道越是正正经经地讲道理他们根本听不进去,只有连说 带骂,他们才会顺顺当当地听话的。这就叫贱骨头。 果然,郑永富嘻嘻地笑着说:" 王场长,说了您还别不信。我头些日子傍上 了几个从小玩儿' 官兵拿贼' 的哥们儿,他们现在办了一个什么贸易公司,反正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他们都倒腾,那真是两手攥空拳平地抠饼,一进一出十万八 万的就进来了。他们封我一个副科长,不信您瞧。" 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 片儿递给王守仁。王守仁用手指头捏着纸片眼珠子一扫,只见上边白纸黑字印着 " 四海对外贸易总公司" 一行大字,下边是" 三材局钢材处采售科副科长" ,中 间是他的姓名" 郑永富" ,名片下边是地址:" 中国北京府右街×号,电话×× ×××××" 。王守仁手指头捏着小纸片来回抖着,小眼睛眯成一道缝儿,揶揄 地说:" 要是不看下边的地址,我还真让你给震唬住了。你们这不是蒙人吗?府 右街×号谁不知道是国务院办公楼?你们公司在那里边办公?不是我瞧不起你们, 就凭让你这号人当这个副科长,我断定你们这个公司一准儿是坑蒙拐骗的公司。 前些日子局里就传达过社会上出现' 五马换六羊' 的骗子公司,敢情今天就让我 给碰上了。行啦!一边歇着去吧,我这一关你就过不去!" 说罢手指一扬,小纸 片" 刷" 地一下落到地上。郑永富听了王守仁的话一点儿没生气,他弯腰把纸片 捡起来,用嘴对着吹吹上边的土,小心地掖进口袋里,又接着说下去:" 没您不 圣明的!这个地址当然是假的,知道的人问起来,我们就说总公司归国务院管, 所以总部就在那里办公。不知道的还不是由着我们吹?说实话,本来半个月前我 已经在公司上班了,可是家里还堆着以前摆烟摊儿剩下的烟卷儿,拢共有十几万 块钱的货。这是我这几年没日没夜、起早贪黑积攒下来的活命钱,不把这些本钱 收回来我能安心做买卖?说是上班,反正不过是到处瞎转悠,所以我就打主意先 赶紧把这些货脱手。这里上访的人多,散烟卖得快,那些上我这儿倒外烟的都说 好了上这儿找我,这儿安静,好做买卖。再有几天手里的货倒腾完了,您叫我上 这儿来我都没工夫。" 王守仁听了他的话,心中暗自吃了一惊:" 这小子不过才 回北京两三年,就他妈这么个破烟摊儿,能挣十几万块钱?别他妈糊弄我吧?" 想到这儿他立刻接上话茬儿:" 蒙谁呢?就这么一盒一盒地卖烟,你能攒下十几 万块钱?吓唬肏屁股的吧?" 跟这些北京小流氓打交道年头多了,这些个耳熟能 详的俚语已经深深扎到王守仁脑海里,让他不由自主地一张嘴就说了出来。郑永 富一听立刻急了眼,分辩着说:" 您跟了我们这么多年,我一撅屁股您就能知道 我拉的什么屎。蒙谁也不能蒙您哪?反正过几天我也洗手不干了,我今天就把实 底儿撂给您,像我们这号儿摆烟摊儿卖烟的,摊儿都是幌子。真正来钱的是从二 道贩子手里倒腾假外烟,或者是走私外烟,卖一条就有几十上百块钱的赚头。批 发一箱一百条就有几千块钱的赚头,一个月不卖不卖的也得走个一箱多,春节的 时候闹好了一个月可以走两三箱,您说不是几万块钱进来了?真要是靠卖几盒散 烟过日子,我们一家五口人还不得把嘴吊起来喝西北风?" 王守仁听他说得有道 理,应该是实话,心里不由得暗暗叹息:" 这个社会难道真变了天了?这帮下九 流都他妈的发了财。我们辛辛苦苦忙活着,一年不过是半箱子烟赚的钱,这他妈 到哪儿说理去?" 他正思摸着,郑永富又开了口:" 说句掏心窝子话,他们这帮 孙子看中我,不过是我哥哥在湖南一个钢厂当销售处长,能给他们倒腾点儿计划 内的指标。像您守着当过局长的老爷子,路子那么野,还抱着公安局这个老糜黍 干什么劲儿?不如跟着我们倒腾三材,像您这样的路子,还不得封您一个处长干 干?只要您能打通几个拿指标的路子,您就能身不动膀不摇地坐到家里数票子。 我敢保证决不食言!" 说着说着这小子还拽上文词儿了。王守仁一听," 噗哧" 一声笑了,他用手指头戳点着郑永富的脑门儿不屑地说:" 呵呵——呵——!你 还保证了?谁保证你呀?说真格儿的,你们公司名头这么大,公司里一共有多少 人哪?" 这回轮到郑永富笑了,不过他的笑真有点儿难看,鼻子眼睛跟嘴巴扭动 着,真好像一只被脚踩烂了的癞蛤蟆,笑的声音都变了:" 嘿嘿——嘿——!瞧 您这么聪明的人,也让我们的名头给蒙了。我们一共五个人。而且都在家里办公, 哪儿有什么公司啊?都是编出来吓唬人的。要是临时有大客户来谈判,我们就到 大宾馆临时开一间房,或者到大饭店酒席上边吃边谈。" 王守仁听了嘴巴张得大 大的,眼睛圆瞪着真有点儿目瞪口呆:" 什么?五个人?公司里没有经理、书记、 工会主席这些管理人员吗?还有财务科、供销科……" 不等王守仁再说下去,郑 永富" 哈哈" 地大笑着说:" 王场长,您那可是老古董了!您以为还是公家的买 卖:'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们这叫改革开放式的新公司,聚起来就是一个 公司,分散开就各干各的。我们根本就没有工资。比如我吧,从我哥哥那里弄来 一批钢材的指标,然后拿到北京来找买主。钢材卖出去之后的中间差价,就是我 的工资,不过要给公司提取三分之一的提留,作为公司今后发展的本钱。要是闹 不好我也不怕,大不了我还摆烟摊儿过日子,一年几万块钱是少不了的。我们这 些人每天聚会的时候都夹着一个皮包,所以也有人叫我们是' 皮包公司' 。听人 劝,吃饱饭。王场长听我一句劝,您把这身' 警悚' 皮脱掉,跟我们干吧!早一 天下海早一天得济,何况您家里有一棵老干部的大树,您不趁早在树底下凉快凉 快,还吃这口挨骂饭有什么意思?" 说完他两眼直视着王守仁等着他回答。 王守仁听这小子说了那么多,心里有点儿恍惚,突然他看到这小子盯着自己, 脑子里立刻意识到:" 我怎么能跟他站到一条线上?那我成什么人了?" 脑子想 到这儿,嘴里的话就出来了:" 你小子真是白日做梦吧?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 人?咱们是两条道儿上跑的车,能跟你走资本主义道路吗?少废话!还是那句话 ;立码儿从这儿消失!找个没苍蝇的地方摆摊儿去,别让我再说第二遍了!" 郑 永富没辙了,只好一边收拾摊子,一边嘴里嘟哝着:" 好心当成驴肝肺!谁跟钱 有仇哇?回去睡不着觉好好儿想想吧,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 说 罢扛着烟摊儿走了。 回到家里,王守仁心思不定地躺在床上,脑子里总是闪现着" 三儿屄" 对他 说的那番话。吃完晚饭,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平时老爷子看不了一会儿就 要回书房看书或者去卧室睡觉,而且自从老爷子离休以后就不大爱跟儿子说话。 王守仁坐在大沙发上,眼睛虽然看着电视机,脑子里却想着白天听到的那番话。 " 就凭这帮北京人,尤其是' 三儿屄' 这样的下九流臭流氓,居然能发财而且说 话那么硬气,难道真是谁有钱谁就是老大了吗?我能不能也试一试去淌这个浑水 儿呢?眼看着再吃公安这碗饭没什么前途了,真的不如也找个路子发点儿财。" 他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地冥想着,只听老爷子用力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我说守仁 哪,我今天遇到一件事儿,挺让我为难的。上午在公园蹓弯儿的时候,碰见咱们 邻居姓钟的儿子,就是外号' 三秃子' 的那小子。你知道姓钟的过去坑过咱们, 尽管那个老家伙已经在' 五七干校' 累死了,可我还是不愿意跟他家来往。那小 子先是跟我套近乎,' 大爷长、大爷短' 地一个劲儿猛叫。我不能跟孩子一般见 识,也就答应着。谁想到他竟然提出让我帮他们公司一个忙,条件是事情办成了 给我提成百分之十。我都奇怪,他是怎么知道新疆那个毛纺厂的书记是我原来的 警卫员?难不成他还去翻看了我的档案?真比当年我们的侦查工作做得都细。你 知道现在全国市面上' 纯毛华达呢' 非常抢手,柜台上根本看不到货。他们提出 来让我出面给毛纺厂书记打个电话,调一车皮' 纯毛华达呢' 来,还要卖完货付 款,然后给我提成。他们算过账,一车皮料子一倒手就能赚几十万块钱,可以给 我分五万块钱。我当时想都没想就把他给骂回去了!想拉我这个老革命下水?没 门儿!嗨!现在这个社会不知怎么搞的,是不是的人都要经商,要是正正经经做 买卖倒也罢了,想的尽是邪门歪道,挖社会主义墙角。" " 既然您把人家骂回去 了,您还有什么为难的啊?" 王守仁直筒筒地一句话,问得老爷子嗓子眼儿里" 嗯嗯" 几声没有说话,爷俩少有的交谈就这样中断了。 但是王守仁脑子里并没有停止对老爷子刚才那一番话的琢磨,这么长时间他 脑子里一直想着一个问题:" 我该不该也去下海?" 他一直举棋不定,还有一个 原因,那就是从哪里入手的问题。万事开头难,光有了下海的决心没有具体办法, 等于是空谈。所以他从老爷子讲的这件事里看到了曙光,脑瓜儿一转,他就想好 了话题的引子,在沙发上扭动一下身体,他发了言:" 现在这个社会怎么发展谁 也吃不准。过去咱们家能凭着您的地位享受特供,花钱不多吃穿用都是上等品。 现在可没有这个光景了。您瞧:商场摆着那么多日本进口彩电,少一分钱您也搬 不走。要是说凭着您当过公安局局长的资历就能少花钱、不花钱搬一台彩电,除 非公家或者有人掏钱,不然连门儿都没有。这些日子我琢磨来琢磨去,今后恐怕 任何事都要跟钱挂上钩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句失灵了几十年的老话儿,恐 怕又要灵验了。您说您遇上了怪事儿?我今天还不是也碰上了不可思议的事儿? " 他把白天遇上" 三儿屄" 的事一五一十对老爷子讲述一遍。" 那小子我真是看 着他长大的,在清河农场那会儿,每个月都是吃了上半月没有下半月的' 嚼裹儿 ' 。在新疆,哪年换季不都是等着公家发衣服?那年我看见他的时候已经是快六 月份了,他把棉衣拆开变成单褂对付着穿。现在可倒好,他小子跟我说起钱来都 论' 方' 了,开始我还真不懂什么叫' 方' ,后来才知道这帮孙子把一万块钱叫 一' 方' 钱。您琢磨琢磨这样发展下去还了得呀?这个江山是你们这一辈儿人打 下来的,真要是允许发财,也应该先尽着咱们这些开国元勋哪?可是您让我坐在 马路边上摆烟摊儿,我还真丢不起那个脸,眼瞧着大把的票子进了他们兜儿里, 心有不甘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来。要是上边有命令把这些人抓起来,没收财产,我 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执行。可是没人说他们不对,好像他们发这种不义之财是正当 的,政府允许的一样。唉!" 王守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停止了他的发泄。 老爷子接过话头来说:" 是啊,我每天出去散步,也看到这些现象,随便摆 个小摊儿就能养活一家人。我们经常在公园碰头的老干部也常议论国家这个形势, 说到底还是一个' 胆' 字。过去不是常说:' 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 吗, 你刚才说的那个人,就是属于胆儿大的人。他们就因为曾经劳改过,一点点社会 资本都没有,所以他们最不害怕,抓到钱了就过上好日子了,抓不到钱出了事儿 再不济顶多了再进劳改队呆几年。就因为有这种心态,他们的胆子最大,什么钱 都敢抓,根本不考虑后果。原来这些人只是闹一个无照经营啊、哄骗外地人啊这 些小打小闹,现在看来是发展了,要抓大钱了。你刚才说我为什么为难?让我怎 么跟你说呢?这些年在家里闲呆着,我脑子可并没有闲着,想来想去就像你刚才 说的,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可是真正的好处我们没落上。过去的年代光想着跟 毛泽东干革命,把全世界人民都解放了,是我们的奋斗目标。结果革命革得脑袋 都昏了,我自己不但没白天没黑夜地干工作,还把你也搭进去,好好的科长不让 你当,偏偏要调你去清河农场当他妈什么小场长。后来又让姓钟的给算计去了新 疆兵团,好容易弄回北京又他妈赶上老毛去世、四人帮倒台,捎带着你被一撸到 底去当所长。虽说后来你出事儿有你自己的原因,但是说到底要是我还在位,谁 能动你一根汗毛?嗨!扯来扯去,都怪我脑筋没清醒,现在明白也都晚了。眼瞧 着你今后再想提到过去的位子,是根本没门儿的事儿,所以回家以后,躺在床上 我反复琢磨了' 三秃子' 说的那个事儿,想来想去我觉得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说着话老爷子来了兴致,干脆从软椅上坐直了身子,又从桌上拿起茶杯饮了一口 茶,然后接着说:" 咱们爷儿俩来分析一下咱们当前处于什么形势之下。我已经 是朽木一根了,说不定哪天就咽了气儿去见毛泽东。你虽然岁数还不算大,但是 文革的事儿加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要想晋升是没有希望的了。闹不好你儿子 以后的官职都会比你大。所以这方面你也不要多想了。依我看,咱们来它个' 死 马当作活马医' ,看着没有路了,咱们也要硬闯出一条路来。既然仕途没奔头, 咱们就走发展经济的路,趁着国家计划经济跟市场经济两路并行的时机,大大地 抓它一把。我们几个老家伙碰了几次头,也琢磨出了好多道道儿。可是我们只能 ' 瘸子打围——坐着喊' 了。我们说到底还是老革命、老干部,不能给革命干部 脸上抹黑,不能让那些人说毛泽东培养的干部也都是黑心抓钱的人。所以我们出 主意,你们这些人去跑,就像' 三秃子' 说的那样,我们这些人谁没有在下边当 实权干部的下属?就说那个毛纺厂的书记吧,当年还不是我把他从身边放走去当 县委书记,这才一步步升上来?那些年他还不是每年都来咱家看我,每次都会带 点儿毛料子给我们做衣服?他说过几次,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尽管说话。像这样的 人,我们都能找出一大把来。我们商议过,像钢材、水泥、汽车、家电这些紧俏 物资部门,我们都能找到可以批指标的下属。不过我们还有一点不放心的,就是 要给你们预留退身步,最好是你们也藏在后边,让别人去打冲锋。就像打篮球一 样,你们把球传给前锋,让他们去冲去撞,撞出毛病他们顶着,进了球有你们一 份儿功劳。我今天话说得多了点儿,不过这是我们这些老头子一个多月来商议的 结果,你看看找哪些人来一块儿做这个事儿?还是那句话,要给你自己留足了退 身步,过去在清河农场的教训要吸取。" 老爷子说了这么多话,长长地吁了一口 气,就歪在软椅里闭目养神了。 王守仁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大半夜没有睡着。他反复想着自己在这个决定后 半生命运的转折点该怎样做?到后半夜他懵懵懂懂下了决心,为了保险起见,他 民警的工作不能辞,好歹一个月混下来就给他点一百多块钱的票子。他先试试跟 三秃子碰碰头,试探试探这小子是不是真的有这条路子。要是没问题,就让老爷 子打这个电话,等几万块钱装进兜儿里,一切都成了真事,他再真正下决心下海。 事情进行得挺顺利,老爷子打完电话之后半个月,一车皮" 纯毛华达呢" 就 运到广安门火车站。三秃子打电话把王守仁找去到火车站办好提货手续,王守仁 看着一匹匹料子装到汽车上拉走,然后对三秃子说:" 秃子,瞧见没有?咱哥儿 们可是顺顺当当把货给你弄来了,下边可就看你们的了。你要是不守信用,我可 有的是办法整治你,要是还想有下回的话你就把事情办得利索点儿。" 过了半个 月,三秃子打电话把王守仁找去,当面把五万块钱点给他,同时让王守仁看了给 毛纺厂的汇款单,这件事就算圆满结束了。兜儿里揣着这五万块钱,王守仁心里 可就琢磨上了:" 这也真太容易了!身不动膀不摇,几十年的工资一下子' 哈拉 麻丝' 进了兜儿!" 事情办得太顺利,反而会让人疑神疑鬼地不敢相信是真的。 王守仁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兜儿里攥着这沓儿钱,仿佛怕它飞了一样,心里连维 族话都想起来了。回家去他把钱如数交给了老爷子。老太太接过去,赶紧藏进大 衣柜里。爷俩正说着这笔飞来的横财,电话又响了,王守仁拿起话筒一听,是三 秃子打来的:" 王大哥,恭喜您啊!怎么样?咱哥儿们是守信用的吧?我们经理 说了,您家里有这个老爷子是您的也是我们的财神爷。您问问老爷子能不能搞点 儿钢材的指标?提成的事儿咱们见面具体再说。" 撂下电话他把三秃子的话告诉 老爷子,老爷子却不置可否没吭声。这时候王守仁脑子里也在想:" 虽说我们一 个电话就进了五万,可是还是那帮孙子拿了大头哇!他们才真是身不动膀不摇白 捡了大元宝呢。不行,我不能把这个便宜再让他们白占了,要不就二一添作五, 要不我就自己另起锅灶,凭什么看着大把的票子飞进别人的兜儿里?" 心里打定 了这个主意,他把自己的想法对老爷子一讲,老爷子连连点头说:" 你这想法有 道理。我的这些关系,都是枪林弹雨生死的交情,可不能轻易让这帮人白利用去 发财。要发财也得咱们自己占大头。再说了,我这些关系总有一天会用完的,到 那时不就山穷水尽了吗?要放长线钓大鱼,就得想法子去结交比咱们更有路子的 人。我想过,我们在公园聊天儿的人里,就有深藏不露的人。根据我的调查,通 过他们能连上国务院的一些副部长和有实权的主任。只要大家都有利益,还不用 他们出头,什么事儿不能办?咱们是什么身份的人?过去不是常说' 人以群分' 嘛?咱们也要结交那些身份高贵的人。现在文革中受迫害的高干子弟有不少人在 外边活动,凭着老爷子的资历发财。咱们得跟这些人一块儿干,不能跟三秃子这 样闲杂人等一块儿混,让他们占尽咱们的便宜。" 爷儿俩在做买卖上边达成了一 致的意见。家里的电话只要一响,就由老太太先接过来,只要听着是三秃子的声 音,立刻告诉他:" 守仁不在家,出远门儿了。" 王守仁虽然还没有辞职,但也 有点儿稀松二五眼,不把上班当回子事儿了。虽然所长找他谈过话,但是效果不 大,毕竟他既有曾经当过局长的老爷子又有自己当过处长的经历,领导还是给他 留了一点儿面子,没有处理他。 三秃子见打电话怎么也联系不上他们的" 财神爷" ,心里一着急,就跑到家 门口去堵王守仁。见了面,这小子急赤白脸扯着王守仁说:" 您可不能过河拆桥 哇?五万块钱进您兜儿了,您给来个死活不露面了,咱们的公司没有您就得垮台, 您不能见死不救哇!更何况这里边还有您的进项呢。这件事儿要是捅出去,我们 反正是社会上的混子,' 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您可是吃官饭儿的,对您一点儿 好处都没有。" 王守仁一听这话,一股无名火涌上头顶。他推开三秃子扯着他的 手,反手一刁他的腕子,运用" 擒拿法" 把三秃子一只胳膊扭在背后,使劲儿推 了他一把,然后松开手,额头皱成川字,双目圆瞪,腮帮子两条肉棱子耸动着, 声音不大却含威带怒地说:" 你小子给我支楞起耳朵来听好了!你是你我是我, 咱们豆腥味儿!我帮你搞来料子是正当生意,厂家没有违反国家的物价,我也没 给你抬高一分钱的价格。这是繁荣市场的正当行为。你说你给我钱了,证据呢? 我还告诉你,从现在起你立码儿从我眼前消失。再跟我说这些着三不着两的话, 别说我他妈不认识朋友!你也知道在局子里混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朋友我都有, 说让你三更死你就活不过五更天!不信咱们就走着瞧!" 还甭说,王守仁这一番 话真管了用,三秃子从此再没有来找过他。王守仁生意场上小试牛刀的第一桩买 卖,就这样结束了。 四、王守仁买空卖空王守仁这笔交易做完以后,没有张罗着再干这种事儿。 他总认为这跟" 三反五反" 那时候打击的那些奸商没什么两样。他心里拿不准这 种事儿该不该做,就把五万块钱分文没动存进银行里。他想的是:" 万一有问题, 起码这笔钱一分不少地在这里。" 他把存折交给老爷子,老爷子没吭声,半晌他 点着头好似自言自语地说:" 一辈子跟着共产党闹革命,闹到现在反倒不知道什 么是革命了?过去听着毛主席的革命道理怎么听都觉着对极了,可是几十年过去 了,中国还是那样穷,老百姓还是过着一穷二白的日子。现在邓小平讲的这一套, 听起来就像过去《九评》批判苏联的修正主义论调一样,说中国现在变修了不少 人都相信。可是老百姓拥护他。他只说了一句话,南方的特区就红红火火地干起 来了,据说干得还挺不错。不过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认为:' 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 ' 这句话,也没什么大的原则错误,只是到底让谁先富起来呢?我们为革命掖着 脑袋玩儿命的人没富起来,反倒让那些真正的牛鬼蛇神抢了先手。所以思来想去, 我还是觉得挣这笔钱不亏心,反正工厂生产出来产品总是要供应市场的,总要有 人买卖,从中获利。既然你把钱存进银行了,就把折子先交给你妈保管,以后要 用钱的时候再取出来。依着我的意思,你还要着手去做这些事儿,不能等什么都 想通了再动手。那样,' 黄瓜菜都凉了' ,一切就都晚了。这几十年我还总结出 一条经验来,共产党的任何事情,都是赶早不赶晚。举个例子,当年你还在清河 农场的时候,我记得对那些' 三类人员' 实行国家职工待遇,给他们探亲假回北 京探亲。第一批探亲的名单还要一层一层上报到我这里,又要安排他们回北京的 专列,又要派公共汽车公司的大轿车把他们送到各自的居住点附近。你看看局里 想的多么周到?可是从第二批以后这些措施就没有了,谁管你有车钱没有?到哪 儿吃饭?坐几路公共汽车回家?所以我们这些老家伙认为要下手就得及早下手, 别等那些下九流把肉吃了,咱们喝汤都是凉的,还得付钱。" 王守仁坐在一边只 是默默地听着,他觉得老爷子说得非常有道理。只是从哪里下手,怎么做既保证 自己和家人安全,又能吃大头利? 就在老爷子说这一番话以后的一个星期日,老爷子经常碰头的那几位老头子 带着他们的儿子和亲属一块儿来到王守仁家里聚会。因为他们是来商议做买卖的 大事的,所以老爷子只是让儿子略备一些饮料和" 双合盛" 啤酒,一些简单的小 菜。这时候五六位年纪轻一些的人坐到一起,互相点着头自我介绍,老人们看着 他们在一起说笑,也都不作声默默地看着。最后也只是主人王副局长简单说了几 句诸如" 做买卖要公正" 、" 要注意国家的政策和党的纪律" 、" 不要做违法的 事" 之类能摆到桌面上的话,最后老爷子绷着脸严肃地环视屋里的每一个人,郑 重地说:" 我可有言在先,咱们做这个事儿,纯粹是为了繁荣市场、发展经济, 以实际行动支持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政策。咱们跟那些市场上鬼混的人可不一样, 他们是倒买倒卖,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儿。大伙儿千万要记住了。" 然后 老爷子起身离开客厅到书房里去,其他几位老人也相跟着去了书房,留下这些后 辈坐在客厅里商议办公司的大事。 王守仁对这件事已经想了好几天,有了上一次倒料子的经历,他决定还从这 个项目上下手。他可以找人打听一下接手这批货的下家是谁,也可以掏点儿钱买 通三秃子给他找几个下家,最不济了还有" 三儿屄" 那帮混子,这些人绝不敢坑 他。心里有了谱儿,他就把自己想好的计划告诉那几位合作伙伴。几个人听了都 觉得王守仁想得周到计划也周密,于是开始你一嘴我一嘴商量公司的办公地点、 办事的交通工具、通讯手段,谁负责联系货源,谁负责联系下家,公司经营范围 等等。最后几个人公推王守仁当公司经理,王守仁笑了笑对大伙儿说:" 咱们开 这个买卖千万要打破过去的老观念,以前只要是公司必然有经理、书记、一大堆 科长,财务、供销、保管等等管理人员。现在是非常时期,咱们办公司没有这些 陈规陋习。咱们几个人对外都是经理,对内来说选一个人管一管账目,就是说收 支的账要记清楚。咱们是临时机构,说散,只要大伙儿同意,一分钟之后这个公 司就消失了。咱们经营的货,进出都从账面上走,就是人家说的' 买空卖空' , 根本不需要保管和仓库。按照我的想法,找一间空房装个电话,屋里临时从谁家 拉两个沙发、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来,这就可以开张了。交通工具咱们租一辆出 租汽车,让司机把出租牌子摘掉,每天上班时间停在房子门口,按包月算账,对 外就说是公司的专车。大伙儿看这样做行不行?" 那几个人都是当惯了闲差的公 子哥儿,虽然有的人文革中也受过苦,但跟久经世面的王守仁根本不能比。所以 这些人一致赞成王守仁的意见,因为王守仁坚持不当这个经理,所以又选了一位 名叫刘旭明的人总负责。公司的名字就叫" 海安工贸公司" 。 公司虽然开张了,但是既没有办营业执照也没有挂招牌。开张的第一笔买卖 是刘旭明从他舅舅那里拿来的一个钢材调拨单,刘旭明的舅舅是天津对外贸易运 输公司的调度员,他虽然没有批钢材指标的权力,但他和部里的一位处长是儿女 亲家。改革开放初期正是全国" 百废待兴" 的非常时期,各地大兴土木,在建的 项目多如牛毛。因此建材物资奇缺,光靠着国家物资部门调拨的那点儿钢材指标, 根本无法应付经济建设的需求。所以全国各地的建设部门到处派出物资采购人员, 寻求采购所需物资。这个时期的钢材市场流通价已经涨到每吨一千五百元,可是 王守仁他们拿到的调拨单上国家计划供应价每吨钢材是七百元。王守仁攥着这张 调拨单就好像抱着个金元宝一样高兴,但是兴奋过后他又开始发愁:" 到哪儿去 找下家啊?" 他脑子一转,给三秃子家里打了个电话,对方说;" 三秃子不在家, 大早上就到官园鸟市去了。刚才他打电话回来说是去了天津。" 他突然想起三秃 子好像无意中说过那里有一个" 倒爷市场" ,就是北京那些" 五马换六羊" 的倒 爷借着鸟市作掩护,在那里交换物资情报,联络买家、卖家,不少大笔生意都是 在那里做成的。 王守仁急忙叫上" 公司" 的两个人陪着他赶到鸟市,到那里一看倒是真热闹, 什么穿着打扮的人都有,这些人的最大特点就是每个人都夹着一个黑亮的皮包。 有的人穿着中山装,还是四个兜儿的干部服,大部分人手里都拎着一个塑料提兜 ;有人身着皱皱巴巴的廉价西服,领带松松垮垮,站在路边双手还抱着肩儿,简 直就是一个" 四不像" 。王守仁大老远的就看见身穿廉价西服、脚蹬一双中式圆 口便鞋、不中不洋的那么一个人,好像是" 三儿屄" 郑永富。只见他双手比划着, 正在跟两个头戴解放帽、身穿蓝布工作服、夹着公文包的人说得挺热闹。王守仁 在公安局呆了这么多年,他深知这种地方都有公安局布下的" 雷子" 转悠,他不 敢贸然进到人群里谈买卖,怕的是被同行认出来捅上去就麻烦了。因此他叫跟着 他的一个人去把郑永富叫过来,几个人进了旁边一个小饭馆,找了一处比较隐蔽 的饭桌坐下談事。 " 三儿屄" 一听王守仁手里有现货,高兴得立码从椅子上站起来,急不可耐 地说:" 好哇,这真是想睡觉枕头就送过来。我这儿正巧有两拨客户急着要螺纹 钢和线材,价钱由着我们报,关键是要现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们几位就䝼 好吧!不过我可是' 先小人,后君子' ,咱们先说好了这里边有我多少好处?" 王守仁端起桌上的茶壶给" 三儿屄" 斟满了茶水,漫不经心地说:" 你小子忘了 我过去对你的好儿了?什么事儿,还没干就先讲价钱了!我把话说在这里,这笔 生意是我的一个好哥们儿的兄弟的,他是个书呆子,怕上你这号人的当,所以把 我找来帮他管这件事儿。既然我们是好朋友,我能跟他张嘴要好处吗?你小子就 算是回报我一回,以后你的好处多着呢。这么办吧,这一次你就算帮我了,下一 次我一定让他们给你提成,闹好了还可以吸收你参加他们的公司。人家可真的是 国务院下属的大公司。行不行就在你一句话了,就算是今天我破费一点儿,这顿 饭我请你了,行不行说句痛快话!" 王守仁这一番连拉带打的" 江湖辙" ,真把 郑永富给震住了。他眨眨眼,眼珠子四下看看,略有迟疑地说:' 得!谁让我今 天碰上您了?我是赔本赚吆喝,今天就白干了。不过我把话搁在这儿,可没有下 次了!您打听打听,我在这一块地界可从来没有这么窝囊过,谁让您是我的大场 长呢。" 这笔买卖王守仁的公司净赚三十万块钱。大伙儿决定拿出一笔钱给刘旭 明的舅舅送过去。这事儿就由王守仁和刘旭明一块儿去办。可是他们撞了钉子, 刘旭明的舅舅坚决不要一分钱:" 这是旭明跟我说,你们公司新开张,手头一点 儿现货没有,他舅妈要我帮他一把,本来批几百吨指标不算什么。只是现在上头 交代下来,要从严把关,好歹我是他舅舅,就帮他这一次。我一收钱就得打我个 贪污受贿,这个工作我干了几十年了,可不能落这个罪名。" 回到家里,王守仁 愁眉苦脸地歪倒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儿。因为他知道:这份儿礼 送不过去,今后就再也甭想从刘旭明的舅舅手里批指标了。这时候老爷子从书房 出来,看见儿子歪在那里面带愁容,就关心地问:" 不是刚刚又赚了一笔钱吗? 还有什么愁事儿?说说看,能不能帮你解决。" 王守仁把刘旭明舅舅拒绝收钱的 事儿一说:" 这明摆着是断绝了我们的财路,可是我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打通这个 关节。" 老爷子若有所思地在屋里踱着步,一会儿他停住脚步看着儿子说:" 我 倒有个主意,你可以试一试。哪天你再去他家看看,瞧他屋里还缺什么家具,或 者彩电,反正要大件东西。还有一个办法,现在银行发行一种不记名的定额储蓄 券,这个东西不记名,在谁手里就是谁的,好像每张是五百块钱,送去十张就是 五千块钱。装在烟盒里、书本里、信封里都行,既不会出事儿又得着实惠,我看 没问题。" 王守仁听了手一拍沙发,坐直了身子,高兴地连说:" 这个办法好! " 说完他又冲老爷子诡秘地笑了笑,轻声说:" 您是不是以前得过这种好处?" 老爷子没有理会儿子的揶揄,又嘱咐他:" 还有一件事儿你不要疏忽了,出头露 面的事儿你要少做。你们这些哥儿们也要少做。要防备万一。最好能找几个你知 根知底了解的人,不要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让他们跑腿办事儿,适当给一点 儿生活费就行了。这可是很重要的措施,千万不要忘记了。" 听了老爷子的叮嘱, 王守仁想了又想。要找跑腿的人并不难,像郑永富、三秃子这号人一划拉一大把。 不过这些人他不敢用。郑永富的嘴太敞,三杯酒下肚就能从他嘴里掏出公司的秘 密来。三秃子也不行,他小子什么食都敢吃,到时候他给公司来个吃里扒外,可 就无法挽救了。这时候他脑海里突然想到了王振春,心说:" 这小子要是在北京, 可是我的一个好帮手。头一样这小子能说会道,脑子转得快,做买卖就得这样的 人。第二样他讲江湖义气,嘴巴严不漏风。再有他在北京没家没亲人,就让他住 在办公室里,连带着守电话的人都有了。最好的一点是这小子吃过见过,眼睛不 红,不会见财起意。对!我得打听打听这小子现在在哪儿?能不能把他找到北京 来。" 有了这个想法,王守仁就开始留意,果不其然让他打听到王振春已经回到 北京,就住在王汉家中。当然他不可能去王汉家里找人,那样会引起王汉的怀疑。 他想到王振春一定会到城里找童玛丽,所以他时不时地坐着公司的" 专车" 到童 玛丽居住的地方转一转,以期遇见他要找的人。现在果不其然遇见了王振春,而 且能够把他引到自己设计好的圈套里。故意在他面前露露富,让这个好酒贪杯的 人生出羡慕之心。这是他引诱王振春的第一步,这步棋要是走好了,下边的事儿 就都好办了。 五、" 业务科长" 王振春王振春是个直筒子脾气的人,他见王守仁这样关心 自己,也就把心里话掏给他:" 咳!这些年我的运气不佳,一直在走背字儿。童 玛丽的事儿不说了,我也有错。后来的那个小娘们儿真是我命中的剋星,日子过 得好好儿的,她就是要无中生有地闹事儿,整天家里外头让你不得安宁。半年前 她还提出离婚,怎么说她都不改口,您想想,我一个男子汉,还能跪下求她不成? 离就离吧!王老师听说我离婚的事儿,就打电话要我来北京住一段时间散散心。 现在我就住在他家里吃一口闲饭。我打算在北京找一份儿工作,能找到我就在北 京住着,实在找不到我就还回新疆农场。再不济混我一个人的饭食还是没什么问 题的吧?王场长,您现在不在局子里干了吧?我瞧您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倒 像是一个商人。要不您是化装侦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就您今天点的这一桌菜, 恐怕您两个月工资填进去还不够吧?这么大的北京城,今天咱们俩碰上了,算是 咱们有缘:自打我一跟公安局打上交道,就遇上了您。不论是大跃进还是抗旱备 荒,我都得过您的济,今天您又给我这么大的面子,往后您要是有什么事儿需要 我出力,只要一句话就行。我王振春是什么变的瞒不了您,我要是有三心二意, 天打五雷轰!" 王守仁见他这样说话,心中暗喜。这正是他所需要的表态。他连 忙挥一挥手,脸上挂满笑容说:" 咳!扯那些前三皇后五帝的陈话有什么意思? 过去的事儿就不要再提了。既然你刚才说了要在北京找份儿工作,我这里倒正好 缺个帮手。我现在在一位朋友的公司里挂职帮忙,派出所那边的事由儿我还兼着。 公司现在业务开展得挺顺利,就缺一个传话跑腿的人。你要是愿意来,我把话先 说在前头:你来只能算学徒工,过去学徒的规矩你也懂得,我们是管吃管住每月 一百五十块钱零花钱。你要是觉着不自由,就给你加上一百块钱饭钱,你自己到 外边去吃饭。平时办理业务,公司有专车,来去都管接送。赶上公司请客吃饭, 像今天这样甚至比这个场面还大。你只管吃你的,不要你一分钱。可是话咱们还 要说在前头,干这份儿工作,头一样嘴要严,不能泄露公司一丝一毫的机密,别 人给多少钱也不能让人家收买。这一点,我对你倒是挺放心的。你是个讲义气、 明事理的人,响鼓不用重捶。干这个活儿要眼快、腿快、脑子转得快,一句话, 把你的机灵劲儿拿出来就全有了。其他事情咱们慢慢儿再说,你要是同意,一会 儿我就带着你去王汉家里,把你的东西搬到公司的办公室。你就住在那里。" 从 此王振春就成了" 海安工贸公司" 的业务员,名片上给他封的官衔儿是" 业务一 科副科长" 。王汉打电话来询问他适应不适应,他美滋滋地回答:" 太适应了! 我现在终于混了个科长当当了。" 刚上任的王振春,说是跑业务的,实际上也就 是个打杂的。几位经理除了王守仁经常来办公室转转,其他几位" 公子哥儿" 几 乎从不露面。王振春的任务就是看守电话,把来电话要货的人、货物名称、数量、 联系电话记下来,交给王守仁就没他事儿了。还有就是坐小车到处去把王守仁交 给他的大信封送给收信人,或者按经理的指派到指定地点去取信。有时候还要按 经理事先写好的条子上的指示去找某个人,把他带到这里来,更多的时候是派他 到大门口把来访的人接进来。因为办公室设在一个驻京部队大院子里的一间空房 中,他们这些人都发的有出入证,临时来访的人就要他到大门口去办理进门手续。 在公司干了半年了,让王振春感到高兴的是经常吃酒席。他的酒量比一般人 大,而且他的拳划得好,什么老拳、新拳,蒙古拳、" 桥奇八起哄" 的日本拳都 难不倒他。这一下公司的经理们一致决定所有的宴会都要王振春参加,他的任务 就是喝酒。令王振春奇怪的是:他干了半年了,从没见过公司进货、销货,只看 见" 大信封" 来回传递。但是每个月到大饭店吃饭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令他终 身难忘的是那一次在杭州迁京的" 知味观" 饭庄吃饭的情景。头几天,王守仁就 告诉他要准备赴宴,而且是跟外国人喝酒,据说一瓶洋酒要上千块钱。王振春听 了心里很兴奋,一来从没有跟外国人坐在一块儿吃饭的经历,这让他感到很刺激。 二来他这一辈子只喝过北京的" 二锅头" 、新疆的" 伊犁特曲" ,当然还有不少 杂牌子白酒,更有" 抗旱备荒" 年代清河农场出产的" 稻糠酒" 。只是从来没有 机会品尝洋酒,更何况是上千块钱一瓶他连名字都说不全的什么" 欧" 酒。到了 那一天,除了公司的" 专车" ,又额外雇了两辆出租车,把公司全体" 员工" 一 行八个人送到位于新街口南大街的" 知味观" 饭庄。只见饭庄富丽堂皇的建筑矗 立在灰矮陈旧的商业建筑群中,显得那样耀眼、诱人,更抬高了前来就餐人们的 身价和自豪感。 在豪华的雅座包间就座后,王振春把公司发给他的黑皮包跟别人学着挂在衣 帽架上。其实他的皮包里只有一点儿手纸和零钱,扔在哪儿都不怕丢。他转着脑 袋四下看看别人的打扮,再低头看看自己,总觉着身上那么别扭。王守仁指定要 他穿的西服,箍在身上老觉着不舒服。尤其那条红黑相间的领带系在脖子上,好 像是一条绳索勒在脖子上,有点儿喘不过气儿来的感觉。看着那两个金发碧眼的 外国人,通过翻译和席上那几位油头粉面的" 经理" 们摇头摆手聊得挺热闹。桌 上一道菜接着一道菜往上上,王振春看着大盘小盘叫不上名字的菜肴眼睛都直了, 一股股香味儿直冲脑腔。可是眼看着这些人只注意跟外国人说话,好像根本没看 见桌上还有那一道道美味佳肴。尤其是那个" 三秃子" ,坐在外国人旁边摇头晃 脑,仿佛他是今天的主人。眼看着一道道菜端上来不一会儿又撤下去,王振春心 里直冒火。但他是有头脑的人,看着这些人不动手,他也就忍耐着饥火不动声色 审看着大家的活动。 慢慢地他从翻译那不连贯的话语中听明白了今天来赴宴的目的:这两位外国 人,是外国一家汽车公司派到中国调查市场的。他们了解到:在中国销售汽车, 必须要得到中国机械工业部的进口批文,才能向中国出口汽车。当然,他们是没 有办法取得批文的。要是按正常程序办理,恐怕根本行不通或者办得不理想。他 们通过" 三秃子" 知道" 海安工贸公司" 手眼通天,能够从部里搞出批文来,所 以在这里大摆酒宴,想结交这些" 高级倒爷" 。 王振春正愣冲冲听着席间的谈话,坐在旁边的王守仁在桌下用手指捅了捅他, 趴在他耳边小声说:" 看见刚上来的那道鱼没有?我先尝一筷子,你接着也来一 筷子,尝尝到底什么味儿?这道鱼据说是上千块钱的价码。" 两个人相视而笑, 各夹了一筷子鱼肉丢进嘴里。好半天儿王守仁用桌上的餐巾擦擦嘴,冲王振春轻 轻摇摇头。王振春慢慢地、细细地嚼着嘴里的鱼肉,好半天也是微微地摇摇头, 心说:" 这纯粹是蒙外国人的钱嘛!这不过比童玛丽做的糖醋鲤鱼稍强一点儿罢 了。" 他还想再夾一筷子尝尝,没想到没等他伸筷子,这道鱼就撤下桌去了。 席上谈的什么结果,王振春一点儿都不懂。他只知道两个外国人高举起手里 的高脚酒杯,席上的人们也都举起手里的酒杯,各说各国的话,酒杯往中间一伸。 王振春明白:这是碰杯,也赶紧端起席前的酒杯,嘴里含含糊糊发出一个声音, 也不知道是" 干" 还是" 嗯" ,就把杯里的酒倒进肚子里。下边的" 戏" 就看王 振春的了。只见他频频举杯跟两个外国人干杯,王守仁去那个" 斟酒人" ,一杯 接一杯地给王振春斟满酒。直喝得两个外国人面红耳赤,脑袋直晃悠,坐在旁边 看着的刘旭明伸手示意王振春不要喝了。此时王振春也喝得差不多了,因为开始 时他尝了一杯红色的洋酒,咂摸咂摸滋味仿佛觉得酒劲儿不大,淡淡的没意思。 所以他就换了茅台酒。王守仁也觉得小王从没喝过洋酒,不知道他服不服这个酒 的劲儿,倒不如喝白酒他是喝惯了的,自己能掌握酒量。 六、童玛丽琵琶别抱半年之后,王振春由业务员升为保管兼发货员。其实他 发现所谓的" 保管" ,也只是保管几本账本。从账本上他才知道这个公司进出金 额有几十、上百万块钱。他心里开始有了不满意的想法,觉得自己在这里全身心 地卖命干,每个月只给这点儿钱,有点儿太委屈了。所以在一次从王守仁手里领 " 工资" 的时候,他两个手指捏着几张钞票来回抖了抖,脑袋摇一摇,没说什么 话。但是王守仁也不是傻瓜,他连忙从兜儿里又掏出一小沓儿钱来,眼睛瞟了一 眼,递给王振春说:" 我知道你在这里干得不错,立了汗马功劳。不过你不知道, 我在这里也只是' 磨房的磨——听驴的' ,什么事儿我都作不了主,要请示总经 理刘旭明。不过这件事情不大,从现在起,每个月给你加一百块钱工资。我兜儿 里只有这些钱了,大约也够一百块了吧。你拿去垫补着花吧。今后有什么困难只 管跟我说就行了。对了,你去找过童玛丽没有?听说她已经放出来了。" 王振春 这一阵子忙得够呛,没顾上去找童玛丽,可是之前他也抽空去看过两次,那院儿 里住着的人说没瞧见房东回来。所以他答应着王守仁:" 谢谢您惦记着这件事, 等我抽出空来再去看看。" 这个公司的人,都是动嘴儿的,只有王振春一个人是 跑腿儿的。整天一件事儿接着一件事儿,连喘口气儿的工夫都没有。又过了一个 多月,这一次是派王振春到江苏连云港去现场发货。他提出来要休息两天,洗洗 衣服看看王汉老两口儿和一些朋友,刘旭明一口答应了。 第二天天刚亮,王振春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坐车直奔城里而来。从他居住的 木樨地到前门有半个小时路程。下了车,他见天色还早,大栅栏商业街的店铺都 还没有开业。于是他大摇大摆地从商业街走过去,一直沿着大栅栏到观音寺,就 进入樱桃斜街了。 离童玛丽住家还有两百多米远,王振春似乎看见原来童玛丽家那熟悉的黑院 儿门不见了,仿佛换的是整块玻璃的弹簧门,门口的两侧却摆放着两个张牙舞爪 的石狮子。王振春心里笑着:" 童姐真是出洋相,哪有洋式门配中式狮子的道理? 真是有钱没处花了,还不让别人笑掉大牙?见着她头一件事就是告诉她能配石狮 子的院门起码应该是' 清水脊的门楼儿' 、两扇对开的黑漆门、青石条的台阶, 门楼横幅" 紫气东来" 四个红字,两扇院门各雕漆一行对联' 忠厚传家久,诗书 继世长' 。" 待走近了一看,原来通向后院那窄窄的小过道和过道旁边的那间小 屋已经都不见了,变成一个北京四合院典型的" 广亮大门" 和宽敞的过道。门的 上方横眉是一块长方形金匾,上边镂刻的四个大金字" 和气生财" ,左边是雕刻 的黑漆字" 根深叶茂无疆业" ,右边是同样的黑漆字" 源远流长有道财" 。过道 的屋脊明显比周围的房子高一大截子,过道地面也是人工垫得高高的,青石板台 阶铺在门前,人们走上台阶,寓意" 步步登高" 。房檐上方横立着一个很大的霓 虹灯广告牌,白天看去有点儿模模糊糊,好像是一个白酒的广告。透过明亮的玻 璃门,看到里边的二道门栏挂着一块招牌:" 贵州×××酒厂驻京办事处" 。再 往院里望过去,好像院儿里的房子都经过装修了一样,透出一股生气勃勃的气氛。 王振春站在门前发愣,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该找人问问,于是上了台阶推门进 去。这时候,过道旁边一间小屋的一扇玻璃窗推开,一个人的声音传出来:" 你 找谁!?""童玛丽!" 王振春挺干脆地回答。" 童玛丽?" 声音中充满了疑惑和 思索:" 没有这个人!一般叫这个名字的人都在教堂里,你上六部口教堂去找吧。 " 王振春听他说这个刺儿话心里的火一拱一拱的,他没好气儿地喊:" 童玛丽你 都不知道?就是这个院子的房东!""喔,房东啊?就是那个刚从教养所放出来的 女人?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你倒说清楚哇!" 说了那么多废话,还是没说童玛丽 在哪里。王振春心里这份儿气呀,真有点儿火冒三丈。但是他只能强忍着怒火, 他知道没有瞪着眼珠子跟别人打听事儿的。他尽量放松语气,客客气气地说:" 劳您驾,您能告诉我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吗?""这就对了嘛!要学会讲礼貌,没见 过打听事儿跟吵架一样的。告诉你吧,这个女人把这所房子卖给我们酒厂了。听 说她跟爷们儿搬到郊区去了。具体的地方我不知道,过两天您来问问我们办事处 主任,他知道。" 王振春听了这个消息,就像脑瓜顶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从头 顶凉到脚心儿。他满怀希望来找童玛丽,意图通过藕断丝连的夫妻感情把她拉到 怀里,接续上两人的情缘,能够白头到老共度晚年。现在看来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了。何况那人说她已经有爷们儿了,复婚的梦想也就成了泡影。 王振春只好灰心丧气地去了王汉家里,刘淑英见他满脸沮丧,关心地问:" 怎么了?工作不顺心?身体不舒服?你到底怎么了,说呀!" 王振春只好把自己 想找童玛丽联络感情求得她的原谅,跟她复婚过日子的想法对刘淑英说了。刘淑 英拍了一下大腿恍然大悟地说:" 啊?我想起来了,半个多月前她到我家来过, 匆匆忙忙的只说她已经搬家了,还没有装电话,以后有了电话再跟我们联系。老 王跟她说起你来北京了,还说你在找她。她让老王转告你不要再找她,也找不到 她了,她已经不是当年的童玛丽了。说罢转身就要走,我们让她留下来吃饭,她 说外边还有人等着她,说完急急忙忙就走了。现在想来,外边等着她的人肯定就 是她现在的爱人。她把房子卖了,一准儿搬到远郊区去了。算了吧,强扭的瓜不 甜,这都是你们的命。甭想那么多了,好好儿干你的工作,将来在北京再找个老 婆,不是一样过日子?" 七、连云港走私摩托连云港是中国沿海的一个大港口,这里不但有进出口轮 船停靠的泊位,还有军用码头。王振春就是到一个军用码头去发货的。头一天是 总经理刘旭明坐着军车带着王振春来到部队驻地,按照部队的安排住到码头边的 一间小楼里。刘经理告诉王振春:" 你的任务就是按照公司开出的提货单发放货 物,要把数目点清,不要出差错。这里是军事禁地,没事儿不要到处走动。" 当 时并没有告诉他是什么货物。但是到了晚上在部队食堂吃饭的时候,王振春看到 王守仁和十几个身穿工作服的人一块儿走进食堂,王守仁看到他还打了个招呼。 吃完饭王振春就回到小楼往床上一躺,心里在琢磨童玛丽为什么有意识躲着他的 事情。在他脑子里认为" 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 ,她童玛丽对他怎 么会这样无情呢? 他正想着这些解不开的谜团,房门推开,王守仁走了进来:" 一个人躺在床 上想什么呀?" 王守仁看着满脸沮丧的王振春笑嘻嘻地说。王振春赶紧从床上坐 起来问:" 您是什么时候来的呀?怎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王守仁没有直接回 答他这个问题,一屁股坐到床边,掏出一盒烟来,递给王振春一支,自己也点燃 一支,大大地吸了一口。他两眼直直地看着自己嘴里吐出的烟气,那烟气化成一 个个圆圈,渐渐上升,终于消失了。过了好半天儿,他深深吐了一口气,这才说 :" 这笔买卖大,咱们跟部队讲好了:让他们用船从公海给我们倒运小日本儿进 口的摩托车,都是一箱一箱的散件。从船上卸下来,就地由那些临时找来的工人 组装成摩托车成品,然后原地发给来提货的人。这几天真够苦的,每天天不亮就 得起床,催着这些工人干活儿。已经组装了几百辆了,接你来就是照发货单发货。 你得仔细点儿,千万别出错。" 王振春听了非常好奇地站起身来往窗外望去,嘴 里说:" 摩托车在哪里?让我瞧瞧行吗?这组装的活儿我见过,那都是在专门的 厂房里干的,那么多零件安到一起,麻烦得很。十几个人一天能装多少?哪能供 得上提货?" 王守仁笑了笑,伸手把王振春拉到床边坐下,对他说:" 你说的那 是老话儿了。小日本儿聪明得很,他们把整车拆成几大块,分别包装好运过来。 咱们的工人就地把那几大块对到一起,几十个螺丝一拧,一辆车就装好了。现场 有一个小日本儿工程师指挥着工人干活儿,我只是需要跟部队联络的时候跑一跑 腿儿,清点一下组装好的车辆数目。" " 组装好的车不入库吗?" 王振春追问说。 " 在这里安全得很,别忘了这里是军事区,甭说一辆车,就是一个轱辘也拿 不出去,没有我们开的通行证,谁能进出这里?这也只是咱们公司才有这个路子。 告诉你,公司一位经理的大爷是军区首长。他一个电话,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王守仁颇为得意地说出了原委。王振春" 哦" 了一声,突然又问:" 王场长,您 成天在这儿盯着,不去派出所上班了吗?" 王守仁听他说这话,脸上挂着一层阴 云,刚才那得意的面容不见了:" 甭提了,所里有人看着我兼职做买卖眼红得很, 到上边告了我一状。头些日子副局长找我谈话,要调我到局里刚组建的第三产业 ' 鸿雁贸易公司' 去当副经理,主持那里做买卖的工作。我当然不会去的。那个 公司哪儿有我们公司这么野的路子?要货有货,要指标有指标,这买卖能不越做 越火吗?他们那个公司全靠我的路子,我能有多少关系可用?再说了,一个月挣 他那百十来块钱,还不够我抽烟的呢。所以我一气之下就辞了职,再不受那窝囊 气儿了。这样倒好,省得一心二用,顾这儿顾不了那儿,累得我都快吐血了。" 王守仁吐出了心里的不快,紧绷的脸颊这才放松下来。 在这里干了半个月,每天还真够紧张的。早上一起床,来拉货的人和汽车就 已经等在军营大门外边,几辆汽车吊车在码头场地紧张地吊装已经包装好的整车。 王振春拿着发货单来回跑着照单清点数目。因为货场上有好几种牌子的摩托车: " 本田100";" 铃木125";" 雅马哈90" 。他要分别点清发货单和运输车辆上每 个牌子的数量,然后在发货单上盖上自己私人的印章。在大门口,刘旭明总经理 同样按照发货单查验装车数目,然后放行。到最后一批摩托装好车,王振春总算 松了一口气,他问身边的王守仁:" 王场长,这么多摩托车得多少钱哪?我怎么 没看见这些人交钱?就是交支票,也能看见一张纸啊?" 王守仁轻轻地摇摇头, 有气无力地轻声说:" 他们是在北京就交了钱开的提货单,哪儿有拿着现钱上这 儿来提货的?你什么时候看见公司进出货拿过一沓沓现钱?" 在" 海安工贸公司 " 整整干了两年多,王振春不单挣了几万块钱,还落了一副好下水。每个月三十 天得有二十五天吃酒席,吃得他肩宽体胖一身的肥膘,脸上油光油光的,穿着一 身笔挺的西服,脚蹬一双闪亮的皮鞋,猛一看还真像一个老板的模样了。按照王 守仁的想法,给王振春放上一个月的假,让他到四川找柳卫红去续续旧情。王振 春是通过王汉得知柳卫红还没有再婚,而是一个人带着女儿过日子。童玛丽这边 没有想头了,王振春自然把目标转向了柳卫红,好歹他们夫妻一场,还有个孩子。 过去做的那些错事,都是因为一个" 穷" 字在作怪。俗话说:" 贫贱夫妻百事哀 " ,兜儿里一分钱没有,心情怎么能愉快得了?当然,这只是王振春单方面的想 法,他只对王守仁说过,王守仁一口答应他要撮合他跟柳卫红复婚的事儿。 "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公司前期买卖做得挺顺,也挣了不少钱。可是全 国这样的皮包公司像雨后春笋一样越来越多,这里边就难免良莠不齐了。公司这 些经理本来都是靠着自己的长辈或是亲戚手里有实权,能搞来紧俏物资的批文和 指标,通过市场上倒买倒卖赚取中间的差价。真正讲起靠自己本事做买卖,这些 人都是大眼儿瞪小眼儿,纯粹一群" 利巴头" 。这一年公司一连遭遇了好几次诈 骗,受到了相当大的损失:有拿着假汇票蒙现货的,有攥着作废汇票把东西拉走 才发现的,更有拿着某某首长" 批条" 来提货的,自然后来才发现" 批条" 是假 造的。这样一来公司着实赔了几笔钱,这些动嘴不动手的经理开始互相埋怨,闹 得干事不干事的人都没有心情做事了。而这时候部队的管理部门又通知他们搬家, 因为上头有精神,不允许军队和地方联手做买卖。所以虽然王守仁有心放王振春 的假,可是没等他向其他几位经理提出来,一个坏消息传到公司几个经理耳朵里 :" 现在全国上下到处声讨咱们这样的公司,中央领导也表态要下决心抓一抓这 件事。听说头一批要取缔的公司里就有咱们' 海安工贸公司' ,怎么办?" 总经 理刘旭明把几位不常露面的" 经理" 找齐了,还是在王守仁家里商议对策。老爷 子只说了一句话就离开客厅进了书房:" 这两年你们也挣了不少了,要顺应形势, 不能跟上头对着干!见好就收可以保平安,不然会人财两空的,知足者常乐啊! " 有老爷子这句话,还有什么商议的?自然是一哄而散,该干嘛儿还去干嘛儿。 可是这一来,王振春没有住的地方了,而且他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意思,在商场混 惯了,也舍不得这种优裕的生活方式啦。 八、春雨食品批发部" 海安工贸公司" 被取缔,公司的人散伙儿,按照王守 仁的意思,让王振春装着这几年挣的几万块钱去四川,找到柳卫红好好儿认个错, 把钱交给她,估计两个人可以和好如初。可是王振春认为自己手头这点儿钱还太 少,而且这几年跟着公司跑买卖也让他开了窍:" 世界上敢情有这么容易挣钱的 路子,动动嘴就能大把地进钞票,比起回农场干活儿强万倍了。" 因此他心里生 出在北京闯一条路的念头。他对王守仁说:" 王场长,这几年多亏您照应着我, 我心里真是感激不尽。现在我说报恩还有点儿早,手里没多少钱,说不了硬话。 我有个想法,您帮我参谋参谋,看能不能做?头年我看到过去在农场认识的一个 朋友在朝阳区开了一个' 食品批发部' 。不用说其他的货,光是夏天一个季度的 汽水,他就干挣好几万块钱。我想在北京找个地方也开个' 批发部' ,再折腾它 几年,等手里有个几十万,再去找柳卫红也不迟。听说丁义在武汉也是开的批发 部,现在有上百万的积蓄了。我比他不差多少,我就不信超不过他去。" 王守仁 想了想,思摸着问他:"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知道开一个批发部要多少钱的 资本吗?就你手头那点儿钱,打得开吗?别闹腾得不好再把这点儿钱折腾没了就 全完了。这事儿你要好好儿想一想再说。" 王振春早就存有这个心,所以肚子里 有话答对王守仁:" 这件事儿我打听过,批发部其实好多货都是趸来的,卖完了 给钱;真正抢手的货才付现钱。不过这种货不压手,这手进那手出,转手就能赚 钱。您要是信得过我,您就借我点儿钱,最多有五万就够了,年底一准儿还给您。 " 王振春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跟别人张嘴借钱,说着话脸就红了。王守仁笑了 笑说:" 开批发部赚钱这我也知道,只要你有这个心,我就支持你。干脆也甭说 借不借的话,我拿出十万块钱来入股,咱们俩合作开买卖。可是有一条我要讲在 前边,做买卖经营的事可得全靠你,我可是不能天天来点卯上班。实话告诉你, 刘旭明拉着我还做那没本钱的买卖。他有手握实权的舅舅做靠山,我家老爷子也 有一些老部下帮忙,我们俩就凭这些关系倒腾点儿批文指标,也不少赚钱。我这 个人心软,帮人帮到底,批发部的房子我给你找一处。我原来管段里的一所小学, 有一个空闲的院子,你给他们一点儿租金就可以使用了。至于办营业执照哇、卫 生许可证啊、烟酒专卖证啊,我跟工商的朋友打个招呼就给你全办了。你只要买 点儿好烟好酒送给他们,往后再有事你就可以直接找他们了。" 听了王守仁这么 严实的安排,王振春心里热乎乎的,他连连拱手相谢,然后按照王守仁的话去准 备。 小学校的小院儿把通往学校的月亮门锁上,就成了一个独门独院儿的买卖家。 王守仁把十五万块钱本钱交给王振春,又把一切手续都办齐了,还做了一个" 春 雨食品批发部" 的牌子挂在大门口。——这个买卖就算开张了。 批发部里,王振春既是经理又是伙计还兼任着会计,整天忙着跑各个食品厂、 果品公司联系进货。正巧这时候丁义到北京来探亲,丁义就到批发部指点王振春 该怎样做生意:" 头一样要做好市场的调查工作,什么货好卖?什么价钱进货? 能有多少钱赚头?心里都得有底才行。第二样是用人方面要小心,要知人善用, 但是又不能全撒手,要时时提防着别人做手脚坑你。" 王振春也把他当作贴心人, 把心里的难处跟他说:" 你说得忒对了。这几年我跟着他们跑大买卖,也看了不 少人间险恶的事。真是得处处加小心才行。现在我着急的是跟汽水厂没有关系, 我跑了几趟,人家都说没货。这边学校和附近的几个工厂都看在王场长的面子上, 让我包了供应汽水的买卖,可是我联系不上业务干着急啊!" 丁义截断他的话, 紧接着说:" 这事儿你甭着急,我在武汉的买卖,这一年多有点儿淡了,所以用 不了那么多人,我只好让我弟弟回北京另谋生路。他过去当过会计,又在食品批 发部干过,一切业务都熟悉。更巧的是:汽水厂的销售科长是他文革时代同一派 的铁哥们儿。你把他找来,连跑业务带记账。还告诉你:做买卖一定要' 先小人, 后君子' ,给他立下规矩,只要一动钱和货,就得你这个经理签字点头才有效。 你只要把住最后这一道关,就不会在金钱上出问题。" 这时候,当年在劳改农场 教过王振春打拳、摔跤的蔡老头儿,听说王振春开了个买卖,就一瘸一拐地找上 门儿来,声称自己现在落了残,也没家没业没处落脚,让王振春收留他," 赏" 他一口饭吃。按王守仁的意思,这种人不能收留,因为他纯粹是个跑江湖的地痞 流氓,历史上不但当过伪军,解放前后还在妓院里当过" 大茶壶" ,是个" 头顶 上生疮、脚底下流脓" ,浑身都是坏主意的坏种。可是王振春总觉得过去在农场 得过人家的济、受过人家的恩,现在他有困难,咱们就要知恩当报。王守仁说: " 宁可每月给他一点儿生活费,让他回去自己过日子去,免得在这里时间久了会 惹出一堆麻烦来。" 。可是蔡老头儿口口声声" 无功不受禄" ,要求王振春派他 在大门口的小屋里住下看大门儿:" 这样,一来我也有了住处,二来哪个混帐王 八蛋要想到这儿找便宜,他先过不了我这一关。" 丁义弟弟丁力也说:" 咱们这 里需要一个像蔡老头这样的人看守大门,一来他无家无业不会往外偷东西,二来 他是个老练家,也还有点儿余威,能镇住想来占便宜的熟人。左不过赏一口饭的 事罢咧,这事传出去你还落个为人仗义,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他脑子一 热,就点了头。从此蔡老儿头就住进大门旁边的小屋里,还在小屋门口钉上一块 " 传达室" 的木牌,每天拿一把椅子坐在门口,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一样守着大门。 现在这个批发部已经有了三个人。王振春担任经理还兼任会计,让丁义的弟 弟丁力暂时跑跑业务。因为他从武汉丁义那里回来,就一直在一家食品批发部当 业务员,对食品批发的业务比较熟悉。而且王振春注意到丁力非常勤快,每天早 早的来上班,腿脚不识闲儿地跑业务,有一点儿闲工夫还帮他记账,指点他怎样 做账可以少缴税,连擦桌子扫地都抢着干。蔡老头儿看守大门外带打扫院子、接 待客户,在王振春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帮助张罗着接待客户、端茶续水。他们这买 卖,做得挺火势。 批发部开张的时候就已经是盛夏。丁力凭着自己和" 北冰洋汽水厂" 销售科 长的铁哥们儿关系,在" 聚贤楼" 摆了一桌酒宴专门请他。酒席上敲定了汽水厂 的供货协议。然后丁力又拉来他多年的客户,按王守仁事先说好的给单位供应" 暑期福利饮料" 、给学校商店供应暑期畅销的汽水。当时这一笔买卖,就已经把 三个人忙得脚丫子朝天了。每天丁力一上班就直奔汽水厂,一个小时后他带着五 六辆三轮车拉着满车的汽水回到批发部。汽水箱堆在小院儿里,跟一座小山一样。 一吃过午饭,就陆陆续续来人、来车,把这座小山搬走了。这项业务里里外外全 是丁力在忙乎,王振春根本插不上手。王振春不好意思地对他说:" 等忙过了这 一阵子,我再找几个人进来,把你替下来坐守办公室当会计。" 丁力大大咧咧地 说:" 没事儿!这些年每到这个季节,我都是这么忙。忙过了这一季,把钱赚到 手了,到了淡季就可以好好儿休息一下了。王经理,不过咱们是得再找几个业务 员进来。批发部不能光是卖汽水,还得进别的货卖。您瞧瞧,在您认识的人里, 有没有能干这一行的?" 没等王振春答话,蔡老头儿立刻接上话茬儿说:" 振春 哪,咱哥们儿在外,混的就是一个' 义' 字。现在你小子发财了,也不能忘了过 去一块儿混的哥们儿。前几天我瞧见' 五八四' 的' 老浑蛋' 、' 白眼狼' 他们 好几个人都在火车站蹬三轮车拉货,让车站纠察队追得满处跑。不如把他们叫来 专门给咱们拉汽水,连拉带装卸就都有了。这些人咱们磕头碰脑儿的都熟,顺带 着让他们给推销推销货,不怕他们耍猫儿腻。这样,既显着你王老板讲义气,发 财不忘穷哥们儿,又能免去零零散散找三轮车临时讲价钱的麻烦。一举两得,您 瞧好不好?" 王振春让蔡老头这一番揉过来、搓过去的话,说得没有主心骨儿了, 没有多想就答应下来。蔡老头儿立刻出去,没有一个钟头,就把" 老浑蛋" 找来, 在王振春面前" 当面锣,对面鼓" 地把事情讲清楚。" 老浑蛋" 满口答应下来: " 行!您就䝼好儿吧。这是咱们自己哥们儿开的批发部,就等于是咱自己的买卖 一样。给自己干活儿,决出不了错儿!还告诉您说,我们好几个人都摆过烟摊儿、 卖过糖豆儿大酸枣,做买卖这活儿咱们门儿清。我们是连拉货带装卸外带推销商 品全包圆儿了。到年底你发大财的时候,别忘了给我们老哥们儿赏几个零钱儿就 全有了。" 就这样," 老浑蛋" 封自己一个" 供货科长" 的头衔,又找来几个在 北京清河农场、新疆兵团混过的哥们儿到批发部忙活着。" 老浑蛋" 还顺带着把 在北京混得没饭辙的刘永生、刘运良、李国栋都招来找王振春要活儿干。王振春 看在过去的年月都在一个连队混日子的份儿上,安排他们在外边跑业务,推销批 发部的其他货物。 还别说,头几个月大伙儿干得都不错。到了秋天跟汽水厂把账结完,批发部 整整赚了五万块钱。其他的货物也销得不错。刘永生还跑回新疆胜利农场,给批 发部拉来一批农场炒货厂生产的" 五香瓜子" 。因为是先拉货后结账,批发部卖 了一冬天,算下来这一笔又赚了几万块钱。到了年底,王振春和丁会计两人一结 账,刨去成本和一切开销,批发部净赚了二十五万块钱。王振春拿出一万块钱来, 给大伙儿多少不等地发了奖金。剩余的钱一分不少地入了账,然后找来王守仁商 量分红的办法。王守仁听说" 批发部" 赚了不少钱,心里也非常高兴。因为他跟 刘旭明买空卖空的买卖越来越不好做,他发现刘旭明这小子有好几回背着他跟别 人做买卖,把他甩在一边儿。老爷子劝他断绝了这种买卖,一心跟王振春把批发 部搞红火。" 说到底你跟姓刘的这种买卖是非法的,得机会抓一把就行了。批发 部那才是正经的经商,现在你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只有一心一意把批发部搞好 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所以王守仁按照老爷子的吩咐,拿定主意要跟王振春好好 儿做买卖。" 咱们的批发部刚刚起步,要想发展哪儿都需要钱。这样吧,这笔钱 咱们俩都甭分,拿来填补资本。只是在咱俩私人的账本上写清楚各自应得的分红, 按照咱俩出资金的份额我拿八万你拿五万,你看这样行吗?剩余的钱留在批发部 补充资本。再多少拿出一点儿钱年根儿底下给他们发点儿奖金,以利于明年鼓励 他们更卖力气跑业务。" 但是奖金一发,事情就来了,后来这件事一说起来就让 王守仁顿足捶胸地后悔。 那是春节前的腊月二十三之后,批发部的春节供应已经结束了。王振春嘱咐 大伙儿不用早早来上班,大冬天的多在被窝儿里暖暖和和睡会儿觉,每天来批发 部应个卯就行了。他自己一直住在王汉家里。王汉现在已经是科学院院士,国家 给他配了一套四室两厅的大房子。他反正就一个闺女,就让王振春也住在这里。 王振春每天吃过刘淑英给他做的早饭之后,这才出门到批发部去看看。 这一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他早早地出门奔批发部,想布置一下关门过年 的事情。他要嘱咐蔡老头儿好好儿看守大门和院子,另外再要给他五百元钱春节 补助,奖励他春节值班的功劳。他来到批发部大门前,见本应该紧闭着的大门, 却被推开了一条缝儿。王振春不由得心中一惊:" 难道有人进去偷东西了?蔡师 傅上哪儿去了?" 带着这个疑问,他站在门前,顺着门缝儿往里看。只见院子里 冷冷清清、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响动,但是从旁边那间会客室兼办公室的小屋里, 却传出一阵" 哗啦哗啦" 的声音。王振春蹑手蹑脚走进大门,轻轻把门关上,又 轻移脚步来到小屋玻璃窗前往里一看,只见小屋里烟雾腾腾,从窗户缝儿里透出 一股呛人的烟味儿。再细一看,里边的办公桌摆放在房中央,四个人围着桌子正 在搓麻将。透过被烟气遮挡的昏暗灯光,他看出里边有蔡老头儿、刘永生、李国 栋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他推开门走进去,这个人一看是他进来了,连忙站起身 来,脸色慌乱神色不定地看着他。蔡老头儿打着哈哈说:" 冬天夜长睡不着觉, 他们几位过来跟我凑一桌玩玩儿。你也来玩儿几把吧?" 王振春满脸的不高兴, 可是一想:" 怎么也得给师傅留点儿面子吧?" 于是他极不自然地说:" 蔡师傅, 您是个外场人,又在这儿干着值班看门的活儿,可不能找人在里边干这种事儿。 冬天咱们是淡季,大伙儿玩一玩儿也不为过,只是别耽误了买卖才好,更别做违 法的事儿。不然,给批发部惹来麻烦,咱可就前功尽弃了。前些日子街道上还表 扬咱们是' 浪子回头金不换' ,咱们可不能让人家指着脊梁骨儿在后头骂。" 蔡 老头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地跟王振春对付,然后指天为誓保证今后不再在这里" 聚 众赌博" ,这才算把这件事儿搁到脑后去了。 春节期间,王振春半夜去批发部查夜,发现批发部夜间一直有一间屋亮着电 灯,又是蔡老头儿带着三个人在打麻将。这件事儿让他真是急不得恼不得。按说 应该把蔡老头就此开除出批发部,以此警戒其他人。但是他总觉着掰不开这个面 子,怕别人说他忘恩负义、不讲交情、不念旧恩。再说,蔡老头儿又是个没家没 业又有残疾的老人,自己在劳改农场的时候,他能挺身而出,拔刀相助,不然, 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一定会被刘玉宝打坏的。那些年,也多亏他收自己为徒,教 给自己一些拳术和跤法,使自己能够在农场东区打遍天下无敌手。想想这些旧事 儿,他只好叹了口气,不再过问这件事儿。他心想:" 等过了春节,批发部一忙 起来,他也就不会再干这种事儿了。" 那承想,春节过后,不但麻将继续搓,有 时候人来得多了,居然在蔡老头儿的小屋床上摆一个小瓷碗,蔡老头儿就在这里 掷起骰子来。发展到后来,即便有客户上门来买货,办公室里居然还摆着麻将桌, 好几个人照样在那里搓麻将、掷骰子。 有人在王振春耳边吹风说:" 您这个批发部,照这样下去,怕离关门大吉不 远了。您得有个主心骨儿!差不离儿的,您应该开除几个,不然,这里等于开了 赌场,街道和派出所知道了,也会找您的麻烦的。" 果然,不久派出所真的登门 来找王振春,街道也口头警告几次:" 再这样下去,我们要求学校把房子收回去, 不租给你们了。" 王振春这才急赤白脸地连训斥带骂人,把他们的赌博活动制止 了。 可是好景不长,让王振春惊诧的是王守仁也坐在麻将桌上跟这些人打起麻将 来。看着王振春惊奇的样子,王守仁连忙解释说:" 买卖上的事情我也帮不了你 什么忙,闲呆着闷得慌,就跟他们学着搓几把小来来。你放心,只要批发部有事, 我立码儿把牌桌掀了,催着他们干活儿去。" 王振春无奈地想;" 这也好,有他 在桌子上盯着,省得这些人把正事儿丢掉光打麻将。" 可是紧接着买卖上开始出 差错了。头一年生意做得好,王振春就大撒把儿地把一切业务都交给他们去做。 现在他偶然发现,有的货物账面上的数字和库房里的数字对不上;有的店铺明明 账上还挂着有欠款,到店铺一问,人家说早就货款两清了。今年夏天的汽水业务, 明显比去年清淡了许多。据丁力向他反映:" 人家汽水厂的人说,该给人家的提 成款,到现在还没见着影儿。所以人家给货就不那么痛快了。" 而王振春亲自问 过接手汽水业务的刘运良,他信誓旦旦地说:" 我亲手把钱交到科长手里的,这 种事儿又没法儿让人家写收条,他红口白牙不认账,我也没辙。" 没办法,王振 春只好又亲自给人家送过去红包,才算把汽水业务拉过来。可是买汽水的客户又 对他发起牢骚来:" 王老板,你们批发部去年可是说好了的,每从你们那里进一 箱货给我提成五毛钱。现在我已经进了五百箱了,再不给我结清提成,我可不从 你们那里进货了。" 闹得王振春又去找推销汽水的人,结果又是" 钱已经给过了, 他红口白牙不认账,我也没辙。" 王振春整天为这些事儿忙里忙外,又闹不清到 底在哪儿出了错,只好自己认倒楣,再掏一份儿提成钱把事情平息了。为这件事 王振春找王守仁几次,可是王守仁都推托" 批发部业务上的事都归你管,我对这 些事纯粹是外行,我相信你,你就看着办吧。" 王振春发现这一阵子王守仁不但 迷上麻将,而且玩" 佛尔豪斯" 扑克牌、掷骰子,他全都干。王振春当然不好意 思说他,况且王振春也是个好玩儿的人,有几次" 三缺一" ,王守仁就把他叫来 补上。" 你也甭那么辛苦了,人生在世及时行乐才是对的。打打麻将调剂调剂生 活也不错嘛,都是自己兄弟,输赢不大,只是消磨时间罢了。" 蔡老头儿也跟着 起哄:" 我说王老板,赚钱哪儿有够哇?干什么呀?攒钱娶媳妇儿去?反正我是 个老光棍儿,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比不得你呀!" 这些人连说带劝,还真把 王振春也拉到麻将桌上,就这样批发部的业务没人上心了。不少老客户看着他们 这样,都摇着脑袋离开了这里,临走还甩下一句话来:" 狗改不了吃屎啊!" 从 此批发部的人都是半天干活儿半天玩儿,有时候轮着班搓麻将。从此王振春把大 部分精力都搁在打牌上,对批发部的经营状况也不大关心了。最后丁力把一年的 经营账做出来,往年主要赢利的汽水业务今年竟然赔了几千块钱。这一下王振春 心里有点儿着急了,但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对大伙儿说明要在今后的业务 上加把劲儿,多进点儿好卖的货,把亏空补上,而且还要求利,以便给大伙儿发 工资,把买卖维持下去。 王汉知道了这种情况很是替王振春着急。他专门到批发部把久不露面的王振 春找出来,跟他掰开揉碎地讲道理:" 我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打麻将、掷骰子 都是赌博,那可是败家的玩意儿。过去多少人沾上这东西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你现在好容易找到一条正经的路,可不能往下滑呀。按说王守仁更不应该参加这 种事情。他是老公安出身,对这种事儿的利害关系比你们清楚!怎么他也迷上这 种败家的玩意儿了?真是难以想象啊!" 王汉声音低沉地说着,无奈地摇摇头。 王振春也知道王老师说得很对,但是他也沉迷于这种刺激性很大的赌博活动之中, 有时候他也想着不能陷进这个泥坑里,自己好不容易闯出这条路子来,不能就这 样前功尽弃了。可是只要往麻将桌上一坐,他脑子里就光想着" 一条龙" 、" 杠 上花" 、" 对对和" ,眼睛里就看见一张张钞票进兜儿,把一切都忘到脑后了。 所以他对王汉说:" 当初是他们把我硬拉到牌桌上的,后来我见这买卖一天不如 一天,心里烦得很,也就拿这个麻将牌解闷儿了。现在想想是不应该迷恋这个玩 意儿,只是要改也只能慢慢来了。"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王守仁多次从批发部支 钱,据担任会计的丁力说:" 他每次一支就是万儿八千的,他说咱们这儿有他十 多万块钱的资本,到现在算下来,也支走七八万块钱了。" 王振春一听就急眼了 :" 他拿那么多钱干什么?这不是' 釜底抽薪' 吗?""你可能不知道,他现在的 麻将越打越大,进出都是上万,刚开始手气好赢了十来万。他不知道这是那帮人 惯用的计策,先让你赢,等你上了瘾就把你吸干了为止。我看他整天在那家人的 屋子里吃睡,根本不出门了。这事儿您得拿个主意,往后他再支钱还给不给听您 一句话。" 事情到了这一步,王振春心都凉了。他相信丁力说的是实话,因为以 前总听王守仁跟他聊起到×××副部长家看他们打麻将:" 瞧人家那气派?输赢 根本不点钱!都是成捆的钱拿小尺子一量就扔过去了。咱们这辈子可没那个份儿 啊!" 听口气他非常羡慕那些财大气粗的人,所以他向往这种生活,一有机会自 己也就陷进去了。王振春只好告诉丁力:" 咱们批发部是有他十几万块钱资本, 人家要拿咱也不能不给。这样吧,他要是再找你要,你就给他。我抽空找他说说, 资金抽没了咱这买卖也就算垮了,让他看着办吧。" 接着批发部又发生有人进了 不少滞销的货,堆在库房里卖不出去的事儿,大部分是" 老浑蛋" 给批发部张罗 来的货。王振春一瞧事情不妙,立刻责令" 老浑蛋" 把货退回去。可是从这句话 说了之后,批发部就再也没看见" 老浑蛋" 的身影儿。王振春一打听,原来是" 老浑蛋" 收了人家货主的" 好处费" ,私自作主进的货。王振春找到他家里兴师 问罪,他却说:" 我进货是经过丁会计点头的,人家给的好处费,是我的跑腿儿 钱,还让会计拿走了一大半,不然他不给开支票付钱。" 到了年中,批发部库房 里堆了好几种卖不出去的货。其中就有刘永生从新疆农场进的已经发了霉的瓜子。 王振春硬掐鹅脖让他给退回去。其余的货,像广东的话梅、山东的干枣、威海的 海带丝儿……连生产厂家都找不到了。王振春只好丢开打牌的事儿,每天像是" 救火队员" 一样,为这些永远卖不出去的货东奔西走,贱价出售,甚至搭着别的 货白送。 到了这个时候,他心里才明白王汉当初说的话是对的,自己后悔莫及却又一 点儿办法没有。这些人真的靠不住,只要有了一点儿成绩,就会忘乎所以,以至 恶习重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把自己这两年赚的钱全部搭进去还不够。最 后到了批发部业务开展不了的时候,竟然又发生了丁会计" 卷款潜逃" 的事儿。 丁力是个股票迷,在武汉丁义那里就开始倒股票了。这些年在北京他一直捣 鼓股票,有赔也有赚。但是这一次他算是倒了邪楣了,赶上股市行情一直看跌, 自己手里的股票已经被套牢。待到" 平仓" 的时候,他已经无力往外掏钱了。因 此他利用手里的财权,从批发部账面上支取了十万元现款交给证券公司" 平仓" , 自己一走了之。急得王振春跑遍了北京城也找不到丁力的踪影,听别人说这小子 已经跑到南方去了。王守仁主张到公安局报案,可是王振春却说:" 这关系到丁 义的面子,报了案让丁义下不来台。干脆慢慢儿找吧。" 批发部到了这个时候, 众人都已经看出了败像,于是刘运良拉了两三轮车还能卖的货跑了,临走留下话 儿来说:" 王振春不是个做买卖的材料,干脆回新疆去吧。我拉的这点儿货,就 算是顶我今年的工资了,只少不会多,我是不会坑你的。" 刘永生把新疆拉来的 瓜子退回去,却从中把一部分货款扣下来进他自己的兜儿了。结果农场炒货厂上 北京拿着刘永生写的欠条来向王振春要钱。王振春去找他,却得到这样一句话: " 我不能在你那儿白干!这两年我白白给你拉来瓜子让你赚钱,要是我自己干, 早就发了。这笔钱就算是对我这两年损失的补偿吧。咱们两人也是两清,谁也不 欠谁的。" 到了最后,周围的饭馆听说批发部要倒闭,都纷纷来要钱。王振春仔 细一看所有的欠条,发现有不少是丁力的笔迹签的字。饭馆老板说:" 你们批发 部的人到我们饭馆吃饭,经常一点就是十个二十个菜,吃着饭,还得让我们给买 好烟好酒,临走还要在我们柜上领一二百块钱零花,这些账就都算在你们批发部 的账上了。您找了这些伙计,怎么能不倒楣?" 最后批发部的人都走净了,只剩 下蔡老头儿和王振春。批发部所有的账算下来,把当初连本钱带赢利五十多万块 钱赔得只剩下五六万块钱。这笔钱全给了王守仁还不够,王振春咬咬牙拿出五千 块钱给了蔡老头儿说:" 蔡师傅,您在我这儿呆了这两年,也没什么大的进项。 现在我的买卖已经垮了,我这儿有五千块钱,都给您。今后您只有自力更生,我 可是真帮不了您了。" " 那你小子怎么办哪?干脆这笔钱你留着打个底儿吧。我 在你这儿搅和了两年,怎么好意思伸手要你最后的这点儿钱?" 蔡老头儿也许是 良心发现,也许是虚情假意地推托。王振春立刻把钱塞进蔡老头儿兜儿里说:" 指着这点鸡巴毛也支不起裤裆来,现在这点儿钱对我来说已经没多大用处了。您 年纪这么大,又有残疾,这点儿钱能管几天算几天吧。" 蔡老头儿听了他这话两 眼发红,干枯的手掌在眼睛上擦抹着,还真掉下几滴眼泪来。 送走了蔡老头儿,王振春到库房里把现存的所有货物一一登记下来,自己做 了一个统计。他心里算了算,眼下还能对付着卖几个钱的货物不太多,估摸着还 能卖两万多块钱。自己的债主里边有一家也是私人的买卖,也正处于极端困难的 时候,因为全国性的滞销潮覆盖了食品行业的所有产品。他欠那个个体户一万多 块钱,于是把那人找来,让他把这两万多块钱的货物拉走,叫他自己在外边摆个 摊子慢慢卖去。这样总比一分钱得不到要强得多。那人感动得想跪下来给王振春 磕个头,被王振春伸手拦住了:" 兄弟,咱们是难兄难弟,现在几万块钱已经救 不了我了。可你拉去这两万块钱东西,尽管要费点劲儿卖,但总还有点儿希望的。 " 等这些货都拉走,库房里剩下的就是一堆过期的、已经被虫吃、鼠咬变成垃圾 的食品。王振春心想:" 这些东西还得找汽车拉出去倒到垃圾场里,这笔钱从哪 儿出?" 这时候" 老浑蛋" 带着几个哥们儿来找王振春:" 王大哥,听说您的卖 卖倒闭了,库房还有一些货没出手。这些货我门儿清,您就甭想卖出去了,干脆 您高高手都送给我吧。我找人拾掇拾掇,换个包装,还能对付着卖几个钱花花, 您瞧行吗?" 王振春憋足了劲儿抡圆了给" 老浑蛋" 一个大嘴巴,大声叱骂:" 瞎了你的狗眼——!大爷我宁可把这些东西花钱拉到垃圾场去倒掉,也不能让你 再拿这些东西去坑人!滚——!以后你少在我面前晃悠,不然我在哪儿看见你就 在那儿揍你!" 最后,王振春硬是向王汉借了两千块钱,雇人雇车把这些只能当 垃圾的商品全部拉走销毁了。账面上的钱全部取出来交给王守仁:" 王场长,真 对不住您,当初我满应满许靠着这个批发部赚点儿钱。现在' 屄歪马子漏、灾祸 一齐来' ,我是没咒念了。按当初说的刨了您的本钱还应该给您分十万,可是现 在归了包堆只有五万五千块钱了。这钱您都拿走,余下的三万多块钱只有以后再 想办法给您了,您得多包涵啊!" 王守仁整天沉迷于赌博之中,两只眼变大了, 眼珠儿快挤出眼眶了。两腮的肉也瘪进去,看上去人的精神恍惚,迷迷瞪瞪真是 变了一个人一样。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小王啊,这不怪你,我也有责任。现 在说什么全晚了,这一年来的我也扔进去十来万块钱了。现在我手头也紧,不然 我就不要你的钱了。这样吧,这五万块钱我拿着,给你留下五千块钱善后吧。往 后可得吸取我的教训,千万不能再沉迷下去,我现在已经有点儿身不由己了,慢 慢来吧。" 王振春连说:" 那就谢谢您了,剩下欠您的钱往后我只要有了一定想 着给您。" 王守仁摇摇头,把钱装进口袋里,蹒跚地走了。 " 春雨食品批发部" 在经历了两年的历程之后,终于宣告破产倒闭了。学校 把房子收回去,王振春就落了个" 两手拍着巴掌" 回到王汉家。刘淑英见他进门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好久没有动弹,怕他一时想不开,在心里闷出病来,就安慰他 说:" 大兄弟,什么事儿都要想开些。就比如当初没有给咱们落实政策,你们还 在那黄沙戈壁里呆着,咱们还不活了?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欠 王守仁的钱你也不用太着急,我跟老王手里也存了好几万块钱呢。我们大伙儿好 歹给你凑一凑,也能把账还上,凭着你一个人的力量,就是把你磨成灰,也没法 儿还哪!" 王振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调低沉地说:" 嫂子,您说这话,我知 道是给我宽心丸吃。只不过我现在是连自己的嚼谷儿都没有了,还钱的事儿只好 以后再说。反正只要我有了富裕的钱,就一准儿还给他。其实批发部买卖垮了, 说到底他王守仁也不是没责任,当初说好了是合伙儿经营,他也应该出主意想办 法把买卖搞红火才是。谁想到半路上他迷上了麻将牌,闹得我一个人顾东顾不了 西,' 单拳难敌八手' 。这帮孙子趁着我急得火上房的时候,给我来了个' 偷梁 换柱、釜底抽薪' ,真没料到这些人这么没良心啊!我真是死不瞑目啊。不过我 拉下的窟窿由我来承担,决不能连累你们。这二年多给你们添的麻烦不老少的了, 我也于心不安哪!我算计着过几天就回新疆,到农场混口饭吃问题还不大,这辈 子已经吃过见过了,我也不后悔了。" 【阿印简评】改革开放的大潮,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个首先的" 一部 分" ,就是高干子弟。其次才是" 无产者无畏" 的劳改释放分子。 这一章,写了他们中的两个典型。 王守仁是个典型的" 小衙内" 。不过他比起别的" 少爷公子" 来,有一个最 大的特点,就是当初也曾经想过要靠自己的" 本事" 来飞黄腾达。就他的本质来 说,其实并没有多少" 无产阶级的优秀性" ,而只有高干子弟的劣根性。他金钱、 美女、权力三者都爱,也没什么" 坚定的无产阶级立场" 。他一次次" 惹事儿" , 都全靠高干老子给他摆平。 这一章作者让他发一次财,主要是为了" 展示" 当年的高干子弟究竟是怎么 " 发财" 的。 " 高干子弟" 的" 皮包公司" 之所以敢于胡作非为,根子其实还是在" 高干 " 身上。如果没有" 文化大革命" ,如果这些高干没有挨过斗,建国以后,他们 只要不犯大错误,一般都能够平平静静地度过晚年。在他们头脑中的" 马列主义 " 和" 毛泽东思想" ,也还能够管住他们自己和孩子们。往多里说,也不过利用 一下地位和" 战友" 的关系,给孩子安排个好工作,或者在孩子出事儿的时候, 通过关系"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此而已。经历了" 文化大革命" 以后,许 多勤奋了一辈子的" 老革命" ,终于从另一个侧面得到了" 启发" :权力这个东 西,有其一定的时间性,一旦失去,就永远也找不回来了。此外,他们也从王洪 文之类的" 发迹史" 中体会到另一个" 真谛" :那就是" 走正路的不如走邪路的 " 。 王守仁累次犯错误,如果是一般人," 一撸到底" ,就是他的最后结局。但 是他有个" 高干" 父亲。而这个高干父亲恰恰就是" 觉悟了" 的高干。于是在父 亲的暗示、支持、主使之下,干了" 老革命不应该干" 的勾当:利用关系,指使 孩子们倒指标,倒批条,从而形成一种有中国特色的经济:官倒。 当然,经济制度,也是造成官倒的原因之一。如果所有商品都像五十年代那 样,没有什么" 一把手" 的批条,高干子弟神通再大,倒什么去? 第二个典型,当然就是王振春了。这个人善于经营,但是他太" 讲义气" 了, 不好意思不用当年在一起劳改的人。我冷眼旁观,看到一些从劳改队出来的流氓、 小偷儿,经营什么建筑、装修之类,发了大财。总结其成功经验之一,就是" 绝 不用劳改队的哥儿们" 。其动机,第一是怕泄底:没人知道今天西服革履、坐高 级小轿车的" 大老板" ,当年是个被劳改的流氓、小偷儿;第二就是有一些流氓、 小偷儿确实恶习不改,会起破坏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