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经济大潮的涤荡 一、潮起潮落又几年武汉是中国有名的三大" 火炉" 之一。丁义虽然已经在 这里住了好几年,但是每年的夏天,仍是他最难熬的日子。 说起来,他也不是没经历过" 热" 得人" 死去活来" 的磨难:在北京的劳改 农场过夏天,就好像" 热魔" 钻进人的五脏六腑里,从身体里边往外散发它的魔 力,也像包饺子剁白菜馅儿用纱布拧挤菜水儿一样,要把体内的水份全拧挤出来。 身下的" 凉席" 铺着,被汗水湿透又被体温烘干。人们的心里就像有无数个小虫 子在体内揪肝扯肺、翻肠拱胃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个夏天熬下来,每个 人都会掉几斤肉、添一道抬头纹儿。 到了新疆,离开了海洋性气候的闷热潮湿,却又跌进了沙漠性气候的燥热晒 烤。一想起当年在塔里木地区修公路的情景,丁义的头皮就发麻。那里上下左右 没有一丁点儿遮挡太阳的地方,惟一能给他们抵挡太阳那万把金针的,是厚厚的 毛毡帐篷。但是它同样把闷热烘烤留在了帐篷里,让居住在里边的人们燥热难熬。 每当看到羊肉串在烤炉上被烤得" 滋滋" 冒油,丁义就会想起在塔里木修路的时 候,那烈日毒光照在头上、背上的感觉。 不少北京人大都不怕冷只怕热。冬天再冷,比如三九天在帐篷里没有火炉; 又比如寒冬腊月在苇湖的冰天雪地里,他们钻进号似冰洞一般的被窝儿,身体缩 成一团儿,硬是睡得香甜甜的,居然能把寒魔丢在脑后。但是三伏天就没办法躲 避了,那贴身附体的燥热和无处不在的阳光灸烤的热量紧贴在身上。白天在无遮 无盖的工地干活儿,被太阳晒得头昏脑胀,到了夜晚,那难耐的燥气依然坚守在 帐篷里,折磨着劳累一天的人们。 每年的三伏天儿,是北京人闹" 红眼儿" 的时期,炎热逼得人们不得不跟燥 热打起" 地道战" :有人在帐篷床铺下挖个长坑,用水洇透,人们躺在坑里睡觉, 就好像钻进了地下,沙性土壤的吸热作用,能保护人们睡个好觉。但是睡" 地坑 " 的副作用,在年轻火力壮的时期显现不出来,到了老年身虚体衰,当年地坑里 的阴湿寒气就会出来闹腾,让人们腰寒背疼骨头酸,大把地吃药片儿,大瓶地泡 药酒。 只有胜利农场的夏天,能给丁义留下难以忘怀的留恋,因为那里三面环山一 面近水,林带纵横,浓荫蔽日。虽然同样有金光万道普撒在人们身上,但是不时 会有阵阵山风从带着" 雪帽" 的山峦吹来,用它那清凉的柔手替人们赶走燥热。 更让那里的人们惊奇的,是不论外边的太阳多毒、多热,晒得站在阳光下的人们 冒油脱皮,只要找一个树荫儿或是阳光的背阴处一躲,马上浑身透凉暑气皆无。 就是最热的三伏天儿,这里的人们晚上睡觉还是要盖被子,不然就会被寒气催醒, 夜不成眠。这里正是人们传说的" 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 的地方。 而现在丁义却是躺在武汉汉正街他那" 贸易行" 后边的小屋里夜不成眠。不 但燥热让他难以入睡,还有" 呜呜" 鸣叫着的蚊子令他心惊胆寒,不敢闭眼。看 着丈夫辗转不眠,周春芳颇有些不解地问:" 这就怪了,前两年不也是这么热, 也是这么多蚊子么,我瞧你睡得像个死猪一样,怎么今年就睡不着了呢?" 听了 老婆的话,丁义没有吭声,只是心里暗叹一口气儿。他心里明白睡不着觉的原因。 " 要是还像前两年那样,让我每年都能大把地赚钱,就是掉进火坑、蚊子阵里, 我照样能呼呼大睡。" 说实在话,丁义的买卖确实红火了好几年,一年的流水达 到过二百多万,天南地北的干果炒货,都有他的买卖。后来他还让老婆回到老家 组织" 橘子" 货源北上北京、西去新疆,把南方的大米运到新疆又从新疆往南方 运哈密瓜、葡萄干,真是手脚不失闲儿地倒腾这" 五马换六羊" 的买卖。但是老 天爷不睁眼,这两年让丁义接二连三地做起" 赔本赚吆喝" 的买卖来。 头一次赔钱,是因为王振春喝酒误事儿给他带来的损失。为这事儿他还跟他 老婆吵了一架:" 都是你,非说什么报恩!小王现在已经完全变了,不是当年那 个王振春了。" 吵完之后他立刻赶往新疆处理这件事情。结果因为王振春和狐朋 狗友喝酒误事,准备拨给他的车皮拨给别人了。这一下他当年的供货合同不能按 期履行,赔了别人一笔违约金,还丢了不少可靠的客户。 丁义因为这笔生意跟苏场长闹了隔阂,因为他指责苏场长对报" 货运计划单 " 这样重要的事不重视,没有派销售科的专人去办,因此造成他当年的赔本;而 苏场长则认为王振春是他丁义指派的" 自己人" ,他丁义自己的人误了事儿,怎 么能怪到我当场长的头上?因此苏场长坚持丁义要把当年的货款提成给他而丁义 却坚决不给,还要让农场负担他的一部分损失,从给农场结算的瓜子款里扣除。 由此丁义临走前提出签订明年供货合同的要求,也遭到苏场长的拒绝。这时候苏 场长已经知道自己接连当了两届场长不可能再连任三届了,而且他知道张奇超已 经联合一些干部到师部告他,很多事要不是背后有老政委给他撑着,他早就下台 了。 张副场长得知丁义和苏场长闹了别扭,他立刻表态,支持丁义跟农场签订明 年的供货合同。一来他想把丁义拢住,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丁义跟苏永昌的关系 和提成的额度,自己马上要接替这个场长位置,谁跟钱有仇哇?二来他还想利用 丁义跟苏永昌的矛盾从丁义嘴里套出给苏永昌的提成事实,用来作为最厉害的炮 弹向苏永昌轰去,弄好了也许能把苏永昌搞到劳改队里去,出一口心里的恶气。 他的理由很充份:" 咱们农场种瓜子总是要卖的,丁义这几年总的来看还算 比较讲信用。他是我们农场的一名职工,又是农场第一个致富的工人,我们应当 支持他、帮助他渡过难关。今年的账我的意见可以先搁在那儿,等以后丁义赚了 钱再结算也行。明年的合同可以继续签,把价钱商定好了我来签字!" 这时候苏 场长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也不想把丁义得罪死,那样对他十分不利。而且实际上 在农场他已经说话不太管用了。场部的干部们都已经明里暗里知道他的地位岌岌 可危,而接替他的正是张奇超。所以他没有横加阻拦,就把这些事儿推给张副场 长去办了。 但是丁义这口气儿没有缓上来。第二年,他又因为瓜子的合同问题,跟张奇 超打了一场官司。当时签合同,丁义考虑到市场价格的波动比较大,像今年瓜子 最后卖出的价格已经低于原来签合同的价格,如果今年再碰上什么诸如运输问题、 瓜子质量问题,他面临的经营风险就太大了。因此在商议瓜子价格的时候,他提 出先定一个浮动价,如果明年瓜子行情看涨,他自然会把价格适当上调;一旦行 情不看好,市场出手价不高,农场应当适当地把价格下调。张奇超觉得这个问题 说得太早:" 明年的事情,还有三百六十五天哪!到时候再说吧。" 只是丁义坚 持把他的意见写进合同里,张奇超也没有表示反对。 第二年丁义不敢大意,自己亲自跑回农场验货、发货。丁义这两年做生意学 精了,他一面在农场各连验收瓜子往车站站台备货,一面雇车到周围农村转悠, 打听瓜子价格的变动。这一打听不要紧,着实吓了他一大跳,因为瓜子种植户已 经全部采收完了,却还没有收购瓜子的汽车出现。而且农民卖出的价格一跌再跌, 农场给他定的是四块五毛钱一公斤在连队场院交货,不少农民愿意给他送到车站 交货只要两块五毛钱一公斤就行。这时候丁义已经意识到今年瓜子会有一个大跌 价,于是他停止了在农场的收购工作,准备转向农村收购。对已经运到车站站台 的一车皮瓜子,已经是场长的张奇超坚持让丁义按四块钱一公斤结算,并答应如 果再来拉的话可以降价为两块五毛钱一公斤。丁义不是傻瓜,他自然不答应按四 块钱结账,最后两方面争吵得脸红脖子粗,丁义推出最后一招:" 我在哪个连拉 了多少瓜子就还给他多少瓜子,至于运费的损失我认头了。" 但是张奇超坚决不 干,于是两方面闹一个不欢而散。丁义想着:" 过几天我上张场长家里去,给他 塞点儿钱堵住他的嘴,这事儿也就算解决了。" 丁义被瓜子收购的再一次降价弄 昏了头,整天忙着在周围村子里跑,心里美滋滋的:" 今年我跟武汉签的销售合 同价格再降十次也都有赚头儿,看来今年能把去年的亏空补上,还会有一笔大赚。 " 但是他忙得忘了到张奇超家去的事儿,等他想起来,法院一张传票已经送到他 住的唐亮家,而且他在农场银行的账号被查封,账上的钱被扣押。到了这时候, 他已经没有退路可走,只有硬着头皮去应诉了,而且他心里觉得自己是完全占理 的,因为瓜子的价格这时候已经降到每公斤一块七八毛钱了。于是他跑到库尔勒 去找那里刚成立的一家" 律师事务所" 。在武汉的时候,他和别人打过几场官司, 都是请的律师代理。 二、打官司明赢实输接待丁义的是一位老律师。听丁义一口的北京话,连忙 问他是不是六六年来新疆的那批北京人。 丁义心里有些不悦,因为他知道社会上尤其是兵团里的一些人,对有前科、 原来是" 三类人员" 的北京人能够发迹耿耿于怀,颇有些不服气。他立刻从椅子 上站起来,把皮包夹在腋下,瞪着眼睛质问老律师:" 您问这话跟我这场官司有 关系吗?北京人也好,不是北京人也好,您替我打官司我付给您钱,要多少钱您 只管说话。咱们这是公平交易,跟哪儿的人有什么关系?" 旁边的老律师助手连 忙解释:" 您这是误会了。吴老师没别的意思,他也是五七年被错划为右派发配 到新疆来改造的人。在上海划右派之前,他就已经是人民律师了。平时他跟我说 过几次,你们北京人藏龙卧虎,过去受了不少委屈、冤枉,现在国家形势变了, 你们自会如鱼得水、似鹰翔空,得到好报应。" 丁义听了这话,又把皮包拿在手 上,坐了下来。但是老律师听见他那财大气粗的口气,眉头皱了起来。听丁义讲 述完整个事情的原委,他却摇着头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过了一会 儿,他望着目光紧盯着他看的丁义开了口:" 这件事有些不好办。你在兵团呆了 这么多年,应该对兵团的体制多少有一些了解。据我所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 一起职工跟公家打官司能赢的事例。这里边原因很复杂,但是有一条决定了你的 官司必输的原因,那就是体制问题。你是兵团的人,又是跟兵团农场打官司,这 张传票要由兵团体系的法院发出,这些条件就构成你的官司必输无疑。" 丁义听 了真是一头雾水。他下意识地感觉到面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头儿肚子里有货,不 简单。听说他也是右派,从心眼儿里自然打消了对他的误解。于是他急促地问: " 您说的这些话我不明白。凭着我手里的合同和整个事情的经过,证明我是完全 占理的。至于是兵团法院还是地方法院,这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国家的法院, 都是按国家制定的法律判案。难道兵团法院还另有一套法律吗?" 老律师听了丁 义的话,笑了。他走过来用手掌拍拍丁义的肩膀,用教训的口吻说:" 小老弟, 不吃这碗饭,你是不知道这里边的' 猫儿腻' 的……" 听了这句耳熟的北京话, 丁义也跟着笑了。两人之间立刻一点儿隔阂都没有了,就像北京人之间在聊天儿。 丁义接着听他说下去:" 兵团法院的院长,不像地方法院的院长那样,是地方' 人大' 选举出来的。他们是兵团各级领导任命的。如果你这场官司打赢了,农场 领导到上级把这个法院院长告下来,那个院长恐怕就得下台。简而言之,兵团法 院是兵团开的,当然向着兵团说话。你可以回想一下,在你的脑海里有没有职工 跟公家打官司公家输了的事例?" 丁义有些茫然地皱起眉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老律师语气沉重地接着说:" 对——!反正在我的脑海里,还没有这样的事例存 在。所以我得出一个有百分之八十可能性的结论:那就是你的官司打不赢。" 丁 义听到这儿,心里有些着急,又从椅子上站起来急促地打断老律师的话说:" 照 您这样说,这场官司没法儿打了?我就得让他们欺负了?现在报纸上不是总说' 依法治国' 么,难道我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老律师用手掌把丁义按回到椅子 上,连说了两句" 稍安勿躁" ,然后接着给他分析:" 我这是先把困难给你讲清 楚,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官司还是要打!咱们是同病相怜,你把心搁到肚子里, 别着急。明天我先去法院调档,看看这场官司有几分胜诉的把握,同时看看对方 手里有什么对你不利的证据。你不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没有百分之五十 的把握,我是不会接这个案子的。反言之,如果我跟你签了' 代理协议' ,就是 告诉你这场官司能赢。" 过了两天,丁义又跑去见律师,老律师面色严肃地问他 :" 这场官司有一个关键问题,你得如实对我讲清楚:农场张场长是不是有一张 跟你谈好的关于瓜子价格的批示条子?" 这句话一下子如一声闷雷把丁义打懵了。 他心里立刻想起这件事。那是刚回到农场的时候,张场长请他吃饭,饭桌上两人 谈起调运瓜子结账的问题。当时瓜子降价的趋势还不明朗,张场长提出如果瓜子 价格有往上涨的趋势,那么丁义就按每公斤四块五毛钱结算;如果价格下降,已 经运走的瓜子按四块钱结账,再调运的瓜子从新商定价格。因为自打丁义经营瓜 子以来,还从没有碰上过瓜子降价的事儿,丁义自然没提出什么异议。张场长当 场按这个内容写了个条子,让丁义带给销售科长作为结账根据。丁义事后把这张 条子忘到脑后了,现在见老律师把这件事点出来,就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老 律师一只手成V字型摸着下巴那稀疏的胡子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问:" 你现在跟 我讲清楚,那张条子上你签了名字没有?" 丁义想了想,摇摇头。老律师口气严 峻地再追问一句:" 你再想想,那张条子上有没有你的签名?!" 丁义瞪大了眼睛 定住了神,脑海里演绎着那天吃饭的整个经过,半晌之后,口气坚定地说:" 绝 对没有我的一笔一划!" 老律师转身坐进椅子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儿,身子仰 倒在椅背上,两手抱着后脑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从椅子里坐正身子,面色 严峻地对丁义说:" 小老弟,我这辈子除了当右派时期之外,给人打官司从没输 过。因为我一直牢牢把握一个原则,胜诉希望不大于百分之五十的官司我不接。 你再好好儿想想,可别误了我一生的英名喔!" 这一次丁义毫不犹豫地回答:" 您也把心搁到肚子里,我们做买卖的不打诳语!我说瞎话官司打输了还不是我倒 楣?" 老律师叹了口气,语气平和了一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屋里人说:" 我 姑且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不管你当时口头上答应这个条件没有,只要你没有在 上边签字,这宗官司就有胜诉的希望。你千万记住:在法庭上一定要一口咬定, 从没见过这张条子。有时候为了胜诉,只好把' 良心' 二字暂时丢在脑后。至于 其他的事儿,你不用多管,自有我来替你答辩。'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这就 是我们当律师的准则。" 离开庭还有七天时间,老律师派他的助手来到唐亮家找 丁义,一方面告诉他那张条子他们看过了,上边的确没有丁义的签名。同时告诉 他不管法院怎么判决不要惊慌,老律师已经托人找到" 中级人民法院" 的熟人, 把案情捅上去,那边熟人回话说:" 如果对判决不服,马上到这里来上诉,我们 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那位助手还叮嘱丁义:" 老师说,让你这几天随身带上照 相机,到场部饭馆多转转,要是看到农场的干部陪着法院的人吃饭,立刻拍下来。 按老师的经验,法院的人到农场,都有农场干部陪着吃饭的惯例。如果拍下这样 的照片,对我们官司的胜诉更增加了两成把握。因为法律上规定:法院的人不得 接受当事人一方的宴请和馈送。否则可以当庭申请被宴请人回避,给他们一个下 马威!" 农场这方面也没有闲着,王庆龙政委提出:" 利用这次跟个体户打官司 的机会,在全场开展一次活生生的' 法制教育' 。开庭的时候要把全场各连连长 全部找来' 旁听' ,马上由我牵头组成' 公诉小组' ,开庭前这几天要天天碰头 开会,研究开庭举证的顺序,发言的先后。争取达到既教训了那个北京人个体户, 也教育了广大干部和群众的最佳效果,让那些想侵占农场利益的个体户趁早打消 这个念头。" 这个意见立刻得到众位领导的一致同意,于是跟丁义这个北京人打 官司的事儿那几天成了场部机关大楼里的中心任务。销售科忙着整理起诉材料、 搜集证据,宣传科忙着抄写有关法律文件写成大字报形式挂在场部大会议室改成 的临时法庭上,对与会者进行法制教育;行政科忙着布置审判庭,挂大横幅,贴 标语口号。总之,用张场长的动员词里的一句话来说:" 这是农场建场以来第一 次跟职工面对面打官司,我们代表社会主义,那个北京人代表资本主义。我们决 不能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一定要把个体户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开庭的那一天, 农场的办公大楼很少使用的大会议室里布置得满目眩彩,沿墙四周一块接一块的 法制宣传图板把墙面原有的颜色完全遮挡住;会议室正面横挂一个大红横幅:" 垦区基层法院流动民事审判庭" ,大大小小的彩旗上分别写着" 弘扬社会主义法 制" 、" 抵制资本主义歪风邪气" 等内容不一的标语,挂满了会议室的屋顶。丁 义由老律师和助手陪着坐进写有" 被告席" 字样的座位上,心里一阵阵发慌。因 为这让他想起在北京公安局、在劳改农场、在新疆塔里木……总之,在改革开放 之前的几十年里,他总是坐在" 被告" 的位置上听人家对自己命运的宣判。他对 今天是否真的会胜诉心里没底儿。扭头看看老律师那镇定的神色和危襟正坐的表 情,他心里似乎安定了一些。目光往会场上的人群里扫了一圈儿,脸上带着笑意, 冲几位以前打过交道的连长们频频点头示意。但是那些人和他的目光一相对,都 极不自然地扭过脸儿去。他心里立刻明白了:" 人家是吃公家饭的人,怎能跟我 打招呼?那不是砸他自己的饭碗吗!" 于是他低首敛目,不再吭声,静等法院的 人和农场干部来到会议室开庭。 法院的李副院长没有直接进来,而是派人把老律师叫出去谈话。老律师回来 后靠近丁义坐下,小声对丁义说:" 小老弟,这场官司咱们赢定了!你手里那天 拍的照片先不要往外拿,李副院长说:只要咱们不要求他们回避,就会让咱们胜 诉。那张照片是咱们最后的法宝,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 丁义没有吭声, 此刻他心乱如麻,如坐针毡。因为他耳朵里灌进不少坐在会议室里的人有意无意 间对他的评论:" 这个北京人忘恩负义!农场一手把他扶持起来,他倒反过来要 跟农场打官司。" " 这种人本性恶劣!还像过去那样对待他们,他就会老老实实 干活儿吃饭。吃饱了不认大铁勺的人,把他的家抄了!财产全部充公不就完了? 跟他费那么多事儿干什么?" " ……" 听了这些闲言碎语,他心里气得很:" 我 忘恩负义?他们这些干部还少从我手里得好处了?不行!一会儿我得利用发言的 机会为自己做点儿辩护,让大伙儿知道知道我丁义并没有忘了共产党的好处,不 是无义之人。当然给干部好处的话决不能说,那等于给自己找麻烦。" 开庭后, 农场委派一位" 文革" 时期在造反派里搞宣传的人代表农场做起诉发言,这个人 的发言里充斥了大量" 是可忍,孰不可忍" 之类的" 文革" 语言,气得丁义脸色 一阵红一阵白。老律师却微笑着不时提醒丁义:" 要沉住气儿,没有我的同意不 要发言。" 在当庭对质期间,丁义眼睛在整个会场上搜索张奇超,因为只有张奇 超跟他两个人心里明白那天发生的" 条子" 的事儿。但是奇怪的是:开庭之前张 奇超还在会场露过面,现在却神秘地消失了。不单张奇超不见了,连一位重要的 证人、能证明是丁义亲手把条子交给他的销售科长也不见了。会场上只是场长的 老母亲和几位做旁证的人在相继发言,古板地念着事先写好的发言稿。轮到被告 方发言,老律师挨着个儿地询问前边的几位发言人几个问题,然后坐下来示意丁 义发言。丁义立刻把话筒移到自己面前,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言。 他从自己抓住机遇得到农场领导大力支持讲起,说了一些感谢党的领导、感 谢国家的改革开放政策的话。话锋一转又说到现在是依法治国:" 今天能够让我 一个北京来的农场职工坐在这里说话,就充分证明了'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这句 话不是空话。过去哪儿有我们老百姓说话的地位?因此我希望有关领导能够正视 事实,现在已经是市场经济了,瓜子的价格也要随着市场的变化而变化。要是凭 着手里的权力强买强卖,于理于法都是行不通的。我相信法院的同志会依法办事。 当然,如果我发现有哪位执法的人有违法行为,我也会不讲情面地向法庭申诉… …" 丁义啰里啰嗦地讲了一大堆话,老律师一个劲儿在下边扯他的衣襟,示意他 尽快结束发言。庭审进行到休息之前,没有任何进展,原告方坚持这张议定价格 的条子是丁义亲手拿到销售科里的;被告方则坚决否认,老律师并且指出" 因为 条子上没有被告方签字的认可,就算是被告方拿过去的,也不能证明条子上的价 格是被告方认可的。所以这张条子对被告方一点儿约束力也没有,只是农场内部 上级对下级的指示而已。" 他这句话,打中了农场证据的软肋和要害,让以王政 委为首的众位领导无话可答,法庭只好宣布休息。 再次开庭后,让老律师和丁义万万没有料到的事发生了:庭审一开始,李副 院长就宣布原告方申请添加证人的请求得到批准。于是一位瘦瘦的细高个儿的人 出现在会议室里。丁义认识这个人,这是农场在清查" 四种人" 中被清查出去的 造反派干部、上海支边青年、原任农场种猪场场长沈伟国。他心里奇怪:" 这个 人不是在家里呆着么?上这儿干什么来了?他跟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老律师也 凑近丁义耳边小声问:" 这个人你认识么?他跟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 忘了告诉我?" 没等丁义回答,只听那个沈伟国立正站在庭前,大言不惭地叙述 他是怎么亲眼见到丁义和张场长当着他的面商定瓜子价格并写了这张条子的:" 当时张场长的老母亲也在场,我看见这张条子,也听到他们的谈话了……" 老律 师此刻登时举手示意要求发言,得到李副院长的同意,他只说了一句话:" 请书 记员把刚才这位新证人讲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并请给我们在座的人念一遍。 " 听完了书记员的诵读,沈伟国得意地站在原地望着丁义,脸上带着狡黠的微笑。 而此时的丁义却气得满脸涨红,因为明明他是跟张场长在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办的 事,怎么又出来这么一个人?" 老律师却胸有成竹地微笑着,伸手拦住丁义几次 要举起来请求发言的手。丁义看看老律师气定神安的神态,心里想:" 这老家伙 肯定有办法揭穿这个卑劣小人的诡计,我且看看再说。" 等会场上安静下来,老 律师请张场长的老母亲站起来问话:" 请您回忆一下您休息前曾经在本厅说过的 话。本案两位当事人、也就是您儿子和这位被告人丁义在您家里吃饭,我记得您 说过,当时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您没看见另外有人在旁边。这话您说过没有? " 老太太自恃儿子是这里的一场之长,她说的话在农场不是" 圣旨" 也是" 口谕 " 。况且那天的确是儿子跟这个北京人在一块儿,自己没有说瞎话。所以她理直 气壮地回答:" 你这话不假!我现在再说一遍,那天我是看见儿子跟这个北京人 在我家吃饭,没看见别的人到我家里来。" 老律师扭头对李副院长轻轻说了一句 :" 请法院的同志把老太太的这句话清清楚楚地记录在案,您没有意见吧?" 庭 审进行到这里,已经没法儿再继续下去了。李副院长拿在手里已经让场部打字员 打好的判决书也没办法拿出来宣读。于是他把王政委和农场其他几位领导叫到外 边,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家:" 这场官司没法儿再打下去了。你们提供的证据没有 法律效力。刚才增加的那位证人的证词,已经被确认在场无疑的老太太一口否定 了。现在惟一能让你们有台阶可下的是丁义。我可以去找那位老律师让他出面给 你们讲情,动员丁义同意调解。否则如果你们硬坚持要我们宣判,我这个院长就 算当到头儿了。即便今天我判你们胜了,他们肯定要上诉到中级法院。那边前两 天已经给我打过招呼,这场官司是你们亏理。依我看算了吧。拿钱买个教训,往 后还是要多学学法律呀!" 就这样,丁义同意老律师的建议,跟农场达成调解协 议:丁义每公斤瓜子按三块五毛钱结算,一次把全部货款付清;已经运到车站站 台上的瓜子仍由农场出面向铁路局报" 货运计划单" 运到武汉。好在这时候铁路 局已经有了可以给长途贩运个体户提供车皮的规定,丁义紧赶慢赶抓了两百吨瓜 子发往武汉,自己也赶紧返回武汉去忙乎销售事宜。 但是让丁义根本没有料到的,是新疆瓜子大跌价的消息已经传到武汉、传遍 了全国,等丁义的瓜子运到武汉,当地的瓜子出手价比他的采购成本还低。丁义 闻听这个消息,跌坐在椅中长叹一声:" 天亡我也——!" 由此得了一场大病, 发烧不退,周春芳只好把他送进医院住院治疗。 好在周春芳是个极有心计的女人,她让哥哥和小叔子看守柜台,自己一个人 在武汉周边地区跑来跑去推销瓜子。一直忙乎到春节之后,库房里的货基本上卖 出去了,结算下来,赔了五万块钱。节后生意清淡,周春芳跟刚出院的丁义商议 让哥哥和小叔子回去,这样可以节省一点儿开支,勉强维持生意。这时候他们的 儿子和女儿都已经先后考上大学,好在学费和生活费并不太高,家里还能维持。 丁义经过这几次生意上的挫折,心也有些冷了。他打定主意再干几年,等孩 子们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成了家,就关门停业。或是到老婆老家去度过晚年,或 是回新疆胜利农场拿退休金安度晚年。他对老婆说:" 钱还能有个够吗?就是挣 个千万、亿万,还不是' 眠卧二尺、饭吃三餐' ?算了!咱没有这个命!受了这 么多年苦,能有现在这样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过,也算是老天待我不薄。只是 儿子将来要成家置业,这可是要花费一大笔钱的呀!这几年再好好儿扑腾扑腾, 攒个几十万块钱,准备着给孩子成家和咱们的晚年养老吧。" 周春芳听了丈夫这 些肺腑之言,故意用手指轻轻点着丈夫的额头娇嗔地说:" 等你想到这一步,黄 瓜菜都凉了!实话告诉你,我这几年已经给儿子、女儿存了一笔钱,闺女好办一 些,嫁出去就完了;儿子娶媳妇儿,可是要买房置家具的,没有十几万块钱能过 得了关?等儿子大学毕业找到了工作,他乐意在哪个城市居住,咱们就给他钱在 哪里买房。咱们两个人这些年一直给农场交着' 停薪留职' 费,到了退休年龄, 咱们就回去买间房一住。跟柳卫红、张秀英她们在一块儿,天天打打麻将,聊聊 天儿,这辈子就算完了。千万别想得太多,那样活着忒累!" 三、生意越来越难做随着改革开放的发展,国外的各种先进技术和产品纷纷 进入中国市场,就连食品方面也是天天变换、日日翻新。各种从来没见过的小食 品从国外、香港传进来,像各种稀奇古怪的水果、肯德基、麦当劳,还有饼干不 叫饼干叫麦饼的各种各样名字拗口的西洋点心等等。这些" 洋货" 把中国流传了 千百年的中式糕点挤压得喘不过气儿来。瓜子这一项" 国粹" 消闲食品,也遭到 了同样的命运。商场的食品柜台里几种仅存的品牌瓜子被可怜兮兮地搁在不显眼 的角落,让包装得五颜六色绚丽夺目的其它小食品包围遮掩得几乎让顾客看不见 了。各地的大商场除了南方一些祖辈传下来有嗑瓜子习俗的地方之外,像北京的 一些大商场,已经把瓜子排出经销商品的名单之外。一句话,人们的饮食习惯已 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各种瓜子已经从过去的主要消闲食品退居于很次要的地位。 因此丁义的南北干货生意一落千丈,已经由过去每年百万流水落到现在只有一二 十万流水,而且经营成本比过去增加了不少。 头一样是税收。过去他跟苏永昌合作的时候,都是以代销农场瓜子的" 经理 " 身份出现,给客户开具的发票也都是农场提供的,因此他在税收这一块占了很 大的便宜。后来跟张奇超打了官司之后,一切都变了,所有的经营活动,都是自 己买卖的发票,税费一分也少不了。在这里住着,生活上的开支一年比一年多, 电费、水费、清洁费、工商管理费,尤其让他生气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市场管理 部门会找上门来收各种赞助费、强制订报费。年节还会有一些在本地有势力的人 以各种名义张嘴要钱,没钱就从买卖里拿货。虽说当地公安部门也进行过几次打 击,使那些地痞流氓销声匿迹,但是这些名目繁多让丁义一想起来就头晕目眩的 收费项目,还是使丁义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露出了败像。靠着卖瓜子挣钱的打 算,已经在丁义心里彻底破灭了。他开始收敛经营项目,把库房里的瓜子全部卖 完,就不再进新货。" 贸易行" 改换字号为" 义盛商店" ,只进一些炒货食品、 日用百货和烟酒,让老婆看着铺面买卖,总算能维持生活。 丁义开始到外边乱转,什么茶馆、集市……反正人群集中的地方他就凑过去 听听、看看。他想着能不能再找一个眼下时兴的生意干干,总不能在" 瓜子" 这 一棵树上吊死呀?更何况据他了解,新疆胜利农场已经不再种植瓜子了。一来因 为瓜子行情变化大;行情好的年份,种植户不知从哪儿学来的" 捣鬼术" ,他们 往瓜子里掺水、掺沙子,而且瓜子收获已经全部使用机器,那种机器收获的瓜子 里留有大量的瓜皮,瓜皮跟瓜子一块儿晒干后极难筛选出去。为了增加份量,种 植户根本就不想把瓜皮筛选出去。本来从新疆往口里运瓜子的运费就高,只是看 在新疆瓜子片儿大、仁儿厚、质量好,经销商们才肯到新疆来采购。现在瓜子的 质量坏得一塌糊涂,谁还来买?二来市场经济的大潮让农场的干部工人脑子开了 窍,他们开始到外地寻找产值更高的种植项目,于是每年农场除了要保证上交小 麦的数量之外,开始种植" 西红柿" 、" 棉花" 、" 辣椒" 之类;甚至大面积种 植蔬菜,大量养猪,供应城市和塔里木油田肉、菜和食油。瓜子的那点儿产值, 已经让人们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再没人去种那不值钱的东西了。 更让他心寒的,是没有哪一种生意像过去那样好赚钱了。除了那些" 官倒" , 他们过去倒钢材、倒汽车、倒各种计划内指标,现在倒土地、倒工程项目。总而 言之,都是利用手里的权力为自己敛钱。报纸上经常登一些各地抓贪官的消息, 让丁义看了心惊肉跳:" 真他妈黑!一弄就是上千万甚至上亿的贪污犯,弄那么 多钱花得完吗?" 但是再想想,他也能理解这些人的心理活动:" 人的贪心是个 无底洞,当初我刚开始做买卖,还不是想着能挣一两万块钱就够了?后来挣了一 百万却还想挣。估摸着这是一种病,得了这种病的人拿挣钱当乐趣,而不是为生 活去挣钱。" 看着这些贪官被抓被杀,他心里也觉着挺解气的:" 我们这些小百 姓为了挣点儿饭钱,千辛万苦,到头来赶上个天灾人祸,落得个两手空空白忙活。 老天爷要是有眼,就要把这些身不动、膀不摇、贪敛钱财的家伙一个一个收拾干 净,那才叫湛湛青天不可欺呢!就像苏永昌、张奇超一样的下场。" 苏永昌、张 奇超的事儿,他还是从唐亮的来信里知道的。 苏永昌在任期间贪敛了一百多万的不义之财,然后在老政委的遮掩之下全身 而退。但是老天爷眼睛是亮的,他把这些钱交给他儿子去做买卖,结果让那些江 湖骗子骗了个一干二净;儿子开着一辆破车到处找骗他钱的人,最后半路出了车 祸车毁人亡。农场的工人听了这个消息都暗自高兴:" 老天爷就是有眼,善恶有 报哇——!" 苏永昌面对着老年失子身后乏嗣的惨景永日无语,老两口儿像当年 支边进新疆一样空手来又空着手回老家去,免得在这里看着那些" 小人" 额手相 庆心里暗生闲气。 张奇超可就不如苏永昌了。要说他这个山西人可比苏永昌会敛财。尽管他到 师部一个劲儿猛告苏永昌,但是他一上任,可比苏永昌还狠。首先他把农场各连 队的收益状况排了个队,然后在心里给各连的连长职位定出价码儿来,把这个价 儿暗示给想当这个连长的人。这些人沿袭过去春节给场长拜年的" 习俗" ,把该 掏的钱送过去,然后还要经常打听着消息,因为张奇超也顺应形势引进" 竞争" 机制:这个职位上哪个人送的钱多他会把这个情况暗中通知给其它想争这个职位 的人,鼓动他们在钱数上竞争。直到场部马上要开始跟各连签订年度承包合同的 时候,他才能定下来各连连长的人选。 这只是他一年当中固定的额外收入,他还想出不少促抓收入的高招儿:比如 给分布在农场三个地方的小学校翻盖房屋校舍,这本是党中央发出的改善教学设 施、教学质量的英明举措;但是农场其他领导和学校领导都提出异议。因为随着 农场学龄儿童的减少,这些小学校已经渐渐废弃,孩子们都集中到场部小学去念 书了。所以再翻修这些校舍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是张奇超以贯彻党中央的 精神为由,强行在农场内招标,把三个小学的校舍翻盖一新。他口口声声说要用 发展的眼光看待这件事,为子孙后代做点儿好事。当时工人们都觉得张场长做得 对、有魄力,比苏场长光往自己兜儿里搂钱强百倍。 张奇超还提出苏永昌在任期间修的场道已经五六年了,应该整修一新;农场 中学的电教楼、实验楼、宿舍楼都应该盖起来,办公大楼也该重新装修一遍,要 修建得像城镇的规模一样,以显示农场改革开放的成果。 他提出的这些方案,使他在工人们中间留下非常好的口碑。后来上级检察院 到农场来调查张奇超的案子,不少工人都为他" 鸣冤叫屈:" 这么好的干部怎么 会有贪污受贿的事儿?是不是有人栽赃陷害?" 但是后来公布的事实告诉人们: 张奇超之所以要" 大兴土木" ,都是在工程招标之前和那些" 包工头" 暗箱操作, 和竞争连长位置一样,谁给的钱多工程就归谁干。结果翻修的" 柏油路" ,竟然 出现路中间长出草来的怪现象。翻盖的校舍没过一年,不是山墙裂了口就是门窗 关不上,被判定为" 危房" ,只好放弃使用。 张奇超最显赫的一项功绩,就是新建一个工厂。他声称这个工厂建成之后每 年会给农场新增产值近百万。这个工厂的全部设备,都是他一手从老家一个倒闭 工厂买来的二手设备。尽管在设备装配中间工人们纷纷提出这套设备已经接近报 废程度,要求张场长退货,但是张奇超仍旧坚持马上给对方付款:" 我们是国营 企业,要讲信用!设备是使用过的,难免有点儿小毛病,修一修、配一配,不就 行了?" 就这样,几千万块钱的设备款一下子付给了人家,这套设备没用两年就 陆续报废、更换配件。上级检察院从大量检举揭发材料中落实了张奇超从许多包 工头手里接受贿赂和接受老家倒闭工厂设备款中拿了百分之二十回扣的事实。尽 管此时张奇超已经" 急流勇退" ,提前退休,一家人搬到老家去居住了,但检察 院的人还是把他拘捕回来,法院以贪污罪判他十年徒刑,进了劳改队,要在铁窗 中去反省他的人生了。 知道了这些事情,丁义心里感慨地想:" 钱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看看这 些人钻到钱眼儿里闹得家破人进笼儿,有什么好结果?还是急流勇退,本本份份 守着自己这点儿家产安度晚年吧。" 所以丁义对做买卖赚钱的事已经没有信心也 不上心了。 四、丁义股海走麦城那一年夏天生意清淡,他弟弟经常是每天一大早就请假 出门,直到下午才回家。而且一回来就钻进自己的小屋,手拿计算器在纸上写着 画着。丁义刚开始并没有在意弟弟的行为,后来周春芳提醒他要过问一下弟弟的 事儿:" 别让他在咱们背后单做买卖,给咱们来个釜底抽薪!" 丁义觉得就这样 单刀直入地问弟弟未免有些不妥,只好把查问的心思藏在肚子里,只是在弟弟进 出门的时候多搁一只眼睛盯着。 有一次弟弟找他借钱,而且一张嘴就是五万,丁义趁机提出自己疑问:" 五 万块钱是小事儿,我可以借给你。但是你要把钱的用途告诉我。不然你拿钱到外 边去赌博、嫖娼,出了事我对不起咱爹妈。" 弟弟这才告诉丁义:最近他一直在 炒股票,现在已经从刚开始的五千块本钱变成两万块钱了。最近股票行情看涨, 他想一次多做几手,本儿大利也大,自己的两万块钱兴许能变成三万多块钱。到 时候会把借丁义的钱一下子还清,还可以付一些利息。 炒股票的事儿,丁义听说过,但他从没有直接参与。那两年深圳、上海刚发 行股票的时候,他也起过买几万块钱试试的念头。但是他爸爸知道后来电话告诉 他:" 千万别往那里钻!那是资本主义的玩艺儿,共产党是不会允许的。爸爸在 旧社会也曾买过股票,全国一解放,股市就给取缔了。有钱还是存银行里保险。 这年头挣点儿钱不容易,千万别打了水漂儿。" 因此丁义打消了买股票的念头, 只是跟老婆一块儿到东北买了一些打七折的" 国库券" ,到期兑换倒是得了不少 的利息。后来他也听说过买股票能快速发财的传言,周围店铺更有人向他吹过风 儿:" 丁老板,听说了吧?这一阵子股票跟疯了一样见风儿涨,你今天买一万块 钱的股票,明天就能变成一万多块,这比咱们辛辛苦苦做买卖来得快呀!" 但是 丁义没有动心。因为自从跟农场断了供货关系,他每年都要跑回新疆到胜利农场 周边其他农场去签合同采购瓜子;回来后又得到跟他有来往的厂家去推销瓜子。 这一来一往,一年的时间就过去了。他没有空余时间去想股票的事儿。 现在自己的亲弟弟就一直在做着倒股票的生意,而且大有收获。他现在正好 没事儿干,有空余时间和精力来试一试股票买卖的深浅。这几年涉足商海,让丁 义脑瓜儿变得聪明起来,遇事他都要前思后想,在脑袋里多打几个问号。所以他 只是跟着弟弟天天到" 股票交易所" 大厅里坐坐,耳朵听着周边人对股票" 牛市 " 、" 熊市" 的议论,眼睛看着弟弟不时地填单买进卖出。他还特意到新华书店 买来几本关于股票操作知识的书籍,回到家里专心致志地学习。渐渐地他弄明白 了很多股票交易的专业名词,更重要的是他亲眼看到弟弟在大厅里三倒两倒,一 个礼拜后就把借他的五万块钱加五百块钱利息一并还给了他,而他自己手里的两 万块钱真的变成了三万多块钱。 这一下丁义动心了。他把这些日子跟弟弟在股票交易所的所见所闻对老婆详 细讲述一遍,表示也想买一些试试运气。周春芳听了眉头皱成个" 川" 字,呆呆 地想了一阵子,迟疑地说:" 天上掉馅儿饼的事儿能有吗?大伙儿都赚钱,谁来 赔呢?我看你还是小心点儿,别是人家挖好了坑等着你去往下跳。这样吧,先拿 一千块钱试试,反正最多不要超过一万块钱。这样即便全扔了,也不会影响咱家 过日子。" 刚开始,丁义果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跟着弟弟学着买进、抛出。 半个月后,投进的一万块钱真的就变成将近两万块钱了。这一下让丁义心里十分 兴奋:" 好哇!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就照着这样的效益来看,比卖瓜子挣的 钱还多还快。我过去真是糊涂油蒙了心,一年东跑西颠儿的,腿都跑细了,能挣 多少钱?哪儿有现在这样' 暇逸' ,坐在带空调的大厅里写写划划就把钱挣进兜 儿里了。我得加大投入,才能挣更多的钱。只是应该把春芳也叫来,她脑瓜儿比 我聪明。两个人在一块儿商量着办,才能保着万无一失。我一个人干,挣了钱大 伙儿都高兴,万一赔了钱,可都是我一个人的过失。" 周春芳虽然对这种凭着写 写划划不出屋的倒腾倒腾就能挣钱,一直抱着怀疑的态度,但是眼睁睁看着一万 块钱投进去取出来就变成将近两万块钱了,她也不能不相信这股票交易所的买卖 是" 摇钱树" 、" 聚宝盆" 。"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的处世态度,让她相信了 这一切。于是她让还没走的哥哥暂时不要走,代替她看守商店。自己从银行取出 几万块钱现金,在内裤上缝一个口袋,把钱装进去,以防丢失。两个人相跟着进 出股票交易所,就跟过去在农场上班一样,每天一大早儿就来到大厅就坐,一直 到交易所停盘下班,两个人才回家。晚上还要坐在一块儿研究股票动向,商定明 天买进、抛出的策略。就这样辛辛苦苦干了一年,他们手里的钱真的有了不小的 收益,乐得丁义时不时偷偷拿出自己私藏的钱到" 发廊" 去找相好的小姐乐呵儿 乐呵儿。周春芳虽然不像以前那样天天打麻将,但是一有空,哪怕只有几个钟头, 她也要坐上麻将桌打一会儿。而且不像过去那样只打一块钱、两块钱的小麻将, 而是变成只打十块、二十块钱甚至还要往桌上漂十块钱赌注的大麻将了。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没有一帆风顺的。从第二年开始,报纸上经常登出一些 上市公司破产的消息,股票的涨落幅度非常大。这时候周春芳对丁义提出:把手 里的股票全部抛出,踏踏实实在家里看商店,手里的钱已经够这一辈子花的了, 没必要再去担这份儿惊受这份儿怕。丁义虽然口头上答应了,但是看到手里的一 只股票最近一直看涨,心里在琢磨:" 最后再博一把,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买这 只股票,过两天看着差不多了就赶紧抛出。自己的小金库也快空了,得往里再存 点儿钱,以后好' 洗头' 用。" 于是他对老婆说:" 咱们干了这一年多,要说经 验也有一些了。依我看,不如明天再做一笔' 郑百文' 。这两天这只股票一直看 涨,明天咱们就拿它开刀,在它身上最后挣一笔钱就收手。你瞧怎么样?" 周春 芳坚决不同意:" 打今年以来股市的风声就不太好。这点儿钱可是咱们一家人的 活命钱。万一全栽进去了,可让咱们怎么活呀?俗话说得好:' 不怕一万,就怕 万一。' 这些年的经商教训你还不明白?儿子现在在北京找到了工作,咱们趁早 拿出钱来给儿子买一套房。听说往后房价也要涨,早点儿买下来,不是也能够升 值吗?老头子!心不要太贪,见好就收,错不了。" 但是丁义坚决不同意老婆的 意见:" 正因为要给儿子买房,咱们手头这点儿钱够打醋不够买酱油的。以我的 看法,咱们把钱全投进去,一下子赚他个十来万,买房子、养老全不耽误,该多 好?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 两人相持不下,最 后周春芳提出:手里的钱和股票一人一半儿。——她心里打着给自己留退身步的 主意。丁义见说服不了周春芳,也就同意了这个意见,嘴里却嘟囔着:" 我要是 挣了钱可是我自己花,你们甭想沾一分钱的便宜!" 股票交易所早上一开门,周 春芳就把手里的所有股票全部抛出,兑成现金,高高兴兴回家了。丁义却把全部 现金都吃进" 郑百文" 股票。 古人那句 "富贵有命、成事在天" 的话,在他身上应验了。他办完股票交接 手续,屁股刚坐到大厅椅子上,只见" 郑百文" 那只股票指数的箭头像往井里丢 的石头一样,直直地往下掉。这一下看得他目瞪口呆。大厅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 到声音,不时有女人尖叫声响起。后来表示跌停板的信号出现,那一只股票的所 有指数全部消失。大厅里的人们还都坐在原处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电子显示屏没 动。直到有个女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捂着脸" 哇哇" 大哭着走出大厅,大厅 里的人们好像被解除了" 定身法" 一样,都纷纷站起身来,有的往电子显示屏跟 前凑过去,瞪大眼睛仔细地看着大屏幕;有的人扭头直愣愣地往外走,好像丢了 魂儿一样。 丁义就把自己裹进后边那伙儿人里,垂头丧气悒悒不欢地往家走。他脑袋里 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挖空了一样,只留下两个字:" 完——了!" 到了家门口, 他一屁股坐在门槛儿上,两手抱着低垂的脑袋,像石头刻的雕像一样,好长时间 没动一下身子。周春芳在屋里看见丈夫这副模样,心里立刻明白了。她坐在柜台 后边,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丈夫背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鼻子眼儿进出的空气 摩擦着鼻翼发出" 呼呼" 的声响。过了两个钟头,她把做好的饭菜端到桌子上让 哥哥吃晚饭,自己从屋里拿出一千块钱搁在桌子上对哥哥说:" 大哥,这笔钱您 拿着当路费,明天就买车票回新疆。回去之后,您给我们扫听一下有卖房子的没 有,恐怕用不了多久我们也会回新疆去住。" 说完之后自己一个人回到卧室插上 门就没出来。天都大黑了,周大哥赶忙把丁义叫进屋来,安慰他几句让他吃饭。 丁义此时已经像一个能走路的" 植物人" 一样,睖睖睁睁的眼睛发呆、神情麻木, 一声不吭躺在后屋的沙发上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第二天,周春芳帮着哥哥收拾行李把他送上火车。丁义躺在沙发上不吃不喝, 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刚开始周春芳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地把家里的钱点数清楚, 直接存入银行。但是第三天看到丈夫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不吃不喝,心里 开始有点儿发慌:" 别是把他急出病来了?听说人的神经病就是心里一时想不开 造成的。钱反正已经没了,别再把他急出个好歹来,可不就更麻烦了?算了吧, 只当是这些年做了一场梦,醒来还是两手空空一个身子扛着一个脑袋罢了。好歹 还过了几天好日子不是?何况自己的那一半儿是' 全身而退' 的。毛泽东不死, 我们还是三类人员家属,难道就不活了?" 周春芳心里自己安慰自己,慢慢儿也 就想开了。她把丁义扶到卧室床上躺好,又给他熬点儿绿豆粥放上糖,坐在床边 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嘴里安详地说:" 行啦!当初我嫁给你,并没有指望你能 发财致富,只想的是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咸菜窝头能填饱肚子,破衣烂衫 能遮挡身体,也就行了。现在再怎么说,咱们孩子都有了工作,咱们手里还有点 儿钱。更何况咱们往后还有退休金,过日子是不用发愁的。这点儿钱给儿子买间 房,凑凑合合也够了。孩子们自有他们的福,不用咱们瞎操心。事情已经这样了, 懊悔埋怨都没有用。咱们还是现实一些吧。我打算把这房子卖了,拿到的钱,也 够咱们俩回新疆买房子居住的了。听说现在场长又换了新人,你怕回去挨整的担 心,可以松下来了。" 周春芳就这样连说带劝,哄着,摩挲着,总算让丁义打起 精神从床上爬起来。他心里明白,老婆是怕自己思虑过度弄出什么病来,所以才 故意安慰自己的。其实她心里比自己更难受。因为她分明看出了这步棋,是自己 不争气,没有听她的话,才造成今天这个损兵折将的局面。从此他背着装有自己 现存全部股票的书包,天天到股票交易所去看显示屏,盼望着手里的股票有一天 能开盘,梦想着有一天手里的股票一涨再涨,自己抛出去稳赚一大笔钱,也好在 老婆面前有说话的份儿。但是这只股票开盘的消息一直都没有。虽然也有人在股 票交易所外边偷偷儿收购这只股票,只是价格低得实在太可怜。 周春芳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坚决主张把手里的股票低价抛出,但是丁义死活 不干:" 既然有人在这种情况之下还用现金收购,说明这只股票肯定会有起死回 生的一天。人家这是押一宝,想到时候狠赚一把。反正咱们现在也不指着这笔钱 花,索性也等一等,到时候也许能连本带利一块儿拿回来。" " 行啦!别做你的 美梦了!依我看,今后这个股票买卖咱们是绝不能再沾了。这可是个杀人不见血 的无底洞啊,还是老老实实过咱们的小日子吧,那种非份之财,咱们命中没有。 那些在股市上发财的人,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像你这样的散户,不吃你吃谁?" 两个人争来吵去,各不相让,最后还是周春芳采取了果断措施,趁丁义熟睡之时, 偷偷儿把他背包里的股票全部拿来,自己一个人天没亮跑到股票交易所门外找着 收买股票的人,以四成的价格全部出手。等丁义发觉追来,周春芳已经把钱存进 银行,高高兴兴地往家走了。丁义没有办法,只好垂头丧气跟着老婆回家。 从此之后,丁义整天游手好闲,无事可干。" 发廊" 他是去不成也无心去了。 闲极难忍,他的烟瘾酒瘾倒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过去他是从不抽烟喝酒的,在北京清河农场和他岁数一般大的年轻人,只要 一发工资,就是酒杯不离手、烟卷儿不离口,直到那点儿血汗钱折腾光了为止。 丁义开始也好喝两口,但是他只要一沾酒就会醉倒闹" 倒酒" ,吐得满地都是酸 臭的酒菜,还倒在地上打滚。后来同宿舍的人只要见他提着一瓶酒回来,立刻上 前抢过去扔掉,然后掏出一块五毛钱丢在他面前。——那时候只有酒精勾兑的" 稻香酒" 卖,也就是用稻壳子酿的酒,这种酒喝了上头,自然头疼。渐渐的丁义 也不好意思再买酒,就这样把酒忌掉了。烟卷儿他更是不能抽,只要一抽又是咳 嗽又是头晕恶心。那时候有些小青年为了表示自己已经是大人,也为了填补心里 的空虚,不少人很小就学着抽烟。丁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跟着学抽烟的。但是一 根烟没抽完,他就开始头晕恶心,在床上翻滚,用拳头砸脑袋,严重的时候还会 呕吐,脸色发青,像得了大病一样。这样折腾几次,吓得他也不敢再起抽烟的念 头了。 可是在他开始做买卖之后,一方面生活节奏紧张,为了解除这种紧张的情绪, 也为了商业活动的方便,他又开始抽烟了。后来发展到抽" 良友" 、" 希尔顿" 之类的外国烟。一来外烟劲头大,可以提神儿解困,二来这也是" 商场" 上表示 身份的一种方式。他兜儿里从来都是分别装着两种烟,一种国产烟,一种外国烟。 自己私下抽烟,就拿出国产的,和别人谈生意或同行之间会面,就拿出外国烟。 周春芳几次劝说他不要抽烟:" 那有什么好处?咱们在青岛不是看见' 戒烟展览 会' 上摆着的那个抽烟人的肺么?上边都是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儿,多吓人!酒少 喝一点儿还有些好处,可是这里天气这么热,酒喝进肚子里,不烧得慌?何苦让 酒去烧你的五脏六腑哇!实在闷得慌,你找人去打打小麻将,就打一块钱的,输 赢不大,只当解解烦闷罢了。" 但是让周春芳没有料到的是,丁义这一下生出了 赌心,打一块钱的麻将他觉得不过瘾,于是五块、十块、二十块,越打越大地赌 起来。丁义平时是个挺聪明的人,脑子里算计牌路也满精的,只是他最近因为股 票的事儿心情不畅,打起牌来未免有些急躁。只要一连三张摸不来有用的牌,他 就骂街摔牌踹椅子,本来想着在赌桌上赢点儿钱再去买彩票的,因为他听牌友们 说,最近国家推出" 福利彩票" ,如果中了大奖,能得几十万、几百万。他心里 琢磨着:" 这真是东方不亮西方亮,做买卖不成,倒股票又落个惨败。现在这个 彩票是国家出的,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就不信我没有这步运!当年在北京还不是 大着胆子一夜暴富了?能不能发财,主要是看你能不能抓住机遇。我得抓住这个 机会,中个大奖给老婆看看。让她知道我丁义不是等闲之辈!" 有了这个心思, 他就从每天打麻将的钱里抽出二三十块钱去买彩票。但是老天爷不睁眼,几百块 钱投进去,没听见一声响儿,闹得他心烦意乱,在牌桌上天天输钱。周春芳不知 道丈夫是因为买彩票不中而心烦气躁,还以为他是赢心太切,总是劝诫他:" 打 麻将千万别着急,本来你心平气和的时候应该是打不错牌的,你一急躁,心慌意 乱,该留的不留,该打的不打,闹得你自已一把牌乱七八糟,不输等什么?你要 想一想,着急是没有用的,谁都有手气背的时候,关键是在手气背的时候能控制 住自己的牌,少让别人碰牌,少点炮。有时候弄好了手气会突然转回来,变输为 赢。麻将这东西就是怪,你越着急,它越不给你来牌,越不来牌你越着急。这样 恶性循环下来,还能不输?" 后来周春芳发现丈夫不只是在牌桌上天天输钱,每 天还拿出几十块钱去买彩票。这一下她可真着急了。因为她爸爸有一个兄弟,就 是在旧社会为买彩票丢光了全部家产,最后投河自杀了事。她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丈夫:" 你们北京人不是有句话说' 财迷买彩票' 吗?你可千万别漟这个浑水儿! 还是我那句话,咱们是经过苦日子、穷日子的人,那一个月三十天只发几毛钱的 日子不是也过来了吗?钱多有钱多的开销,钱少有钱少的活法儿。你要是陷进这 个泥坑里,咱们这个家可真就算是败到底了,到时候连一个月几毛钱也没人给你 发。家里等米下锅,咱们又都老了,上哪儿去挣钱过日子?现在家里这点儿钱我 都已经派上了用场,除了给儿子买房之外,儿子结婚需要钱,闺女结婚不给不给 也得给几万块。咱们不管是回老家、去北京还是回新疆,也得要一笔安家钱。这 样掐头去尾算下来,还能有什么钱供你去赌、去买彩票?从今天开始,彩票你绝 对不能再买了,打麻将也只能打一块钱的,不然我可要采取紧急措施,制止你这 样乱糟蹋钱财的事儿,到时候你可别怪我不给你留脸面。" 对于老婆的" 严重警 告" ,丁义是" 忠言逆耳" ,根本不听,彩票照买,麻将照打不误。他心里说: " 这些家产还不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我现在花着有什么不行?只当我这些年还 在农场砖厂当苦力,还挣那几百大毛的工资不就成了?" 他每天在外边花着、玩 儿着,回家来见老婆脸上没有什么不悦的神色,他心里想:" 就是嘛!大老爷们 还能让老婆管住了?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 但是让他万没有想到的是:没过两 个月,老婆告诉他,这间房子已经卖掉了,买主已经把房款全部付清了。现在给 我们一个月时间搬家腾房,从明天起咱们俩人别出去了,在家里收拾行李回新疆。 丁义听了这话,登时目瞪口呆,心里说:" 老婆呀!可真有你的!这么大的 事儿,事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做了,也太不把我这个' 土地爷' 当神仙了吧?不 成!我坚决不同意卖房搬家!" 他急赤白脸地跟周春芳闹哄,扯高了嗓门儿嚷: " 你做的这是什么事儿?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跟我商量一下你就做主了?我是一家 之主,户口本上也是我的户主!你说了不算数,赶紧把钱给人家退回去。我不走! 今天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周春芳反而不着急不着慌,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微笑着,脸上露出心安神定的神色,看着气急败坏的丈夫不说话。等丁义火气发 完了,她这才站起身给丈夫倒了一杯茶,轻轻放在丁义面前,然后款款地说:" 这件事情我没法儿跟你说。你想想,这几个月来,你连输带买彩票,小一万块钱 出去了。照这样下去,咱家里有多少个一万块钱够你花的?咱们结婚这么多年, 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你心浮气躁的时候,再有理的事儿跟你也说不清楚。你再 想想,这个地方咱们住着,又没有太大的收入,每月就是那几百块钱的进项。这 里的生活费用可是一年比一年涨得快,前两年水费、电费、管理费才收多少钱? 现在收多少钱?照这样下去,咱们总是入不敷出,到哪一天算一站哪?等手里这 点儿钱折腾完了,咱们再动身搬家,到哪儿去住哇?与其坐在这里穷折腾,不如 早点儿走,趁着现在手里还有俩钱儿,到新的地方再谋划着挣点儿钱过日子。你 们不是常说' 人挪活、树挪死' 吗?咱们就挪一挪,挪活了不好吗?" 丁义的火 气消了,心也定下来,听着老婆说的话在理,自己也不好再坚持退房钱,只好顺 着老婆的意思,收拾行李,结束在武汉创业的历程。 他们决定不回老家也不去北京,因为周春芳那年跟丁义带着孩子回老家探亲, 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听说周春芳在外边发了财,都跑来求援。按照周春 芳的意思,钱是不能给的,可以买点儿礼物送送人。但是丁义好面子,大手大脚 地甩出了好几千块钱。就这样还是落下了埋怨,这个说小气,那个讲抠门儿,气 得周春芳发誓再也不回老家了。回北京也不行,儿子经常打电话回来,说起北京 的消费水平比武汉还高一大截儿,凭着俩人这点儿死钱能过几年?更何况丁义那 几个亲戚,早就念叨着丁义发了财他们也得跟着喝点儿汤。他们以前每次到北京, 大伙儿吃喝玩乐都是丁义掏钱付账。亲戚们买东西,张嘴就说" 借点儿钱" ,哪 一次借了还过?周春芳斩钉截铁地说:" 有钱万事皆好,没钱寸步难行;有钱你 是大爷,没钱你是孙子。就冲你那些亲戚,北京咱决不能去!" 就这样,丁义夫 妇决定去新疆回胜利农场定居。登上火车,丁义看着车窗外的繁华绚丽景色,感 慨地说:" 咱们当年刚来的时候,哪有现在这样繁华?这个社会真的进步了!不 知新疆那里是不是也跟着发展了。听说现在的库尔勒已经是一座中等城市,建设 得非常漂亮。咱们农场肯定也会变得好起来,咱们回去享清福吧!" 【阿印简评】这一章,写的是丁义在生意场上几起几落。 做生意讲的是" 商机" ,主要是" 大环境" 。 建国之初,国家重工轻商。因为商人都是资产阶级,是革命的对象,也就是 被打倒的对象。除了国营工商业,除了祖先遗留下来的工厂、店铺,很少有人想 着要办一家私人工厂,要开一家自己的店铺。到了1956年,全国的私人工商业统 统公私合营了,但是原来的工厂主、店主,却依旧没有解脱" 资产阶级" 身份, 仍被列为" 改造的对象" 。等到" 文化大革命" 一发动,这些店主、工厂主一个 个都成了牛鬼蛇神,被整得惨极了。 因此改革开放一开始,提倡人人经商,还真有许多人心有余悸,不敢贸然" 以身试法" 。只有两类人不怕:一类是高干子弟,一类是劳改劳教释放人员。前 一类人是有大树可依傍,不用自己出一分钱本钱,从老子那里弄张批条出来,就 能变成现钱,出什么问题,也都能" 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后一类人则是" 无 产者无畏" ,这些流氓无产阶级反正一无所有," 做生意有什么可怕?反正我就 是三类人员,还怕当资产阶级?赚了算我白捡,赔了最多再蹲几年监狱,不就是 吃窝头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当年在商场上发了财的,就是这两类人员。丁义 就是" 两劳释放人员" 做生意发了财的典型。他的确一无所有。当年在兵团,也 曾经有过" 月底只发几毛钱" 的日子。但是一旦国家号召经商,他首先积极响应, 把新疆的瓜子运到北京去推销。仅凭他的邻居是个炒货厂的业务员,他" 掘得了 第一桶金" 。从此翻滚成一个百万富翁。如果他能够急流勇退,这一生实际上已 经成了" 暴发户" ,连子女一辈儿都吃穿不用愁了。但是几乎没有一个人会嫌钱 太多的。有了百万,还想千万。于是一个跟斗栽倒,一枕黄粱之后,依旧一无所 有! 这就是一个暴发户的写照。 暴发户是赌徒,炒股票的人,何尝不是赌徒?丁义炒股票全军覆没,干脆就 当真正的赌徒:他买彩票,他打麻将,还是想一夜之间暴富。 幸亏他有个脑子清醒的老婆,总算给他保有了一半儿财产,没有两手空空回 到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