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恶有恶报惹灾祸 一、飞来横祸一命亡尹志奎灰溜溜地从北京回到新疆兵团胜利农场,在他之 前,他老婆赵淑珍已经带着他们的傻儿子回到这里。到了农场,她们没有地方居 住,就住在农场宾馆的四等房间里占据了一间屋,当作她和傻儿子的家。宾馆管 理员要她交房钱她说没有,让她走她又赖着不走,刚开始还在宾馆食堂赊账吃饭, 后来管理员见她不给钱就不再给她们饭吃。赵淑珍没有想到老了老了落得个无家 无业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了,她跑到场部民政科坐在那里又哭又闹。民政科科长 拿她没办法,就把情况反映到农场领导那里,理由是:" 赵淑珍是北京支边青年, 原来是农场职工,现在户籍还在农场,按规定应当予以救济安置。" 最后民政科 在新建的养老院院子外边清理出一间小屋子,给她们一些床铺被褥、锅碗瓢勺, 让她们在小屋里居住。吃饭问题按社会救济低保标准发放救济金,同时让赵淑珍 到农贸市场去打扫卫生,每月给她三百块钱工资。这样,母子俩总算有房住有饭 吃了。其实,赵淑珍身上还是有几万块钱的,但是她很有心眼儿,想着:" 傻儿 子要吃要喝,自己老了万一得病怎么办?趁现在自己还能动弹,一切向公家张嘴 要,身上这点儿钱,就留作救命用吧。" 就这样,她们定居下来了。 没过半年,尹志奎就回到农场来了。他看到老婆儿子住在那样破旧的小屋里, 心里很不平衡。于是就去找场长要求分房居住。场长听了他的话就笑了:" 你这 话,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听到过了。现在居然还有人提出福利分房,简直是笑话 ! 白日做梦——!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难道一点儿不知道吗?连我们干部,都 是自己掏钱买房住。" 尹志奎听这话茬儿挺硬的,没有办法,只好到老砖厂去找 钱老三。钱老三头几年老婆得癌症死了,儿子到外边去打工,现在家里只有他一 个人居住。钱老三正愁着没人跟他做伴儿,自然就同意让尹志奎住进来。" 我可 是有言在先,你有了房就得马上搬走! 还有,就是不能让你那个' 公共汽车' 老 婆和傻儿子住进来。我可惹不起他们。" 尹志奎心里气得很:" 他妈的,以前我 对他多好?现在真是' 墙倒万人推' 世道炎凉啊——!"当然,想归想,他眼下寄 人篱下,哪还敢说这些刺儿话?就满口答应先住下来。 尹志奎安定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找农场领导要求补发他的养老金。因为他 已经过了退休年龄好几年了。结果负责管理养老金的社保中心的答复,给他浇了 个透心儿凉:" 你已经错过申请退休的期限,不能办退休了。再说,这些年来你 没有交过一分钱养老保险金,你的档案,据张奇超回忆,是你自己通过他从档案 室拿走的。没有档案,我们就不承认你的职工身份。" 当年尹志奎生意最红火的 时候,琢磨着自己已经是身家几百万的富翁,这辈子就是躺着吃也花不完这些钱 了,还管退休不退休干什么?所以他根本就没交养老保险金,而且趁着跟张奇超 关系密切之机,让他把自己的档案取出来拿到自己手里。他心想:" 这一下我是 双保险了,过后半辈子的钱我有了,我原来白纸黑字写着的那些臭事儿进了我的 保险柜,就算是销声匿迹了。谁再说我教养过,我就铁嘴钢牙不认账,这样比那 些平反的右派解决得还他妈彻底,从此我变成清清白白的人了。" 当年让他心里 美滋滋的事情,现在成了让他" 懊恼恶心烦" 的事情。他跑到师部劳动局去上访, 要求恢复他的职工身份。局长亲自接待了他,告诉他说:" 像你这种情况可以办 退休,但是你得把你的档案找回来,不然我们没有办理的依据。" 那份档案,早 就在搬家的时候让他给烧了。他想出一个办法,就是打听出当年他在新疆农场那 些领导现在居住的地方,然后跑去央求他们给他写在农场当过职工的证明。好在 当年尹志奎每次从北京回来,都请这些当官的吃过饭,也送给他们一些小礼物, 有这点儿情份在,这些人还都给他写了证明。再加上唐亮、丁义他们也给他写了 证明,尹志奎拿着这一大沓子证明去找局长,但是局长只说了一句话:" 我们要 的是你的档案,只有档案可以作为给你补办手续的依据。这些证明没有用,不能 作为办理退休的依据。" 尹志奎把手里的一沓子别人写的条子丢在局长办公桌上,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和局长大吵大闹,被办公室的人找来负责保卫工作的武警战士, 把尹志奎连说带劝、软硬一起来地" 劝" 出机关大门。从此尹志奎就再也进不了 师部办公大楼了。 尹志奎没办法,只好又回到农场去找场领导吵闹。但是现任场长根本不见他。 尹志奎心里也明白,这位场长当年是张奇超手下的供销科长,尹志奎当年根本没 把他看在眼里,更不用说吃喝招待送红包了。现在他撞到人家手里,能有好果子 吃?折腾了一两个月,最后是农场民政科派了一个办事员找他谈话:" 这件事就 这样了,你再闹也没有用! 我们已经了解到档案是你自己通过张奇超非法从档案 室取走的,这一点张奇超也承认了。但是鉴于你的的确确曾经在农场劳动过,现 在你落到这个地步,我们也不能看着你饿死不管。因此领导研究决定,从这个月 起,由民政科每个月发给你三百块钱救济费。你身体还很健壮,可以到农田去打 工。那些打零工的人一个月可以挣一两千块钱哪! 你要是没意见,就在这份材料 上签个字,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财务科领钱。" 尹志奎听了这话,心里直冒火。 他想把桌上那份儿材料抓过来三把两把扯碎,扔在那个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小科 员的脸上。但是他不敢,因为有了这三百块钱,吃好吃歹他就可以对付一个月了。 他心里骂着:" 王八蛋! 这点儿钱还不够老子当年喝一碗汤的!"但是脸上却装出 笑容来,连忙在材料上签了字,赶紧往财务科跑去。 不管怎样,尹志奎算在农场安顿下来了。每天,他轮流着到当年那些" 狐朋 狗友" 家里去转悠。先是山南海北地" 山侃唿噜哨" ,尤其是他带着王吾、刘玉 宝在北京打天下给农场卖" 黑不溜秋" 哈密瓜干的事儿,让他连侃带吹的,怎么 也能混到吃饭的时刻,捎带着就可以噌一顿饭吃。 可是时间不久,尹志奎就相继听到他这两个" 亲密老战友" 的不幸消息。 头一个消息,是王吾被人暗算,住进了医院。自从尹志奎从餐饮公司退了股, 王吾就没了工作。几年来他东跑西颠儿,什么活儿都干过。刚开始,他跟着老浑 蛋蹬着三轮车到火车站给小旅社拉住宿的客人。他的对象都集中在千辛万苦到北 京来上访的老百姓身上。谁坐上了他的三轮车,就等于上了贼船一样。拉着人家 在北京几个胡同里转来转去,到地方就向人家要百十块钱车费,人家稍微犹豫一 下,张嘴就骂,抬手就打。最后让吃了大亏的人到公安局把他告下来,车站派出 所的民警把他们两人拘留十五天,三轮车也被工商所没收了。 蹬三轮儿不行了,王吾琢磨着北京道路上骑自行车的人很多,于是他就在二 环路路口上摆了个修车摊儿,反正补补车胎、紧紧螺丝、换个脚蹬子甚至拿拿车 龙他都能对付。但是北京吃这一行饭的人挺多,他们自己形成了一个规矩,就是 每个摊儿有自己的固定营业地点和范围,如果有人违反这个众人默许的规矩,就 会受到其他人合伙人的攻击和排挤。王吾一开始占的摊位比较偏,每天看着其他 摊主忙得满头大汗,自己却闲得打转转,心里非常生气:" 肏他妈的!老子这么 倒楣,摊上这么个位置。他们吃肉,老子连汤都喝不上!不成!我得想法子把那 个好位子抢过来。" 在那一路段,只有两个摊儿位置好,其中一个摊儿是从新疆 回来的汪麻子摆着。王吾就是通过汪麻子,才进了这个修车的行列的,他当然不 好对汪麻子下手。另一个摊主,是个四川来的农民,这个人非常能干,也能吃苦, 服务态度好,收费比别人低,因此他的回头客特别多。王吾决定对这个外地人下 手。他把两个已经成人的儿子带上,又找来老浑蛋、刘玉宝给他站脚助威。这一 天他来得特别早,就在人家的摊位上摆上了自己的修车摊儿。那个四川人也不甘 示弱,找来两个老乡跟王吾辩理。王吾破口大骂:" 你个龟儿子!谁让你来抢我 们北京人的饭碗的?马上从我眼前消失!不然我他妈碎了你!打你一个满地找牙! " 这时候汪麻子也跟着过来帮助打偏架。因为这个四川人比他收费低,把他的不 少主顾抢过去了。他平时看着这个人忙得团团转,心里就骂:" 龟儿子!龟儿子! " 但他也只能是干生气没办法。这个四川人看着王吾这边人多,尤其又是在北京 的地面儿上,怕闹出事儿来自己是外地人要吃亏。只好忍下这口气儿,把摊子摆 到王吾原来的位置。但是凭着他的手艺和低收费,每天找他修车的人还是不少。 这可是王吾所没有料到的。于是王吾去找刘玉宝讨主意。刘玉宝在勒啃王吾一顿 炸酱面之后,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你小子在离你车摊儿左右不远的马路上撒点 儿图钉,剩下的事儿不用我再说了吧?" 这一招虽然损点儿,但真管用。撒图钉 的头一天,王吾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了,连他老婆和儿子都手拿锉刀跟着王 吾后边补胎。但是这一招王吾没吃半个月就遭了别人的暗算。不知道是汪麻子见 王吾生意好心起妒意而下了暗手,还是那些吃了图钉亏的人起了杀机,反正那一 天晚上王吾出来遛弯儿,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块砖头,不偏不歪砸在他的脑门儿上。 这一砖头把他砸进了医院,命总算是保住了,但医生说伤着脑子了,从此王吾躺 在床上不能动,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得知王吾被人暗算的消息,尹志奎心里想着应该给刘玉宝打个招呼,让他替 自己去看看王吾,同时劝他们实在不行就回到新疆农场来。连他这样有本事的人 都不得不回来,更何况他们两个既不能说又不想卖力气的人了。在这里好歹每月 还有几百块钱退休费,吃、穿、住还都不用发愁。但是还没等他打电话过去,又 传来刘玉宝到密云水库偷鱼淹死在水库里的消息。 刘玉宝在城里混不下去,就一个人跑到密云县城租了一间房住下。他反正是 " 单身光棍儿一根苔" ,平时在街上给人打个短工、干干杂活儿,混一口饭吃还 是不难的。他喜欢没事儿到水库去钓鱼。一来钓上鱼可以自己开开斋,二来钓得 多了还可以卖点儿钱花。但他为了省钱,不到水库专设的钓鱼区去钓,而是自己 找一处没人儿的僻静水边偷偷儿钓。等到人们发现他的尸首,已经不知道他死了 多长时间了。公安局的结论是不慎落水,街上好善的人家掏钱把他送到火葬场一 烧,就算给他刘玉宝的一生画了个句号。 二、四处奔忙落凄凉紧跟着尹志奎回到农场的就是张礼。前边讲过,张礼得 到" 右派改正" 的通知并被宣传部门树为" 宣传战线牧马人" 的称号,调到省城 在宣传部门任职。对于这份儿工作,他是既满意又不满意:不满意的是按照中央 文件精神,像他这样一直独身一人没有结婚的" 右派" ,平反后可以调回原单位 ——北京的报社。可是省委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找他谈话,要求他留在省城工作, 具体的工作就是" 清理三种人" ,并答应工作完成可以考虑调回北京或者安排更 重要的岗位担任领导职务。所以他虽然很不满意把他强留在省城,但是让他担任 打倒" 四人帮" 以后国内最重要的政治任务,又是他比较满意的。他到任之时, 正是全国上下" 清理三种人" 彻查" 四人帮" 干将的运动开展时期," 文革" 刚 刚结束,人们几十年被这种运动整得心有余悸,谁愿意做这种得罪人的事儿?而 且在单位里找一个" 文革" 中" 干干净净" 的人,怕是一时间也很难找到。所以 张礼的出现,正好充当这个脚色。因为他没有参加过" 文革" ,正是个" 干干净 净" 的人选。上任的第一天,他就被任命为" 清查办公室" 副主任,专门负责正 处级以上干部的审查和处理。之所以给张礼这样一个重要的职务,一来他一直在 基层农场劳动,跟机关干部没有一个有牵连的,不会徇私舞弊。二来他刚刚获得 平反,一定会有感恩心态,对领导交办的工作会认认真真办理的。其实领导上没 有想到的是:这两条理由都不太充份,对于张礼来说,让他做" 整人" 的工作才 是他最喜爱的。过去的年代,在他被别人整成" 右派" 之前的" 肃反" 、" 三五 反" 政治运动里,他都是一个响当当的革命派、批判别人的干将。因此他从一个 刚参加工作的小职员一路提升为校对员、文稿审核员、副编辑、通联记者、专栏 记者,而且有望升为编辑室副主任。当年张礼在报社里的职位不断提升,自然引 起姑娘们的注意,张礼这个小伙子长得还是挺帅的,一米八几的个头,身材不胖 不瘦,两只大眼睛镶嵌在浓密的眉毛下边,面部五官摆的位置都恰到好处,谁看 了都说:" 这小伙子真帅!"业务上他能一目十行,在会议上发言他从来不看稿子 可以围绕着会议中心议题滔滔不绝说上几个小时从不走题。所以,社里最漂亮的 几位姑娘都看上了他,而其中一位跟他非常般配的姑娘跟他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 阶段。可是张礼命中不济,正赶上毛泽东施展" 阳谋" 策略布下" 大鸣大放" 的 罗网。缺抻短炼的张礼以为这是他越级升官的好机会,只要把现任领导说得一钱 不值,在运动中立下汗马功劳,就可以越过副主任升为正主任甚至有可能副总编。 因为过去历次政治运动里,积极响应领导号召的人就是运动过后能够升官的人选, 这从他的提升经历也可以证明这个人事变动的经验。当然这一次他失算了,他万 万没想到他的言论并不是把他划为右派的主要原因,而是跟他谈婚论嫁的姑娘, 正是报社一位副主任看中的女人。那位副主任其貌不扬,自然不是张礼的竞争对 手。但是老天爷把机会送到副主任手里。副主任在党委会上坚决主张把张礼划为 " 极右分子" ,只是由于党委书记看在平时张礼表现确实不错,历次运动都是积 极响应的骨干力量,所以划为一般右派处理了。 到了社会最底层——劳改农场,按说大家都是" 犯过错误的人" ,都是右派, 谁比谁高?可是张礼却看出一步高棋,那就是积极靠拢政府干部,帮助他们做他 们要他做的任何事情。这一步棋张礼算是走对了,从此他基本上脱离体力劳动, 有" 严管组" 的时候,他必然是那个组长。平时没有政治运动,就会给他分配一 个打扫卫生的轻活儿,养精蓄锐以待下一个运动开展时使用他。只是到了新疆塔 里木修路,由于有张奎印、尹志奎等一干人跟他展开靠拢领导的竞争,更由于他 头顶" 摘帽右派" 的政治头衔,总是竞争不过那些人。所以几年来他不得不参加 班里的劳动,这反倒给他带来一个莫大的好处,那就是使他的身体得到锻炼,让 他在平反后有饱满的精力,能立刻投入紧张的" 清查运动" 工作中。 在给他分配工作之前,他被冠以" 新疆牧马人" 的称号,在各地的宣传部门 讲演。主要是讲他如何顶住政治上的压力和生活上的困苦,在劳改农场和边疆修 路工地上埋头苦干,从没有一点儿怨言和埋怨情绪。他的" 事迹" 一下子在新疆 传开了,在招待所住着的时候,服务员见了他都叫他" 牧马人" 。这在所有当年 平反的右派里,是他独有的荣誉。多年之后,在不认识他的人面前,他仍然自称 为" 新疆牧马人" 。 在他调入" 清查办公室" 当副主任以后,他还得到过" 宣传战线上的一颗红 星" 的称号。在那里,他能" 明察秋毫" ,他能一句话、一个字地深挖被清查人 的一言一行,从而" 上纲上线" 地给他们定下罪名、写下处理意见。他的行为特 别得到一些" 文革" 中受打击迫害、心里念念不忘" 复仇" 的老干部的赞许和支 持,也使他本人深藏内心的" 报复" 心态得以淋漓尽致地得到发挥和实施。 " 清查三种人" 的工作并不难做,因为单位里众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谁 在" 文革" 中是什么表现,谁在造反行动中得到好处,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一清 二楚的。所以张礼的工作只是整理大量的揭发检举材料,从中找出重点核心问题, 然后汇总成一份份材料上报给单位党委领导,该怎么处理自有领导讨论决定。但 是写上报材料中,有很大的文章可做,笔杆子掌握在人的手里,同样一份儿材料, 既可以避重就轻、轻描淡写,也可以上纲上线、深挖紧追。所以张礼感觉到自己 现在就是这些人的" 政治判官" 、" 命运天使" ,每天上班都是高高兴兴进入办 公室,先把座椅、桌面收拾干净,把一杯花茶沏好,然后等着档案员把材料拿过 来,这才开始郑重其事地看材料、写汇总。单位安排张礼住在办公楼最上层的一 间腾空的办公室里,每天下班吃过饭张礼就会坐在专门给他配置的一张沙发上, 看着专门给他安装的彩色电视机打发空闲的时间。 这一天天已经大黑,张礼照例坐在沙发上享受他这副处级的待遇,观赏着流 光溢彩的电视节目。突然有人轻轻地敲门,这让张礼心里不由得一惊:" 这么晚 了,谁上这儿干嘛?是不是那些被清理的人来刺杀我?" 因为办公楼一下班就是 一座空楼,根本不会有人进来的。但是能进来的人必定是本单位的人,因为大门 外有军人站岗,不是本单位的人根本进不来。就在他惊魂不定的时候,敲门声变 得重起来,同时一股柔柔的娇滴滴的声音裹着一种让张礼闻着心跳加快、眼直口 呆的香水味道透过门缝传进屋里来。张礼根据这股香水味儿猜测来者一定是个女 人,凭他一个常年参加体力劳动身强体壮的男人,不会惧怕一个女人的。但是他 还是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后问:" 谁呀?现在已经下班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 只听那娇弱的声音说:" 张主任,我是来找您交揭发检举材料的。我一个女人 家,不敢大白天上班时间到这里来。怕的是让别人知道了要报复我。您把门打开 我把事儿跟您说完就走。" 听了门外那个女人说的话,对张礼有莫大的吸引力。 一来她说是来送检举材料的,这正是张礼最感兴趣的事儿。几十年来养成的一种 习性,他能从揭发检举之中找到自己的乐趣和刺激;二来几十年里张礼很少接触 女性,不是他不乐意而是根本没有这个机会,因此他对女人也就是异性比较敏感。 他连忙打开房门,只见站在面前的是一位已近中年的妇女,只见她穿着入时,面 色姣好,更由于她身上那一股浓浓的让张礼头昏目眩的香水味儿,使得张礼满脸 堆着笑容把女人迎进屋来。一坐下来那女人四下看看,并没有急于递交什么材料 而是说:" 哎哟——! 我的张处长啊——! 不! 张大主任。您怎么住在这样简陋 的房子里?像您这样重要的干部,应该给您在宾馆里开一个房间才对呀。那里边 有空调、洗澡间,夏天屋里的冰箱装满了冰镇啤酒随便喝。现在一天比一天热了, 您哪能住在这个连电扇都没有的房子里?过几天我找领导提个建议,应该给您配 备齐全的家用电器,让您享受一下人间的温暖。" 她进屋伊始,就没有说什么揭 发检举材料的事,只是东扯葫芦西扯瓢和张礼闲聊。张礼一个人住在这里,正感 到寂寞无聊,有这样一位还算漂亮说话又体贴人的女人陪自己聊天,正是张礼巴 不得的事,所以两个人就都忘了说材料的事,只是闲聊。过了一会儿,只见那女 人冲着张礼嫣然一笑,嗲声嗲气地说:" 张主任,您怎么没把嫂夫人也一块儿带 来呀?嫂夫人一定是美貌赛天仙,她得配您这位大主任,也是她的福气。" 张礼 连连摆手说:" 这么多年,革命工作太紧张了,每年的运动里都是听报告、作传 达,开会、整理材料,把人都忙昏了。个人问题顾不上解决! 领导上不是一再教 育我们,个人服从组织,先公后私,革命工作需要我们不结婚,我们就无条件服 从组织。" " 唧唧唧——! 张主任真是革命干部里的楷模! 我真羡慕您哪! 应当 把您为革命牺牲个人生活的事例宣传出去,大家都像您这样,咱们国家的共产主 义早就实现了。" 那女人竭尽语言之能事,大捧张礼。把张礼说得心花怒放。几 十年来,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些溢美之词从一位漂亮女人的嘴里说出来。他嘴里 连忙说着:" 哪里! 哪里——! 我做得还很不够,离党对我的教育和要求还差得 很远。往后还需要大家的帮助和领导的教育,更需要像您这样的革命同志支持帮 助我做好工作。" 说到这儿,那女人从手提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用报纸包得严严实 实的东西放到桌上,说:" 张主任,您现在日理万机,工作这样紧张,但是也要 注意身体呀! 没有健康的身体,就没有干革命的资本。我爱人叫我给您送来一只 珍贵的鹿茸。这可是男人补养的好东西,而且还是野生的马鹿鹿茸。本来是下边 的战友送给我爱人的,可是他想着您现在正需要这东西补养身体。请您万万不要 推辞,这也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张礼活了四十多年,还从没有任何人给他送过 礼物,更何况这样贵重的礼物。他心里一阵狂喜,嘴里却说:" 我身体棒得很, 不需要这样东西,还是拿回去给您爱人用吧。" 那女人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动 手把包在外边的报纸剥掉,露出一支土黄色的鹿茸放在桌上。她指着鹿茸对张礼 说:" 您就甭推辞了,这个东西是你们男人专用的壮阳药。您辛劳干革命这么多 年,用它来补补身体,也是应当的。您现在做的工作,是保密的重要工作,我们 不能参与其中,只能用这个方法支持您做好党委交给您的工作。" 说完这话,女 人冲张礼抿嘴一笑,就起身告辞走了张礼愣怔地看着女人离去,脑子里却反复闪 烁着女人临走时的笑容。女人走后,张礼就躺在床上闭着眼想着那女人的身材、 模样,完全把什么揭发检举材料丢在脑后忘得一干二净。那女人的笑意中包含了 许许多多的含意,让张礼在女人走后的大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频繁闪现 女人的笑靥进而又默想着女人那鼓鼓的胸部再联想到女人的下身。这一夜的折腾, 让张礼直到上班前半个小时才起床,打着大大的哈欠去上班。 这之后一连数天,张礼脑子里总是闪现着那女人的倩影。可是那女人就像在 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有出现在张礼面前。 又一个星期日,还是晚上,只是张礼并没有打开电视机看电视节目,他躺在 床上脑子里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这也难怪他,一个独身几十年的男人一旦接触 了女人,尽管只是表面的朦胧的靠近,也会引起他一连串的幻想和梦呓。正在这 个时候,那个神秘的女人又出现在张礼面前。这一次张礼心里想:" 只要她不表 示出反抗的意思,我就给她来个' 霸王硬上弓' ,也尝尝女人的味道。" 可是像 张礼这号人,大都是心硬手软,什么都敢想什么都不敢做的男人。但是那女人却 从张礼那贪婪的目光中得到了一种她正需要的信息。于是两个人没说几句话,一 个正想入非非却又不懂得一点儿勾引女人的手段感到无从下手,一个正为着某种 目的来引诱张礼上钩的见火候已到,一个几十年里从没挨过女人身体的男人遇到 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该发生什么事,读者自己就可以想象出来了。事情做完了, 那女人穿好衣服,并没有跟张礼再说什么话,就径自走了。这时候张礼才感到事 情有点儿奇怪:" 她叫什么?为什么来找我?……" 但是平生以来第一次跟实实 在在的女人发生性关系,使他很快地忘却了去思考这些个疑问,而是苦苦地回味 跟那女人性交的乐趣。" 怪不得世界上的男人都拼着命去追女人,原因这里边还 真有说不尽的乐趣和说不出的快感。" 事情就是这样奇怪,那女人又是一个多星 期没有露面。这一回张礼的思念可比上一次苦得多了。那一次只是浮想联翩好似 隔着一层纱幕看那女人的肉体,这一次是真真切切挨着了柔滑的肉体并且在那上 边还发泄了积存了几十年的性欲。现在张礼已经是欲火烧身,每天工作的时候都 是心不在焉,只要看到女人出现在他面前,他都要仔仔细细看一看。搞得一个办 公室的女人都感觉他跟刚来时好像变了一个人。刚上班时张礼看见女同事都是低 头顺眉不敢正眼相视,给人一种腼腆的印象。现在的他已经使用大胆的、挑逗的 目光巡视着每一位女同胞。在他眼里,好像每一位女同胞都像那个女人一样,想 跟他做那种事儿。这一次整整熬了他半个多月,那个女人没有露面。这一段时间 也正是整理上报材料最紧张的时候,党委办公室催了几次。一位党委秘书来到办 公室下达了命令:" 党委马上要研究讨论清理三种人工作,你们十天之内必须把 材料整理好报上来!"材料实在太多了,张礼是独身一人,他表示愿意加班整理材 料,于是吃过晚饭他就回到宿舍略微休息一下,再到办公室工作。可就在这个时 候,那个女人神不知鬼不觉已经在他的宿舍里等着他了。两人一见面,张礼就丢 掉了那套假斯文的面孔,上前抱住女人就是一顿强吻,两只手在那女人身上揉来 摸去,然后就要脱女人的裤子。那女人任他吻任他摸都没有反抗,只是见他要解 裤带就拦住了他:" 今天不行! 我身上来了例假。" 但是张礼依然不依不饶地摩 挲揉搓,那女人一把把他推开,脸色立刻板了起来,语调威严地说:" 你知道我 是谁吗?我凭什么上这里来投怀送抱?" 一说到这个,张礼立刻停住手,往后退 了几步,面色疑惑地反问:" 是啊,这正是我想问你的话呀!" " 告诉你,我是 部里杜副部长的老婆。" 那女人口气十分严峻,却把张礼听得目瞪口呆。因为杜 副部长就是单位的领导,只是他在" 文革" 中是一个全省响当当的造反派头头, 受过" 中央首长" 接见后被提升上来的。这一次有大量的揭发检举材料,是针对 他来的。今天晚上张礼就是要把这个人的材料整理好,明天一上班交给党委秘书。 " 这个女人是不是杜副部长指使她来引诱我的?她要让我干什么事?我该怎么办? 会不会毁了我的前程?" 这会儿张礼脑子里非常迅速地思索着,要急速得出答案。 但是那女人不容他思考,就一针见血地指出:" 就凭你一个老右派,能沾上我这 样一个高贵的女人吗?告诉你说,咱们两人那天在床上干的时候,我丈夫已经用 照相机拍下照片了。你要是听我的话,按照我告诉你的办法去做,咱们以前的事 儿不但不会露出马脚,今天和以后,我都会来跟你幽会。不然的话……后果你是 清楚的,我就不多说了。" 这一番话让张礼出了一身冷汗。他心里连连对自己说 :" 完了! 完了——! 几十年好不容易盼到今天,却败在一个女人手上。老天爷 真是不睁眼哪!"但是他心里并没有糊涂,他强压住心里的愤怒,瞪着眼说:" 说 罢,你想要我做什么?其实我也没什么可怕的,反正已经劳改了几十年,大不了 再回到农场去,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女人看出张礼的外强中干," 噗哧" 一声 笑了:" 你不用这样想,我既然要你做事,肯定已经想好了不能让你出事。不然 你出了事还能替我做什么事?" 说罢她趴在张礼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张礼大睁 着眼睛看着她疑惑地问:" 这样能行?" 那女人点点头,张礼仰着头想了想说: " 这倒好办,反正是我整理材料,过去写材料的手段我还是会不少的。避重就轻、 釜底抽薪、偷梁换柱都是现成的方法。这不用你教我全会,你就甭管了,一会儿 我要加班整理材料就可以全做了。你跟你丈夫就䝼好吧!"说完他迫不及待地把那 女人一抱,两个人倒向床上,就急不可耐地做起他想了十几天的事情来。 尽管这位杜副部长是一位" 千夫所指" 的文革派," 打砸抢" 的领头人物, 但是在" 清理办" 上报的材料里,不少事件都是" 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所以 党委研究对他的处理只是降职降薪调回到他原来起家的行政科还担任副科长。单 位里的群众对这个处理结果很不满意,不少" 文革" 中被他残害过的人都纷纷到 上级领导那里上访告状,上级领导也作了批示,对杜副部长这样的" 文革" 干将 一定要一查到底决不姑息。可是老天爷帮了张礼的忙,这位杜副部长在医院被查 出患有肺癌而且是晚期,从他一住院到他死去只有不到半年时间。所以清算他文 革账的任务虽然搁到张礼头上,但是" 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 了。因为调查杜 副部长的事张礼经常到医院病床前找他核实一些情况,反而给他带来跟杜夫人接 触的机会,在此期间张礼和杜夫人从在单身宿舍幽会变成到杜副部长家里明舖暗 盖。后来杜副部长一命呜呼,两个人就真的在一起同居了。杜夫人不想跟张礼结 婚的原因是因为第一孩子们不同意她跟一个曾经是" 老右派" 的人结婚,怕的是 万一形势有变,张礼的政治出身会影响他们的前程。第二是杜夫人在宣传部门工 作了一二十年,她深知搞政治宣传工作的通病,今天你跟的形势紧又跟对了人, 你就可以一步登天、连升三级;要是明天上边有了人事变动,或者政治形势变了, 你就可能一落千丈甚至变为" 阶下囚" 。毛泽东时代的几十年里,无数的运动中 发生的人事升贬,不正是说明了吃政治饭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律吗?所以她害怕万 一形势有变,她从副部长夫人变成了老右派老婆,那就什么都完了。而张礼也不 愿意和杜夫人办理结婚手续,因为他还没忘了要想办法调回北京去,要是在这里 一结婚,就不符合调动条件了。所以后来的这么多年,张礼就一直不明不白地住 在杜夫人家里,一直到后来办理单位内退,杜夫人要他搬出去居住,他竟然没有 属于自己的房子,只好暂时租房子居住。这就成了后来张礼想到回胜利农场养老 的一个原因。 在宣传部门工作了五六年,按照张礼的资历,他应该提升为正部长都有富余。 但是国家总的形势变了,政治宣传部门的工作任务也随着变了。张礼不能适应这 个变化,他还死抱着老的宣传方式工作。因此历次提升干部都没有他的份儿,为 此他一肚子牢骚,时常上北京借开会之机去上级部门上访,找他的一些已经成为 高级干部的老熟人去求助。他这样闹虽然单位领导不得不给他升职,给他一个副 部长的职衔,但是没有实权,只让他管管后勤和机关行政事务。而他往北京调动 的事情一直没有音信。其实他不知道,当年坚决主张把他划为极右的那位副主任, 早已经升为单位副总编,而且正是分管人事工作。所以他的调动问题一直到内退 都没有解决,随着时间的推移,张礼也习惯了在省城生活,反正副部长当着,一 个实际上的老婆和家接待着他,因此他对调动的事也就看淡了。 " 清理办" 的工作结束后,张礼被任命为外宣处的一个办公室主任,对他宣 布是副处级待遇。张礼想想,虽说待遇低点儿,也差不太多,也就认可了。就这 样他在这个职位上干了四五年,工资涨了不少,职位却一直没有提升,对此他心 里非常不满,经常在他" 老婆" 面前发牢骚:" 像我这样干了几十年革命的老干 部,哪个不是副局级以上了?当年跟我在一块儿工作的人,现在都已经是新华社 副社长了,那可是副部长级呀! 我当年比他的工作能力强多了,不是那次该死的 运动,现在我起码也是个副部级了。现在可倒好,干了这么多年还是副处级,眼 瞧着我的岁数快到退休的份儿了,真是气死人了!" "老婆" 劝说他:" 现在这个 社会,第一位是钱,只要每个月工资多给你涨点儿,就是叫你勤务员又有什么关 系?听说中央有了新精神,像你这个岁数,恐怕没有提升的希望了。现在那些像 你一样岁数的人,哪个不是天天晃晃悠悠地上班,留个好身体比什么不强?哪儿 像你这样,成天老想着升官,有什么用?" 张礼虽然在外边一贯都是争强好胜, 但是在" 家" 里对他这个" 老婆" ,从来都是百依百顺。因为就是这个漂亮又清 秀的女人,让他尝到了性交的快感和男女之间的家庭生活,还是这个女人无偿地 接纳了他,不但给他一个家庭的温馨,还让他没费劲儿就当了一儿一女的爸爸。 所以他心里对这个家非常看重,不愿意为一点儿小事儿让这个欢乐从他面前消失。 北京发生了" 六四运动" ,新疆的学生也集会游行。张礼被部长找去临危受 命,让他在省城的一些大学校园里专门搜集一些出格的言论,整理成文备查。对 于张礼这个" 好斗" 人士来说,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况且部长许诺: " 这件事做好了,可以考虑你的提升问题。" 这让张礼实实在在兴奋了一阵子。 可是他每天在大学里奔走抄录那些言论,他发现这些言论跟他脑子里想的有不少 相同之处。比如:" 中国的民主还不够,要像美国那样任何人都能质问总统、任 何人都能竞选总统才行。" " 中国应该大开国门,把美国人请进来,具体指导我 们的经济建设和政权建设。" " 共产党应该平等对待各民主党派,让其它党派的 人也能有机会当政府总理、当国家主席。" …… 他脑子里认真想过之后,觉得这些话说得不错呀!要真是能够达到这样的境 界,凭他的能力,这个部长让他来当应该没有问题。由此又勾起他心里对久久不 提升的不满。他觉得这个社会就应该让这些学生起来闹一闹,要真是闹出个好结 果来,他就可以坐享其成了。所以他虽然记录了大量的" 不满言论" ,却只上交 了一部分,一来他防备万一学生闹不成事儿,他也记录上交了这些出格的言论, 算是完成了领导交办的任务。要真是闹成事儿,他就可以混水摸鱼进而推波助澜 捞点儿好处。张礼在调查学生活动和言论的时候,为了能讨得学生的信任进而取 得真实资料,张礼被授权可以适当讲一些" 出格" 的话。可是张礼脑海深处因为 有跟学生相同的观点,所以说起对政府、对共产党不满的言论滔滔不绝,竟比一 些学生说的还多,触及问题的实质还深,而且能够举一反三、举例说明,让他的 言论更具有说服力。结果他的言论被其他奉命调查学运思潮的人收集起来,汇报 给有关部门。部长把他紧急召集回去,让他深刻反省,狠挖思想根源,写出思想 检查来。部长的命令把张礼气坏了,他当面跟部长顶撞:" 不是你们叫我这样做 的吗?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把尺度掌握得那样准?现在你们把屎盆子都扣在我 头上,拿我当你们升官的踏脚石?没门儿——! 我上北京告你们去!"于是他气冲 冲读去了北京,正是这一次吃了王吾的羊肉串儿,让王吾狠狠地坑了一下。张礼 回到省城,利用自己的职务优势,用宣传部的名义给北京工商局发了一封检举信, 把邪火全都撒在王吾身上,一下子把王吾整倒,出了他一口恶气。可是他并没有 把单位领导告倒,反倒是他自己被调到信访接待处去了。部长对别人讲的一番话 传到他耳朵里,把他气得七窍生烟:" 这个老右派,一点儿感恩之心都没有。党 挽救了他,给他一条生路,他反倒牢骚满腹。好吧,既然他爱发牢骚,就让他到 信访处去天天听那些上访人的牢骚去吧。" 可是生气归生气,他可是一点儿办法 都没有,连他那个" 老婆" 都指着鼻子骂他:" 你这个老右派,一点儿真本事也 没有,整天光是窝里斗的本事。真比我老公差远了。我老公当年从一个小职员几 年工夫一口气爬到副处长,哪儿像你这样窝囊废!"骂得他连大气儿都不敢吭一声, 老老实实到信访处去上班。 在信访处上班,他确实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把信访工作做好,借此重获领导 的欢心,脱离这个让人心烦的工作。有人来诉苦,他会说一些同情的话语,然后 把上访人打发到地区的信访部门去。有人来告状,他会非常耐心地听告状人讲述 他的冤情,然后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再告诉他去公安局或是法院解决。总 之不论是抱着什么问题来上访的,他都能因势利导把上访人说得心服口服地走人。 可是他没想到,他的前程,就像" 二小儿扛房梁" ——顶到头了。自此不论 他再怎么努力,也没有脱离信访接待工作。到了他没有几年快退休的时候,他也 不再想什么升职的事儿了,因为" 家" 里的事情简直让他心乱如麻。" 老婆" 头 几年就已经开始到外边寻找她的快乐去了,整天不回家,有时候还跟着相好的男 人到外地去旅游。屋里的两个孩子也都大了,女儿经常把男友带回家里吃吃喝喝, 时常向张礼伸手要钱。儿子更厉害了,他根本不去找工作,而是迷恋上电脑游戏。 他要是回家来,一定是手里没钱了,来找张礼要钱。张礼每个月将近四千块钱工 资,就这样让两个孩子盘剥得剩不下什么钱。" 老婆" 刚刚退休,每个月一千多 块钱养老金根本不让张礼见到一分钱。所以现在的张礼对这个" 家" 已经厌烦透 了。 但是除了这个" 家" ,他又没有地方去居住。找领导要房,已经根本没门儿 了,因为单位有福利房的时候,他摆出" 高风格" 放弃了分房。现在所有人都要 自己掏钱买商品房居住,他张当然也不例外。这时候离他退休已经没几年了," 老婆" 郑重向他提出:" 儿子半年后要结婚,这所房子就给他做新房。我要跟着 女儿去过,你自己想办法找房子住吧。" 这些事堵在张礼的心窝儿里,怎能让他 不心烦? 这时候,他已经没有心思做那个接待工作了,而此时从中央到省委对信访工 作要求非常高,要求各地调动精干人员加强信访工作。这一回张礼因为还有一年 多就到退休年龄,被单位列入" 内退人员" 名单,条件是工资照发、回家闲居、 等待退休。可是在这个实质上不属于他的" 家" 里,他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自 己几千块钱全都搁在这里供他们吃喝,还要听他们骂骂咧咧的闲话:" 这么多年 在我们家里白吃白喝白住,住旅馆还得交店钱呢?""你算我们家的哪颗葱啊?我 妈那时候瞧着你这个老右派没家没业怪可怜的,这才临时收留你住几天。你倒好, 一住就是十几年! 让我们单位的人都说我们家是右派窝,让我们在外边丢人现眼。 快走吧! 这儿的户口本上没你的份儿。" 张礼气得跟他们对骂:" 不是我这几十 年挣的工资把你们这些狼崽子养活大,你们上哪儿吃饭去?现在把你们养大了, 养肥了,你们反过来想咬我一口?没门儿——! 要我走也得说清楚,我这每个月 四千块钱工资都让你们花了,一年就是五万块钱,算下来我扔在你们家少说也有 五六十万了。拿钱来我立码儿就走,不然这里就是我的房子,我就得占一间屋。 " 但是吵归吵、说归说,张礼心里也明白自己这十几年只能算是" 拉帮套" 。跟 那女人没有办理结婚手续,自己就没有名份,怪只怪当初自己光想着调回北京去, 要是自己坚持办手续,那个女人是不敢不跟自己去办的,因为她要靠着自己养活 她的儿女。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有自己想办法找房搬出去是唯一的路。论起 买房,张礼是连想都不敢想。十几年来,自己一点儿积蓄都没有。找单位领导要 房,领导上最后只是答应看在他过去的苦劳上发给他五万块钱的住房补贴。这时 候让他想起头年在信访室接待一个人的事情来,那人的一席话给他留下了深刻的 印象。 那是一天早上刚刚上班,走到机关大门口,张礼一眼看到一个架着一条拐杖 的人正在门口跟站岗警卫述说着什么话。那个警卫看到张礼,连忙冲那人说:" 好了,你不用对我讲了。你跟着张副科长去信访室谈去吧,他是专管你们这些上 访人的事儿的。" 说罢冲张礼喊:" 张科长,这个人天没亮就到这里吵闹,他想 进去见领导,你把他带走吧。" 那人一回头,张礼顿时愣住了,因为眼前这个架 着拐的人虽然人变瘦了,身上的衣服也是油脂麻花破破烂烂,但是他那四方脸庞, 浓眉大眼是张礼非常熟悉的。刚进新疆时为了在戎昊臣面前争宠,他经常在梦里 跟这个人争吵打架,这时他脱口而出叫了一声:" 你是张奎印?" 几乎是同时, 那个人也喊了一声:" 你是张礼——?!"张奎印一只手伸过来要跟张礼握手,张 礼看看那黑糊糊瘦骨嶙峋的手掌没有伸手。这时他才注意到张奎印另一只袖子是 空空的,垂着,没有露出手掌来。他面露惊讶地问:" 你的手脚怎么弄成这样了? 出了什么事儿?" 张奎印面色阴暗沮丧地说:" 一言难尽哪! 你现在是平步青云, 成了政府的大干部,我可是' 屄歪马子漏、灾祸一起来' ,活到现在,除了身上 这一袍一挂,连个蹦子儿都没有了。这真是老天爷不睁眼哪! 我张奎印几十年一 直忠心耿耿跟着共产党走,没想到如今竟落得找谁谁都不管的地步。没法子,我 只好到这里上访告状。今天老天帮忙能碰上你,看来我的问题能解决了。" 这时 候那个警卫连忙催促着说:" 张科长,你把他带走吧,在这大门口影响不好!"于 是张礼径直往里走,张奎印挪动着拐杖一步一拐跟在后边往办公室走去。 进了办公室刚一落座,张奎印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张礼以为他不小心跌倒了, 连忙上前去扶他起来。可是张奎印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单腿跪在地上给张礼磕头, 嘴里连连说:" 老张,你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当年我做了不少得罪你的事,你千 万别记在心里。我这里给你赔罪了。这也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金壶当银壶, 您大人有大量。这一次您帮帮我把事情解决了,我回去以后每天烧高香把您当祖 宗供奉着……。" 说实在话,刚一看见张奎印,张礼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种幸灾 乐祸的联想:" 这小子也有今天! 想当初处处跟我作对,恨不得把我打入十八层 地狱他心里才解气。现在老天爷惩罚他了,说起来还真不如一个要饭的。我要是 他,早就去死了,成了这个样子,还活着干嘛?还不够丢人的?" 他真想说几句 挖苦他的话,出一出当年跟自己明争暗斗的恶气。但是到张奎印趴在地上的可怜 相,心里又不忍得再对他说什么刻薄挖苦的话,于是他伸手虚晃一下,做出要扶 他起来的动作,但没有挨着他的衣服手就缩了回来,嘴里说:" 嗨! 过去的事儿, 就让它过去吧!人都老得快要死了还提它干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年从北京 清河农场到新疆塔里木,你小子可真够狂的! 除了干部,没有你不整的,连张文 景、王汉这么老实的人你都不放过。不是我这个人说话损,恶有恶报,老天爷的 报应真是一点儿不错呀。算了吧,你已经落到这个地步,我今天不跟你计较了, 但愿你从今往后能夹着尾巴做人。再要继续作恶,你那只脚和那只手恐怕也落不 下了。" 张奎印趴在地上给张礼一连磕了几个头,听了他的话,这才从地上连滚 带爬拄着拐杖站起身来。张礼一指办公桌前的一条长凳示意他坐下来,然后又说 :" 我记得我平反的时候,你不是已经当了农机连的技术员了吗?后来隐隐约约 听人说,你小子跟着戎昊臣发了财,还娶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媳妇儿。现在你老 婆在哪儿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让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张奎印看了看张 礼,又四下看看办公室里走动的人们,然后小声地对张礼说:" 老张,你好人做 到底,行不行?我昨天只吃了一顿饭,到现在肚子还空着哪!这会儿肚子咕咕叫 个不停,你能不能给我拿两个馒头来填填肚子?" 张礼这时也看到屋里的人都注 视着他们,觉得在这里说话实在不方便,于是就站起身来说:" 好吧,你跟着我 出去找个饭馆,我管你吃饱了。" 五个馒头两碗粥下了肚儿,张奎印这才有了精 神。他对张礼说起自己根本不是右派的冤屈,说起在戎昊臣手下发财的经过。更 说到戎昊臣死后自己也连遭不幸,不但被炸掉一条腿,还破财变成穷光蛋的整个 经过。说到这里,他连连唉声叹气嘴里唠叨着:" 也不知道我这辈子作了什么孽, 一条腿没了,辛辛苦苦攒下的钱也归了别人,按说一个人倒楣也就算是到头儿了 吧,没想到我后来的事儿更倒楣。没有后来这一步,我现在起码还有养老金养活 自己。唉——! 我真是倒楣到家了!"张礼连忙急切地问:" 是啊,你已经落了残, 还能有什么倒楣事儿落到你身上?" 张奎印端起饭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用 他那黢黑的手掌抹一抹嘴,接着说下去。 三、赔了夫人又折兵原来,张奎印丢了一条腿,整天在家里呆着不能出去做 事。他想想觉得自己怎么也应该算个工伤啊。因为自己是为公家承包炸石头项目 的,出了事故自己虽然有责任,但是自己丢了一条腿就应该抵消了应负的责任。 而公家应当负的责任就是给自己一个工伤待遇,然后再给他办理提前退休的手续, 让他在家里休养。但是现在公家对他不闻不问,他没有了生活费,还要自己架着 拐到十几公里以外的私人砖厂去当维修工挣钱吃饭。所以他在家里越想越生气, 再加上看着老婆王秀英公开养汉子自己管不了她,心里的火气都落在对公家的气 愤上。于是他一连几次去找农场领导,声言要农场给他办理因公负伤提前退休的 手续,还要求场党委给他无代价分一套新落成的商品楼房,作为对他因公负伤的 补偿。场长刚开始还耐心对他解释政策条文,到后来干脆不再见他,只是让劳资 科的文秀英来对付他。最后话赶话文秀英说了一句:" 你要是看着兵团不好,你 就办个离职手续,还能落个离职费,算下来能有万把块钱哪。怎么样?你好好儿 想想,这可是我看在你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的份儿上特殊告诉你的内部规定。" 张 奎印被文秀英这火上浇油的话激怒了,他立刻回答:" 离职就离职! 谁怕谁?就 凭我这一身技术,艺不压身,吃遍天下。到哪儿还混不出饭钱来?" 王秀英听说 能有万把块钱的进项,也一口赞同离职,因为现在他们所在的单位已经破产,他 们现在都是在家里待业,没有一分钱收入。每年都是靠着到农业单位去打工挣点 儿饭钱生活。在农田里干活儿是很辛苦的,王秀英是最怕干活儿的女人,再加上 她现在的名声臭极了,正经的人都离她远远的,让她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所 以她极赞成张奎印离职。有人劝他们:" 没有几年就可以退休了,熬到那时候, 就可以坐在家里吃养老金了。" 但是张奎印却回答说:" 就凭我这一身手艺,到 哪儿混不出一份儿工资来?我就偏不靠他这点儿退休金,看我能不能活?" 他一 定要" 拉硬屎" ,谁还愿意管他的闲事?于是两口子领了一万多块钱离职费,加 上卖房子和家具,一共将近两万块钱,张奎印跟着老婆回了四川。 来到四川绵阳,老婆让他到一家制砖厂去打工,她自己整天擦胭脂抹粉四处 闲逛。张奎印在这里举目无亲,连一个能跟他聊天的人都找不到,整天就在制砖 厂干他的机械维修工作。四川的工资很低,老板每个月只给他三百多块钱。因为 他行走不方便,所以老板给他找了一间破屋,他就住在工地上,每天跟着工人一 块儿吃三顿饭。制砖厂本来就是季节工作,夏季是厂里最忙的时候,因此张奎印 也就住在厂里不回家。厂里的工人大都是本地的农民,他们跟张奎印混熟了以后, 慢慢地就把他老婆在本地当姑娘的时候,就是因为作风不正才远嫁到新疆去的, 现在回到老家,她又跟原来那些老情人厮混在一起的事儿告诉了他。张奎印耳朵 里灌进这些话,心里自然冒火,可是眼看着自己落到了这步田地,要是再没有了 这个老婆,他在这里还混得下去吗?没奈何,他只有忍耐,有人跟他聊起他的老 婆,他就笑一笑躲开。时间长了大家都叫他" 汃耳朵" ——" 汃" 是四川方言, " 软" 的意思。" 汃耳朵" ,就是" 听老婆话" 、" 怕老婆" 的意思。最近一段 时间更有人提醒他说:" 你老婆现在可是跟一个国外回来探亲的商人勾搭在一起 了,你可要小心哪!你要是没有了老婆,在这里怎么生活呀?" 张奎印听了这话, 自然到处去打听那个商人的情况,他心里的小算盘是这样打的:" 反正老婆一向 都是主动勾引男人的,这要是搭上一个有钱的汉子,从他手里弄个十万八万的, 我也就不用再到外边打工了。" 他这么一扫听,原来那个男人是当地人,出国到 印度尼西亚经商十几年了,现在从印尼回来探亲。在县城集市上看见貌美的王秀 英,自然让他心动,孤身一人在这里寂寞难耐的他,跟仰慕富商的王秀英自然一 拍即合。王秀英从此经常夜不归家,反正张奎印住在工地管不着她,再加上王秀 英脸皮已经磨出膙子,谁爱说什么她都不怕了。张奎印对此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他在老婆身边都管不住,更何况不在家里住了,他感到无奈只好装作不知道。 可是就这样忍耐还是不行,老婆到工地去看他,看见他坐在机器旁边呆着, 就去找老板,让老板给张奎印另外找点儿活儿干,好多挣一份儿工钱。因为机器 正常运转,维修工自然在一边坐着没事儿干,可是张奎印只有一条腿,他能干什 么活儿呢?他老婆对老板说:" 就让他坐在切坯机上切坯吧。" 老板听了当然高 兴。因为切坯工在厂里算是技术工种,工资比一般工人要高,要是让张奎印兼任, 只要再给他添加两百块钱工资,他就可以顶一个切坯工了。张奎印心想:" 反正 自己平时没事儿坐着也是坐着,有点儿事做做,还可以多挣点儿工资,只要老婆 不跟他吵嘴,让他安安静静过日子,就全有了。" 所以他就答应下来,机器正常 运转的时候,他就坐在切坯机上切坯,机器有了故障,他就可以下来维修机器, 两不耽误。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老天爷不睁眼,才干了三个多月的切坯工作,在 一次切坯操作中,他两只手正在调换钢丝,切坯平推头不知什么原故在没有踩踏 板开关的情况下竟然开动起来,活生生把张奎印一只手掌从手腕处切断。工人们 手忙脚乱把张奎印送到医院,经过抢救,张奎印生命脱离危险了,但是一只手掌 从此跟他的身体分了家。他在医院养伤,老婆带着一位在法院工作的老相好跑去 找老板谈判张奎印的" 工伤问题" ,经过那位法院工作人员一番法律解说,老板 同意一次性给张奎印三万块钱" 工伤补贴" ,并把现金立刻交给张奎印老婆。第 二天张奎印就被老婆接出医院回到他们那间用竹席和麦草筑就的房子里。老婆每 天给他做有酒有肉的三顿饭,还给他添置了两套衣服和一件羽绒服。张奎印心情 非常沮丧,原来只是少了一条腿,双手还能做事,现在少了一条左腿和一只右手 掌,那只好的手掌要扶掌拐杖就做不了别的事儿了。按老婆的说法," 你现在就 是一个吃货了,造粪的机器!"他自然不敢还嘴,还要微笑着应付老婆的咒骂。他 以为一个男人这样低声下气、忍气吞声,老婆应该满意了吧。哪承想在一次老婆 给他做了一大桌大鱼大肉和上好的白酒款待他之后,他当然酩酊大醉。等到第二 天醒来,他发现身边的老婆没在,她那床被子还叠得好好儿的,可见老婆这一夜 没有回家。这对张奎印来说,已经不是新鲜事儿了,老婆经常彻夜不归,他也无 力计较。可是一连两三天过去了,老婆连一点儿影子都没见,这可让他有点儿心 慌,因为没有人给他做饭吃他饿得慌啊。于是他出门到处去打问,没有人知道他 老婆的下落。直到第五天有人把一封信交给他,他一看就傻了眼,信上歪歪扭扭 地写着:你自己一个人过吧,我不能让你连累一辈子。现在我已经去了国外,你 不用找我也找不到我。还告诉你,家里的钱我已经全都拿走了。我到那边要用钱 哪。我照顾你好几年,也对得起你了。其他话就不用再说了。你还是回新疆吧。 在外边我要是过得好,我会给你寄点儿钱回来的。农场的地址我知道。再见! 张 奎印手拿着这封信就哆嗦开了。要知道,他在本地一个亲人也没有,眼看着马上 就要饿肚子。他去找当地政府,人家说:" 你把你老婆找来,我们给你处理。" 他心里明白:这话等于白说。他一个残废人,上哪儿去找老婆?这时候有明白人 给他出主意:" 你去找砖厂那个老板,让他给你出路费,你回新疆吧。你在那里 干了一辈子,那里的单位应该管你的养老。在这里你是举目无亲,离开得越早越 好。你那个老婆你也不要再想她了。她本来就是个作风不正的女人,不值得你留 恋。" 张奎印想想,人家说的这些话是对的。现在只有到新疆农场去,自己在那 里堂堂正正是" 北京支边青年" ,按政策他们应该管他的养老。于是他真的去找 那个老板,那个老板为了少一些麻烦,就给他买了一张火车票送他上了回新疆的 火车。 回到胜利农场,他拄着拐杖去找农场领导。场长把他带到劳资科让文秀英接 待他,文科长说了一大堆同情他的话,可是话锋一转:" 你现在已经和农场没有 任何关系了,我们不能管你的养老。你去找民政科吧,他们可以发给你一点儿救 济金,够你吃饭的。" 为这事儿,他跑到师部去找劳资处和社保中心,人家的答 复跟文科长一模一样。同时农场民政科给他办了救助手续,每个月发给他一百五 十元救济金,让他住在农机连一间破败的土坯房里。张奎印当然不甘心这样对待 他,于是就跑到省城来到信访处告状,这才发生前边叙述的情节。 张礼听了他的故事,心中不免黯然伤神。他让张奎印点了一桌菜,让他美美 地吃了一顿饱饭,然后送给他一百块钱路费,让他回农场去。张奎印见没有别的 办法,就哀求张礼以省委信访处的名义给他写一封给农场的回函,意思是让农场 彻底解决他的养老问题。张礼答应他的要求,回到办公室给他写了一封这样内容 的公函,盖上信访处大印交给他。张奎印凭着这封信回到农场把农场的所有领导 找了一个遍,连哭带叫的哀求领导给他解决养老问题。最后农场领导请示上级同 意,让他住进农场养老院,管他的吃、住,每月给他一百块钱零花钱。从此,张 奎印才算是有了落脚之地,在农场养老院里" 安居乐业" 了。 张礼在思考自己落脚地的时候,想起了张奎印的话:农场现在有了养老院, 按张奎印的说法,房间设施还不错,跟一般的三星级宾馆差不多。干脆我带着我 这每个月两三千块退休金回农场定居去吧。这些钱在那里够四五个人生活的。我 在那儿还不是足吃足喝抡着花这些钱都花不完,何苦在这里养活着他们还要受他 们的气?" 因此,张礼毅然决然离开那个本不属于他的家,连户口都迁到农场定 居了。他回到农场没多久,就遇上童玛丽从北京回来,这一下又引发了他的幻想 :" 干脆跟童大屄搭个搭个,这个娘们儿虽然老了,可是还有当年的风韵。我现 在这个样儿了也就将就点吧。" 于是他请石俊玉喝了一顿酒,让他去找童玛丽给 自己提亲。可是石俊玉话还没有提到正题,就被童玛丽一口回绝:" 你告诉那个 姓张的,老娘就是把全世界的男人都扒拉一遍也轮不到他! 让他死了这份儿心吧 ——!"后来张礼又见胡慧英回到农场,他的心眼儿又开始活动开了。尹志奎见他 色迷瞪眼的,就利用这个话题,骗他的钱花。尹志奎一口答应帮助他找胡慧英说 媒,可是一连让张礼到饭馆请他吃了几次饭,总是一抹嘴儿就找个借口推托。到 最后勒啃了张礼三百块钱做媒的" 鞋钱" ,这才带着张礼去找胡慧英,结果是张 礼 "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本想找尹志奎要回那三百块钱,可是尹志奎老是躲着 他,后来干脆去了库尔勒,有人看见尹志奎在库尔勒街头上摆摊儿给人算卦。找 不到他,张礼也只好作罢认倒霉了。 四、摆卦摊峰回路转尹志奎怎么会混到摆摊儿算卦的份儿呢?这话还要从他 刚回到农场说起。尹志奎来到农场,他在北京的时候就想好了,要跟赵淑珍和傻 儿子一块儿住。可是来到农场一看,赵淑珍住的地方竟然是一间破房子,而且她 还要尹志奎给她生活费。尹志奎原来满打满算一定能够办下退休来:" 再损了, 一个月不得给我开五六百块钱?" 可是万万没想到,在师部和农场闹了个满城风 雨,最终只不过闹下来三百块钱救济款!没办法,他只好跑到老砖厂去,在钱老 三家里住。一来躲一躲赵淑珍整天追着他要钱,二来守着原来那么多的" 自己人 " 、" 哥们儿" ,东噌一顿西噌一顿,就可以对付着混日子。 他在钱老三家里住着,刚开始每天由钱老三给他做着吃,连早晚洗脸水都是 钱老三给他烧好端来,就像当初钱老三傍着他吃喝那时候一样伺候他。但是没过 一个星期,每天连酒带肉的四五个菜变成了两三个菜,菜里的肉越来越少,最后 变成每顿只有两个素菜,每顿的主食都是钱老三到市场上买的凉馒头冷饼子。而 且钱老三还不住地对尹志奎念叨着:" 现在什么东西都涨价了,我这点儿退休金, 每个月还得给儿子交按揭的房钱,真是够吃不够花,有打醋的没有买酱油的钱。 " 最后他还要意味深长地说一声:" 这日子过得是真紧巴呀!"说这话的时候,尹 志奎还没有批下救济金来。他手头虽然有一点儿钱,但他不敢随便花掉,更因为 他觉得过去这个钱老三没有老婆的时候经常到他家里吃吃喝喝,虽说他经常指使 他干这干那,但从没跟他要过一分钱。在北京销售农场瓜子的时候,还特意给钱 老三几吨瓜子去卖,卖回来的货款他只收一半,等于是半卖半送了。现在刚刚在 他家吃了几天闲饭,就惹来他没完没了的闲话,心里实在有气。可是他知道自己 口袋里不顶劲儿,说话就硬不起来,只好在钱老三面前装糊涂,所问非所答地混 日子。 为了不在屋子里呆着听钱老三唠叨,他就经常跑到场部附近去转悠。听别人 聊起:库尔勒街头新近出现不少老头儿老太太,蹲在路边,面前摆一张纸壳板, 写上几个字,就凭着一张嘴给人算卦,每天居然有不少的进项。其实他到师部去 上访的时候,也看到过库尔勒市的商场附近有几个老头儿和老妇人蹲在行人道旁 边,面前摆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卜算吉凶" 。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还真见 到一些人蹲在算卦人面前,听那算卦人白话。 在北京清河农场劳改队里,他曾经认识一位在北京很有点儿名气、当年北京 人称他" 黄铁嘴" 又叫" 黄蛤蟆" 的" 卜算师" ,有两年多时间,他天天跟这个 人混在一起,听他聊侃算卦的诀窍和秘诀。那时候他是为了化解无聊和寂寞,现 在看到这些人身不动膀不摇光凭这一张嘴一天就能挣个百儿八十块钱,自然引起 他的心动了。于是他求张礼在一张硬纸板上给他写了这样几个字: 北京铁嘴黄蛤蟆独传弟子——尹铁嘴来疆显灵合八字断吉凶诚则灵去是非指 财缘 他也跑到库尔勒市一家大商场前边的路旁,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只见他头戴 瓜皮帽( 是从殡仪用品商店买来的) ,身穿对襟中式褂子,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 马尾巴毛,粘在他那光溜溜的下巴上,脚穿一双北京老式靸鞋,从外表,看俨然 一个老学究的打扮。但是他一连坐了五六天,竟然没有一个人找他算卦,眼看着 他身旁几个老头儿、老太太,每天都能有百十块钱进项,他心里急得直冒火。因 为他在库尔勒住着旅馆、吃着饭馆,每天都要花钱,一分钱进项没有,还不得坐 吃山空?这时候他想起黄蛤蟆曾经对他讲过的转运气方法——贴靴法:" 那一年 我刚开张,一连几个月没有挣到一文钱。后来我借了高利贷请了行家师父吃了一 顿饭,人家教了我一招。我让我的女儿假扮成曾经在我这里算过卦的人,一大早 我刚刚开张,女儿就披麻带孝来到我面前跪倒在地哭着说:' 先生,前几天您的 卦算得太准了,我家孩子他爸爸当初不听您的劝告,没有出门去避一避。果不其 然,昨天被汽车撞死了。我一个小寡妇,现在又失业,带着两个孩子,可怎么办 哪!现在我求求先生再给我指一条生路,您不是算卦的先生,您简直就是活神仙 哪!'女儿连哭带嚎的这么一说,引来不少围观的人,大伙儿七嘴八舌这么一说, 登时就有不少人找我算卦。从此之后我的运气越来越好,所以人家才送我外号' 黄铁嘴' 。" 尹志奎脑筋开了窍,按照当年黄铁嘴的方法" 如法炮制" ,如此这 般安排好了。第二天他刚刚坐到路边的小马扎上,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人慌慌张张 一路小跑来到他的面前,面对着尹志奎立刻双手抱拳连连给他鞠躬,嘴里大声说 着:" 您不是尹铁嘴,您简直就是活神仙! 我丢的那个钱包,按您指的方向一下 子就找到了。我现在就是来给您送钱的。" 说罢,这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儿钱 來双手举着递给尹志奎,然后转过身对围观的人说:" 这位老先生不愧是北京来 的尹铁嘴,前几天我的一个钱包找不到了,里边有好几千块钱。急得我老婆犯病 住了院,我也急得头发都白了好大一块。有人给我介绍这位活神仙,给我算了一 卦。他告诉我一个方向去找,果然一下子就找到了。当时这位活神仙说了,要是 找不到,他按照钱包里的钱数赔给我,要是找到了,我给他一千块钱。现在我按 照当初定的数目给他送钱来了。活神仙,您数数,这是整整一千块钱。" 尹志奎 板着脸用教训的口吻说:" 小兄弟,不是我说大话吧?那一天我要不说找不到我 全数赔给你的话,你还不相信我呢。现在事实摆在面前,怎么样?要知道,我的 师父黄铁嘴,当年是给蒋介石算过命的。他老人家的师父,是给马连良算过命的。 当时他说过:马连良还有十五年的运气。果然,到了十五年头上,马连良遇上' 文化大革命' 把小命儿送了。我们这是一代传一代:我能上知五百年,下知三百 年。只是事关重大,不能泄露天机,不然我的小命儿立刻完蛋。" 这时候在围观 的人里边有一个人说了话:" 你别吹牛! 像你们这种骗人的把戏,我见得多了。 这样吧,你算算我有几个儿子?要是算准了,我送给你一百块钱,算不准你赔我 一百块钱。怎么样?敢不敢算啊?" 这时候先前那位送钱来的人抢过话头说:" 你这个人不讲理,一会儿先生算出来你有几个儿子,你硬是不承认,谁拿你有什 么辙?" 那人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咖啡色表皮的户口本儿来,向围观的人们扬 了扬,说:" 我这里有户口本为证,我有几个儿子,这上边不会有假的。一会儿 等他算完了,大伙儿可以打开来看,谁对谁错,不就完全清楚了?" 这时候一位 胖胖的女人挤上前来说:" 你们不用争了,我来做个公证人。" 说罢从那人手里 拿过户口本儿,接着说:" 一会儿他算得对不对,我打开户口本儿让大伙儿看。 " 好奇心驱使围观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尹志奎这个算卦摊围得水泄不通,而 且越围人越多。这时候只见尹志奎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 中华" 牌香烟。 这种高级香烟,在库尔勒市是很少见的。围观的众人见他拿出这种烟来,都瞪大 了眼睛。尹志奎慢慢撕开烟盒的封纸,弹出两支烟卷儿来,递给前来送钱和叫茬 把儿的人。后者伸手挡住了递过来的烟卷儿,瞪着眼说:" 我是来叫你算卦的, 不是来抽烟卷儿的。你要是算不出来,马上给我一百块钱,我立码儿离开这里。 " 尹志奎笑眯眯地说:" 这位兄弟不要性急,山人已经把你这个卦算好了。你心 里想的什么我也全明白了。甭着急,你抽着烟卷儿听我给你说。" 那人不太情愿 地接过烟卷儿,点燃了抽着,眼睛紧盯着眯缝着眼睛抽烟的尹志奎。不一会儿尹 志奎慢条斯理儿地一只手扳着另一只手指,嘴里叨念着什么,然后睁开眼睛,轻 声轻气地说:" 这位兄弟,你的命中只有一个儿子,现在还在中学上学。对不对 呀——?" 说完眼睛看着那个人。 那人立刻把嘴里的烟卷一下子摔到地上,厉声说:" 错了! 我有一儿一女, 龙凤胎。不信大伙儿可以看看户口本。" 众人正在惊愕地看着尹志奎如何解释。 只见尹志奎还是稳坐小马扎上轻轻摇着他那小脑瓜说:" 是啊,你是有一儿一女, 可是因为你在' 文化大革命' 中坑害过人,所以老天爷把你的女儿收走了。你的 女儿在五年前被人杀害了。对不对呀——!"尹志奎拉长了声音问。 那人立刻眼睛瞪得大大的,呆立在那里半晌没说话。那个胖女人翻开户口本, 只见上边写着一个女孩的名字,不过户口已经被销掉了。死亡原因,写的是" 非 正常死亡" 。 这时候,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一片" 啧啧" 的声音。那个人从惊呆中清醒过来, 连连点着头说:" 您真是活神仙! 五年前我的姑娘被人害死了,这一点儿不假。 您是怎么算出来的?" 尹志奎笑眯眯地说:" 天机不可泄漏。我自然是掐算出来 的。你甭管我是怎么算出来的,只要你说对不对就行了。" 那人连声说:" 对! 对! 对——! 对极了! 您真是活神仙,我算是服气了。" 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百 块钱的钞票递给尹志奎。 这一幕让围观的众人开了眼,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尹志奎的名声一下子传 开了。每天到他这里算卦的男女老少不下十几个之多。他每天随随便便就可以收 入百十块钱。其实那两男一女,就是钱老三、石俊玉和尹志奎的老婆赵淑珍。他 们合伙儿上演了一幕" 贴靴法" 活报剧,送来的一千块钱和打赌的一百块钱都是 尹志奎事先给他们准备的。户口本自然是伪造的。事后尹志奎请这两个人吃了一 顿高级饭馆,算是答谢。从此之后,半年的工夫,尹志奎的卦摊儿生意一直不错。 只是有时候遇到刮风下雨,他就得收摊儿,不免影响他的收入。于是他想起解放 前老北京的" 命馆" ,就是有资本的算卦先生租一间门脸儿,坐等上门算卦的人。 这时候他已经有了一些积蓄,就在市中心地段租了一间濒临倒闭的服装店做自己 的" 命馆" 。店铺有了,还要装修一下。因为算卦的房间,要有一种既幽静又略 带神秘感的气氛,还要有气派,才能吸引人。而且这个门面是两层楼,楼下做买 卖,楼上就可以住人。他让已经在库尔勒市内到处游荡着乞讨的张奎印给他找一 个装修公司,按照他的意图连设计带装修。 张奎印住在养老院里,虽说不缺他的吃和住,但是看着别的北京人兜儿里有 钱,吃饭馆、逛商场,心里冒火。可他是一个社会供养人员,有吃有住,就算不 错了,哪儿还会给他发多少零花钱?为这事儿他去了一趟师部,事情虽然没有解 决,但是让他发现了一个来钱的办法——那就是乞讨。起因是他正坐在路边的马 路牙子上休息,没想到竟然有人到他面前给他丢下一块钱。他惊奇地看着那人远 去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他是一个残疾人。就凭这一点,他就可以沿街乞讨。积少 成多,也会有不小的收入。所以他尾随着尹志奎来到库尔勒市,尹志奎坐在路边 算卦,他就在离他不远处坐在地上乞讨。收入自然不如尹志奎,但是一天下来, 也能有几十块钱收入。有时候见尹志奎空闲了,他就跑来跟他聊天,时间一长, 两个人倒还真有点儿" 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的意思。因为有时候尹志奎偶然也 会请他吃一顿包子或者一碗牛肉面,所以尹志奎叫他去找装修公司,他就拄着拐 杖在市内转悠。当他走到新建的石化大道的时候,看到迎面有一个很大的广告牌, 上写着" 慧福装饰有限公司" 。看到牌子,他喜出望外,这正是他要找的装修公 司啊。可是他找到公司所在的大厦门前,门口站岗的警卫说什么也不让他进门, 并且连连挥手怒叱:" 快离开这里! 要饭也不长眼睛?这里是市里头最豪华的大 楼,能是你要饭的地方?快滚——! 再不走我把你揪到派出所去!"张奎印连哀求 带解释告诉警卫他是来替人找装修公司的。那个警卫凭他说什么,就是不让他进 大楼。这时候只见一辆轿车停在楼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位女士,径直往大楼里走 去。张奎印看着这个女士有点儿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个警卫可能是 被张奎印纠缠烦了,就指着那位女士对张奎印说:"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找装修 公司吗?这位老板就是装修公司老总,有什么事儿你对她讲吧!"那位女士听了警 卫的话,立刻转过身来看着张奎印,然后眼睛瞪大嘴微张着,显出一副惊奇的面 容,迟疑地说:" 你是不是胜利农场的那位张奎印张副连长?我是胡慧芸,胡慧 英的女儿,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一回,轮到张奎印大惑不解了。他早就听说胡 慧英母女二人发了大财,已经到省城去发展房地产业了,怎么会在这里碰上她? 而且她怎么会放弃最赚钱的房地产业而来这里搞装修行业? 张奎印当然不知道这里边的内情。自打《慧福建筑总公司》因为王守仁" 运 毒品" 一案而遭受了其他建筑公司的攻击和指责,胡慧英就决定公司撤出省城回 到库尔勒市再行发展。可是没等到公司撤出去,一些省府官员因渎职受贿被纪委 追究,进而牵扯出胡慧芸行贿的问题。省公安厅经济犯罪侦查队把胡慧芸抓起来 审查,并且告诉她:" 只要你老老实实交代所有的问题,能够检举其他官员受贿 的案件,就可以对你减轻处罚。" 胡慧芸到底年轻,她把老州长和一些收过他钱 的官员都一古脑儿抖出来,最后她被法院宣判两年徒刑缓刑三年。眼看着公司业 务在省城已经做不下去了。这时候,王守仁又一再来电话找女儿要钱,他声称在 广东认识了一个外商,可以一起做房地产生意。他要女儿汇点儿钱去开展业务。 胡慧芸一连几次给他汇款,已经将近百万了,却不见他有什么开展业务的报告发 回来。胡慧芸不放心,连忙派丈夫坐飞机去广东寻找王守仁。结果到了那里,才 知道王守仁因吸毒上瘾,一直靠着骗女儿的钱买毒品吸毒。后来女儿因行贿事发 也被抓进拘留所,顾不上给他汇款。断了财源的他开始参与贩毒以便" 以毒养毒 " ,结果被" 缉毒大队" 一网打尽,进了拘留所。追问之下,才知道汇来的钱都 被他吸毒用了。现在他人已经进了拘留所,据说要判重刑。胡慧芸听丈夫说了原 委,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解救父亲,只好让丈夫回来再想办法。可就在此时,又传 来王守仁在拘留所里自杀的消息。他是夜间上厕所的时候用小刀割腕自杀的。人 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王守仁就这样给自己的一生划上了不光彩的句号。 胡慧芸把王守仁自杀的消息告诉已经在胜利农场跟李囤结婚的妈妈胡慧英。 胡慧英听了,心里很有感触地对李囤说:" 说起来当初我嫁给王守仁的时候应该 说他是一个不错的人。不论人品、才智还是道德方面,都算得上是个上等人。只 是那几年让四人帮给带累坏了。本是好好儿的一个人,可惜了的。" 李囤不同意 他的看法:" 不是有科学家说过,人是高级动物的话吗?只要是人,都有两面性, 谁也不能例外。就是说,人有善、恶的两面性。在社会环境的影响下,有的人向 善一面得到发展,恶的因素就受到控制,这个人就表现出是个好人。相反的,要 是在社会影响下,他恶的一面得到生长,他身上善的一面就自然越来越小,这个 人就是我们说的走向犯罪的人的。现在可以评论毛泽东了,在他身上同样不是这 样吗?过去他为解放中国做了不小的贡献,可是坐了江山,他害怕丢掉权力的私 心得到发展,他身上的恶的一面就让他失去了理智,结果他的晚年犯了错误,给 中国造成多么大的损失啊?再说王守仁吧,他过去出身好,爸爸是高级干部,自 己又聪明能干,自然处处都是顺境。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以一个' 救世主' 的身 份对待我们这些' 社会底层的人' 。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对他来讲都是轻而易举、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到。比如' 抗旱备荒' 年代,他能给我们这些' 臭三类' 搞 来猪油、猪肉和代食品,那可真是功德无量的事情。这主要靠的是他的家庭背景 和他的身份。可是' 文革' 来了,他爸爸被打倒,他也从天上一下子掉到地上, 对过去的留恋和对现在的仇视,就让他身上被善良压住的恶性得到了抬头的机会。 这个时候,那个姓朴的恶婆娘正好给了他复仇的机会,让他的恶更进一步发展, 使他慢慢儿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再举一个例子,白忠这个人咱们都知道,他过去 跟现在的王守仁完全一个样儿,真是无恶不作。可是自打他的恶性受到社会变化 的遏制,' 文革' 让他失去了所有的权力,变成跟我们一样的人,他的善性就占 了上风。现在社会形势好了,不再提' 阶级斗争' 了,他的善性得到进一步发展, 终于变成了一个好人。听说他前些日子还到美国去看望儿子,你说这个变化大不 大?所以说,一个人的善恶是可以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当然也有例外, 像张文景、王汉,就应该说是例外的人。他们有定性,能够克服社会环境给他们 的压力,始终保持自己的观念不变。这样的人,就是过去古代人中的' 圣贤' 。 能够达到这样境界的人是不多的。" 胡慧英听了连连点头:" 你说得有道理,照 这样讲,你也应该算是一个' 圣贤' 了?" 李囤嘴一撇说:" 这就能算圣贤了? 那中国人里能有多一半儿的圣贤了。这只是普普通通的做人道理和规律。过去几 百年里,都有《警世书》、《警世故事》在世上流传。大家经常挂在嘴边儿的那 句话:'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不是大人小孩儿都能背出来吗?可是一遇到具 体事情,一些人就都把名利搁在前头。要是能看透这一点,这个人就真的算是高 人了。像北京人里的张文景、王汉这样的人,才能算是圣贤啊!"胡慧英知道李囤 的牛脾气又犯了,就没有再回复他,只是笑一笑罢了。 五、恶事做尽一场空胡慧芸回到库尔勒市,眼看再从事建筑行业已经不行了。 因为她的检举行为,让上下官员都不敢再接近她。她思来想去,决定改行做房屋 装修。这个时期,城市里房屋开发得越来越多,装修的行业也随着发展起来。所 以张奎印看见的胡慧芸,正是她到自己公司办公。张奎印连忙把尹志奎要装修一 间门面房的话告诉胡慧芸,胡慧芸笑着说:" 这是小事儿一桩,明天我派个人去 看看,给你们设计出图纸来,等你们同意了,不出半个月就可以搞定。" 房子装 修完了,该付装修款的时候,尹志奎不想掏钱了。他对来讨钱的人说:" 告诉你 们老板,当年他爸爸妈妈欠我一份儿人情,到现在还没还哪。这份工钱就算还我 的人情了。" 胡慧芸听到这话,连忙去找妈妈问个究竟。胡慧英想了很久,却想 不出什么时候欠过尹志奎的人情。李囤哈哈一笑,对胡慧英说:" 这里边的猫腻 儿你不懂,他这是不想给钱,随便找个借口。据我所知,当年王守仁不论在北京 农场还是在塔里木,从来没有跟尹志奎接触过。在农场,王守仁是场长;在新疆, 是支队部干部,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你让闺女甭跟他废话,只对他讲:' 上一辈儿的事情我不管,我现在要的是装修款。你要不给,我就上法院告你。' 我料定他会给钱的。" 尹志奎听了装修公司的回话,心里也有点儿害怕。他好不 容易找到现在这个发财的机会,要是真把他告了就全完了。但是他还是不想掏钱, 于是又想到从张奎印身上下手。他知道张奎印最近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大约有两 三万块钱,他琢磨要是把这笔钱搞到手,正好够给装修钱的。 说起来,张奎印得的这笔外财,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大约在两个月之前, 农场民政科突然通知他到师部民政处去一趟。什么事儿,不知道。因为张奎印属 于救济人员,这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忐忑不安。他怕的是上头通知他不能 再享受救济,或是让他离开农场。这都会让他陷入难以生存的困境。可是没想到, 他来到师部民政处,等着他的是一笔钱。这让他喜出望外又有些大惑不解。民政 处的干部给他解释:" 这笔钱是兵团民政部门转下来的,据说是民政部收到的驻 外使馆转来的。你在国外有什么亲人吗?要是联系上亲人,他们可以照顾你的晚 年生活。" 这些话把张奎印问得愣住了。不用说在国外,就是在国内,他也没有 一个亲人了。他心里第一个反应是:" 是不是同名同姓找错了人?" 但是他现在 已经处于" 油锅里的钱都敢抓" 的地步,这笔钱正是他现在急需的,先不管是不 是发错了,把钱领下来先花着。可是等他看到了一份儿打印的材料,立刻就明白 了,这笔钱没有发错,就是给他的。因为材料上写着是王秀英的遗产。看完这份 材料,他都明白了:王秀英跟着那个商人到马来西亚,开始那商人对她还不错, 但只过了半年时间,那商人对她就显出厌倦的态度。不但叫她做家务活儿,还要 她陪着商人带来的男人睡觉。王秀英稍有不满,就要挨打挨骂。这且不讲,在马 来西亚发生的针对华商的暴乱行动中,王秀英被暴徒轮奸后又被活活钉死在墙上。 后来中国大使馆出面收拾残局,发现了王秀英藏在衣物里的一些钱和一封信,信 上写明张奎印在新疆农场的地址,请好心人把这些钱转给他。这封信里还有不少 忏悔的话,但是张奎印不想看了,他只是把钱领回来,就把信烧了。 这笔钱他一直不敢动,存了一张定期的存折,缝在内裤上。在他的内裤上, 还缝有一个大口袋,里边都是他乞讨得来的零钱换成的百元钞票。对于尹志奎提 出的掏钱入股的建议,他当然不愿意。可是对尹志奎这个买卖的收入,他还是挺 羡慕的。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尹志奎又提出:" 只要你能跟我合作,你白天 出去要饭,晚上就可以住在我这楼下。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怎么样?你好好儿 想想。又能分红又有遮风避雨的地方,这么好的事儿你上哪儿找去啊?" 张奎印 想想尹志奎说的也有道理。他在这里乞讨,晚上只是找个小旅店住宿,每天连吃 带住也是一笔钱。要是在这里入股,他这买卖红火是自己亲眼得见,自己不用动 手就可以坐收红利,还可以省去吃住的钱。这样一想,他就答应了尹志奎的入股 要求。那内裤上缝着的存折拿出来兑了现,交给尹志奎。他要尹志奎给他写个收 条,尹志奎大大咧咧地说:" 往后这个店我是大老板你就是二老板了,你都当了 老板了,还写什么收条?对我这日进斗金的买卖,你还不相信?你要是真不乐意, 我就把钱退给你。前两天,张礼还一直找我想入股呢。" 他这么一说,张奎印也 只好不再坚持写收条了。 尹志奎的" 尹铁嘴命馆" 算是正式开张了。由于房子装修得非常气派,引来 了不少有钱人找他算卦,每个月收入颇丰。一个月下来,他就分给张奎印两三百 块钱作为红利。他规定:早上开门前张奎印就得离开店铺,晚上关门后才允许他 进屋。每天的晚饭有尹志奎从饭馆叫来几个菜,跟张奎印一块儿享用,然后他上 楼睡觉,张奎印打个地铺住在楼下连带看守门户。后来尹志奎为了解闷儿常去一 家河南人开的麻将馆打牌,有时候他还坐车到塔甸镇的发廊去嫖娼。后来他索性 制定每周一三五开馆,其余时间他就去打麻将牌或是去发廊散心,倒也逍遥自在。 有时候他看到张奎印晚上坐在楼下桌子旁点数他白天讨来的零钱,然后把换好的 百元钞票缝在内裤兜儿里,就嘲笑他:" 都什麽年代了,还用这个老办法?瞧见 没有?我现在用的是最现代化的存钱办法,只要有这个小卡片,到哪里我都可以 有钱用。"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冲张奎印晃动着:" 就他妈这么一张卡 片,我的所有钱都放进去了。凭我到哪儿我的钱都跟着我。瞧你那个样子?屁股 上鼓鼓囊囊的,也不嫌磨得慌?" 张奎印摇着头说:" 不管怎么说,一张张崭新 的票子在我身上,我心里踏实;把钱搁在别处,我有点儿不放心。" 可是世界上 的事情总是" 花无百日红" 的规律,随着城市建设的发展,当地政府提出建设文 明城市的口号。报纸上登出" 群众呼声" ,要求政府坚决取缔封建迷信的算卦骗 人行为,甚至有人写了一篇文章,揭露" 旧社会算卦骗人的手法" ,文章里还专 门举出" 北京黄蛤蟆在旧社会骗人钱财的事例" ,号召大家不要相信算卦的骗人 话语。尹志奎看了这篇文章,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一准儿是张礼这小子对 我拒绝他入股心怀不满,给我背后捅了一刀。" 因为在北京清河农场搞的" 冬训 " 运动里,黄蛤蟆把他在北京算卦骗人的手法作为典型事例在对他的批判会上作 了一一交代,农场管教科把他的交代编成小册子在全农场的劳改队组织大家学习 过。前两个月,尹志奎回胜利农场去看他的傻儿子,碰见张礼,两个人没说几句 话,张礼就提出要参加他的命馆,给他做个帮手:" 论白话儿我的本事你也是知 道的,不说能把死人说活了也差不多。反正你也是每周只开三天馆,其余那四天 由我来坐馆,你看怎么样?" 尹志奎当然不是傻瓜,他岂能容忍张礼来占他的便 宜?所以一口就拒绝了。可是没想到这小子给他来这一手" 群众呼声" !" 这个 老右派这一手可真够狠的!"尹志奎咬着牙心里骂着。这还不算完,跟着就有人在 报纸上发表文章,以" 亲身经历" 的口吻揭露尹志奎算卦骗人的把戏,文章里还 隐隐约约提到尹志奎过去" 恶作剧" 的历史。这些文章发表的结果,让" 尹铁嘴 命馆" 的生意" 日落西山" ,最后即便是尹志奎天天开馆,也见不到有人进门算 卦了。这时候他感到一切都完了。不过让他略感欣慰的是:他已经积攒了将近二 十万块钱。他心里想:" 即便是坐着吃也够了,再熬一阵子,实在不行就撤回农 场去。" 没过多久,他又发现一个生财的办法。因为生意清淡,他就经常泡在麻 将馆里打麻将。这个麻将馆生意做得比较好,里边既有小打小闹的地方,也有大 赌的场所。麻将馆建在城市新开发的经济区里。这里原来是一个中型的炒货厂。 炒货厂倒闭之后,由现在的主人——一伙儿河南来的人承租过去,改建为麻将馆。 它把几个车间装修成三个不同的牌厅,头一层院房都是打小麻将的,里边摆着二 十多张麻将桌,还设有三个饮水机,打牌的人可以拿着麻将馆供应的免费纸杯自 己去倒水喝。第二进院房是中等赌注的牌局,屋里有二十几张自动麻将机,机旁 配的是沙发椅子,有三个服务员轮流给客人倒水服务。最后的院房装修得非常漂 亮,里边隔成十几间小房子,每个房间又分成里外间。外间屋摆着两张大沙发和 一台电视机,还有报纸杂志摆在沙发旁边,不知道的人以为这是普通家庭的一座 客厅而已;里间屋摆着一张自动麻将机,每间屋有一个服务员专门伺候客人饮水、 休息,还代为客人叫饭,服务很周到。其实麻将馆的馆内还有一处更隐秘的场所, 它设在馆内的最后院儿。整个房间装修得像一座茶楼,里边既幽静又雅致,房间 门外有两个保安把守警卫,一般人是不让进去的。据后来有的服务员透露出来, 这个" 茶楼" 里边分成几个功能区,有小餐厅、只供一个人休息的小卧室、电视 电脑房、浴室和牌室。在这里打牌,每个客人都有一个服务员专门贴身伺候,客 人饮水、吃饭都由服务员倒水叫饭,甚至还可以为客人" 召妓" ,提供性服务。 到这间房里玩的人,都是坐着小轿车来的。据说每个人都不带现金,只拿出一张 银行卡在门口柜台的" 泡斯机" 上一刷,一二十万的押金就进了账,然后领出相 应数量的盾形" 金币" 筹码和一起来的牌友去打牌。整个麻将馆的筹码分成五种 材质七种颜色,分别代表不同的金钱价值。为了让读者更清晰地了解麻将馆的筹 码状况,笔者画了一张表如下:红 橙 黄 绿 青 兰 紫 白纸 2元 10 元 5 元 1 元塑料 10 元 50元 100 元 5元铝 100 元 200 元 500 元 1000 元不锈钢 1000 元 2000元 5000元 1万元金币 20万 10万 5 万 1 万尹志奎刚来的时候都是在最外边的牌厅打小麻将,赌注是一元两元三元,就是 说" 点炮" 一元、" 自摸" 两元、" 杠上花" 三元。尹志奎是个脑袋瓜非常灵光 的人,他不但能够练就那种只用手摸就可以认知麻将牌的" 花点" ,还可以在码 牌的时候记准什么" 花点" 码在什么位置,更可以从每个打牌人的脸色变化准确 判断出谁" 听胡" 了、大概要什么牌。所以他在这里打牌几乎没有输过,每天都 能赢个一二十块钱,用他的话说,就是" 到这里找个饭钱" 。在一次逛市场的时 候,他看到专门卖麻将牌的摊子上有卖各种筹码的,于是他脑筋一动,在一次打 牌之后,偷偷儿留了一张纸筹码带出来。他到卖筹码的店铺里,按照偷出来的纸 筹码样子买了一百块钱的筹码,回到屋里他用手把买来的筹码揉搓成用过的旧筹 码一模一样的新旧程度,然后每次去打牌,他就偷偷儿搁在馆里买的筹码里一块 儿兑成现金,一百块钱筹码居然全兑成现金也没有被发现。这一来尹志奎真是乐 得睡不着觉了。在他眼里,这个麻将馆就是他的" 金库" ,永远挖不完的" 金库 " 。当然,他开始对小打小闹不感兴趣了。于是他转移到第二进房间去打牌,这 里一般是下" 十块、二十块、三十块" 的赌注,输赢的方法跟小麻将一样。尽管 他脑瓜儿聪明,可是他在这里还是输少赢多。他又用相同的手法在市场上买来一 些塑料筹码,混在麻将馆的筹码里兑成了现金。这个时候他已经在这里连赢带蒙 骗搞了两千多块钱,居然还没有被发现,这可让他真有点儿乐不可支了。 一次次的成功,让尹志奎胆子越来越大,他开始向更高赌注的牌桌" 挺进" 。 但是他没想到,在这里要想赢钱,实在不容易。在这里下的赌注是" 一百、三百、 五百" ,而参加这个桌子打牌的人,都是" 人尖子" 。他尹志奎会的一些打牌、 摸牌手法,其他人都会,所以他开始走了" 背运" 。没打一个星期,就把他前边 连赢带骗的钱都输了进去。这一下他气得睡不好觉,又想起买筹码兑换的手法。 但是这种铝制的筹码在市场上买不到,据说只有南方一些非常专业的卖家才有得 卖。但是这也难不倒聪明的尹志奎。他想到身边的张奎印,原本就是一个技术非 常精良的" 钣金工" ,可以把他拉进来和自己一道制作筹码骗钱。于是他把自己 的想法告诉了张奎印。张奎印最近也在为出外乞讨发愁,因为城市在搞" 文明建 设" ,对像他这样的" 有碍观瞻" 的人都要收留起来送到救济站遣送回乡。这让 他不敢出门了,怕的是被送到救济站关起来。但是不出门又讨不到钱。正在他一 筹莫展的时候,尹志奎向他提出这个要求,他当然求之不得。他只管制成筹码, 由尹志奎去兑换。这样他就可以坐在屋里身不动膀不摇地干进钱了。他让尹志奎 买来" 钢模坯子" 和刻刀,自己在屋里照着尹志奎拿来的筹码样子一刀一刀刻出 一个" 筹码模具" 。由尹志奎找了一家私人小五金厂,假说自己要开麻将馆,每 一种面值制作了上百个筹码,就这样尹志奎进到中厅去打数百上千元的麻将。他 在这里打牌虽然已经一连输了几天钱,但是他细细第观察了这里的环境,发现筹 码柜台只有一个人在收换筹码,这个人戴着一副眼镜,对前来兑换筹码的人从来 都是接过来就顺手丢进抽屉里,登记好数字就发钱。于是他开始实施他的诈骗计 划,每天他把手里的假筹码掺到真筹码里,一次放三五个一百元的,果然很顺手, 没有被发现。后来他又开始把二百元、五百元的假筹码每天三两个地往里掺,算 下来他手里的假筹码已经搀进去一多半了,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一天,他本打算把手里的假筹码再多搀进去几枚,加快假筹码的使用进程, 以便他更进一步策划进入下一个牌厅去骗更多的钱。可是没想到在他顺利地兑换 完真假筹码走出麻将馆大门之后,他被两个彪形大汉拦住说:" 先生,我们老板 请您过去一下,有点儿事跟您商量。请吧!"两个大汉一左一右半推半架把尹志奎 带到一间办公室里。进了屋,尹志奎看见屋里正面摆着一张很大的办公桌,一个 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斜靠在桌子后边的沙发椅子上看着他,然后伸手指了一下对 面的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来。那两个大汉就一左一右站在尹志奎身后。好半天 屋里静静的没人说话,山羊胡子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尹志奎,那眼光让尹志奎心 里发颤、浑身发冷。这时山羊胡子开了口:" 你是我们这里的老客户了,听手下 人说,你的手气不错,我后边的雅座正缺少陪客人打牌的高手。你愿意不愿意来 我这里做事儿啊?我这里管吃管住每月五千块钱工资,怎么样?" 听了山羊胡子 这番话,尹志奎真有点儿喜出望外,心里算了算:" 这里管吃管住,到月头能拿 五千块?真是天上掉馅儿饼了! 这样的好事儿傻子才不干呢?" 他连忙点着头说 :" 没有您不圣明的,您算是找对了人了。我要是给您做事儿,保准您财源茂盛、 紫气东来。" 一高兴,他把算卦的词儿都说出来了。 但是他的笑容还没从脸上消退,只听山羊胡子声音变得粗重,厉声说:" 好 吧,我可以收下你这个伙计。不过你先要告诉我你身上的假筹码是从哪里得来的? 你在我这里用了多少?家里还有多少?我是在江湖上混饭吃的人,你要是有什么 难处可以来找我,但是我绝不允许有人在我这里做手脚偷我的钱! 听到没有?说 出来,我就放你回去,好好儿准备一下,明天就可以来上班。说罢!"说完,山羊 胡子冲身边坐着的一个人点点头,那人就拿起钢笔来准备记录。 尹志奎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了,半天没有话讲。过了几分钟,他才醒过窜儿来, 连忙作出惊讶的面容,瞪着眼睛回答说:"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呀?我听不明白! 您可以买二两棉花去纺一纺,我尹志奎当年在北京清河劳改农场可是顶天立地的 人物,就凭我日进斗金的卦师,能做出这种事儿来?真是天大的笑话,您认错人 了吧?" 说罢,他撇着大嘴歪着脑袋斜愣着眼珠子看着山羊胡子。 山羊胡子冷笑几声:" 哼! 哼! 哼——! 看来跟你说好听的你是不领情啊, 要不要给你看点儿东西?" 说完了一伸手按动桌边的一个按钮,只见山羊胡子身 后的白墙面上出现一个硕大的屏幕,屏幕上放映着麻将厅里的图像。尹志奎看到 自己的身影出现在上边,一只手正从怀里往外掏假筹码,然后丢进专门放筹码的 小抽屉里。等到别人都站起身来到柜台上去兑换筹码,他才把小抽屉里的真假筹 码全掏出来,跟在别人后边去兑换现金。这一过程被厅里暗藏的摄像机完全拍摄 下来,把尹志奎看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他才找出话来说:" 我打牌有个习惯,赢的筹码多了,就把我的本钱筹码放进兜儿里。那些筹码都是 你们发的,不信你们可以比比看?" 山羊胡子仰着脑袋哈哈笑了起来:" 哈哈哈 ——! 你以为我们都是吃干饭的?没有两下子我们爷们儿敢到新疆这块地界来混 饭吃?可以告诉你,你的假筹码跟我们的真筹码已经在显微镜下边比对过了。不 信?好——! 我马上让你心服口服。" 说罢又一按桌边的按钮,只见屏幕上出现 两个筹码,一个比较旧,一个光鲜明亮。同时两个筹码上相同的位置被特意标出 来一块被放大的图案,可以看出两个筹码之间的不同点。这一下尹志奎应该没话 可说了吧?可是他还是能够强词夺理,因为他的外号就叫" 尹铁嘴" 嘛!" 您放 出来的筹码是不一样,可是这也不能说明就是我身上的筹码呀!您可能是认错人 了。虽然说我做的是拿嘴骗人的买卖,但那是人家心甘情愿把钱送进我的兜儿里 来的。像这样龌龊的事儿,我尹志奎做不出来。您甭在这儿跟我费唾沫了,别误 了您的大事儿,您还是另找旁人吧。" 说完眼一闭两手叠放在胸前闭目养神了。 山羊胡子咬着后槽牙甩出一句话来:" 好哇,我就欣赏你这样的无赖。看起 来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啊! 行——! 让你尝尝我铁门栓的厉害! 带下去——!" 话音没落,那两个大汉一边一个把尹志奎架起来连拖带拉扯到旁边的一间小屋里。 不一会儿只听见小屋里传出一声声叫喊:" 哎哟——! 我的妈呀! 打死人了——! 哎哟!哎哟——!救命啊——!" 这喊声越来越弱,最后就没有声音了,不一会 儿尹志奎又被两个大汉拖出来,一个大汉对山羊胡子说:" 老板。他招认了。" 说着两个人把尹志奎架到那张椅子上坐下,形象一点儿说,是瘫在椅子上。那个 大汉扯着尹志奎的耳朵厉声叫喊:" 快说——!一五一十全交待出来。竹筒子倒 豆子——一干二净。" 尹志奎一听这话,心里就全明白了。" 竹筒子倒豆子—— 一干二净" 这句话,是中国劳改单位干部常用的一句话。显然,这里边的人,都 是劳改队练出来的,自己再硬扛下去没什么好结果。他忍住浑身的疼痛,只好把 自己让张奎印制作钢模,五金厂订做假筹码的事儿全说出来。山羊胡子笑眯眯地 看着尹志奎说:" 这就对了嘛!早要是说出来,不是就免了皮肉之苦了吗?想必 你也猜得出来我们爷们是什么出身的。我们在市面上混,没有两下子能站得稳? 这样吧,你既然全吐露了,一会儿你在笔录上签个字,我就放你走。从今往后我 这里不许你再来!听见没有——!" 尹志奎连连点头,说了几个:" 好" 字。然 后在递过来的记录上签了名字,站起身就要走。山羊胡子冷笑一声说:" 看来你 真不是个跑江湖的人,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吗?老子的钱就这样好骗?怎么吃进去 的,就给我怎么吐出来!像你这样贪财无耻的人,不给你点儿教训,你是不会改 的。这些日子你小子在我这里不知骗了多少万块钱去,既然你老老实实交代了, 我就既往不咎了。今天老子罚你五千块钱,算是对你一个小小的惩罚,交完钱你 就快滚吧!没见过你这样的北京流氓!" 尹志奎本来听他前边的话以为这就完事 儿了,想着赶紧离开这里,可是听到要罚他钱,立刻脸上装出苦相,哀求说:" 大老板,您是日进斗金的大财主,跟我一个小虾米制什么气?再说了,我身上满 打满算也只有千把块钱,刚才让你的手下全给搜走了。得——!我今天认栽了, 那钱我也不要了,就算是你说的罚款吧。你叫你的手下把搜走的银行卡还给我, 咱们就两清了。" 山羊胡子眯缝着眼睛笑着对尹志奎说:" 你可净想好事儿,那 些钱就给我的小兄弟买酒喝了,算是奖赏他们的功劳。你的银行卡马上就还给你, 不过要由我的两位小兄弟押着你去门口的' 自动取款机' 上去取钱。你今天要是 不打算掏钱,我就立马派人把你送到局子里,现在我这里人证物证俱全,还怕不 判你十年八年的劳改?两条道儿由着你挑。" 尹志奎心想:" 这些日子,从他这 里少说也弄了几万块钱了,就给他五千块钱算了,舍财免灾吧。" 于是就有两个 穿着打扮文雅的人跟在尹志奎身后,来到附近银行的" 自动取款机" 小亭子里, 尹志奎接过银行卡在机器前操作起来,不一会儿分两次取出五千块钱,转身交给 那两个人,然后一个人灰溜溜地回了相馆。 回到房子里,他就倒在沙发上。这时候浑身的皮肉和骨头都疼痛起来,疼得 他不禁叫出声儿。张奎印连忙上前问:" 尹大哥,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让谁打成 这个样子?在清河农场你不是最能跑的人吗?打不过就跑哇!" 尹志奎翻着白眼 儿看看他,没有吭声。可是没想到过了半个月的一个晚上,尹志奎和张奎印两个 人正睡得死死的,不知从哪里钻进几个蒙头大汉来,把这两个人的脑袋用黑布一 罩,然后把屋里屋外搜了个遍。蒙面客临走时强迫两个人喝下一碗水,不久这两 个人就昏昏地睡倒了。等他们醒过来,已经是第三天早上了。尹志奎看到比他早 醒了一会儿的张奎印,正在光着屁股嚎啕大哭。原来他缝在裤衩儿上的两万来块 钱全都没了。这是他一两年来辛辛苦苦要饭积攒下来的零钱换成百元大钞。尹志 奎曾劝他存进银行,他说:" 什么行也没有我这个行保险。我这个' 老二' 全天 候二十四小时看着钱,这是世界上最保险的地方。" 可是现在全完了,他怎能不 号啕大哭哇?尹志奎看着鼻涕眼泪糊在脸上的张奎印,幸灾乐祸地说:" 不听老 人言,吃亏在眼前。我早就说过让你把钱存到银行里,你不听啊?得——!反正 这些钱也是你白来的,丢了就丢了吧,从今天开始你重打鼓另开张,一分钱一分 钱地攒吧。不是有那句话吗?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反正你一天呆着也没什 么事儿做,慢慢地攒吧,总有一天你还能攒够几万块钱的。" 说着说着,他突然 想起自己放在褥子底下的银行卡,连忙用手去摸,可是什么也没摸到,这一下吓 得他冷汗都出来了。他赶紧跑到银行去挂失。可是银行查了一下,说他的银行卡 已经在昨天被人把卡里边的将近二十万块钱全都取走了。尹志奎找银行领导吵闹, 说是" 我的银行卡密码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卡里的钱怎么被人取走了?这都是 你们银行的人不负责任,你们要赔我的钱。" 银行领导告诉他:" 钱是被转到好 几个地方的十几张银行卡里,又被分别取走的。具体到你的银行卡的密码是怎么 泄露的,我们不知道,只有你自己好好儿想一想吧。这件事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调出录像带看过了,都是夜间脸上化了装的人取的钱。银行的' 自动取款机 ' ,只认的银行卡和密码,不认人。人家既有银行卡又有密码,怎么不能取钱? " 尹志奎不服气,又去找律师问问怎么告银行。律师告诉他:告银行没有用,关 键是他一定在什么地方泄露了密码。律师这句话提醒了他,他顿时想起在银行外 边的" 自动取款机" 取那五千块钱的时候,身后站着的那两个戴眼镜的人,一准 儿把他的密码看在眼里了。于是他又联想到这深夜进屋抢劫的人也一定是麻将馆 的人做的。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律师,律师反问他:" 你跟他们有什么过节儿吗? 他们怎么知道你的银行卡里有钱?" 这句话一下子把尹志奎问住了,他没办法回 答呀?可是一想到二十万块钱,真是把他的心都挖去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律师。律师听了就笑了:" 看来你的猜测不错,不过你有什 么证据呀?现在打官司凭的都是证据,没有证据的话你最好别说。再有,你这件 事儿要是说出去,就会落个' 赔了夫人又折兵' ,闹不好公安局再把你抓起来判 你个诈骗罪,你还得进监狱住几年。依我看,你只有认倒楣了。反正你这些钱也 是凭着你这张嘴骗来的。实在不行,你重新打起精神再给人去算卦,慢慢儿攒吧。 " 尹志奎想想律师说的也有道理,自己的猜测没有一点儿证据呀,闹不好真要让 公安局追究他诈骗的事儿,那真要得不偿失了。没办法,他只好把租来的房子退 掉,自己又重新到马路旁摆地摊儿给人算卦。可是他的事儿没多久就传遍了整个 城市,人家都说:" 连自己的灾祸都掐算不出来,还给别人算卦?" 一连呆了半 个月没有一个人找他算卦,他只好卷起铺盖卷儿灰溜溜回胜利农场了。 回到农场,尹志奎本想回到钱老三那里居住,可是钱老三已经和一个老寡妇 在家里同居,没有尹志奎的住处了。没办法,他只好到赵淑珍的小房子里挤一挤 对付着住。他现在已经是两手空空,只有那每个月几百块钱的救济金了。好歹他 和赵淑珍是两口子,她还能不让他进来住? 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赵淑珍的小屋子里也住满了人。本来小房子只是两 间很小的一前一后的两间屋,原本赵淑珍住里屋,傻儿子住外屋。可是从北京回 来一个和赵淑珍非常熟的人,赵淑珍为了自己想好的一个计划,就把这个人招到 小房子里居住。她和傻儿子住在外屋,把里屋让给这个人住。尹志奎来了一看, 先是大吃一惊,因为挤在小屋里的不是别人,而是大名鼎鼎的童玛丽。 六、积恶成病人不归前边已经讲过,童玛丽在北京虽然因为组织卖淫活动被 收容劳动教养好几年,但是她开的" 发廊" 着实给她赚了不少钱。所以从劳教所 出来以后,听说王振春到北京要来找她重归于好,她心里对王振春的记恨还没有 消失,因此她就和一个广州来的小伙子同栖同宿,又到北京远郊区买了一个小别 墅居住。小伙子名叫张德勇,在童玛丽原先开的" 发廊" 里打杂,按旧社会的叫 法,就是妓院里的" 大茶壶" 。平时在店铺里烧水打扫厅堂,给" 小姐们" 买烟 买酒叫饭都归他做。小伙子还会点儿武功,店铺里有人捣乱,他也能从容打发。 再加上张德勇嘴甜,老是追着童玛丽一声一声地叫" 大姐" ,凡是" 发廊" 的小 姐他都叫姐姐,所以他很得童玛丽的欢心。童玛丽被收容劳教,这个店铺也被清 查,可是等事情一过,张德勇又重新把小姐们找来,还是以童玛丽的名义继续开 " 发廊" 。让童玛丽更看重他的一点是:" 发廊" 在她不在的情况下,几年里赚 的钱一分钱也没动,等着她回来点收。所以童玛丽觉得张德勇既漂亮又老实,对 自己很忠心,她就决定嫁给他,两个人远走高飞到郊区去住。 可是张德勇的身份证明一直搞不来,童玛丽对此也有点儿怀疑,但是对他的 忠心使她放松了警惕,反正现在没有登记结婚就住在一起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更没有人来干预,因此两个人就住到郊区的小别墅里了。 这里住着不少" 暴发户" 。他们住着小洋楼,出门自己有轿车,平时没事儿 就聚在一起打麻将。童玛丽自然少不了天天吃过早饭就去打牌,一直要打到下午 天将黑才回家。每天中午张德勇要端着饭盒给童玛丽送饭,晚上回来屋里餐桌上 已经摆好热饭热菜,等着童玛丽回来吃。童玛丽虽然比张德勇大好多岁,可是她 自觉这些年很注意养生,面容保养得很好,大有" 徐娘半老" 的姿色,再加上她 的床上功夫很老到,她自信能够把张德勇牢牢地捆在自己身上。可是让她万万没 有料到,两年多之后的一天,她同样去打牌,可是中午饭没有送来,她没有在意。 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张德勇出门去钓鱼,经常给她鱼吃。大鱼红烧,小鱼过油炸得 又脆又酥,童玛丽非常爱吃。所以她以为张德勇像往常一样又去钓鱼了,就在牌 友家里随便吃了点儿饭。可是到了晚上回到家里,还是没有看见张德勇的影子。 她只好自己动手烧了一桌好菜,等着张德勇回来吃饭。但是等到天大黑了,还是 没有回来,童玛丽心里才开始起疑。因为到现在为止,她对张德勇的所有了解还 只限于他自己说的那些话:什么老家在广州,年方二十八,家里有父母妹妹和弟 弟等等,没有看到过他的其他证明,只有一张身份证佐证着他说的话。但是现在 社会上造假身份证的人太多了。过去因为张德勇的勤奋和忠心,把童玛丽的聪明 才智蒙蔽了,现在细细地一想,这些疑点全都涌上心头。想到这里,她赶忙在卧 室里翻找自己的存折和值钱的首饰,但是除了房子和家具还在,能随身带走的值 钱东西和上百万存折,全都不见了踪影。第二天她赶紧跑到银行挂失,可是银行 的人告诉她:存折里只有几十块钱了,所有的钱早在一个月前就陆续被提走。这 一下可是要了童玛丽的命。她一个人坐在小别墅里不吃不喝也不睡,一连两三天, 本来保养得不错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一半儿。她现在真是"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 不灵" 了。她现在才想明白:张德勇算计她决不是一年半年的事儿了,很可能早 在几年前刚来北京就开始了。他过去的勤奋、忠心,现在看起来都是为了一个总 目的——那就是积攒金钱,寻找机会,然后来个" 卷包儿会" 。毕竟他岁数还不 大,怎么能跟自己" 白头到老" 呢?童玛丽心里一个劲儿责怪自己" 糊涂油蒙了 心" 。可是到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她明白:就是报警也是无济于事,因为这 个鬼灵的小子肯定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自己去报警,不仅白饶一面儿,还会 被别人当笑话讲。想来想去,她没有对任何人讲这件丢人的事儿,而是自己独自 吞下了这颗苦果。但是眼下她面临的就是吃饭问题,现在她身边最值钱的就是这 所房产了,再不济也能值上一百万。她想着,马上着手把房子卖了,这笔钱还是 够自己下半辈子花的。但是她万万没想到过了半个月,银行的人前来催要贷款, 来人声称张德勇已经用这所房产抵押贷款一百万。现在这所房子的房产证和有关 手续都在银行里押着,银行的人说:早在一年前,这个房子就办了" 抵押贷款" , 现在已经到期,不见还款,所以前来催款。银行的人给童玛丽看了张德勇所办的 贷款手续一应俱全,到现在童玛丽已经无话可说,只好眼睁睁看着银行的人带着 法院的执行法官前来查封房产。最后房产被拍卖,除了还清贷款,还剩余二十几 万块钱。童玛丽拿着这笔钱,只好暂时租一间房住,一来四处打探张德勇的下落, 二来她去找王汉商议查找张德勇的办法。 王汉听了她的叙述,也觉得这件事情不好办,因为这小子是很有谋略的人, 他能" 卧薪尝胆" ,在童玛丽身边" 做小" 做了那么多年,这真是一件不简单的 事儿。他在童玛丽进了劳教所的两年期间,竟然能做到" 不为小利而坏大谋" , 可以想见他已经早就想好了退路,这会儿恐怕已经改容换面、改名易姓变成另外 一个人,即使站在童玛丽面前,她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了。所以王汉建议她:" 这件事情,首先要向公安局报警,由他们这些专业的人去破案。你先安置下来, 实在不行就先搬到我家里来住。反正我家房子挺多的,有你的住处,吃饭也不成 问题。等你冷静下来,好好儿想想今后的生活,咱们再慢慢儿商量。" 童玛丽想 想王老师说得有道理,现在再急也急不出办法来,张德勇这小子这么多年深藏不 露,一定是个非常有心计的人,还是请公安局那些专业的人去破案,比自己瞎忙 乎强得多。所以她谢绝了王汉的邀请,仍然住在租住的小屋里。可是不去瞎忙乎 不等于她心里不想这件事儿,毕竟自己祖上的房产连带自己抓挠了十几年受苦受 罪积攒下来的一百多万心血,就这么一下子化为乌有,这件事儿让她吃不下饭、 睡不好觉,一头保养得非常好的乌黑的头发,眨眼间变成斑斑的白发,脸上的皱 纹也一下子涌上来,好像京剧《文昭关》里的" 伍子胥" 一样,一夜之间变得苍 老了许多。她几乎每隔几天就要跑公安局去探问案子有没有进展,但是每一次都 让她非常失望。半年下来,她开始感到整天打不起精神,四肢无力,尤其是不知 什么缘故她那已经好几年不来的" 月经" 却突然又来了。" 月经" 量虽然不大, 但味道不好闻,不像以前来" 例假" 那个样子。她找王汉老婆刘淑英聊了聊,刘 淑英劝她赶紧到医院检查一下,要是有病就赶紧治疗。可是她一来考虑手头这点 儿钱不禁花,上医院看病,这点儿钱就算是给了医院了,自己今后吃什么呀?" 反正现在这样活着也是受罪,死就死吧!早点儿死了早脱生。" 她心里这样想, 就没有在意这件事。她本想去投靠已经长大成人,担任了邓氏公司电脑子公司经 理的儿子邓继贤,可是又觉得自己出了这件事儿,怎么好意思见儿子?儿子虽说 已经改姓邓,但毕竟是自己生的儿子,当初她答应过邓玉亭的爸爸不会再去打扰 小军的生活的,这些年她也只是去过一次台湾看望儿子。她的出现,两位老人并 没有什么意见,可是明显看出邓家其他的亲属表露出不满的情绪。想到这里,她 打消了去投靠儿子的念头。可是今后的生活又该怎么办哪?她还是去找王汉夫妇 商讨这件事。王汉听了她的话,也觉得事情很挠头。他可以接纳童玛丽来家里居 住,但这毕竟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不是长久的办法。要彻底解决童玛丽在北京 生存的问题,首先要解决住房,可是现在北京住房已经达到五六千一平方米的价 钱,就凭她手头那点儿钱,根本买不到住房的。只有到远郊区的农村买个平房居 住还可以。但她今后吃、住、行、看病,这些花销从哪里来?想来想去,王汉提 出一个解决办法:" 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你的晚年养老,那就是回新疆去。 我的意见你去找王振春。据我所知,他现在还没有结婚,一个人过日子。你们现 在都老了,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毕竟你们还是有很深的感情基础,现在再 重归于好,不是一件大好的喜事儿吗?你去了新疆农场,那里有现成的住房,你 还可以向农场领导要求办理养老金手续,这样你的生活费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这时候刘淑英提出:" 童姐已经离开新疆这么多年,又没有缴养老保险费,那边 农场能给她办理退休手续吗?" 王汉说:" 我听说尹志奎两口子回去农场都收留 了他们,连已经离职把户口都迁走的张奎印都给予安置了。小童虽然回北京这么 多年,但她的工资关系和户口都还在农场,听说只要补交一些养老保险费,就可 以补办退休手续。而且你回到那里不但生活有了保障,看病住院都可以报销。现 在不少当年离开农场的上海青年,不是也有人重新回到农场定居了吗?人生在世, 活到咱们这个份儿上,在哪里不是过日子?要是现在毛泽东没死,邓小平没有机 会实行新政,咱们还不是都要在新疆农场苦度余生吗?现在新疆经济发展很快, 尤其是库尔勒市,真的跟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相差不多了。我跟张文景商量 过,新疆的研究所一直希望我去交流水稻品种改良的课题,我们两人商定在北京 人进疆四十周年的时候回到农场去看看那些老哥们儿,顺便再挤出点儿时间去看 看邓玉亭。" 童玛丽一直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王汉两口子给她分析这件事的解 决办法。她心里也觉得王汉提出的办法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自己就这样回 去,会不会惹得那些尹志奎之流看她的笑话?但是她又转念一想,笑话就笑话吧, 还是活下去要紧。于是她对王汉说:" 王老师您说得有道理,至于回农场跟王振 春和好的事儿,我还要看一看、想一想。不过回新疆农场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我听您的,过几天收拾一下就动身。" 就这样,童玛丽又回到新疆胜利农场,一 到场部,下车就看到正在农贸市场打扫卫生的赵淑珍。赵淑珍拉着童玛丽去了她 的小屋,她让童玛丽暂时住在她这里,等一切事情办妥再说。 童玛丽安顿下来之后,首先向赵淑珍打听办理退休的办法,赵淑珍告诉她要 去找" 劳资科" 把档案调出来,查一查出生年月和工作年限,最主要要查养老保 险的缴费情况,没有交够的要补交齐了才能办理退休手续。然后赵淑珍大嘴一撇, 眼睛斜愣着看着童玛丽说:" 说实在话,指着他们给的那点儿钱,够打醋不够打 酱油的,日子过得实在太紧巴,真不如您掏几个钱到塔甸镇开一个' 发廊' ,找 几个小姐应付门面,我还去给您管着小姐。那还不是' 日进斗金' 哪?总比现在 靠这几个小钱儿过日子强得多了。" 童玛丽一听眼睛一亮,连忙问:" 你说的那 个地方,' 发廊' 买卖行吗?当地公安不管吗?来往的人多不多?开个发廊得要 多少钱?" " 您走了这些年,把这儿的情况都忘了。当年咱们北京人到那里挖大 渠,还死了一个人,您忘了?那里是交通要道,过往的车辆简直一天到晚不断。 尤其是那些拉货的司机,一般都会住在那里找乐儿。前几天我听别人说起,石俊 玉带着王振春就常到那里逛窑子。听说那里有现成的发廊转让,也就三五万块钱 的事儿。您要是有这个心,我立码儿要我那个在库尔勒闲逛的死老头子给您找一 个发廊,咱们一起干。" 童玛丽听了这个女人的话,脸色略显苍白。她满怀希望 回来找王振春,没想到他现在还是这样好色荒唐。由此她又想到:" 在农场居住, 难免会跟王振春磕头碰脑儿见上面,既然他现在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我也没有 必要再跟他这样狼心狗肺的人来往。退休金还是要拿,小赵的话说得不无道理, 不能光靠这点儿小钱过日子。还是重操老本行再干它几年,等积攒了一些本钱, 还是离开新疆回北京去混吧。" 主意拿定,她按照赵淑珍的指点,去场部办理退 休的事儿。这时候唐亮已经接到王汉从北京打来的电话,王汉叫他给王振春和童 玛丽两个人牵线,让他们能够重归于好。唐亮想了想,不知应该从哪里下手给他 们说合。唐亮老婆张秀英给他出主意:" 这件事情你去找丁义商议,主要是听听 周春芳姐姐的意见。周姐做事心细,让她给参谋参谋,一定不会错的。" 唐亮听 了感觉有道理,就直接去找丁义。 丁义听了直挠头:" 这种事儿,要他们两方面都愿意才行啊!当初童姐走的 时候是下了狠心不再理睬他王振春的。小王到北京去找她,她也是避而不见,还 匆匆忙忙跟一个小白脸儿跑到郊区去住。为这事儿王大哥非常生气。他对我说过 :从今往后,他绝不会再搭理这个' 绝情忘义' 的女人了。现在要我出面给他们 讲和,还要先探听一下两个人的态度,别落个' 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的下场。" 周春芳听了他这话,很不高兴,嘴一噘脸一绷,反驳他说:" 你这个 人就是这样忘恩负义!想当年王大哥、童姐两口子对咱们多好?现在他们有难, 正需要咱们全力相助,咱们不说行善做好事儿吧,起码也要想着报答人家当年的 恩情啊?像你这样前怕狼后怕虎,遇事儿先为自己着想,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人吗? " 训完了丈夫,她转过脸儿来对唐亮说:" 这件事办起来是有点儿难度,可是我 们一定要尽全力去做好它。这样才算是做人的本份。古人说:' 受人滴水之恩, 当涌泉相报。' 咱们不能做那' 锦上添花' 的事儿,而要做' 雪里送炭' 的善事。 依我看,一会儿我叫丁义开着我们那辆破车,到场部把童姐接过来,不能让她住 在赵淑珍那间小破屋里。那样,别人要笑话我们的。" 张秀英连忙抢过话头说: " 周姐说得对,就让童姐住在我家吧。我那里房子多,把当年孩子住的房子给童 姐腾出来,吃饭就跟我们一块儿吃。" 周春芳笑了笑,接着说:" 住在谁那里都 没关系,只要咱们尽了心,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至于王大哥和童姐两人重归 于好的事情,还要探听一下他们本人的想法,不可以莽撞行事。到时候咱们见机 行事就行了。" 丁义奉老婆之命,从车库里开出他前两年买的一辆" 桑塔纳" 轿 车,直奔场部而去。到场部找着赵淑珍一问,才知道童玛丽已经去办理退休手续。 赵淑珍拉开车门说:" 今天让老娘也坐坐你这个漂亮的小汽车,往常看着你小子 开着它跑来跑去,我们那个死老头子气得直骂街。现在你不是当年尹志奎手下那 个' 阶级斗争活靶子' 了,也不是我们老头子的' 出气包儿' 了。你是' 鸟枪换 炮' ——越混越壮了。毛老头子要是不死,你今天还不是得扛着铁锹穿着破衣裳 到处去挖大渠?你吃肉,也别忘了让我们喝口汤啊!" 丁义连忙推开她的脏手, 连声说:" 去!去!去- !瞧你那个爪子,别抓脏了我的车!我还有事儿去办, 没工夫听你耍贫嘴。" 说罢他上车一踩油门,去场部寻找童玛丽。 此时童玛丽已经办好补缴养老保险费的一切手续,只等师部社保中心批下来 就可以拿到养老金了。她坐上丁义的小车,来到唐亮家。这时唐亮、周春芳和张 秀英都在门口迎接。进了屋,张秀英指着一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屋说:" 童姐, 您这是瞧不起我们呀?您既然回到农场,就应该直奔我家里来呀,怎么去投奔赵 淑珍?你这样一来,不是让别人看我们的笑话,说我们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吗?这 间屋是我孩子当年住过的,自打他去上大学,就一直空着。今天我把房子收拾出 来,一应被褥都换成新的,今后您就在这里定居。我们也不拿您当外人,我们吃 什么您就吃什么,您瞧怎么样?" 童玛丽笑着虚应着:" 谢谢你们的款待。不过 我还打算以后找点儿事做做,趁着现在还走得动,再挣点儿养老的钱。" 张秀英 带着童玛丽在院子里走走,童玛丽四下一看,这个院子有将近两亩地大小,院子 里有十几间房子,一些原来生产瓜子的机器都堆在院子角落的露天地里。她奇怪 地问:" 在北京就听说你们办了个瓜子厂,怎么这些机器都堆在外边?现在不干 了?" 唐亮笑着回答:" 瓜子厂干了将近二十年,现在我们老了,孩子们也都工 作了,再加上市场竞争得很厉害,我们头几年就办了歇业。" 张秀英接过话头去 说:" 我们这口子别看人老了,玩儿的心一点儿不老。他说机器堆在房子里白占 着地,不如拆下来放在外边,有人来买也方便。他是老了老了贪玩儿的心反倒长 了。这间屋他买了一个台球案子,算是打台球的屋子;那间屋他置了一张自动麻 将机,每天约着丁义他们几个老头儿坐到一块儿打麻将。这边的两间房他请人给 装修了一下,一间是咱们这些北京哥们聚会聊天的屋子,旁边是他的书房和电脑 房。我说他这是有钱烧的不知道怎么好了。您也知道,当初尹志奎说他唐亮是' 满嘴蚂蚱屎、一脸黄土泥' 、' 大字不识一斗' 的乡巴佬,可现在他每天都要看 书,他说要利用这大好时光把文化课补一补。还学会了电脑,经常上网去唱京剧, 他还在' 中国京剧网' 、' 中国京剧艺术网' 和' 中国京剧俱乐部网' 当什么义 务的管理员,每天除了睡觉吃饭,他是手脚不识闲儿,比他开瓜子厂还忙乎呢。 您说这人老了老了反倒' 返老还童' ,成了老小孩儿了。" 周春芳听了张秀英这 一番话,大有同感,也接着说:" 是啊!唐亮兄弟这些事儿还都是正事儿。过去 毛老头子在世,' 阶级斗争' 压得我们喘不过气儿来,那时候甭说看书娱乐,连 饭都吃不饱。现在社会变好了,社会一改革,我们被解放出来了。做了十几年买 卖,手头有点儿积蓄,再加上农场每月发的退休工资,我们两个人一个月有将近 两千块钱收入。生活一点儿不发愁。就应该利用现有的条件读点儿书,做点儿社 会义务活动,也等于是回报社会嘛。可是我们这个丁义就不然了,他整天捣鼓他 那辆破车。以前他爱打麻将,为打麻将还被公安局罚过两千块钱,说是' 聚众赌 博' 。不打牌他整天躺在屋里又没事儿干,这个社会好是好,可就是那些旧社会 的毒瘤又活动起来了。前些日子有人来找他,说是搞什么传销活动,可以一眨眼 发大财。我琢磨着哪有' 天上掉馅儿饼' 的好事儿?有这样好的事情,为什么他 们自己不去干,却把机会让给咱们?我死说活说,总算是把他拦住了。他跟我讲 条件,要我答应他买辆' 桑塔纳' 玩玩儿。我心想,现在手头儿富裕了,一辆车 十几万块钱也不算什么。只要能把他的心拴住不去胡思乱想就值了。这一下可倒 好,他每天一睁开眼就钻进车库鼓捣他的那辆破车。这两年什么' 玛纳斯' 、' 伊犁河谷' 、' 巴音布鲁克草原' 、' 喀什' ,反正新疆境内的名胜古迹,他算 是跑了个遍。城里的' 旅游协会' 还封他个' 旅游家' 的称号。可是每次他一出 门,我这心就悬起来了。又想着他在外边吃喝拉撒睡,又惦记着他别出什么事儿, 反正过不安生。有时候我也干脆跟着他到处跑去。他还说要带我开车回四川逛逛 呢。那些北京老哥们儿常在一块儿商议着什么' 旧地重游' ,要包两辆大轿车去 塔里木看看。他们现在的日子归结起来一个字,那就是' 乐' 。托共产党的福, 他们前半辈子受尽了苦,后半辈子享不完的福,这辈子也算是没有白在世上走一 趟……" 说到这儿,丁义插进话来,打断了周春芳的话:" 行了,童姐刚刚下车, 还没有歇口气儿,就听你们老婆婆嘴在那里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有件事儿我要告 诉童姐:头年您儿子带着一大帮人来到库尔勒,说是代表台湾一家大公司来谈判 修建高速公路的工程项目。他现在在美国的一所大学毕了业,在他爷爷的一个路 桥工程公司里当总经理。他来了以后,要我专门带着他和妹妹,就是刘君英跟邓 大哥生的那个女儿,一起到塔里木的水管处后边,当年埋葬邓大哥的地方,祭奠 他们的父亲。您的儿子找来工程队,在那里修建了一个' 君子亭' ,给邓大哥和 死在一处的那个女人立了一个碑,碑文是王汉老师撰写的。还修了一个墓园,砌 了一个好大的坟墓。您儿子说,这几年可能要经常到这里来,因为他们已经承接 了高速公路的工程,估计得干五六年。到时候你们母子就可以团圆了。他跟我说, 非常想念您。只是因为有爷爷和姑姑给他立下的规矩,不允许他跟您多来往。所 以从长远关系来看,他不能不注意这些事儿,免得一家人搞得四分五裂,影响公 司的发展。他请您谅解他的苦衷,只要有机会,他会来看您的。这回您回来了, 这个机会就算有了。" 童玛丽听了丁义的话,心里是" 酸甜苦辣咸" 五味俱全。 自己亲生的儿子却不能见面,心里自然悲苦。可是听说儿子有了出息,当上了总 经理,又给邓玉亭盖亭修坟,这都是让童玛丽高兴的事儿。再看看眼前丁义、唐 亮过着舒适优裕的日子,心里还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当年要不是王振春跟自己 翻脸,现在自己的日子也一定不会比他们差。可是现在自己要家没家,身边一个 亲人没有,奔了几十年,到头来还是孑然一身,孤苦伶仃。想到这里,她心里暗 下决心:按照赵淑珍的话,自己去开一间发廊,再扑腾几年,搞点儿钱,然后找 个地方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晚年生活。 这时候张秀英把她让到屋里坐下,然后倒茶上点心招待她。童玛丽四下看看, 这房间装修得真可以当得起" 富丽堂皇" 四个字。她坐的是客厅,沙发对面墙上 挂着一台43英寸的液晶电视机,北京最新式的" 音柱" 式音箱摆在两边。看到这 屋里的家具、家电设置,不亚于北京那些小别墅里的豪华摆设。 她心里正胡思乱想着,这时候周春芳开了口:" 童姐,您现在还是一个人过 吗?" 童玛丽点点头没答话。" 现在王大哥也是一个人住着,不管过去有什么过 节儿,现在都过去几十年了。你们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还是有感情基础的。我 们几家人商议过了,想给你们撮合一下。过去老人不是说过' 少年夫妻老来伴' 么,现在就是你们老来做伴儿的时候了,不知您的意思?……" 童玛丽听了,心 里直胀气,心想着:" 王振春这小子,一辈子贪恋女色,经他手玩儿过的女人不 下几十个,这倒也罢了,年轻时候荒唐就荒唐了。可是据赵淑珍讲,他现在还挂 着一个妓女,经常去逛窑子。这样的人,我怎么能跟他和好如初?还是分道扬镳 吧!" 想到这儿,她微微一笑,说:" 这件事情,我还要好好儿考虑一下。我要 彻底了解一下他过去那些毛病改了没有。要还是过去那样花心不死,吃着碗里的 看着锅里的,我跟他还怎么过日子?这件事儿搁一搁再说吧。我也不能住在你们 家里,因为过两天我就要出去考察一下,准备在库尔勒一带开个店铺,趁着现在 还没有老得不能动,再扑腾几年。然后再决定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北京。今天谢谢 你们的款待,现在还是请丁义开车把我送回去吧。" 周春芳一听这话,心里就猜 着童玛丽一定是听了赵淑珍的什么闲话。因为那个女人闲得没事儿就爱传" 老婆 舌" ,一准儿是王振春跟徐红英的事情让童玛丽听到了风声。这也不能怪童玛丽, 因为王振春也确实做得太过份了。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再管了。想到这里, 她拦住童玛丽说:" 童姐,您要是不愿意住在这里也没关系,我们在场部买了一 间楼房,房子挺大的,也刚装修完。屋里有现成的床铺和家具,我把钥匙交给您, 您先住着。住在那里出门也方便,楼下就是交通班车的终点站。您看这样行吗? " 童玛丽正在为住房的事儿犯愁,尹志奎回来要住进小屋,她正想搬到招待所去 住,现在有了楼房,正中下怀,就接过钥匙坐着丁义的" 桑塔纳" 回到赵淑珍的 小屋里。 进了屋,就看见尹志奎、石俊玉、张礼几个人正坐在一起说话儿,把十来个 平方米的小屋挤得满满的。童玛丽虚与委蛇地跟他们打个招呼,然后提着自己的 提箱,住到农场新盖的商品楼去了。 【阿印简评】这一章,写的是另一批人的小结局。作者的思路,依旧是" 善 有善报,恶有恶报" 。从思想体系说,这样的思路,似乎有些唯心主义;但是从 事物发展的规律看,这又是必然的结局。世界上的事情,早早晚晚,必然是正气 压倒邪气。要不然,那可就是" 九斤老太" 的口头禅:一代不如一代了。 设归总是向前发展的。发展的规律,是一天比一天好。但是在社会的发展过 程中,也必然会有一些人甚至很多人,扮演阻碍社会发展的角色。这和一个人的 思想体系和社会经历有关。一个对社会发展有责任心的人,他想到的是整个社会 的发展;一个对社会发展不关心的人,他所看到的,无非是他个人或他小家庭的 眼前利益。此外,大半辈子所形成的生活习惯,一时间也很难改变一个人的生活 道路。 例如尹志奎,这个从小就以恶作剧为乐事的小痞子,到老了也改不了他的恶 习。例如王守仁,已经不是改不了的问题,而是在错误道路上越走越远了。他的 下场,尽管令人痛心,觉得可惜,但也是必然的结果。 再例如童玛丽,她有祖遗的房产,不论是租是卖,都足够她下半辈子受用的。 但是她偏偏" 不安于室" ,要去开" 发廊" 组织卖淫,结果不但受到了劳动教养 的处份,还让小白脸给" 卷了包儿" ,弄了个全军覆没,走投无路。但是她一到 新疆,听了赵淑珍的几句言语,立刻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打算去开什么" 发廊" , 想要重操旧业了。她口口声声谴责王振春忘恩负义,恶习不改,想想她自己,何 尝又不是恶习不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