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957年的春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是一个百花齐放的春天,是一个全 国人民心情舒畅的春天。祖国形势欣欣向荣,百姓生活蒸蒸日上。 人的思想是活的,会受环境和各种影响的变化而变化,而且种类繁多,体系 纷繁。各种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几千年来中国封建社会遗 传下来的劣根儿。尽管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国共产党领导集团,在革命胜利之初, 就以各种方式在党内、党外开展有针对性的各种各样的" 运动" ;但是在中国社 会上、尤其是党内一些干部身上,还存在着严重的、为一个执政党不应当容许的 各种坏思想、坏作风。他们的所作所为,招致了老百姓的强烈不满,也引起了以 毛泽东为首的党中央的严重关注。中国共产党领导集团意识到不整顿党内这些不 正之风,执政党的形象和统治地位都会受到严重的损伤和削弱。就在这一年的春 天,党中央作出了开展" 整风运动" 的决定,号召老百姓帮助共产党整顿干部们 的作风。 老百姓怀着极大的热忱,与人为善地响应了这个号召。但是,中国共产党领 导集团的一些人身上隐藏着很深的" 小农意识" 和封建" 王权" 劣根儿,使他们 错估了形势,错待了老百姓的善心。尤其是怀疑知识分子们心怀二志,对共产党 不忠,于是设下了三十六计中" 引蛇出洞" 、" 无中生有" 、" 杀鸡儆猴" 、" 反间计" ……的" 阳谋" ,以" 共存共荣" 为号召,召开了一系列的整风座谈会, 敦请各民主党派和广大知识分子帮助共产党整风,改进工作方法,改善党群关系。 大多数知识分子,包括许许多多还在上学的" 准知识分子" ,全都敞开了心扉, 把积存在心中的不同意见说了出来,向党交出了一颗颗红心,希望共产党取消特 权,增进民主,建立法制,建设更加美好的社会主义祖国。 到了当年的夏天,祖国上空乌云滚滚,雷鸣闪电,眼看着就要风雨大作了。 经过工人阶级和积极分子们的辩论、批判和反击,许多善良、好心的知识分子节 节败退,连连检讨,但仍没有过关,最终在这场大风大浪中惨遭灭顶。转眼之间, 他们从爱国者变成了" 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 ,变成了" 不耻于人 类的社会渣滓" ,变成了" 人人掩鼻的狗屎堆" 。从此噤若寒蝉,只能夹着尾巴 做人了。 既然是社会垃圾,就应该扫进垃圾箱中去。 1957年8 月1 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以" 主席令" 公布了《关于实 行劳动教养的决定》。 于是,大批的右派分子们,正好赶上了劳动教养的" 头班车" 。 1958年大跃进,全国人民热火朝天,精神焕发,舍生忘己,日夜苦战,提出 了" 超英赶美" 的豪迈口号,希图在最短时间内" 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 与此相适应的是:北京市市长先生提出了" 要把北京市治理得像水晶玻璃一 样透明" 的响亮口号。于是公安局也在1958年发起了" 抓坏人" 的" 大跃进" , 给每个民警定下了指标,要求每个月必须抓出多少个坏人来。 于是,有小偷小摸行为的,乱搞男女关系的,旷工打架的,顶撞领导的,无 理取闹的,迟到早退的,甚至仅仅因为没有正当职业而又不服从政府安置的,以 及中国打工族的鼻祖——" 盲流" ……等等等等有小罪小错或者根本无罪无错的 市民们,统统被当作" 社会渣滓" ,扫进了" 劳动教养大院儿" 这个" 垃圾堆" 。 劳动教养无须经过审判,只要本单位申请,就可以由公安局实际上是分局的 经办人员批准,而且不得上诉。因此劳动教养成了" 法外之法" ,成了单位首长 的一块" 自留地" ,想怎么种就怎么种。因此在中国制造了大量的冤假错案。二 十多年后不得不由中央干预,大量平反。 劳动教养这一" 新生事物" ,根本没有前人积累的经验可以参看,究竟如何 管理,全靠摸索着工作。而在公安局内部,分配到艰苦的劳改单位去" 管劳改" 的人,不是水平最低的警察,就是犯了各种小错误的干部。口号是" 教育别人, 提高自己" 。但是他们也有不满,也有苦恼。于是他们" 手底下" 的" 犯人们" , 就成了他们发泄的对象。使用这样的干警去" 改造" 别人,怎么可能" 与人为善 " 地执行党的政策? 何况还有政策规定:解除劳动教养以后,一律留在劳改单位,名义上是" 安 置就业" ,实际上是继续改造,等于再判一次无期徒刑。于是产生了逆反心理的, 自杀的,混日子的,继续犯罪的…… 这些" 社会渣滓" 们进入教养大院儿这个专门冶炼社会垃圾的" 大熔炉" 里 焚烧自己,一心只想像凤凰涅槃一般,在烈火中新生。但是等待着这些涅槃中的 " 凤凰" 们的,是一个怎样的前景呢?他们经历的这场磨难在他们一生中又会产 生什么样的影响呢?经过几十年" 善" 、" 恶" 洗练、争斗的人们,又是一个什 么结局呢?请看笔者给您提供的" 虚实" 相间的人物善恶大拚斗的故事吧! 第一章闯进公安局 一、拘留所里日月长 1958年的立春晚,不是" 春打五九尾" ,而是" 春打六九头" 。2 月18日春 节一过,大地回春,天气开始渐渐变暖了。但那料峭的春风却来得特别早,它呼 啸着,卷起尘沙,横扫大地。尘沙和屋顶上被吹落的残雪搅裹在一起,在空中形 成一道迷漫的雾幕,把街上的行人和车辆溶在其中。马路两边的墙上,用白灰刷 写的" 坚决打退右派分子对党的猖狂进攻" 大字标语,也显得灰蒙蒙的。墙上贴 的一些标语、口号被这无情的春风扯断,在地上随风翻滚、寻找它们的归宿去了。 一辆中吉普车,顶着凛洌的寒风,从北京郊区通县往城里开来。吉普车已经 很陈旧,遇上顶风,加上空中沙尘和雪粒形成的雾障,车速开得并不快。发动机 发出震耳的吼叫,在大风中挣扎着行进。寒风不时掀动车后的帘子,乘机挤进车 内,用砭骨的寒气吹拂着车里的人们。 王振春被这寒风吹得心里一激愣,好像怀里被人塞进一块坚冰,一股透心的 寒意油然而生。他不由得用双手把肩头抱得更紧些,脑袋直往衣领中缩。汽车从 学校大门一开出来,他的脑子就变成了一片空白,只有那位年轻小警察的吼声在 脑子里萦回:" 好好儿坐着,不许抬头,不要乱动,不然就铐起你来!" 说着向 他示威地亮出了手铐。吓得王振春坐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闭着眼睛,脑海里那 副锃亮的手铐还在不断地晃动着。 突然,汽车颠簸晃动得更厉害了。小王意识到这是离开了公路,上了土路。 " 这是往哪儿开?" 他心里有些奇怪。好奇心驱使他抬起头,睁开眼从门帘缝儿 向外看:车外是一片庄稼地,而且有一股浓浓的人畜粪便味儿扑进车内。他明白, 这是往公社去的路。他正想再看看,一声断喝在车内响起:" 低头!不许乱看! " 这时候小王猛然记起车内有四位警察在监视着他。他低下了头来,意识到自己 已经没有了自由。一股凄怆的悲哀袭上了心头,他重又闭上了眼睛。 汽车颠簸了一阵儿,终于停下来。车上两个警察跳下去,另两个盯着小王吼 叫:" 双手抱着脑袋!老老实实蹲着!" 小王不敢反抗,但是嗅觉和听觉还在工 作。一股更浓烈的粪肥气味和车外嘈杂的说话声,让他明白这是到了一个村子里。 " 上这儿干吗来了?" 他心里在纳闷儿。时间不长,车外的人声静了下来,只听 见一个半大的小伙子在抽泣,同时响起一位妇人悲凄的声音:" 儿啊!到局子里 跟人家把事儿讲清楚,就没事儿了。别害怕。" 那妇人似乎在安慰自己,又似乎 在抚慰儿子。 那小伙子好像被人卡着脖子似地喊叫:" 妈!您别怕!我没做亏心事儿,半 夜敲门心不惊。儿走了,您多保重!" 小伙子的声音离汽车越来越近了。这时候 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响起:" 喝!好小子!真有你的!铁嘴钢牙、死不认罪的反革 命羔子!到局子里啃窝头去吧!" 那小伙子被拉到车旁,怒吼着:" 告诉你,姓 余的!我走了你再敢欺负我妈,等我回来要你的命!" 接着,车帘猛地掀开,那 小伙子被扔进车里来,正砸在小王头上,两个人一下子全倒在车厢里,随后一个 很小的行李卷儿也丢进车厢里来。那两个警察立即上了车,一个年轻的警察拍拍 腰间的枪指着倒在车里的两个人狂叫:" 起来!坐好了!老实点儿,别找不自在! " 那小伙子爬到车帘旁边,哭喊着:" 妈,您多保重,儿会回来看您的!" 车下 那女人呜咽着叫喊:" 儿啊,儿啊,到那儿要好好儿听政府的话,好好儿活着… …" 说到这儿,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车上那个警察一手揪住小伙子的头发,往后一扯甩在长椅上,又上来一个警 察用手按着小伙子的脑袋喊:" 低头!" 小伙子梗着脖子不低头,两只红肿的眼 睛怒视着车里的几个警察。那个按他脑袋的警察,被小伙子反抗的情绪激怒了, 立刻从腰里取出一副手铐来,冲小伙子一比划:" 不老实就铐上你!" 王振春见 小伙子要吃亏,赶忙伸手捅了他一下,示意他别找麻烦。可是那小伙子没理会小 王的示意,仍然圆瞪双目看着拿手铐的警察。车内空气顿时紧张起来,站在车帘 边的一个警察指着小伙子吼叫:" 想反抗?动一动我就崩了你!" 车前边司机旁 坐着一个警察,转过头来说了句:" 好了,只要他不乱动就行了。开车吧,坐好! " 汽车在凛冽的寒风中急剧地行进着。车上的警察是" 张飞拿耗子——大眼儿瞪 小眼儿" 地盯着这两个" 犯人" 。那小伙子可能是过度伤心,他一只手揪住自己 的头发,使劲地一下一下地乱扯,小声儿地抽泣着。那拿手铐的警察又喊叫起来 :" 不许乱动!" 另一个警察用嘲笑的口吻说:" 后悔了?晚啦!早知今日,何 必当初哇!小白,别跟他置气,王副科长不是说了吗,只要他老老实实坐着,就 是头发都揪光了,还省得进号子里给他剃头了呢。" 说得车上几个警察都笑了起 来。 汽车又上了平坦的柏油路,走了一会儿,拐进一个胡同,又拐进一个大红门 里,在院子中间停下来。那个姓白的警察先跳下车,然后冲两个" 犯人" 喊:" 下车!" 这时候在司机旁边坐着的王副科长从前边下了车,吩咐一声:" 送候审 吧!" 说完就往预审科走去。 两个" 犯人" 从车上下来,姓白的警察斜睖了一眼王副科长的背影,没好气 儿地厉声命令:" 提着行李,前边走,听口令拐弯儿!" 公安分局的所在地,原 是清朝的一个小衙门,是大四合院儿里套着小四合院儿的建筑布局。两个" 犯人 " 提着行李在前边走,后边一声" 向左拐!" 拐过之后没走多远,又一声" 向右 拐!" 拐了几个弯儿,面前是一座小套院儿。姓白的警察叫他们两人站在小院儿 门口一座小屋子旁边,独自推门进去。不一会儿,屋里响起一个尖嗓门儿的声音 :" 你们两个进来!" 。 两个人进了屋,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警察坐在一张桌 子后的椅子上,正悠闲地端着茶缸子,眼睛盯在这两个" 犯人" 身上。那个姓白 的小警察一指刚才哭闹的小伙子:" 就是他!" 那老警察冷笑一声,把茶缸子放 下,阴阳怪气地说:" 好哇,我这儿' 和平衣' 闲了好几天了,这回又有人穿了! " 说着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你叫什么?!" 站着的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知 他在问谁。王振春往前挪了一步:" 问我?"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雷霆般的吼叫 :" 站好!谁让你动了?你说问你就问你!" 那老警察吼叫过之后,声音低了下 来。 " 我叫王振春,是从学校来的……" " 谁问你从哪儿来的?问什么答什么! 犯的什么事儿?" " 我也不知道……" 小王呐呐地说。 那老警察阴沉着脸,打断了他的话:" 好哇,你们都是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 :进来的时候都不认罪,过不了三天我就会让你自己知道你犯的什么罪!你别说 了!站一边儿去!" 小王顺从地提着行李站到那人手指的墙边儿去。那老警察看 着小伙子,口气平和地说:" 你过来。" 那小伙子站着没动,只是低着头看着自 己的脚。那老警察从桌边站起来," 动若脱兔" 似的闪电般窜到小伙子身边,一 只大手捏住小伙子的耳朵,使劲儿扭着;手上的小指头却钩着小伙子的下巴颏儿 用力往上挑,同时扯着小伙子耳朵往里拽。小伙子疼得脸都变了色,但他一声不 吭,用力向后坐身子打" 坠坡" 。但是他的耳朵终究被人家拧住了,还是被那老 警察扯到了屋中间。 " 知道吗?这是见面礼' 猴儿剔牙'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前几天刚打发 走一个老的,现在又送来一个小的。到了我这儿,不怕你骨头再硬,我也能伺候 得你舒舒服服的。别急,爷们儿!咱们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不让你尝够了 大爷我的三十六套招数,我不会放你走的!" 说完他扭转头去对那个警察小声儿 说:" 今儿个你不用等我回去吃饭了。我得耽误一会儿,给他们俩上上课。" 这 时候从那条仅能容一个人走的细长通道处走来一个挑着饭菜桶的人,一进这个小 院儿,把饭菜桶往院子中间一放,喊了声:" 开饭啦!" 只见这位老警察立刻跑 到门口喊了声:" 先等一会儿开饭,全体人员在院儿里集合!" 在院子里站岗的 警察,立刻把拘留所里面的人从铁栅门里一个个放出来,以住的号房为准,在院 子里列队站齐。每人手里都拿着碗、筷,等着开钣。 院子里的警察叫一声:" 老白!队站好了!" 那个姓白的老警察答应了一声, 回头对小王说:" 把行李放在这儿,出去站到队前去!" 同时又用手扭着那小伙 子的耳朵,揪着他往外拽。小伙子趁老警察出门口手略一松之机,头一甩手一拨, 把扭着他耳轮的那只手拽开。老警察上前一个" 喜鹊登枝" ,把小伙子踹了一个 " 大马趴" ,然后一手揪住小伙子脖领儿,一手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后,像押死刑 犯一样把他推搡到队前。小伙子的胳膊被扭住,身子弯得像个大虾米,疼得直咧 嘴,额头上的汗也渗出来了。 " 看见没有?" 姓白的老警察用他那特有的尖嗓门儿开始训话:" 这小子敢 跟公安局叫茬巴儿,问他叫什么,他来个死鱼不张嘴。你们都知道,我是回民, 这小子吃了一肚子猪肉馅儿的饺子,竟敢上这儿来冲我打猪肉味儿的饱嗝儿?这 是成心找寻我。我白某人治这种小杂种是裤裆里抓鸡巴——手拿把儿攥。还是那 句话:到了我这儿,是龙的给我盘起来,是虎的给我卧下去。这一亩三分地儿, 我姓白的说了算。别给脸不要脸!" 说着手一松,踹了小伙子一脚,把他踹倒在 地上。那小伙子的胳膊被扭木了,一下子从地上爬不起来。但他硬撑着坐在地上, 嗔目直视地盯着姓白的。那位姓白的警察只当没看见,甩出一句:" 开饭!" 王 振春站在离饭桶不远的地方,一动也不敢动。只听那挑饭的人手里挥动着一只铁 舀子在喊:" 劳动号!" 那些排着队的人每人领四个小窝头,一碗清水白菜汤, 菜多汤少,是用舀子滗着盛的。小王看着那小窝头,比班里同学拿给他看的" 北 海仿膳" 栗子面小窝头大不了多少,心里寻思:" 这窝头,一口一个,我能吃二 十个。" 劳动号领完饭,接着是拘留号。他们每人三个窝头,一碗半干半水的菜 汤。这些人都领完饭,桶里的菜汤就看不见什么菜了。只是清汤上飘着一点儿菜 叶。这时候挑饭的人喊:" 候审的!" 只见四个人过来,每人两个小窝头,一碗 基本上没有菜叶、纯粹的清汤。四个人边往回走边吃,那碗汤一扬脖就全灌进了 肚子里,两个小窝头一口一个也塞进嘴里。这时候那四个人里头只有一个人回到 候审室里,另外三个人还在门口磨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果然,那位姓白的老 警察,走过来看看菜桶,然后把铁舀子丢进剩余的一点儿菜汤里,喊了声:" 开 始!" 只见那三个人转身百米赛跑似的往饭桶这边儿跑,其中一个中等个子的小 伙子跑得最快。他长着一个枣核儿形的脑袋,尖嘴猴儿腮,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 眼看这小子再有几步就要够着铁舀子了,这时候身后一个和他个头差不多但魁梧 得多的人,这人平平的脸形,像是用刀切出来的,四四方方的大嘴巴和招风大耳 朵,却配了两只小眼睛、一个塌鼻子,他见前面的小伙子快够着铁舀子了,心一 急,一只手扯着那人的褂子,脚下使个绊儿,只见那尖嘴猴儿腮的人一下子被摔 倒在地上。" 四方脸" 正要上前去抓铁舀子把儿,却又被第三个赶上来的中年人 一手打掉。这个中年人长一个典型的猪脑袋,两只大耳朵,两片厚嘴唇翻翻着突 出来,形成一个小拱嘴儿,单眼皮却有两个浮肿的眼袋。他身体胖,跑得慢几步, 他气喘嘘嘘地和" 四方脸" 争抓铁舀子," 瘦猴儿" 也爬起来上前抢。三个人正 争夺不休,姓白的老警察发了话:" 把舀子放下!" 然后冲候审室喊了声:" 焊 洋铁壶的!你出来,舀子归你了!" " 瘦猴儿" 和" 四方脸" 无可奈何地停住争 抢,看着菜桶里那点儿剩菜汤直巴叽嘴。" 猪脑壳" 不死心,手还抓着舀子,目 光瞟了那两个争夺对手,在低声音央求:" 老白,看在咱们过去的交情……" 姓 白的老警察脸一绷,马上变了脸申斥:" 你算什么东西!姓白的是你叫的吗?别 忘了你的身份,再这么' 老白老白' 地叫,别说我叫你下不了台!" " 猪脑壳" 心犹不甘地下死眼看了看到快嘴边的菜汤,斜瞪了一眼站在桶边的小王,把舀子 甩进桶里,扭身慢悠悠地往回走。这时候从候审室里走出一个人来,是个壮年汉 子,身穿一件黑棉袄,棉袄扣子不知是掉光了还是不想扣,只用手掩着怀,棉袄 上一块块油迹在阳光下闪亮。他慢腾腾地走出来,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小伙子和 站在桶边的小王,然后有气无力地冲姓白的老警察点点头:" 谢谢白队长!" 原 来这舀子代表一种权力,他们几个人每顿饭后都有一场百米赛表演,谁抓住舀子, 这桶里的剩菜汤就归谁。白队长就在一边看乐子。——在公安局特别是拘留所当 警察时间长了的,许多人都患有这种说不清的职业病,喜欢以各种方式折磨、侮 辱犯人为乐事。大概这也是一种变态的迫害狂或虐待狂吧。 " 小炉匠" 从来不参与菜汤争夺战。因为他知道自己跑不过这三个人。今天 得了这意外之喜,他不慌不忙地用舀子把桶底儿的菜滗出干的来盛在碗里,然后 用舀子一下一下盛清汤喝,直到舀子在木桶里刮得" 哗哗" 响,再也盛不出汤来 为止。他端着那碗菜,冲白队长鞠个躬往候审室走去。挑饭的人把空桶挑走了。 白队长一伸手,把小伙子从地上抻起来,连拉带拽地往小屋里走,同时叫着 小王:" 你也过来!" 进了屋,小王乍着胆子试探着问:" 白队长!" ——小王 脑子灵活,听别人叫他白队长,也就学会了。——" 我还没吃午饭呢,您能不能 ……" 话没说完,就被气势汹汹的白队长打断了:" 嚯,要不要上东来顺给你叫 几个菜来?吃米饭,还是馒头?要不来一斤三鲜馅儿饺子?再弄二两酒?瞧你美 的!做你娘的春梦去吧!这是拘留所,不是疗养院,更不是饭馆儿!想什么时候 吃,就什么时候吃!早知道这样,别犯罪呀!告诉你,再跟我提一个' 饭' 字, 晚饭我都给你免了!" 小王挨了顿训,不敢再吭声。白队长围着小伙子身边转着, 用一种十分蔑视的目光打量着他,冷笑热哈哈地说:" 怎么样?想通了没有?到 了这个地界儿,不通也得通。真正的招儿还没给你使呢!日子还长,咱们小刀子 割肉——慢慢儿来。早晚有一天叫你梦见我都得吓醒了为止。我就不信会治不服 你这个小反革命!把兜儿里东西全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这是进局子里来的人, 都要经过的一道搜身手续。凡是去外边生活用得着的东西,如钱、粮票等和沾铁 的、绳状的鞋带儿、皮带,全不许带进去,一律要交出来登记贮存。 两个人被搜了身,登完记之后,被送进候审室。白队长临走前还对候审室里 的几个人宣布:" 这小子反动透顶,你们给我盯紧点儿,有情况及时汇报,可以 奖一个窝头!" 他之所以这样咬住小伙子不放,一方面是瞧这小子不服软儿,他 心里憋火儿,更主要是替儿子出气。他儿子——就是白天在汽车上提手铐的那个 小警察——对他讲了,在车上他要铐这小子,被王副科长制止了。为这事儿,不 单他儿子心里有气,他心里更有气:" 仗着老爷子是大官儿,欺负我儿子!" 原 来他儿子白忠和王副科长是同一届警校毕业的。可姓王的父亲是市局副局长,而 他当过国民党警察,是解放后被留用的" 留用警察" 。姓王的来分局没半年就混 上了个副科长,而自己儿子至今还是个办事员。他当然不敢惹人家姓王的,只有 拿小伙子撒火儿。依他的脾性,早就给这小子铐个" 苏秦背剑" ——就是把左手 从胁下别到背后,把右手从肩上别到背后,然后上铐子——了。可他知道那位王 副科长下午会提审这个小伙子,弄不好又会让这位盛气凌人的副科长批评几句。 所以他耐着性子忍住了这口气儿,慢慢儿再寻找机会收拾他。 王振春刚才站在饭桶边,看着别人领饭,肚子" 咕咕" 直叫。但他不敢吭声 儿,只好把视线移向他将要生活的地方做一番观察,来抵制食物对他的" 诱惑" 。 这个小院儿不算大,也就三百个平方大小。但四周是比房顶高出近一米的砖 墙。因此这个小院儿除了正午有阳光射进来,其余时间阳光都会被高墙挡在外边。 这样的小院儿,能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正符合拘留所的特性。小院儿的东 墙下是一长溜儿房子,房子西墙是半截儿用砖砌、半截儿是钢筋栅栏。这一长溜 房子只有一个铁栅门出入。进了门,里边是一格一格的牢房,一律是三面墙一面 铁栅栏。这是关拘留号和劳动号的。这一溜儿房的最南边,是这排房唯一有门窗 的房子,门框上挂着一个木牌子:" 候审室" 。这屋里墙壁、地面、屋顶全是水 泥抹过的,屋顶上的一盏电灯,还用铁丝网罩着。 王振春和小伙子此刻就站在屋里。屋里原来的四个人都蔫蔫地靠在墙边上坐 着。" 小炉匠" 手里捧着那装满青菜的粗瓷碗,抬头看看站在面前的两个小伙子, 轻轻叹了口气,又闭上眼等着肚子里那充溢着菜汤的胃瘪下去,好吃这碗菜。" 瘦猴儿" 睁开眼冲两人呲牙一笑,手往旁边一指,示意他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 如果环墙坐卧,这小屋可以容得下十几个人。现在只有六个人,所以地方还 很宽裕。王振春扯了一下小伙子,然后自己把行李往" 瘦猴儿" 身边一放,顺势 坐下来,又学着别人的样子半躺半坐地靠在行李卷儿上。那小伙子一声不吭,阴 沉着脸挨着小王旁边坐了下来。 到现在为止,王振春的心彻底凉了。他清楚,自己已经从一个中专学生落入 到社会的最低层——犯人的地步了。他心里十分委屈,很不服气。可是刚才小院 儿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不服气只有招来白队长之类警察的毒打,别的用处一点 儿也没有。他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 王振春哪,王振春,你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呢?" 王振春十岁失去了父亲——他父亲是个国民党的省税务局局长,所以一解放 就被镇压了。他的生母是局长的如夫人,丈夫一死,她和大太太之间又向来不和, 无法共处,何况自己年纪还轻,只好狠狠心丢弃了他,独身嫁人走了。从此,他 只好寄养在大妈——也就是父亲的大太太家里,边念书边做佣人。直到两年前他 考上了中等专业学校,学校管吃管住,他才脱离了当佣人的处境。学校见他无父 无母,每月还发给他三块钱的助学金。但这些只能维持他的基本生活。看到有父 母的同学在一块儿聊着进饭馆吃喝的事儿,甚至拿" 北海仿膳" 的栗子面小窝头 向他炫耀,他心里十分羡慕,甚至有一丝儿嫉妒的心态。但是他每个月三块钱的 助学金,却大部分要用来买书。因为他非常爱看书,只有偶尔花上五分、一毛钱 买两块小时候看同学吃而自己没钱买的烤白薯吃,也算是满足一下自己对饮食上 的一种小小的奢望。业余时间他大都躺在宿舍床上看书或是想心事。他看过马寅 初的《新人口论》,书中的观点引起了他的共鸣,进而引申开来——是啊!中国 如果人口少一点儿,国家就可以多拿出些钱来奖励他这样的贫困学生;就会有多 一些人上大学;就不会再有人像他念初中时那样到公园垃圾箱捡丢弃的瓜果吃的 现象存在。他越想越觉得《新人口论》讲得好。五七年春天,正赶上学校党委号 召学生们大鸣大放,贴大字报。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连夜写了一张大字报, 把自己节制人口生育的观点淋漓尽致地发表出来,同时还抄了一份儿寄给党中央, 希望中央领导人不要再宣布生孩子多的妇女为" 母亲英雄" ,应该提倡节制生育, 最多只许生两胎。最好孩子一生下来,吃、穿、住、上学就全部由国家包下来, 直到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他还把自己写的《社会主义人口论》也随信寄给了中央 领导。 信被退回学校之日,也就是学校开始批判他的" 反动观点" 之时。大辩论中, 有几个本来和他相处甚好的同学,揭发他说:" 他小时候家里阔得很,光佣人就 有十几个" ;" 家里有唐宋明清的古画,还有齐白石、张大千的名画,不少金银 珠宝,都在北京他大妈那儿放着……" 这些都是他和同学们聊天的时候乱侃的。 有的是实话,比如临近解放,他父亲把一大批名人字画、金银珠宝让大老婆带到 北京,其中张大千、齐白石的画的确是有的,但古画没多少,什么唐宋明清,是 他乱吹的。 但是这些话一经同学揭发出来,就全成真的了。学校当月就停发那三块钱的 助学金,还赶他出校回家去住。他没地方去,就赖在宿舍不走。直到今天早上他 刚起床不久,公安局的汽车就开来了。警察不容他找借他书的同学去要书,蛮横 地申斥他:" 这些书对你没用了。你今后就是要好好儿劳动,改造你的反动思想, 别的什么也甭想了!" 他有些恼羞成怒,质问在场的校长:" 你不是在大会上宣 布言者无罪吗?" 校长理直气壮地驳斥他:" 那要看你' 言' 什么了。你是反党 反社会主义、攻击党中央领导的言论,能没罪吗?你是一个典型的右派分子,国 民党的残渣余孽,不抓你抓谁?" 他气极了,从床上拿起他保存的刊有马寅初 《新人口论》和《农业发展纲要》文章的报纸,在校长面前挥动着吼叫:" 这是 党报,上面刊登的文章全有' 节制生育、计划生育' 的话,难道也是反党的?" 校长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气极败坏地连连大叫:" 反动透顶!反动透顶!快带走! 别让他在这儿继续散布反动言论。" 两个警察把他推搡着出了宿舍,推进汽车里 拉走了。现在想起这一切,他是连肠子都悔青了,真像做了一场恶梦一样。只不 过他侥幸没有反抗,躲过了白队长的一顿" 杀威" 拳脚。想到这儿他不由地睁开 眼,看看坐在身边的小伙子。 这小伙子此时仍然沉浸在悲愤之中,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两只眼睛木呆呆 地一动不动直视着地面。 他叫余亮,但这是后爹的姓。他原姓唐,本是通县的一户社员。他从小在村 子里长大,长这么大没出过村子十里地。只记得父亲头几年胸戴大红花,穿着崭 新的军装,全村人欢送着上汽车走了。妈妈说,父亲去朝鲜打美国鬼子去了。但 是朝鲜战争结束了,父亲却没回来。 开头一些日子,村里干部说他父亲是光荣牺牲在朝鲜的烈士,给他家送慰问 品,又是代耕代种,还在破旧的门框上钉了一个大红的" 光荣军烈属" 的牌子。 但是没过多久,牌子被摘下来,慰问品被收回去,还把他妈叫去训斥一顿。妈妈 回来后哭了一宿。因为他还小,家里只有妈妈一个劳力,挣的工分儿,分的口粮 不够娘儿俩过日子的,妈妈只好又嫁了一个男人,也就是他的后父余吉。——这 个人是外来户,自称贫农出身,能说会道的,见了人点头哈腰,不笑不开口。根 据余吉报的原籍,村里请上级派人去查过,确有其人,也确是贫农出身,只是家 里没有亲人了,是个绝户头。 余吉刚进家门的时候,对余亮并不错,还让他上学念书。但是自从妈妈生了 个妹妹,后爹就以家中人口多、生活困难为由,不让小余念书了。不但让他下地 干活儿挣工分儿,还常常打骂他。小余是个倔脾气的小伙子,一条道儿走到黑的 牛性子,干什么都认死理儿,所以爷儿俩儿吵闹是家常便饭。随着他年龄渐大, 余吉再打他,有时候他也敢还手推挡。于是他成了后爹的眼中钉、肉中刺。 前几天,村里唯一一台抽水机的电滚子烧了。马上冬小麦要浇水,这等于要 了全村人的命。有人向村里检举:电滚子烧坏的时候,余亮正在附近干活儿。而 检举人正是余吉。这一下小余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他向村长讲理,但没人听, 都认定他是破坏生产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尤其是后爹打了小余妈妈一顿之后,又 抄起木棍儿要打小余,小余气极了,顺手抄起顶门棍儿,抡圆了砸在余吉的腰上, 把他打趴在地上,于是小余被指斥为" 阶级报复" 。村里立刻向上边报了案,最 后出现了前文讲述的情况。 此时他坐在这里,心里充满了恨:他恨余吉、恨村支书、恨白队长、恨—— 恨——恨……,他开始对这个不讲理的社会都恨起来。所以白队长扭得他胳膊快 折了,疼得他脸色灰白、额头冒汗,他也咬住牙不吭一声。直到现在他手臂还火 烧火燎地疼,只好来回挥动着、揉着,却仍不出声儿。 " 小兄弟!五百年前咱们是一家人哪!" " 小炉匠" 从自己的位子上走过来, 一屁股坐在小余身边,眼睛望着窗外的警察低声和小余搭话。小余没吭声,甚至 连眼皮儿也没动一下。他明白,小余还在气头儿上,也不跟他计较,伸出手来帮 助小余捏着膀子低声相劝:" 小伙子,不是大……" 他想说大爷,因为他有个儿 子比小余小不了几岁。但他想起白队长宣布过:" 到了这个地界儿,不许称名道 姓,不许叫同志,不许爷们儿、哥们儿地称兄道弟……" 一连串的不许,总而言 之凡是外边人类之间的称呼一律停止使用,只能叫" 同学" 。但" 同学" 两个字 他叫不顺口,所以顺口说了个:" 大哥我劝你,到了这个份儿上,什么气儿全得 受,没有你讲理的地方。好汉不吃眼前亏,真要给你穿上' 和平衣' ,闹不好会 落下残疾。这身子骨儿可是咱们今后吃饭的本钱哪。" " 和平衣?" 王振春刚才 听了白队长讲过这个词儿,估计可能是什么刑法,但从没听说过。过去看了不少 的书,也没见过这个名词。他当然不敢问白队长。现在听" 小炉匠" 提起来,连 忙好奇地问:" 什么叫和平衣?衣服能把人致残,难道是铁做的?《说岳全传》 上写了那么多刑法,还没听说过有和平衣呢。" " 小炉匠" 叹了口气:" 唉!别 说你了,连我过去也没听说过,更别说见了。" 他用手指指隔壁的房子小声儿说 :" 这里的刑具多着呢!那间屋里有一个木笼子,高有两米,窄得一个人关在里 边只能站,不能蹲,叫做' 站笼' 。把人关进笼子里,站上半天,再硬的汉子腿 上也得落残疾。听说这是明朝东厂传下来的刑具,《说岳全传》里怎么会有?和 平衣是用厚帆布做的夹层衣服,袖口和裤管都不开口,手脚都在衣服里面。本来 是疯人院用来对付发疯打人的疯子的。在拘留所里,用来对付不老实的犯人。可 以把袖口和裤管上的皮带反扣在背后,叫人动弹不得。如果还不老实,还可以在 夹层里打气。前几天这院子里有一个右派,岁数跟我差不多,因为在背后议论白 队长不人道,就被……" 这时候" 瘦猴儿" 手一按地坐起身来,接过话茬儿:" 那个人是个喝墨水的,骨头还真硬,穿上了和平衣,愣站了一个小时,帆布都被 汗淹透了没说一句求饶服软儿的话,够意思。我要是他,十分钟就得叫爸爸。" " 猪脑壳" 闭着眼躺着,听到" 爸爸" 两字,立刻一翻身爬起来,张嘴就应了个 脆:" 诶!儿子叫我干吗?" " 瘦猴儿" 见自己吃了亏,扑过去就是一拳。两个 人滚过来翻过去,嬉闹了一阵儿。" 猪脑壳" 喘着气,用双手抵挡着" 瘦猴儿" 的拳头,嘴里接着说:" 这知识分子的心就是歹毒,都是一块儿进来的,都是右 派,你说他张礼何苦要去向姓白的汇报,害得人家王汉穿了一个小时的和平衣,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真是同类相残哪!" " 就是,这是图个什么呀?""小炉匠" 也感慨地叹息。 这时候,坐在另一头的" 四方脸" 突然开了口:" 你们这些人哪,直是没见 识!人家张礼这是立功的表现,是靠拢政府,好争取早日回到人民怀抱之中嘛。 你们知道张礼是什么资历吗,别看他也是右派,可人家以前当过新华社的高级记 者,赴过朝,援过越,也算是个大官儿,还是个司局级的干部呢。这么说吧,瞧 见这个公安分局了吧,分局长顶了尖儿是副处级干部,比张礼要小好几级呢。人 家从天上一下子掉到地底下,你们说他能甘心吗?如果他好好儿表现,摘了帽子, 也许还能凭资历混个一官半职的。这也是活该他王汉倒霉!都混到这里了,还替 别人打抱不平,白队长不整他整谁?" " 四方脸" 这番人生大道理让" 瘦猴儿" 心里气不忿了,因为王汉正是为他的" 发小儿" 兄弟王吾挨白队长毒打的事儿, 私下说了几句公道话,得罪了白队长的。 王吾和" 瘦猴儿" 尹志奎,是一块儿被公园派出所送到这儿的。王吾在外边 学过几手拳击。他看到" 瘦猴儿" 被白队长扭着耳朵揪着走,他年少气盛,上去 一个摆拳打在白队长后背上。白队长不会洋拳,但他会点儿武术,是解放前在侦 缉队当便衣儿的时候学的。再加上他身高马大,一顿拳打脚踢,把王吾打得在地 上乱滚,裤子都尿湿了。后来还是王吾跪在地上叫" 爸爸" ,一个劲儿给白队长 磕头求饶,白队长才消了气儿。 " 表现了半天儿管什么?还不是同样送了教养?我还以为这份儿功一立,立 马从这儿放出去还当他的官儿去呢。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瘦 猴儿" 立刻反驳" 四方脸" 的谬论。 " 要说一样,也不对!""猪脑壳" 貌似公正地插了话:" 人家张礼是提着行 李走的,你那个兄弟是一瘸一拐走的,姓王的是架出去的,能一样吗?刚才老余 说得对,好汉不吃眼前亏,到哪座山唱哪儿的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呀!" 大 伙儿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那个小伙子心眼儿有点儿活了。他心里明白,到了这个 地步,说什么全没用了。" 认命吧!" 他心里对自己说,不由地开口说了第一句 话:" 我真是冤死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 冤?""猪脑壳" 接过小余的话 茬儿反问:" 前一阵子关进来几个右派,说起来哪个不冤?多说了几句话,就把 自己给毁了。让我看,这都是吃饱了撑的。犯什么错误不好?非往政治这堵墙上 撞!哪朝哪代逮住政治犯不是往死里整?偷鸡摸狗,无业游民,关不了几天就放 了。这个屋子我出来进去的跟自己家一样。" 说完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窗外,然 后凑近这几个人跟前,大哈着腰低声说:" 告诉你们吧,姓白的过去跟我都是外 二局的便衣儿巡警,解放军进北平留用旧人员的时候,我嫌小米儿给得少、不自 由,又怕调到关外去,才脱了那身黄衣服摆小摊儿卖糖豆大酸枣去了。要不然, 现在我和他还不是平起平坐的同事?有什么可神气的?" 最后一句话,是为了发 泄汤舀子被弄走的怨气而发的。 这位" 猪脑壳" ,大号叫刘玉宝,是个久占鼓楼一带的混混儿。解放前确实 当过便衣儿和巡警。一解放他就自谋职业,摆过摊儿,要过饭,还被政府收容到 门头沟去挖过煤。遇上丧事他能给苦主打幡摔盆充孝子,为的是混顿饱饭吃,外 加一块钱零花儿。赶上喜事他可以到厨房刷家伙洗碗,端菜收拾碗盘儿,也为了 混口饱饭,讨几个喜钱。赶上这几年政府宣传喜事新办,丧事简办,他这号混混 儿就失业了。于是他开始在鼓楼一带饭馆" 强要饭" :别人叫的饭菜,他坐下来 伸手就抓,要不然往碗里吐口唾沫,饭主没法吃了,抬腿就走。饭馆儿掌柜的找 人揍他,他不怕,双手一抱脑袋任人打。打完了他还去捣乱。最后鼓楼一带的饭 馆儿老板,轮着班儿上" 段上" 告他。告一回关进分局候审室几天,又放了回去, 一般来讲最多一个星期就放他走了。这一回不知什么原故,小半个月了还没有放 他走的迹象。和他一块儿进来的,比他晚进来的,都走了几拨儿了,他成了候审 室的三朝元老了。 " 四方脸" 听了刘玉宝的话,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心里骂:" 恬不知耻!" 他认为,像刘玉宝这种人,连叫花子都比不上,简直就是地痞、无赖,北京人叫 " 滚刀肉" 。当然,他讨厌刘玉宝,并不是因为他正是刘玉宝" 踩乎" 的右派分 子。这几句" 踩乎" 话,已经触动不了他那被反右斗争中革命派批判而麻木了的 政治神经。他只是觉得跟这种人生气犯不上。 他到这儿已经五天了。刚进来第一顿饭,喝那碗大伙儿叫它" 青龙过江" 的 菜汤,喝到最后,他发现碗里有一条绿色的肉虫子,他恶心得" 哇" 地一声把喝 进去的菜汤全吐出来。那一次刘玉宝就捂着鼻子" 踩乎" 他:" 应当进饭馆儿的 人,怎么走错门坎儿了?真是小姐身子丫环的命!" 气得他直想揍刘玉宝一顿。 刘玉宝把脑袋伸到他跟前让他打,结果被一块儿送进来的" 小炉匠" 余清江给拦 住了。后来大伙儿混熟了,刘玉宝告诉他一个心诀:" 你只当虫子是肉就行了, 没听过' 苍蝇也是肉' 的话吗?" 其实不用刘玉宝相劝,他终于被饿得前心贴后 心,端着那碗清水菜汤一仰脖子就灌了下去,只不过是闭着眼睛而已。他对候审 室的生活除了嫌窝头太小又太少之外,倒没什么别的意见,因为一想起不久前他 回到山东老家务农的情景,更让他触目惊心。 这个" 四方脸" 叫张奎印,原本是山东农村人,解放后上了中专,毕业后分 配到省供销社去搞农业机械方面的工作。他这个人心灵脑子快,最大的特长是能 及时领会领导的意图,还能举一反三。因此工作做得出色,很得领导赏识。后来 从省供销社调进北京总社,升为副科长。大鸣大放中,领导号召大家给党提意见, 帮助党整风。他只热衷于工作,关于整风运动、向党提意见之类,他根本就没想 过。但是处长找他谈话,让他在处里带个头,许诺他带好了头,可以考虑副科长 升为正科长。他想来想去,只提了一条:" 总社领导应当经常下基层去转转,搞 一些调查研究工作,免得犯官僚主义错误。" 这一条一提出来,打破了会场沉寂 的僵局, 随后发言的人不少。很多人认为,像他这种领导面前的红人都敢说话, 看来向党提意见真的没事儿。他自己更是得意,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以为正科长 是唾手可得了。但是没料到上头的" 风向" 一转,处里划出好几个右派来。一个 叫王震寰的副科长提出:像他这样开第一炮的人,更应当划右派。处长原想把他 保下来,但一则向他提意见的人多,二来分配给处里的右派指标正好还差一个, 也就只好忍痛割爱,把他写到右派分子上报材料里去了。最后是已经升为" 反右 领导小组" 副组长的王震寰宣布对他最轻的口头处分:" 回原籍自谋生路。" 比 起那几个手铐一戴当场押走的右派来,他感到十分庆幸。于是什么手续也没办, 拍拍屁股就坐火车回老家去了。 当年他进京的时候,全村人为村里出了一个" 京官" 而高兴过一阵子。现在 他回来了,尽管什么官儿也没有了,罢职还乡,不过也没为难他。因为他在老家 没有亲人了,还给他分了一间房,让他参加社里干活儿。他身体壮实,干活儿并 不怕。但在农村一来生活太苦,粮食不够吃,油、肉更少见,还得出工干活儿, 他觉得凭自己上过学,懂技术,又不怵干活儿,在农村窝着太委屈,不如找找处 长去,就算给自己在基层供销社找个装卸工的活儿也比在农村强。于是他铺盖一 卷,告别呆了半年的老家,进京找处长去了。 处长见了他,二话没说,一个电话把保卫科的人叫来,把他领到保卫科。保 卫科长听了他的要求,一口答应下来,保证给他找个管吃、管住,又有工资的" 工作" 。于是他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送到分局候审室来了。 他是和" 小炉匠" 余清江一起进来的。当时这间屋里已经挤了十几个人,好 在天气冷,人多挤点儿暖和。没想到第三天一大早儿,这屋里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了。前边提到的王汉、王吾、张礼等人,全被送到劳动教养收容所去了。 这里虽然吃得少,没油水,比起老家虽然能够吃得多一点儿但要出工干活儿 来讲,还是不错的。何况听刘玉宝说过,劳动教养收容所和清河农场粮食都不定 量,随便吃。他现在只盼着赶紧送他走,不论劳改还是劳教,只要能填饱肚子就 行,千万别因为多说几句闲话或是跟刘玉宝争吵几句,闹得老关在这儿受" 饿" 罪。于是他不再参与那几个人的闲扯,又躺下来闭目养神了。 余清江听了刘玉宝这番话,觉着有几分道理:" 这些人吃着共产党、喝着共 产党,坐在办公楼里,身不动膀不摇,每月几十块钱就进兜儿了。到末了吃孙喝 孙不谢孙,还一个劲儿提意见,胡说八道。这不是吃饱了撑的是什么?" 但是他 腻味刘玉宝这个人,所以不想和他搭话。 早先,余清江还在北京一家白铁匠铺当学徒的时候,就认识刘玉宝和白振英 这两个小巡警了。在他学徒的铺子周围的所有买卖家,没有不恨这两个人的。大 伙儿给他们俩人送了十个字:" 懒、馋、奸、滑、坏;坑、蒙、拐、骗、偷" , 简直无恶不作,是两个典型的" 万人恨" 。尽管如今自己落到与这种恶人为伍了, 但他还是不愿意理睬刘玉宝。他虽然坐在余亮身边,眼睛却一直盯着放在地上的 那碗菜。他并不是不想吃,更不是吃不下,而是看到小余挨了打,还不让吃饭, 他心里有些同情他。想着一会儿小伙子伤心劲儿过去了,一定会饿的。他跟小余 根本不认识,纯粹是" 爱屋以及乌" 。他看见小余,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看见小余痛苦的情状,就推想儿子在孤儿院里是不是会受欺负、挨责罚?想到 这些,他眼睛湿润起来了。 他自从在白铁匠铺学徒期满之后,就一个人挑着担子在北京的胡同里转悠, 焊洋铁壶、锔锅、补锅、打烟筒、做" 拐脖儿" ,一句话,是黑白铁活儿他都干。 解放后生活安定,没过两年,身上有了点儿积蓄,就买下了一间小小的铺面,加 工黑白铁,还从农村把老婆和儿子接来,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了几年好日子。 这时候上级要求成立手工业合作社,像他这样的" 个体户" 必须参加。没办 法,他不得不响应" 组织起来" 的号召,捏着鼻子入了社,总算是" 每月都能领 上工资" 了。但是干了一阵子,他觉着工资比自己单干的时候少多了,不但养活 不了一家四口人,而且还不自由,出去办点儿事儿,都得请假。忍了不到一年, 就提出辞职,想自己单干。可是国家同意他辞职,却不允许单干。正好北京市民 政局组织无业、失业人员移民到吉林、内蒙古。他一赌气,要求参加内蒙移民, 可是老婆又不愿去。于是两人就离了婚,他带着大儿子去了内蒙。在那里仅仅生 活了半年,又受不了那里的困苦,就收拾一副焊洋铁壶的担子,一头挑儿子,一 头挑工具,从内蒙出发,一路上边干活儿挣钱,边往北京走。就这样走了小半年, 才回到了北京。这时候老婆已经嫁人了。他去找合作社领导,人家以他已经辞职 为由拒之门外。他一再吵闹,合作社领导就以" 无理取闹" 为由把他扭送派出所, 又转送到分局候审室来。儿子在他进分局后立刻被领走了。王副科长曾经告诉他 说:" 你儿子现在孤儿院,不用他惦记。" 可是他又怎能不想念儿子呢? 他看到" 瘦猴儿" 尹志奎的眼珠儿尽盯着那碗菜看,怕这个嘎小子有什么坏 主意来算计他从牙缝儿里省下来的这碗菜,于是连忙走过去,把菜放在小余面前 说:" 小伙子,这会儿你醒过神儿来,一定饿了。这碗菜本不该我得的,现在送 给你们俩人吃吧。一人一半儿,垫垫肚子也好。" 小余摇摇头, 他心里有一股火 在顶着,根本不觉得饿。小王可是真有点儿饿了,但是小余不吃,他也不好意思 伸手。这时候" 瘦猴儿" 在一边儿搭了腔:" 瞧瞧,热脸贴上个冷屁股,人家不 领你那份儿情呢!干脆拿过来我吃,我叫你一声大爷行不行?不然晚上我给你一 个窝头跟你换,这总可以了吧!" 说着伸过手来就要拿那碗菜。 余清江没好气儿地冲他嚷一句:" 行啦!歇着你那一套吧,你小子是什么变 的我还不知道?我们的事儿,不用你咸吃罗卜淡(蛋)操心。" 说完把那碗菜递 给王振春:" 小伙子,我瞧出来你是饿了,你跟小余把它分着吃了吧。到开晚饭 还有好几个小时呢!咱们这儿是两顿饭,早上十点开第一顿饭,要到下午五点才 开第二顿饭。" 小王接过那碗菜来说:" 谢谢您,我来劝小余吃点儿东西。" 说 完他扯了一把小余劝他说:" 吃吧,人家的好意你不能不领情,以后有机会再报 答人家吧。" 到了这个份儿上,小余也不好再推却了,说了声:" 谢谢大爷。" 然后两人 伸着手指你拨一点儿,我拨一点儿,把这碗菜分着吃下去了。 " 瘦猴儿" 故意把脸扭向一边儿,不去看这两个人吃菜,但是肚子里的" 馋 虫" 搅动了饿劲儿,扯着他的眼角不时向这边扫过来。两人刚把这碗菜打扫干净, 只听房门的锁" 哗啦" 一声被打开,白队长那尖厉的嗓音又响起来:" 好哇!吃 饱了上这儿养神儿来了,全给我坐起来!有吃有喝,俩饱一倒,多美呀——啊? 上这儿养大爷来了。不说好好坐在那儿反省自己的罪行,都他妈消极对抗政府! " 他边说边挨着个儿用脚上的翻毛皮鞋踢这几个人。轮到小余这儿,他冷笑着盯 问:" 怎么样,歇了这么长时间,缓过劲儿来了吧,不服气跟我上小屋再去给你 亮几招怎么样?" 小余这回没吭声,只是耷拉着脑袋。老余在一边儿赶紧替小余 打圆场:" 白队长,我们刚才劝了他半天儿,这会儿他明白过来了。您放心!他 不会再和政府顶撞了。" 王振春也怯生生地小声说:" 白队长,他知道错了,今 后一定听您的话!" 白队长听了这两人的话,心里高兴了,口气也就缓和下来: " 这就对了,跟政府对抗,那不是螳臂挡车、白饶一面儿吗?你这个一嘴儿黄土 嘎巴两腿泥的乡巴佬儿,比得过那些大右派吗?那些当过大官儿的右派,到我手 里都得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罪。放聪明点儿算你走运,不然——哼!" 这时候" 瘦 猴儿" 突然高举一只手喊了声:" 报告!我有情况向您汇报!" 白队长瞧了瞧他, 疑惑的目光盯了他一会儿,看得" 瘦猴儿" 心里发毛。" 说吧!有话说,有屁放, 别跟我耍花屁股!" 白队长知道尹志奎这小子坏。他就是因为和王吾去公园恶作 剧,把一对儿谈情说爱的恋人吓得差点儿得了神精病,被公园派出所把他和王吾 一起扭送来的。他原想好好儿治治王吾,但没想到才来几天,就被送到劳动教养 收容所去了。要想整尹志奎,可是这小子贼不溜滑,抓不着他的茬儿。现在这小 子终于自己送上门儿来,如果说得不对付,就可以抓他一个茬儿,整他一顿。 " 报告队长,刚才这个焊洋铁壶的,把上午您让他盛的一碗菜,送给那两个 小子吃了。您瞧,那碗还在他们那儿搁着呢。这是故意违犯您宣布的纪律,成心 跟您过不去,是对抗政府的行为。请队长处理。" 白振英一听这话,眼睛瞪得比 包子还大。他站在老余面前,面目狰狞地盯着。这时候小王赶紧伸手把菜碗往身 后藏,但已经被白队长看见了。他扭转头大骂:" 好你个坏小子,我还真让你给 蒙住了。瞧你表面老实,心里更坏!别着急,我一个一个收拾你们!说吧,余清 江!你想干什么?拢络人心一块儿造反吗?说!" 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喊出来 的。小王正好和白振英面对面,方才看清此人的模样:他有一米八的个头,干巴 瘦的身子,脑瓜儿并不大,三角眼,扫帚眉,眉间耸起两个疙瘩,凶相毕现。 到了这个份儿上,老余也豁出去了,他心里说:" 怕也没用,给他来个硬碰 硬!" 于是他不卑不亢地回答:" 我不想干什么!只是看他们两个没吃上饭,匀 给他们吃点儿。共产党是讲人道主义的。我这样做有什么错?你白队长少在这儿 耍旧警察那份儿欺压百姓的作风。我又不是今天才认识你的。你敢动手打人,我 就敢上前边告你去!" 老余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还真把白振英镇唬住了。他一下 子愣在那里,但随即怒向胆边生,他还从来没见过一个" 阶下囚" 敢于这样申斥 他,立刻伸手去抓老余的胳膊。老余是打铁的出身,手腕子上有劲儿,他一侧身, 伸手就抓住了白振英的腕子。白振英扯了两下没脱开,他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想 抓老余的脖领子。老余虽然有劲儿,但架不住肚子饿了好几天,渐渐抗不住白队 长的双手。这时候余亮从地上蹦起来,头一低,一个" 牴羊头" 撞在白振英胸口 上。王振春也站起身来,不过他是个学生,不知道怎么帮这个忙。这时候白振英 忙叫:" 刘玉宝,尹志奎,你们在一边儿看热闹吗?惹急了我连你们一块儿收拾! " 他这话说得欠思量:要人家帮忙,却威胁人家。所以地上坐着的三个人谁也没 动。白振英急了,回头冲外边喊:" 来人哪!" 余清江听到这一声喊,心里一激 愣:" 完了!这身和平衣我算穿上了。" 心一软,手一松,白振英可就来劲儿了。 他手上一叫劲儿,把老余的胳膊反扭过来按在地上,同时一只脚踹在余亮身上, 正要发威,只听房门一响,立刻响起一个语调威严的声音:" 住手!" 白振英虽 然没回头,但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来了,赶忙松开站到一边。余清江、余亮从地上 爬起来呆愣愣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人。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整齐警服的年轻人。这人也就一米六五的个头,浓黑 的头发梳理得齐刷刷的" 一边倒" 发型,警服穿在身上平展展的,风纪扣扣着, 显得很精神。这个人脸上最大的特征是小眯糊眼儿,脸上的五官基本厮衬,只有 眼睛像" 细篾" 拉的。老余知道他就是预审科副科长王守仁,而且知道他的眼睛 睁开的大小表明他内心的喜怒。此时他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正是发怒的表 示。 果然,他几乎是闭着的眼睛,其实是盯着老余在看,同时声色俱厉地说:" 余清江!怎么回事儿?你想在这儿造反吗?你不想要你的儿子了吗?真是狗胆包 天,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殴打干警!你不要命了?还有你这浑小子,今天早上捕 你,你就想顽抗,年纪轻轻的知错改过就行了,非要顽抗到底,自寻死路!张奎 印!你来主持开会,余清江、余亮做检查,检查不深刻给你们每人加一条' 大闹 监舍、殴打干警' 的罪名!" 说完他扭脸往外走,嘴里招呼白振英:" 老白,你 出来一下!" 白振英狠狠瞪了老余和屋里所有的人一眼,气哼哼地走出了房门。 王守仁把白振英叫出来,虽然走到离候审室远一点儿的地方才说话,但有些 话还是传过来只字片言,能让牢房里的人听见:" ……跟你说过几次了……作风 要改一改……他们是犯了错误的人……党实行的是革命的人道主义,……禁止殴 打犯人……何况现在他们还不是犯人……你今后要改………" 过了一会儿,只听 房门一响,王守仁又走进来,随手把门关上,屋里几个人立刻都挺直身子端坐在 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 余清江,你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儿?" 王守仁瞪视着老余命令着。 老余眼皮儿一抬,瞟了王守仁一眼,见他眼睛没有眯着,心里踏实一些,于 是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述出来:" 我没别的意见,只是见他们两个没吃 上饭,把那碗菜匀给他们俩垫垫肚子。尹志奎跟我要,我没给他,他就给我汇报 了。白队长上来就要打我……" 王守仁边听着边在屋里踱着步,听老余讲完之后, 他停住脚,语气平和,言词恳切地说:" 这种事事出有因,我可以不追究你的罪 责,但是我要明白地告诉你们,虽然你们的问题还没有落案,政府还没有处理你 们,可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有多大罪过。有天大的事儿也不允许顶撞管教人员, 有问题可以向上级反映,绝不容许和干警动手动脚。干警有什么问题,我们自会 教育批评,这里没有你们批评干警的权力!余清江你不要忘了,你的儿子还等着 你改造好了接他到你身边呢。这个检查你还要做,其余人要批判他的错误,绝不 容许今后再有大闹监舍、顶撞干警的事儿发生。到时候可别说我心黑手辣。王振 春,你出来跟我走!" 说罢他转过身来往外走,走了几步又站住脚,扭过脸来, 两只眼睛眯缝成一条线儿盯着" 瘦猴儿" 尹志奎,冷冷地说:" 你小子别以为没 事儿了!你的问题还没交代清楚呢。人家受害人来过好几次了,要上法院告你。 你给我放老实点儿,别成天惹事生非的。好好儿反省你的问题吧。态度不老实, 就送你上' 功德林' 。" ——功德林在德胜门外,解放前原是北京市第二监狱, 解放后成了北京市公安局拘押犯人的地方。 训斥完尹志奎,他刚要抬脚,刘玉宝举起一只手喊了声:" 报告王科长!我 有事儿想跟您谈谈。" " 是你的事儿,还是别人的事儿?" 王守仁不动声色,板 着脸反问他。 " 我的事儿。我想问问什么时候放我出去。以前都是不出一个星期就出去了, 这回都关我半个月了,这屋里都换了几拨儿人了。" 刘玉宝陪着小心把话说出来, 王守仁笑了。他把脸仰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玻璃窗,诙谐地笑着说:" 怎 么?这儿的饭吃腻了,想出去换换口味儿?行了!死了这条心吧!这一回你不单 出不去,还得在这屋里多住些日子。你的问题交代得差远了。好好儿反省一下, 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找我谈!" 说完跨步往外走。 刘玉宝有点儿发急,蹭地一下子站起来。王守仁立刻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脸阴沉得可怕,眼睛几乎快闭上了,气势咄咄逼人地直视刘玉宝,嘴里吐出的字 像包着坚冰一样甩了出来:" 干什么?你也想闹一闹吗,嗯?——" 声音拖着尾 巴,向刘玉宝示威。 刘玉宝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儿了。他嗫嚅地动弹着厚嘴唇,半天儿 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一句话来:" 王科长,我的问题全交代了,不信您去查。如果 再查出新问题,我宁可让您把我这吃饭的家伙摘了去当球踢。" 王守仁听了他这 信誓旦旦的话,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声音从鼻孔里冒出来:" 当球踢我怕脏了我 的脚!我知道你是老油条,不到黄河不死心的顽固分子。你的材料外边交来了不 少,情况我基本上都掌握,就看你的态度了。我可以给你提两点:在煤矿赌博的 事儿;在修建队当小工那阵儿干过的坏事儿。你好好儿想想,早交代比晚交代好。 不然我就给你来个新账老账一块儿算,判个十年八年也不算多。你什么时候想好 了就找我谈。我们的政策你清楚,也不用我多说了。只要你坦白彻底,可以宽大 处理。" 说完他径直往外走,王振春紧跟其后走了出去。 王守仁这番话,如晴天霹雳一般,把刘玉宝一下子打蒙了。他一屁股跌坐在 地上,砸得水泥地面" 砰" 地一声响,他却木呆呆地不知道疼。" 怪不得半个月 了还不放我出去,看来这一回是凶多吉少了。" 刘玉宝心里这才明白,政府是对 他下了功夫,要从根儿上查他的老底儿了。 刘玉宝是因为在鼓楼惹了事儿,被强制送到煤矿劳动的。在煤矿他又和别人 赌钱,掷骰子、顶牛全来。事发后他连户口都不要了,连夜跑回后海一带躲了些 日子。后来赶上雨季,房管所修建队忙不过来,让他去干小工。正巧碰上以前一 个相好的妓女,人家已经从良嫁了人,他非要跟人家重续旧梦,又亲又抱,让人 家男人给打跑了。不用说,这是人家给他写了检举材料递上来了。这些事儿是" 秃子头上的虱子" 明摆着的。只是他吃不准政府到底掌握他多少事儿。他去卖报 的时候干的事儿,不知政府知道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讲?如果不讲,能不能蒙混 过去?他心里如翻江倒海般地盘算着。对屋里余清江、余亮的检查,根本是视而 不见,听而不闻。 王守仁一出门,冲站在外边的白振英说了句:" 二号!" 然后径自走了。 王振春紧随其后,刚出了房门,就被白队长喝令:" 站住!把手举起来!" 然后上前在小王全身上下搜索了一遍,最后呵斥说:" 老实点儿!在前边走!不 许东张西望,听我的口令走!" 于是王振春在前边,走进那条狭窄的通道,出了 通道口随着" 向左" 、" 向右" 的口令,在高高的瓦房中间绕来转去,一直来到 早上下车的那个大院子。白振英推着小王往北边一排平房走去,只见每间平房都 有一个小木牌挂在门框上,木牌上写着一、二、三、四……他被推到二号房门前。 白振英上前敲敲门,只听屋里传出一声" 进来!" 的命令。白振英打开房门,一 只手在小王后背用力一推,把小王搡进房子里,随即关上了房门。小王被搡得一 个趔趄,身子晃了两晃才站稳了。 这房子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门,小王刚一进来,从明亮的地方到这黑黢黢的 屋里,眼前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回过头来一看,见白队长没在身后,门 也关上了。这时候屋里一盏很亮的灯拉亮了,照得四周雪白墙皮直反光。小王看 到:在他面前的白墙上,正中贴着一幅毛主席像,两边各贴着白纸写的四个大字, 左边是" 坦白从宽" ,右边是" 抗拒从严" 。主席像下边有一张黄色办公桌,桌 后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刚才叫他的王副科长,另一个长得特别像白队长,也是瘦 高的个头儿,一双大眼睛,单眼皮儿,两片薄嘴唇,那警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好像一个稻草人儿。这个人他也认出来了,就是在汽车上拿手铐子的小警察。这 张桌子的横头还有一张桌子,一个手持钢笔的警察坐在桌后边。他正张望着,突 然一个尖厉的声音如雷灌耳地响起来:" 站好了!不许到处乱看!认识这八个字 吗?" 预审科的办事员白忠吼叫着,给王振春来了个" 下马威" ,而后指着身后 墙上的标语命令:" 念!" 王振春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他脸色灰白,心" 咚咚" 地快速跳动。他战战兢兢,声音有些发颤地念着:"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 话音儿一落,那人接着说:" 知道就好!到了这儿,要像竹筒倒豆子——一干 二净地把你的罪行交代清楚,争取宽大处理,记住了没有?" 小王木木地点点头。 这时候坐在旁边的王守仁伸手指了指小王身边,小王这才看见自己面前、办公桌 对面,还有一把小椅子,于是他顺从地坐下来。 屋子里突然静下来,静得可以听到那人的钢笔在纸上写字的" 刷刷" 声。屋 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小王抬起眼皮睨视了一眼面前的两个警察,只见他们一双 大眼、两只小眼珠儿都逼视着自己,却不发一言,看得小王心里发毛。他不知道 这是公安人员常用的一种" 精神战术" 。小王心里正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突 然一个冷峻的声音响起:" 姓名?" 小王心里奇怪:" 从学校一大早儿把我抓来, 都大半天儿了,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他心里思忖着该怎么回答,白忠有些 生气了,他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吼叫:" 嘿!问你呢?你耳朵聋了吗?" 王守仁伸 手拦住白忠,口气温和地对王振春说:" 我知道你不懂审讯的规矩。记住了,我 们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这是要记录的。你要实话实说,不许隐瞒,也不要胡说。 " 说完手指一挥,示意白忠继续审问。 白忠把" 姓名、年龄、性别、籍贯、文化程度……" 全问完之后,又沉默了 一会儿,见记录员点点头。于是他转入正题,口气凶狠地讯问:" 王振春!你知 道你犯的罪有多严重吗?根据我们掌握的材料,不客气地说,枪毙你都有富余! 你竟敢直接写信攻击中央领导人,污蔑党的政策,书写反动文章,隐瞒反动家庭 历史,这些事你要一一交代出来。如果态度好,交代得彻底,认识得深刻,可以 考虑让你回学校继续上学。否则监狱的大门冲你开着呢。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 吧!" 白忠这番话,听得小王一头雾水。他闹不懂自己向中央领导上书言事算犯 什么罪。他主张节制生育,对中国的经济发展怎么会有坏处?他贴大字报,是响 应学校党委的号召,这怎么也成了犯罪?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做的桩桩件件事儿, 哪一件算犯罪?说他隐瞒家庭历史,还算沾点儿边儿。因为自己太穷了,没有学 校的宿舍和食堂,他连生命都维持不下去,况且学校也从没问过他家庭过去的情 况,这怎能算隐瞒呢?他思索一阵儿,心里认定自己没罪,于是他冷静地回答: " 我认为我没犯什么罪。至于您刚才提到的那些事儿,都是明摆着的,用不着我 再交代了。但是我作为国家一名公民,有权发表我的观点,也有权向上级和国家 领导人提出我的观点供他们参考。这怎么能算犯罪?" 王振春这些话惹恼了白忠, 只见他拍着桌子站了起来,用严厉的声音叱责:" 好哇!你竟敢抗拒交代,拒不 认罪!看来,你是不想活了,是吗?!" 他的声音震得小王耳膜" 嗡嗡" 响。他 一时不知所措,竟呆住了。 王守仁再一次制止白忠的怒吼。他用商量的口吻对王振春说:" 王振春,你 先不要说你没罪。这样吧,你把你的所有观点全部讲出来,让我们一块儿分析一 下是对还是错,你看怎么样?讲的时候慢一点儿。要记清楚每一句话。" 他这最 后一句话,是对书记员讲的。 白忠对王守仁一再打断他审讯,心里非常不满。他认为审讯就是让被审人认 罪,不在气势上镇唬住他们怎么行?再加上他对王守仁本来就不服气:同是一个 警校毕业的,自己成绩还比他好,可现在他升为副科长了,自己只是个办事员。 当然,白忠心里也清楚,王守仁是凭着父亲是市局副局长的后台背景才升上去的 ;而自己的父亲是留用的国民党旧警察。凭这个出身,没把他父子清除出公安队 伍,就已经是他们的运气了。他也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给自己订了两条戒 律:一是绝不和掌权的领导发生任何口角和对立情绪;二是业务上宁左勿右。这 是他父亲教给他的一条经验。所以尽管他心里对王守仁十分不满,但表面上绝不 露出一点儿不高兴的神态,而是微笑着静听。 王振春还真有一肚子话要讲。在学校的辩论会上,只许听别的同学批判他, 他一发言就有人乱喊乱叫地打扰。现在给他这个机会可以详细阐述一下自己的观 点,告诉公安局的人:自己不但是冤枉的,而且是爱国的。 他从马寅初的《新人口论》说起,慢慢讲述他对政府奖励多生孩子的政策的 忧虑,把他的主张,他给中央领导写信的内容完完全全讲述了一遍。这时候他已 经沉浸在详述自己观点的快感之中,甚至忘了是在接受审讯,仿佛觉得是在学校 那个食堂兼礼堂的主席台上,做关于《社会主义人口论》的报告似的。但是他的 " 讲演" 并没有进行多久,就又被气得脸皮发青的白忠喝断了:" 住嘴!你简直 是在这儿散毒。你知道不知道毛主席怎么讲的?" 白忠从桌上拿起一个本子翻开 后刚要念,王守仁伸手过去把本子合上,向他使了个眼色,低声说了四个字:" 注意保密!" 然后王守仁接过话头说:" 现在学术界批判马尔萨斯反动人口论和 马寅初《新人口论》的文章,已经有不少了。我们这儿不是跟你研究、辩论的地 方。我们只要让你把你的反动思想交代清楚就行了。至于是对是错,如何批判, 那是另外一个部门要做的事儿。你现在把记录看一遍,有记得不对的地方立刻指 出来。如果没有错处,你在每页纸上按手印签名吧。" 王守仁的一番话点醒了白 忠。他心里酸溜溜地,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对呀,这小子到底技高一筹。我 跟这小子较什么劲儿?把言论交代清楚,给他定个罪名,不就结了?真糊涂!" 他心里骂着自己,也就不再开口。 王振春仔细看了记录,然后在上边签上字,按上手印。等这一切手续都办好 了,王守仁慢悠悠地对王振春说:" 你知道' 母亲英雄' 这句话是谁说的吗?" 不等王振春回答,他语调变得冷峻、深沉:" 是毛主席亲口说的!你反对这句话, 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说你思想反动,你还不服气?在这儿我奉劝你一句,今 后要好好儿改造你的世界观,重新做人,才有出路,否则等着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你回去好好儿反省,如果有什么罪错没交代的,随时可以找我交代。还是这八个 字——" 他伸手指着墙上的标语:"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何去何从,自己去想 吧!" 话音刚落,有人敲门,白忠立刻发话:" 进来!" 应声而入的是白振英。 他站在门口向王守仁报告:" 候审的刘玉宝要求找您谈话,您看叫不叫他来?" 王守仁指着王振春说:" 正好,你把他带回去,再把刘玉宝带来吧!" 看着王振 春被带出去,王守仁推心置腹地对白忠说:" 小白,往后一定记住,审讯中切忌 发脾气拍桌子。咱们的任务就是把他们的问题全部审清楚记录好,然后研究如何 处置。至于这些人认不认罪,是不是反动,他自己承认不承认,都无关紧要。劳 改单位就是专门让他们劳动改造认罪的地方,咱们犯不上费这份儿口舌。" 白忠 是心服口不服,强辨说:" 我琢磨这小子的罪状学校上报的材料上全有了,用不 着多问了,所以……" 王守仁立刻打断他的话:" 学校上报的材料只是旁证,还 要让他本人亲口说出来再签上名儿,这就铁板上钉钉儿了。不管过多少年之后, 他也翻不了案的。这是我们搞预审工作必须做到的一点,千万不可疏忽。" 王振 春回到候审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里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原以为在审 讯室对公安人员讲清楚自己的本意是爱国的,主张也是正确的,求得他们的理解, 把学校强加给他的罪名洗刷掉,但看来这一切全落空了。尤其王副科长说的那句 话:" 至于是对是错,如何批判,那是另一个部门要做的事儿……" 让他万分失 望。而且从这句话里他嗅出了一个危险的信号——看来自己真的完了,要去劳改 队度过此生了。他心里蒙上了一层痛苦的阴影。一股悲怆的愁意油然而生。这时 余清江凑过来安慰他说:" 小王,别想那么多了,这是余亮帮你领的饭菜,可能 都凉了,你快吃了吧。" 这时候小王才看见自己位置面前的地上有一碗菜汤,两 个小窝头泡在菜汤里。他只是瞟了一眼,心时觉得堵得慌,一点儿胃口也没有。 他想:还是让小余吃了吧。扭头一看,小余的位置是空的。" 咦,余亮哪儿去了? " 他惊异地问老余。 " 提审了。跟刘玉宝一块儿去的。" 老余还没回答,尹志奎在一边儿抢先搭 了话。随即他往这边儿挪了挪身子,凑到小王跟前,眼睛一直盯在那碗菜汤上, 低声问:" 怎么样?这一堂过得心凉了吧?都一样!哪个人过完第一堂全都吃不 下饭去。还告诉你——"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同时回头望了一眼端坐在房门口位 置上的张奎印说:" 我跟这帮雷子打交道的次数多了,坦白越多越从严!听说过 么:' 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 要不是瞧你小伙子够义气, 我才不敢跟你说这话呢!怎么样?你实在吃不下去,我来帮你……" 话音儿还没 落,只见余清江走过来,一弯腰把菜碗端开,厌恶地训斥尹志奎:" 行了,留点 儿德性吧,你饿?这屋里谁不饿?等一会儿小王心火退了,你让他吃什么?真不 知道害臊!" 这时候小余和刘玉宝前后脚回来了。小余大大咧咧地坐到自己的行 李上,脸上神情挺轻松的,和上午刚进来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他看了一眼呆坐 在旁边的王振春,关心地问:" 我给你领的饭吃了吗?" 小王摇摇头,唉声叹气 地没说话。 老余把菜汤碗又端过来,放在小王面前,眼睛看着余亮轻声问:" 怎么样? 他们跟你瞪眼了吗?" 小余痛快淋漓地答:" 他们说我态度好。我算想通了:身 子都掉到井里了,耳朵还能挂得往?他们问什么,我就认什么,反正这一堆儿这 一块儿了,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省得在这儿受这份儿窝囊气!" 说完又劝小王 :" 别想那么多了,没用,把窝头吃了,余大哥说得对,到了这个地步,保住身 体要紧。" 老余看着这两个小伙子,心里颇有感触地想:" 到底是农村的孩子, 直肠儿汉,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儿绕。" 刘玉宝一走进屋,一屁股坐在他的行李 上,眼睛扫视着屋里的人。尹志奎凑过去问他:" 怎么样?刘老帽,这回全吐噜 了吧!" " 老帽" ,可不是" 老耄" 的同义语,而是北京下层社会对年纪大的人 的蔑称。这里的" 帽" ,其实是" 龟头" 的意思。 刘玉宝毫不在意地随口说:" 人家说了,我的材料早就转过来了,就看我能 不能主动交代。王科长还表扬了我态度有转变,让我回来再好好儿想想。想什么? 就这么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冒了尖儿了打我一个臭流氓,关上二年就又出 来了。要是政治犯,可就说不准了。弄不好关一辈子的事儿都有。" 说完话,他 瞟了一眼王振春、余亮,然后身子倒下来靠在行李上,故意说着气人的话:" 这 年头哇,小偷儿流氓没大错,千万别沾上政治,那可是终身监禁的事儿哟!" 尹 志奎又往刘玉宝身边凑近些,趴在他耳边小声儿问他:" 你瞧我的事儿,会不会 像姓王的说的那样,要上功德林?" 刘玉宝扭过脸来,那肉眼泡儿上下翻了几下, 用嘲弄的口吻说:" 像你这样胆大包天、专门胡作非为不干好事儿的嘎小子,别 说现在这新社会了,就是我当巡警那会儿,逮住你这样儿的,有理无情先抽你四 十警棍,然后往笼儿里一扔,关你三五个月再说,哪有闲工夫跟你磨牙?共产党 对你够宽大无边的了——" 他拖着长音儿停住嘴,眼睛瞪着尹志奎看着,气得尹 志奎嘴噘得老高,嘴里嘟囔着:" 人家跟你说正经事儿,你拿人家打镲,站干岸 儿看人家的笑话,真不地道!" 刘玉宝见他生气了," 噗哧" 一声,两片厚嘴唇 一咧又笑了。他扯住尹志奎不让他离开自己,而后一本正经绷着脸儿思索了一下, 眼球在眼眶中转动着:" 说正经的,你这事儿关键在那一对儿男女身上。他们没 吓出毛病来,你就没什么大事儿,也许关两天就放了回去,还继续去当念书郎… …" 说到这儿,他又停住话不说了。尹志奎心里知道,这是老帽成心拿他打哈哈。 但他还是急于想听听他的见解,因为人家到底比自己经得多见得广。于是他显得 有些着急地用手推着刘玉宝催促他:" 你别成心抻着我,那姓王的说的会不会是 真的?要真是人家上法院告了我,我可就真的完了。" 话说到这儿,尹志奎觉得 心都凉了。刘玉宝见他真过心了,不由得笑了起来:" 瞧见没有?你小子还真就 嫩了点儿。他们那些人的话,有几句是真的?那都是唬人的话,给你个棒槌你就 当针(真)了。告诉你吧,要是人家真有了什么事儿,你不会闲坐在这儿,王吾 也走不了。我跟老白打听过,他们都去了劳动教养收容所了。不过这件事儿你是 主犯,王吾只是吃你的挂落儿,所以得多让你挨几天饿,看你往后还敢不敢乱拿 别人开心了!" 刘玉宝这一番话说得尹志奎心里踏实了一些。他躺回自己的位置, 闭着眼咂摸着刘玉宝的话,觉得有道理:" 对呀!公园的恶作剧,本来没王吾的 事儿,他的确吃了我的挂落儿。" 那天在公园里的事,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在 家里是个" 老疙瘩" ,所以父母对他有点儿娇惯," 要星星不给月亮" 。从小儿 他就爱恶作剧,坏主意也透着比别的孩子多。春节放鞭炮,他点着了往别的孩子 身上扔。赶巧有一次扔到人家脖子里,把人炸伤了,家里又赔情又赔钱,才把事 儿了了。晚上串胡同,见有卖花盆儿瓦罐儿的,他趁天黑路灯暗,从暗处出来往 花盆挑子一头撞去,然后立刻钻进黑暗的房旮旯里一躲,而后偷偷儿伸出小脑瓜 儿瞧着那卖花盆儿的汉子看着一地的碎瓦片嚎哭,他心里却像吃了蜜一样舒坦。 他的蔫儿坏,在他住家那一带算是出了名儿的,左邻右舍的大人都禁止自己家的 孩子跟他一起玩儿。只有王吾是他忠心的随从。因为王吾家里穷,吃的玩儿的都 不如他多,而他还有一样可人疼的地方——不吃独食。只要兜儿里有一块糖,一 准儿敲碎了和王吾一人一半儿分着吃。平时出去玩儿、看电影,他都忘不了带上 王吾。尤其这二年王吾在外边学了几手拳击,他在外边使坏更离不开王吾的保护。 每次和别的孩子打完架,王吾总能得到一些奖赏——一块烤白薯,两块炸糕,几 块点心之类,两个人乐呵呵地各回各的家。 那一回,他们俩在公园转来转去,总是找不到寻开心的目标。突然尹志奎看 到一片浓荫蔽日的大树下,有一对年轻男女正互相搂抱着说话儿,看样子是谈恋 爱的。尹志奎心里乐了:" 好哇!我让你们乐!呆会儿不吓出屎来算你们走运! "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 麻雷子" ——是经他改制过的,他把点火捻儿接得一尺 多长,然后他趴在地上一点儿一点儿挪到那对谈情说爱的年轻人坐的长椅子下面, 把" 麻雷子" 轻轻地放在地上,又退回来把火捻儿点着,自己轻手轻脚提着气跑 出老远的大树后,探头看热闹。 只听" 乒" 地一声巨响,那对儿男女吓得从长椅子上滚到地上,那姑娘吓得 " 哇哇" 大哭。这时候旁边有几个游客叫喊着:" 抓坏蛋,就是那个背书包的小 子干的!" 尹志奎正眯着小眼睛笑得开心,听到这一声叫喊,脸上立刻没了笑容。 他把书包往王吾身上一套,自己钻了小树林儿,又穿过山洞,没敢停脚地跑回了 家。但是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王吾被众人抓到后扭送派出所,那对男女也相 扶着来到派出所。尤其是那姑娘,脸色苍白,精神恍惚,立即被送往医院治疗。 王吾把事情经过交代出来,派出所立刻派人去抓尹志奎。结果他跑回家去,气儿 还没喘匀,就又被抓到了派出所,而后就被转送到这里来了。他在这儿呆了那么 多天,那些" 雷子" 对他不理不睬的,让他心里发慌,左思右想心神不定。 他不像王振春、余亮那样一进来就提审,而是过了几天才审的。临出审讯室, 那个姓白的小警察从桌上拿起一沓子纸来冲他比划着说:" 瞧见没有?街道、学 校、公园转来这么多检举材料,你小子事儿不少,就看你态度老实不老实了。记 住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交代清楚你的全部事情,你就甭想出这个大门儿! " 现在回想起来,他真有点儿后怕和后悔。因为他在好几个公园用" 麻雷子" 惊 吓过游人,只是每次他和王吾全都安全地脱身了。想到这儿,他不由地心里抱怨 王吾:" 不是你小子色迷瞪眼地瞧人家亲嘴儿,何至于被别人抓住?就是抓住了, 咬牙顶住不就结了?还把我咬出来!现在你没事儿了,足吃足喝去了,害得我在 这儿饿得眼睛冒金星儿,担惊受怕,真他妈不够朋友!" 他想来想去,总是琢磨 王守仁那句话。" 如果人家真上法院告我,法院会不会判我几年刑?" 他脑子里 反复思摸着,又爬起来挪到刘玉宝身边,向他求教:" 唉,你说法院会不会判我 劳改?得判几年?" 刘玉宝正想着自己的心事,被他一再打搅,也烦了,赌着气 拽出一句话:" 怎么不会判?如果那女的被你吓死了,说不准挨上颗枪子儿也不 新鲜!" 。 张奎印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余清江坐到王振春、余亮中间,三 颗脑袋凑到一块儿,声音很低连比划带说地聊得挺热闹,身边尹志奎和刘玉宝也 挨在一块小声说话儿,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呆坐着,心里有一丝儿妒忌,但他并 不愿意和别人交谈。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祸从口出。可是看 着他们聊得这么热闹,他又有点儿心动。因为聊天儿可以消磨时间,可以转移肚 子饿的折磨。他挪动一下身子,欠欠屁股想凑过去,但终究还是坐下来,只是那 丝儿妒意变成了一团火在心里升腾,最后化成一声吼叫发泄出来:" 你们注意! 串通案情,私下交谈,全是违犯监规的行为。你们立刻各回各自的铺位上端坐反 省,不然我可要向白队长汇报了,你们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他这一嗓子,立刻 让小屋里静了下来。每人都端坐在自己的行李前,闭嘴" 反省" 。张奎印见自己 的话发生了作用,心里一阵窃喜,仿佛顷刻之间自己成了白队长的化身。过了一 会儿,尹志奎小声儿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时候这屋里又出了一个队长?真他妈 不知道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 刘玉宝也接过话儿来,发泄心里的不满:" 都到 这个份儿上了,还他妈穷掐恶咬的,真没劲儿,想当牢头?下辈子吧!" 张奎印 听这两个人说" 片儿汤话" ,心里不由得火冒三丈。本想再申斥他们几句,但他 看到余清江和另外两个人都怒目看着他,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时候,院子里喊了一声:" 熄灯睡觉!" ——其实这只是习惯性的命令, 这里的灯是不允许熄的。正确地说,想熄也做不到,因为屋里根本就没有电灯开 关。——屋里的几个人听到这一声命令,立刻神速地拉开被子蒙头睡了。 二、" 判官" 手中的大笔一连过了几天,再没来提审过他们,每天只是呆坐 在行李上盼着两碗菜汤、四个小窝头和最后争抢菜舀子的机会。唯一变了的是余 亮。他只要吃完那顿饭——也就是两三分钟的事儿——就倒头大睡,只是常常在 梦中" 撒癔症" 喊他妈。别人给他汇报了,白队长进来踹上两脚,骂上几句,他 也不还嘴,木木讷讷地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只要白队长一走,他立刻倒头又睡了。 王振春一直想着要写一份申诉书。他认定自己的观点如果真能到了中央领导 人的手里,他一定会被放出去,继续他的学业。但是他手里没有纸笔。向王副科 长要,也没答理他。于是他开始在心里打腹稿,反复琢磨申诉书的内容和词句, 准备一有机会立刻写出来寄出去。 余清江坐下来,唯一想的就是他儿子余木银。他从进了这屋就没被提审过。 还有张奎印,也没被提审过。好像公安局把他们给忘了似的。 刘玉宝经过几次央求,终于被白队长批准他和尹志奎去旁边的房子里参加劳 动——糊火柴盒儿。这样,每天可以比住候审室多四个小窝头。但是他们" 下了 班儿" ,还是回候审室这边儿住。刘玉宝不知从哪儿寻摸到一根用过的火柴棍儿, 每天回到屋里,总用火柴棍儿剔着牙缝儿,得意洋洋地冲屋里那几个人甩着" 片 儿汤话" :" 瞧见了吧,这就是流氓小偷儿和政治犯的差别。还别说!吃惯了一 顿两个小窝头,吃这四个窝头还真有点儿撑得慌。" 尹志奎也咧着大嘴冲张奎印 说着气人的话:" 张同学,我真想把劳动号吃剩下的窝头给你带几个来。可惜呀, 这儿的监规太严,我怕违犯监规,没敢拿。真对不起,看着你饿得眼睛发蓝,不 敢相助,遗憾哪!" 这两个人每天一回来就表演这么一次,惹得屋里的人饥火难 捱,纷纷找白队长、王守仁要求到劳动号干活儿,但都遭到了拒绝。王振春、余 亮还白挨一顿骂:" 就得多饿你们几天!吃饱了不认大铁勺的东西,共产党把你 们养肥了,反过来还要咬共产党一口,纯粹是白眼儿狼!" 到了进来的第七天, 连王振春也不再想什么申诉书了。他眼前只晃动着那灰黄色的小窝头,而且从一 开始拿着吃窝头,变成现在捧在手心儿里吃了。经常半夜里饿醒了,心里发慌, 辗转难眠。有时候他脑海里会出现一种幻觉,仿佛在捧着烤得焦黄的白薯,大口 大口地吃着,薯香四溢,令他回味无穷。他还记得儿时在大妈家吃炸酱面,在伺 候全家人吃完之后,他捧着小瓷碗一连吃了六碗,因为那碗实在太小,两三口一 碗面就吞下肚儿去了。他还想盛面,被凶恶的大嫂一把夺过碗去骂:" 能吃不能 干的东西,照这样下去还不把我们家吃穷了!" 他含着泪到厨房去刷碗,惹得侄 子、侄女追着他叫喊:" 王六碗,王六碗。" 现在想起那炸酱面来,还馋得他直 巴叽嘴。 他坐在行李上,脑子里把自己在家、在学校吃过的" 美味儿佳肴" 全都回忆 一遍。直到喊睡觉为止。第二天又重新回忆一遍。力图用这个" 精神战胜法" 来 抵制饥饿对他心灵的折磨。 他几次要求见王守仁,但只有第一次见到了他。他提出自己的请求:" 不论 劳改、教养,我全同意,只求赶快让我离开这里。" 还提出要到隔壁糊火柴盒儿, 但均遭拒绝。以后再提出见王守仁,就没人理他了。 从第八天开始,候审室又进来了七八个人,一下子小屋就住满了。余清江高 兴地对王振春、余亮说:" 这下有盼头了。只要这小屋一满,过不了几天就会有 人离开。估摸轮也该轮着咱们了。" 于是小屋变得热闹起来。每天提审,有人唉 声叹气,有人饮泣吞声。当然也有人高兴。头一个高兴的是余亮。因为新进来的 人里有一个中年人,是个" 二进宫" ——也就是第二次劳改的人。他对余亮讲起 他进劳改队所呆过的地方:清河农场、团河农场、辛店农场……。不论哪个地方 都是不定量,随便吃。劳改的每月给两三块钱买日用品,教养队他虽然没去过, 但听说有工资,每月十几块钱。听了这些话,小余感到一阵兴奋:如果管吃、管 住还发工资,那不是当工人了?比他在村里光干活儿见不着钱不是强多了?他心 里开始盘算着:" 每月十几块钱,我要给我妈寄十块钱,让她再不为买盐买油着 急了。" 屋里还有高兴的人,那就是张奎印、余清江了。他们觉得即便是教养, 总算是有了工作和工资收入,尽管比他们原来的收入少得多,但干的时间长了, 工资是可以涨的。总之,大伙儿身受的饥饿之苦,被这终于有盼头的心态冲淡了 许多。 就在候审室的众人心情骚动之时,在前院儿那排审讯室的旁边一间宽敞的大 房子里,王守仁坐在自己办公桌边,把最后一个案卷看完之后,他双手高举伸了 个懒腰,又用手背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端起茶缸喝了一口茶水,目光盯在办公桌 玻璃板下正中的一个用毛笔写的" 慎" 字上。——这是他警校毕业,分配到分局 预审科工作的那天,他爸爸根据毛主席对公安工作的重要批示,亲笔写了送给他 的。他爸爸说:在公安局审案子,就像当判官一样,那支笔随便一挥,可就是生 死之别呀!因此当公安干警的人,头一个要注意的,就是" 慎" 字!而且要把这 个字当座右铭,事事处处," 慎之又慎" ! 忙乎了这么多天,总算把所有案卷全部整理出来了。他这是最后一次把全部 案卷浏览一遍,看看有什么遗漏的,要在科务会召开之前补上去。马上要召开科 务会了,他在心里把每一个要决定处理意见的人在脑子里过一遍,然后满意地点 点头。 自从警校毕业分配到预审科来,他一连赶上几个大的政治运动,每天都要忙 得除了睡觉就是工作。解放这些年来," 镇反" 和" 三五反" 他没赶上,但是" 肃反" 、" 反胡风分子" 、" 反右" 、" 反坏" ,他总算赶上了。经他手处理的 人实在太多,科里的工作也形成一种习惯和默契,很多人的处理意见在整理材料 的时候,大伙儿就顺便研究了,所以科务会只是走一个过场。大家研究决定的处 理意见,再让大家举手通过一下,一般来讲都是百分之百通过。但是也有例外, 王守仁预感着今天的科务会上,可能在王振春的处理意见上会有争议。因为整理 材料的时候,白忠就明确表态:对王振春应该严惩报捕。但也有一些人不同意, 最后处理意见栏空着,待科务会讨论再定。而且有人向王守仁透露:白忠曾为这 事儿找了分局领导。这个消息让王守仁心里有点儿恼火:" 又不是会上不让你发 言?何必去惊动领导呢?" 说心里话,王守仁对王振春这个案子,有自己的看法。 他认为这个学生有一些观点并没有错,比如计划生育。但是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候 就是这样:同样的言行,搁在领导人身上就是英明、伟大、正确;搁在一个学生 身上,又赶上大鸣大放运动,就成了反动思想。这个理论谁也说不清楚。根据他 敢给中央写信,指责毛主席亲封的" 母亲英雄" 的言行,给他扣上" 思想反动" 绝不算冤。关键是白忠主张判刑。这就未免有点儿过激了。这个学生只是在运动 中发表自己的观点,他没有什么现行活动。对这种人,他主张送劳教。连右派毛 主席都说过" 一个不杀" ,也不劳改的。难道这个中专生比右派的言论还厉害? 最近他总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个白忠在暗中跟他较劲儿。当然,他不否认升为副 科长这件事情中有父亲的因素在内。如果这位毕业成绩比自己好的同学,为这件 事儿不服气,那他可就太糊涂、太不自量力了:难道共产党不培养忠于党的老干 部子弟,反而去培养提拔一个国民党留用人员的子弟吗?共产党是讲阶级斗争和 阶级路线的。这一点毛主席不是一再强调吗?他看了看桌上那高高的一叠案卷, 又端起茶缸,目光看着屋子正中墙上的八个大字:"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 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去找分局长谈谈王振春这件案子。他思忖了一下,把茶缸放到 桌上,拉开椅子站起来,心里又有点儿犹豫:" 没这个必要吧。凭我在科里的威 信,我对这个案子的观点,白忠是输定了的。我何苦白饶这一面儿呢。" 他立刻 坐下来,把所有案卷收拾一下,特意把王振春的案卷单放着,心里在理顺着自己 的思路。他决定下班前找科长汇报一下关于王振春案子的情况。 下午一上班,科务会议准时在预审科办公室召开。科长主持会议,副科长王 守仁读卷。办公室虽然不算小,但全科的人集中在这里,就显得有点儿挤了。而 且大部分男同胞嘴里都往外喷烟吐雾,这种劣质烟草辛辣呛人的味儿让占少数的 女同胞一只手捂鼻子,一只手掌在鼻子前搧风,忙个不停。与会的人对将要讨论 的内容,基本上都了解,所以尽管王守仁念得口干舌燥,而且一再劝告大家少抽 点儿烟,但没起多大作用。 王守仁心里明白,这几年预审科是分局里最累的科室。一连几个运动, 所有 抓进来的人,全要经过这个科来处理。有时候为了调查案情,要钻山越岭;为了 整理材料,要整宿熬夜。更让大家头疼的是:由于跟各种各样犯罪分子斗智斗勇, 时间长了,大部分男同胞都成了铁杆儿的烟民:靠劣质烟卷儿提神儿,是他们的 工作和生活的重要内容之一。尽管他让这浓烟熏得头昏脑胀,他也只有忍耐,不 好多说什么。好在按惯例这个会开不了多长时间,王守仁念完一个人的案卷,科 长就问:" 谁有不同意见?" 接着屋里几个方向会陆续有人表态:" 没有!" 科 长等上一两分钟,没人要求发言,这个案子就算结案。全部案卷审查完了,该判 刑劳改的案卷移送法院,该教养的上报北京市劳动教养委员会审核盖章,决定拘 留或释放的由科里办事员前去宣布执行。所以这个会议对那些被审查处理的人来 说,是决定他们一生命运的重要时刻。 白忠此刻正襟危坐在会议室里。他每次参加这种会议,心里都有一种异样的 感受,也可以说是整治别人的快感。他在上小学、初中的时间,因为个子小,嘴 巴损,常常得罪同学而挨打。人家一边骂他" 臭巡警的儿子!" 一边打他。他打 不过人家,只有双手抱着脑袋任人打。所在他心里积聚了一种恨:他恨那些出身 好的,恨那些力气大的。平时他最喜欢到他爸爸工作的拘留所去玩儿。坐在一边 儿看他爸爸怎样挖空心思惩治坏人。在这里不论出身好坏、力气大小,全得听他 爸爸指挥。高兴了就可以让犯人们多休息会儿,不高兴休息就免了;敢顶嘴的立 刻就上刑:最轻的是" 猴儿剔牙" ,中等的有" 苏秦背剑" 、" 张良脱靴" ,重 一点儿的有" 和平衣" 。有时候白忠在学校受了气,他只要坐在爸爸的办公室里, 看着爸爸任意惩治那些犯人,自己心里的气儿也就消了。到后来他认定:只有当 一名警察,才能在人群中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永远会有一部分人在他的管辖之下。 因此他从小立志要当警察。何况他在学校的功课并不好,估计自己也不是那种上 大学求深造的料。考上警校之后,他爸爸告诫他:要注意领会领导精神,不论什 么运动都要和领导站在一起,少说话多干事儿,积极表现,对" 犯人" 宁左勿右, 可以保一生平安无事。 往常开这种会,只要让他表态,他只掌握一个原则,该拘留的他往教养上挤, 该教养他往劳改上推,尽管处理结论往往不如他意,但他在局领导、科长面前总 会留下" 立场站得稳,对敌斗争狠" 的好印象。有人背后称他为" 过激派" ,他 心里反而高兴。也许正因为这样,像他这样出身的人,经过几次运动,居然能够 一直稳坐在预审科办公,大概就得益于此。 今天讨论这些人的处理意见,他一直没有表示相反意见。他要等讨论王振春 的案子再重拳出击。因为在整理王振春案卷的时候,他听出了王守仁的意思是送 劳动教养。一来他觉得王振春思想反动,情节恶劣,王守仁说他没有付诸行动, 他不同意。因为王振春给中央领导写了信,而且是" 恶攻" 性质的信——那年月, 凡是牵扯上党中央及其领导人的案子,不论是有关法令政策或者是领导人个人的 生活作风,只要你敢提意见,一律称其为" 恶毒攻击" ,简称" 恶攻" ,而且被 认定是" 敌我矛盾" ,必须从严处理——这难道不是行动?二来他要在会议上摆 出一副" 左派" 的姿态,如果王守仁不同意他的意见,自然就反衬出王守仁是" 右派" 立场,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在领导印象里,王守仁的形象自然会慢慢儿 被他比下去。" 久在江边站,没有不湿鞋" 的。他王守仁自会有倒楣的一天。这 叫" 磨刀不误砍柴工" 。 果然,在会议即将结束的时候,主管预审的分局副局长来到会场。全体与会 者中,除了白忠、王守仁和科长之外,其它人都感到意外。因为过去预审科开这 种会,总有局头儿来坐镇,表示对人的处理工作要慎重的意思。这也是共产党毛 主席一贯的主张。但是从" 肃反" 开始,大小运动没断过,被抓、被处理的人越 来越多。尤其是有了劳动教养政策之后,社会上开始" 反坏" ,大量抓人,每星 期都会有这种会召开,渐渐局头儿就另有公干不来了。 副局长这个时候出现,是和王振春案子的讨论有关联的。那天整理案卷的时 候,因为科里意见相左,所以案卷的处理意见一栏空下来。事后白忠去找副局长 把自己对王振春案子的处理意见汇报一下。他认为王守仁对这个案子的处理有些 手软。" 让坏人得到应得的惩罚" ,是他最后一句话,所以副局长和科长碰了个 头儿,决定前来听听大家对这个案子的不同意见。 王守仁见副局长坐好了,看了科长一眼,打开王振春的案卷,端起茶杯喝了 口水,就开始琅琅读卷。这时候屋里静得空气似乎凝固了,吸烟的人也把烟掐灭, 端坐在位子上仔细听。 这个案卷王守仁念得很细,前边的案子比如刘玉宝,只念他在某煤矿参加赌 博的次数、输赢的金额就行了,具体细节就不念了;而王振春这个案子,王守仁 不单把审讯记录完整地念了一遍,还把王振春在学校贴的大字报抄件、学校辩论 会记录、学校上报的材料、公安部门截获的王振春给中央领导写的信,以及王振 春写的《社会主义人口论》,全部在会上读了一遍。光念这些材料就用了将近两 个小时。 白忠坐在椅子上,做出仔细听的样子,其实这些材料他全看过了。他此时心 里在盘算一会儿如何发言,既要把自己的观点讲清楚,还不能在语言上对王守仁 有任何攻击的迹象。不管怎么说,人家是现任副科长,又有那么硬的后台。别闹 成" 偷鸡不着蚀把米" 的结局,那可就亏了。 王守仁念完了所有材料,然后冲科长一点头,端起茶杯润润嗓子。科长目光 扫了一眼副局长,副局长做了个手势,于是科长开口征询:" 对这个案子,谁有 什么不同意见,畅所欲言,谁发言?" 可是等了一两分钟,没人说话。如果按惯 例,这个案子就可以结了。但是科长知道白忠肯定要发言,所以就把目光盯在白 忠身上。 白忠在预审科,不管开什么会,从来不抢先发言。抢先发言会给人家一个假 积极的印象。但他坐在椅子上轻抬眼皮,不单看到副局长的目光、科长的目光全 聚焦在他身上,而且似乎全体与会者的目光都盯着他。尤其是王守仁,居然用含 着嘲笑的目光扫了他一下,他感到心都被刺疼了。此刻他不能不说话了,不然副 局长会怎样看他?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儿,开口讲话:" 对这件案子我有个 看法。因为这个案子是我和王副科长经手办的,我还是比较熟悉。这个人,长期 隐瞒反动官僚家庭的历史背景。他的思想反动是有历史根源和家庭根源的。他父 亲解放前曾任国民党一个省的税务局局长,是为蒋介石搜刮民脂民膏的直接帮凶。 解放后,因为罪大恶极,民愤极大,被政府镇压了。王振春秉承其父的反动立场, 对我党领导人恶意攻击。他在学校大肆宣扬西方资产阶级的马尔萨斯反动人口论, 宣扬马寅初正在被批判的' 新人口论' ,而且书写《社会主义人口论》的反动文 章。他把矛头直接指向毛泽东主席,攻击毛主席所做的' 母亲英雄' 的指示。他 的言论刚才已经全部念过了,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有言有行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在 审讯他的时候,他还在公然散毒。对这种顽固不化的极端反动分子,我的意见应 当报捕判刑,让他得到罪有应得的惩罚。" 说完最后这句话,他目光扫了一下副 局长,见他微微点头,自己那因为紧张而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落了下来。他长出了 一口气儿,不吸烟的他竟向邻座的同事要了一支烟,点燃后吸了一口,以平息内 心的兴奋。 会场上开始有了小声议论的声音。科长冲王守仁点点头说:" 下边王守仁同 志谈谈他对这个案子的看法,大家不要乱说话,一会儿可以在会上发言讨论。这 个案子的讨论对我们今后如何正确理解党的政策,慎重处理每一件案子,有很大 好处。" 王守仁简单扼要地把从学校和王振春哥哥家里了解来的情况在会上讲述 一遍,然后说:" 他虽然出身于反动官僚家庭,但基本上是在红旗下长大的。据 调查了解和他的同学反映,他在哥哥家生活,是被当作佣人对待的。他在学校学 习成绩不错,表现上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在这次学校号召的鸣放运动中贴了那 张关于人口问题的大字报。据我们调查,他平时在同学中从来没有肆意宣传他的 观点,所以我认为不能认定他为散布反动思想。而且他的一些观点和我党的政策 并不违背,比如节制生育、计划生育,这在毛主席批准的《农业发展纲要》上写 明了的。至于他提出的所有孩子由国家包养、包教等设想,也只是他个人的观点 和建议,算不上什么反动言论。何况这也是社会主义高级阶段的理想之一,只是 他给中央领导写的信中,有些言词过激了,有些是属于反动的攻击性言论。至于 有一位同学检举他说过' 改组中央' 、' 反右过火' 等言论,因为检举人只有一 个,没有旁证,而且其本人不承认,无法落案。纵观本案,王振春是有严重的反 动思想,应当对他施行劳动改造思想的措施,但劳动教养同样可以达到改造思想 的目的。刚才白忠同志认为本案中既有言又有行,这一点我不能苟同。王振春写 大字报是学校组织的,给中央领导写信,也是每一个公民都具有的权利,只是信 中宣扬的是他的反动观点,但这种信件不能算是付绪实施的反革命行动。因此我 的意见是报劳动教养。" 会场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有的人发言支持白忠:" 他 胆敢攻击毛主席的批示,可以说是反动透顶了。对这种人我们决不能手软!" 有 的人说:" 他的' 改组中央' 、' 反右过火' 的反动言论,虽然只有一个人检举, 但根据本人的反动思想本质,可以推定他会讲这种话的。应当列入他的材料里去。 " 但是大多数与会者认为王守仁的意见可取:" 他只是个中专学生,年龄还不满 十八岁,而且还是在运动中公开发表的言论、观点,没有什么现行破坏活动。按 照中央不在中学生中划右派的规定,他的学校也没给他划右派,因此给予劳教是 比较合适的" 。 也有人说:" 他比那些大右派怎么样?毛主席在中央书记会上反复讲过,对 那些大右派一个不杀,不犯刑事罪的也不劳改,给出路以观后效。我们也可以给 他一个' 以观后效' 嘛。如果劳教之后,仍然死不悔改,继续散布他的反动言论, 我们可以随时对他采取进一步的专政措施。" 大家都发了言,最后副局长站起来 表态:" 今天这个会开得好!今后对每一个案子都要认真讨论,各抒己见,畅所 欲言。这才是正确执行党的政策的具体表现。毛主席对公安工作有过一个四个字 的批语:' 慎之又慎' 。我们今天就是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去做的。在对敌斗争方 面,白忠同志的表现不错。他的阶级斗争观念强,心里有敌情。对敌人恨得起来 的阶级感情深,值得大家向他学习。我们公安人员是党的专政工具,对阶级敌人 决不可以手软。对敌人手软就是对人民犯罪!不过——" 他话锋一转:" 刚才大 家的发言都不错。我本人以为就王振春这个案子而言,给予劳动教养比较合适。 正像刚才有人说的,我们对敌人不手软,并不意味着全抓去劳改。劳动教养同样 可以达到改造一个人的目的。这也体现了党的' 给出路' 的政策。如果他教养之 后,继续与人民为敌,继续犯罪,我们随时可以把他抓起来。因为刀把子就攥在 我们手里嘛。" 说到这儿,副局长一只手掌立起来往下一劈:" 我们要什么时候 下刀,就什么时候下刀。这是我的看法,你们大家还可继续讨论嘛——" 他用拖 个长腔的方式结束了他的讲话。大伙儿心里明镜似的,这个案子副局长拍板了, 谁还有什么话说呢?科长站起来问了两遍:" 谁还有什么意见?" 第二遍问完后, 大伙儿异口同声地喊:" 同意局长意见!" 科长看了看副局长,副局长微笑着摇 摇头,于是科长扭过头对王守仁指示:" 王副科长,今天讨论的这些案子,明天 一上班,该报哪儿立刻报过去,批回来马上执行!散会!" 副局长满脸笑容,捧 着他的茶杯,走到白忠身边,用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抚慰,然后在众人拥 簇下走了。 白忠目送副局长出门后,立刻走到整理案卷的王守仁身边,面露歉意地说: " 王副科长,我的意见提的不对,您别生气。我可是对事不对人哪!" 王守仁手 没有停,只是对他笑了笑,但那笑明显看出很勉强,而后不以为然地说:" 小白, 你这话说到哪儿去了?咱们还是老同学呢,都是执行党的政策,各抒己见有什么 对不对的?对案子展开讨论,可以提高大家的政策水平,减少办案中的差错,这 是一件大好事嘛。" 三、劳动教养收容所俗话说:" 清明时节雨纷纷" ,可是1958年的清明雨, 却迟了好几天才降临到大地上。丝丝细雨洗刷掉北京街道两边杨柳树叶上的尘埃, 给灰房黑路的大街点缀上万点翠绿。大街两侧灰墙上用白灰水刷写的醒目标语, 也被这淅沥沥的春雨冲刷得模糊不清了。马路沾满泥尘的路面,被这绵绵不停的 春雨搓洗得干干净净,露出它黑亮亮的本来面目。路上行驶的汽车、自行车,也 被这潇潇细雨冲刷得份外艳丽。 这场下了一夜的春雨给北京城的万物冲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淋浴,把盎然的春 意敬献给忙碌奔波的人们,让他们紧张疲惫的心里得到一丝儿慰籍。 王振春此刻坐在汽车上,眼睛望着窗外被潇潇细雨洗刷得浓黑、翠绿的柏油 路和路边的树木,嗅着从紧闭的车窗玻璃缝隙挤进来的被春雨滤洗过的清新的空 气,轻轻吐一口气,把在分局候审室十几天积聚在心里的愁苦沉闷一起吐了出去。 他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在这十几天的煎熬中,他唯一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就是一个" 饿" 字。他 不知道这个用" 饿" 来治人的方法是谁发明的,但可以肯定地说,古今中外任何 整治人的办法,都没有这一招儿灵验:每天四个小窝头、两碗菜汤,只能维持一 个人的生命不被扼杀。几天下来,这些人被饿得混身无力,自然就会乖乖儿地听 从干警的训教。饿得眼发蓝,脑子里只想着一个" 吃" 字,再也不会去考虑什么 国家大事了。饿到最后,候审室小屋里静悄悄儿的,像是一个空无一人的房子。 王振春就有这种感觉。在饿到一个星期之后,他心里只盼着赶紧把他送走,只要 能离开这个" 饿牢" ,让他承认什么罪名,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签字承认。至于签 了字有什么后果,他连想都不去想了。 昨天晚上,睡觉口令传来之后,屋里十几个人都默默无声地拉开被子睡下了。 他们都已经被饿得没有力气说话了。王振春躺在被窝儿里,尽管已经是三月艳阳 天的季节了,但他仍感到一股从心里往外传的寒意。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把被 子紧紧地裹在身上,然后按照他这十几天来养成的习惯,在心里默数一下进来的 天数:" 啊,第十四天了!" 最后是心里的祈祷:" 老天爷、上帝、真主、耶酥 基督……" 他一口气儿把从书中得知的神灵的称号全在心里念一遍:" 保佑我王 振春明天脱离这饿狱吧……" 也许是王振春这十几天来的祷告,真的感动了不知 哪一位神灵,今天早上起床后" 放茅" ——就是" 放" 在押犯上" 茅" 房——回 来,大伙儿都坐在自己的行李上发愣。这时候王守仁、白忠出现在众人面前。王 守仁眯缝的小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下,然后冲白忠一点头,就信步走出去。白忠 站在房门口,拿着一张纸,念着:" 张奎印!到我那屋去。" 这屋里的十几个人 全都轮流着被叫到白忠的屋里去过了。王振春是最后一个被叫去的。他进了屋, 白守仁让他站好,然后向他宣读《劳动教养通知书》。王振春虽然浑身无力,呆 呆地站在那里,却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去。听到这样的" 宣判" ,他心里一阵 兴奋,只想着一句话:" 谢天谢地,终于熬出头了!" 最后让他在一张纸上签字, 他抓起钢笔在王守仁手指着的地方草草画上名字,然后迫不及待地放着胆子问: " 王科长,我们什么时候走?" 王守仁把签好字的那张纸仔细放进公文袋里,歪 着脑袋,眯着眼睛质问他:" 问这个干什么?什么时候走是你问的吗?记住了, 以后不该问的话,不要问,少给自己找麻烦!" 说完冲白忠那个方向一指,示意 他到白忠那里去按指纹。 按照公安局的规定,凡是受到判刑或者劳动教养处分的人,甚至被拘留的惯 窃或行凶打架的流氓,都要在公安局留下指纹。用公安局内部特别是劳改队的话 来说,就叫做" 弹钢琴" 。白忠先用一个油印机的滚筒把油墨在一块玻璃板上涂 匀称了,然后把王振春的手拉过去,在玻璃板上沾均匀油墨,再在一张印有一定 规格的纸上先印上一个个手指头横向展开的单独指纹,再留下整只手的" 掌纹" 。 按完指纹掌印,白忠递给他一张废纸,擦去了手上的油墨,示意他可以走了。 王振春默默地转身走到房门口,刚要推门,只听身后叫一声:" 回来!" 他 转身走到王守仁跟前,低着头站着。王守仁看了看他,内心深处产生了一丝同情 和怜悯,语气柔和地说:" 你真是个书呆子!进去之后好好儿加强学习,认真批 判你的反动思想。《劳动教养决定》你们还是要学的。如果你能认识错误,好好 儿劳动,表现良好,三个月左右就可以解除教养,回到社会上。到时候我们跟学 校讲讲,让你继续学业,重新做一个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 若干年后,王 振春想起王守仁的这句话来,反复琢磨,始终不认为这是一句安慰或者故意骗人 的话。因为当时《劳动教养决定》刚公布不久,连公安人员也不明确这种" 新型 的劳改"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接人的汽车,是公安局从公共汽车公司临时租来的红色" 司各达" 大轿车。 它来得不早不晚,正赶上上午十点拘留所里开早饭的时间。刘玉宝想最后利用一 下和白振英的老交情,请求吃了那两个小窝头再上车。白振英听了三角眼一瞪, 板着脸说:" 别做美梦了,你们的伙食账已经结了,这儿没你们的饭了,到别的 地方去吃吧,那儿有山珍海味等着你们哪!" 刘玉宝知道现在姓白的管不着他了, 于是态度横了起来:" 喝!就他妈一天四个小窝头,两碗' 青龙过江' ,还跟我 们要钱?过去巡警阁子里也没听说过跟犯人要饭钱的。你们真的穷出肾来了么! " 白振英忍住火儿,没搭理他,而是忙着给走的人退还进来时扣押的东西,然后 押着他们到前院儿上汽车。 红色" 司各达" 在两辆插着三角小红旗吉普车前导后押的护送下,直奔劳动 教养收容所开去。坐在车里的人们,尽管个个饿得软弱无力,歪在座椅上,但大 伙儿心里还是高兴的,因为大家都这样想:这将是最后一天体验这种挨饿的滋味 儿了。 劳动教养,是在1957年8 月1 日匆匆发布的" 新事物" 。尽管《劳动教养决 定》中明文规定" 由公安局和民政局共同管理" ,但是事先公安局和民政局都没 有思想准备,更没有物质准备。 有人说,中国的劳动教养,是吸收了苏联的" 劳动教化" 和北京市、上海市 的" 妇女教养院" 经验综合发展而创造的。但是苏联的" 劳动教化" 如何实行, 有什么经验,谁也不知道,也没有看到什么有关文件。至于上海市和北京市的" 妇女教养院" ,则清一色是改造教育旧社会的妓女和舞女、私娼,而且以教育和 安置为主,基本上和政治思想" 不搭界" 。虽然有些经验,但和今天的以" 改造 " 为主的" 劳动教养" ,而且有相当一部分人是" 政治犯" 的现状完全没有相同 之处。 解放以前,上海、北京等大城市的民政部门,也曾经开办过" 游民习艺所" 之类,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根据他们的性别、年龄、知识水平,分别教 给他们纺织、印刷、泥瓦木匠等等谋生的技艺,让他们学会一种谋生的技能,尽 可能地安置他们工作。解放以后,北京市公安局也办有" 盲流收容所" 之类,但 是把重点放在" 遣送" 二字上,虽然也干一些体力劳动,只不过为了" 创收" , 以此补偿伙食费的支出,根本不考虑" 传授谋生技能" 。其原因,是解放前没有 " 农村人不许进入大城市" 的规定,而解放后的国家政策,首先把中国的人口分 为" 农业" 和" 非农业" 两大类,农业人口只能捆绑在土地上,国家不负责安置 工作,不供应口粮,几乎变成两种" 种姓" ,达到了" 不能通婚" 的地步。因为 农业户姑娘嫁了居民户男子,所生子女的户口只能跟随母亲" 入农业" 。除非反 过来,居民户姑娘嫁农业户,所生子女也因" 子女户口随母亲" 的政策而能够上 居民户口。但是当时这样的例外数量上太少了。因为农村劳动力过剩,生活水平 低,所以就有许多农村人口" 盲目流入城市" ,被简称为" 盲流" 。政府收容这 些人,主要对策就是" 遣返" ,其目的,是减少城市人口压力,避免治安恶化。 因此,盲流收容所的经验,也不适用于劳动教养。 根据后来劳动教养的实施情况来看,这件新发明中央后来完全交给了公安部 门去试验,去执行,民政部门基本上或者根本就没有介入。因此,公安部门就只 好借用" 管劳改" 的方法,来管理这些" 劳动教养分子" 了。 拿北京市的劳改单位来说,本来就相当多。除了挂牌的监狱和看守所之外, 还有许多对内称为" 第×劳改大队" 、对外则挂着" 地方国营××企业" 的劳改 农场厂矿,如北京郊区的团河农场、北苑农场、辛店农场、顺义砖厂、延庆钢铁 厂、良乡电梯厂、通县小五金厂、新都暖气机械厂……等等。在北京之外,在河 北宁河县有清河农场,在黑龙江省有兴凯湖农场,在吉林省有白城子农场,都是 属于北京市公安局第五处——即劳改工作处管辖的劳改农场。这些劳改单位虽然 在外地,但是却归北京管辖,使用北京市粮票、布票,由北京市供应副食百货。 因此这些" 外地" ,在公安局称为" 飞地" 。 自从1957年11月18日毛泽东在莫斯科当着十八个共产党国家代表的面提出三 年之内要" 超英赶美" 的豪迈口号之后,面对全世界的震惊,国内立刻出现了" 工农业大跃进" 的局面。社会上大跃进,公安局也要大跃进。以前不敢想的,现 在都想到了;以前不敢干的,如今都敢干了。各个劳改企业,都在喊劳动力不够。 因此,劳动教养分子不是没有地方可去,而是要人的单位太多了,分不过来。 按照程序,凡是收容教养的人,必须先经过一个" 学习" 的过程,一方面安 定情绪,也让各人家里送一些铺盖、服装和日用品来,一方面根据人员体质分类, 然后集中起来分批输送。 但是,《劳动教养决定》仓促公布,建造劳动教养收容所的场地和资金却没 有批下来。廉价的劳动力,各劳改单位当然都抢着要;坐着不干活儿但要吃饭的 " 闲人" ,却没人欢迎。因此,直到1958年年初,劳动教养收容所还是借用半步 桥自新路的北京市看守所的一条" 通道" 作为临时的" 入所教育" 场地。后来看 守所人满为患,监舍不够用,劳动教养收容所曾经暂时搬到藏经馆,1959年又搬 到德胜门外的北苑农场,从此基本上固定下来,直到1966年北苑农场撤销,改建 北京市公安干校,而良乡电梯厂又一直无法生产电梯,才决定撤销良乡电梯厂建 制,把厂房改成劳动教养收容所,一直到如今。 王振春他们的汽车,以插着三角小红旗的摩托车和吉普车为前导,一路绿灯 地直向宣武区白纸坊方向开去。 汽车穿过一条条大街,刘玉宝心里一阵兴奋。他是个老北京,又是个混混儿, 在北京城内生活了二三十年,几乎所有的大地方他都熟悉,甚至闭着眼他也能数 出街道和胡同的名儿来。他发现车子到了菜市口,捅捅身边的王振春,说了句笑 话:" 看见没有?这就是' 西鹤年堂' ,杀头的地方……" 但他话没说完,就发 现站在司机边儿上的警察正在怒目盯着他看。他立刻挪正身子,靠在座椅上闭目 养神了。 王振春觉得随着汽车的轻微颠簸,他的胃一下一下地揪得疼。他知道这是胃 在向他提抗议——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已经有十四个小时没进一口食了。但他 并不在意,因为饥饿即将和他挥手告别了。他现在脑子里只想着王副科长对他讲 的那番话,心里在琢磨:"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到底怎么样才算改造好了?" 不 错,王守仁让他彻底批判《人口论》的反动思想,可是如何批呢?到现在为止, 他还认为他的观点没错!但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批吧!" 他心里叹了 口气,心里又算计着:到了新地方,开列出一些书刊名单,请领导帮他找齐批判 马尔萨斯人口论的书籍和文章以及批判马寅初的杂志。他要认真仔细地读一读, 找出几条批判自己的理由来。至于劳动,他没有多想。他认为自己是政治犯,主 要是改造思想、观点。劳动嘛?尽力而为吧。劳动主要是改造小偷、流氓的,因 为他们是不劳而获,游手好闲,所以才要让他们好好劳动劳动。 北京市看守所,紧挨着北京市监狱,据说原来也是监狱的一部分,是同一个 人设计的,格局也大体上相同。如今专门" 借" 出一条通道来,暂时作为" 劳动 教养收容所" 之用。 这座监狱是解放前建造的,呈K 字型,大门开在K 字的交叉点,进入大门是 一个" 中央大厅" ,有四条" 通道" 向四周呈放射性扩散。每一条通道的两边儿, 都是监房,俗称" 号子" 。监房外面所形成的" 三角地" ,原来是" 放风" 的地 方。解放前这里叫" 模范监狱" ,生活条件比较好,是专门用来供人参观的。解 放后改称" 第一监狱" ,和看守所、少年犯管教所呈" 品" 字形互相紧挨着,仍 然用来供国际友人参观。 看守所四外是三米多高的墙,墙上架着一圈儿电网,四角有四个圆形的岗楼, 二十四小时都有警卫守望。王振春他们乘坐的" 司各达" 大轿车开进监狱大铁门 之后,就径直开到院子中停下。带队的警察把从各分局收敛来的劳动教养人员在 院内集合好,然后把名单交给收容所的干部。这位干警按名单点名之后,一位干 部命令他们一字儿排开,再点一次名。确查无误,交接就算完成了。 这时候走过来一位身穿警服,黝黑脸膛的壮汉,站在队前,犀利的目光在这 些人身上横扫。说来也巧,这时候正是开中午饭的时间,大伙儿看着整桶的净面 窝头从眼前抬了过去,不由得肚内饥火上窜,眼睛都直直地盯在那个装窝头的木 桶上。刘玉宝舌尖在厚嘴唇边上来回舔着,用手扯了一下站在身边的王振春低声 说:" 瞧见没有?一会儿我非塞它五六个大窝头不可,让我这肚子也鼓一回。" 王振春看见院子里正在吃午饭,心里高兴地想:" 多亏没在分局吃那两个小窝头, 不然,错过这顿随便吃的大窝头多可惜!" 于是他扭转头笑着回答:" 五六个我 可不够,七八个差不多吧。" 刘玉宝和他讲话,又扯了他一下,那位壮汉全没看 见;王振春扭头和刘玉宝说话,却让壮汉看得清清楚楚。只听那壮汉一声吼:" 站好!不许交头接耳乱讲话!" 这吼声震得众人把目光全收回来看着这位壮汉。 " 你刚才跟他讲什么?" 壮汉指着王振春质问。王振春心一紧,吓得低下头 不敢说话。那壮汉又吼叫一声" 你说!" 同时凶狠的目光直盯着王振春。小王嗫 嚅着吞吞吐吐地小声回答:" 我没说什么!" " 大点儿声!" 又是一声炸雷般的 吼声。 小王提起气壮壮胆,声调提高一些:" 我没说什么。" " 你!" 壮汉又指着 吓得缩着脖子垂着头的刘玉宝:" 你说!他跟你说什么来着?" 刘玉宝瞟了王振 春一眼,大声回答:" 他说正赶上吃午饭,我们可以吃顿饱饭了。" 王振春气得 瞪了刘玉宝一眼,心里骂了一句:" 栽赃陷害!" 壮汉向王振春跟前走了两步, 厉声问:" 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 不是!是他先跟我讲话的,他诬蔑我!" 王 振春理直气壮地反驳。 那壮汉背着手,在王振春面前横着来回走了几步,咬着牙说:" 诬蔑你?我 亲眼看见你扭过头去跟他讲话,我也诬蔑你吗?!" 小王还要争辩,余清江用手 指轻轻碰了他一下。小王立刻意识到凭他的身份在这里是不能讲理的,他沉默地 低下头来,手指头扯着衣服下摆不出声儿了。 " 告诉你们!" 那壮汉又提高了声调:"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 你们心里应当明白!进了这地方,你们就没有任何自由了。要遵守这里的纪律, 违犯者要受到应有的处罚!在这里只许你们老老实实认罪服法,交代问题,不许 你们乱说乱动,记住没有?!" 壮汉瞪着大眼睛看着众人,大伙儿只好七嘴八舌 有气无力的说:" 记住了……" 壮汉又吼叫起来:" 大点儿声!八天没吃饭一样, 一、二、三,记住没有——" 大伙儿提着底气声嘶力竭地喊:" 记住了——!" 壮汉这回满意了。他声气和缓下来:" 我姓孙,你们叫我孙队长就行了。以后有 事儿找我,要先向组长报告,由组长向我报告。该守什么纪律,组长们会告诉你 们的!" 说完他转身向身边一个身穿警服的小青年说:" 你去通知各组长,过来 领人!" 那人进监房去,一会儿,从监房里走出十几个人来,在一个矮胖的中年 人带领下,来到壮汉面前,十几个人全都立正站好。那个矮胖个子的中年人身子 挺得笔直,用公鸭嗓儿说:" 报告孙队长,全到齐了。" 王振春听到那声音,不 由得想起住在学校附近一座庙里的几个老态龙钟的太监。那声音简直太像了。他 不由得注目看了那矮胖子一眼。只见那人最多一米五的个头儿,身子横宽,脑袋 奇大,鼻子、眼睛又贼小,简直不敢想象造物主怎么会造出这么一个奇形怪状的 人来,真像一个侏儒。——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个右派,曾经是中央某部长的秘 书,进公安局之前,还是北京某著名大学的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呢! 孙队长按名单叫着,把这一车人分到十几个组里,各组长领着分配给他们的 人往通道里走去。唯独王振春被单独留下来。孙队长把那个矮胖子叫过来说:" 施组长,这个人由你领走,单独给他上上课。" 说完,壮汉扭身走出大红门去了。 王振春惊恐地看着矮胖子,不知道这个课怎么个上法。那矮胖子迈着箩圈儿 腿把王振春带进通道里,进通道的大铁门立即关上,外面有那个传话的值班警察 看守。 通道是长条形的,宽约二米多,长有三十五米,通道的两边,每边有十个铁 门,门上开有递送食物的方形" 监视孔" 。其实这就是监房,只不过用来关押" 劳动教养分子" ,所有铁门都没有上锁,以示人民内部矛盾的" 最高行政处分" 与" 判大刑" 有所分别而已。在每间监房的门楣上钉着一块小木牌,上写" 南一 组" 、" 南二组" ……" 北一组" 、" 北二组" ……字样。——后来才知道,按 规定,这里每间屋子应该关十二个人,南北相对的两间房间算一个组,共二十四 人;五个小组为一个大组,共一百二十个人,设大组长一人。这个矮胖子,就是 第一大组的大组长。 矮胖子把王振春带到一组门口站住,努着两只金鱼眼,肿眼泡儿上下翻动着 打量王振春。王振春不知所措地和他对视着。突然那人用尖嗓门儿喊了一声:" 站好了!手放下!你叫什么名字?" 小王被他这尖厉的声音惊得心" 噗噗" 地猛 跳。他顺从地立正站好,手自然下垂,低声回答:" 我叫王振春。" " 大声点儿! " 尖厉得像哨子响的声音又响起来。 小王无奈,只好提着丹田气回答:" 我叫王振春!" " 再大点儿声!" 这一 下小王可有点儿沉不住气儿了,因为他看到刚才抬进去的装窝头的木桶空着抬出 来了,也就是说,眼着着这顿中饭又要黄,他可真急红了眼了,立刻向矮胖子跟 前跨了一步,心急火燎地说:" 同志,先让我吃点儿饭吧,我饿……" 那矮胖子 见小王突然向前挪步,以为小王要打他,吓得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惊骇的目光 直视小王。等到听见小王的话,他才镇静下来,扭身冲房门内叫了一声:" 出来 两个人!" 监房中立刻跑出两个壮实的小伙子来,站在矮胖子身边问:" 施组长, 什么事?" 施组长一指王振春凶狠地命令:" 把他架到组里去批斗!" 。 王振春几乎是被两个壮小伙子拖进" 一组" 的监房里的,因为他两腿发软, 浑身无力,实在跟不上那两个小伙子的步伐。屋外面是明媚的阳光照射得大地亮 堂堂的正午时光,而一进屋,却是太阳落山,一片昏黄的景象。屋顶上有一盏铁 丝网罩着的电灯亮着,屋里顺着一面儿墙一长溜地支着木板床,床上分两层即床 头墙头各坐着十多个人,大家都静静地坐着,只有刘玉宝瞪视着王振春被拖进来 坐在他身边。他嘴角得意地挂着阴笑,手在肚子上轻轻摩挲几下,成心气气小王。 但是小王这时候已经无力和他制气,因为他额头上开始出虚汗,肚子里仿佛五脏 全被抽空了,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儿劲儿也没有,两只手也开始抖起来。 他坐在床边上,看到施组长跨着四方步,背着手走进来,连忙手扶着床板站 起来,急切地说:" 同志,能不能给……" 那尖利的嗓音立刻打断他的话:" 谁 跟你是同志?" 小王立刻想起孙队长的话来,马上改口:" 报告队长,我饿得厉 害!能不能……" 他的话没说完又被打断了,那公鸭嗓儿的施组长站在小王面前, 脸上阴森森的,两只金鱼眼瞪得圆圆的,盯着小王冷冷地说:" 谁是队长?不许 你在这儿乱叫!我姓施,叫我施组长就行了。你要干什么?说吧!" 说完他迈着 短腿走到屋子里边的一张唯一的单人床板前,坐在床边回头看着小王。 " 报告施——组长,我饿得两眼冒金星,能不能给我一点儿饭吃。" 施组长 从床上跳下来——因为床板高,他脚短,所以每次上下床都要窜跳,脸上露出狰 狞的笑意:" 哦?你饿了?好哇!我马上叫人上伙房给你炒几个菜来,不是回民 吧?要是回民我给你来一盘月盛斋的酱羊肉,坐在这儿咧开腮帮子一吃,够多美? " 听他这话,小王想起分局白队长那天说的话来,他心里悲切地想:" 完了,这 顿饭真的吃不上了。" 于是他垂下头不再吭声儿。但是施组长并没讲完,他骤然 抬高了嗓门儿骂:" 做你的美梦去吧!你把这儿当饭馆儿了?睁开你的狗眼看清 楚,这儿是劳动教养收容所,是改造你的地方!你长得倒挺全伙,知道冷也知道 饿,可惜了儿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犯什么罪进来的?!" 施组长一顿 训斥之后,把话题一转,而后窜上床去坐下来直视着小王。这话还真把小王问住 了,当王副科长宣读《劳动教养通知书》的时候,他心里只顾高兴,完全没听见 宣布的教养理由是什么。签字的时候也因为一时兴奋,根本没往纸上看。如今只 好如实回答:" 我不知道。" 这一下惹恼了施组长,他那短胳膊粗胖手挥动着, 声音尖得刺耳:" 喝!犯的什么事儿都不知道,明摆着这是不认罪呀?好哇,我 这儿就喜欢整治不认罪的人,来呀!" 应声从他身边的床上蹦下两个人,直奔小 王而来,随着一声令下:" 把他盘起来!" 两个壮小伙儿一边一个掐着小王的胳 膊,把他架到板床上,然后斥令他:" 坐直了!把腿盘起来!" 坐直了,小王可 以做到,但是要把腿盘起来,就像和尚打坐那样,小王从来没学过。于是那两个 人一人抓住小王一条腿,使劲儿往屁股下边塞。小王只觉得胯骨处被拧得钻心地 疼,他不由自主地" 哇哇" 大叫,双手揪住那两个对他下毒手的人乱撕乱扯起来。 这时候又上来两个人,按住他的双手。小王一则心里十分委屈,二来头一次被人 强迫盘腿,双腿被扭得像断了似的疼痛,眼泪不由得从眼眶中淌了出来,他索性 就势大声哭叫。这时候施组长坐在床上,气急败坏地喊:" 快堵住他的嘴,不许 哭叫!" 突然房门被推开了,一位身穿便衣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口。他拖着长音问 :" 怎么回事儿——哎——?" 那四个整治小王的人听到这个声音,立刻松开手, 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施组长立刻从床上跳下来,紧捯着两条短腿,快步走到 门口,立正站好,挺着腰板儿,胁肩谄笑地说:" 报告王队长,我们正在帮助这 个新来的同学,问他犯的什么错误。他说不知道,这不是明显地抗拒改造不认罪 吗?我让小值日过来帮他盘腿,端正态度,他就大哭大叫扰乱会场。请队长指示! " 说完之后大脑袋一垂,做出一副标准的受训姿式。 王队长没有答理他,而是径直走到小王面前,严肃地板着脸问他:" 到了这 个地方,你还要和政府顽抗吗!你叫什么名字?" 王振春听了这话心里委屈,眼 泪不住顺着鼻翼流下来。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对自己说:" 豁出去了,把话 说清楚,枪毙我也认了!" 于是他胆子壮起来,不顾一切地大声回答:" 报告队 长,我没有不认罪。因为我确实不知道宣布我的是什么罪。不过我在上边签字了。 刚才在大门口被那位孙队长冤枉了一顿,害得我没吃上饭,现在又让这个小矬子 整得死去活来。我冤枉,我委屈,所以才哭的。" 施组长听到小王叫他" 小矬子 " ,气得眼发红,当着王队长面儿又不敢发作,只有在王队长背后咬着嘴唇狠狠 瞪着小王。 王队长听了他这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冷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真的 不知道你犯的什么错误?" 小王点点头回答:" 我叫王振春,我绝对没有骗您。 " 王队长眯着眼,脑子里忆索着刚才看过的名单,一下又想不起来,于是他转过 脸对施组长要说什么。这时候刘玉宝想抖个机灵儿,他高举着手喊:" 报告王队 长,我知道他犯的什么罪。" 王队长回头看了看刘玉宝,心里犯了疑,因为公安 局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从被抓进来的第一天起,就绝对禁止相互间串通案情,防 止犯人间建立" 攻守同盟" 。王队长皱着眉头,疑惑的目光扫着刘玉宝盯问:" 你怎么知道他的案情?你叫什么名字?" 刘玉宝被王队长看得一阵心慌。他舔了 舔嘴唇慌忙地回答:" 报告队长,我跟他一块儿在分局候审室待过十几天。我叫 刘玉宝。我是听分局拘留所一位白队长骂过他是右派的。" " 右派?" 王队长有 点儿纳闷儿。虽然他记不住具体人的名字,但他清楚地记得,这批人里并没有右 派。他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对王振春说:" 你刚才说受了冤枉。谁冤枉你了?" 王振春这时胆子壮了,他指着刘玉宝说:" 刚才一进大门儿,他跟我说话,我回 了他一句,可孙队长没看见他跟我说话,只看见我回答他了,硬说我违犯纪律, 让这小矬子给我上课。您不知道,我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快二十个小时没喝过一口 水、没吃过一点儿东西了。看着人家吃饭不让我吃,您说我能不急吗?结果这个 小矬子就叫那四个人过来整我,您说我委屈不委屈?" 王队长听了,脸立刻耷拉 下来:" 有什么委屈的?你是对人民犯了罪,才送到这儿来的。如果你在社会上 老老实实的,何至于有今天?你总觉得委屈、冤枉,这就是不认罪的表现。你需 要好好儿加强学习,端正态度,不然对你是没好处的。" 训完了王振春,王队长 扭转身去看着施组长。这位小矬子刚才听着王队长申斥王振春,心里美滋滋的, 盘算好了等王队长一走接着整小王的态度。但当他看到王队长冷峻的面孔对着他, 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了。他敏感地意识到要挨王队长的尅(kēi)了,头立刻垂下 来,全身站得笔直,好像在追悼会上默哀的人一样。 果然王队长面带愠色地责问:" 施组长,是孙队长指示你不让他吃饭的吗? " " 不是。" 施组长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 嗯——?" 王队长不单声调高起来,脸上也满是鄙夷的神色斥责他:" 谁 给你的权力让你随心所欲地免别人的饭?共产党实行的是革命的人道主义,这些 你应该懂得。你是教马列主义的老师。就是挨枪子儿的犯人,到吃饭的时候,也 得让他吃饭。告诉你,今后再让我知道你在组里横行霸道胡作非为,我就把你撤 下来,送你上东北去改造。去!把他的饭打来!再给我把检查写出来,晚上吃饭 前要交给我,不然你的晚饭也免了!" 训斥完施组长,王队长环视一下屋里的人, 然后指着一个小值日命令说:" 今天又来了新人,你组织大伙儿学习《劳动教养 决定》和所里的规章纪律!" 说完他背着手,扫了一眼王振春,向门口走去。施 组长还笔杆条直地站在原地恭送王队长。王队长前脚迈出房门,又收进来,转身 嘱咐施组长:" 记住了,刚来的人要控制饮食两天,出了问题你要负责!" 说完 这话,他才走出房门去。 虽然施组长对王振春恨得咬牙根儿,但他再不敢" 修理" 小王,只好万般无 奈地亲自到伙房去提来一碗菜汤、两个窝头。 事后才知道,这条通道——也就是" 劳动教养收容所" 里面,只有两个被封 为" 大组长" 的人有权利走出通道的大铁门,办理一些上伙房打病号饭、去医务 室请大夫之类的杂事儿。除了这个施组长之外,还有一个顾组长,传说他是商业 部的部长助理,1927年入党的老干部,因为说农民生活太苦而被上纲为" 破坏工 农联盟" ,成了大右派。但是为人却比这个" 施大组长" 要善良得多。施组长拿 着刚才王队长说的" 刚来的人要控制饮食两天" 当令箭," 公报私仇" ,只给小 王拿来两个窝头。而刚才进来的许多" 刚来的人" ,大概就没有受到" 控制" , 或者至少不会少于三个窝头。 施组长打回饭来,自己噘着个大拱嘴盘腿坐在床上写检查,却叫一个小值日 ——也叫值班员——把这里的规矩对大伙儿讲一遍。小值日一项一项讲了有两个 小时,听得众人头皮发麻,咋舌兴叹。王振春在学校背诵马雅可夫斯基的诗篇, 得过第三名。可他用心听了两个小时,也只记了个大概齐;这里规定人与人之间 叫" 同学" ,就算是亲父子或八十岁老头和二十岁小伙儿也不例外。 这里往外写信不许封口,要队长检查过后才允许发出,由专人统一封口,来 信一律拆封检查,队长认为不该给你看,这信就没收了。 这里行动完全集体化,即便大小便,也是有规定的" 放茅" 时间。特殊情况 如" 拉稀" ,要先向组长报告" 求茅" ,得到批准后方能入厕。 这里每天除了早晨集合跑步、吃饭、睡觉外,全是学习时间。" 学员" 们必 须正襟危坐,盘腿,上身坐正,对歪身、打盹的要罚站、罚跪。尤其施组长常想 出一些新招整人,比如念报时他会突然停下来,向某人发问:" 我刚才念的什么 内容?" 或" 我刚才念到哪儿了?" 只要对方答不上来,立刻罚站、罚跪。 这里虽然规定每间监房住十二个人,但是往往超员。两间监房为一组,每间 监房长约十二米,正副小组长有资格睡单人木板床,每屋两个小值日员每人占一 米的铺位,这就去了将近四米。余下的铺位,是其余八九个人睡的地方。头几天 因为只有十二个人,所以大家都可以头冲墙、脚朝外睡。后来几天送来的人骤然 增加,到晚饭前,各监房已经增加到十五六人了,连坐着学习都要分成三列了, 晚上睡觉只好头脚交错侧身而睡,每人几乎只有三十厘米的位子。 这里规定私人之间不许借贷,不许交谈案情,不许交换物品,不许……不许 ……不许……。 王振春听了半天,脑子里只深深地刻上了两个大字:" 不许!" 最后他心里 总结出一条行动准则来,只要吃饭张嘴,睡觉闭眼,开会支楞耳朵,尽可能地少 吭声,就不会违反所里制定的这些纪律了。 下午的半天时间,都用来学习各种各样的" 不许" 。直到通道里传来开晚饭 的喊声,一个小值日发给每人一个粗瓷饭碗、一双筷子,一个小值日到通道上去 拎回一铁桶菜,一木桶一箩到底带麸子的黑面馒头。发完碗筷的小值日又到通道 上去拎回两铁桶开水来。小王中午根本就没吃饱,自打眼睛看见馒头,就没离开 过饭桶。他的心脏在急剧地跳动着,心情十分激动:" 啊——终于可以吃上饭了! 而且还是久别的馒头!" 开饭前小值日员宣布纪律:" 吃饭不许说话,主食吃多 少拿多少,不许剩下和浪费。菜由小值日员转圈儿分,大家静坐在位置上等着。 刚来的人每人两个馒头,可以多给半勺菜。两天后和其它人一样。" 听到后边这 句话,小王的心都凉了。虽然那馒头一个可以顶分局两个小窝头大,但看到别人 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馒头,自己那能吞下五六个馒头的肚子,却只给两个吃,心里 不免有些不平和失望。但是他意外地发现那些随意吃馒头的人,都用羡慕的眼光 看着他们几个刚来的人的菜碗。他宁愿用这碗菜和别人换几个大馒头吃,但这是 办不到的,因为小值日员一直在监视着他们几个人。无奈之下,小王只好三口两 口把馒头掰成大块儿往嘴里塞,与其说吃,不如说吞,然后端起菜碗,用筷子往 嘴里拨拉菜。这时他的鼻子嗅到一股很久没闻到的香味儿。" 难道有肉?" 他心 里一惊一喜,于是用筷子在菜里拨拉,还真拨出好几块分别近月余的肥猪肉片儿 来!而且这菜里有油,显得份外香。他手里的筷子快速地拨动着,没几下一碗菜 就进了肚。小值日员又给他盛了半勺,这半勺几乎等于一碗。他用筷子拨拉着菜, 找肉吃。这时候他才明白:" 怪不得那些人看着我们的菜碗眼睛放光,原来这里 边有肉、有油哇。" ——他不知道这里每星期改善一次伙食,让他们赶上了。 吃过晚饭,才允许在监房里休息半个小时。虽然这是自由活动时间,但也只 能在属于自己的三十公分宽的位子上侧身躺一会儿而已。半小时后,只听通道里 有人高声喊:" 一组!" 这时组里的小值日员冲屋里人喊:" 放茅了,要快!" 分到一组的四个人是小王、余亮、尹志奎、刘玉宝,他们一个不少地都上厕所去。 厕所就在通道内,倒还方便。小值日员领着他们来到厕所,看着他们进去,站在 外边等着。 尹志奎回头一看小值日员并没跟进厕所,就一边尿尿,一边小声儿地对余亮 夸耀:" 我今天运气真好,两碗菜里足有二两多肉呢,真香啊!" 余亮刚要答话, 王振春在背后用手指捅他一下,余亮没吭声儿。另一边的刘玉宝绷不住劲儿搭了 茬儿:" 二两肉有什么新鲜的?这都是干部食堂吃剩下的肉菜' 折箩' ,往教养 大灶的锅里一倒,你还美的!" " 放茅" 回来,又是念报,念《劳动教养决定》。 睡觉哨子响了后,小值日员像码砖一样,让第一个人侧身头冲墙,第二个人侧身 头冲外……就这样一个一个地码放在床板上,然后在上面给大家盖上被子,十五 六个人被挤得透不气儿来。 王振春从来没有这样睡过,头前、头后全是几天没洗过的臭脚丫子,那死人 肉的臭气味熏得他根本无法入睡。再加上他总觉得身上有小动物在爬,在咬,身 上痒得难受,却因为双手被夹在人肉之中,抽不出来,即便抽出手来也无法抓痒, 因为他被挤得一丝儿也动弹不得。过了好久,他仍没睡着。小值日员看见他在乱 动,走过来用手敲敲他脑袋,声轻调重地申斥他:" 别乱动,睡觉!" 他用力抽 出一只手捂在鼻子上,但还是睡不着。这一次小值日过来看了看他,倒是没有申 斥。他心想:" 反正是熏得睡不着,不如起来活动活动。" 于是他说:" 我要撒 尿,憋得厉害。" 小值日员相信了,于是他从床上爬起来,跳到地上,再回头一 看自己原来的位置消失了,就像从一盆水中舀一勺水出来,水会立刻恢复平面一 样。他上厕所回来,站在床前,双手抓着身上的痒处,不知所措地看着小值日员。 因为床铺挤得满满的,好像根本没有小王在上边睡过一样。小值日员见他犹豫不 定,二话没说,在他背上踹了一脚,把他踹倒在床上,硬是在挤得紧紧的人肉中 砸出一个铺位来。就像往一盆水里倒一舀子水,这一舀子水自然溶进水盆原有的 水中一样,小王也" 溶" 在这挤得毫无缝隙的人肉中了。 小王虽然躺下了,但在这浓烈的臭脚丫子味儿中,仍然睡不着。无奈,他只 好闭着眼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儿。突然他想起刘玉宝晚上" 放茅" 时说的话,那不 是攻击干部的话吗?他决定早上一起床,就立刻向施组长汇报,余亮一定会给自 己作证,也好好整整这个坏种,出出这口恶气! 通道大铁门外面是一个" 中厅" ,放着一张办公桌,二十四小时有队长值班, 随时处置临时发生的事情,今天上午值班的是孙队长。他是个大老粗,听到施组 长报告的事儿,立刻爆跳如雷,拍着桌子,一迭连声地喊着:" 反动透顶,反动 透顶!组里马上组织批斗。小组不行,就大组一起批斗!" 刘玉宝一被揪出来, 就傻了眼。他原以为像王振春、余亮这样" 胎毛" 没有退净的孩子还不会给别人 下刀子呢,没想到自己" 大意失荆州" ,不单这两个小子联名检举了他,尹志奎 也积极做了旁证。施组长给他定了一个不大不小正合适的" 帽子" ——污蔑政府 干部,攻击劳教政策。结合尹志奎揭发的刘玉宝历史罪恶——当过伪巡警,现行 劣迹——赌博、嫖娼、调戏妇女、敲诈勒索……一大堆罪名。队长决定交由十个 小组轮流对他批判,同时让他交代罪行。一直到这伙儿人离开这里为止,刘玉宝 成了二百多人练嘴皮子的靶子,让这些即将开始正式劳动改造生活的人们在这里 初步认识一下劳教生活的内容和形式。 夜里睡觉的事儿,终于因为又进来了一批人,反倒使王振春、余亮解脱了臭 味儿熏人的困扰。因为天天有新进来的人,这些人满为患的监房里,又塞进一些 人来。这样一来,每间三米多宽,十多米长的监房竟挤进近三十个人,超员一倍 还多了。白天学习只好杂乱地坐在床铺上,压得床板" 吱吱" 乱响;到了晚上, 尽管小值日的已经自动把铺位缩小到八十厘米,但是三十来个人怎么摆弄也睡不 下只有十来米宽的" 大床" 啊!于是沿用以往的惯例,启用" 坐班" 制度。因为 大部分被突然抓来的人,都是空身一人没带行李的,不得不使用收容所的公用棉 被。像刘玉宝、王振春、余亮这样自己带有行李的人,就成了受到" 优待" 的例 外了。" 坐班" 制是让这些带行李的人,晚上睡在床板下边那一米多宽的水泥地 上。为了弥补他们睡在地上的" 不公平" ,第二天准许这些" 坐班" 的人在床上 睡半天觉。这可是王振春求之不得的事情。既免去了晚上闻脚丫子泥熏肉干的罪 孽,又可以在床底下宽宽绰绰地睡个好觉。第二天上午即便睡不着,也可以堂堂 正正地躺在床上听刘玉宝做交代检查。这样一来,除了不能自由出入这一条之外, 吃、喝、拉、撒、睡,就跟在学校里差不多少了。而余亮则认为比在自己村里强 多了:吃得好,吃得饱,睡得好。离开这里的时候,前来" 接见" 的妈妈,发现 儿子比在家的时候不单白净多了,还胖了许多," 瘦条" 脸变成 "苹果" 脸了。 余亮也把听来的以后每月还发工资的话告诉他妈。这一对母子俩,是前来参加" 接见" 的亲人中唯一高高兴兴分手的家人。 在收容所" 学习" 的日子,终于因为无法再容纳新进人员而结束了。在进入 收容所近半个月的一天早上,天还没有亮,队长就在通道里吹起哨子来,喝令大 家赶紧卷铺盖。大院儿高墙上的四只探照灯也全部亮起来,照得广场上像白天一 样明亮。各监房内的人都在忙碌地收拾行李。但这些人虽忙却不慌,因为他们知 道要去的地方:离北京二百公里的清河农场。这是在前一个星期就公布了的,而 且让在北京有家的人写信回去,让家人来这儿" 接见" 告别,并把行李送来。苦 只苦了接见之后新来的那几个人,他们不但没见到自己的亲人,有的人简直空着 身子,什么行李也没有。 据" 二进宫" ——也就是第二次被劳改的" 老号儿" 说:尽管北京郊区就有 许多劳改单位,发配到清河农场去似乎不如在北京郊区更近更好;但是不要忘了 :北京市公安局还有许多劳改农场远在黑龙江、白城子。如果被发配到那些遥远 的地方去,家属想去接见一回,那可真成了" 难上加难" 的难事儿一桩啦! 据说,从永定门火东站上车,大约三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清河农场。这对所有 人心里是个安慰。因为施组长透露过,上一批收容的,全部发往东北边境的兴凯 湖农场了。这个消息着实让大伙儿担了一阵子心。为了安定大伙儿的心,所以收 容所领导才破例对大伙儿宣布了要去的地方。据此也说明了一个问题:收容教养 的人,究竟发配到什么地方去,并不因人而定。不管你犯的是什么" 罪错" ,也 不问你是知识分子还是文盲,更不管你的身体好坏有病没病,总之是全靠运气。 劳改工作处决定下一批人发配到哪里,你就得老老实实地跟着走,没有什么价钱 可讲。 因为有了思想准备,所以半个小时之内,所有人员都已经收拾好行李,按照 点名的次序鱼贯登上了停在外面院子里的红色" 司各达" 大轿车。汽车在摩托车、 吉普车开道的威仪之下,都开亮着大灯在人迹很少的马路上急驰。很快到达火车 站而且直停在四周架着机枪和布着密哨的站台上。押车的队长,按名单叫着名字, 点着人数上车。这一切都是紧张有序地进行着。一刻钟的工夫,全部人员都上了 火车," 司各达" 汽车和岗哨、机枪全撤走了,接着涌进站台的才是旅客。 因为这几节车厢是挂在列车最后边的" 专用车厢" ,每个车门都有军警把守, 到达任何站台都不开门,所以一路上没有旅客打搅。车厢里的人因为开车前押车 队长宣布了不许交谈,不许往外看,不许开车窗,上厕所要报告,而且解手不许 关厕所门,不许……,反正和早上坐汽车时一样,宣布一大堆" 不许" 。这些人 不许交谈无事可干,再加上今天起得早点儿,所以大部分人连连打着哈欠,头一 歪都呼呼大睡了。押车的队长丝毫不敢大意,他圆瞪着双目在车厢每一排座位上 横扫。他发现在东倒西歪睡觉的人中,有两个人却直直地坐在座椅上,两眼直视 着窗外飞速移动的大地。队长心里有点儿紧张:" 小心点儿,千万别在我这车厢 里出事儿!"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在那两人坐的座椅边上,用手拍拍那两人的 脑袋说:" 看什么呢?别打什么歪主意,你们要动一下窗子我就开枪。" 那两人 转过头来对视一眼,没说什么低下头来。 其中一人是余清江。从一宣布要去劳改农场,他就找过王队长,要求能不能 看看儿子,但被拒绝了," 接见日" 别人忙着和亲人见面告别,他却整整一天都 躺在床板上。现在坐在离北京越来越远的火车车厢里,他一丝儿睡意也没有,脑 子里总晃动着儿子那瘦弱的身躯和清癯的面容,心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感到阵 阵剧痛,眼里蒙上一层泪雾。他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儿子。因为队长说要 等他改造好了,解除教养后才能把儿子还给他。可是他不明白:自己只是回北京 来找工作,这算什么错误?这让他改造什么?在" 土城" 学习《劳动教养决定》 的时候,他提出了自己心里的疑问,结果和施组长争吵起来。在大学里教过马列 主义的施大组长三分析、两联系,竟把他分析成破坏首都生产和生活秩序的" 反 革命" 了。他当然不服,因为他认定自己是本地人,现在回到本地找工作,就像 当年从河北老家到北平来找口饭吃,最后落在铁匠铺学徒一样,那么坏的国民党 都没有把他抓起来" 改造" ,可是口口声声为人民做好事的共产党却把他抓起来 " 改造" 了。 他心里的确想不通。王队长针对他的思想,给他做了切合实际的比喻:" 咱 们国家好比一台大机器,每个人都是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如果你这颗螺丝钉不 愿在你应当呆的位置上拧着,而是自己高兴上哪儿就上哪儿,其它人也都和你一 样,这台机器不就散了架了?你原来所在的地方,计划了你的工作、生活,可你 走了;北京这儿没有计划你的工作和生活供应,你却来了,而且闹唤着要工作。 这不是破坏了国家建设的计划吗?大伙儿都像你这样,国家是不是会乱成一锅粥 了?你这个错误说轻了算你犯自由主义,说重点儿就是破坏首都生产、生活秩序, 归根结底这是资产阶级好逸恶劳的思想支配着你,这种思想难道不应当改造吗? " 王队长这一番话,是当年最典型的" 分析批判" ,虽然结论和施组长一样,但 余清江听着顺耳,心里咂摸着滋味儿,觉得似乎有点儿道理。看来自己真要好好 改造改造,争取早点儿解除教养。但到底什么时候能解除,连队长都说不准,只 咬定说改造好了就解除。闹得大伙儿在下边议论纷纷:" 这是无期徒刑,没日子 了……""改造好了就解除,这是橡皮筋儿的话,由他们抻去……" 老余觉得这些 话有道理,改造好,改造不好,还不是队长们一句话的事儿?还真不如劳改的, 判几年,让你有个盼头。所以他左思右想心神不定。 另一个人是王振春。他心里也在琢磨自己的事儿。在离开分局那天,王守仁 对他讲的那几句话,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在去收容所的汽车上,他盘算好了的 " 改造" 计划,到收容所之后全被打破了。他曾向王队长提出自己的要求,希望 政府能帮他找来一些书,好让自己有针对性地学习,王队长严肃地批评了他:" 你们的思想改造,是要通过艰苦的劳动来完成的。这就像农民锄草一样,你不把 资产阶级思想的根儿挖掉,只是浮皮了草地扯掉点儿草叶,没多久野草还会发芽 生叶的……" 王队长这一席话,他听了如堕云海,心里有些不服气:" 既然你们 认定我思想反动,我的人口论也反动,就应当提供给我一些你们认为正确的文章 观点让我学习一下,使我明白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单纯的劳动,对我有什么用? " 直到此刻,他坐在火车上,要把他送去劳动改造了,他心里对自己被劳动教养, 尤其认定他的人口论是反动的,还是有些不服。在收容所吃了几天饱饭,忘了在 分局候审饿得眼发花的滋味儿之后,他曾后悔过不该在通知书上签字。但后来他 听说有的人根本没签字,有的人连宣读教养通知书这道手续都没经过,还不是一 样抓进来了?他的悔意消失了,此时他心里一直在盘算着自己该不该写个申诉书, 为自己喊喊冤。 他脑子里一直浮现着两个小人儿在打架,一个小人儿说他反动,另一个小人 儿说他爱国。他心里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写申诉。因为在收容所听别 人讲过,有一个人因为不服写了申诉,结果被批斗一场,当场宣布逮捕劳改。理 由是:申诉就是不服罪。他怕自己也落这么个结果。他心里想来想去,连一丝儿 睡意也没有。见押车队长上来警告,他心里只觉得可笑:" 看清楚了,我是那逃 跑的人吗?" 可嘴上一声也没吭,顺从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振春被车厢一阵剧烈的震动而惊醒。他睁开惺忪的双眼向 身边的窗外一瞥,只见车厢停在一片长满黄绿色矮苇子的荒地旁。很明显,列车 已经开走了,这三节" 专用车厢" 已经被" 甩" 在站台的岔道上了。铁道旁边的 苇丛中隔不远儿站着一个骑马持枪的军人,还有几挺机枪架在苇丛边儿上,黑黝 黝的枪口对着车厢。这时候押车队长站在座椅上喊:" 拿好自己的东西,按次序 排队下车!" 余亮东西少,他只有一个小行李卷儿。他站了个第一名,待列车员 打开车门,他抬腿刚要迈步,一下子又把脚收回来。他看到车门外面不是站台, 地面距车门铁蹬竟有一米多高。他愣了一下,可后边的人叫喊着:" 快下呀!" 他只好先把行李卷儿甩下车去,而后他跟着跳下去。站在他身后的是王振春,小 王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提着一个线网兜,里边装着脸盆、几本书、几件衣服。他 走到门口才发现车门离地面儿有那么高。他看到余亮跳下去以后趴在地上正往起 站,于是他也想把行李先丢下去,然后自己提着网兜抓住车蹬板往下出溜,这样 就不会摔个大马趴。可他正想着,身后有人喊了声:" 下去吧你!" 一双大手在 他后背上一推。他一下子身子甩出去,头朝下砸向地面,正巧余亮在弯腰提行李, 一下子砸在余亮身上,两个人全都跌倒在地。王振春的手还被门上的扶手划了一 道口子。他用手按住伤口,回头望去,只见车门口两个人动起手来了。站在门口 的刘玉宝揪住后边的余清江,但刘玉宝吃亏在他正站在门口外的车蹬上,余清江 大脚提起来一脚把刘玉宝踹下车来,跟着他也一下跳下来,正骑在刘玉宝身上, 挥拳就打。 原来在收容所刘玉宝被王振春揭发,吃了大亏,他一直找机会想报这个仇。 刚才排队下车,他瞧准了这个机会,专门排在王振春身后,趁王振春不备,一下 把小王推下车去。他干这事儿之前,心里早想好了:如果队长追问,他可以借口 这是下车的时候后边人向前一拥造成的,可以推卸责任。但是他的一举一动让后 边的余清江看得清清楚楚。老余正想喊一声让小王小心,但话还没出口,小王已 经倒栽葱摔下去了。老余明白刘玉宝这是报复小王,心里火冒三丈,他也乘刘玉 宝站在门蹬上看小王跌倒的笑话之机,用手去猛推刘玉宝。但是刘玉宝双手抓住 车门扶手,一下子没推下去,反而被刘玉宝转身揪住了手,老余这才提脚把他踹 下去的。他连行李全没拿,跟着蹿下去打刘玉宝。这时候几个骑马的警卫围过来, 喝令住手!黑亮的枪口指着他们,押车队长上来,取出一副手铐,把他们两人铐 在一起,行李也被甩下车来。余清江只有一个行李卷儿,一只手提着,刘玉宝东 西多,一个大背包背在身上,一只黄帆布提包和行李卷儿拴在一起,挎在肩膀上, 手里还提着一个线网兜儿,里边有脸盆等洗漱用具和衣服。 下了车的人要提着自己的行李衣物,在骑兵的监视之下,穿越一道低洼地, 再到一片空地上去集合。刘玉宝背着这么些东西,一只手还被手铐铐住,前边有 余清江扯着他,后边有骑兵督催着。刚穿过铁道,他就有点儿走不动了。正巧尹 志奎从身边走过,他叫住尹志奎:" 嘿!帮哥们儿一把,你替我拿着网兜就行。 " 尹志奎把行李和装脸盆的网兜儿拴在一起往肩上一背,两只手空着,立马答应 了刘玉宝的要求:" 行啊!" 然后向刘玉宝伸出手掌说:" 不过得这个数儿!" 尹志奎知道刘玉宝身上有烟,平时跟他要一支烟比登天还难。现在机会来了,尹 志奎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刘玉宝看他伸出一个巴掌,知道这坏小子又在打他提包里烟卷儿的主意。" 这个小王八羔子,是个吃孙喝孙不谢孙的主儿,少搭理他!" 可是脑子一转:" 刚才听说要走十几里路呢,干脆舍几根烟,落个轻松吧!" 于是他骂着说:" 你 这小王八蛋,平时吃我喝我,在收容所还伙着别人整我;现在帮我提个网兜儿, 还要点儿说头。大爷不跟你制气,五根就五根,等到了地方给你五根烟抽!" 说 完把勒得手疼的网兜递给尹志奎。 尹志奎往外一闪身,撇着嘴说:" 五根?你打发要饭的哪,五盒!少一根另 请别人!" 老刘一听,眼珠子都快努出来了:" 孙子!想什么哪?五盒?谁给我 一盒,我连人都给他背到那地方去!得了吧,我宁可累死,你也甭想抽我一根烟! 真他妈不知天高地厚!" 。 【阿印简评】警察,全世界各个国家都有,但是性质和任务有所不同。在资 本主义国家,警察是公仆性质,主要任务是保护人民百姓的安全,并随时随地帮 助人民百姓解决各种灾祸和困难;在社会主义国家,警察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 主要任务是向地主、资本家等剥削阶级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只许他们老老实实, 不许他们乱说乱动。——改革开放以后的人民警察,有逐渐向" 公仆" 转的倾向。 中国的警察,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他们由于身份的特殊,往往有一种 优越感,自以为高人一等。特别是在敌对阶级面前。" 罪犯" ,当然是敌对分子, 因此他们对于罪犯的迫害狂,几乎也是名正言顺的,至少是半公开的。 最典型的是旧警察。他们第一有从旧社会带来的迫害囚犯、从囚犯身上压榨 钱财的恶习,第二由于自身的弱点,又有自卑心理,更怕别人说他立场不稳,同 情敌对阶级。于是,在看守所里的旧警察,作风的恶劣,就特别突出。 五十年代,法制还不健全,什么是罪,什么是错,怎么判刑,没有法律依据, 办案人员只能根据政策条例和领导意见处理。此外,当时办案,采取的是" 有罪 推定" ,而不是" 无罪推定" 。他们的逻辑是:大前提——共产党是不会错的, 也不会冤枉一个人的;小前提——你是共产党抓进来的,你的案子是共产党处理 的;结论——因此你必定有罪。所谓审判,就是千方百计给你定罪,而不是依据 人证物证甄别你是否有罪。实在找不出罪行来,说你态度不好,也可以判重刑。 那是一个" 人治时代" ,而不是" 法制时代" ,而且是一个" 以阶级斗争为纲" 的时代,因为阶级出身的不同,在法律面前根本就不平等! 审讯, 不但是一门学问,也是一门艺术。分局和派出所的警察,虽然也有从 公安干校毕业的,但大都是水平最低的高中毕业生( 北京市某公安干校招考学生, 只考政治、语文两门,总分数只要达到60分以上就录取) ,何况还有许多是" 街 道积极分子" 提上来的。要想让他们也掌握审讯艺术,为老百姓" 申冤" ,简直 是痴心妄想。何况当时采取的是" 有罪推定" ,不管你有罪没罪,他们的任务就 是要让你认罪。于是最笨的警察就采用" 刑讯" ,而聪明的警察就采用" 饿刑" 。 这是一种" 慢性刑罚" ,时间一长,连" 金刚" 也顶不住( 身体越强的人越顶不 住) 。 把学术问题和政治立场结合起来,是建国以后法制观念淡薄的主要表现之一。 研究讨论学术问题,一旦和政治立场挂上了钩,特别是和某个" 英明领袖" 的观 点相悖的,几乎就无法讨论了。最典型的例子是:" 文革" 期间,有人批判某个 人类学者:" 毛主席明明说人类有40万年历史,你为什么要说50万年, 这不是和 毛主席唱反调么?" 人口问题也一样。今天已经人人都知道" 人口爆炸" 会有什 么样的恶果;但是当年在" 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 的思想指导下,居然连" 节育" 和" 计划生育" 也是" 反毛泽东思想" 的。 学术问题的是否正确,当然要通过讨论解决。但是讨论的前提,是彼此平等, 要有" 各抒己见" 的可能。如果依靠势力" 强词夺理" ,就没有讨论的意义了。 论点错误,其实只要把理讲清楚就可以。愣要把学术问题中错误的一方送去劳改, 也是混淆罪错观念。通过强制劳动,决不可能解决学术上的认识问题。何况被压 服的人,往往论点并不错误呢! 法制观念淡薄,实际上就是无法无天。王振春的故事,正说明这种观念的恶 果。 在全世界的监狱中,几乎都采用" 犯人管犯人的制度" 。这是一个极不好的 制度。有" 来头" 和有体力的人,往往因此变成了狱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