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分场长上任 一、死人居然复活了时间似夜空的流星般转瞬即逝。再过几天,就要进入" 头伏" 了。 这几天李树德心急如焚,脑袋都大了。从春节到现在半年过去,老天爷居然 一滴雨也没往这块地上洒。一条小小的金钟河,一者水源不足,二者由于沿岸都 有人抽水,流到处于下游的农场抽水站,已经变成一条小溪了。东区距潮白河边 近的农田,千方百计算是把地种上了。距河边远的地,或者种些高粱、玉米,或 者干脆撂荒了。往西区送水的抽水站,连设备都拆走了。春播一开始,总场生产 科下达了今年" 继续大跃进" 的种植计划,要求西区把开出来的十几万亩荒地全 部种上水稻,甚至提出再抽人开荒,把种植面积扩大为二十万亩,放一颗特大号 的" 卫星" 。李树德看了这份计划,真是哭笑不得。——当时全国都在" 继续大 跃进" ,到处都在" 反保守" ,生产科如果不做这样浮夸的" 跃进计划" ,就要 被划到" 保守派" 一边儿去被批判。多亏了王场长跑了一趟总场,后来这份不切 实际的" 跃进计划" 就" 黑不提,白不提" 了。 说起这件事情,王守仁从心底里感谢李树德。如果不是他把调查工作做在前 边,按这份计划把种子播下去,却没有水浇地,造成十几万亩地颗粒无收,光是 种子他就赔不起,他这个分场长也就算当到头儿了。当然,老李也感谢小王,不 是他乍着胆子上总场找钟政委去游说,这份计划能在全国" 大干快上" 、" 继续 跃进" 的" 大好形势" 下" 流产" 吗? 这半年多来还算平安无事。虽然粮食定量已经落了两次——先从一个月三十 斤落到二十五斤,很快又落到二十斤。听说还要往下掉。但是各队的挖野菜小分 队立了一功,把撂荒地里长的各种野菜都搜罗起来,掺到口粮里吃。 为了尽量往伙房交野菜,各队队长采取了一些极端手段。李树德听说后,心 里一直不好受。四中队的李队长站在地头儿的高处,用望远镜监视挖野菜的人, 发现有人在地里偷吃野菜的,记下名字,回大院儿后免去一顿晚饭。有的队在收 工之后由队长站在大院儿门口检查,要求每个人冲队长张大嘴巴,检查嘴里、牙 上有没有绿色,查出来的,晚饭也就免了。有的队由小队长在大门口挨个儿搜查, 如有漏过的,连小队长也要免饭一顿。 对于这种" 免饭惩治法" ,老李实在不赞成。这等于" 雪上加霜" 。但一来 他如今只是个直属队中队长了,管不着别的中队的事儿,二来人家这样做也有他 的道理——万一吃了有毒的野菜怎么办?野菜这样生着吃,不如烧熟了有营养… …。总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几天老李夜里总睡不好觉,每每后半夜就会醒过来。农谚说:" 头伏萝卜 二伏菜。" 节气不等人哪。要想办法多种点儿白菜、萝卜,好把冬仨月对付过去。 分场沿排水干渠边沿空地上种的高粱,也应当设法浇一遍淡水,总用排水渠的盐 碱水浇,本来就蔫头搭脑儿的高粱就会枯死。这使他想起藏在心底的计划——从 分场旁边那条大河里抽点儿水,再修一条简易水渠和原来修的用水干渠接通就行 了。但是分场的劳力中已经抽不出多少还能抡铁锹的人来了。而且抽水机、电线 这些设备也没地方出。春播中老李曾为实现这个计划跑过县政府,答复是县委和 农场党委联合研究过,这条河水要救全县老百姓的命,不允许农场用这条河的水。 他也曾拉着王守仁去找过钟政委,请求他出面找一找县委商量商量。但是钟政委 一口回绝了:" 县和农场党委一起研究决定的,我们要不折不扣地坚决执行。就 是西区放弃了,白干了,也不能违抗县委和农场党委的联合决定!" 但是,现在 他这个计划有实现的可能了。因为昨天接到总场的电话通知:东区工业单位,为 了解决冬季吃菜的问题,决定各厂抽调一批人员,临时到西区种白菜。老李知道 工业上的人员口粮标准一直不低,每月都有四十五斤定量,生活水平也比农业单 位高,所以这些人的体力一般都还比较强。种菜必然要浇水,让这些工厂出点儿 电线、机械,应该不成问题。所以他想了半宿,早上一起床,连饭也没吃,就直 奔王场长宿舍而来。 李树德把来意告诉王守仁之后,小王侧头看看窗户,红红的太阳已经开始了 它一天的工作,用它那温暖的手,抚摸着大地的万物,催化着万物的生命进程, 完成着宇宙赋予它的使命。 " 早饭还没吃吧?" 小王笑着问老李,不等他回答又接着说:" 不用忙,吃 了早饭让我刚弄来的小车送咱们去。要把生产股的人也叫上吗?" 老李一挥手止 住了小王的话:" 谁都不要,就咱们俩人去!" " 好!司机也不用了,我来给李 老爷开车——" 两人相视一笑,分手了。 各队的挖野菜小分队刚出大院儿,一辆漆皮儿斑驳的嘎斯69吉普车从分场部 大院儿窜出来,马达轰鸣着,穿过漫散的出工队伍,奔西而去。 每年的数伏天儿是太阳最累的时候。一天二十四小时,它要工作十五个小时 左右。喷薄斜射的阳光,映在干透了的土路上,反射着刺目的白光。路两边大片 荒芜弃耕的土地上,稀疏寥落的芦苇因为缺乏水的滋润,又遭毒日的燎烤,卷缩 着焦黄的枯叶,弯曲着细弱的茎干,无奈地残喘着。光秃秃泛着惨白色盐碱的土 地上一片荒凉景象,偷生在田边地角平趴在地面上生长的" 马齿菜" ,都被人齐 根挖去充饥了。只有远处排水干渠两侧,有几排高矮不齐、黄绿不一的高粱,在 朝阳的照射下呆立在地里。 " 王场长,停一下车,我去看看那片高粱!" 老李手抓住车门把手,焦急地 说。 这辆本该回炉的老牛破车,"吱——" 地一声停住了。小王跟着也下了车,随 在老李身后往那片地面上唯一还有成片绿色的地方走去。老李站在这片用排水渠 的盐碱水浇灌过的高粱地里,手抚摸着四边和尖部已经干枯的高粱叶,似乎在倾 听着饱受毒日和盐渍水摧残的高粱在向他诉说着什么。这是老李心目中唯一的希 望,三个月的寒冬里,要靠它给那些孱弱枯槁的肌体里注进一丝儿活力,让生命 延续下去。老李回过头,看着一脸茫然的小王,用手比划着向他解说修筑临时水 渠的计划和位置…… 也许是干枯的高粱叶和荒废的土地给老李的刺激太深了,汽车开动之后,他 一直没有再开口,只是把焦虑的目光透过不太透明的车窗,射向车外那焦心的荒 旱景象,直到汽车停在划给东区种菜队种白菜的地块边儿上,老李的嘴里才嘟囔 了一句:" 今年冬天的日子不好熬哇——" 站在地边放眼望去,隔着那条泛着咖 啡色水光的排水干渠,老李看见一个人在用铁锹挖坑。他知道那里是全分场的" 坟地" ,也就是被人戏称为" 五八六" 的地方。准是又死了人,是队里派人来挖 坟坑的。只是老李仿佛觉得那个挖坑的人有点儿眼熟,定睛一望,像是春节前从 大院儿拉到休养队去" 等死" 的刘玉宝。他冒叫一声:" 嘿!刘玉宝——你在干 什么?" 对面那个人还真是刘玉宝。他被送到五八五村休养队之后,队里唯一的 队长孙老头儿,从办公室伸出头来看了一眼:" 送病号六组吧——" 值班的人叫 来队里另一位还能走动的人——中队伙委,把刘玉宝架到院内东南角一间大屋的 大炕上,甩了一句:" 又来一个棺材瓤子。" 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后来刘玉宝活 过来了才知道,所谓" 六组" ,就是等着咽气儿的人住的。旁边那个屋子就是" 太平间" 。 刘玉宝想来是命不该绝,正应了农场流行的两句话——好人不长寿,孬种活 千年;修桥补路双瞎眼,杀人放火儿女多。他本来是混混儿出身的" 街串子" , 挖煤、卖报……什么活儿全干过,身体底子倒厚实,只是身体的零件缺点儿润滑 油。他偷吃了人家这一大堆营养丰富、油水挺大的点心,经过小车一路上轻微的 颠动,硬是让他一点儿一点儿地给消化掉了。只不过陪着十几具" 活死人" 躺了 三天,到第四天,他好似大睡一场猛醒过来,竟然奇迹般地自己下了炕,扶着墙 走出了" 等死屋" 。 孙队长听说三天前送来的人缓过命来了,有点儿不信,亲自来看了看,然后 让刘玉宝把行李搬到三组休养。刘玉宝知道了" 六组" 的含义,这一下离" 阴间 " 远了,他心里放松了许多。没多久,他就发现这里比五八三大院儿清静得多: 不敲钟,不吹哨,不学习,不出工。而且开饭都是伙房的两个炊事员抬着饭菜往 各组送,由伙委按孙队长订的每人口粮标准发饭。只是定量比大院儿低不少,因 为这里大都是些只有半条命的人,有点儿食物吊着命就齐了。可是他什么病也没 有,只是一个字——饿。 十几天之后,他那一肚子点心消化完了,饿劲儿又上来了。可是除了定量窝 头和一包黄豆面儿之外,没别的盼头儿。 一天中午,他从屋里蹭着步儿走出来,一眼看到大院儿门口有一个人正蹲在 门口向阳处,手里提着一个烟荷包在卷烟。他眼睛一亮,赶紧挪大步奔那人而去。 到了跟前,只见那人披着一件黑棉袄,身后一辆加长的、用土制自行车斜靠在墙 上。老刘一看就知道,这是农场周围公社老乡用自来水管特制的自行车,比标准 车长一大截子,为的是驮东西上下车方便。此时车后架儿上骑放着两只柳条编的 连体筐,筐上有一块黑布盖得挺严实。 " 老乡——" 刘玉宝满脸堆笑打着招呼,然后手伸过去:" 寻点儿烟抽吧。 " 那人正脸儿都没看他,只是用眼角钩了他一下,嘴里应声:" 嗯哪——" 老刘 知道,这是本地老乡的土话,表示同意。于是他奔烟荷包伸过手去。可是烟荷包 躲开了,那人冲他伸开手掌说:" 想抽烟拿东西来。别说烟了,瞧见没有——" 他用手一指车后的筐:" 篓子里还有吃食儿呢——" 刘玉宝一听,眼珠子瞪圆了, 心说:"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该着我命大,吃食儿送到嘴了。" 忙问:" 要 什么东西,除了命全行!" " 呢子大衣,料子衣服、手表、皮鞋,反正你们城里 人金贵的东西全行。有烟票、糖票也中!" 这人一口气儿说一大堆东西,刘玉宝 一听心就凉了:" 这些东西大爷我在外边都没穿过。满身上就这一袍儿一褂儿, 脱给你我就得光屁眼儿。" 不过他立刻想起身上还有两张烟票,春节前发的,没 来得及买就上这儿来了。于是他伸手塞进松松的裤腰带里,从缝在裤衩上的暗兜 中掏出那两张揉皱了的纸片儿递给那人。那人仔细小心地抹平纸片儿,认真看了 看,然后塞进内衣兜儿里,站起身从车筐里拿出两块巴掌大的玉米面、白薯面两 掺的黑饼子递给老刘。老刘顾不上说话,蹲在地上,手拿着饼子大口大口往嘴里 塞。那人不看他的吃相,目光盯在他那条扎在腰上的厚水龙布做的宽" 板儿带" 上,手一指说:" 那条裤带换不?" 已经把两个饼子吞下去的刘玉宝二话没说, 站起身把跟他过了十几年混混儿生活的" 板儿带" 抽下来交给那人。立刻又是两 块黑粘饼子进了肚。饼子吃完了,一个活命的计划在刘玉宝心里也算计好了。他 抹抹嘴儿,把嘴边、手指缝儿里的饼渣儿填进嘴里,两只眼睛四下里睃巡一周, 低声问:" 大哥,你什么时候还来?" " 每星期日我准到!" " 这样吧,下次你 别在这儿呆着,在院儿外边墙角儿,最好是天擦黑儿的时候,我一准儿有你要的 东西给你。" 那人笑眯眯地说:" 中!我叫杜老三,是那边村里的社员。大哥您 怎么称呼?" 这一问老刘有点儿不高兴了:" 我的名字你别打听,我姓乔。" 此 后不久,休养队里开始发生丢衣服丢皮鞋的事儿。凡是进了这里的人,都有一种 " 一去不归" 的念头,除了食物没法子,个人所有的好衣服、好鞋、手表怀表、 自来水笔都拿出来穿戴在身上,甚至个别人还戴上金镏子。他们认为这是自己活 在地球上的最后日子了。好东西自己不用留给谁?东西被盗的事发生多了,孙队 长开始组织人调查,最后目光集中在刘玉宝身上,因为这小子除了身上穿的,是 " 拍着巴掌" 来的。可他这一阵子嘴里老有吃食,精神头儿也足多了。但孙队长 不明白:" 丢的是衣服、手表。这跟吃食儿有什么关系?" 所以一直没抓他。 这时候赵德喜调到休养队上任了。刘玉宝觉得有了靠山。就经常往赵队长屋 里跑。有时候换到几个鸡蛋,就给赵队长送去" 上贡" 。时间长了,他自然成了 赵队长的红人儿:院子里值班的活儿归了他;众人存放衣物箱包的储藏室由他看 管;因为他身体壮实,太平间的死人也归他处理。这一来,刘玉宝真是如鱼得水 了。值班的人出入自由,来往穿梭于各组无人阻拦,储藏室钥匙在他手上,细水 长流地往外捣估点儿东西,也无人知晓。更有甚者,凡是死人的东西,全都姓了 刘。连死人身上有换东西价值的衣裤,他都扒下来。反正死人不会说话,而且都 是由他晚上拉出去埋的。 刘玉宝正哼着" 小寡妇上坟" 在挖坑,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吓得他一 哆嗦。这正应了" 作贼心虚" 那句话,这一块地界里埋的人中,就有不少是被他 扒光了的。他一个人在这里干活儿,本来就提心吊胆,哼着小曲儿也是为了壮胆。 这儿是坟地,除了他没有活人上这儿来。刹那间他双腿一软,差点儿跪下来。可 抬头一看,金光四射的太阳挂在当空,他这才定住神儿,定睛一看,心里骂着: " 敢情是姓李的老丫挺的叫我。差点儿吓死我了!" 他应了一声,往渠边走,一 边想:" 这老丫挺的上这儿干什么来了?不会查我扒死人衣服的事儿吧?" 他有 点儿疑神疑鬼,却不敢不过来,老远地以立正的姿势笑着问:" 李场长您叫我? " " 你在这儿干吗呀?" " 报告李场长,我在挖坑。" " 你现在身体恢复了?" " 报告政府,托您的福,好多了。" 说到这儿,一个念头从心头闪过:" 坏了! 他不是看我好了要把我调回去吧?" 于是立刻接着说:" 不过——我的肺结核老 毛病犯了,现在正是传染期,干活儿都没人跟我一块儿来。" 李树德并没注意刘 玉宝的话,只是转过身来对王守仁说:"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出不出格:秋后要 挑一些身体壮实的人,在这儿预先挖几个坑儿……" " 干什么?" 小王不解地问。 " 今年这种情况,估计年底粮食更紧张,冬仨月会有不少人上这儿躺着来。 这话我只是对你讲,但愿白挖坑儿才好——" 老李拖着腔,声音显得低沉而又悲 怆。 王守仁四下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 你想得不错,实话告诉你,从前年底 开始,外地就发生饿死人的事件了,去年更厉害。我偷偷儿看过我爸爸的绝密文 件。这事儿咱们哪儿说哪儿了,千万别外传。咱们思想上有个准备吧。" 两人走 回汽车旁,正要上车,王守仁突然看见车这边荒地里也有人在挖坑儿。他奇怪地 问:" 老李,这边也是分场的坟地吗?" 老李目光瞟了一眼,回答说:" 这边是 新建的教养院的坟地。这一阵子也死了不少人。" 小王知道,这个教养院,它虽 然是民政局的所属单位,但是和公安局也有关系。因为有一些教养队的瘸子、瞎 子,就送到那儿去了。它的成员全是解放前旧政府的伪职人员,社会渣子,地痞 恶霸,如今年纪老了,又无儿无女,光棍儿一根苔。名义上集中到这儿养着,实 际上是在这里等死的。他就见过十几个瞎老头儿从教养院大门儿出来上菜地干活 儿,扁担在他们肩膀上起着连结作用,最前头是一个腿瘸的老头儿领着。 汽车顺一条手推车辗出的路往南开下去,开到没有路为止。老李站在汽车顶 上往远处看了一眼说:" 不远了,大约还有三百米就到河边儿了,咱们下车走过 去吧!" 二、两年不见变样了将近吃午饭的时候,王守仁开着破吉普车回到分场部院 儿里,下了车正要往屋里走,忽然发现土路上吉普车掀起的灰尘刚消散,远处路 上又有几团灰尘扬起,而且越来越近。他意识到是种菜队来了,于是把郭教导员 和管理员喊来问:" 老郭,住处安排好了吗?" " 没问题,他们百十号人,有两 幢房就够了。" " 管理员,他们吃饭的问题怎么解决?" " 接总场指示,他们人 住在大院儿里,单在外边设伙房,吃饭在伙房前面集中开饭……" 王守仁打断了 管理员的话,奇怪地问:" 怎么单设伙房?" " 是这样,他们工业上的人定量高, 虽说种菜队降了一点儿定量,可还比这儿高。考虑到对咱们的影响,总场指示让 他们单独开伙,我们适当供应点儿野菜就行了。" 王守仁一挥手:" 好了,去忙 你的吧。" 回过头来对老李笑笑说:" 天助我也!他们定量高,理应把修渠的活 儿担上。" 说着话儿灰尘就在院外扬起了。 第一辆是绿色的解放牌卡车,直接开进院儿里,第二辆是破旧的美国十轮大 卡车,第三辆" 大喘着气儿" ,开进来的是日本鬼子时期的" 土豆" 小卡车。 在纷纷跳下车来的人群里,王守仁一眼看见了王振春。他既奇怪又高兴,奇 怪的是王振春是工业区数得着的电工,怎么会让他来种菜?高兴的是拉电线、安 抽水机有人了。他扯了一下老李:" 瞧见那个留寸头的小伙子了吧?他叫王振春, 电工一门儿灵。你的扬水站就冲他说话了。" " 王振春?这名字我熟,原来我那 个教养队里有一个叫这个名儿的。是不是他呢?" 他们见到的的确就是王振春。 小王在工业区也算是个有名的人物。这不单是指他在电工方面的成绩,更指的是 他在空闲时间,拜师学了几手摔跤和拳击。他已经不是五八年刚抓进来的那个样 子了,练功练得个子高了,身体壮了,眉目也显得英俊了。为打抱不平,他在东 区打过几次架,把对手一个大四平甩出去,几天爬不起床来。这一下他就出了名。 氮肥厂项目被取消了。因为要支援越南抗击美国侵略者的斗争,奉上边命令,新 建了一个铸管厂,生产从二十厘米到一米五直径的铸铁管子往越南运。小王仍在 电工组当副组长。不久前总场建成了花圃和招待所,供处级领导度假居住,需要 一名电工,让工业区调人。已经调到花圃的张浊臣推荐王振春去干,但是铸管厂 电工组组长也想调过去。铸管厂梁厂长是梁副处长的侄子。他不想让小王去。但 是总场点了小王的名。正在他感到为难之际,小王出了事故——小王上夜班去接 班,刚把五吨吊车一合闸,忽然在继电器箱里喷出火星儿来,几乎着了火。多亏 小王立刻果断地把吊车的电源切断,才恢复了全厂供电,不然化铁炉一停风,铁 水凝结,后果不堪设想。小王是副组长,又是事故的当然责任人,所以正组长顺 理成章地调走了。 梁厂长并不想处分王振春,而且还要升他为正组长。但是小王不干,一定要 查清事故真相。结果发现是有人在电磁开关上做了手脚:一合闸,正、反两个开 关全合闸,造成三相电短路起火。小王坚持要追查责任,为此和梁厂长顶了起来, 气得梁厂长大骂:" 离了胡萝卜还不做席了?" 一怒之下撤了小王的副组长,记 一次过,理由有三顶:事故之外,一项是流氓活动,指的是他平时总纠集一帮人 摔跤打拳,并且有流氓打架行为,另一项是不重视政治学习,总爱跟一些不三不 四的人唱京剧,不务正业。王振春一生气,借着调人种菜之机,申请参加种菜队。 梁厂长一来正在气头上,二来也想借种菜之机让他尝尝干农业的苦,回来之后会 安心干活儿,所以也就顺水推舟批准他来种菜了。 种菜队刚安顿好住处,王守仁就派人把王振春找到分场长办公室,一见面开 门见山把临时抽水站的想法对他讲了。王振春一口应了下来:" 王场长,您瞧好 儿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只要材料、设备备齐了,三天之内齐活儿!" 王守仁 上下打量他一番:" 喝!你小子二年不见,也学得油腔滑调的了。我可告诉你, 别让我看见你思想反动没改造好,又变成一个臭流氓了。" 小王赶紧分辩:" 王 场长,瞧您说的,当年您跟我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忘。只不过那个时候您说的 三个月保准可以回学校念书,可现在快三年了,我还在这儿当教养分子。话又说 回来,这几年的经历让我看透了。在这种地方,脑子不学得灵点儿,身手不学上 几下子,一准儿吃亏。李队长不是也在这儿么?当年在防洪堤工地,我不是差点 儿让人打伤了?我算看透了,在农场有的地方认理儿,有的地方认拳头。" 李树 德接过话儿来:" 你还记得那年挨打的事儿哪?" " 瞧您说的,这种有理反遭人 欺的事儿,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两位领导交办的事儿我全应了,我能不能提个小 小的要求?" " 什么?你还有个交换条件?" 王守仁假装绷脸的样子,扭过脸冲 老李说:" 公安局这碗饭我也吃了好几年了,头一回碰上向政府提条件的事儿。 行!你算学出来了,说吧,什么要求?要是胡来,先关你三天禁闭,压压你的邪 气!" 李树德在一边看着,心里感触太深了。一年多以前,一个那样单纯得近似 傻乎乎的学生,竟然被这个环境熏染成一个油嘴滑舌、毫不胆怯的市侩。由此他 不由得想到了余亮:" 千万要把这孩子教育成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不然真对不 起他的父母了!" 他想到余亮,王振春也正好提到余亮:" 我的要求很简单,一 个是想见见我原来的几个好朋友,像余亮、胡言明、李贵良。反正都在一个大院 儿里,只要不给我扣上串组串队的罪名就行。第二点是允许我们在休息时间搞搞 体育活动,就这么点儿小小的要求。" 王守仁板着脸责问:" 什么体育活动!还 不是借机练练流氓打架的本事?" 小王有点儿涎皮赖脸地申辩着:" 瞧您说的, 咱们练的是体育项目里的活动,不信您查查,走了样儿唯我是问!" 老李叹了口 气儿:" 唉!你们这是吃饱了撑的慌。在我们大伙房吃上一个月,保准让你练你 都不干了。" 王守仁在看着王振春领着几个人安装好的抽水泵喷吐出粗粗的水柱 之后,被总场紧急电话召到北京处里开会去了。临行前他告诫王振春:" 你小子 一定要保证水泵正常运行。其它事少操点儿心。我不在,别给我捅漏子。听见没 有?!" 王振春一迭连声应了几个" 是" 。看着王场长上了车,他心里别提多高 兴了。现在他是" 三不管" 的人了。他是东区种菜队的人,李队长管不着他。他 住在东区种菜队,场部的干部也无权管他。他的任务是场部直接安排的,种菜队 的队长也管不着他。他抽水的这条潮白河,和大海相通,受涨落潮的影响,涨潮 时海水顶上来,这时候水泵就得关上;落潮时河水淌下去,这时才能开泵抽淡水。 所以涨潮时间他就可以找人玩儿。时间一久,在大院儿里还真搜罗了好几位爱唱 京剧的人。其中有王汉和一位姓邓的,在" 七里海" 大战时期有过一面之交。余 亮也来一块儿凑热闹,从直属队找了一位京胡拉得好的人,给几个人拉弦儿。条 件是余亮每次从伙房掖几个窝头给他吃就行。 这一唱起来,王振春真是得益非浅。王汉的余派老生唱得字正腔圆,姓邓的 言派老生,唱得简直维妙维肖。几个人凑在一块儿,倒也其乐融融。连李队长都 经常来听,也能听出点儿门道儿来了。摔跤打拳的事儿,在大院儿里根本没人响 应。除了余亮有时候跟着学点儿基本功夫,还常让李队长给轰走。剩下只有种菜 队里的人有几个愿意找这个乐儿的。 三、拳打牢霸刘玉宝一天中午,吃过饭,王振春和几个哥们儿正在挖好的沙 坑里过跤。巧的是刘玉宝那天赶牛车来领粮食和纸浆, 正赶上管理员吃午饭,他 只好在分场部院儿内转悠着等。这时候他瞧见院儿外面有人喊叫得热闹,就溜达 过去看。只见一群人围着,不断有人叫好。按说,刘玉宝这才吃了几天饱饭?本 不该凑这份儿热闹,但是合该他倒楣。鬼催神拿的让他拨开人群儿挤到了圈儿内, 瞪眼一瞧:" 嗬!还真有这份儿闲心摔跤——" 再定睛一瞧:" 哟?那不是王振 春那个小杂种吗?这孙子什么时候会玩儿这玩艺儿了?不成,我得镇唬住他,让 他见识见识鼓楼刘二混子的腿上功夫!" 想到这儿,刘玉宝手一扒拉边上的人, 两脚就站在" 沙坑" 边儿上了。只见他挺着胸脯,腆着肚子,仰着脑袋咧着大嘴 叉子叫上阵了:" 嗬,这不是王振春吗?有日子没见,长能耐了。这是傍上谁了? 敢在这儿晃悠?留神蛋黄晃散了!怎么样?敢跟大爷过两跤吗?" 说完歪着脑袋 斜着脸,眼角扫着小王,端着架子站着。 王振春正玩儿得高兴,猛见一位黑不溜秋的人冲自己叫横儿,不由得一愣。 再一细看,心中怒火自丹田升起:" 好哇!找都找不着你,自己送上门儿来了。 今天得叫你爬着出去!" 于是笑着开口:" 哟!这不是刘玉宝那个' 鼓楼一条狗 ' 吗?这么多日子不见,还那么黑呀。也难说,成天在裤裆里捂着,怎么能不黑 呢?" 说罢哈哈大笑。 众人听小王" 踩呼" 刘玉宝是" 鸡巴" ,也跟着起哄怪笑起来。刘玉宝闻言, " 怒向胆边生" ,也不还嘴,脚底下一使劲儿,就向小王扑过去。一个" 饿虎扑 食" ,双手抓向小王。小王笑归笑,眼睛一直盯着他呢,见他刚扑来,双手就已 经到了面前,说时迟,那时快,立刻腰板一扭,脚下一垫步,从旁边闪过,跳到 刘玉宝身后,眼睛还盯在对手身上。如果对手来不及转身收步,小王就会抬腿踹 他屁股一脚,借势把他踹倒在地。但刘玉宝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见小王闪过自己 身后,立刻收步转身同时做出向前扑的架式。但他并不真扑,而是等着对手的反 应。如果对手如前再闪,他的脚会伸出去绊对方的腿,同时手拦住对手的脖子或 膀子,顺势一带,用一招" 顺水推舟" 把小王撂倒。可小王的眼睛更尖,他看到 对手上身前倾,双手高举作欲扑状,却没扑过来,立刻明白对手的用意。他故作 闪步,但却低头哈腰,膀子扛在对手的小肚子上,手掌顺势按在对手膝盖上用力 一推,同时嘴里怪叫一声:" 起——" 全身发力直腰往外一甩,刘玉宝就被举起 来抛到了坑边上。这沙坑里其实没有沙子,只是挖一个两米见方的坑,坑里的土 用锹松了一下。刘玉宝结结实实地被砸在坑边上,半边脸颊让坑沿儿的实土蹭破 了皮,往外渗着血珠儿。刘玉宝眼中冒火,手掌一按坑沿儿,从地上蹿起来,双 手抡着" 王八拳" 就冲小王身上砸来。 " 嗬!想玩儿拳?要不要皮套儿?" 小王说着话,却不耽误施展" 闪、转、 腾、挪" 的身法。他以后脚为重心,前脚往侧后撤一步,上身往旁边一闪,顺势 右手抡圆了一个前勾拳," 嘭" 地一声击中了刘玉宝的左腮帮子。小王的拳头隔 着对手的腮帮子肉,撞在牙床上,硌的他指关节酸疼。他用左手揉着右腕子,看 着对手。刘玉宝的牙可就吃了自己腮上的肉了。只见他" 哎哟" 一声,跟着从嘴 里喷出一口红唾沫,冲小王唾去。再看刘玉宝的脸上,像是开了一家" 杂货铺" :白的是汗珠,红的是血珠,黑的是擦破的脸皮儿,嘴角还挂着血。 一来二去,刘玉宝让小王抹了三个跟头,挨了两拳。只见他双脚站在坑沿儿 上,双肘举着护住脑袋,防止对手拳头来击,嘴里乱骂:" 小丫头养的!跟大爷 我玩儿阴的,你等着!大爷擦把脸回来跟你来点儿真格的,让你丫挺养的知道知 道马王爷长几只眼!" 话虽然这么说,脚步可是向后挪动几步,一转身穿过人群 逃跑了。 小王笑着用话送他:" 老王八蛋!小爷我可是手下留情了。要像你当年那样 欺负我,非打你个' 喜送不送' 不可。告诉你,往后别碰上我。让我碰见了,见 一次打一次,见两次打一双,有本事来找我吧——" 旁边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头儿, 扯了一下小王的衣襟儿,笑着说:" 小伙子,你算替我们五八五休养队的人出了 气儿了。姓刘的在我们那儿是一霸,是赵队长的红人儿,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 肉还不吐骨头的东西。瞪着眼睛想打谁就打谁,抢活人的东西,扒死人的衣服, 拿去找老乡换吃食儿,养得他肥头大耳的。我们这些快死的人,拿他没办法呀! 真盼着把你调我们那儿去,就有人能镇住他了——" 小王拍拍老头儿肩膀放出话 来:" 老爷子,他再欺负人,您来叫我,非打得他趴在地上叫爹不可!" 老头儿 叹了口气:" 唉!说说罢了,让他听见就没我的活头儿了。我姓孙,在休养队赶 牛车,什么时候到了五八五,上我那儿去玩儿啊——" 说完赶紧走几步,去追刘 玉宝…… 四、一桩肮脏的交易牛车走得慢,下午天擦黑儿才回到休养队。刘玉宝下车 径直回到自己单人住的值班室里,躺在床上,手摸着肿痛的腮帮子,心里祖宗三 代地" 卷" 王振春。可骂归骂,止不往疼。他突然想起:刚送来躺在" 六组" 土 炕上的时候,旁边一位等死的" 炕友" 交给他几本厚厚的医书。那人姓胡,他现 在还记得模样:黑瘦的长脸上只是一层皮包着骨头,脑袋上老系着一条毛巾当帽 子,连耳朵带头发一块儿包起来。他的个子挺高,埋他的时候,一个坑里好几个 尸首,他的脚丫子还长出一截子。他对老刘说:他是个右派,怕是活着出不去了。 如果老刘能活着,求老刘把几本厚厚的书,还有一个绿色的皮箱子,设法交给他 儿子胡言明,并以那件身上盖着的黑呢子大衣答谢。刘玉宝告诉他,自己认识胡 言明,而且就在几里地之外的五八三教养大院儿里,并且一口答应了这位姓胡的 委托。后来听别人说:这位姓胡的拒绝吃野菜,结果吃高粱面儿拉不出屎来,硬 是不能吃饭饿死的。埋他的时候,刘玉宝一边盖土,一边对姓胡的尸身说:" 老 伙计,你真是天底下最大的' 傻帽儿' 。好死不如赖活着嘛,较那份真儿管什么 用?命归西了吧——" 当然,他并不可怜姓胡的。呢子大衣和书、皮箱全姓了刘。 他从储存室把书取出来,在床上翻看有没有止痛治伤的法子。可是翻了好几 本,全是讲针炙的书。还有几本纸黄字怪的线装书,他正翻着,突然听到外边赵 队长在喊他。他立刻翻身下炕,跑出门去,大声地应着:" 到——!" 自打刘玉 宝进了队部办公室,赵队长就没搭理他,自管自吃着烙饼卷鸡蛋,直到最后一口 烙饼塞进嘴里,抹抹嘴,擦擦手,这才冲一直笔直站着的刘玉宝一努嘴儿,示意 他坐在对面的板凳上。然后慢条斯理儿地开口问:" 知道我找你什么事儿吗?" 说着话,眼睛并不看刘玉宝。 刘玉宝眼珠儿一转,试探着问:" 鸡蛋没了?" 对方摇摇头。 " 白面不够吃了?" 对方还是摇头。老刘眯着眼默默想了想,右拳猛击左掌 一下,笑着说:" 想切块肉、弄瓶酒吗?" 赵队长猛地站起来,一拍桌子,对着 老刘惊愕的面孔低声咆哮:" 跟我绕什么弯子?我早就想找你了,知道吧?揭发 检举你的材料一大摞了。哪一份都够你喝一壶的。看在你能靠拢政府的份儿上, 我全给锁进抽屉里了。" 说完坐下来,拉开抽屉又关上,两只眼瞪得像灯泡,盯 着老刘口气转硬地说:" 这屋里就咱们俩人,今天给你两条道儿:第一,你不说 实话,蒙骗政府,我立马儿连人带材料一块儿送到五八三禁闭室,该判几年你心 里有数吧?也许这辈子就搁到劳改队里了。" 听这话,刘玉宝有点儿心慌意乱, 头上冒出的汗珠儿," 杀" 得脸上的伤口钻心的疼。他连忙低声下气地央求:" 赵队长,我跟您这么多年了,还不是最听您的话?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说,我要是 一支愣儿,您枪毙了我!" " 枪毙你还不至于。" 赵队长口气骤然转缓,但眼珠 子还是直瞪着对手,一刀切入正题儿:" 说实话!你换白面、大米的东西从哪儿 来的??一样一样地说清楚!" 听了这话,刘玉宝疑窦大开,两眼发亮,拖着长 音儿应了一声:" 行——!" 他知道,这是早晚间的事儿。赵队长太贪了,吃着 鸡蛋想肉,嚼着肉片又想酒……直到东西全部归他为止。但是刘玉宝不敢不说, 因为瞧着他这位子眼红,想取而代之的大有人在。他瞟了一眼那个抽屉,开始娓 娓道来:从那些死鬼咽气前" 送" 给他的衣服、手表说起,直到用烟票换肉和酒 :" 他们最喜欢的是烟票。因为北京市面儿上的几种烟,在黑市上能卖大价钱。 咱们不是发的北京烟票吗?" 他停住了嘴,表示说完了。赵队长听到这儿,嘬了 一下牙花子,脸上露出笑来说:" 对了!早跟我说了不就没事儿了?态度还算老 实,跟材料上检举的差不多。其实我们早就掌握了你的情况,主要是看你老实不 老实,给你一次从宽的机会。" 赵队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这件事儿今天你 既然向政府交代了,我作主,就不追究了。" 刘玉宝轻轻地吐了口气。" 现在我 给你约法三章:第一,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给我送东西,什么全不行。至于以前 送的嘛——" 赵队长沉吟了一下。" 看见了吧,抽屉里的材料一会儿我全烧了。 以前给我送吃的也一概不提了,明白吧?" 刘玉宝一个劲儿点头:" 明白,明白。 " " 我是政府干部,你是教养人员,咱们之间有界限,不许财物往来,到时候别 说我不认账!" 这句话赵队长是咬着后槽牙说的,脸颊的肌肉鼓起一道道棱子。 " 第二,往后少得罪人,院儿里的人哪一个不把你恨得牙根疼?连孙队长在我面 前都提过好几次了,要把你调回五八三,让我给拦住了。这年月,能混个肚儿圆, 捡条命,比什么不强?这第三嘛——" 赵队长心里惦量着怎么讲。" 跟那个杜老 三来往次数要减少,最好见面地点远一些,反正你可以自由出入。或者跟我说一 声,你去公社找他办事。记住了,那个杜老三再来,你把他带到我这儿来一下。 我也得嘱咐他几句,千万别出事儿。记住我这三条了吧?!" 刘玉宝点头如鸡啄 米:" 记住了!" 心里暗自高兴:" 今后不用进贡了!" " 哎,再问你一件事儿 :队里领烟票的事儿,是不是伙委经手办的?" " 是!" " 这不行!烟票是政府 关心你们,计划供应的,绝不能出错。你去告诉他,下个月由队部去领,回来按 名册发放!" 五、银铃嗓子大眼睛永定门火车站虽然不大,设备也很落后,但却是北京成 为新中国首都之后新建的第一个车站。在建国十周年落成的" 首都十大建筑" 之 一的建国门新客站落成之前,它取代了位置在前门闹市区的老火车站。因为奔往 全国各地的旅客和全国各地上北京来的人,都要在这儿上下车,何况这里也是通 往各地的长途汽车始发站,所以这里出来进去的人不断。人与人的说话声,大喇 叭报车次的广播声,汽车的喇叭声混在一起,形成一个噪音的世界。这里是最忙 的地方,也是最乱的地方。常在北京" 四城①九门儿" 厮混、土话称为" 淆力" 、 流氓界称为" 佛爷" 的小偷儿扒手们,把这儿当作他们可以" 无限透支" 的银行, 随到随取。被小佛爷称为" 雷子" 的公安局的便衣警察们,也把这里作为他们建 功立业、升官入党的" 园地" 。 到了1961年,尽管这里已经不是北京市惟一的火车站,但是通往清河农场的 火车,只有一班" 京山线" 即北京到山海关的客车在茶淀车站停车一分钟,而且 每天只有一趟车:上午九点从永定门火车站开出,中午到茶淀;下午从山海关开 来的车,四点从茶淀车站路过,傍晚到北京。错过了这个时间,就只能第二天见 了。 这时候,王守仁正坐在永定门火车站候车室的椅子上。他是公安局人人认识 的" 王大公子" ,因此不时会遇到相熟的" 雷子" 们跟他打招呼:" 回清河去呀? 官儿当大了,可别不认人哪!" " 当什么官儿,苦熬吧——" " 农场总养猪吧? 下回给咱们弄二斤肉来?" " 别说猪了,连猪毛都看不见!" …… 逗话的人多了,小王心里也烦。他从提包里掏出一张报纸,脑袋靠在长椅靠 背上,屁股跨在椅子上,用报纸盖着脸,假装睡觉,躲开认识他的人,静下心来 想心事。 他从心眼儿里佩服李树德:" 到底是走南闯北练出来的人,看事儿还真准。 " 这次处里开紧急会议,传达上头的新精神,一句话:" 抗旱备荒" 。 传达的文件中说:尽管五八年大跃进,粮食产量翻了几番,但是浪费的数字 十分巨大。特别是去年和今年连续的干旱,已经形成了全国性的自然灾害,今年 粮食生产形势很不理想:全国粮食产量估计要比去年减少三分之一。在公安局下 属的劳改农场里,像西区分场这样基本上颗粒无收的一共有好几处。中央号召" 瓜菜代" 。局里经过所有农场的盈亏平衡之后,要求所有农场减少粮食定量的三 分之一。规定工业上少减点儿,农业上多减点儿。因为农业上可以吃的东西多。 还要求各农场多开动脑筋,制作一些代食品:如" 人造肉" 之类,要尽量少死人、 不死人。小王粗粗地算了一下,大院儿里的人,每月定量只能由二十斤减为十斤 了。每天只有三两粮食,一两一个的净面儿窝头才三个,不死人,那才怪哩…… 开完会回到家里,他左思右想,心里像着火一样,总也坐不住。妈妈劝他在 家多休息几天,吃点儿爸爸" 特供" 的鱼肉,补补身体。他摇摇头:" 不成,我 明天要赶回去,安排地里秋收的事儿。现在多收一点儿,冬天就会少挨点儿饿… …" 晚饭后,爷儿俩在书房聊天儿。老王拿着牙签儿剔着塞在牙缝儿里的肉丝儿, 对他说:" 回去动员所有人力,把地里能吃的全收上来。记住,秫秸杆、草根儿、 麦根儿、菜根儿全别扔,收回来粉碎了掺着粮食吃。会议发的宣传材料上不是写 得很详细嘛,回去组织干部们好好儿学学。要上下齐心,把国家的暂时困难度过 去。" 王守仁不解地问:" 文件上列了个橡子面,我记得以前控诉日本鬼子、国 民党的书里说过:老百姓饿得啃树皮,吃橡子面。怎么咱们的文件上也印' 橡子 面' 呢?" 老王闻言大怒,手拍着靠椅的扶手训斥:" 浑蛋!你怎么敢往那上面 想呢?这可是严重的政治错误!我刚说过,咱们这是天灾造成的暂时困难,要跟 党中央一条心抗旱度荒。你这脑子里是要擦擦油泥了……" 老王气得手指着儿子 的脑袋接着说:" 要好好儿开动脑筋,解放思想。过去认为不能吃的东西,现在 为了党和人民,为了备荒,就得吃。这一点,你回去以后务必跟干部们讲清楚。 这是党对每一个人的考验。包括那些教养人员。死人的事儿,是经常发生的,也 不是现在才发生的事儿。关键是' 尽量少' 三个字。只要做到尽量少,死几个人 也是可以理解的。这账不会算在你们头上。" 说到这儿,老王瞪了儿子一眼,同 时目光习惯性地往门外、窗外扫了一眼,然后低声说:" 你钟叔跟我提过。他想 调回处里。人老了嘛,混个闲差算了。他说如果他能调到处里,就打报告提升你 为总场场长。那可是副处级呀。你回去可得好好儿干,千万别出岔子。一切听党 委的。想不通看不惯的事情少问少管。给你透个信儿:上边有话,准备明年上半 年给所有劳动教养的人审定教养期。说实话,这几年上边提倡' 要把北京市治理 得像水晶玻璃一样透明' 的城市治安标准,闹得执行政策的人有点儿过严了。适 当放松一点儿,可以安抚一下人心。我也有个想法:全国的工业形势似乎也不太 乐观。农场嘛,种地就行了,不要搞那么多工厂。明年清河农场的工业一定要压 缩。这部分壮劳力正好补充冬天减少的劳力。你回去要多依靠那些有经验的干部。 老钟说了,只要西区种出了水稻,就算你做出了成绩。这就是你提升的资本。" 小王正闭目回想着老爷子的话,突然一个银铃儿似的声音溜进他的耳朵里:" 妈, 票买来了。您一个人去我真有点儿不放心。可是单位里请假难,也没人顶班,去 不了,真让人着急!" 一位略显苍老的声音接着说:" 着什么急?那种地方是你 这样的大闺女去得的吗?再说了,妈这老皮老脸儿,身上又没钱没物的,有什么 不放心?没事儿,回去照顾好妹妹。最多三天我就回来了。" 那" 银铃儿" 又响 起来,只是声音更轻了:" 妈,您到了那儿,先按信皮儿上的地址找到弟弟,再 让他设法找到爸爸。您别一个人瞎跑,让人担心。" " 这还用你说。你爸一年多 没来信了,上哪儿找他去?自然是先找言明了。但愿老天保佑,能见着他们爷儿 俩才好。" 又是" 银铃儿" 轻摇:" 票您收好了。车到' 那个车站' ,听说只停 一分钟,千万别坐过了站——" 王守仁听到这儿心里一动:" 不用说,这是上农 场探望亲人去的。" 只要是北京人,都知道北京市公安局有个劳改农场在天津北 边,叫" 茶淀农场" 。只要本人或亲人和那两个字沾边儿的,都避讳提这两个字。 如果嘴里蹦出这两个字来,身边的人马上会侧目相看,避之唯恐不及。在售票口 买票,说这两个字的人,都像三天没吃饭一样,惹得售票员每每大声呵斥。有脑 子的人,宁肯多花几毛冤枉钱,多买一站到汉沽的票,然后在茶淀站下车。 不知哪来的一股神秘的引力,让小王控制不住自己,非常想看看" 银铃儿" 的面貌。他轻轻地把报纸从脸上挪下来,坐正了身子。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妇女 坐在身边冲他笑笑:" 哟!光顾着娘儿俩说话了,吵您休息了,真对不起!" 小 王也点点头:" 没事儿,快上车了。" 说完伸手看看腕子上的手表,同时侧目斜 睨一眼妇女身边的姑娘,不由得心跳突然加快,心里赞了一声:" 好漂亮的姑娘! " 只见那姑娘鸭蛋儿型的圆脸庞,浓密的黑眉毛下边,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配着 一双眨动的双眼皮儿,把姑娘的秀美、纯真,毫无掩饰地展现在人们面前。她那 端正笔直的鼻梁下,一张毫无修饰但是红润润的小嘴儿微张着,笑得那样甜,两 条漆黑的粗辫子一条在身前垂下,姑娘一手卷摸着它,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王守仁在警校、在分局接触过不少异性。因为他有个当副局长的爸爸,所以 自然成了异性们心目中的" 白马王子" 。但他却从没有动过心。今天面前的这位 异性,像身上有好多把钩子一样,既钩住了他的眼,又钩住了他的心。他的两眼 在无数次地" 瞟" 着面前这位美得让人眼花心乱的异性,同时也把她的影像" 刻 印" 在心底了。 " 同志,您也是坐车的?" 那妇女的声音把小王的眼睛和心拉回来。女人的 美丽简直有无穷的神力,她能改变一个人的心境。按刚才小王心事重重、连熟人 也懒得理睬的情绪,换了别人来问,他肯定不会搭理,甚至心里会反感:" 费话! 不坐车上这儿干嘛?" 但是此时的他,正希望和这位邻座搭上话。至于为什么有 这种反应,他也说不清:" 是啊,还有半个小时就上车了。" 小王心里明白,那 妇女也坐这趟火车。因为根据发车时间,在茶淀站停车一分钟的,只有这趟慢车 了。但他的心还是有点儿悬着,盼望不要出现万一。这时候那姑娘含着羞涩的目 光看了他一眼,趴在妇女耳边小声地说:" 妈,咱也是那趟车。" 那妇女眼皮儿 一眨,轻声问:" 您也是去……" 她把" 茶淀" 两个字咽了回去,同时目光机敏 地向四下扫了一眼。小王反应敏捷地截断那妇女的话:" 啊——我也在那儿下车。 " 说完这话,小王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心里说:" 只要确实是去接见的,就有 办法套出姑娘的情况。" 但是姑娘的眼睛却瞪得大大的,目光中闪着疑惧的猜测。 她黑亮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几转,然后更小声地对那妇女说:" 妈,路上您看好 自己的东西。那几块钱是回来的车票钱。您可千万别丢了。" 小王下意识地觉得 姑娘的目光在他身上" 扫描" 了一下。他赶紧告诫自己:" 拉开点儿距离,别把 事情办砸了。反正上车之后有的是机会。" 这趟慢车,因其站站停且票价便宜, 所以坐车的人大部分是京津附近公社的农民。真正到山海关或者北戴河去度假的 人不多。此外,因为到了中午12点火车上还每人卖给一包不要粮票的" 旅行饼干 " ,也有人愿意放弃快车不坐却坐这趟慢车的。这一阵子人们的心思都搁在往嘴 里奔吃食上了,出门的人很少。小王和那妇女坐的车厢人并不多。火车过了丰台 站,小王就搭讪着坐在妇女身边的座位上。那妇女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躲开, 只是抱着一个小书包,挪到小王对面的位子上。 " 大妈!您上茶淀看谁呀?" 小王弯着腰凑近妇女轻声问。 " 你也是茶淀的?" 那妇女嗓子发紧地反问。小王知道要解除妇女心中的恐 惧和疑虑,只能公开自己的身份了。这本身有点儿不正常:按纪律要求,干部要 尽量避免和" 两劳" ——即劳改、劳教——亲属来往。但深深地刻在小王心中的 银铃儿一样脆的声音,动人心弦的脸蛋儿和粗黑的辫子,把他心里的防线摧毁了。 他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是清河农场西区分场的场长,叫王守仁。 您不信,我给您看工作证。" 妇女一听,眼睛都瞪圆了,目光中含着惊喜。惊的 是这个小伙子就是管老伴儿和儿子的政府干部,而且鬼使神差地竟然和自己坐在 一趟车上;喜的是遇见了这样可靠的人,就可以向他打听儿子的地址和怎么去的 路线了。 她四下望了一眼,从手中的书包里掏出一只信皮儿递给小王,客气中含着敬 畏的口气说:" 劳您驾!您给瞧瞧这信皮儿上的地方在哪儿?有没有车通那儿? " 小王接过来一看,信皮儿上的落款是" 京山线茶淀站107 信箱583-4 分箱胡言 明" ,就知道这是清河农场五八三分场教养四中队。——尽管清河农场是个劳改 农场的事实,是连外国人也知道的公开秘密,但是公安局所有劳改单位的地址, 都只有信箱号码,而不许写明确的地址。反正拿着这样的信封到劳改单位随便找 人一问,人人都会告诉你具体地点的。 他冲那妇女笑了笑,把信封还给她:" 这地方在西区分场。我就在那儿当分 场长。胡言明这个名字我有点儿耳熟,反正就在五八三大院儿里。" 那妇女一听, 高兴地连声道谢。小王趁此机会向" 纵深" 发展:" 大妈,您老伴和儿子怎么都 到这儿来了?" 他这是没话搭拉话儿,哪有一张嘴就提人家堵心的事儿呢?好在 那妇女并不在意,反倒如实地答复了他的问题:" 我那个老头子脾气怪得很,在 单位什么都好,就是爱给领导提意见。您瞧瞧,结果把自己提成一个右派了。言 明是为什么事儿到那儿的,我还真不清楚。家里出了两个吃牢饭的,我也不敢上 派出所打听去。想写信问问儿子,听说他们的信,进出都要查,又怕给他找麻烦, 只好忍着吧。这不,老头子有小一年多没给家里写信了。记得刚去那会儿,说是 在西荒地开荒,后来又说在东区什么农场干活儿。打那以后就没信儿了。我这次 来,就是想打听一下老伴儿的下落。说句不怕您笑话的话,我梦见他好几回了, 这年月……不放心哪!" 说着眼泪从眼角淌了下来。 小王忙安慰她:" 大妈,您别急,我能帮您找找。只要的确在那儿,一准儿 能找着。大妈您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小王借机赶紧直奔主题。那妇女提起衣襟 儿擦干了泪水,凄然地说:" 他们爷俩儿上那儿去了,家里只剩下我们娘儿仨。 刚才您看见的是我大闺女,叫胡慧英,在五路汽车上当售票员。二闺女还在护校 上学。多亏了街道看我们娘儿仨没法儿活,照顾我在家糊火柴盒儿。现在又上厂 里当工人了,一个月有三十块钱进项。闺女也有四十多块钱工资。日子好过多了, 这才挤出点儿钱来去看看他们。" 王守仁对胡大妈后边说的什么全没听进耳朵去, 脑子里只记住了" 五路汽车售票员胡慧英" 。巧的是五路车在他家附近有一站。 在分局工作的时候,有时候他也坐这路公共汽车回家。可印象中从没见有这么漂 亮的姑娘卖票哇?随之他自己也笑了:" 看起来姑娘是刚上班不久,自己调农场 都快一年了,怎么见得到她呢?" 下了火车,钟政委派吉普车来接,司机传话说 :" 钟政委请您在总场新建的小白楼休息两天再去西区。" 小王心里想:" 爸爸 在家说了,以后我要调到这儿当场长,借此机会熟悉一下环境,认识几个人也不 错。" 正要迈步上车,脑子里又闪现出那位" 五路车售票员胡慧英" 的倩影,回 头一看,胡大妈正抱着书包,东张西望不知所措地站在出站口。他立刻改变了主 意,对司机说:" 我有急事儿要马上赶回西区去。政委那儿就先不去了。只是要 辛苦你跑一趟,送我去西区怎么样?" " 没问题!上车吧!" 司机发动车子,小 王用手一指胡大妈:" 把那位妇女也捎上,她是跟我一块儿来的。" 到了分场部 一下车,小王把胡大妈交给了四中队沈指导员,立刻就投入紧张的工作中:召集 场部领导干部开会,传达会议精神和有关文件;处理这些日子来摆在办公桌上等 他批阅的各种材料和上级发下来文件;召集全场干部大会…… 一连忙了三天,等他把一应大小事情处理完了,刚松口气儿,李树德来找他 请示工作:" 头一件事,是有人报告发现个别社员在偷割我们地里的高粱。主要 在靠近公社的那一片高粱地里。我建议选十来个身体好点儿的职工,组成护秋小 组,看住咱们那点儿救命粮。第二件是总场来电话,让我们派一个人到总场学习 人造肉的制作方法,你看派谁去?" 这时候,不知是哪根神经打开了小王脑子里 的记忆库,他突然想起了" 五路车" ,于是先不答复李队长提出来的问题,却让 他先把沈指导员叫来再说。 李队长出门叫人的这会儿工夫,小王已经把自己的思绪理顺了。所以沈指导 员一进屋,他劈头就问:" 老沈,那天我让你接待的那位妇女呢?" 沈指导员有 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所问何意,只好如实回答:" 她昨天早上坐马车 走了,走前还跟我打听你,让我转告你一声……" 小王急赤白脸地打断了老沈的 话:" 她见着她儿子了吗?" " 见着了,当天晚上就见了。第二天又接见两次。 走的时候,还让她儿子在门口送了她一程。怎么?她是你亲戚吗?" 老沈见王场 长这么猴儿急地问起这件事儿,心里判断这妇女一定跟王守仁有什么关系,所以 试探着反问一句。 " 是亲戚没错,但是拐的弯儿太多,出了五服了。不过咱们界限要划清,得 公事公办,对吧?好,你可以走了。" 待老沈出了屋,小王把心里已经想好的结 论告诉老李:" 第一件事可以办,不过那帮职工怕是干不了这个活儿,而且弄不 好他们就是贼!咱们也没法控制。东区种菜队不是过一两天就要走吗?我想找王 振春那小子谈谈,让他留下来。他不是学了几下子吗?当然不是叫他打人,起码 他知道躲闪,不会挨打。护秋小组归你管,要强调一点,只许挨打不许打人。这 是一条政治原则,是上边特意打了招呼的……" 其实这不是上边的什么招呼,而 是他和爸爸争论的结果。因为会议上通报过几处农场与地方社员因争地、争水、 争收作物而发生争吵扭打的事。老王告诫儿子:" 尽量少用,最好不用正服刑的 两劳人员。用他们和人民群众对着干,这可是个政治问题。连就业职工最好也不 用。别为公家事儿自己沾一身腥……" 儿子不同意这个观点:" 农场总共就那么 几个干部,已经是一个萝卜几个坑儿地顶着了,还能抽他们去护秋吗?不用这些 人用谁?只能是加强教育严格要求而已!" 这番话说得王副局长无话可答。但是 小王对爸爸的告诫不能不引起重视,所以假借上峰指示转诫下级,给自己留一条 后路。 " 其余人由你们直属队挑选。这些人在大院儿里住,即便偷了粮食也无法处 理,还可以采用其它手段控制。第二件事儿,我决定派老沈队里的胡言明去。一 会儿你转告老沈,把胡言明叫来,我跟他谈话。" 小王找胡言明没别的意思,只 是想起胡大妈在火车上提到过寻找老伴儿的事,他当面答应了,可是忘了问姓名, 怎么找?所以干脆把胡言明找来问问就清楚了。 说服王振春留下,并没费什么事儿。因为种菜队没有全回东区,而是按各厂 提供的名单,点名上车,才走了三分之一。其余就算留在西区了。王振春虽然名 单上有名,但是王场长透露给他的" 工业要下马" 的消息他相信了。再说,那件 " 事故" 对他的处理,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儿去,如果三五个月后还要往农业上 调,不如这会儿一口答应下来,给王场长留个好印象,给自己也铺条后路。 和胡言明谈话的收获不大。除了提供他父亲的名字——胡万泉以及外貌、划 右派之前的单位之外,小胡同样不知道父亲在哪个村。道理很简单,西荒地有五 个村,相距都有好几公里远,又都是教养人员,上哪儿找人打听去?其实,西区 分场所有人员的名册,管教股都有。但是他又不愿为此事过于显山露水。所以王 守仁考虑再三,最后只好告诉他:" 我答应帮你们找找看,这是政府应尽的责任。 有了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说完又叮嘱几句" 要好好儿学习" 的话,就让他走了。 六、小社会中大乾坤护秋小组成立得快,解散得也快。因为本来种得就不多, 农场周围村里来抢收的老乡日渐增多,连一些刚灌浆只有一包水儿没成熟的高粱 穗儿他们全要。所以分场决定干脆动员所有能走动的人员,按中队划分区域,把 分场界内所有的地面剃了一个" 大光头" 。然后把杂草,高粱杆等所有的植物根 茎弄到场院上晒干以后用粉碎机打碎,再进电磨磨成粉,掺着吃。 护秋小组一解散,其它人各回各组,只有王振春和余亮没地方安排。 余亮不是在伙房当副组长吗?怎么又到了护秋组?这事儿发生在王场长北京 回来之前,就在大院儿伙房前边。那天正在开晚饭,按定量标准规定出工挖野菜 的人晚上可以领两个" 驴打滚" 和一勺纸浆野菜棒子面粥。这" 驴打滚" 本是北 京的一种小吃,它是用黄粘米面蒸熟擀平,然后包上豆沙、红糖,在炒熟的豆面 儿上滚一下,装在瓷盘里再浇上糖稀。但这里的" 驴打滚儿" 是一种" 代食品" , 是把野菜、纸浆加秫秸粉团在一起,用一个长方形笸箩,里面装上玉米面,斜支 起来,然后把" 菜浆粉团" 从笸箩上方滚下来,让团子表面粘上一些玉米面儿, 放进笼屉里蒸熟,就成了" 驴打滚" 了。 从去年国庆节以后,张礼就升为教养四中队的小队长了。他端着自己那份儿 饭往回走,一不小心脚尖儿碰上一块砖头,把他绊倒了——他是个一米七八个头 的大小伙子,怎么会让一块半头砖给绊倒了呢?这是因为在" 抗旱备荒" 的年代, 这些人饿得不单身上没肉,两条腿还发飘,不听使唤。就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样, 别说一绊就倒,连风大点儿,都能把人吹倒。他一躺下,两个" 驴打滚儿" 从手 上的盆里飞了出去,眨眼间不见踪影。一盆纸浆野菜和棒子面儿" 勾芡" 的粥撒 在地上,立刻就有五六个人趴在地上,几颗脑袋凑成圆圈儿包围了这盆粥,连吸 带舔地一盆粥立刻进了这几个人的肚子里,连地上的尘土都舔干净了。等张礼从 地上爬起来,这些人已经走散,只剩下舔得溜光的饭盆在地上扔着。 张礼无可奈何,但又不甘心就这样饿一顿,因为要等十个小时才能吃上下一 顿饭。他觉得自己是小队长,伙委李贵良怎么也得给他个面子,最少能补一盆纸 浆粥喝。可是李贵良板着脸拒绝了:" 政府的粮食政策我不敢违反,这事儿你去 找队长吧!" " 队长这会儿都不在,你就睁一眼闭一眼吧!" 张礼近乎央求着说。 这时候余亮正好在伙房里,李贵良把张礼推给小余:" 余副组长正好在这儿,你 去跟他说吧。" 小余这些日子跟王振春久别重逢,常在一起聊天儿,听说过这位 张大组长的名头。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张礼,不咸不淡地说:" 什么?让半头砖绊 了个跟头?不会吧?——凭你这一米八的身量儿,一堵墙也挡不住哇。别是吃完 了又来蒙一份儿吧?都像你这样说撒了就补一份儿,这粮食亏了找谁去?。认命 吧——,算你积德行善了。" 说完转身就要走。 张礼听这话心里生气,自忖一个副组长怎么敢对他这个小队长来这一套?就 上手去抓小余脖领儿。小余这些日子跟王振春学了几手摔跤,正愁找不着人" 练 跤" 呢。他一闪身,让过张礼的手,趁势抓住对手的胳膊肘儿,另一只手搁在张 礼的后脖子上,嘴里喊一声" 走——" 也加上张礼腿软,一下子给推出门外趴在 地上了。 伙房外边的人一看打架了,立刻围上来看热闹,还有人喊:" 伙房打人了! " 张礼见此情景,干脆趴在地上不起来,放声大哭。不一会儿沈指导员听说队里 的小队长被打了,立刻赶了来。直属队何队长正巧在办公室,也来了。何队长一 听是余亮打人,心说:" 这回可找着你小子的茬儿了。" 前些日子王守仁场长找 他谈过话,批评他不该常上大伙房以检查为名吃窝头,伙房组长私下告诉他是小 余捅上去的。沈指导员要护着自己手下的红人儿,何队长要借机报复余亮,目标 一致,于是余亮就被赶出伙房了。李队长自打被撤了分场副场长职务,其它队长 就不大听他的话了。正巧组织护秋组,李队长就把余亮安插进去。 李队长正为安排王、余二人的事儿犯愁,王场长把他叫了去,通知他分场部 直属队成立了一个" 挖坑组" ,还是让王振春领着人去干。 老李有些迟疑:" 是不是早了点儿?快上冻了再挖也来得及。" 王守仁不以 为然地说:" 反正也没什么活儿了,弄上四五个人住到五八五去,干上半个月就 行了吧。" 王守仁急着让王振春去挖坑是有原故的。护秋那几天,王振春向他报 告了一件令他震惊的事儿。这事儿还得从王振春护秋那会儿说起。一天,王振春 和余亮几个人在和公社交界的高粱地里抓住一个老乡,还有几个妇女背筐提袋的 跑到农场和公社交界的路上坐着。王振春让那人背上口袋跟他们上场部。那人打 着哈哈从兜儿里掏一支烟卷儿来递给小王。" 不抽。" 小王一口回绝了。那人又 从袋里取出一块棒子面、白薯面儿两掺的饼子递过来。小王顺手递给余亮,小余 把饼子交给其他几个人分着吃了。小王仍不松口,这一下那人急了,跳着脚说: " 嗬?跟我杜老三来这一套,吃了我东西还治我?告诉你们,我可不是好惹的! " 说着一个冲步,上来冲小王脸上一拳打过来。小王脚没动窝儿,一侧身双手抓 着他的胳膊,脚底下使个" 绊儿" ,就把杜老三扔到地上了。杜老三一看硬的不 行,爬起来又嘻皮笑脸地凑过来:" 兄弟!有两下子——大哥我交你这兄弟了。 实话告诉你,五八五的刘玉宝知道不?那可是我的好朋友。跟我交往,吃香的喝 辣的,瞧见没有?鸡蛋、肉、大米、白面我这儿都有,还有瓶儿酒。刘玉宝从我 这儿弄了不老少,吃得顺嘴流油!" 小王猛然想起那天中午那个姓孙的老头儿对 他说的话,眼珠儿一转说:" 刘玉宝我也认识,他凭什么从你那儿弄过来好东西? " " 凭什么?衣服、裤子、手表、大衣我全要。一样东西一个价儿。还告诉你, 就连你们赵队长也跟我打交道呢!" 他是想用队长来唬这几个" 二劳改" 。这句 话引起了小王的注意,他故意问:" 赵队长也拿衣服换?" 杜老三摇着头,从兜 儿里掏出一盒烟来晃晃,得意地说:" 瞧见了吧?墨菊的,这玩艺儿比衣服值钱。 人家拿烟票儿来,能换不少东西呢?怎么样?以后想弄吃食就找我,保准不叫你 吃亏!" " 我上哪儿找你去?" " 每星期我上五八五去一趟,你到院子外面干渠 的桥上,就能找着我……" 王振春把这个情况向王守仁汇报了,王守仁嘱咐他千 万别在外边乱说。说到赵德喜就想到了白忠。王守仁听钟政委提起过,西区分场 有什么事儿,白忠全知道,常在他跟前叨咕。王守仁跟李树德闲聊过,老李苦笑 着说:" 打小报告的人不止一个,赵德喜算是老手了吧。" 前一阵子有干部反映 赵德喜经常大米、白面成袋子往家里带,偶尔还有鸡蛋、猪肉。别人问他有什么 路子,他只说在公社有一个近亲,托人家买的。可明眼人都清楚,他一个月就那 么几十块钱工资,猪肉要五六块钱一斤,大米也要两块多一斤,他那点儿钱能买 那么多东西吗?可是怀疑归怀疑,没有证据谁也不能乱来。眼下王守仁是既喜又 忧:喜的是终于有了点儿线索,忧的是这毕竟是口头上的话,没有证据人家可不 认账。可是怎么能让教养人员参与干部之间的事儿呢?思谋再三,王守仁决定从 杜老三身上打主意。他让王振春住在五八五,一边挖坑,一边向那些老头儿们了 解情况。主要是刘玉宝和杜老三的事儿,先跟杜老三搭上话,赵队长的事儿不许 他提一个字儿,下一步怎么办再说。 七、场长巡视教养院老北京人——特别是旗人——有一个不好的习惯,那就 是穷讲究,尤其表现在吃上边。冬天一定要吃炸酱面,再穷的人家,也得上" 六 必居" 买一毛钱甜面酱,再到肉铺来上一毛钱的肉,还要" 肥瘦" 全有的。回家 来,大大的油,碎肉末加上甜面酱,炸成金黄色,油泡着肉,浸着酱,叫" 小碗 干炸" ,外加一瓣独头蒜。夏天吃顿" 芝麻酱凉拌面" ,必得芝麻酱、酱油、醋 全备齐了,黄瓜丝儿切细码齐放在碟子里,抻得细细的面条过了凉水,外加用擀 面棍儿当杵头,在瓷碗里把拍扁的蒜捣成泥,做成一道佐料——蒜泥,拌面吃。 可是如今上了点儿岁数的人都清楚地记得,这两种穷人富人都能常吃的食物, 六○年想吃一顿,可就费点儿劲儿了。首先,主料芝麻酱、甜面酱都从市场上消 失了。两年之后,芝麻酱才按户口本上的人口供应,每人每月一两。肉、油是论 两供应的,就连葱蒜这些每天少不了的调味品,也不多见。偶尔蔬菜副食店来了 点儿,人们排上大队也只能购得几根葱,两头蒜,一块姜而已。要粮票的点心, 是六○年上半年" 有序地" 从商店柜台撤退的。最后担任掩护的是" 糖枣儿" , 排长队每人限购一斤。没几天儿,也就在五一节左右,点心就转入地下,销声匿 迹了。一年之后同样要粮票,但是价格高了近十倍的高价点心,才改头换面出现 在柜台上。人们手里拿着钱,为没东西可买而发愁。脑子灵活,胆子大,身体又 棒的人,敢骑自行车" 奔袭" 几十里,去远郊区农村买点儿高价肉、蛋和干菜。 一般人不敢去。因为如果逮住了,钱物没收不说,还有一大堆" 帽子" 等着对号 往你头上扣,什么" 对粮食政策不满" 、" 破坏城乡关系" 、" 投机倒把" …… 弄不好就得进" 蝈蝈笼儿" 。 有一样东西在那年头销得特别火,家家都买,也买得到:那就是" 杆儿秤" 。 一家几口人每月定量不一样,工人干部三十至三十五斤。家庭妇女和学生二十至 二十五斤。粮食不紧张的时候,粮食定量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让居民粗细粮搭配着 吃,以免家家都只买细粮,粗粮销不出去。所以哪家都是一家大小一块儿混着吃, 谁家还真按粮食定量分着吃了?但是到了六○年就不行了。家家每天早上上班离 家之前多了一道工序:每人要向家庭主妇报出自己晚饭计划吃几两,馒头?米饭? 窝头?家庭主妇用秤给每个人秤好两数,做好了单放着,大部分母亲都会从自己 秤好的那一份儿里,捏出一小撮来,丢进孩子的那一份儿里。就是这样的生活标 准,还是得益于居住在北京这个有" 政治影响" 的特殊地区,才可以享受到净米、 净面的高标准。但也有例外。同样具有北京户口的劳改农场两劳人员,就没有这 样优厚的待遇了。 因为他们是人民的" 罪人" ,所以人均定量降到二十至二十五斤的标准上。 这是系统内的" 人均标准" 。为了工业持续大跃进,工业单位的人员享受了非常 的" 高标准" ,例如北京近郊的辛店铸管厂,远郊的营门铁矿等等工业单位,不 单月定量高达四十五斤之多,而且基本上是净粮食。这样,农业上的定量相应地 就少了。尤其是颗粒无收伸手向上级要粮食的农场,那就更少了。再被农场办的 工业单位占去一部分比较高的粮食定量,落到清河农场西区分场教养人员头上的 口粮,就只有人均十斤了。加上王场长费心巴力从外省同系统" 奔" 来的一些蚕 豆面,李树德百般央求" 整" 来的一点儿发霉的白薯干儿,这样算下来,每人每 月总算有十五斤杂合面儿供应,日均五两。但是为了营救那些消瘦得濒临死亡的 病号们,分场决定每人每天还要扣一两下来给这些病号吃。这样,病号们每天能 吃到六两净面儿窝头。一两一个共六个,外加一小包黄豆面儿,大约一钱左右。 " 准病号" 们的四两粮食加上野菜、草粉、纸浆,可以吃到一斤左右。 作为一场之长的王守仁,觉得自己真是尽心尽力地给大院儿里的人" 划拉吃 食" 了。可是自从国庆节定量减了之后,各队浮肿的人数猛增,黄豆面儿供应吃 紧,分场决定把获得黄豆面儿的标准——也就是浮肿度的标准,改为大夫用食指 在病人腰部向里按,可以按进两厘米而弹不起来的才确定为浮肿。 为了制止一些人制造浮肿,分场规定各队队长不定时对本队人员的宿舍、铺 位进行搜查,查出藏有咸盐、酱油精之类东西一律没收。命令各队队长在大院儿 内开晚饭的时候,要进院儿内巡视。发现有在室外支锅煮东西的,一律制止。但 这些措施收效并不大。 这就让王守仁有点儿伤脑筋了。干部当中发生的事儿,也让他不省心。干部 们是按市民标准供应粮、油、肉、烟、糖的。但他们不少人子女多,还是不够吃。 一位姓崔的干部,家里口粮紧张,他用烟票、糖票找老乡换了二斤花生油,回家 后一口气儿喝了一斤,结果不治身亡。一位姓张的干部,食用了从老家带来搁了 半年一直没舍得吃的猪油,结果也不治身亡。这两件事让王守仁挨了总场的批评。 所以他专门让郭教导员负责干部的思想工作,对少数浮肿的干部,允许每天供应 一份儿" 人造肉" 、二两黄豆面。而他则主要负责大院儿里面的诸多事务。 前一阵子,为了督促各队干部加强对本队人员的管教,他天天亲自率各中队 长们进大院儿内巡查一次。院儿内的景象让他着实吃了一惊!开饭钟刚敲过不久, 因为分场今年没有什么庄稼可收,所以提前进入农闲。分场决定全体教养人员进 入休养阶段,每天三顿饭改为两顿。这时候各队人员按小队次序去伙房打饭。但 在各队住地的房屋四周,顿时升起道道黑烟。 王守仁见状大吃一惊,忙问身边的干部:" 这是怎么回事儿?" 那位队长呐 呐地说:" 这些人在煮东西吃。" 究竟煮什么呢?王守仁决定实地查看一下。他 一幢房一幢房地查过去。大部分人是在墙边立起两块砖,把小锅坐在上边,下边 用苇子烧。掀开锅盖检查,多一半儿人是把伙房打来的粥、饭倒在锅里煮。小王 心里很奇怪:" 伙房打来的饭,不趁热吃,煮它干嘛?" 李树德悄悄儿告诉他: " 这些人是加上盐和水煮一下,显得数量多了,再吃下去,心里有一种加量的满 足感。" 王守仁问身边的干部们:" 这和吃过饭,再喝盐水有什么区别?" 没人 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查看结果,只有极少数人在煮大米粥或焖大米饭。这些人大部分是小队长、 组长。甚至发现有一两个人烧得挺起劲儿,锅里却只有一截皮带或半只皮鞋底。 王守仁很生气,一脚把锅给他们踢飞了。 走到伙房前,正看见一个抢饭的镜头:一个瘦高个子的小伙子,从一个戴眼 镜的人手上抢过饭来,边跑边往嘴里塞。几个队长吼着,叫着,他也不停步。待 跑到王守仁身边不远处,被后边追的人赶上,踹倒在地,几个人围上来喊打,那 人双手抱着头,双肘护着嘴和仍在嘴里嚼着的饭,根本不反抗。王守仁喝住众人, 令那人爬起来,斥问他为什么抢别人的饭。回答很简单:" 我饿!" 王守仁无奈 地摇摇头,让众人放他走了。 大院儿里人很多也很乱。不少人穿着棉大衣,也有人把棉被裹在身上,只露 一个头,在伙房后门转悠。那里是伙房丢弃烂菜叶、菜根儿的地方。很多人围在 那里,从垃圾中挑捡菜叶、菜根儿,用手擦一擦就往嘴里塞。 王场长紧皱着眉头,心里感到一阵恶心。像自语,又像是对身后那些干部们 说:" 这些人怎么不知道脏?那些东西能吃吗?这不是找病吗?" 李队长赶紧过 去轰赶那些人。沈指导员凑过来接着王场长的话说:" 您没瞧见哪,我们队里有 几个原来是大学讲师、文学编辑的右派,还不是照样在这儿捡菜叶吃?上回在场 部小会议室,管教股找几个右派来谈话,有的人就是磨磨蹭蹭不进屋。我从窗户 往外一看,那两个人正在院儿内低头转悠着捡烟头呢。您说这些人到了这儿,怎 么一点儿廉耻心也不要了呢?" 王守仁脸上现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心里说:" 唉! 环境改变人哪,真是存在决定意识!" 最后王场长提出到中队的宿舍和病号队房 子去看看。刚走到教养四中队的宿舍区,就听到从一间屋里传出吵骂声:" 肏你 妈的,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跟你拼了——" 沈指导员赶紧快走几步,心里骂 :" 这是哪个王八蛋在闹事儿?单赶上场长来检查的时候闹,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 屋里的吵骂声,干部们全听见了,王场长也就率领众人跟着走过去。一进屋, 就看见一个戴眼镜儿的人把另一个人压在身下,举拳在打。沈指导员怒气冲冲地 过去伸手一扯,把" 眼镜儿" 从那人身上拉下来申斥:" 干什么呢?干活儿不行, 打人还挺行的。你那一肚子文化水儿都装狗肚子里了?文明人不干文明事儿!" " 眼镜儿" 委屈地说:" 沈指导员,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他抢我吃的,您说 该不该打!" 挨打的人还躺在炕上,沈指导员扭过脸看着屋里的组长张金定,嘴 里质询地" 嗯?——" 了一声,张组长立刻从炕上下地,立正站好,向队长报告 事情原委:原来" 眼镜儿" 用两块家里邮寄来的点心和尹志奎换了六个净面小窝 头,正在用自己精心制作的小竹刀把窝头切成很薄的小片儿,然后用小竹叉叉着 一片儿一片儿送进嘴里慢慢儿嚼着。这个一两重的小窝头,他能嚼一个小时。同 屋的人两分钟之内就把打来的饭倒进肚子里,然后坐在炕沿上,眼巴巴儿地看着 他在吃东西。可能是其中一个人" 修养" 不够,实在忍受不住食物的诱惑,一个 " 饿虎扑食" ,上去两手一卡,把剩下的几个待切窝头全抓在手上,趴在炕上就 往嘴里塞,撅着屁股随便你怎么打也不撒手…… 听完了事情的全过程,王场长心里起了疑:" 净面小窝头是专给病号队吃的, 他怎么能弄来?" 沈指导员自然也想到这一点,沉着脸问:" 尹志奎从哪儿弄来 的净面窝头?" 张金定刚要说不知道,却被屋里另一个人抢了先:" 报告队长, 尹志奎拿点心上病号队换来的……" 话没说完,被张组长拦住了:" 让你说话了 吗?一点儿规矩没有!" 张组长气的不是他" 抢话" ,而是不能白吃了尹志奎" 孝敬" 的那块点心,不给人家抵挡一下,还有下次吗? 这时候中队的宣传员陈成、统计兼伙委李贵良和小队长张礼全赶过来了。张 礼脸上不自然地笑着,给王场长解释:" 尹志奎这小子刚接见过,他会算计,找 病号拿一块抖下不少皮儿的点心换五个净面儿窝头回来,给自己' 加钢' ……" 王场长不解地问:" 什么叫' 加钢' ?" 身后的干部们都笑了。李树德不好意思 地说:" 头两年我给他们讲话,经常爱说' 人是铁,饭是钢' 这句话。让他们这 帮' 文化水儿' 给用到这儿了。" 王守仁可没有笑,他板着脸生气地说:" 政府 这么困难,给他们挤出净面来让他们保养身体,他们怎么能这样干?太没良心了! " 陈成赶紧抓住这个" 插话" 机会,在场长面前显露一下自己的口才:" 他们简 直是耗子舔猫鼻梁骨——不要命了。临死了什么都不想,就想吃点儿高级食品… …" 郭教导员从来不爱多说话,这时候眼一瞪训斥:" 你这是什么话?政府是救 他们活,哪个要他们死了?这种' 五马换六羊' 的事儿,要立即制止。老沈,把 尹志奎找来!" 陈成口才没显好,碰了一鼻子灰,立刻点头哈腰连声应着:" 是 ——是——是——" 李贵良从身后扯了他一下,示意他往后站。沈指导员窝了一 肚子火儿,目光在屋里巡睃一圈儿,问:" 尹志奎哪去了?" 刚才抢话的那个人 刚要张嘴,见张组长圆瞪二目直视着他,立刻低下头去,张组长接过话茬儿来: " 他刚才跟我说去解手了,怎么还没回来?要不我去找找他?" 郭教导员一挥手 :" 算了,沈指导员,你要对他们加强管教,把他的点心收过来,交人保管,不 许他乱来!" 王守仁接过话题转身对身后的中队长们宣布:" 按老郭的意见办! 凡接见送来的食物一律由中队找专人保管,每次限制领取数量,而且要当面看着 吃下去,不许带回宿舍,省得再发生抢了、换了的事儿!走——咱们上病号队看 看,告诉他们要安心养病,不许乱来!。" 因为是三九天,病号队住房的后窗户 全用土坯和砖头封死了,门上挂着用草编的帘子,从帘子缝儿往外冒着呛人的苇 子烟气。房与房之间的院子冷清清的,只有个别人从屋里爬出来,往厕所方向爬 去。 王场长站住脚,看着爬的人问李队长:" 老李,这是怎么回事儿?" " 这些 人腿软,扶着墙走也要摔跟头,干脆就在地上爬了。扶也是白扶,他还是要爬的。 " 王守仁叹了口气儿,没再说什么。掀开一间屋的门帘子推门进屋,一只脚刚跨 进去就停住了。因为屋子里空气恶臭,呛人的烟气充斥全屋,还有一种恶心的死 人肉的味道。不用说,这是久不擦洗、皮肤细胞失去活性的那种死皮肉味儿,像 在胶鞋中焐了半个月的" 香港脚" 发出来的咸臭味儿。王守仁迟疑了一下,终于 还是进了屋。屋里一个人低着头,怀里抱着样东西往外闯,正和王守仁撞上。那 人看了一眼王守仁,又低下头来躲闪着往外走,却被王守仁身后的李树德挡往, 厉声问:" 尹志奎!你上这儿干吗来了?" 王守仁一听" 尹志奎" 三个字,也转 过身来望着他。这一下尹志奎有点儿慌了,支支吾吾地说:" 报——告队——长, 我来看个人……" " 怀里是什么东西?" 说着一把扯开他的手。几个窝头和一小 包点心掉在地上滚着。炕上头冲外趴着的人,立刻伸出皮包骨头的细胳膊耷拉着 用手去抓地上的窝头和点心。尹志奎顾不得和队长说话,立刻弯腰用手在地上划 拉掉下的东西。老李声色俱厉地喝问:" 你这窝头是哪儿来的?谁给你的?" 尹 志奎把划拉在一块儿的东西紧紧抱着,回头看了一眼炕上躺着的一个头发花白的 人,细声细气地回答:" 是跟他换的。" 王守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个 消瘦得像一副人体骨架似的病号,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无神的眼球上含着极度 恐惧的目光,仰躺在炕上,一只手伸直,指向炕边上的一块点心。手指尖离点心 只有一公分了,可手指却僵直在那里,一动不动。旁边的人把手伸在这人鼻孔下 试一试,上气不接下气说:" 报告政府,他已经死了——" 老李和老沈抢上一步, 在炕边看了看,点着头说:" 把他吓死了——" 王守仁觉着胃里有什么东西往上 涌,心里恶心想吐。他屏住呼吸,立刻出了屋,站在门外深呼吸一下止住恶心, 只听老李在问:" 政府发给你们净面儿窝头,你们不吃,去换那么一块点心,划 得来吗?是五个窝头多,还是那块点心多?" 一个病号解答了他的问题:" 跟政 府坦白说吧,我们琢磨着没几天活头了,咽气之前叼上几口点心,一来饱饱口福, 二来到阴间也算是肚子里有油水的鬼呀!" 老李无话可答,转身也出了屋。只是 老沈说了几句:" 要安心养病,政府不会不管你们的,党是讲人道主义的……" 最后他也出了屋,站在屋外大喘一口气儿,把吸进肺里的秽气吐出去。 王场长带着众人往外走,半天没说话。走到大院儿门口,他停住脚对老李说 :" 赶快派人把死人送到太平间去,其它事儿回头开会再说吧。" 王守仁回到办 公室兼宿舍,把自己一下子扔到了床上。他心里感到堵得慌。死人的事情,他是 有思想准备的。吃那些牲口都不爱吃的东西,人怎么受得了?但是今天就在他眼 皮儿底下一个人咽了气儿,而且是因为看见他受了惊吓而死的。他心里有一丝儿 伤感:" 人的生命太脆弱了,生和死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他正在乱想着,李 树德推门进来,见他要从床上起来,忙走过来按住他:" 你还躺着你的,我坐床 边说就行了。有件事儿我一直没向你汇报。昨天我跟老郭聊了聊,我们俩觉着应 该让你知道。但也仅是知道而已,有什么责任由我一个人承担。反正墙倒众人推, 破鼓万人捶,多一点儿事情也压不垮我。" 小王见他说得这么严重,还是坐了起 来,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弹出一支点上,坐在椅子上问:" 到 底什么事儿?你也知道我的家庭背景,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事儿我和你们一块儿 分担!" 老李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 这事儿,从一煞冷儿就出现了。少的时 候,每天有一两个死的,多的时候有五六个。最近又多了起来。最多的一天一下 子死了十几个人。我没敢带你上太平间去看。那里的死人都冻硬了,按井字形码 放,有两垛……" 小王着急地打断他的话:" 那为什么不赶紧埋了?" " 你别急, 听我跟你说。刚开始一两个人死了,按有关规定每个人给一口薄板棺木,还有块 木头的墓碑牌。后来死的人多了,总场发不下那么多薄木板来,就只好领回一车 苇席来,一个人一领席,卷上先埋了。可现在连苇席也没有了,人死了不能不入 土,只好先用被子裹着,囫囤埋了,等明年再说。可是昨天王振春向我反映,原 先挖的坑已经快用完了。离化冻还有一段时间,现挖来不及了。我琢磨着让王振 春和余亮带几个身体强点儿的人,用镐把原来的坑向四下扩一下,一个坑多埋几 个人。不过抡十字镐打冻土的活儿,眼下能干的人不多了。怎么也得给他们加点 儿定量。要把肚子撑起来,才能干这个活儿。所以我只好找你来请示,你看…… " 老李说到这儿不说了,看着小王等他表态。王守仁思忖了一会儿说:" 加定量 的事儿有点儿难办。总场几次强调粮食政策任何人不许违反。不过那些死了的人, 口粮不是领回来了吗?以补助的形式适当给他们加点儿钢,也没什么不行的。" 说到这儿小王苦笑了一声。老李知道他是想起" 加钢" 的出处才笑的。可他却笑 不出来。只好咧咧嘴:" 就这样吧——" 王守仁止住笑思忖着说:" 每人每天加 一斤,可是不干这活儿立刻免了。另外我还有个馊主意,这事儿不跟你说了,一 会儿你叫王振春来找我。其它事儿你就甭管了。" 王守仁说的" 馊主意" ,其实 是王振春向他提出的。干那份儿挖坑活儿挺累的,他们几个人又不好意思向场长 提出加定量的话,住在休养队,天天跟刘玉宝磕头儿碰脑儿的常见面,王振春也 敲过他几次烙饼卷鸡蛋,知道这小子在储存室藏着不少吃食,所以去找王场长把 自己的主意说了:" 能不能让我们趁刘玉宝跟杜老三交易的时候,来一个一网打 尽,然后把这两个人的货全扣下来,补补我们的肚子。" 王场长想来想去,觉得 这件事儿行不通。" 抓投机倒把是政府的事儿,别忘了你们是干什么的。要干, 必须由队长带着。没收的东西全部归公。顶多领导研究一下给你们一点儿奖励。 " 现在他觉得可以收网了,因为刚才李队长来讲的事儿,说到底都是违反政策的。 眼下救急可以,但将来不提便罢,有人提出来,他要担两项罪名:一是" 不人道 " ;二是" 违反政策" 。这种事情让赵德喜知道了,他会跑着去向白忠汇报的。 " 春节前要把这小子解决掉!" 小王下了决心。" 不能让这小子和白忠酒肉 泡心地过节!" 他打算叫王振春做出要通过刘玉宝找杜老三换吃食过节的样子, 让杜老三多带点儿吃食来,然后把这两人一起押到场部突审。凭他这预审科出身 的人,准能从这两人嘴里挖出姓赵的来。 可是没等他下手,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八、坟地上一场恶战今年立春早,春节还没到,天气却有些转暖了。中午的 阳光照在向阳的地方,会出现一片化了冻的地皮儿。 春回大地的迹象出现了,可是死人的现象并没有刹住车。尤其是五八五休养 队,几乎一多半儿人入了土。这一天是星期日,但是院儿内的人已经没有这个概 念了。王振春带着几个人,也因为死人等着入土,只好取消星期天休息,一大早 就来到" 五八六" 坟地。他选择了一个排水干渠的边儿上,因为这里挨着排水渠, 地下水位低,冻层薄,而且向阳。于是一个人一个坑开始刨起来。干到快中午了, 每个人都刨了两个坑了,这时候小王提出休息一会儿,每人再刨一个坑就收工。 他心里有个小九九,今天星期天,正是杜老三来和刘玉宝见面交易的日子。 他想去敲两人几块饼子吃。自从调到西区来,他肚子里那点儿油水早没了。余亮 也调出了伙房,两人一点儿外援也没有,只有硬扛。 在休养队转了一圈儿没找到刘玉宝,以为他准在桥下和杜老三在一起。赶过 去一看,杜老三正推着车上路要走。他上前拉住杜老三一问,才知道刘玉宝今天 有事儿,让他明天中午来,还在这儿见面。小王心想:" 贼不走空趟,逮着你也 得扒层皮。" 于是就向杜老三赊两块饼子吃:" 明天我叫老刘给你带一张烟票来 顶账。" 杜老三定的是:一张烟票换两张杂合面儿饼子。他犹疑再三,还是赊给 了他,只是甩了一句:" 咱们君子交易,可别不讲信用噢!" 小王在东区的时候 交了一个朋友,叫郑天雄,是个四川人,外号" 小炮弹" 、" 小辣椒儿" 。这家 伙是个" 小佛爷①" ,手底下" 活儿" 特别利索,在北京曾有过坐五站车、下十 个钱包的" 高产" 记录。小郑见他们挨饿,就独自一人出去奔吃食,常常揣着七 八个干部伙房的净面窝头给他们送来。时间长了,小王才知道这小子是从伙房天 窗系绳子下去,在伙房吃够了再给他俩捎点儿回来。小王知道以后,坚决不让他 再干了,一则万一失手有损他们的名声,二来怕给李队长、王场长找来麻烦。后 来成立挖坟坑小组,他也被编进了组内。今天他也来了。 小王边吃饼子边往坟地走。刚吃完饼子,就瞧见" 小炮弹" 郑天雄手捂着脑 袋往这边跑,看见小王就喊:" 王大哥,不得了了,咱们的人让人给打了!" 小 王有点儿奇怪:" 这坟地里,除了我们几个挖坟坑儿的,还有谁会上这儿来?" 他紧跑几步,抄了个近道儿,越过一条用水渠,就看见挖坑的地方停着一辆牛车, 还有三个人呈三角形站在那里围着小王手下的两个人。那两人手拿铁锹冲围上来 的三个人比划着,不让他们近身。两人身后的地上躺着一个人,看样子像余亮。 小王一个" 燕子三抄水" ,蹭——蹭——蹭,甩大步跑过去。拿铁锹的两个人看 见小王忙喊:" 王大哥快来,这孙子把小余打伤了。" 围攻的三个人闻言立刻转 过脸儿来,小王一看,怒从心头起,原来是刘玉宝带着两个人在围攻。 刘玉宝本来算计着今天没什么事儿,中午跟杜老三会面,把他急着要的烟票 给他。因为春节马上到了,节根儿黑市烟特别走俏。可是昨天夜里又有五个病号 归了西,天气慢慢儿热了,尸首搁不住,赵队长让他带着东区刚调来的两个轻病 号去埋人。刘玉宝不敢不听,但心里有气:" 连坟坑儿都没挖,怎么埋呀?" 自 从那次赵队长找他谈话之后,他感到杜老三跟他来往逐渐少了,而且比以前" 抠 门儿" 得多。后来拉着杜老三喝了一顿酒,才从他嘴里掏出了真情:原来赵队长 闪过他,自己和杜老三接上关系了,每月供杜老三几十张烟票。他心里纳闷儿: " 这烟票是按册子发的,他狗日的哪儿来那么多票?" 他心里暗恨赵队长,只是 不敢表露而已。 他让杜老三明天再来,自己带着那两个人赶着牛车从农道往坟地走。小王是 抄小路去的五八五休养队,所以没有碰上他。刘玉宝到了坟地,在给休养队划定 的地方找了个位置,三个人开始用镐刨坑。但他选的地方是个洼地,冻得结实, 一镐下去只能刨一小块儿土。刘玉宝光动嘴,不想动手,那两个人也干不动,就 出歪点子:" 刘大哥,您去瞧瞧五八三那帮孙子刨的现成坟坑儿还有没有?要有 的话,趁他们没来,咱们把人愣埋进去,不信他还能给刨出来不成?" 刘玉宝一 听,这主意倒是不错,反正王振春那小子老来" 卡哧" ①我,占他俩坑儿,他也 说不出话儿来。 这时候余亮和另三个人正在离坟地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躺着晒太阳。郑天雄爬 起来尿尿,一眼看见有人在他们挖的坟坑儿边上往坑里扬土,他喊了一声:" 龟 孙子!干啥子呢?" 跑过去一看,眼珠子直冒火儿:费那么大劲儿刨出来的坟坑, 让刘玉宝给占了两个。晚一步他们拿铁锹盖上土就走了。郑天雄一股愣劲儿,上 前一步去揪刘玉宝脖领儿。刘玉宝往后撤,一走一闪身,手里的铁锹把儿就敲在 小郑的脑勺上,打得小郑脑袋" 嗡——" 地一下坐在地上。余亮赶过来,抓住刘 玉宝的铁锹不松手。三扯两拽,被刘玉宝用一招" 借力打力" 的招法,趁小余用 力扯,他一松手,小余虽然把铁锹抢到手,人却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了。刘玉宝赶 上去,骑在小余身上挥拳乱打。小余到底没学了几招,打不过姓刘的,让他打得 眼眶肿起老高,鼻子流血,嘴唇也肿了,嘴角还挂着血,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余 下的两个人抄起铁锹横抡着,把刘玉宝赶开,救下余亮来。 刘玉宝一看王振春来了,知道今天不可能善罢甘休了,咬住牙也得跟他干, 所以心里做好准备,想瞧机会下阴手。他假装着吃惊:" 哟?兄弟!这几个人都 是你罩着①吗?瞧我眼拙,没认出来。得!明儿个我请客,上我那儿' 啜②' 一 顿,烙饼卷鸡蛋——" 这" 蛋" 字刚出口,他手里的铁锹立着刃儿冲小王肩头劈 下来。 小王在东区打过几场架,熟知农场这帮人打架讲究的是心黑手辣,先下手为 强,后下手遭殃,三句话说得不对付,板儿砖、木棍、铁锹……反正是手里有什 么家伙就用什么家伙,兜头就打。这是死活听天由命的亡命徒打法。 王振春看见小余被打躺下了,尽管自己头上起了一个大青包,还流着血,但 他认定今天善罢不了,必须玩儿真的,不把这孙子打得喊爹叫妈,满地找牙,他 在农场今后就站不住脚,拉不了硬屎。反正自个儿是个没爹没妈的苦命人,今天 豁出去了,打死一个够本儿,打死两个赚一个。" 拼了!" 他心里叫唤一声,两 眼直盯着刘玉宝,根本没听他那套瞎白话,见铁锹劈过来,他反倒迎上去,一招 " 空手入白刃" ,脑袋一闪,伸手攥住砸下来的锹把儿,右手握成拳头,就一个 冲拳打过去。刘玉宝使出全身劲儿劈下来,身子向前倾,一个侧脸儿,正好撞上 打来的拳头,只觉得太阳穴上一阵发木,脑瓜子里" 嗡嗡" 直响,两眼冒金花儿。 他使劲儿眨巴眨巴眼,喊着他带来的两个人:" 你们两个孙子还愣着干嘛, 抄家伙砍他呀!打死了就手埋了,有人命我顶着。大爷我孤坟野鬼一根苔,没有 我害怕的事儿!" 那两个人是东区过来的,王振春的大名早有耳闻。他们哪儿敢 往里掺和?只是" 瘸子打围" ——坐着喊" ,嘴上用劲儿,脚却往后退。这工夫 小王的铁拳左右开弓,拿刘玉宝的脑袋当沙袋了。打得刘玉宝晕头转向,用胳膊 肘儿左右挡着,毫无还手之力。情急之下,他直着脖子叫喊:" 你们快跑回去叫 人哪!" 那两个人一前一后撒丫子抄小路跑了。刘玉宝左闪右躲,围着坟包儿转, 居然和小王周旋了多半个多小时。小王一看这样不行,再瞎转一会儿自己力气耗 尽了,要吃亏。他眼珠子一转,见对手和自己隔着一个坟包转磨,他提起丹田之 气,双脚猛一蹬地,大吼一声" 啊——!" 竟从坟包上窜了过去。一低头,使了 一招" 山羊牴头" ,脑袋正顶在对手的胸口上。刘玉宝被他撞了个措手不及,仰 身倒在地上。小王就势骑在他身上,一边骂,一边抡起拳头像捣蒜一样往下锤。 直打得对手" 妈呀,妈呀——" 地叫唤,声音也越来越低,脸上找不出一块不带 血的地方,嘴角冒着血沫子。 小王正打得起劲儿,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吼叫:" 住手——!" 小王大吃一惊, 怕有人暗算,立刻从刘玉宝身上跳起来,闪过一边儿。一瞧,原来是赵队长叉着 腰站在面前,怒目戟指地看着他。小王在他手下呆过几个月,还挨过他的打,知 道赵队长不好惹,于是笔直站在原地装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叫一声:" 赵队长! " 赵德喜把声带抻宽,配合鼻腔共鸣,发出一种威严的声音:" 怎么回事?嗯— —大白天行凶打人?你不想活了吗?!" 一连几问,燎得小王胸中火起,但他强 忍住气,耐心地解释:" 赵队长,刘玉宝先是抢占我们挖好的坟坑,后来又把小 余、小郑打伤,还用铁锹行凶劈我。我这是不得不还手的呀……" " 胡说!" 赵 队长一声怒吼。" 明明是刘玉宝他们挖的坑儿,你在这儿胡搅蛮缠……" 说着话, 赵德喜往前迈一步逼近小王。一来谅小王不敢跟他动手,二来政府干部在气势上 要压住教养分子一头,他估计小王一定会后退躲闪。这样,在心理上就镇住了他, 然后呵斥他几句,让他带人滚蛋就行了。虽然刘玉宝被打,但也打了余亮,算是 打个平手。 可是赵德喜没想到王振春居然纹丝儿未动地看着他。他心中怒火腾起,就势 抬胳膊抡圆了搧小王一个大嘴巴,打得小王上身一偏,脚下却仍未动。赵德喜又 是一个大嘴巴,对方脸一偏,只让手指带起的风抚摸一下脸颊。赵队长怒不可遏, 气归丹田,劲儿聚到右脚,抬腿踢去,脚尖直奔王振春下阴。这一下,小王不动 不行了。他右腿后撤一步,身体闪开,双脚站稳,双手抓着踢过来的腿往上一举, 再往前一送。赵队长顿时失去重心,仰面倒在地上,后脑勺砸在硬地上" 嘭" 地 一声响,眼前一片空白。 小王这个动作是有点儿下意识地做出的,见赵队长仰面躺在地上,着实吃了 一惊,脑子里立刻反应出两个字来:" 坏了!" 打队长,这可是自有教养以来从 没有过的事儿。他赶紧上前,把赵队长扶起来。赵德喜睁开眼,只见他眉棱颤动, 双颊抽搐,怒火冲天,伸手入腰间,抽出一把" 五四式" 手枪,打开保险对着小 王就勾了扳机。" 砰!" 地一声子弹射了出去。 小王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但他本能地知道躲闪。好在人贴人,距离近,他 抓住赵队长持枪的胳膊往上一举,总算子弹飞上了云天,没有伤着人。 " 这是要我的命啊!" 小王一咬牙,心说:"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赔 他一条命呗!" 他手顺着赵队长胳膊往下一捋,抓住枪用力一扭,同时用力攥住 赵队长的手腕子,心里一叫劲儿,把他胳膊扭到了背后,枪也掉在地上,然后一 抬脚踹在赵德喜屁股上,把他踹了一个" 大马趴" 。 这时候只听旁边一声大喊:" 王振春!住手——!你要造反吗?!" 这吼声 似霹雷震得小王心里一悸愣。侧目一看,不由得一惊:" 哟?场长来了!" 今年 的春节比往年晚半个节气,如今已经是" 七九尾" 进" 八九头" 了。俗话说:"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大地已经进入" 苏醒" 期。去年冬天没下一场大雪,李 树德为今年的种植计划好生发愁。幸亏当地政府算是正式下文件批准西区分场设 扬水站,可以抽用河里的水浇地。中午的时候,老李去找王场长说起自己的想法 :" 根据农场现在的财力、人力情况,扬水站暂时还不能修建正式的。今年只能 再加几台泵,把引水渠扩修一下。不妨在五八四村试种一点儿水稻。为了抵御旱 灾,高粱、白薯也要种一些。反正做两手准备,东区能供水就多种点儿水稻,不 供水靠西边这个扬水站尽量多种点儿旱作物。春播一开始,口粮问题可以请求总 场给解决一些。分场的库底子已经干了。我算计着如果总场调点儿粮食来,北京 再来些新教养人员补充失去的劳力,争取今年自给自足,问题还不太大。不然, 地里再长不出东西,今年死的人还会增加。" 王守仁完全同意老李的意见:" 等 分场党委凑齐了人,开会商量一下,给总场打个报告。干脆咱们俩开车去扬水站 水渠看看,计划一下用工的数量,开会的时候心里好有谱儿。" 两人上车直奔五 八四,走到了边界地区的水渠边,两人站在渠上正商量着,王守仁突然看见坟地 打斗的情景,气得大骂:" 这些人真是无可救药了,怎么跑到死人地界打架来了? " 老李眯着眼仔细看一下说:" 看样子像是王振春和刘玉宝干起来了。余亮呢? " 他看到小王身后有一个人躺在地上,瞧身形儿像余亮,心里一惊:" 哟?余亮 像是被人打躺下了,我过去瞧瞧! "于公,小王和小余都是直属队的人,他是中 队长;于私,他和余亮有特殊关系,老李责无旁贷应当去制止。王守仁说:" 干 脆,咱们一块儿过去,看看王振春这小子领人干了多少活儿?" 两人顺着排水干 渠往西走。百十米远的地方有一道坝可以过去。等他们绕过坝快步走到坟地,就 听见一声枪响。小王是警校出身,枪声就是命令,刹那间他只愣了一下,就拔脚 往前跑,边跑边对身后老李说:" 有情况!咱们过去要小心点儿!" 两人跑到跟 前,看到赵德喜掏枪,王守仁吼了一声:" 不能开枪——!" 但是赵队长眼珠子 冒血,非要置小王于死地不可,而小王则全神贯注应付这生死一劫,所以全都没 听见王场长的喊声。等到王振春把赵队长摔倒,他才看见场长和李队长。 " 你们两个过来,把他捆起来!" 王场长大声命令刘玉宝带来的两个人。这 两人应声围上来动手,小王当然不敢反抗,但他看到赵队长正爬起来,伸手要去 抓地上那把枪。他脑袋" 嗡" 地一下大了,心里叫喊一声:" 拼了吧!——" 于 是他双臂向外一振,把围上来的两人推开,大步上前伸脚踩住手枪,瓮声瓮气地 吼一声:" 姓赵的!今天鱼死网破,咱俩谁也别想活——!" 赵德喜被这一声吼 叫吓得缩回手去,身子坐在地上往后蹭,脸上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 王守仁在警校练过" 擒拿术" ,只见他闪电般扑上去,右拳击王振春的头, 左拳击王振春的肋骨,同时提腿踹王振春的屁股,使出一招" 击肋侧踹" 的招数。 王振春被踹出四五米远倒在地上。" 捆起来——!" 王守仁重复命令着,同时弯 腰把枪捡起来,抽出弹夹瞄了一眼,迅速推上去,拇指把枪保险关上,用枪指着 王振春。 赵德喜脸色煞白,从地上爬起来喊:" 嘣了他——!" 见王场长没开枪,又 喊:" 这个臭教养的,敢抢枪打队长、场长!应当把他送公安局去!" 王守仁看 着被五花大绑的王振春,冷冷地对赵德喜说:" 怎么处理,先押回去关起来再说。 把刘玉宝、余亮全押回场部关禁闭!" 看着牛车拉着这三个人走远了,赵德喜伸 手向王守仁要枪。王守仁板着面孔说:" 你违反了使用枪械的纪律,枪暂时由我 保管,李队长作证。等党委研究了再说!" 九、一场恶战的结果虽说春节还没有到,可毕竟是" 七九河开" 的节气了。 从" 冬至" 开始,太阳停留在空中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温暖的阳光普照在教养 大院儿里,让那些瘦弱的人们可以坐在向阳的墙根儿,接受那没有" 定量" 的热 量,心里暖融融的。" 精神大会餐" 仍然是这些人聊以" 充饥" 的主要" 食物" 。 尽管谈得尽兴之后,等着他们的仍是晚上学习会上重复的自我检查:" 小资产阶 级的享乐主义" ," 吃喝玩乐的剥削阶级意识" ……一大堆" 帽子" 往自己头上 扣,但是第二天" 聊友" 们坐在一起,仍然大聊特聊起来。 一些有文化、不屑于参加这种" 精神会餐" 的右派们,有的躺在铺位上一动 不动地看书;有的在院子里走动走动。遇到相熟的人还会轻声道贺:" 给您道喜, 又熬过一个冬天了。" 对方也会小声儿地回答:" 同喜,同喜!" 然后苦笑着寻 找阳光充足的地方坐着享受" 日光浴" 。 春天的脚步踏进人们久闭的心扉,使他们萌生一丝儿对未来的希望和企盼。 大院儿内充斥着懒散和孤寂的气氛。唯有响着鼓风机、冒着热蒸气的伙房在忙碌 着。高高的房梁上挂着的小吊车,正把一屉屉蒸熟的白薯吊下来。野菜早就没有 了,管理员何队长得知附近县城的集市恢复了,就带着总场借来的卡车去了一趟, 拉回来一车白薯、白菜和胡萝卜——后两样蔬菜是给干部食堂和职工食堂的—— 还买来几十条一年多不见的鲤鱼。虽说比国家供应价贵了八倍,但谁还计较这些 呢?后来又连续买来几汽车白薯,专门供应大伙房。 伙房早就推行" 双蒸法" 制作窝头了;先把蒸熟的白薯倒在一张苇席上,两 三个人用木板把白薯拍成泥状,然后按3 :5 :2 的比例用铁勺量着三勺薯泥五 勺草粉加纸浆和两勺玉米面儿混合均匀,用定量窝头模子扣出来,码放在笼屉上。 十三层一米五直径的笼屉码好,先用超声波蒸,蒸熟以后当时不能拿下来,因为 太软,要凉了后才能动。此刻伙房七八个人正忙得手脚不停,管理员何队长从后 门伸进头来喊了一声:" 呆会儿抽人做三份儿禁闭饭!" " 禁闭饭" 就是粥,不 同的是粥稠一点儿,玉米面儿稍多一点儿。关禁闭的人一天两顿粥,一顿一盆。 这禁闭饭有一年多没做了。伙房的人高声答应着,众人开始忙里偷闲地议论开了 :" 谁出事儿了?怎么有三个人一起关进来?" " 这日子口关进来,还不把小命 儿要了?" 组长目光在屋里巡睃一遍,见每个人都在忙乎着,他突然看见刚调来 没几天的胡言明,于是就喊:" 小胡!你去办这个事儿,在炉子上支个小锅,两 舀子现成粥,再加一舀子水,抓把棒子面和进去,烧得冒气泡儿就得了。一人一 舀子,正好三个人的。由你送去。听见了吧!" 他嘱咐得这么详细,是因为小胡 是个生手,没干过伙房的活儿。自打余亮出了伙房,为了补谁上伙房的事儿,管 理员何队长、直属队指导员和老李一直统一不了意见。后来胡言明怎么来了呢? 胡言明从总场学习制作" 人造肉" 回来,场部在紧挨着干部食堂的地方腾出 一间房,给小胡做" 人造肉" 用。因此这一冬天来小胡没挨一点儿冻。因为制作 人造肉要求房屋里要保温,一天二十四小时烧煤炉不断火。制作的过程并不复杂 :把冬白菜的根部洗净,一起放进一个带盖儿的小盆水中盖严发酵。待白菜头上 边长满白色细毛,水也变得混浊,再把白菜头取出来扔掉,所得的混浊水过滤之 后,倒进一个圆形玻璃罐中盖好放置一边儿。待罐中的水表面长了一层厚厚的像 肉冻儿一样的块状物,把它取出来用刀划成方块儿,放在碗内上屉蒸熟,搁些油、 盐、酱油、醋拌着吃。只是吃起来有一股子酸臭气。但是据当时的" 科学家" 介 绍,此物营养价值等于肉,故称" 人造肉" 。 小胡只管生产出块状物的" 人造肉" ,由干部伙房拿去添加调味,按场部研 究批准的名单,发给有浮肿现象的干部食用。为了防止小胡偷吃" 人造肉" ,场 部特批准小胡在院儿内大伙房里吃饭。刚开始的时候,小胡除了三顿饭去院儿内 大伙房吃饭,其余时间全在小屋里生产和休息。小屋热得小胡睡觉都盖不成被子, 而且那股酸臭味儿也熏得他脑仁儿疼。他提出晚上回院儿内宿舍睡觉。夜里小屋 炉子添煤加火的任务交给干部食堂值班的人去干。小胡干了冬仨月,最后一批白 菜头全用完了,而且食用的干部反映" 人造肉" 作用不大,所以场部决定停止制 作。最后由王守仁拍板,把胡言明调到院儿内大伙房,顶了余亮的缺。 小胡刚到伙房,什么也插不上手,只好学着干些抬屉、上笼,拍薯泥的活儿。 听了组长的命令,他照方抓药把禁闭饭做好,然后提着粥桶去了禁闭室。 伙房和禁闭室房挨房。北京劳改单位的禁闭室,一般都设计得挨着伙房。估 计这是心理学家专门设计的" 饿治" 方案。关禁闭的人规定每天两顿粥。以前不 定量的时候,每顿还有一个小窝头。让他们处于饥饿状态,心慌意乱坐立不安, 急切盼着出去,就会大大削弱他们的抵触心理,愿意配合对他们的审讯。这在过 去几十年的审讯历史上是一条" 屡试不爽" 的" 成功" 经验,至今仍在沿用。另 外让他们坐在禁闭室低矮的、冰凉的水泥地上,时时嗅到伙房传来的饭菜香味, 更会加深他们对食物的渴求,就会急切地主动要求交代完问题,好尽快离开这个 充满饥饿带来恐惧的小屋。还有一种方便之处是:伙房几乎一天不断人,禁闭室 有什么事情发生,喊一声就会叫来好几个人。所以禁闭室由管理员何队长兼职看 守。 " 这粥太稠了!弄稀点儿!有劲儿打架的人,喝点儿稀的败败火!" 小胡一 进门,何队长就指着桶里的粥训示他。没办法,小胡只好把粥提回去,按组长的 吩咐往桶里加了一舀子蒸锅水。用舀子搅拌一下,又提过去。何队长看着粥桶表 面浮着清水,满意地点着头甩出一 句:" 看你小子闹油儿——!出不去三天就 得给我耷拉脑袋!" 他这话是甩给余亮听。余亮关进来,他心里像三伏天吞了一 块冰一样舒坦。可是他话音儿刚落,直属队指导员推门进来了,站在门口像宣读 圣旨一样宣布:" 奉王场长指示,放余亮出去,到医务室上了药以后回宿舍休息 ——" 指导员拖着长音传达完场长指示,然后瞪着眼看着何队长,等着领人走。 何队长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自语又像反问地说:" 什么?放余亮出去? 你是不是听错了话?是场长亲口跟你说的么?" 他这一连三问让指导员心里老大 不乐意,皱皱眉头,嘴里只是" 嗯——" 了一声表示肯定。何队长没办法,只好 从兜儿里掏钥匙,嘴里嘟囔着:" 这小子打架打出理来了,连屁股都没坐热,就 放出去了。便宜了这小子!" 指导员一本正经地宣布:" 经场长核实,余亮是挨 打,不是打架!" 小胡一听余亮两个字,心里一动:" 坏了!是不是小王也裹进 去了?" 他提着桶跟在何队长身后往里走。禁闭室是一条长条的过道儿,一侧是 用砖和水泥砌成的一米宽、两米五长、两米五高的一间间" 水泥棺材" 。屋里黑 暗无光,只有房顶上一盏二十四小时不灭的低度灯泡,发着昏黄的弱光。余亮被 关在最里边一间特殊的小间儿里。这里只有一米宽、一米五长、一米三高,真的 像一个水泥棺材。这是关重案或态度顽固的人用的。关在里边只能躺着,蜷着腿, 吃饭、尿尿都要跪在水泥地上大弯腰。小余是被何队长抻着脚拽出来的。何队长 阴沉着脸吼了声:" 走——!" 又命令小胡:" 给他们两人发饭!捞点儿稠的吧, 做好人儿谁都会,我也甭光做恶人!" 小胡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见王振春正坐在 小间的水泥地上,双手抱着膝盖看着他。和小王隔了一道窄墙的是刘玉宝。他弯 腰站着,手抓着铁栅栏往外看。小胡脑子一转:" 粥加了水,稀了,稠的在下边。 先给这个王八蛋盛!" 他提着桶往刘玉宝面前一放,伸手从碗桶往外拿饭盆,然 后用舀子在桶里轻轻搅一下,单撇上头的稀粥往外盛。刘玉宝一见,瞪着眼喊: " 干什么?这粥怎么清汤寡水的?这是吃饱了饭溜缝儿用的,一泡尿还不全没了? 弄点儿干的来!" 何队长看着余亮走出去,心里的火儿正没处出,听了刘玉宝的 " 片儿汤" 话,窝着一肚子的火儿一下子全着了。他大步走过来,从小胡手里抢 过舀子,从粥桶表面舀了一舀子清汤端着冷笑说:" 发牢骚?看你的样儿是吃饱 了撑的,上这儿溜缝儿来了。喝吧——今儿个破例给你两勺!" 说着又一舀子清 汤倒进盆儿里。 刘玉宝立刻傻了眼,马上变成笑脸儿说:" 队长,我是跟他开玩笑的,您别 介意,我可不敢发牢骚……" " 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吗?" 何队长拦断他的话。" 到了我这一亩三分地儿,是龙给我盘起来,是虎给我卧着!好儿多着呢!想发牢 骚,还轮不上你!污蔑政府粮食政策?喝!" 何队长手指着盆儿命令着,刘玉宝 无奈,只好端起盆儿一口气儿把那盆清汤喝下去,然后攥住盆儿不松手,央求说 :" 队长,您给来点儿稠的吧,要不,一会光得跟老二较劲儿了……" " 老二" 指的是男子生殖器。因为头是" 大脑袋" ,鸡巴是" 小脑袋" 。 " 嗬?还有心思耍骨头,行——" 何队长掏钥匙打开铁栅栏门,冲他招招手 :" 出来!" 刘玉宝犹犹豫豫地不敢不听话,磨磨蹭蹭地出来了。何队长一拉余 亮出来没锁的门儿,厉声喊:" 进去——!" " 队长,您瞧我这身量儿,进这里 面甭想动窝儿了,您……" 刘玉宝一个劲儿央告,就差跪下了。 " 少费话!进去!" 何队长不由分说,连推带搡。 刘玉宝只好先蹲在地上,头往里钻,何队长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踹得他脸冲 下滑进小屋里去。何队长顺手锁上门儿说:" 在这儿好好跟老二较劲儿吧。" 然 后扭脸对小胡说:" 往后照我这样,每顿多给这小子点儿稀的,让他多溜几天缝 儿!" 。 当天晚上,王守仁先找余亮谈了话,然后提审王振春。了解了当天发生的一 切事情之后,他严厉地训斥王振春:" 知道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给你点儿好脸 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告诉你——你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好好儿反省自 己的错误,争取宽大处理。头一条,动手打国家管教干部,罪不容诛!第二条, 抢枪更是法理难容!反省不好,你就上劳改队去反省吧——" 王振春赶紧辩解: " 那么多人在那儿,您可以问问。赵队长抽了我俩嘴巴,还想踹我蛋子儿,想要 我的命。您说,我不把他摔倒还有活路吗?抢枪这罪名您别给我揞上,可以验一 下手枪把儿,看有没有我的指纹?自始至终我没动过手枪一指头。我只是踩了一 下,不然,赵队长捡起枪来,我就没命了……" " 废话!你的手要是沾上了枪, 就不是关禁闭的事儿了。不是我……" 王守仁本想说:" 不是我压着,你早送公 安局判个十年八年了。" 可他不想对王振春说这些话。于是他站起身叫何队长送 王振春回禁闭室,自己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闭目想着这事儿下一步该怎么办? 第二天一起床,王守仁把郭教导员找来,把赵德喜、杜老三和刘玉宝" 五马 换六羊" 的事儿详细地对老郭讲了。两人商议了一下,接着又把各中队指导员都 找来,公布了刘玉宝和杜老三投机倒把、坑害病号的事儿。大家一致决定抓住杜 老三,把刘玉宝坑、蒙、拐、骗、偷的事全部揭露出来。这对院儿外职工们也是 一次教育。因为一年多前,就有个别职工利用有限的自由机会,从大院儿里教养 人员手中弄到衣物,去公社老乡家换吃食。只是入冬以来,教养人员出不了大院 儿干活儿,使这些职工无法取到衣物。可是马上就要开春了,教养队一出工,这 些人又会活动起来。 意见统一了,王场长立刻派老郭和沈指导员、郑队长三人带着余亮、郑天雄 去五八五捉拿杜老三。结果没费事儿就把杜老三带到场部谈话。王守仁先让何队 长带杜老三进教养大院儿转了一圈儿,也到禁闭室看看刘玉宝,然后在场长办公 室,王守仁亲自和他谈话,开门见山地告诉他:" 我们这儿二劳改的院儿里你也 看过了,刘玉宝呆的地方也瞧见了。你的问题,刘玉宝已经全交代了。赵队长我 们也找他谈过话了。你如果不说,看见了吧,二劳改的地方你也呆不成,马上送 你上总场公安局,大劳改的地方等着你呢。不过不是我们这儿,是你们县的劳改 农场。要是事情说清楚了,马上放你走人。这是我们内部的事儿,我们自己处理, 跟你可以没关系。不过你要保证再不许来农场干这种事儿。" 杜老三一点儿也不 糊涂。他家里人口多,捣腾捣腾,从中赚点儿外快,无非为了养家糊口。他要是 进去了,不但在村子里丢人现眼,一家老小可怎么过?所以没费吹灰之力,他一 五一十全说了。 王守仁事先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所以用了一招" 快刀斩乱麻" 。他和杜老 三谈话的同时,郭教导员和沈指导员以组织名义找赵德喜在另一间屋谈话,李树 德和何队长在禁闭室找刘玉宝谈话。刘玉宝是第二个" 主动坦白" 的。一看见杜 老三,他就" 麻了爪子" ,只好" 主动" 争取宽大处理了。就是赵德喜,虽然一 开始满口否认,但是让他站在场长办公室窗外往里瞧了一眼,又把杜老三签字画 押按了手印的交待材料在他眼前晃了晃,赵德喜也只好点头认账了。 当天晚上,王守仁和钟政委通了电话,按政委指示第二天上午召开全体干部 大会,公布赵德喜的错误事实,由赵德喜本人在会上做了检查,表示接受组织上 给予的" 道德败坏" 的结论。会上宣布赵德喜再次下放干部农场劳动,以观后效。 下午召开全体职工、教养人员大会,公布刘玉宝罪状,宣布给予刘玉宝禁闭七天, 记大过一次,调回教养四中队劳动;宣布王振春和政府干部厮打,抗拒改造,关 禁闭两天,记大过一次。 在审阅五八五休养病号对刘玉宝的检举材料中,王守仁意外地发现了胡万泉 的名字,叫来刘玉宝一问,他交代了侵占胡万泉衣物的事儿,也交代了胡万泉正 是胡言明父亲的事儿,并承认还有一些书、一只皮箱和几件杜老三不要的旧衣服, 还在休养队储存室里放着。王守仁让沈指导员押着他去五八五" 起赃" ,让胡言 明跟着把他父亲的遗物领回来。 【阿印简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生存方式。像劳改农场那种地方,最吃 香的有几种人:第一是膀大腰圆,会打架也会干活儿,用打架镇服比他胳膊细的 人,用出色地干活儿讨好队长;第二是会溜须拍马、善于打小报告的人,这种人 最善于踩在别人的肩膀上往上爬,最能得到像赵德喜那样的队长的喜欢;第三就 是像刘玉宝这样的混混儿,他们死不要脸,为活命,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一个 知识分子到了这个地方,要么一尘不染,对周围不闻不问,一心研究学问——当 然,要这样做是极为困难的,所以这一类人不多;要么随遇而安,从知识分子往 流氓方向转变,从而达到在劳改农场能够更好地生活下去的目的。王振春的转变, 就是这样的典型,而且从始至终,贯穿全书。 我知道这样一个例子:1959年,北京市公安局的反扒队在公共汽车上抓到一 个掏钱包的小偷儿,16岁,一问,还是三年前国际儿童绘画的得奖者,他的画至 今还挂在少年宫。但是他父亲已经故去,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因此,他初中 毕业以后,就不上高中了,拜当时一个名画家为师,每天到他家学画画儿,而告 诉母亲说:我给一个画家打下手,每月有60块钱工资。家里五口人就靠他这每月 60元钱过日子, 谁也没有怀疑。实际上,他每天上公共汽车,都要看情况下手掏 钱包。他偷到了钱包,所有的钱都存进银行里,自己除了买颜料、画纸,从不乱 花。每到月底,就从银行里取出60元钱来, 交给母亲。 最精明的小偷儿,也难免有失手的时候,何况他一个" 自学成才" 的" 业余 小偷儿" ?终于有一天被当场抓住了。他坦白了自己的盗窃经过,没有得到原谅, 而是受到了劳动教养的处分。三年之后解除教养,他成长了,成了一名浇铸车间 的翻砂工,但是也变成了一个抽烟、喝酒、打架、偷窃、玩儿女人的标准流氓! 劳动教养不但没把人教育好,反而养成他更多的恶习,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赵德喜的再次下放劳动,说明这个人不单是" 恶习不改" 的问题,而是个人 道德品质成问题。但是"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 ,仅凭他的" 阶级出身 " ,尽管他一次次犯错误,但这都是" 作风上的小问题" ,不影响他的" 对敌斗 争狠" 的" 阶级立场" ,因此没过多久,他又官复原职了。当然,他还是免不了 要犯" 作风上的小问题" 的——请读者耐心看后文,看他的精彩表演。 郑天雄在这一章只是先露一个头,就逃跑了。这是伏笔,在第二部书中,还 有他许多故事。 在清河农场,有两个郑天雄,两个人都很出名。1960年在清河农场的人,许 多人都知道还有一个郑天雄,但不是本书中描写的这个郑天雄。那个郑天雄,是 个小个子,其貌不扬,年龄比这个" 小佛爷" 大。他是河南人,年轻的时候,遇 上荒年,他组织了" 二十四个兄弟" ,他排行第七,他们打开地主的粮仓,把粮 食分给缺粮的贫民,事后上山落草,当了" 山大王" 。有一次他的亲哥哥带领警 察来抓他,他一枪撂倒了哥哥,自己从后窗户逃跑了。他的事迹在当地很出名, 一提" 郑老七抢粮" ,在当地没不知道的。他当土匪以后,天天练枪法,枪法奇 准。当时的八路军认为他们是" 逼上梁山" 的好汉,收编了他们。他因为枪法准 而当了高岗的警卫员。解放以后,他离开了高岗,当上了武汉市总工会的副主席。 但他不识字,也不要他管事办公,只是养着他而已。他同时娶了两个老婆,还是 亲姊妹俩,都是大学毕业生。领导上动员他离一个,他说不能偏心,竟把两个老 婆都离了。这时候高岗已经" 出事儿" ,他也受牵连被下放,他就从农村逃跑, 四处流浪。因为高岗有个儿子在西藏,他就跑到西藏去。高岗儿子自顾不暇,不 敢留他,给他200 块钱叫他走。他却留在当地,给走私的人当保镖,腰掖两支手 枪,坐在吉普车上,专打追兵的马腿。他分到了不少钱。后来想想自己也是个" 老革命" ,总不能堕落到给走私犯干事儿的地步,于是又离开西藏,继续流浪。 当时他的" 二十四兄弟" 还有七八个人,有的当周恩来保镖,有的已经是军分区 司令。他到处找他们,在他们那里住几天,接着又走。1959年,他到了北京。他 有个兄弟,在航空学院当保卫处处长,见面之后,知道他的处境,想留他在航空 学院当保卫处副处长,他也同意了,说好了第二天去上任。当天晚上他住在前门 饭店。半夜里警察查夜,见他衣服肮脏,身份证却是" 武汉市总工会副主席" , 不相信他的身份,先后叫醒他几次,他火儿了,打了警察一个耳光,当夜被扭送 派出所。他又把派出所拘留室的门给踢坏了。为此以" 无理取闹" 被送劳动教养。 到了收容所,更不把队长看在眼里。曾写信请他时任周恩来警卫员的" 兄弟" 到 收容所给他送大衣,成了收容所最出名的人物。后来到了清河农场西荒地,也是 出名的人物,敢于举着铁锹追着队长要打队长。后来没了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 不是熬过了1960年的饥饿难关。——这个故事与本书的郑天雄无关,作为插曲, 一语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