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艰难的岁月 一、春节回家看妻女五十年代中期之前的北京,一进入腊月,胡同里的孩子 们,不论家境穷富,都要添置几件新衣服。孩子们戴着虎头帽,穿着虎头鞋和各 种布料的新衣服,在街上跑着跳着,数唱着老辈儿传下来的童谣。记性好的,能 从腊月初一数到三十儿,记性再不好的,也不会忘了:" 二十三,糖瓜儿粘;二 十四,扫房日……" 因为二十三这天,总会有那种乳白色、圆柱形的关东糖和球 形中充满蜂窝状的糖瓜儿吃。而二十四扫过房之后,各家会按照自己的计划,购 买年货,准备过春节。所以童谣中还说:" 糖瓜儿祭灶,新年来到;丫头戴花儿, 秃小子放炮……" 但是,六十年代第一年的北京城,都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街 上并没有过节的喜庆情景,行人们都是匆匆而过。只是众人身上都流传着一种" 毛病" ,那就是一边走着,一边目光不停地做着一百八十度的搜寻,一旦发现哪 个地方有人在排队,立刻会飞步前往,先站好队,然后再打听卖什么。当时北京 流传过一个笑话:有两个人站在街边一个商店门前看报,待他俩看完报抬头一看, 身后已经排了一条长龙,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着,两人忙问这些人在干什么, 那些人反而问他俩在排队买什么?结果说明真相,众人一哄而散。 " 走后门买东西" 之风,在北京已经悄然兴起。当然,有资格干这种事儿的, 只是那些手中有权、有货的干部们。所以当时中央提出的" 反干部特殊风" ,就 是针对这种现象来的。而平民百姓,就只能量体裁衣,量入为出了。更有甚者, 既要顾大人,又要管小孩儿,一分钱掰成几瓣儿用的人家,也不在少数。 刘淑英就处于这种令人心焦的境况之中。虽说是腊月二十三了,可头好几年 就见不着关东糖和糖瓜儿了。她和女儿小慧早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 糖果" 这样 东西存在,也根本不在她日常生活开支计划之内了。她正坐在潮湿阴冷的房子里, 就着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给女儿缝一件花格子布的" 罩衫" ,让女儿罩在补了补 丁的棉衣外面,就算是过年穿上新衣裳了。她坐在木板支架的床边,两只手不停 地在穿针引线,嘴里下意识地哼着儿时的童谣:" 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 扫房日……" 脑子里却闪现出她小时候,当时还是" 大户人家" 的家里,关东糖 码得像小塔。家里人来客往,热闹非凡。糖瓜儿会不会把灶王爷的嘴粘住她不知 道,只知道自己的手上、嘴边全是粘乎乎的关东糖。现在,连关东糖是什么味儿, 她都有点儿模模糊糊说不清了。只记得前几天单位里为了贯彻党中央、国务院保 证学生教师身体健康的紧急通知中说,要给每个职工供应半斤黑色的糖块儿。她 想想兜儿里的钱和春节的开支计划,咬咬牙把糖让给别人了。现在想想,心里有 点儿发酸。自从三年前丈夫被划成右派分子,并且因为他拒不认罪,处理的时候 因为" 情节严重、态度恶劣" ,给了一类处分——送劳动教养。从此之后,刘淑 英就预感到家里没好日子过了。 首先,她一个月三十多块钱工资,娘儿俩过日子,吃喝穿戴全要从这里面出, 买任何东西,都要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她不愿意看到女儿瞧别人家孩子穿新衣 服的那种羡慕的眼神儿,所以她才用买糖块儿的钱给女儿扯了几尺布做件罩衫。 她还要积攒一点儿钱,因为丈夫一去三年了,她想丈夫哇!几次梦中看到丈夫瘦 弱的身躯,摇摇晃晃向她走来的身影,醒来总是两行苦涩的泪水直流到耳边。 两个月前,单位里另一个被劳动教养的右派家里,突然接到一张" 死亡通知 书" 。那家人从农场回来,偷偷儿把农场饥饿的惨状告诉她,让她的梦境中又多 了一幕丈夫脸盖白布倒在地上的惨景。她爱她丈夫。他们是" 指腹为婚" 又加青 梅竹马的夫妻。丈夫老实、忠厚,见人总是笑,从不发脾气。在单位里,业务上 是数一数二的好手。研究水稻丰产的项目,多次获得上级的表彰。丈夫和政治天 生" 绝缘" ,从不对任何事情发表看法的他,却在" 大鸣大放" 之后的" 反右" 运动中,被人揭发是" 隐藏得很深的阶级异己分子" ,和党有不共戴天的刻骨仇 恨,妄图反攻倒算的地主阶级孝子贤孙……。揭发的人,是丈夫的同乡、老同学, 当时的科研部副主任,现在的副院长。丈夫被揭发批判之后,整天沉入极度苦闷 之中,嘴里反复念叨着八个字:" 人心不古,阴险小人" 。在她的逼问下,丈夫 才说了一句话:" 是非只从口中走,烦恼皆因话语多。祸事都是那天和老同学闲 聊引起的。" 丈夫痛心疾首的样子,让她想起了那天的事情。那是在院领导和丈 夫谈话,告诉他准备提升他为科研部主任的第二天,现在的副院长、那时的副主 任,以老乡、老同学的名义,提着一瓶" 二锅头" 来到家里,给她丈夫贺喜。她 丈夫滴酒不沾,但在客人言辞逼迫之下,勉强饮了两盅。烈酒下肚,搅昏了丈夫 清醒的头脑,两人越聊越深,说起儿时家事,不知怎么提起了母亲去世的情况。 丈夫只说那时候自己还小,记不太清,只记得父亲在北京做生意,他和母亲在家 里,因为出身不好,母亲被村里人称为" 地主小婆儿" 。有一次,因为当地边区 政府县长的孩子爬到他家墙外的枣树上摘枣儿吃,被母亲训斥了几句,那孩子从 树上掉下来,脸摔破了,结果母亲被那位盛怒之下的县长一枪打死了。他依稀记 得母亲被放在一张硬板床上,脸上盖着一块白手帕。后来他就到北京投靠父亲去 了。这事儿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反右" 一开始,丈夫还是被党委定为" 团结 对象" 的。但是到了后期,突然一张大字报上了墙:《揭穿地主阶级孝子贤孙的 真面目!》丈夫的厄运从此开始了。她和女儿一夜之间成了" 五类分子亲属" 、 " 五类分子子女" 。这个" 身份" ,怕是刻在她们肉里,要跟随她们终身了。因 为单位里那位死右派的家属,至今仍被称为" 五类分了亲属" ,理由是" 阶级的 烙印永远抹不掉" !这事儿让她一想起来就心惊胆寒。 单位里另一位右派亲属劝她和右派丈夫离婚。她不干,这不单是她爱自己的 丈夫,更因为她清醒地认识到,任何形式的分离还有比肉体的灭失更彻底吗?而 这种肉体灭失都改变不了亲人的" 政治身份" ,离婚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还是在单位里当" 实验田" 的保管员。听说这是那位副院长为她说了几句 好话,才保留了她的职务。但她心里并不领情,只认定是那人心灵的熬煎和道义 的逼迫,让他不得不装出一副" 救世主" 的姿态来,以解脱良心的谴责。 女儿小慧很懂事儿,这么小的年纪,似乎就懂得:因为父亲的原因,她和这 个世界已经隔绝了。每天放学回来,总是默默地坐在妈妈身边,两只清澈明亮的 眼睛,过早地留下了悲哀的影子。刘淑英感到既欣慰又难过:女儿懂事儿,使她 减少了不少的麻烦,但她终归还是一个孩子呀! 春节临近了,她不忍心看着女儿闷坐在身边。她毕竟正处于无拘无束欢声笑 语的年龄。所以她让小慧出去和街坊的孩子们玩儿去。小慧点点头,轻轻地走出 屋去,站在院门里面,只把眼睛向外张望着。因为自打从宿舍楼搬到这里,她从 没和邻居的孩子们讲过话。即使在放学回来的路上,受了别的孩子欺负,她也只 是牙齿深深咬住嘴唇,把恨印在心上,回到家里一个字儿也不向妈妈提起。做母 亲的深知女儿的倔脾气,所以虽然让女儿出去玩儿,她的心却不由得悬起来,耳 朵静听着屋外边的每个声音,手指竟让针尖扎了好几下…… 突然,她听到女儿的喊声:" 爸爸——" 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轻轻放下手 中的衣服,从床边站起身来,静静地倾听着外边的声音。 " 爸爸——" 是小慧的声音。刘淑英感到一阵心悸,紧张得不由屏住了呼吸。 " 是他回来了?" 她心里问自己,随即轻轻地摇摇头:" 不可能!" 她认为这是 " 每逢佳节倍思亲" 的一种幻听效应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她为自己的幻觉感到可 笑,刚要重新坐下来缝衣服,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她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 睛,因为映入她眼帘的正是她梦魂牵挂的丈夫——王汉。 她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大睁着眼盯住丈夫的身影,下意识地用手指掐了自 己的大腿一下,一股疼感传上来:" 啊——不是梦!我的汉哥回来了,真的回来 了!" 她心里想着,泪水左突右撞想越过眼皮往外流,但她看到丈夫身后的女儿, 不管这泪水是辛酸的,还是高兴的,都不想让女儿看见。于是她转身去开灯,因 为屋里太暗了,丈夫刚回来一定不习惯,而借机用手把泪水抹了去…… 王汉是西区分场教养人员里第一个批准回家探亲的。在教养队的右派中,他 属于少数心如止水、冷静面对社会的人之一。利益对人的诱惑力是最强的。尤其 在饥饿的年代,社会的底层,面对生与死的挑战,人们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甚至 不惜把别人踩入死的深渊,让自己踏上生的阶梯。一些右派们,殚精竭虑地开动 脑筋,去争取当组长,目的是可以少干点儿活儿,可以任意申斥组员,借此释放 自己受压抑的心理压力。如果能当上小队长,更可以进而不干体力活儿,连组长 们也在他的训斥之列。要是能当上统计、宣传员之类,那可就是几人之下、百人 之上,可以有对上百人生活、劳动、学习的建议权,对病假条的初审权,可以影 响队长的视听,使一些人无功受宠,另一些人无端受屈……。如果坐上伙委的位 子,当然会更上一层楼,不单在饥饿可以夺取生命时期保住自己的命,还可以有 选择地保住一些对他有用之人的生命,进而在这社会底层人群中形成一股势力。 他们相互勾结,上下呼应,攻击或吹捧可以心照不宣地集中在某个人或某件事上。 小可以操纵每个人的口粮定量等级的评定,大可以左右队长的视听,使其做出有 利于他们的判断和决定…… 王汉可不是这样的人。在" 土方大战" 中,他从不对组里的事指手划脚,也 不对组里的人品头评足。比别人多干了,他不会指责别人说三道四;比别人干少 了,他会默默无言手勤腿快,面对别人的指责,也从不反驳,只是一声不吭地默 默干活儿。所以在别人的眼里,他是劳动态度端正、力尽所能的人。饥饿威胁生 命的时期,他不会低声下气地取悦伙委,争取定量之外的窝头;也不会利用自己 独立工作的自由,到处寻摸野菜野物,胡吃海塞,以满足身体对营养的渴求。尽 管他脸色苍白,但没有病容;身体消瘦,但没有浮肿的前期症状。没有人从他嘴 里听到过" 饿" 字。仿佛伙房供应的食物结构,正符合他身体对能量的需求。能 量收支在他身上表现为基本平衡似的。 王振春曾问过他:" 吃这些东西,你真的不饿吗?" 他只是笑笑,耐心解释 :" 这只是身体的一种本能的自我调整。摄入能量少了,身体各部位会自动调整 对能量的需求和消耗。" 他完全清楚饥饿时代心理调整能起很重要的作用。他从 不和别人闲聊。一有时间就坐下来翻阅自己带来的专业书籍。一有机会就努力收 集农场的土质、气候、水质的各种数据信息。努力寻找一种适宜农场种植的水稻 品种,为条件成熟后培育适合农场种植的高产品系做前期准备。他走路步子轻, 说话速度慢,以求减少能量的消耗。但是他的脑子从不闲着,即便偶尔有发愣的 时候——想家、想妻女……但从不深想,因为他知道这不现实。他深知" 闲饥难 忍" 的道理,把有限的精力投入自己钟爱的事业中去,让生命超脱于政治之外, 以发挥它的潜能。他唯一的" 业余" 爱好是唱京剧。看书累了,心里有点儿烦, 总会关上门在屋里哼唱几句。他最喜欢《四郎探母》中《坐宫》一折。杨四郎的 大段" 引子" 和唱腔是他消愁解闷的" 口头腔" 。 在京剧上和他有交往的邓玉亭,常来他的小房里,和他一起小声儿哼几段过 过瘾。邓玉亭也是个右派,五七年是北京大学文学系的应届毕业生,文学功底甚 厚,京剧中专学" 言" 派。小邓问过老王:" 您大声唱不觉得饿吗?" 老王笑着 解嘲:" 你忘了' 饱吹饿唱' 的老话儿了?" 王汉怎么也想不到会让他回北京过 春节。就在李树德找王守仁谈今年种植计划的当天晚上,老李去找王汉,和他聊 起试种水稻的想法。王汉对这种话题既感兴趣又很慎重:" 种水稻一定要结合本 地的土壤、水质、气候选择品种。记得我手头原来有一份儿国外重盐碱土种水稻 的试验报告和论文,可惜没带来。要不我赶紧给家里写封信,让我爱人找一找寄 过来。参考别人的经验,可以让我们少走弯路。" 老李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 干脆批他几天假,让他回家过节,顺便把材料带来,一举两得。" 但是老李 当时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因为分场建立两年多了,还没放过哪个人回家 探亲。自己现在只是一个中队长,连向总场建议的权力都没有。 第二天,他把自己的想法对王守仁讲了。王守仁立刻抄起电话机,摇通钟政 委办公室,放下话筒对老李说:" 政委同意了,干脆放他半个月假,节后回来。 手续到总场管教科去办。你看他缺不缺钱?先到管理员那儿给他借上二三十块钱 带上吧。" 王汉当然缺钱。因为当时他每月只有十五块钱工资。劳教人员有工资, 这是中央关于劳动教养的决定中明文规定的,但是有的教养单位不执行,有的单 位给得很少。像清河农场西区分场这种" 颗粒无收" 的农业单位,能发十五元, 就算不容易了。要知道,当时的小干部,像郑队长这样的,一个月也只有四十三 元工资呀! 王汉的十五元工资,每月要给家里邮五块钱,扣了七八块钱饭费,还能余下 两三块钱买些日用品。现在突然宣布让他回北京,他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分别三 年的妻女可以相聚了,忧的是囊中羞涩,连来回的车前也名,更无法面对盼他回 去的妻女。老李为他谋划:" 公家借你二十块钱,找你平时关系不错的人再借点 儿。这一两年没什么东西可买,哪个人账上没有几十块钱?连路费带过节有五十 块钱满够了。" 王汉摇摇头:" 跟政府借钱的事儿我不能干。政府让我回家过年, 已经是宽上加宽了,不能再伸这个手。私人是可以借点儿……" 但是他立刻想到 :回来以后拿什么还?总不能每月一块两块地还吧? 老李沉默了。王汉说得有理。即便是向公家借钱,不是也得还吗?他想了想 说:" 依我看,走一步算一步吧,别想那么远了。这次机会难得,你是唯一破例 的一个。等水稻种成功了,我给上级打报告,给你涨点儿工资,不就解决了吗? " 王汉左思右想,于公于私这趟家是一定要回的。有什么困难和妻女一块儿克服 吧。——其实他是打上了每月给家里汇那五块钱的主意。有这五块钱垫底儿,他 同意了向私人借点儿钱的建议。 向谁开这个口呢?王汉又犯了愁。这二年跟他有来往、他能看得上眼的没几 个人。一个队的右派里,是有几个账上存钱的人。伙委李贵良抓进来的时候身上 就有二百块钱,这二年又存了近一百块。陈成、张礼的账上都有一二百块。只要 他王汉一张嘴,百儿八十块钱立刻会递到他手上。但他没去想这几个人。他想的 是王振春、余亮、胡言明。连邓玉亭他都没算进去。" 小余家有老母,小胡也一 样,不能跟他们张嘴。只有小王是一个人,不过撑死了也只有四五十块钱。行了, 先走吧……!" 没想到不单王振春一口答应把账上的五十块钱全借给他,余亮也 找上门来:" 王老师,我只有十块钱,麻烦您节前去我家看看我妈,给她送五块 钱去,剩下这五块钱给您当车费吧。" 老王当然不接受,胡言明也赶来:" 王老 师,我常给我妈寄钱,账上钱不多,只有十块钱。可我爸爸账上结存了二十多块 钱,所以一共有三十块钱。给您用十五,也麻烦您一趟,节前去看看我妈,给她 十五块钱过节。" 老王一个劲儿摇头,只同意送钱,不同意借钱。不一会儿邓玉 亭也赶来了,一进屋张嘴就埋怨开了:" 老王,您可拿我当外人了。咱们都是右 字号的难友,这个忙儿我帮定了。我账上有几十块钱,另外我给您写封信,您拿 着信到我家找我爷爷,三百五百都不费劲儿。" 但是老王全都拒绝了:" 你们的 好意我心领了。要给家里捎钱的赶紧给队长打报告。要我上你们家也赶快把地址 写来。最好是给家里写封信,说明我是谁,别让人家拿我当逃跑犯抓起来。" 回 到直属队房建组宿舍,王振春赶紧帮余亮写支钱的报告和家信。余亮在一边看着 嘴里叨唠:" 王老师真怪!你的钱他借,我的钱就不行。也怪我账上钱太少了。 要是像四中队那些右派一样,账上有个三五百的,何至于让王老师为难?我倒想 跟组里人借点儿垫上用,可咱们组都是他妈的穷光蛋,连张组长这样的右派,也 混得吊蛋精光,真没劲儿——" 小余说的张组长,就是" 七里海大战" 之后从四 中队调到直属队的张奎印。王振春从禁闭室出来,和余亮、邓天雄三人就留在直 属队房建组了。 一直在铺上躺着的郑天雄,这时候从炕上坐起来问:" 小王,你们俩这是为 谁张罗钱哪?" 小王正在写字,有点儿不耐烦地回答:" 行啦,别多问了,知道 多了心里是块病。就凭你小子这德行,穷得叮铛乱响,打听这事儿干吗?" 郑天 雄一听这话,眼珠子瞪得滴溜儿圆,嘴咧得像个瓢似的:" 怎么着?瞧不起我这 没屁眼儿臭虫?要别的老子没有,要说钱吗——还有几十块。我告诉你,不用打 报告到账上支,新崭崭的票子老子身上就掏得出来!" 小王一听,立刻扔下手中 的笔,惊喜又带着一丝儿怀疑地问:" 你有现钱?说瞎话是小狗儿!" 郑天雄故 意卖着关子,又躺下来,拖着长腔说:" 算了——王大哥说我没有,我就没有吧。 犯不着上赶着给人送钱花——" 余亮也被吸引过来,他一本正经地冲郑天雄说: " 小炮弹,别逗了,你要真能弄上几十块钱现钱,可算帮了我们哥儿俩大忙了。 " 小王也哄着他说:" 得了,就算小弟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你就别再拿糖①了。 " 郑天雄噗嗤一声笑了,从床上坐起来说:" 我跟你们开玩笑呢,咱们谁跟谁呀! 我的就是你们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说完他斜睨了屋里其它几个人一眼, 见他们根本没注意这边的交谈。也难怪,王振春现在是有名的" 捣蛋鬼" 、" 惹 祸大王" ,谁乐意跟他" 打连累" 呢? 郑天雄一翻身,趴在炕上,用掀起半拉的铺盖卷儿挡住那边人的视线,迅速 打开当枕头的布包儿,翻开包儿里的一套新衣裤,从中取出一个报纸包儿,立刻 闪电般塞进怀里。招呼小余、小王一块儿走出屋去,来到厕所。正巧厕所没人, 他叫小余在门口看着点儿,有人来了吹声口哨,然后从兜儿里拿出一把铅笔刀, 打开怀里那个报纸包儿。只见包儿里是一条肥皂,小王惊异又有点儿生气地责问 他:" 让你拿钱,你拿肥皂干吗?要肥皂我哪儿有两条呢——" 郑天雄摇摇手, 嘴里" 嘘——" 了一声,示意小王别说话。只见他用小刀从肥皂一端插入,轻轻 一撬,从肥皂一端上拨出一小块肥皂下来,然后用刀柄伸进肥皂中间拨出两个纸 卷儿来。小王一下明白了:他是把肥皂中间掏空,把钞票放进去,再把事先划下 来的肥皂" 塞儿" 塞上,用手指一抹,就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了。小郑展开纸卷儿, 一卷儿是全国粮票,一卷儿是钱。" 这是我准备下逃跑用的,五十斤粮票,五十 块钱,你拿去用吧。" 小王立刻表示异议:" 别价!万一你以后跑出去,没钱没 粮票怎么过?" 郑天雄想了想,从中抽出一点儿粮票和钱:" 这样吧,我留五斤 粮票五块钱就够了……" 小王着急地打断他:" 那点儿钱够干吗的?要留至少留 一半儿!" 郑天雄笑了:" 王大哥你真笨!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说着他的食 指和中指比成夹子状动了两下:" 只要出了这一亩三分地,我这手指头就是钱, 就是粮票,吃香的喝辣的全靠它——" 走出厕所没几步,小王站住了:" 不行! " 他声调中显出几分焦急,让小余和小郑一愣。" 我说这些钱和粮票是郑天雄的, 王老师能要吗?连小余的他都不收!" 小余透着几分聪明,埋怨说:" 真是的, 活人能让尿憋死了?你就说是你的,不就结了?你的钱他不是收了吗?" " 糊涂! 我成天跟你们在一块儿,上哪儿弄来的现钱、粮票?王老师能跟你一样笨吗?" 还是小郑鬼主意多:" 这还不简单!晚上你去王老师屋里,帮他收拾东西,哪个 包儿里还塞不下这点儿东西?" 小王点点头:" 对!这个主意高!不过得附个字 条儿,说明是我塞的,别让王老师给交了公……" " 进来呀!到家了还站在门口干吗?" 拉开电灯,淑英心疼地埋怨丈夫,然 后接过王汉手里的提包,放在床上,手抻了一下破旧的床单让丈夫坐下:" 什么 时候下的车?冷不冷?领导批了你几天假?……" 妻子一连串地问了一大堆话, 让王汉不知回答哪一条。他只是凄苦地笑了笑,用手按了按摇晃的床板,坐下来 把女儿搂在怀里,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孩子的头发和清瘦的脸颊。淑英背过脸儿去, 用手背擦着眼角泉涌的泪水。王汉借着微弱的灯光,四下看了看问:" 什么时候 搬到这儿的?" " 你走后不到半年,上边有话,让单位里的右派家属全搬到职工 平房宿舍住,说是集中管理,楼房腾出来给别人住。我懒得住在一块儿听那些鸡 猫子狗叫的风言风语,正好我还当着农具保管,就手把这间闲屋收拾出来住下了。 上边说这间屋子破,不收房电费,我也能省个块儿八毛的。只要能遮风避雨就行 了。" 可是在王汉看来,这小屋还不如教养大院里他住的那间屋子。这房子是单 位刚组建的时候,为存放实验田农具盖的土坯房。因为是仓库,所以只有一扇门 和一扇小窗户,潮湿的地气儿把距地面一米之内的泥墙皮全潮掉了。屋里只有这 张用长短不同的木板架在两张条凳上组成的床铺,靠床边用土坯架着那只棕色的 皮箱。这箱子是他和淑英结婚的时候置的,上边的皮面儿已经裂了无数道细缝儿。 淑英说:" 这是小慧做功课的桌子。" 王汉没言声,目光顺着" 桌子" 往旁边看。 同样是土坯架着的一块裂了缝儿的案板,靠着" 桌子" 和墙。" 不用说这是做饭 和吃饭的地方了。" 老王心里对自己说。 再往外,是那个让他记忆犹新的钢筋焊的脸盆架。上边的白漆已经全掉光了, 露出锈迹斑斑的本来面目。那是刚结婚那年,他想买一架漆得很漂亮的木质脸盆 架,妻子嫌贵,硬作主买了这架乳白色铁棍儿焊的脸盆架。王汉心中暗自思忖: " 多亏是铁的,木头的在这屋还不早就散架了?" 从脸盆架看过去,空荡荡的就 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顽强地从土坯缝儿里伸出头来的苇子,探头探脑地看着这屋 里的一切。打量完了屋里的情况,王汉转过脸看着发呆的妻子。妻子那红润的脸 色已经消退了,岁月的艰辛使她面无血色,腊黄中透着一丝儿菜色。原来镶嵌在 两道深眉下的一双清亮明澈的眼睛,让生活的泪水洗刷得干涩无神,充满了无助 和失望。 王汉鼻子发酸,深吸了一口气,阻止泪囊往外洒泪,只说了一句:" 床边该 安个灯,小慧看书写作业不至于把眼睛看坏。" " 是啊,我原想再安一个床头灯 的,可领导说了不收咱家电费,这灯我就不能再安了,省得人家说咱们逮住不花 钱的电玩儿命用。再说又得花钱……" 王汉听了这话,猛地想起了什么。他把女 儿轻轻推开,把手伸进内里衬衣的兜儿里说:" 我这回带了六十块钱回来,你给 我留下四块钱买回去的火车票,余下的交给你过年用吧。领导批了我十五天假, 刚才我去保卫科报了临时户口,计划过了年就回去。" 说着把钱递给妻子。 淑英并没有接钱,只是疑惑地问:" 你每月寄来五块钱,这六十块钱是哪儿 来的?咱家的日子是可丁可卯的,可不能拉下饥荒。" 王汉安慰妻子说:" 这钱 里有一部分是借的,不过队长说了,等水稻种出来要给我涨工资,折不就把债还 了?" 说完见妻子迟疑地接过钱去,又从怀里掏出一小沓钱递过去:" 这是同事 托我给他们家里捎的过年钱,过两天我出去给人家送去。顺便转一趟旧书店,掏 换两本业务书,回去争取把水稻种成功,答谢政府对我的关心和照顾。" 淑英接 过去数了一遍,小心地掖在褥子上的一块破补丁下面,又从身上掏出一张钞票来, 在床下拿出一张纸片儿对女儿说:" 小慧,去油盐店买一张肉票的肉,一会儿给 你爸包饺子吃……" 见小慧出了门,夫妻二人直愣愣地看着对方。淑英的眼眶充 盈着泪水,顺着她那憔悴的脸颊流下来。她那削瘦的双肩一耸一耸的,向丈夫倾 泄着内心的悲愤,却竭力控制着声带不发出声音来。最后她一头扑进丈夫怀里, 用丈夫的胸膛掩住自己的嘴,无声地哭泣着。王汉把妻子紧紧地抱着,双手轻轻 地抚摸着妻子那瘦弱的肩背,头垂下来挨着妻子的头发,任妻子依偎在怀里,尽 情释放积压心底三年之久的痛苦、思念和悲哀。 过了一会儿,他强压住自己心头的悲愤,用发自内心的声音轻轻地说:" 淑 英,有些话我本来想过几天再跟你说,但在我心里憋了三年了,我还是想现在就 说。" 老王的手感到妻子的肩头不再耸动,知道她在听着。" 我本来拥有一个幸 福美满的家庭,但由于我的不慎把它毁了。老天爷应当把一切不幸全降在我身上, 你和小慧不该承受这无妄之灾。这几年我想了很多,一言难尽。我还是希望…… 咱们分手吧……" 淑英听到这儿,声嘶力竭地轻喊了一声" 不——!这几年带着 小慧这么难,从没想过要分手,你难道这么忍心抛弃我们母女吗?咱们从认识的 那一天起,命运就把咱们俩牢牢地系在一起了,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说到 这儿,淑英倒真地轻声哭了起来。老王劝她,她抽泣地说:" 你让我在你面前哭 一哭,我心里就好受多了。……" 王汉到家的第二天是腊月二十四。传统的" 扫 房日" 对于芸芸众生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众人都在为家里年三十的晚餐更丰富一 点儿而各显神通。而王汉倒真的把这间破旧不堪的房子彻底打扫了一遍。这一共 花去他三天的时间。第一天他借来木工工具,把摇来晃去的木床连钉带捆地修好 了,又找了些木棍、木板,连锯带钉地做了一张简易的桌子,让女儿吃饭、看书 有了专用的桌子。第二天他去找了几位还叫他为" 王老师" 的实验田农工,和了 点儿滑秸泥把屋里墙皮掉了的地方补好,把小窗户拆掉,改装一个大窗户,又买 了玻璃装上去。屋里顿时明亮了许多。第三天请了一位农工当大工,他当小工, 拉了些废弃的砖头在屋里搭了一个三孔的火墙,砌了一个灶。这样,在屋里烧水 做饭,屋里也就暖和了。 淑英看着丈夫忙里忙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农民,心里既高兴又有一丝儿不 安。高兴的是将来有一天丈夫被放回来,可以安安份份地当个工人或农民,一家 团圆安度余生。但她深知丈夫一直把他的事业当作第二生命,从他说的在农场试 种水稻,淑英隐约感觉到丈夫对他的北方地区水稻研究还不死心,在那种地方还 要继续搞下去。她更担心丈夫的处境,万一出点儿差错可怎么办?所以她又有一 丝儿不安。 果然,从第四天起王汉就在家里翻箱倒柜,把他原来的业务书籍全翻出来, 仔仔细细地翻阅,还不时记着笔记,一直到过春节之前,除了拿出一天时间去给 同事家送钱和逛了一趟中国书店,全都坐在家里看书…… 二、几位难友的家庭出去送钱的那一天,王汉心里的感受太多了。有气愤, 有伤心,也有辛酸。细想起来,他真有点儿不明白,一个生命从诞生到消亡,只 不过几十年,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共享生命给人们带来的欢乐和幸 福呢?这些年他经厉和目睹人世间那么多的苦难、分离甚至死亡,人与人之间, 不论是社会上还是劳改农场那种社会底层,都充斥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残酷 斗争。这样发展下去,人类社会什么时候才能步入最高境界——共产主义社会呢? 那天一大早儿,他先去了余亮家。到定福庄下了公共汽车,沿途打听着走了 二里多地,才找到余亮家。站在余亮家门口,就听到房子里传出来愤怒的骂人声 和" 哎哟、哎哟" 的被打者的叫喊声。叫了门,出来一个满脸凶相的男人,听说 找余亮家,两只眼瞪圆了。看了老王递过来的信,顺手把信甩在地下,张口就要 小余捎回来的十块钱。老王坚持要亲手交给余亮的妈妈。但是钱只在余亮妈手里 过了一下,就被那男人抢走出门去买东西吃了。 离开小余家,老王为余亮有这么个" 爹" ,心里既难过又气愤。他觉得应当 告诉小余:别再往家里寄钱了,反正有多少钱也不够他后爹花的。 胡言明家,娘儿仨全在屋里。这是一间简易楼,只有一间半房。小胡的妈妈 听女儿念完了信,双手把老王交给她的钱捂在胸口上,眼泪像断线儿的珠子似的 地往下掉。两个女儿捂着脸进了里屋,从屋里传出令人心酸的哭泣声。老王觉得 此时用什么语言也无法安慰失去丈夫、失去父亲的痛苦和悲哀。面对这三个女人 失声痛哭的场面,他无法坐下去,只好告别了娘儿仨,默默地走出去。 最后一处是邓玉亭家。他家住在东城一条大胡同中的小胡同里。院门是两扇 斑驳的黑漆门,门上依稀可以看到脱落后留下的字迹" 忠厚传家久" ,另一边的 字迹已经看不清了。他敲敲门上的铁环,这时候一扇门" 吱" 地一声开了,一个 小女孩儿伸出头来看着王汉问:" 您是找我爷爷瞧病的吗?" " 不!我找邓玉亭 的家人。" " 邓玉亭是谁呀?我不认识。" 这一下王汉无法回答了,正在这时候, 从里边走出来一位妇女,见状忙问:" 您找谁?" " 妈,他找邓玉亭。" 小女孩 儿立刻抢着回答。 老王没接话,只把信递过去。那女人接了信看了看,立刻客气地招呼:" 哟! 大老远的还麻烦您跑一趟,您请屋里坐吧。我是玉亭的姑姑。您跟我来……" 老 王被领到院子内,这是一座老北京典型的四合院儿。院子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 精味道。老王立刻想起小邓对他讲过:他爷爷是位挺有名气的老中医,已经七十 多岁了,家里开着中医诊所,开药方,抓药带针炙。二人来到北屋门前,姑姑请 他等一下,然后一掀棉门帘进了屋。老王站在门外,透过窗子上的玻璃看到屋里 摆设的是古色古香的条案,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真有书香门第的味道。这时候姑 姑掀开门帘的一角,冲老王招手:" 请进来吧" 。 进屋一看是间客厅,老王被领进旁边的一间屋内。一位白发、白胡子的瘦老 头儿已经站在书案后边迎接老王,手里拿着那封信。 " 您请坐。" 姑姑指着一张红木椅子说。" 您坐着跟老爷子说话儿,我还有 事儿,不陪您了。" 老王赶紧还礼:" 您忙您的。" 看着女人出屋,老头儿说了 话:" 您和玉亭在一块儿?" " 是!" " 唉——?" 老头儿深叹一口气儿,语重 心长地说:" 你们都是苦命人哪!玉亭这孩子打小儿没了爹娘,是我一手把他带 大的。实指望由他承继祖业,兴旺发达,到他这一辈儿已经是三代单传了,可谁 想到会言语不慎身陷囹圄,真是家门不幸啊……" 老人感慨万分地抒发内心的感 受。老王看见老人目光浑浊的眼睛湿润了,虽然没有悲伤的泪水,但他觉得心里 似针扎一样难受。沉默了一会儿,老人问起孙子的起居,生活,干活累不累,冬 天冷不冷,夏天热不热……老王一一作答。老人静心地听着,想了想又问起那个 地方有没有女人?让不让结婚?玉亭什么时候回北京来……问了一大串老王无法 回答的问题。老王明白老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想听到肯定的回答,可是老王不 能为了满足一个耄耄之年老人的企望而乱说一通。他只能老老实实地答一声:" 不知道。" 看到老人失望的眼神儿,他的心都碎了,赶紧向老人告辞出了邓家大 门。 三、教养定期的消息回家的路上,他特意绕了个弯儿,到琉璃厂的中国书店 转了转,挑了两三本有用的旧书交了钱走出门去。 刚出门儿,他就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张浊臣!" 他知道这位同是" 右字 号" 的老兄是个有背景的人。尽管他很尊重老张的人品,但一想到" 权贵" 二字, 又从内心里产生一种本能的反感,所以他赶紧扭过脸儿来,装作没看见,拔脚要 走。可张浊臣也看见他了,两人虽然只在一个队呆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但王汉的 为人举止让他看在眼里,他佩服老王的正直无欲。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碰见老 王,让他感到意外的惊喜,所以他上前一把扯住老王的衣袖小声说:" 王汉!不 认识我了?我是张浊臣哪!分手小二年了,我还记得你呢。" 老王此刻不能再装 不认识了,只好搭讪着说:" 怪我眼拙,没认出您来。您是回家过节,还是调回 来了?" 老张没正面回答他,而是拉住他说:" 在这儿人多眼杂说话不方便。我 家离这儿不远,干脆上我家坐会儿,咱哥儿俩聊聊。" 老王推辞说:" 您瞧,我 出来大半天儿了,回去晚了家里人该着急了。我住西直门外,离这儿挺远的呢。 " " 再急也不在乎这一会儿。再说,从我家出来,不远儿就有到西直门外的公共 汽车。老朋友相见,走吧。一会儿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这最后一句话, 让老王动了心。他知道这位老兄神通广大,跟上边的人连着线儿,要真有什么好 消息,回家可以跟淑英同享了…… 张浊臣家在宣武门门脸儿,是一座独门独院儿。黑漆大门紧闭,上着锁。老 张边掏钥匙开门边解释:" 老伴儿出门买菜刚走,没半天儿甭想买齐一顿饭的菜。 儿子闺女上他姚叔那儿去了,晚上才回来。家里就咱们俩人,多方便!" 一进门, 老王眼光一扫,这院子挺豁亮的,东侧是三间砖房,迎面两间朝南,西侧又是三 间房,房子都是木门大玻璃窗。虽说是老式的砖木结构,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 装修过的。老王被领进中间的一间房。进门一看,屋里摆的是沙发、茶几,房角 儿还有一台用红绒布罩着的12英寸黑白电视机。当时全北京,家里能趁一台电视 机的还不多。" 可见老张是虎倒雄威在呀!" 老王心里暗想着。 坐下来, 老张给老王倒了一杯香气四溢的香茶,两人就聊起分别之后的事儿 来。王汉这才知道,老张是保留公职按二类处理的右派,清河农场政委奉上级指 示,点名调他到总场部新建的花圃种花儿。吃的是干部食堂,住在花圃内单盖的 带暖气的小房子里,管吃管住,每月发二十块钱零花钱。家里每月在老张原单位 照领那份儿工资。如今大冬天的花圃里没活儿,是政委批准他回家来" 养病" , 其实是照顾他回家过年的。老张不无愧疚地说:" 我这是卖这张老脸呢,靠原来 延安时期的那些下属帮忙,吃老本儿了!" 说到这儿,他突然一拍大腿:" 嘿! 老朋友相见,怎么能没酒呢?你等着,我这儿有杏花村,咱俩边喝边聊!" 王汉 一听" 酒" 字,吓得心都快蹦出来了。他慌乱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脸色苍白:" 不行!我是滴酒不沾的!" 老张一连问了几个为什么,王汉还是一个劲儿摇头: " 都不是。提起' 酒' 字,就会惹起我的伤心事儿来。我的大脑对这个字过敏! " 这话逗得老张笑了起来。他重新坐下来说:" 能不能把你的伤心事儿对我说说? 咱们俩都是头上有帽子的,谁也不会笑话谁。我这个人吃亏在嘴上。在农场你也 看到了,爱打抱不平。你的事儿让我听听,也许会有用。等你说完了,回头我再 告诉你那个好消息,行不?" 还是那个" 好消息" 拨动了王汉的心弦。因为三年 了,他没听到过什么好消息。张浊臣也是这里边的人,他认为是好消息就一定不 会错。再加上他是有背景的人,这消息就不会有谎!老王喘了口粗气儿,开始对 老张讲起他那段伤心的往事…… 当讲到王汉被那位副主任逼着喝了两盅酒后说的那段陈年旧事,王汉看见老 张脸色阴沉得可怕,憋得发青。特别是说到那个县长杀了他母亲的时候,老张的 双目似乎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吼叫了一声:" 浑蛋!" 说到副主任给他贴了大字 报,老张咬住牙,从牙缝儿中挤出两个字儿来:" 卑鄙!" 听完了王汉的叙述, 老张默默无言地站起来,进里屋拿出一瓶酒来,撬开盖儿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 自顾自地一仰脖儿灌进嘴里,似乎想让这烈酒平息心里的愤怒和自责。好半天儿, 他才开口说:" 这位县长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老王摇了摇头。 " 我在边区呆过。如果打听出那位县长的名字,我可以帮你找到他!" 老王 还是摇摇头,很冷静地说:" 找他有什么意义?他能给我的帽子去掉?你老张有 那么多当大官儿的朋友,哪个出头给你平反了?老哥哥,要现实一点儿。一个共 产党的县长,打死一个地主婆,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地主阶级就是要被消灭的。 " 老张被王汉说得闭口无言。他闭着眼睛,泪水从他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流出来。 他似乎在想着什么,突然睁开满是泪光的眼睛问:" 老王,你还记得当年那个县 长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么?" 老王略一思索:" 记不大清了,好像别的孩子都叫他 铁柱。我是地主家的孩子,别的孩子都不跟我来往的。" 说着话,他突然发现坐 在对面的老张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觉得这种旧事重提的话题没意思,徒自伤悲, 所以立刻直冲他感兴趣的话题而去:" 老张,该你说说好消息了吧。" 老张端起 酒杯又一仰脖儿,然后大手从头顶抹到下巴颏儿,把眼角的泪水和嘴角的酒滴全 抹去了,朗声地说:" 好!该我说了。你知道,我上边有熟人。司局长满手划拉, 部长、副部长也有好几个。消息来路我就不说了,反正我信!公安局过了节就要 着手干了,给我们所有教养人员定刑期:最短半年,最长三年。咱们是政治犯, 就按最长的算吧,六五年之前咱们就全回北京了。到时候你这个农业专家可别忘 了我这个土八路哇!" 四、意外相遇分场长年初三,王汉就向妻子提出要去买车票。淑英挺奇怪地 问:" 不是领导批你半个月假吗?我算好了,初八走正好,怎么又要提前哪?" 老王耐心地解释:" 一家人团聚不在这三五天。来之前队长跟我讲过了,今年试 种水稻,要我在技术上多抓一抓。过了年农场就要安排劳力做准备了。我早点儿 回去也好多出点儿主意。" 淑英故意用生气的口吻说:" 你这个书呆子脾气什么 时候能改一改?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是工作第一。走吧,我不拦着你,反正再 熬几年咱们就可以团圆了。你去买票吧,快去快回,我帮你收拾东西。" " 不行, 少说也得半天儿。买了票,我还要去那三家同事家里,看看人家有什么要带的东 西。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 初四一大早,王汉向妻子要了钱去买票。这一去 真是半天儿,直到中午吃饭前才回来。一进家门,只见淑英坐在床上,手里拿着 一张纸在看,床上搁着他的提包和衣物。王汉回手关上门笑着问:" 看什么哪, 这么入神儿?" 淑英见他回来,皱着眉头问他:" 早上我给你收拾东西,发现提 包里有一个纸包,打开一看,里边有四十五块钱,四十五斤全国粮票,还有这张 纸条,你看……" 老王闻言一惊,连忙拿过纸条来看,只见上边写着: 王老师:这是我向朋友借来的钱和粮票,怕当面给您您不要,所以趁您不注 意塞进您提包里了。您不用客气,拿去用吧。祝您春节快乐,问您全家人好! 王振春即日。 王汉想了想,心说:" 怪不得这小子那天晚上非要帮我收拾东西,原来有这 一手!" 想毕对妻子说:" 钱和粮票你放着吧。小王这孩子心眼儿不错,只是在 劳改农场这口大染缸里学了点儿流氓习气,爱打架斗殴。不过也难怪,那种地方 弱肉强食,尽欺负老实人。往后我还得管一管他,别让他往歪路上滑。可惜了的 人才。"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离火车开车还有三个小时,王汉和淑英、小慧就出 了家门。老王还是提着那个提包,只是里面多了邓玉亭姑姑交给他的一个包儿, 是几本京剧唱腔和一些点心之类的东西。三个人往公共汽车站走。到了百万庄, 老王突然提出去胡言明家看看:" 我那天去,他家的人哭得伤心,没说几句话。 今天咱们路过这里,不妨再去看一眼,看有事儿没有?" 淑英没说什么,只是顺 从地拉着小慧的手跟着王汉走。 离开马路,走进一片红砖的楼群。王汉指着一幢两层的简易楼:" 那个楼就 是他家,小胡家住二楼,就是楼下停着吉普车的那座。" 走到楼前,顺着砖砌的 楼梯往上走。刚走几步,王汉就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 听见没有?共产党 不搞株连九族的事儿。她家里人犯错误,自有政府处理,跟他们娘儿仨没关系, 不许你鸡猫子喊叫地训斥人家。你算什嘛东西? 狗眼看人低! 不知道我是谁吧? 找你们派出所所长打听打听去。我叫王守仁,就在公安局工作。我爸爸是市局的 王副局长。这家人是我亲戚,往后客气点儿,听见没有……" 一个女人哑着嗓儿 说:" 我没别的意思,他们胡家娘儿仨没个男丁,我这是奉居委会命令关心她们 的……" " 三天两头训人家,这叫关心?人家没煤没柴禾了,你们怎么不关心一 下,帮助帮助?告诉你,下不为例,再让我碰上,可没有好脸儿给你!" 这时候 王汉走上二层来,一看正是王场长,忙叫一声:" 王场长!" 那哑嗓儿女人一听 " 场长" 二字,连忙退着走,嘴里一连说了几个" 是" 字,钻进相邻的屋门去了。 王守仁看着提着提包的王汉:" 你这是上哪儿了?" " 报告王场长,我买好 今天的车票,马上赶回去,顺便来看看胡言明家里有什么事儿没有?" 这时候小 胡的妈妈、姐姐、妹妹全从屋里出来,让王汉夫妻和小慧屋里坐。王汉推辞着说 :" 您要没什么事儿,我们就不进去了,还要上车站赶火车呢。王场长,我先走 了。" 王守仁连说了三个好:" 好!好!好!——你这样做就对了。按规定干部 回家也只有七天假,我给了你十五天。你能早点儿回去,我也算有个交代了。回 去告诉郭教导员,我可能晚两天回去。有什么事儿,让他给我打电话来。" 王守仁怎么会到胡言明家来呢?说到底,还是小胡姐姐的倩影在他脑海里刻 得太深了。临回家之前,他把胡言明找来,要了他家地址:" 当初我答应你妈, 一定要找到你爸爸的下落。这次我回北京过年,正好有个朋友离你们家住得挺近 的,顺便去看看你妈,也算有个交代。" 年三十儿早上,他搭钟政委的吉普车赶 回北京。这几天总有朋友约他聚会,今天早上正巧这一地区的派出所所长、原来 警校的同学,约他去喝酒。他就开着所长的吉普车,专门奔胡家来了。进门坐了 一会儿,胡家母女已经知道胡万泉去世的事儿,千恩万谢地说着" 拜年话儿" 。 这时候只听见屋门外一个破锣嗓子骂起来:" 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都这个钟点 了,还不赶快出来打扫楼道卫生,还要让老娘揪着耳朵往外拽吗?一点儿自觉性 也没有,难怪一家出两个劳改犯呢,欠拾掇!" 小胡妈妈忙陪着笑对王守仁说: " 王场长,真对不起,您先坐会儿,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说着从墙边抄起扫帚 要往外走。 胡慧英气得满脸通红,伸手夺过妈妈手里的扫帚丢在地上:" 没有这么欺负 人的,人家家里来了客人,晚一点儿扫怕什么?再说了,凭什么这楼道就该咱一 家扫?" 小妹也插话说:" 那个胖娘们太缺德了,仗着自己是街道积极分子,成 天儿数落我们,什么' 两个劳改犯' 了,' 五类分子子女' 了,什么难听说什么。 咱们真倒楣,赶上这么一个街坊。" 王守仁听到这儿,腾地一下站起来,手一挥 止住她们娘儿仨:" 这事儿你们别出去,让我去替你们教训教训她。" 说完一拉 门走出去训斥了那个胖娘们儿一顿。 王汉走了之后,他们又回到屋里坐下说话儿。王守仁目光在屋里转了一遭儿, 心说:" 这娘儿仨过得太苦了。" 这里只有一间半屋子,外间只有十二平方米, 要在这屋里做饭、取暖、待客外加小胡妈妈睡觉,全在内了;里屋五平方米多点 儿,是姐儿俩住的卧室。家里除了三张木板床之外,没什么家具,可以说是空空 荡荡的。" 这胡言明要是回来可怎么往?" 小王平白无故担起这份儿忧来了。 他和这娘儿仨家境、身份全不一样,坐在一块儿也没什么可聊的,于是他甩 出早就思谋好的最后一张王牌,争取给她们留下一个好印象,为下一次来打下基 础:" 我今天来是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上级指示,要给所有教养人员定出期限, 到日子就可以回北京了……" 娘儿仨一听全愣住了。因为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 人就是这样,一旦得到意外的惊喜,反而会说不出话来。还是慧英反应快:" 您 瞧我弟弟能判几年?" 王守仁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 瞧瞧,说话一点儿水平没 有。你弟弟是劳动教养,怎么会判几年呢?" 瞧王场长生气,小胡妈赶紧打圆场 :" 王场长您大人大量,言明她姐不会说话,您可别怪她。" 王守仁心里乐得差 点儿笑出声儿来,脸上还是绷着:" 我不会跟她生气的。这说明你学习不够,还 要加强学习才对。" 小胡妈连应着几个" 是,是" 。慧英羞红了脸颊,躲在妈妈 身后。如果不是弟弟的事儿,她早躲进里屋去了。 王守仁见好就收:" 这要看胡言明的个人表现了。表现好嘛,也可能年中就 回来了;也可能年底。表现不好,就得等三年。" " 您知道他犯什么错误进去的? " 慧英急不可耐地又插了句嘴:" 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他到底因为什么事儿被 抓走的。" 小胡妈赶紧拦住女儿,怕她又说错话:" 不用你多嘴,人家王场长在 火车上问过我了。" " 对!对!我是问过。这事儿还挺严重的。要是一般的错误, 一年半载就出来了。政治性错误,恐怕要多呆几年。这事儿你们放心,政府是要 对他们负责任的。我回去一定查一查,兴许没什么大事儿,立马儿就能放回来呢! " 小王说这话的用意,就是把由他查一查的作用突显出来,给自己进一步接近胡 慧英留下个台阶儿。 临走前,王守仁在娘儿仨的簇拥下,又来到那个胖娘们儿门前,小王把胖女 人叫出来:" 怎么样?上所长哪儿查验了没有?还告诉你,从今天开始,她家扫 楼道的事儿就免了。不服气可以找我去。" 又转过脸对慧英说:" 一会儿我跟派 出所所长说一声,她要再挤兑你们,你就去找所长,让他来收拾她!" 五、副局长泄露天机王守仁回到家里,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了。一进门儿, 就看见钟政委和爸爸推杯换盅地喝上了。看见他进来,老钟放下酒盅叫一声:" 小王!" 王守仁赶紧过来,恭恭敬敬地打着招呼:" 钟叔,您喝着呢。" 老钟看 着他说:" 白天我来找你,你妈说你出去会朋友去了。什么朋友哇,男的?女的? 老大不小的了,是该交个女朋友了。钟叔有这心没这力,咱们农场干部里没有大 姑娘。青年农场那帮女学生,你大概也看不上眼。等钟叔到了处里,一准儿给你 介绍一个漂亮的姑娘。" 这话触到小王的心病上了,他一下子脸通红地分辩着: " 我哪有什么女朋友,秃和尚倒是有几个……" 老爷子打断他的话说:" 狐朋狗 友一大堆呢,要是挨着个儿喝酒,两三个月且轮不完的。" " 什么狐朋狗友?革 命同志啊!" 小王反驳着说。 老钟看了一眼王副局长,面色严肃地说:" 小王,酒没有喝完的时候,正事 儿可别耽误了。过几天回去,马上要在教养人员中开展认罪认错的学习运动。机 关干部全部投入查档案看材料的工作。处里要求四月底以前全部审核完毕,五月 下旬订个统一的日子开大会公布。工作蛮紧张的呢。" 小王有点儿不耐烦地说: " 照我看,这事情本来挺简单,上边定一个标准出来,这些人教养期间都有现成 的材料和结论,比照着标准套上去不就结了,还费什么事儿搞运动?分场几个领 导商议过,过了节地一化冻,立刻要着手整地准备播种,劳动力紧张得很。去年 一冬天,死了足有好几百人,我还要向您要劳力呢。" 老钟刚要端起酒杯,听了 小王这番话,把酒杯放下,对着老王笑着说:" 王局长,您瞧小王,还真是一套 一套的呢。看来我是老了,没他们年轻人脑子快了。" 说完目光一转,又冲着小 王说:" 不过没有我们这一辈儿人的经验也不行。这里边的事儿你不知道,节前 白忠就向我反映过,有些人的档案里,根本找不着有说服力的教养理由。很多人 的教养理由是' 无业' 、' 无理取闹' ;还有的人根本就是稀里糊涂抓进来的, 档案里写的是' 安置就业' ,可本人自报却是' 思想反动' 。问他反动的具体事 实,他举出一大堆在农场对粮食定量不满啦,对吃秫秸粉、野菜不满啦,全是教 养以后的事儿。说句干咱们这一行不该说的话,当初市长指示' 要把北京市治理 得像水晶玻璃一样透明' ,是形象性的比喻,公安局却把收容教养的尺度定得太 松了,屁大点儿事儿就抓了进来,分明扩大化了。不过对于我们农场来说,也算 是一件好事。今天我向处里提出给我们调劳力的事儿,最好是新收容教养的。这 些人身体壮,好管理。等调来了人,我一准儿给你们西区拨过去。" 王副局长漫 不经心地听着这一老一少的话,自顾自喝酒,待老钟讲完之后,他用手抹了一下 嘴巴,轻咳一声,郑重地说:" 老伙计,你的话一半儿对,一半儿不对。你说的 教养扩大化,词儿用得不妥,事情是存在的。究其原因,是这几年运动多了点儿, 不少人在理解上级指示上有偏差,宁左勿右,而且层层加码。上边的话到我这儿 偏一点儿,到处里偏一块,到你们那儿可就偏大发了。那两年收容教养上是有凑 数字、出成绩的倾向,所以造成了你刚才说的情况发生。如果真是抓错了的话, 可以由本人申诉,收容部门复查,错了就改嘛!不过,有些人正属于处在犯罪边 缘,收进来对社会对本人都有好处。这种人不能平反,只能早点儿解除算了。我 前些日子找你们处领导谈过,你们的指导思想和管教方针,要适应变化了的情况。 最近上边耳朵里灌进了不少对你们劳改部门不利的反映。中央有的部门还收集了 不少申诉材料,书记也找我谈过了。让我们派人做些调查研究工作,免得被动。 共产党是代表人民利益的,民意难违,恐怕中央以后会有指示。这次给教养定期, 只是个开始。这意味着以后你们下边农场的就业职工人数会猛增。因为能调回原 单位、恢复公职的,只是那些保留公职的右派和少数搞错了的人。绝大部分解除 教养的人,北京的工厂企业容不下他们,不愿意接受,从治安角度考虑也不能容。 所以你们要有个思想准备。职工和教养总不能一样对待吧。" 说完这么多话,他 又端起酒杯向老钟示意:" 来!别光顾说话,喝着!" 小王却有点儿憋不住了, 性急地反问:" 爸,照您这么说,难道有解除教养当职工的,就没有新收容教养 的顶上吗?" 老王听了这话,举到唇边的酒盅,重重地礅在桌上,瞪着眼生气地 说:" 你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儿?干咱们这一行的规矩全忘了?不该问的不许问, 领导上自然会想得很周全的。用你操那份儿心?这一点,你还真得好好儿向你钟 叔学着点儿。你要不是我儿子,十个王守仁也得下放了!" 老钟听了抿嘴一笑, 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然后看了一眼老王,接上话茬儿说:" 您的教诲对他们年轻 人太重要了。年轻人有股子冲劲儿,可毛手毛脚是个致命的弱点。要学会一切按 上级指示办事,才会有前途。不过小王说的也不无道理。就业职工增加了,再调 些干部来管不就行了?教养队还是存在的……" 听到这儿,王副局长的手掌举了 起来挥了一下又斩下去,像是斩断他们的思路似的。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拦断 老钟的话:" 不——!刚才不是说了吗?党是代表广大人民利益的,既然有怨声 上达天听了,上边必然会有反应。指示已经传达到我这一级了,不久你们也会听 到的。上头决定:从今年起,暂时停止收容劳动教养的工作。所以我可以告诉你 们,调新教养的人上农场,这个想法要落空了……" 小王还是那样性急,不服气 地反问:" 爸,照您这样说,社会上的坏人也不抓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天 下太平了?" 这一回,老王真的有点儿生气了。他手掌拍了一下桌子,酒盅一下 子被晃倒了。老钟赶快把酒盅扶起来。 " 你钟叔说你毛手毛脚算轻了。你的思想有问题。典型的右倾思想。庐山会 议刚开过,毛主席不是说过吗?庐山出现的这场斗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 争。还说了,这一类斗争,要斗二十年甚至半个世纪。怎么能说天下太平了呢? 老钟同志,这孩子交给你,你得多操点儿心,千万别让他犯了错误。这一点他还 真不如他弟弟。他弟弟虽说不乐意干咱们这一行,可他从来不乱说话。言多语失, 祸从口出哇!这种教训还少吗?" 老钟赶紧充个和事佬,在父子俩中间和一把稀 泥:" 王副局长,您也没必要生气,年轻人资历浅,理解能力差,多煅炼锻炼就 好了。小王,往后说话要注意,嘴边得有个把门儿的,不能信口乱说。尤其是原 则问题,更要加十倍小心。" 说完他瞟了一眼对面的副局长,见他气儿消了,就 接着刚才的话题说:" 您刚才说停止收容了,那社会上的坏人往哪儿放?" " 上 头决定,用两个办法解决:一个是错误不重而且老家在农村的,遣送农村落户种 地;老家不在农村的,也可以发送到郊区公社落户。错误重点儿的,在郊区腾出 几个农场,把他们集中在那儿种地,称为' 组织劳动' ,算是强制性安置就业。 但是他们不算处分,而且有工资,星期天可以回家。" " 这不是跟教养差不多么? " 小王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反正对方是自己父亲,还能把儿子怎么样了? 老王狠瞪了儿子一眼,小王立刻用手捂住嘴,冲老钟做了一个怪脸。 " 怎么会一样?" 老王口气严厉,嗓门儿提高了质问儿子:" 教养是最高行 政处分,强制劳动只是动员、组织那些因为犯了小错误被单位开除的无业人员在 农场就业,根本不是处分,能一样吗?!" 说完瞪着眼直视着小王。 老钟赶紧打圆场,把话题岔过去:" 照您这么说,今年农场劳力还真有点儿 吃紧了?我们回去得赶紧商量一下,实在不行,新开的荒地就先不种了……" " 这倒不必!" 老王口气缓和了许多。" 今年局里决定下属农场的工业单位陆续下 马,这些单位的壮劳力全部调到各农场去,补充农业第一线的劳动力。你们回去 要做好接收工作。粮食供应局里会想办法的。" 小王嬉皮笑脸地冲爸爸撒娇:" 老爷子,瞧您说话大喘气儿,早说出来,我们爷儿俩不就不着那份儿急了吗?" 说得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六、小人有权就乱用白忠这些日子来,可真是" 屎壳郎掉进粪堆儿里" —— 忙得爪儿朝天了。 自从年前接到通知,去北京听文件传达,学习讨论,制定工作方案交党委审 批,然后组织临时抽调来的干部分工审阅,初步筛选,初定每个教养人员的教养 期。然后派工作组下到各分场,征求基层管教干部意见,再汇总上来拟定教养期, 经党委审核批准,然后大会宣布。就这么一整套方案,没有两三个月是完不成的。 又因为过年耽搁了十几天,直到现在才开始初步筛选。 白忠制定的方法,是模拟邮局分信件的方法,第一关是翻看档案案由,凡写 着右派、思想反动、历史反革命……等等属于政治性案件的材料,就一律拣出来, 剩余的档案交到第二道关。这里把流氓、盗窃和有重大案情如伤人、偷盗惯犯数 额数百元以上的……等人档案拣出来。白忠自己担任最后一道关的审阅人:也就 是档案里只有案由无材料、有材料未落实的、有案由也有材料,但是本人写过申 诉未复查的……等等。凡是案由和材料不相符的,全摞在他的办公桌上。 面对着一大摞这种档案,白忠想出了一个他自己认为既快捷又准确的审阅核 批办法:他把《劳动教养决定》中列出的四条内容用大字抄写出来,压在案头。 用这四条教养标准在每一份儿未定的档案中查找索套,只要材料中有一点符合这 四条规定的蛛丝马迹,就可以批定下来。对于案由和材料不符的,比如有一份儿 档案,案由是" 叛国投敌" ,可是材料中只有别人检举揭发的一句话,说是当事 人想出国,但没有任何具体事实。这难不倒白忠,他会在档案上另附一张纸,在 上边批注:" 该人企图叛国,有言论必已计划周详,运动中查其路费来源(注意 有无偷盗行为),具体路线和接头人(注意是否是集团性质,如有应深挖),中 国人不想在中国,必有对党不满的反动思想,应逐条落实。投靠帝国主义必有邀 功行为,清查有无泄密事实。查家庭成员、查出身、查有无海外关系,查……查 ……查……" 总之,他设想了一大堆名目,转交分场,要求在学习运动中重点去 查。这些名目中只要落实或本人承认交代一两点,案由的罪名就可以成立了。 当然,他也有感到棘手的时候。有一份案由为" 流氓" 的档案,内中只有一 份街道居委会主任签名的材料,控诉该人顶撞居委会干部,辱骂街道积极分子, 但无本人的交代材料,而下款批注为" 扰乱社会治安,屡教不改,建议送劳动教 养" 。可是居然盖上政府大印批准了。这让他有些啼笑皆非。只好也签批一纸: " 查该人在街道有无横行霸道行为,从其个人检查材料中找符合案由的情节,速 报材料。" 最让他伤脑筋的是一份儿胡言明的档案。案由挺长:" 该人思想反动, 对历届运动尤其是反右运动不满,组织地下反党组织' 绝对民主平均党' ,有组 织、有计划、有预谋地进行反革命活动。" 白忠看完案由,觉得凭这份案由,连 判刑劳改都够了,怎么送到我桌上来了?再一看材料,只是一份儿分局的审讯笔 录。看完之后他明白了,这是胡言明一位要好的同学因偷书被送分局后交代的。 材料下面批了一行字:" 该交代人由××厂保卫科代表交代人之父(该厂厂长) 具保领回。此材料交代人翻供,拒绝签字。" 可是在申报教养建议书中却写着: " 经查,该人之父于五七年划为右派,送劳动教养,因此家庭生活困难,故该人 必有对党不满的反动思想和行动,建议送劳动教养。" 白忠看了这份材料,心里 气儿不打一处生:" 纯粹扯蛋!只凭一份翻了供的材料,没有本人交代笔录,怎 么能送上去批呢?而且居然批准了!不满?哪个人心里没点儿不满的事儿?把他 父亲送劳动教养了,难道还要求他举双手拥护,三呼万岁?" 他心里想着自己和 王守仁的事儿。他俩同一个警校毕业,自己门门功课比他强,分到单位没一年, 人家升为副科长了,可自己还是个小干事;现在人家当了分场长,自己虽然名为 副科长,可这只是农场的职务,搁到局处机关,还是个小科员。" 不就是凭他父 亲是市局副局长吗?谁让咱老爷子是留用的伪警察呢!这事儿搁谁身上,能满意 吗?这年月,让人不满的事儿多着呢!只要不往外说,谁能怎么样?看来这个姓 胡的有点儿冤。暂且单搁在一边,看看再说——" 他怀着" 同病相怜" 的心思, 把这份儿档案单收在抽屉里。刚关上抽屉,只见宋科长和王守仁推门进来,一照 面儿,宋科长就说:" 小白,钟政委有话,让你把西区分场一个叫胡言明的人的 档案找出来,交给王场长看看。" 按说他一个分场场长,本来可以直接找白忠调 教养人员档案查阅的,可是小王多了一个心眼儿,怕白忠刁难自己。他想用政委 的名头压白忠,谅他不敢不从。可是小王想错了。因为白忠此刻心里琢磨开了: " 王守仁要姓胡的档案干吗?是不是北京有人托了他,想在定教养期的时候照顾 姓胡的?还是他们有亲友关系?不管怎么说,只要你姓王的抻这个茬儿,就算姓 胡的倒楣了。别的上边我没办法,这个上边我还有点儿小权力!" 想过之后,他 冲小王点点头笑了笑,然后假装在档案柜翻了翻,又在各关口拣出来的档案里找 了找。看白忠那份认真翻找的样子,小王心里挺得意的:" 还是这一招儿灵,不 说是政委点过头儿,这小子一准儿不会这么认真找的。" 半个小时过去了,材料 还没有找出来。宋科长传完命令就走了。小王拉把椅子干坐着。这时候白忠走过 来,一只手拍了一下脑袋,好像猛然想起什么来:" 王场长,您瞧我这猪脑子, 让这些档案忙昏了头。您要的那份档案和其它十几份档案,前些日子让处里调去 了,还没还回来。要不,我马上给北京打电话问问?" 小王当然不会这样兴师动 众,只是讪讪地说:" 不用了,这是分场管教股提出来的,我只是顺便办一下。 既然这样,以后让管教股的人办吧。" 看着王守仁出去,白忠心里拿定了主意, 他抓过一张稿纸,牙咬住嘴唇,提笔写上:" 该人档案不慎遗失数页,运动中应 查……" 七、荒唐岁月谣言多春节刚过完,西区分场教养大院儿里就出现很多不同往 常的现象:首先是人人脸上带着一股神秘的喜色。冬仨月没下过炕、躺着等死的 一些人,也相互搀扶着走出阴冷而充斥鬼气的小屋,出来晒晒太阳,被人戏称为 " 还阳" 了。有些人认为这是春节改善生活带来的结果。因为这个春节伙房突然 给众人供应了一顿大米饭:雪白的、表面闪着油光、香气四溢的白米饭,让人们 看了又看,闻了又闻,心里的喜悦油然而生。有的人用细筷子一粒一粒地填进嘴 里,用牙齿细细地磨,用口水把每一块碎屑全冲进肚子里。接着又是一顿净白面 的猪肉白菜粉条馅儿的包子。众人欣喜若狂,捧着似玉的包子,用舌头舔,直到 露出肉馅儿来,再反刍式地细细地嚼。年纪大见识广的人,会捧着包子向众人说 出一二十种包子馅儿,蒸、烤、炸等十几种制作方法。甚至解放前后北京有名的 包子铺都能一一道来。 总之,这两顿净米、净面、猪肉、白菜,给久不闻其味的众人带来了欢乐和 欣喜。但是细心人会看出,这两顿饭,给那些市井光棍儿、流氓小偷儿们只是香 香嘴巴,给素到家的肚子添点儿油水,给" 精神会餐" 的人们加点儿物质的感受。 可是在有文化的" 右" 字号人群里,除了这些感受之外,却让他们多了一层揣测 和企望。他们中间暗暗流传着一句话:" 这是瑞兆。今年一定有喜事儿降临!" 有人还用" 否极泰来" 的古话来论证。于是这样的好事儿、那样的消息,在大院 儿里悄悄儿流传着。 干部们保持着正常的工作态度,并不对这些言论和行为加以干涉。从某种意 义上说,这些干部跟这些教养人员打了三年的交道,在他们的感情上,有一种只 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变化。他们从内心里也希望这些人的处境变好一些。这也 许就应了那句古话:"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吧。 知道要定期的教养人员,只有王汉一个人。但他是个能守口如瓶的人。 " 天遂人愿" 。就在大院儿内众人眼巴巴地盼望好事儿如愿而来的时候,首 先王场长宣布了上级关于增加粮食定量的决定。规定分两种定量:即休养定量和 劳动定量。斤数成倍地增长了,而且是净白的大米面儿和白面。一夜之间,人们 仿佛肚子有了底气,走路也脚底下有声了。 接着是前二年" 保外就医" 逃命回北京的人,奉命返回农场。他们的到来, 把社会上各种传闻也带进来,撒在大院儿里的人群中。让大家兴奋的是" 劳动教 养错了,取消了,咱们也要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的消息,甚至还有人开始算账: 算算这三年单位该补给自己多少工资?该升几级?这钱拿来怎么花?话题延伸得 很远,有人想到" 无后为大" 了,有人想到出去后要报仇,要对离婚的妻子、断 绝关系的儿女施以颜色…… 更有让右派们喜不成寐的传闻:" 上边对大跃进做了检讨,中央对反右运动 有新指示,不够右派的一律平反,恢复职务、级别、工资,原单位来接。" 这个 消息之所以让那么多有知识的人深信不疑,是因为传闻中夹杂着指示的出处:某 某部门打的报告,某某领导批示的……。因为不少右派原来供职于中央部门,对 各部门的职能,某领导的职权了如指掌。消息传到最后,竟然说:" 反右反错了, 中央几位大头头全做检查了,对反右中整人的干部还要处分……" 一时间大院儿 里成了制造、传布各种消息的中心。但是,不是所有右派都相信这些话。李贵良、 王汉对这些传闻只是一笑置之。虽然一些右派的亲属来信多了,信上也有诸如此 类的消息,但是李贵良却轻轻地摇着头。因为他深信张浊臣对他说的话。老张临 调走前和李贵良成了知心朋友。这不只是因为查稻苗的时候老李救了他,老张对 他的评价是" 有良心!" 谈到延安时代的旧事,谈到延安整风运动,最后老张说 了一句话:" 毛泽东是一个很自信的人,从来没做过检讨。他是不会轻易认错的。 即便迫于形势一时间认了,有机会也会翻案的。" 这句话深深地刻在李贵良心底, 因为说这话的人是经历过延安几次运动的人。从老张的人品来看,是完全可信的。 但是李贵良从不宣传自己的观点,对各种消息都是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不往心 里去,只埋头干自己份内的事儿。所以沈队长对他评价很高:" 有头脑,城府深, 是个能办事儿的人!" 王汉是刚从北京回来的人,从北京社会上各种事情都还很 " 左" 的现象看,没有丝毫迹象表明有给右派平反的可能。如果有,恐怕他回家 的时候,单位领导就会找他谈了。何况他回来之后,一直忙着查资料,搞方案, 准备水稻试种的工作。所以他一是不信,二是没有时间去想。 可是大院儿里有的人却截然不同。第一个蹦起来的是余亮那个组的组长张金 定。原来谁要说他是右派,他就跟谁急,一直声称自己是无业游民,来安置就业 的;可是右派平反的消息一传开,他立刻写了一份长达几十页的报告,陈述自己 五七年被划为右派的经过、事实、证明人,交给队长,同时径自去教养五中队, 也就是右派较多的队去找住的地方,打算回归到" 右" 字号人群中。 再有一个就是王振春。他动心了。因为这样一来,他就能回到学校继续自己 的学业。在过去这是个梦,但消息给他带来了希望和幻想。他没有跟着张金定学 ——既没写报告,也没打算搬家,而是悄悄儿去请教王汉:" 王老师,您瞧我在 学校里发表的那些言论,算不算右派呢?要是算的话,我是不是也应当划为右派 呢?" 王汉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心里有一丝儿隐约的忧虑:" 傻小子!右派就 那么吃香,惹得你往上凑?别瞎想了,你是个中专生,中央反右运动办公室宣布 过:中专生不划右派。" 说完拍拍小王的脑袋,语重心长地劝导他:" 你也老大 不小的了,又有文化,往后干什么事儿,遇到什么问题,要多动动脑子,别尽往 好处上想,要多想想困难,多想想不利的因素,也多设想一下坏的方面。这样不 管遇到什么事情,事先有了思想准备。古人说的' 预则立,不预则废' ,就是这 个道理。" 八、搞运动教养定期大院儿里的思想混乱状况没有维持多久," 认罪认错, 检举揭发运动动员大会" 的召开,如同晴天霹雳,把所有沉陷在人为制造的假象 中而乐不可支的人们震蒙了,把那些有点儿头脑的右派们震醒了。 " 还要定教养期呢,回什么北京?" 紧接着运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了。 以白忠为组长的总场工作组,驻扎在西荒地分场部。分场的领导分:工由郭教导 员、沈副股长负责领导运动,王场长和李树德带着生产干事、王汉和职工队的人 投入水稻田规划、整地、修渠等工作。 这种运动每年冬天都要开展一次,因此习惯地称这种学习运动为" 冬训" 。 大家也都熟知运动的进行规律,首先每个人写一份儿书面总结,第一条就是认罪 认错,然后依次是学习、劳动、生活、纪律。材料写好了要在全组通过,本人按 照公安局给自己定的案,进行批判。案由及情节是不许说的,只要把自己骂得狗 血淋头,什么" 头顶上生疮,脚底下流脓" 的坏蛋,什么" 彻头彻尾的反革命" , " 一贯反党反人民" ,等等。出身好的骂自己是人民的叛徒,出身不好的给自己 扣上" 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 ," 资产阶级反动派的走狗" ," 反革命的急先锋 " ,反正一定要骂自己一个" 不吐核儿" ,这样的态度才算端正。其它几项,也 要弄上几条缺点,谦虚一番,就可以过关了。 这一次运动却和往年年终开展的运动不一样:单练" 认罪认错" 这一项。每 个组里如果有档案上贴着白忠批注的人,这个人就是组里的重点,其它人会一带 而过。轮到这个人了,组长会按照队长的授意,一条一条地追问,记录员也会详 细记录。最后还要本人签字,如果组里有两三个这种人,队长就会亲临会场,现 场指导,工作组的干部也会不时进来听听,有问题会把队长叫出屋去面授机宜。 白忠对工作从来都是忠于职守的,尤其这种整人的事儿,他更积极。听着这些人 祖宗三代地骂自己,他心里会有一种很舒适的感觉。每天他吃过早饭就在大院儿 里转悠,手上的笔记本儿里,夹着写有一张名单的条儿。他会按名单巡回去听会, 掌握现场动向。但他最后的目的地还是伙房,因为胡言明在那儿开会。 伙房是直属队何队长负责监会的。按照白忠早上的布置,今天的重点是胡言 明发言,专门指定中队宣传员做记录。 白忠是半上午才过去的,进屋坐下来听了几分钟,他的脸就耷拉下来,怒冲 冲地把何队长叫到屋外训斥:" 我早上不是跟你交代过,要让胡言明发言,怎么 其它人在那儿瞎喳喳?" 何队长立刻解释:" 胡言明发过言了,问什么都是三不 知,现在组里正在端正他的态度……" 白忠立刻打断他的话:" 要你们这些人干 什么吃的?进来都三年了,还端正什么态度?得!我算服了你了。我亲自来问, 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 " 现在请工作组长白科长做指示,你们注意听!" 何队长制止了众人发言, 宣布重新开会。 白忠狠瞪了何队长一眼,没接他的话茬儿,却板着脸说:" 这里是你们教养 分子说话的地方,今天又是胡言明发言的时候,我没什么指示。胡言明!" 小胡 立刻应了一声:" 有!" " 把你的罪名说一遍!" " 思想反动。" " 具体点儿! " " 我在教养通知书上签字,就看见这四个字。" 白忠立刻把眼瞪圆:" 你的意 思是没犯过罪啰?那你签什么字?" " 报告科长,不签字照样得进来!" 这话噎 得白忠差点儿喘不过气儿来。他眼珠儿一转,点着头说:" 你这算说对了。不签 字不等于你没罪,也得进来。你现在说说你有什么反动思想?" 小胡很冷静地回 答:" 我不知道有什么反动思想。" 白忠" 嚯" 地一下站起来,手点着小胡,声 音都变了调儿了:" 嗬?你不知道?是不是政府冤枉你了?要不要派汽车把你送 回北京?我干了这么多年预审,今天在这儿碰上硬茬子了。你说说,没有具体言 论和行动,能定你个思想反动吗?" 这时候组长抖了个机灵儿,立刻举起手来高 喊:" 打倒反动分子胡言明!" 事先并没布置喊口号,这一下组里人乱了,七嘴 八舌地跟着含糊地吼叫。组长又来一声:" 反动分子胡言明不认罪就叫他灭亡! " 这一回众人喊得齐些了。 白忠皱起眉头,挥手止住喊叫。做记录的宣传员表示不甘落后,立刻吼叫: " 胡言明站起来!立正站着回答白科长的问话!" 小胡没办法,只好从铺上下来, 站在地上,满脸的委屈,使劲儿咬住嘴唇,一声不吭。 " 说呀!" 何队长吼了一声。小胡眼泪差点儿掉下来,带着哭腔说:" 您让 我怎么说?我真的不知道!" 白忠转念一想:" 这小子没准儿真不知道,档案里 没他的材料嘛。" 他眉头一耸,心里又有了主意:" 胡言明,你坐下来,回答我 的问题——" 小胡点点头,看看何队长,又看看组长,见他们没言声儿,就小心 翼翼地坐在铺边上。 " 我问你,你爸爸什么时候划的右派?" 白忠想从小胡的父亲那儿入手。 " 五七年。" 小胡老老实实回答。 " 他教养之后,你家生活有什么变化?" 小胡歪着脑袋想了想,心里数着一 二三:" 头一样,没钱了。我家五口人全靠爸爸的工资过日子。他走了,我家里 连买粮食的钱都没有了……" 白忠左手扳着右手的拇指:" 这是一。二呢?" " 我爸刚走半个月,单位管房的让我们搬走。我们没地方搬,后来给我们找了间平 房,让我们从楼房搬下来。现在听我妈说又搬到简易楼了……" 白忠连总结带问 :" 居住条件不如从前了。三呢?" " 我上学,同学都骂我是右派狗崽子。学校 不让我在学生食堂吃饭了。" 白忠点了点头说:" 好!你在学校受到同学歧视了。 四呢?" 小胡皱着眉头想了想,摇摇头说:" 其它没什么了……" 白忠站起来, 左手扳着右手的三个指头踱着步说:" 就算你没有了,从这三条看,说明什么? 你们全明白,说明胡言明对他爸爸划右派送教养这件事情不满。认为是政府造成 他家庭破裂,生活无着,上学受歧视。一句话:不民主,不平等。你这些不满的 思想没对别人说过吗?" 小胡肯定地说:" 没有!" 白忠站在小胡面前,喘着粗 气说:" 你是全农场最顽固的反动分子。进来都三年了,到现在还不认罪。好! 今天咱们也别兜圈子了。我问你,你曾经跟一个同学说过对社会不满的话,还要 成立一个什么' 绝对民主平均党' ,有没有这回事儿?" 这话让小胡心里一惊, 眼珠儿直愣愣地盯着白忠,心里回忆着,半天才说:"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儿。" " 行!有你的!搁着你的,瞧我的!咱们走着瞧!我现在告诉你,那个人的名字 叫——" 白忠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同时不眨眼睛地盯着小胡看。小胡 又在脑海里搜寻,终于在记忆的旮旯里找到了一丝儿痕迹,他恍然大悟,脱口而 出:" 啊——!我是跟这个人说过一句玩笑话,说过就忘了,根本没当回事儿… …" 白忠大手一挥,眉飞色舞,抓住小胡这句话尽情地发挥:" 喝,瞧你说得多 轻巧,玩笑话?那些右派都说他们的言论是玩笑话,全没事儿了?简直异想天开。 这样吧,今天在这儿,你把当年对那个人说的原话再说一遍,看看你态度是不是 老实?记录的要记仔细!说吧——" 伙房开完了午饭,小胡就急匆匆地去找王振 春,一见面劈头一句:" 这回我总算知道害我进来的人是谁了!" 小王正趴在铺 边上写东西,听这话放下笔急火火地问:" 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说说!" 小胡把 上午伙房开会的情况说了一遍:" 这小子真缺德,我是随口一说解心烦的,他给 我捅上去了,害得我差点死在这儿。这口气儿我咽不下去,我得写申诉!" 小王 听完他的话,又拿起笔坐下来接着写他的材料,同时漫不经心地劝他说:" 依我 看,这件事儿都过去三年了,谁还认这个账?余亮不是常说吗?身子都掉进井里 了,耳朵还能挂得住?人不跟命争,反正人都进来了,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 不跟人争,这一百来斤儿就交给他了。" 小胡却不以为然:" 不行!我不申诉太 冤了。瞧你真是的!人家眼巴巴地来找你讨个主意,你只管写你的东西,不搭理 我。" 小王见他生气了,赶紧停下笔解释说:" 不是不理你,我这是给小余写材 料呢。工作组让他下午就交上去。你的事儿都过去三年了,也不急在这一天。等 小余的事儿办完,咱们再好好儿商量一下。我尽快写完,王老师还要看看呢。" 这场运动对小王和小余来说,十分钟一个,只要二十分钟,两人就都过关了。但 是小余找工作组谈话,揭发检举了一件事,工作组干部听了很重视,叮嘱小余立 刻写出材料来,马上转交上去。 究竟是什么事儿呢?这还要从王汉回到农场后说起。 王汉从北京回来,把小余叫去,跟他叙述了去他家的情况,建议他以后暂不 要往家汇钱。小余听了气得脸发青,牙咬得咯嘣响。回宿舍以后,他想了好几天。 原想写封信劝妈妈跟那个人离婚,可又一想,妈妈有他生父那么一个丈夫,又有 他这么一个儿子,在村里哪儿能抬得起头来呢?可是不离婚,这苦日子什么时候 是个头儿?左思右想,他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件事儿来。那还是妈和那人刚结婚那 年,有一天,余亮无意中从门缝儿里看见那人把一个黄油纸包着的东西埋在厨房 的墙角。那人离开后,小余认为肯定是什么好东西,就偷偷儿把纸包刨出来。打 开一看,只是一张硬硬的纸,上边有的字他不认识。那张纸的正中上方印着一个 有好多个角的星星。他只见过五个角的星星,就拿在手上数了半天,也没数出个 数儿来,就按原样埋回去了。这事儿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也没在意。上次妈来看 他,提起过村里派人到那人老家查过他的历史底细,余亮心里一动。因为在农场 呆了这几年,他已经知道那个多角星星是国民党的党徽了。但他认为再怎么说, 这人一直在照顾妈妈和这个家,这点儿情面还是要讲的,所以连他妈也没告诉。 现在他觉得这件事儿已经到了该捅破的时候了,让政府把这小子弄到他该去的地 方,妈自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跟他离婚了。 小余先把这件事儿跟王振春讲了,小王一百个赞成:" 这孙子有这个底儿, 他还敢这么欺负你们母子俩,算他自找倒楣,写,马上写!" 小余心里还是不踏 实,又拉着小王去找王汉。王汉听了之后,反复想了一阵子,也同意小余干:" 这个家伙忒坏了,应当有报应。他不单欺负你妈,还捏造事实故意把你送进来。 不过这事儿要分两步办,可以一举两得。首先把材料写好,时间、地点写清楚, 公安局对这种事情是非常重视的。如果真落实下来,他就得蹲监狱去。第二步就 可以写申诉书,提出当年破坏生产的事是他诬陷的,要求平反。如果能办下来, 你不是就可以跟你妈团圆了吗?" 小余听了,脑袋摇得跟" 拨浪鼓" 一样:" 不! 平反了我也不回去!离开这儿,我上哪儿挣钱养活我妈?哪儿不是土里刨食儿, 这儿还有这么些哥们儿,我舍不得。" 这件事定下来,小余又提出一件事儿:" 王老师,您瞧我这份材料交李队长递上去,让他也闹个教育有方的成绩行吗?" 老王斩钉截铁地说:" 不行!李队长现在带着我们在地里忙,这事儿就别打扰他 了。万一事情没落实下来,咱们没什么可怕的,别给他添麻烦。这事儿明天我跟 他说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再说。" 运动进行了十天,就要进入尾声了。各队的重 点人物已经全部突破解决。运动中数那些右派们认错态度最好。他们运用脑子里 能记得起来的所有词句,笔下生花,每份材料都是洋洋洒洒数千言,把自己批判 得真像臭狗屎一堆。用一句话就可以形容:" 真是比蒋介石还坏!" 但是这种材 料白忠连一眼都不看。他知道这些右派狡猾得很。他们说自己这么反动透顶,那 么憎恨党和人民,可你让他交代出事实来,连一个字也没有。 白忠又看了一遍手中那份电话记录。这是总场打过来的,上边说:余亮揭发 的事儿,已经落实,人已经抓起来,东西也起获了。初审下来,那人承认是逃窜 在外、潜伏下来的军统特务。电话通知他,可以大会表扬余亮。 白忠心里美滋滋的,这里边有他一分功劳,是他带工作组下来搞的成绩。但 他心有不甘:" 应该利用这件事,扩大战果,让运动往纵深发展下去。要是再挖 出点儿这类事情来,自己提升正科长,甚至调北京机关去,不是就有资本了吗? " 他认为管教科正科长的位子一直空着,就是给他留着的,所以郭教导员找他商 议写总结报告的事情,他一手压下了:" 别着急,好戏还在后头呢!我马上去找 钟政委,有什么事儿等我回来再说吧……" 俗话说:" 人逢喜事精神爽。" 教养大院儿里的人,一连遇到几件喜事—— 加定量,净米净面,定教养期,加上传闻中的" 三恢复" ,人人都比过年还喜性。 以前熟人相见,连头都不想点,因为要消耗能量,现在串队、串组的人多起来了。 院儿内从早到晚,总有三五成群的人,在一起聊着、侃着、描画着美好的前程。 一些右派从箱子底儿翻出没来得及当煮东西的柴禾烧掉的专业书,成天手不释卷 地苦读,准备" 三恢复" 之后,回原单位继续干那搁了三年的业务。 让众人始料不及的是,工作组又召开了全体教养人员大会,进一步开展" 坦 白交代,揭发检举立功运动" 。会上工作组组长白忠斗志昂扬,踌躇满志地宣布 :" 你们在社会上干了那么多坏事儿,说了那么多反动言论,肯定有不少没交代 的、别人不知道的、深藏在心里的言行,还有从没交代过的偷窃、诈骗、流氓打 架的行为。在这个运动中,都要像竹筒倒豆子——一干二净地吐出来。只有这样, 才能表明你是真正和过去的你划清界限,真正和党、和政府一条心了。政府会根 据你的表现,决定你的教养期和解除教养后能否回北京的问题。今天在这儿给你 们树立一个典型。他就是直属队房建组的余亮。他大义灭亲,揭发了他的父亲。 经政府调查落实,他父亲是个潜伏特务,已经被抓起来了。为了表彰余亮的进步 行为,工作组决定给他立即解除教养的奖励。希望你们大家向他学习,立刻投入 运动中去,争取得到同样的奖励……" 白忠的话把余亮气呆了。他脑子里" 嗡嗡 " 地一片空白,只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是白忠尖厉的声音:" 父亲、父亲— —" ,一个是自己气愤的怒吼:" 后父、后父——" 。他决定散了会一定去找姓 白的更正。会场上的人们,刚一开始被白忠这枚" 炸弹" 震蒙了,全场鸦雀无声。 但是时间不长,人们清醒过来,脑子开始运转,于是各种反应一齐抛向余亮。有 羡慕的:" 瞧人家余亮多走运,关键时刻有一个是潜伏特务的爸爸在等着他去揭 发立功。我他妈怎么就没有这样的爸爸呢?" 嫉妒的也有:" 拿自个儿爸爸立功, 缺八辈子德了,不得好死!" 也有摩拳擦掌的:" 得!我得赶紧在我们家人里仔 细查查,真要查出一个半个军统特务来,我也能赶上这一拨儿了。" 自然也有毫 不动情的人。李贵良晚饭后,和几个相互信任、说得来的右派碰了个头儿,决定 采取四字对策:保持沉默。他们的认识一致:" 哪有那么多军统特务等着你去揭 发?走坦白交代的路,等于给自己找病!没听说过交代了新问题,反倒把人放了 的美事儿!" 余亮憋着一肚子的火儿,拿着王汉给他写好的申诉材料,散了会立 刻去找白忠。白忠大会上讲得口干舌燥,正端着缸子喝茶,见余亮进门,立刻笑 脸儿相迎地叫一声:" 余亮同——""志" 字没出口,立刻意识到差点儿犯个政治 错误,怎能把教养人员称" 同志" ?立刻改口说:" 找我什么事儿?" 余亮气冲 冲地说:" 您在会上讲得不对!那个人不是我父亲!" 白忠闻言嘴张得大大的, 僵住了,心里叫一声:" 材料都报上去了,怎么办?" 他立刻反问:" 你不是说 他是你父亲吗?" " 是后父——也就是后爹!" 小余这句话带着风喷出来。 白忠一听,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又落下来:" 咳!父亲、后父都是父,不就差 一个字儿吗?" " 不对!不一样!" 小余瞪大了眼睛吼叫着。白忠还真是第一次 碰上敢跟他这样说话的教养分子。他猛地饮了一口茶,强压住心里往上拱的火儿, 给小余来个抹稀泥,哄走了再说:" 好、好,不一样!以后大会上我给你更正一 下,行了吧!" 小余不吭声,嘴噘得老高,把手里那份申诉材料递给白忠。白忠 接过来大致上扫了一眼,甩到桌上,看着小余郑重其事地说:" 我还忘了告诉你, 你现在还不能马上搬到职工队去。我宣布的时候,忘了说' 申报' 两个字了。工 作组没权力解除你教养,所以要先申报上去,等待总场批复。正好你要求复查平 反。你这个案子我是知道的。这样吧,我立刻把你的申诉转到北京去。如果复查 平反了,你可以从大院儿里一下子坐火车回北京,省得搬来搬去的。" 运动又持 续了一个星期。白忠从早到晚在大院儿里跑,腿累得酸疼,却没有一宗像样的案 子交上来。坦白交代的案子," 下钱包" 的多一些,但是时间久远,而且七零八 碎地没法儿查;此外" 拍婆子" ①、" 打架" 的也不少。所谓" 拍婆子" ,就是 男女流氓鬼混胡搞。这种事情在流氓界多得不可胜数,和打架一样,天天都在不 断地发生。这种骚事儿、小事儿,白忠也懒得管。 让他气得脑门儿冒火儿的,是一个叫尹志奎的小子。这小子找上他,口口声 声要" 大义灭亲" 。这着实让白忠心跳加速了好一阵子。一看材料,原来这小子 是检举他爸爸摇煤球的时候多掺黄土、卖块儿煤的时候加煤矸(gān 竿) 石的事 儿,愣说这是投机倒把。这小子还一本正经地要求政府按他写的人名、地址去查。 不是怕影响运动的开展,白忠真想把他一脚踹出去! 还有一个" 大义灭亲" 的人,检举他爸爸从印刷厂往家偷铅字、铅锭。这引 起了白忠的兴趣。虽然不是政治问题,但能抓出一个企业蛀虫来,也算是一件成 绩吧。可是往细节上一问,原来是五三年公私合营以前的事,等于是他爸爸从自 己开的印刷厂往家" 偷" 自己的东西。气得白忠把这人叫到办公室臭骂了一顿。 最后白忠把工作组其它人留在场部,自己一个人回了总场。又过了几天打电 话让其余人也撤回来,这场运动就算结束了…… 到了五月二十四日,宣布教养期的大会终于召开了。让众人大出意外的是: 宣布半年教养期的人中,只有余亮一个是" 思想反动、破坏生产" 的案由,而且 宣布这是因为他立了功;一年、一年半、二年的,都是流氓、小偷儿;二年以上 的才念到王振春、胡言明的名字;而右派中除了张金定没按右派处理,定了个半 年,其余的全部在两年半、三年期的杠杠上。这无疑等于在三九天给" 右" 字号 的众人头上泼了一盆凉水,让他们寒透了心。重新拿起书本的人,把书又藏进箱 子底,有的干脆烧了。" 右" 字号的人,一个个蔫头搭脑,躺在铺位上闭目想心 事儿。 让所有教养人员想不通的是:所宣布的教养期,并不是像判刑的的刑期那样, 从宣布逮捕那一天算起,而是要从1961年5 月24日宣布教养期这一天算起。也就 是说,凡是新教养的,都从宣布教养那一天开始算教养期,而这些" 老教养的" , 不管你已经教养了两年还是三年,都要从头再来,前面的两年、三年都算白饶了! 最有意思的是刘玉宝和尹志奎。大会上白忠开始念名字,他们都认为自己应 当在半年档里,一直到三年的念完了也没有他们的名字,这一下刘玉宝、尹志奎 吓得够呛。刘玉宝垂头丧气地对尹志奎说:" 完了,咱们怕是无期了。这裉(kè n)节儿上赵队长走了,不然咱们俩最多半年……" 两人正愁眉不展,猛听台上宣 布:" 凡是没有念到名字的人,属于立即解除教养的人员!" 这一下两人都乐得 合不拢嘴,当天下午就搬出了教养大院儿,到" 就业职工" 队去了。 这个事实让不少人脑子清醒了。接着大院儿内又恢复了原来的面貌:泡病号 的仍旧泡,养病的又抄起拐棍儿,折腾了三个月的人们,终于又回到原来的心态 …… 九、怎么处理右派们尽管岁月艰难,时光还是一分一秒地不断向前走,历史 终于进入了1963年。再有一个多月,王汉就要在已经呆了六年的西荒地欢度中华 人民共和国的第十三个国庆节了。 今年对农场来说是" 双喜临门" 。用王汉的话说:" 老天爷对我们这些受苦 受难的人,动了恻隐之心。" 这一年的春旱和五八年一样,一直持续到六月中旬, 老天连一丝儿雨也没往这块是非之地上洒。但是,年初获得平反、恢复副场长职 务的李树德,在走访了农场周围几户年纪大的老乡之后,毅然提出抢种旱直播水 稻的意见。他对分场长王守仁说:" 千年铁树都有开花儿的时候,我不信咱们用 国家那么多人力、财力开出来的几十万亩荒地就结不出果儿来?我拿这个副场长 的职务做担保,失败了我不用领导说话,马上自己卷铺盖回老家!" 王守仁虽然 对农业不大懂,但是去年和老李试种成功了" 水源三百粒" 水稻,让他对种水稻 信心倍增了。王守仁为了慎重起见,召开了党委会讨论这件事情。但是会上态度 明朗地支持老李的,只有王守仁和郭教导员,其它干部大都是管教干部出身,对 生产上的事情不大关心也不想过问。 老李心急如焚,因为季节不等人哪。最后还是小王拍板:" 马上向总场党委 请求!" 他和王守仁一起亲赴总场,还带着技术员王汉。经过反复讲说,总算得 到钟政委模棱两可的答复:" 种种试试吧,万一成功了,不就彻底解决了农场口 粮自给自足的问题了吗?这可是大功一件。如果失败了,到时候再说嘛——" 老 天爷算是开了眼,从七月初开始,老天爷就整天" 黑" 着脸儿,向这块不平凡的 土地上飘洒着牛毛细雨。到了七月底," 龙王爷" 更是" 怒吼" 着向大地倾盆倒 着瓢泼大雨。雨珠儿连成线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 啪啪" 声。顿时全农场的地 面沟满壕平了。 雨水渐渐通过涨满的排水沟涌入出苗不久的稻田,让稚弱的幼苗在水下" 游 泳" 。李副场长果断地采纳王汉的建议,派人把各主要排水干渠的出水口堵住, 架上抽水泵从坝内往外排水。这个措施相当有效,而且在后来的" 咸水灾" 中更 发挥了它的作用。农场周围公社的稻田始终被淹,却无法排水。继而潮白河涨潮 的咸水,顺着排灌系统大量涌入稻田,造成公社85% 的稻苗死亡," 绝收" 年景, 已成定局。 而在清河农场,由于咸水被挡在沟坝之外,使农场的大部分稻苗躲过了这一 劫难。也该着分场打赢这场翻身仗,大跃进流行的一句话:" 人换精神地换貌" , 用来形容此时的农场教养人员正合适。 1961年5 月24日,在宣布定教养期的大会上,一批人被当场解教,除了一部 分人调往东区,补充各分场劳动力的缺失外,大部分人又组成一个职工中队。两 个月之后,余亮和一些表现较好、犯流氓偷盗之类较轻的错误、被定为半年到一 年半的组长、小队长们,又有一些人被宣布提前解除教养。到了1962年7 月,宣 布定期为二年半以上的王振春、胡言明这一类犯" 思想反动" 错误的人员,也以 " 年幼无知,表现尚好" 为由,申报提前解教,得到批准。 就这样,就业职工的队伍月月在扩大。五八三大院儿里的教养队逐渐缩编为 四个中队。以大院儿中间的伙房为界,把大院儿用砖墙隔成两半儿,一半儿是教 养队,出入仍走警卫把守的大门儿;一半儿改为职工队的分场直属队,把原来的 土围墙单开一个豁口,供人出入。职工队伍的扩大,给劳动力调配使用提供了更 大的自由度和空间。 更让人们始料不及的是:六一年五月在" 定教养期" 中遭受打击、大多数定 为二年半以上的右派们,从六一年年底到六二年上半年,陆续得到一些" 小道儿 " 消息。这些消息有的从各地的来信中得到,言词隐晦地告诉大院儿里的右派们 :原来和他们一块儿被划为右派、按四五类——降职降级处理的人,从五九年起, 已经有一些人被摘了帽子。还有一些按二类——监督劳动处理,后来回老家务农 或下放到外地厂矿当工人的,也有人摘了" 右派分子" 帽子,有技术的,还酌情 任用了。 多数右派们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虽然辗转得到了一些消息,却都不敢公开 传播。后来有人收到了外地" 摘帽右派" 们的来信,才确定消息是真的。在无数 个经过各种" 考验" 而形成的右派小圈子里,广泛流传着" 政治解冻" 这个词语。 为了躲灾避祸,人们只得把它简化为" 解冻了" ,就心领神会。 在众多" 小圈子" 里,李贵良一伙儿的小圈子是比较" 高级" 而神秘的。他 们圈儿内的右派,大都是各队的小队长、宣传员、统计员和伙委。他们是教养人 员中的" 贵族" ,也是右派中" 出人头地" 的" 佼佼者" 。在他们中间流传的消 息也是最" 高级" 的:" 最近有中央领导人提出要给咱们复查,只要本人申诉, 就可以复查甄别" ;" 中央在北京开了个有几千地方干部参加的扩大会,听说不 少高层干部给毛主席提了意见,毛本人也做了检查。看来我们的春天快来了…… " 王汉听到的消息,比所有右派听到的都详细。他是去总场拉稻种的时候听张浊 臣讲的:中央的确开了一次扩大会,但是会上中央领导们意见并不统一。以刘少 奇、邓小平、彭真为中心的几个人,认为大跃进饿死人的恶果是三分天灾七分人 祸。彭真还做了" 毛主席也有错误" 的发言。有的中央领导人持相反意见,认为 主席没错,是下边人执行中出了错。但是毛主席的确在会上对三年自然灾害造成 的经济困难和大跃进的恶果做了很含蓄的自我批评……。老张还讲到:中央统战 部在一些领导的授意下,开始收集一些" 高级" 右派的申诉材料,准备给中央打 报告,对右派中要求复查的给予甄别处理。他还向王汉透露了刘少奇在五月的一 次讲话中指出:" 这几年打击面宽了,是个事实。劳动教养本来是处理人民内部 问题的,结果用了同处理敌我问题一样的措施和办法" ," 劳动教养变成和逮捕 一样……这种破坏法制的行为,必须坚决制止" 。 不过张浊臣对右派的前景并不乐观。他根据自己的经验认定:" 毛泽东是个 很固执的人。他做的事情,是轻易不会认错更不会认输的。所以,咱们别太乐观 了。我估计中央对右派会有一些新的政策,各方面都可能会有一些改善,但政治 上是永远翻不了身的。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王汉对老张的分析无法接言,但 他相信他的话。所以他回到分场,从不与任何" 小圈子" 里的人接触,也不参与 消息的议论,只一心协助李副场长把稻田管理好。 但是不久之后,让他有些不解的是,总场部那位被右派们私下称为" 教养人 员的刽子手" 和" 丧门星" 的白忠,在一次宣布提前解除教养人员名单的大会上, 竟然说:" 你们右派分子,当官儿的心不死,反党的心还在,这不行!要想当官 儿就得洗心革面,改变立场。当然了,如果上头有命令下来,我们一定坚决执行, 不会不放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真理:如果不转变立场,即便回了北京, 再次当了官儿,早晚有一天我还会在这儿见到你的……" 最后令众右派惊喜的是, 会上他居然念了一大串右派的名字,宣布摘去帽子,解除教养。当然也还有一部 分右派纹丝儿未动。王汉就是其中一个。 有的右派乍着胆子去问白忠,得到的是这样的答复:" 摘帽子要找你们原单 位。要他们提出来才行。解除教养是我们的事儿。你们不必多问。好好儿改造, 耐心等待吧!" 没多久,到了六二年八月和十月,凡是没有摘帽解教的右派们, 除了像王汉这样担任重要职务清河农场不肯放的个别人之外,分两批先后都调到 在北京郊区大兴县的团河农场" 集中处理" 去了。怎么个处理法,则传说纷纷: 有说经过三年的饥饿,许多右派都已经变成了" 人灯儿" ,风一吹就会倒,像谭 天荣那样原来体重一百四五十斤的强壮的小伙子,都只剩下七八十斤,连走路都 困难了,这样的形象,怎么给他们分配工作?而团河农场因为有机井灌溉,基本 上没有什么旱情,水稻、葡萄依然丰收,生活条件比任何一个劳改农场都好。把 这些右派们集中到团河农场去,是要把他们" 养肥了" 然后回原单位或分配工作 的。也有人说,中央有新的政策,政治犯一定要集中改造,不能让他们和流氓小 偷儿一起生活,以免政治观点改变了,生活作风也被流氓小偷儿" 感染" 了。 为这些传言作为旁证的是这样的事实:清河农场内所有已经摘了帽子、解除 教养和少数还没摘帽子但已经解除教养的右派,竟全部调往五八四村。把那里的 教养队全部调到五八三大院儿里去。其它职工队的人就称这些集中在五八四村的 右派们为" 摘帽右派" 。王汉从传来的消息中得知,这些人在五八四村半天学习, 半天干活儿。学习内容还是认罪:每个人都要写出划右后几年来的思想认识和总 结。还有一些北京派来的工作组干部,每天忙于找这些" 摘帽右派" 们谈话,主 要问本人对回京安排工作的意见,并详细登记造册。 " 摘帽右派" 们对这次集中学习抱着很大的希望。因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 北京都来人了,还假得了吗?" 所有右派从一到清河农场起,每年冬天的" 冬训" 都要认罪一次。他们的心理状态,则普遍存在从不认罪到假认罪的过程。 第一阶段,刚进公安局来,都认为自己受冤枉了。哪个人能对自己仅仅提了一些 意见、而且其中大都是改进工作或党群关系的善意意见,就给予开除公职送来劳 动教养会感到满意?所以尽管嘴里不说不认罪的话,但心里全都不服。也就是俗 话说的" 口服心不服" 。后来在劳改农场历练了一二年,经过无数个" 不认罪者 " 的惨痛教训,他们方才普遍认识到:不臭骂自己一顿,是要吃眼前亏的。于是 进入第二阶段,采用假认罪的对策:做起思想总结来帽子满天飞,把自己骂了个 狗血喷头,就是哪一条也没有具体的事实,统统落实不下来!现在终于进入了到 三阶段,许多摘帽右派都认为:" 这一回,党是真的要宽恕我们了。" 有的" 摘 帽右派" 在会上发言说:" 党就是我们的母亲,虽然我们犯了错,可是母亲只轻 轻地拍打了我们两下,(可是他们心里却说:这两下" 轻轻的" 拍打,要了多少 人的前途和生命啊!)又把我们扶起来,搀上马,还要让我们在建设祖国的大道 上继续奔驰!" 学习中,不少人运用了大量联想、推论、举一反三……等等逻辑 思维方法,从自己过去的" 右派言论" 中找出反党的思想根源和对党和人民造成 了多大多大的危害和损失。总之,按他们中一部分人对自己批判的程度而论,枪 毙一两回,绝不算冤! 六三年夏天,从团河农场传来的消息:这些没解除教养的右派分子,一到团 河,确实受到了" 优厚的" 待遇,粮食定量最高的定到了四十八斤,而且全部是 大米、白面和纯棒子面儿,每顿饭的菜,人人都给一大舀子。所以许多饿得体力 衰竭的人,有的人还是从卡车上抬下来的人,都逐渐恢复了体力。像谭天荣那样 的" 体力衰弱者" ,居然很快就恢复了一百四十斤的体重。他们到了团河,也是 人人都要求认真地写劳动改造的思想总结,甚至还登记谁没有像样的、可以出门 的衣服。此外,定期为一年半、两年的,全部按期解除教养,搬到了就业职工队。 总之,一切迹象,都表明了有离开公安局的希望。 可惜的是:折腾了好几个月," 北京来的" 工作组没有宣布任何结果,竟悄 悄儿地撤离了。从此,关于" 要起用右派" 的流言也逐渐烟消云散,代之而起在 的是:中苏关系紧张起来了;陈毅在广州会议上为知识分子开脱的讲话收到了毛 主席的批评;庐山会议上彭德怀受到严厉批判,阶级斗争的弦儿还要继续绷紧, 阶级斗争不但要年年讲、月月讲,还要天天讲、时时讲! 随之而来的有关团河农场右派队的消息,也和清河农场" 摘帽右派队" 的情 况近似:关于恢复工作的希望,逐渐淡薄,终于没人再提起了。传说的根子,是 在" 庐山会议" 上,毛主席又发动了新的" 反击右倾机会主义" 运动,许多" 右 倾机会主义分子" ,也像当年的右派分子一样,没经审判就进入了劳改农场。在 这样的" 新形势" 下,谁还会妄想" 回到原单位" 去? 于是,不论是已经摘帽解教的,还是没有摘帽解教的,几乎人人进入了第四 阶段:思想消极,劳动相应地消极下来。 到了六四年五月,集中到团河农场定期为三年的右派们,居然连一个也不解 除教养。这些人一直拖到1968年又全部回到清河农场,最后在林彪背着毛主席下 达的" 第一号战备疏散令" 之下,方才匆匆解除教养,创造了劳动教养十二年的 最高纪录!但是这些" 最高纪录创造者" 仍然没有逃脱继续改造的命运,终于全 部调到山西的劳改单位去" 安置就业" 了。——这是后话,这里简单提一笔。 在这一幕幕" 闹剧" 演出中,时间悄悄儿溜过去了。几个月的奔波劳累,让 李副场长掉了几斤肉。老天不负有心人,它被这些人的诚心感动了,终于把一块 块碧绿的稻穗织成的地毯,铺在西区分场的稻田里。太阳又用那给予万物生命的 阳光,把碧绿的地毯染成金黄色。金灿灿的稻穗,齐崭崭地随着十月的清风摆动 着它那婀娜的腰肢,向人们预示着丰收的年景。 面对农场地里这一块块金黄色的稻浪,分场领导每个人心里都在盘算着自己 的" 账" 。王守仁想着钟政委的许诺,稻浪的摆动仿佛是总场场长的宝座在向他 招手。李树德眼里的稻浪变成了一碗碗绿玉般的白米饭。他心里想着眼下护秋队 要加紧巡逻。因为今年周边公社都受了灾,老乡们看看自己地里" 绝收" 的惨状, 再瞧一眼农场地里丰收的金浪,会让个别社员动歪脑筋的。他还想着:明年说什 么也要划出一块地来,让王汉带着人试种他找来的新品种" 野地黄金" 。郭教导 员心里想着:收成好了,社会就会安定。右派们如果真的平反了,说明中央领导 真的体察民意了。这样下去,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过的。 沈副股长可没有那份儿闲心去欣赏喜人的稻浪。他忙着写材料,向上级反映 教养人员、就业职工以及摘帽右派们的思想动态。同时脑子里打着一份《关于就 业职工政治待遇和管教工作的建议》的腹稿。 六三年八月,总场终于批转下来分场关于奖励教养人员王汉的报告。除了涨 工资没批准之外," 立即提前解除教养、任命王汉为分场农业技术员" 这两项都 照准了。王汉是在直属队改为职工队的时候坚持要搬到大院儿里去住的。反正警 卫战士们都认识他,出入是自由的。现在宣布解除了,李副场长让他搬到分场部 专门给他配备的一间屋子里去。可他却不干,又搬回直属队给他配备的一间屋子 里去了。 解除教养,也意味着他每月有三十五块钱工资了。这样的好消息,他头一个 想到要马上告诉淑英,再顺便告诉张浊臣,让好亲友们一块儿分享他的快乐!所 以他马上去了一趟总场,给淑英发了一封信,然后到花圃找张浊臣聊了一会儿。 老张也替他高兴,同时也支持老王搞水稻高产试验:" 这件事情干成了,对 老百姓来说可是大功一件。还没听说过右派种出来的大米也有毒!" 分手前,老 王把妻子遇到的一件怪事告诉了老张:打去年年中开始,不知是谁,在六月底、 十二月底给他家两次汇钱,每次一百块。按汇款单的落款去找,怎么也找不到汇 款人。上次淑英来信说:最近又收到一笔汇款,还是一百块,问他怎么处理。这 可让自己为了难。 老张听了这话,没有给他出主意,只是劝导他:" 既然这钱没处退,你家里 又困难,就先垫补着用吧。兴许是上回在我家,你跟我说的那个县长知道你现在 的处境,寄点儿钱给你,既帮你度过难关,他心里也能得到一丝儿安慰。" 可是 这话老王却觉着不中听。心想:" 老张可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哪?" 于是婉言谢绝 了他的主意:" 这不行!别看我眼下真缺钱用。可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这钱我不 能用。下次写信叫淑英把钱先存银行,待以后找到汇款人再如数还给人家。" 今 天是星期天,全场除了护秋队都在休息。昨天王汉收到妻子来信,讲明钱已经存 银行。还说起单位领导听说他解除教养了,表示立刻要给他办摘帽子的事儿,同 时表示希望他还能回来,继续他的水稻研究课题。看了信,他高兴得反而坐立不 安起来。最后他去找李副场长。和农场干部接触了这么久,他认为李树德是个可 以谈谈家常的干部。 李副场长听了他的话,反倒担心起来:" 老王,咱俩可得讲在前边,即便你 调回原单位去,也得帮我把新品种水稻试种成功了再走!" 老王笑着给他立了保 证:" 即便调回去,我也要把盐碱地种高产水稻作为一个课题来研究,保证让您 满意!" 十、为护秋大打出手今天休息,王汉起得晚了点儿。因为昨天晚上他心里高 兴,把王振春、余亮、邓玉亭都叫来聊天。邓玉亭和王汉一样,也是" 极右分子 " ,也是宣布了解教但帽子没摘。他是" 摘帽右派队" 中少数几个对前程并不看 好的右派之一。他的" 个人观点" 主要是对共产党执政以来搞的几个运动不满, 尤其在经济建设上学苏联那一套" 优先发展重工业" 的做法明确表示反对。认为 中国要富强,一定要学资本主义国家的建设经验,优先发展轻工业。他还对" 大 跃进" 持反对意见,认为这种" 急功近利" 的近似游戏的干法,有百害而无一利。 但是他从不在公开场合讲自己的观点。所以能够平安地混了个" 解教" 。不管队 里人怎么热烈地投入回京后的一切美好前景的设计和企望,他一概漠不关心。每 逢星期六下午收工,必走几里路去五八三找王振春唱京剧,然后住一宿,第二天 玩儿一白天再回去。 新调来当直属队中队长的干部叫姚振庄,也是一个京剧迷。所以直属队由姚 队长牵头,把分场各队能唱两嗓子的人和一个会拉京胡的、一个能" 支鼓" 的鼓 佬儿全弄到这个队里,以" 开展文娱活动" 的名义,每星期六在队里一间集合开 会的空屋子里唱戏玩儿。昨天由王汉抻头儿,把人找齐,唱《四郎探母》的《坐 宫》、《探母》带《回令》。 王振春这一阵子跟王汉学了不少戏,而且嗓子越唱越亮。王汉夸他悟性高, 能把唱腔里的" 魂儿" 唱出来。余亮也跟着吼两嗓子。除了王汉,还有一个在戏 校正经学过两年戏的二花脸,顶个铜锤唱,如今只缺个旦角了。姚队长为此发令 :" 听说东区园艺队有个唱得不错的女旦角,你们谁有能耐弄过来,我立刻批准 结婚,立马儿给房子!" 起了床,王汉吃完早饭,给淑英写了封信,然后背个书 包出去了。他这一阵子是在研究" 水源三百粒" 这个品系的低产原因,所以经常 在稻田里转悠,采集一些样品穗回来研究。到了中午的时候,王振春带着巡逻的 护秋一小组回来吃午饭,刚吃了一半儿,就听院儿里有人喊叫:" 老乡抢粮食了! 王技术员被打伤了!" 听到这一声喊,小王心里一惊。粮食被抢的事儿他遇见过, 只是王老师不是在家休息吗?怎么让人打了?让谁打了? 王汉低着头,顺稻田用水渠走下去。他只顾查看稻穗,也不知走了多远。突 然他看见稻田里有一株稻子,长得比周围稻株高不少,茎干粗,稻穗儿长而饱满。 他心里一阵欢喜,立刻蹲下来,用卷尺量着株高、穗儿长,又把稻穗儿剪下来用 纸包好装进书包里。这时他仿佛听见附近有人在说话,心想:" 今天休息,地里 怎么会有人?护秋队这个钟点应该回去吃午饭了,也不会在地里!" 他轻轻地把 头抬起来,放眼望去,只见一行五六个老乡,正用他们特制的钐斗儿在偷农场地 里的稻穗。——钐斗儿是用细柳条编的一个像簸箕一样的东西,簸箕口镶上钢刀 片,斗的中间横着绑一根两米长的木柄。使用的时候,用一根绳子一端拴着钐斗, 一端套在肩膀上,齐腰平端着木柄,双手使劲儿抡半个圆圈儿,稻、麦、高粱穗 儿就会齐穗根儿砍断,正好落入簸箕后半部,进入后边连着的一条小布袋子里。 小布袋满了,可以倒入大口袋里,直到几个大口袋全装满为止。 这种割庄稼的工具,本来是老乡们早年用来割稗子穗儿的。当时粮食不紧张, 割稗子穗儿不过是拿回去当猪饲料。前两年实行大公社体制以后,老乡用它偷割 集体的庄稼穗儿,反正是大家的粮食,也没人管。这一年多实行小社,三级管理 制,地里的庄稼归生产队所有,也就是全村老少爷们儿的粮食,就没人敢动它了。 可今年老乡的地里因为进咸水而绝收,他们自然想到重操旧业,上农场稻田偷割 稻穗儿来了。 王汉隐约听到一个比较熟悉的声音,他心里立刻反应出来:" 啊!杜老三! 这小子又来农场捣乱了!" 于是他立刻从地里站起来吼叫:" 住手——!" 他这 一嗓子虽然声音不高,却着实吓了杜老三一大跳!他瞅准了今天农场休息,护秋 队又是他亲眼看见刚回去吃饭的,怎么地里会冒出个人来?他扔下手里的钐斗儿, 拔脚就跑——他怕的是会武术的王振春派人打他的埋伏!可跑了两步侧脸一看, 是个戴眼镜儿的人,看模样是那个文绉绉的技术员。他立刻站住脚,回过身儿四 下望望,见没有别人站出来,就不慌不忙地走回去,拾起钐斗儿,招呼着其他几 个吓得四散而逃的老乡:" 回来!接着干!这是个稻草人。" 王汉一听,气儿不 打一处来:" 这小子真是贼胆,光天化日地竟敢明抢!" 他上前几步,大声申斥 :" 杜老三!你又上这儿搞破坏!赶紧住手!把东西全放下,听候护秋队处理! " 听到" 护秋队" 三个字,杜老三的手慢了下来,目光四下睃巡一番,确认周围 没别人,手里的钐斗儿抡得更快了,还边抡边叫:" 你这个老右派,站远点儿! 别让我这斗儿把你脑袋钐下来,脏了我钐斗儿。" 他这种嚣张的气焰让王汉怒不 可遏,立刻上前几步伸手抓住杜老三的钐斗儿吼叫:" 不许你偷盗国家财产!我 警告你,马上住手!不然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杜老三抢过钐斗儿去戳在地上, 一手扶着木柄,一手叉着腰,大嘴叉子咧着,嘴角歪着,斜睖着眼睛,满不在乎 地说:" 你不客气,这能把爷们儿的蛋子咬下来?听人劝吃饱饭,赶紧走,该干 吗干吗去!再在这儿裹乱,爷们儿我倒要真不客气了!" 王汉跑着轰赶另外几个 人。这几个老乡边抡着钐斗儿,边和王汉转磨磨。王汉气得心头火起,全身的血 往头上涌。他抛开别人,直奔杜老三而去,抓过他的钐斗儿往地上一扔,用脚把 木柄踩断。杜老三一下子吓呆了。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喝墨水的二劳改,会有这么 大的劲头和胆子。看到钐斗儿毁了,他可急了眼了,挥手一拳打在王汉的脸颊上, 打得老王半边脸都青了,应声倒在地上。杜老三还不解气,弯腰抄起断了半截儿 的木柄,在王汉身上、头上乱抽乱打,打得王汉在地上翻滚。杜老三嘴里还骂骂 咧咧:" 叫你个老鳖龟管闲事!爷们儿今天要你一条腿!" 这时候其他人见王汉 哼叫声渐低,怕出人命,忙劝住杜老三:" 杜大哥,别跟他二劳改的一般见识。 走,咱们上那块地儿钐去。咱爷们轮流钐,弄上点儿赶紧走,别让护秋的堵在这 儿!" 王汉的脑袋像裂开了一样疼,腿上似刀割一样,身上没有不疼的地方。头 上流了血,血流到眼眶边,眼睛被蒙住了。他爬不起来,只好往地边公路爬过去。 到了路边,他一下子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有两三个老职工队的人,见他醒过来,告诉他说:" 我 们上村里买大米,看到你躺在这儿,脸上都是血,出什么事了?" 老王忍住疼痛, 把刚才发生的事儿简单说了,让他们赶快回去报信儿…… 王振春问清确实是王老师被打伤,马上叫上余亮、郑天雄和组里另外三个人, 按那报信人说的地方跑步而去。小王边跑边想:" 今天非要给杜老三点儿颜色看 看,不把这小子镇住,这块地界甭想安宁,护秋这碗饭也吃不踏实!" 主意拿定, 他对身边跑得气喘嘘嘘的余亮、郑天雄说:" 记住了!看准杜老三狠揍,别人可 以放他一马。姓杜的这两年没少给咱哥们儿找麻烦。这回抓住了茬儿,不打便罢, 打就得打出个样儿来,让他一瞧见咱们就得哆嗦!" 六个人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 跑到王汉身边,小王劈头就问:" 王老师,杜老三呢?" 王汉用手一指,嘴唇哆 嗦着说不出话来。小王立刻命令小组内的三个人:" 你们仨轮流着把王老师立刻 背回去!" 然后顺着王汉指的方向,带着余亮、郑天雄奔过去。 越过一条用水渠,跳过两条排水渠,老远就看见五六个老乡正抡钐斗儿钐稻 穗。杜老三手拿着断了把儿的钐斗儿,正站在离王振春最近的地方。因为他的钐 斗儿断了把儿,无法抡,只能用手捋。他最先看见远处奔过来三个人,也认出头 一个就是王振春。他知道这小子会两下子,心里有点儿发怵,就没言声儿,只是 大弯着腰,顺着已经干涸的用水渠往南跑了几十米,然后趴在已经" 落干" 的稻 田里。他想等护秋队抓住其他几个人走了之后,他再顺排水渠溜到北边百米之外 的农场和公社的界沟。过了界沟,护秋队就管不着他了。 没想到王振春三人就是奔他而来的。眨眼工夫看不见杜老三了,小王心里纳 闷儿,但他知道这小子一定得奔界沟而去,因为这些老乡的自行车都搁在界沟那 一面。他对余亮和郑天雄一挥手:" 你们两人直奔界沟,从北往南搜,拉开点儿 距离,我把那几个人挡住,守在界沟边儿上。那小子就是溜过你们俩眼皮儿,我 也能把他截住!" 说完直奔界沟去追那几个狂逃的老乡去了。 杜老三见三个人都往界沟跑去,以为自己没被发现,就从稻田里爬出来,猫 着腰往东奔排水沟,再顺着排水沟边儿往北直到界沟上跑去。可是他没料到小余 正顺着排水沟边儿往南搜,老远的一眼就看见杜老三弯腰仰脖踩着沟坡往北溜。 这时候小余要是喊一声,招来小王和郑天雄就好了。但他看见小王正截住那几个 老乡在训斥他们,于是他拿定主意在沟边儿等着,打算等杜老三溜到身边,就可 以抓住这小子。 他蹲在沟边儿上的苇丛后边,待杜老三走近了,立刻猛地往起一站身,大喊 一声:" 站住!上来!" 杜老三被这一声吼吓得趴在沟坡上,脸色煞白。但他看 到只有小余一个人,心里就有了主意。他假意服从命令往上爬,待双手能够到小 余的腿了,却猛然向前一扑,双手抓住小余的双脚,脑袋一个" 牴羊头" 顶在小 余肚子上,把小余顶了一个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杜老三拔腿要跑,因为这里离界沟只有不到二十米距离,过了界沟就是他的 天下了。但是小余一个" 鲤鱼打挺" ,也用双手扯住他的裤腿儿,双脚夹住他双 腿用力一扭,把他绊倒在地上。 杜老三做贼心虚,不敢跟小余多纠缠,整个身子往外一滚,爬起来就要跑。 小余见状,一个" 饿虎扑食" 扑过去,双手抱着杜老三的腰要把他摔倒。可他没 有杜老三的劲儿大,反而让杜老三反手掐住了脖子,用力一扯,把小余摁在地上。 这一下掐得小余喘不过气儿来,手一松,杜老三又想跑。他双手顺着杜老三身子 往下一捋,又抱住他的一条腿死不松手。杜老三气急败坏地用拳头猛砸小余的头, 打得小余脑袋" 嗡嗡" 响。小余低头一眼看见地上扔着杜老三那根断了的木把儿, 于是顺手抄起来,抡圆了打在杜老三的后腰上。打得他" 哎哟" 一声,一手扶着 腰,一手伸过来抢木棍儿。小余把木棍儿往前一戳,木棍儿的断茬儿正戳在杜老 三的脸颊上,顿时顺腮帮子往外流血。 这一下,杜老三真急了,顾不得流血的腮帮子,顺手从腰里抽出一把短刀来, 骂着:" 你个臭劳改的,今天不让你出点儿血,算爷们儿我没种!" 说毕一刀戳 过来。小余用木棍儿一挡,刀刃一下子滑下来,扎进小余大腿上,鲜红的血立刻 从刀口往外流。小余也急红了眼,用木棍儿的断茬儿在杜老三身上乱戳。杜老三 被戳疼了,又用刀向小余胸口捅去。小余一闪身,刀锋扎进肩胛骨下边,随着刀 子拔出,一股血窜了出来。小余急火攻心,只觉得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杜老三把刀子在小余身上蹭了蹭,刚要插进腰上的鞘里,只听身后" 刷" 地 一声,一根木棍抡圆了砸在他手臂上。他手一麻,刀掉在地上。原来是郑天雄赶 过来了。刚才他只顾搜寻,没看见小余跟杜老三交上了手。等走过有百米距离, 听见身后" 哎哟" 一声,一回头看见两人在动手,连忙往回赶。到了跟前,见小 余被刀扎伤了。杜老三全神贯注在小余身上,没注意身后。郑天雄抄起地上扔的 半截儿钐斗把儿,用断把儿砸在杜老三手上,然后顺手用钐斗儿在地上一划拉, 把那把刀拨到自己脚下捡了起来:" 好哇!龟儿子偷窃抢劫带杀人,老子今天给 你龟儿子也放点儿血!" 说罢刀锋向前一送,就手扎在杜老三胳膊上。杜老三红 了眼,一咬牙左手攥住刀刃往外一抽,右手挥拳照郑天雄头上打去。这一拳正打 在郑天雄太阳穴上。郑天雄顿时觉得脑袋被掏空了似的。他眼睛一闭,握刀的手 又往前一送,只觉得刀像扎在西瓜上一样。他睁眼一看,见一刀正扎在杜老三胸 部,顺着刀身往外冒血沫子。杜老三口喷鲜血,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倒在地上双 目紧闭一动也不动了。郑天雄用手揉着脑袋骂:" 看你龟儿子还敢凶?" 可转瞬 之间愣住了,心里叫了一声:" 坏了!这龟儿子是不是没气儿了?老子这条命算 是完了——" 王振春在界沟附近截住那几个老乡,其中一个老乡刚伸手一拳打过 来,被小王一把抓住,一个" 大背胯" ,把那人摔在地上。其他人见小王身手不 凡,不敢动手,老老实实把装稻穗的口袋、钐斗儿都交了出来堆在地上。 这时候一个老乡惊叫:" 那边杜大哥跟人打起来了!" 小王心里一惊,回头 望去,只见几十米外的排水沟边,一道刀光闪过。" 坏了!这小子动刀子了!我 得赶紧去!" 想到这儿,他顾不上这几个人,甩开大步往沟边儿赶去。到了跟前, 只见余亮、杜老三全躺在地上,身上流着血。郑天雄呆呆站在边儿上。小王一个 念头闪过:" 跑!" 他压低嗓音急促地说:" 天雄,快跑——" 郑天雄手足无措, 一时没了主意:" 怎么跑?老子身无分文,寸步难行!" 小王看见远处那几个老 乡也奔这边跑来,他眼珠儿一转,计上心头:" 听我的,你先往东跑几百米,然 后顺大用水渠往队里跑。记住,碰到咱们人,就说是搬救兵的,回到宿舍千万别 慌张,要像没事人儿一样,拿上钱立刻跑,跑得越远越好!这叫声东击西,别人 想不到你敢往队里跑的。过几年没事儿了,咱们再联系!" 郑天雄声泪俱下地握 住了小王的手:" 小王,只要我活着,忘不了你这份儿情,大恩当报,后会有期 ——!" 郑天雄在几个老乡的目光注视之下,往东跑去,转眼之间就没影儿了。 几个老乡见杜老三昏迷不醒躺在地上,立刻派人去叫生产队队长。这边李副 场长也带着全部护秋队的人赶到这儿。一见余亮脸上一点儿血色没有倒在地上, 大吃一惊,伸手在小余鼻孔下一试,还有气息,心稍一宽。又见杜老三倒在血泊 中,胸口带着沫子的血还在流,他凭经验知道这是刀伤了肺了,得赶紧送医院抢 救,立刻命令:" 快点儿!把这两个人轮流背着,跑步回分场部,让王场长派吉 普车立刻送总场医院。晚了就没命了!" 又命令护秋队的人:" 你们把这几个偷 青的老乡,连人带赃物一块儿押回场部候审!" 这时候村里的生产队长赶来了。 还有几个背着" 三八大盖儿" 的民兵。那几个老乡见生产队长来了,就叫喊着起 哄:" 你们农场劳改的杀了人,你们不管,反要把俺们抓走?还有王法吗?" 那 个生产队长急里白脸地问:" 杀人凶手在哪儿?" 那几个老乡一齐指着东边:" 往那边跑了!" " 去两个人,追——!" 生产队长急令民兵去抓人。一个老乡指 着王振春说:" 这个人是帮凶!是他放跑了凶手的!" 生产队长看了一眼小王, 手挥了一下,命令:" 来人!把他捆起来带回村里!" 立刻有两个民兵奔小王而 来。小王摆好" 拳架" 想动手跟民兵干,李副场长大喝一声:" 全住手——!" 然后对生产队长说:" 他是我们农场护秋队的人,有什么问题我们回去审查。在 我们地界里,不许你们随便抓人!" 说完重申命令:" 把这些人全带回去!" 这 时候那个生产队长冲民兵一努嘴儿,一个民兵端着" 三八大盖儿" 指着老李骂: " 你他妈算什么毬人?敢在这儿指手划脚?" 有人大声介绍:" 这是农场李副场 长……" 那位队长歪着脑袋上下打量一下李树德:" 什么鸟(di ǎo)场长?一律 带走——!" 老李一下子火了,上前跨一步,伸手攥住那支老掉牙的" 三八大盖 儿" 枪筒子,显示几分豪性地说:" 我玩儿这玩艺儿时候,你们他妈还红白豆腐 两分着呢!" 老李一生气,把劳改队骂人的俏皮话儿也甩出来了。 这时候另一个民兵上来,持枪往老李身上就戳。老李一闪身,伸手从腰里拔 出" 五四式" 手枪,枪口冲上" 啪——啪——" 打了两枪,吓得老乡们、生产队 长和民兵全趴在地上。老李大吼一声:" 带走——!" 然后把手枪掖回腰里,口 气转缓地对生产队长说:" 还得请你跟我一起去一下场部。咱们共同审理这件事 情。那几位民兵愿意去也行!" 西区分场动员全部劳力,用了一个月时间" 割、捆、运" ,把所有稻子全部 运进各村的场院,堆码成垛。一座座" 稻山" 挤满场院。场院上人声喊叫,车马 攒动,脱粒机声轰鸣,一片喜人的丰收景象。 但是李树德却坐在办公室里写检查。这次伤人事件闹大了,和上几次老乡抢 粮、打人事件一起反映上去。双方都指责对方,无法妥善解决。因为这是北京市 和河北省之间的争执,问题一直闹到中央。中央指令北京市委和河北省委共同调 处这件事情。结果老李被停职检查,理由是" 放纵三类人员伤人,持枪威胁群众 " 。尽管老李辩解说:" 这一切全是老乡先动手的。" 但是他的上级的上级的上 级……要以大局为重,把他这个小小芝麻官当作牺牲品了。 余亮十天后伤口开始愈合。他刚能下床,一副手铐子就戴到他手腕上。他被 押到总场公安局拘留室,和王振春一块儿被宣布逮捕了。 杜老三倒是命大,被医院抢救过来。只是从此一到阴天胸口就疼,咳个不停, 成了半个废人。 就在场院脱粒、入仓全部结束的时候,余亮因" 寻衅伤人" 罪被判了三年刑, 转押劳改队服刑去了。王振春因为连老乡和杜老三都证明,伤人的时候他不在现 场,被以" 胁从" 罪名宣布拘留十五天。郑天雄被通缉。李树德被免去副场长之 职,由姚振庄升任副场长。老李又回到直属队任中队长去了。 【阿印简评】当年的劳动教养没有期限,强调" 谁改造好了谁走人" 。但是 任何一个劳改干部都没有这样的胆量给某一个劳教分子下断语,说" 这个人改造 好了" 。一旦放出去,万一这个人又重新犯罪呢,自己岂不被动?因此即便每年 有几个" 解教" 的名额,也都是挑那本来就没多少错误的诸如" 盲流" 之类的凑 数儿,涉及政治问题的" 右派分子" 和" 思想反动分子" ,是绝不会沾边儿的。 何况即便解除教养了,也依旧留在劳改农场" 强制就业" ,只是换个地方,一切 待遇基本上不变( 星期假日可以外出,但要请假;允许自己发信,但是扔进信筒 里的信仍有被检查的可能,除非你到农场以外的邮局去寄信) 。因此,劳教两三 年,多数人没有被解除。即便在粮食十分困难、人人饿肚子的饥饿岁月,宁可让 他们饿死在劳改农场,也不许离开劳改农场半步,回家去和家人共渡难关。那时 候,如果把一部分人以" 保外就医" 的名义疏散回家,的确能够挽救不少条性命。 尽管家家生活都困难,但是面对亲人的死活,家里人终究比劳改农场的干部们要 更上心些,休养条件也可能会好一些。可是那时候要以" 阶级斗争为纲" ,对于 阶级敌人,是不能有同情心和怜悯之心的。像王汉这样能在春节期间请假准许回 家看看,就已经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了。 作者借王汉给难友们家里送钱的机会,客观地补叙了余亮、胡言明、邓玉亭 的家庭情况。 张浊臣听王汉讲他母亲如何被县长枪毙的往事,他当然立刻就知道这是自己 干的" 好事儿" 。但为了更具体地落到实处,他还问了问那个县长的儿子叫什么, 可见他的细心。后来王汉家里多次收到" 找不到地址的陌生人" 的汇款,当然就 是张浊臣家人汇出,并以此作为" 忏悔" 和" 补偿" 的。 正因为劳动教养遥遥无期,加上接着而来的大饥饿,劳教分子刚开始进农场 那时候的劳动积极性大大降低,政府当局方才有了" 规定教养期" 这样的举措。 奇怪的是:制定政策者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竟想出一条规定:不管你是那一天 进的教养大院儿,哪怕你是1957年8 月第一批送劳动教养的人,也要从1961年5 月24日宣布教养期的那一天算起!为此,这一本来可以促使劳教人员重新鼓起劳 动积极性的举措,反倒因为有了期限而变成消极等待了。 严格地说,王守仁绝不是一个称职的人民警察。按照当时的政策,作为" 无 产阶级专政工具" 的人民警察,是绝不能和" 五类分子" 及其家属有所来往的。 特别是劳改警察,更不能和" 两劳分子" 的家属来往。这里强调了王守仁的" 人 性" 战胜了" 党性" 和" 纪律性" ,仅仅出于" 爱美" 的动机,竟接连不断地演 出了" 不爱前途爱美人" 的活剧,也因此为他后来的一系列" 犯错误" 故事张本。 从原则上说,张浊臣泄露" 不久要定教养期" ,是传递小道儿消息,最多不 过是自由主义,还不算什么大错误;而王守仁居然用当时还是" 绝密消息" 来博 取胡言明家属的好感,从哪方面说,可都是违反人民警察纪律制度的" 大错" 呀! 在劳动教养分子中,的确有不知道自己犯什么错误被抓进来的。这种情况, 并不是仅仅王振春和胡言明两个人有。在五十年代末,特别是历次运动中,什么 问题都要和政治联系起来。因此,不但右派" 实质上就是反革命" ,杀人犯是" 反革命杀人犯" ,连连盗窃犯也是" 反革命盗窃犯" 。理由非常简单:" 不革命 就是反革命,第三条路线是没有的;既然他盗窃人民财产,当然不是革命行为。 而是反革命行为。" 因此警察们批判起罪犯来,口口声声一口一个" 反动" ,闹 得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反革命! 白忠是个" 两重人格" 的人。他学习成绩好,但是出身不好,因此在哪个单 位也" 不得烟儿抽" 。他在分局没有被提升为预审科科长,而是被送到劳改农场 来当一个" 主任科员" 级的副科长,远离北京,特别是见到王守仁当的是正科级 的" 分场副场长" ,他的心理是不平衡的。他之所以要和胡言明" 过不去" ,完 全没有什么道理可讲,而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 下意识" 的举动。 早先,在共产党内部,不但对于" 阶级异己分子" 的入党控制得很严,对于 和" 美蒋分子" 有关系甚至有普通的海外关系的人,也都控制得非常严,一般大 都不许入党。因此凡是和" 美蒋分子" 有关系或者有海外关系的人,要么彻底坦 白,不打算入党,要么进行一场赌博,隐瞒到底。我就知道这样一件事情:一个 哥哥在国民党特务机关工作、被派驻过美国的人,隐瞒了这种关系,在部队里不 但入了党,而且当到了军级参谋长,却从来没有交代过自己有这样一个哥哥。历 次运动中,这个参谋长对于有反动社会关系和海外关系的人,打击起来特别心狠 手辣。改革开放以后,改善了跟美国和国民党的关系,国民党的特务头子,也可 以到大陆来了。这时候这个参谋长的哥哥以" 爱国人士" 的身份申请到大陆来观 光,方才说出他有个弟弟在大陆部队里当参谋长。而军方这时候不但不谴责这个 参谋长隐瞒社会关系,反而要他出面去接待哥哥,理由是" 爱国不分先后" ! 以此类推,白忠对待教养分子心狠手辣,不也是某部参谋长的那种心态吗? 劳改农场和附近的公社,关系从来都是很紧张的。首先,公社社员一口咬定 " 这块地以前就是我们的,是你们给强占去的" ;第二,当时的公社社员一年干 到头见不着一分钱,连窝头也吃不饱,而劳改、劳教分子的生活在许多方面超过 了公社社员,因此他们的心理也很不平衡。" 越过边界" 到劳改农场来偷,是经 常发生的事情。农场不得不为此组织各种名目的" 值班员" ,以防止社员的偷窃 或" 以食物、烟酒交换衣服、手表" 等行为。因此,像杜老三和余亮、郑天雄那 样的打斗,在清河农场可是屡见不鲜的" 平常事儿" 。苦就苦了劳改队长和" 两 劳人员" ,事端的最后处理,从" 搞好关系" 出发,往往是农场一方的人吃亏。 本章所写的故事,就是这许多" 事端" 中的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