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就业新生活 一、队长心里的烦恼秋收结束之后,西区分场的干部配备作了一些小小的调 整。沈宝珍虽然已经荣升分场管教股正股长、副教导员之位,但因为陆续解除教 养的人员不约而同全划到这个西区分场五八四职工二队来就业,所以这个队的政 治指导员一职还是由小沈兼着。原来教养四中队的李幼善调来职工二队当中队长, 而原来教养四中队的郑队长,则调到五八四村来担任职工二队的生产队长。 " 唉——!" 躺在床上的李队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自顾自不成腔不搭调地 哼起京剧来:" 我好比虎落平阳被犬欺……" 这是他以前在王振春那间屋里听他 们唱戏,随意学的这么几句。 这一阵子,让他心烦的事儿实在太多了。头一样,他那个在北京当工人的老 婆,最近向他提出了最后通牒:一年之内再不能调回北京就离婚!可是这事儿简 直比登天还难。因为他是犯了错误才下放到农场来变相改造的。人家小郑是正牌 儿的转业军人,又是党员,还不是一样因为回不了北京结不了婚在发愁?小郑去 找过已经荣升为总场副场长的王守仁,王副场长开玩笑地说:" 你们什么时候看 见我调到北京了,那就快轮到你了。" 气得小郑当着老李的面骂了两三次。 这两年分场变化很大,成绩也不小,但好处都让那些当官儿的人捞去了。真 正有功的李树德,也只是在姚振庄升为分场正场长之后,又恢复了分场副场长职 务。而像李幼善这样的小干部,受苦受累有份儿,升官却没份儿。他愤愤不平地 在心里骂:" 妈拉个屄的!忙得晕头转向,连他妈一声表扬都轮不上!" 更让他 心烦头疼的是:职工队里的这些" 就业人员" 越来越难管了。在教养队当队长, 手里攥着一个" 教养" 的紧箍咒,踹一脚,骂两句,没人敢顶嘴;现在这些解教 人员,说轻了不管用,什么" 政治前途、改造成新人" 之类,连老李自己都不信 的话,这些人根本不听。他们给自己编了个顺口溜:" 仨饱一倒赚一天,混到月 头关俩钱儿,一瓶烧酒半斤肉,混到闭眼全玩儿完!" 说重了,无非是" 思想改 造" 、" 阶级斗争" 这些吓唬人的话,他们听了,回答得比队长还横:" 爱怎么 办都行!反正这一百多斤儿就扔这儿了!" " 早死早托生,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 汉!" 还有人竟敢肏妈日奶奶地骂队长,甚至也有跟队长对着打的事件发生。 郑队长心里烦,有时候气急了,爱用穿着翻毛皮鞋的脚踢人。这些人就给他 起了个外号:" 郑大皮鞋" 。李队长的老婆来队里看过他一次。因为脚上穿一双 红皮鞋,结果这些人又给李队长安了个外号:" 李小红鞋儿" 。尤其让他头疼的 是队里的一些流氓、小偷儿,他们根本不正经干活儿。几个出名的惹祸精,常常 和旁边一中队的流氓们一起,三五成群地结伙儿到其它分场寻衅打架,玩儿刀子, 抡板儿砖,干那些不要命的事儿。经常有电话打过来,叫队长去接人——接那些 因打架斗殴被外单位扣押的人。 那些小偷儿更是猖狂,平时出工,迟到、早退是家常便饭。稍不留神,这些 人就上唐山,串天津,甚至逛北京去了。他们勾结当地的" 小佛爷" 下钱包,偷 东西,吃香的喝辣的。用他们自己的话说:" 整天酒肉泡着心。" 被当地公安局 抓住,只要说一声:" 我是清河农场的" ,立刻就会被押送回来," 批评教育" 一番了事。他们把农场当成了" 避难所" ,在这儿有吃有喝有住,出一天工,在 地里晃悠一天,记工册上画一道,一块一毛六就算到手了。 这种情况,李队长写材料向上反映过好几次,分场沈股长,总场白科长以至 北京处里的领导都想过不少主意。有的提出犯了事的再送进大院儿里去教养,但 是上头说:反正肉烂了在锅里,下边干部看紧点儿,别让他们到处跑就行了。上 头管思想政治教育的" 专家" 们,要求下边基层的干部注意用" 无产阶级世界观、 人生观" 来教育这些就业人员,让他们走上正确的人生道路。但是下边的干部叫 苦说:" 跟他们讲马列,简直是对牛弹琴,白费唾沫。" 从去年开始的学习《评 苏共中央的公开信》运动,持续了一年,最后有的人连一共几评都不清楚。还有 的捣蛋鬼扯着破锣嗓子冲着队长喊:" 我不要九瓶(评),有一瓶老白干我就够 了!" 说起这些烦心事儿,小郑队长更是叫苦不迭。他是管生产的,每天要下地 转悠。很多人都是出工走到地里就坐下来抽烟侃大山,看见队长来了,小队长喊 一声:" 干活儿了——!" 这些人才慢悠悠站起来,掸掸屁股上的土,懒洋洋地 拿起铁锹,迈着四方步去干活儿。个别人看见队长来了,竟然纹丝儿不动,仍旧 躺在地上睡大觉。气得小郑走过去用脚踹,大声吼着才起来。就这样,这些流氓、 小偷儿从右派那儿学了不少名词,愣到场部把小郑告下来,说他" 侵犯公民人权 " ," 谩骂殴打职工" 。这种在教养队连眼皮都不用眨一下的事儿,居然受到了 姚场长的批评。真让小郑有点儿心灰意冷,喊着要调动工作,不想干了。 说起干活儿来,真让人七窍冒火的是李队长。这些家伙们从教养大院儿一出 来。工资立马涨到每月三十五块钱。刚解除头一年,也许是新鲜劲儿,也许是白 忠大会上讲的" 解教就业一年,表现好的可以回北京另行就业" 的话还起点儿作 用,这些人干活儿也还可以。现在过去三年了,这些话队长讲" 烦" 了,这些人 也都听" 疲" 了。如今" 出工不出力" 是他们的劳动准则。反正地里呆够八个小 时,就得给他画一天工。不管干轻活儿累活儿,都能从" 大锅饭" 里分一样多的 " 粥" 。 于是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翻资料、找报纸搜寻管理办法的干部们,绞尽脑汁儿, 终于设计出一套" 超产粮奖励办法" 和一套" 年终、季度奖励办法" 。规定干活 儿多的人,每月积三百工分以上,可分三级获得口粮奖励:每月300-350 分的为 三级, 获奖励粮四斤半;350-370 分的为二级,获六斤;一级是370 分以上,获 10斤。此外,这些等级的获得者,还可以在季度末得到三、五、七元奖金;年终 得到十、十五、二十元奖金。 实行这个办法之初,多少还起了一点儿刺激作用,但是没过仨月,那些" 具 有非凡头脑" 的摘帽右派们就想出了对策:反正干多干少每月三百五十毛钱,他 们几个干不够三百分的,分别从自己名下的工分中拿出一部分,赠给某一个人, 让这个人的工分" 上线" ,以季度为单位,轮流" 加分儿" 吃粮拿钱。 兑现超产粮的时候,队长坚持要按原粮计算,平均扣除15% 的麸皮和稻糠。 就是获得一级奖励粮,名义上是十斤,拿到手的不过八斤半。为此惹恼了众人, 纷纷聚在队部办公室门口骂大街。 这两年一开春,播种、挖排灌水渠、除草挠秧,收获季节的割、捆、运、脱, 再加上冬天平地,清排水渠淤泥这些工序中,李队长都要费尽心思,下地督催。 想尽了一切能用的法子,尽量多地完成任务和指标,以求尽量少挨场长的批评。 他有时候在心里埋怨沈宝珍:" 占着茅坑不拉屎!" 他十分希望上边再给他 派一个干部来,分担一点儿不堪重负的担子。 唯一让他感到一丝儿欣慰的是:在中队学习、劳动、生活一把抓之中,他总 算也得到了一些实惠。在教养中队当队长那两年,把他饿得胡吃海塞,胃撑得很 大,每月的定量口粮只够吃二十天的。如今他不用愁了。每天大队人马出工之后, 他会准时出现在伙房里,和几个炊事员聊几句," 关心" 一下职工生活,同时顺 手掰块馒头" 尝尝" 。识趣的炊事员,特别是想在伙房长期干下去的人,会自动 找借口去" 择菜" 、" 拉水" 、" 推煤" ……给李队长闪个空儿。尤其是每逢伙 房改善生活,炊事班长板上钉钉地会在卖饭之前单盛一大盆肉菜出来,恭请李队 长来检查一下" 质量" 。现在李队长每月居然有十几斤粮票吃不完,找管理员换 成北京粮票寄回家去。干部伙房的炊事员一直夸赞李队长" 俭省" ,干部灶专门 供给队长的鸡、鱼、肉,他都很少买。 今天职工灶又改善生活了。秋收结束,场部决定放三天假。这两年市场上东 西多起来了,只要有钱,鸡、鸭、鱼、肉全能买到。所以每逢节假日,职工灶就 会采购不少" 进口货" ,改善职工生活。每逢这个时候,李队长一准儿会" 勇挑 重担" ,在办公室" 值班" 。把节假日攒到一块儿,春节回北京就可以多休息几 天。 他躺在床上,听着外边从伙房买饭回来的职工骂大街:" 真是黑心的伙房, 坑人的大师傅!一块钱就几块儿指甲盖儿大的肉!" 他听了心里冒火儿:" 这些 浑蛋!吃差了有意见,吃好的还是不行!真他妈不识好歹!" 他心里烦,就披上 他那件蓝斜纹布棉大衣,推门出去往驻地旁边的小路走去。他想静一静,好好儿 谋划一下场部刚布置下来的新任务——开挖西扬水站地基。 已经是仲秋时节,瑟瑟的秋风裹着一丝儿阴冷的寒意在李队长身上钻来撞去。 他不由得双手交叉着裹紧了大衣。小路边地里的各种秋虫,在大雁南飞之后,也 随之销声匿迹了。只有被寒霜催黄的芦苇和挂着残败小花儿的野草,在萧萧的秋 风中摆动着凋零的身躯,发出呜咽似的响声。看着路边的景象,李队长心里更觉 得沉重。几天前场部召开" 扬水站开工" 干部动员会,李树德副场长精心策划了 几年的西区扬水站工程,终于在王守仁升任总场副场长之后,获得了批准。李副 场长讲了扬水站修建的重要意义之后指出:" 目前职工中存在的出工不出力现象 非常严重。这直接关系到能否在上大冻之前完成土方任务。干部的管理工作要跟 上去,要开动脑筋想办法,把职工的干劲儿鼓动起来。哪个人能想出办法让职工 拿出干劲儿来,使工程按期完工,是干部的升一级,是职工的年终拿头份儿奖金 ……" 刚说到这里,姚场长大手一挥吼着说:" 不论干部职工,全拿双份儿奖金! " 这句话在干部中引起了震动。干部奖金高,双份儿奖意味着可以美美地和家人 过上一个满嘴流油的好春节。李队长心跳加速了一小会儿,但很快就慢了下来: " 能想的招儿全想了,整天坐办公室琢磨人的干部都没辙,何况我这个小小的中 队长了?" 他有点儿心灰意冷,不想发言。但是李副场长还是点了他的名儿:" 二队的李队长,我知道你那个队里有不少会动脑子的右派。你回去好好儿动员动 员他们,开动脑筋,兴许能想出办法来……" 沈股长会后还专门找了李队长,告 诉他可以找找李贵良、陈成、张礼这些跟政府一条心、脑子又灵活的人聊聊,保 不齐这些" 废物" 们还能出点儿馊主意,让政府利用一下。 中队动员会开过了,李贵良这些人也分别找过了,让他有点儿失望的是:起 哄的人多,连张礼也提出:" 能不能先兑现一半儿奖金花花?" 不过,李贵良倒 是说了句让他心慰的话:" 您让我休息三天,我骑车回趟家,保证第三天天黑前 回来。回来之后我给您出个主意。我只要求一点,事成不成您全得给我严格保密。 不然,我可就在这儿呆不下去了。奖金全归您,我一个大子儿都不要!" 五八四 村有一条小路直通北淮淀,从这里经造甲村、西堤头,可以直达京津公路的北仓。 李贵良每次都是利用放大假的机会,天不亮就骑自行车从这条小路出发,天亮正 好到北仓,转京津公路回北京。这次他回家,除了队长和住一屋的陈成知道,其 它人只知道李贵良去分场看朋友了。 李贵良走后的第四天黄昏,李队长踱着方步走出有一里地远。四下望望,一 个人影儿也没有。他心里纳闷儿:" 我上这儿干吗来了?" 但转念之间他就笑了 :" 这是李贵良的那句话把我引来的。" 他心里有点儿忐忑不安:" 这小子真的 有什么好主意吗?" 但随之又安慰自己:" 李贵良还是可以相信的!" 李贵良在 他手下干了好几年统计员、伙委,常常在关键时候,给队长提点儿建议。在下边 那些人里,他也算是个有人缘儿的人。平时队里那些" 人物头儿" 遇到急事儿缺 俩钱儿用,他都能像宋江似的洒点儿" 及时雨" 。对那几个每到二十五号就没粮 票吃饭、躺在炕上" 硬扛" 的人,他也能抽出几张窝头票甩给他们。他既能当着 众人的面,骂队里少数几个积极分子一句" 假招子" ,也能私下拉着队里出名的 捣蛋鬼,规劝几句。中队里不论是小偷儿、流氓还是" 思想犯" 和大部分" 右" 字号的人,都交口称赞李贵良是个" 好人" !只有陈成和少数几个资历深的右派, 背后说他" 老滑头" 、" 人尖子" ……。 老李正在胡思乱想着,只见垂垂夜幕中,影影绰绰一个骑车的人出现在视线 之内。" 啊!回来了!" 李队长精神为之一振,立刻站在小路正中等着李贵良的 到来…… 二、高人出的高招儿李贵良这次百里奔波回北京,是去办一件大事儿。这件 事情在他心里已经谋划了将近一年了。农场里除了张浊臣,他跟谁也没透过一丝 儿口风。因为这件事情关系到他后半辈子的前途。 他是毕业于东北大学经济管理系的学生。在东北一个大企业干了两年之后, 调到北京市人民政府第三工业局工作。 在单位里他一向少言寡语,见人只是点头笑笑,不多说一句话。所以虽然经 历了几次政治运动,他的出身又是大资本家,但他均能平安过关。这一点,恐怕 是他父亲的基因在他身上发挥了作用。 他父亲在东北有不少产业,四十年代末期,东北是国共两党相争的拉锯地区。 他父亲居然能在针锋相对的两党中间游刃有余地周旋。解放前的当局称他为" 对 党国忠贞不二的忠臣" ,解放后的政府也封他为" 为解放全东北出过力" 的开明 绅士。 五六年,为了提高大学教学质量,当局把李贵良从局机关调到大学去教书。 不久赶上了" 大鸣大放" 运动,他虽然得了个" 参加运动积极性不高" 的评语, 但总算平安过关了。 " 反右" 运动一开始,他还是党外积极分子、依靠团结的对象。眼看着运动 就要胜利结束了,他被组织上点了名:反右办公室的干部宣称收到了检举信,责 令他坦白交代。他再三声明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之后,经组织同意,反右办公室的 干部向与会者宣读了那封检举信。老李一听,肺都要气炸了。 原来,写这封信的人是一位副局长。那是在老李调去教书之前,因为他是学 经济管理的,所以组织上经常安排他给一些高级干部讲课,以提高他们的管理水 平。一次课间休息,一位操东北口音的副局长正巧和他坐在一块儿喝水,两人攀 起老乡来。那人小声儿问老李:" 老毛子在东北干了不少坏事,惹得乡亲们都恨 得咬牙,这事儿你知道不?" 老李只是勉强笑了一下,反问:" 凡在东北呆过的 人,哪个不知道?" 说完了两人就分手了。可现在那位副局长用那个真实的时间、 地点、人物、编造了一幕虚假的活报剧,硬说老李散布反苏言论。还罗列了一大 串言论:" 老毛子兵在东北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 老毛子用他们 落后的、卖不出去的机器,换走咱们大批的食品、物资,强买强卖……" 老李当 时大脑一热,忘记了老父亲对他一再重申的" 冷静处世" 、" 沉默再沉默" 、" 祸从口出" 的处世哲学,立刻站出来宣布:" 第一,信上所列言论均非本人所言, 纯属嫁祸于人。第二,即便是我说的,这些都是事实,真理是不灭的!" 于是会 场主持人宣布进行" 大辩论" :老李企图用大量事实来证明他的言论的真实性。 本来,说实话的人应当是无罪的,但他说的越多,罪过越大。最后以学校最后一 位右派名列右派分子黑榜,以反苏言论恶毒、态度顽固的罪名,被送劳动教养了。 自从《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评苏共中央的公开信》登出来,老李心里就 咯噔一下。学完了《九评》,他真正的动心了。因为他那些" 反苏" 言论,如今 在《九评》中,都能找到痕迹。他只是比《九评》早说了五年而已。其实像" 老 毛子用次品机器换中国上等大米白面" 之类的言论,让老李说,他还真说不出来。 因为他一个教员,不可能知道这些属于国家机密的事情。凭这一点,老李还真得 感谢那位副局长,让他的言论" 准确无误" 。所以老李想到了" 平反" 二字。 为此他去找过张浊臣。老张听了还是摇头:" 老弟,不行啊!" 老张先下了 结论,老李圆瞪着双眼不解地问:" 现在历史已经证明我是对的,为什么不能平 反?共产党不是一再申明有错必纠吗?" 老张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唉!你是有 头脑的人,响鼓不用重捶,有句话你回去好好儿琢磨琢磨:' 成者王侯败者贼' 呀!" 在老张眼里,李贵良和王汉不同。姓李的更多一些商贾习气。所以他只想 点到为止:" 前几年关于右派甄别的传闻,确实让不少人喜不自禁,右派调到北 京去的车上一路唱着歌。可现在怎么样?他们还在劳改农场劳动,只是换了个地 方。其实,这个传闻是真的。不过只是代表中央一部分领导的意见而已。最后还 是谁的官大听谁的。这件事儿也就胎死腹中了。" 说完这句话,老张觉得话说得 有点儿多了,也就不再言声儿。 从老张那儿回来,李贵良反复思忖再三考虑,决定还是找机会亲自去北京一 趟,和几个调到北京郊区农场的" 难兄难弟" 聊一聊,商议一个妥善的办法。他 深知" 捷足者先登" 的道理。这件事儿他对任何人都不讲。因为右派中有不少人 就是因为有" 反苏" 言论被戴上帽子的。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一哄而起,这事儿 就麻烦了。所以他必须悄悄儿去,悄悄儿回。 李贵良的车子骑到李队长跟前才下了车,累得他腿一软,差点儿跪下。 " 李队长,您怎么在这儿?" 李贵良先开了口。 " 我在这儿等着你那个主意呀!" 李幼善急咻咻地说。 李贵良用袖子抹了一把汗,喘着粗气说:" 您放一百个心,我这个人您还不 知道?什么时候说了话不算?给您——!" 他从衣服的内兜儿里掏出折叠着的几 张纸,递给李队长。" 这是我想好的办法,您拿回去看看。有不明白的地方,您 来问我。可有一样,这东西上我没签名,咱们有言在先,您得替我保密。干脆签 上您的名儿算了。我不要名儿,不要钱,就算帮您一把。以后遇上什么为难事儿, 您也得帮我的忙。" 当天晚上李队长就摇通了姚场长家里的电话。第二天分场主 要领导召开紧急会议,讨论了李幼善的建议,决定立刻由姚场长带着李队长一块 儿去总场汇报。临行前,李队长偷偷儿把情况通报给李贵良。李贵良拿出一封信 来交给李队长:" 您到总场把信亲手交给管教科白科长。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儿事 情,您可别忘了!" 一个星期之后,一个由总场党委通过的" 按劳计酬" 新办法, 在全农场各分场紧急下达了。新办法规定:每个职工出全勤应得的三十五元工资 中拿出30% ,也就是十块五毛钱,作为" 工分工资" 。然后每天出工的人按劳动 量评分儿,月终以小队为核算单位,从扣除下来的30% 工资的总额中算出每一个 工分儿的分儿值,乘以个人的每月总工分儿数,就是除70% 基本工资之外的" 机 动工资" 。也就是说:从每个人的工资中抽出30% 来,作为" 机动工资" ,由全 小队的人去" 抢" ,谁干的多,工分儿高,从30% 中拿去的就多。而全中队的工 资总额,却连一分钱也不增加。 这一决定在各中队一公布,一下子就炸了窝儿。一句话,有哭的,有笑的, 有骂的。哭的自然是那些体弱的,不想干活儿的和队里干轻活儿的人;笑的是体 力壮干活儿棒的;骂的是家庭负担重,为了多挣钱,不得不玩儿命干活儿的人。 笑的人中也有人喊叫着:"30%太少了,应当拿出一半儿来抢!" 而哭的人则 在屋里、院儿里骂大街:" 肏他妈的!谁出的这个馊主意,养活孩子没屁眼儿— —!" 几个脑瓜儿灵的右派们,凑到一块儿一合计,得了个结论:" 这个办法坑 人!水涨船高,你干的多,人家比你还多。这一招儿太损了。工资总额不增加, 工效可就成倍往上长了!" 邓玉亭因为身体瘦弱,一直在队里干轻工作,扫院子、 清厕所、积肥、看场院……。新办法规定干轻活儿每天最高得八分儿,而干重活 儿按定额计算,一天可以拿二三十分儿。小邓心里算计一下,这样干下去,一个 月三十五块钱工资,有理无情地减到三十块了,气得他跑到统计室找李贵良诉苦。 李贵良看着正弯腰洗盆准备去买饭的陈成,嘴里悠悠然地说:" 你着的哪门子急 呀,你独身一人,吃饱了冲电话杆子一打嗝,全世界人都饱了。新办法又不是针 对你一个人的,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犯不上出那个头……" 看着陈成出门了, 李贵良压低嗓门儿小声儿说:" 别瞎着急,你们这号人,让你们当右派真是冤屈 了!一点儿脑子也不动!新办法里不是有一条:规定以小队为核算单位吗,全小 队人如果都拿一样的工分儿,工资不是全一样了吗?" 新办法一实行,立刻出了 效果。扬水站工地上,往日说笑着干活儿的现象没有了。大冷的天儿,居然有人 穿着背心儿在三米深的渠底往上甩泥条儿。当月工资表上就见了分晓,有少数人 月工资拿到了近五十块钱,也有些人只拿了不到三十块钱。 工程接近尾声的时候,有些明眼人发现,在家里干轻活儿的老、弱、病,也 就是众人称为" 病号小队" 的人们,每月齐崭崭地还是各拿各人的三十五块钱。 人们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于是在后来冬天的平地工序中,有的小队为了" 抢钱" , 两三个人一组玩儿命干,有的小队以组为单位集体干。到月底一算账,玩儿命干 的小队,最低工效也比集体干的小队最高工效要高一倍,可工资还是拿不到三十 五块,而集体干的人基本都拿到三十四块左右。 西洋镜终于被拆穿,于是,新办法开始失灵了。 但是,从团河农场传过来的消息:这个在清河农场已经不灵了的" 高招儿" , 在团河却作为" 先进经验" 开始实行了…… 三、王振春大显威风在距春节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总场下达了按各人过去所 犯的错误性质重新编队的命令。这个命令李贵良心里清楚,这也是他向白忠提出 的建议,是和自己的申诉书一块儿让李队长带去的。 李贵良的建议书里提得挺简单:" 鉴于几年来,犯思想错误的人和犯刑事错 误的人混杂在一起,造成相互交叉影响。一些思想反动的人学会了打架、偷窃、 耍流氓,而一些流氓小偷儿却开始对社会不满,散布反动言论。这对就业职工的 思想改造是不利的……" 令下如山倒,公路上每天都是马车、拖拉机拉着人和行 李在凛冽的寒风中奔跑。要求在三天之内必须调动完毕。 王振春从五八三直属队调到五八四的职工二队来了。分场各队的右派、思想 反动者、历史反革命,全集中在职工二队和新建的铁塔队里。 这样一编队,对王振春来讲真是如鱼得水一般。五八四村一共两个职工队, 现在一队成了流氓盗窃队,二队还叫摘帽右派队。两个队只隔一条马路。冬天虽 然出工,但活儿不太紧。因为冬季平地是劳改农场一项传统的活儿,原来的目的 只是不能让劳改犯在家里闲呆着,要用劳动的汗水来改造他们。现在虽然还含有 这个目的,但多了一些不能让这些人在家躺着白拿国家钱的成分。几十万亩地要 想靠这些人整得像镜子一样平,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平地只是一项打补丁的活 儿,有其它事儿,就可以放下它。 总场管教科编撰了两套政治思想教育材料,一套着重贯彻热爱祖国、热爱党 的教育,给右派队、铁塔队学习用;一套宣讲公民道德意识,批判剥削阶级不劳 而获、损人利己的道德观念,让流氓盗窃队组织学习。这是总场贯彻上级关于加 强就业人员政治思想教育决定的具体措施。规定每星期停工学习两天,再加上阴 天下雪不出工在家学习。因此一个冬天,其实干不了几天活儿。 王振春调来没几天,就认识了一中队好几个在农场打架出了名的" 人物" 。 像腰里总掖着两把攮子,扎人不眨眼的" 刀子帮" 五兄弟里的老二王雄;三句话 说不对,抡板儿砖就往脑袋上砸的" 板儿砖老六" 王永福;自称天桥宝三儿师兄 弟、摔遍农场无敌手的" 跤王" 李福;在美国教会青年会学过拳击、号称" 西区 剑客" 的王森。这些人打着开展体育健身的幌子,在队里挤出一间屋子,房梁上 吊几个沙袋,收一帮小青年做徒弟,在屋里练打沙袋;在院子里刨一方形小坑, 铺上沙子玩儿摔跤。 王振春成了这里的常客,出工前总要来转一圈儿,玩儿两跤再走。干半天活 儿,也要溜回来和这帮人鬼混一下。每到星期日,这帮人的徒弟们要凑钱孝敬师 父。小王虽然不是他们的师父,但也是个出了名的人物,因此也可以跟" 师父" 们一块儿大吃大喝,听他们聊怎么" 拍婆子" 、" 吃大轮儿" 、" 一站十三包① " 。有一个说话大舌头的徒弟给师父们助兴,大聊他六○年大饥饿年代钻进商店 点心柜台下边,吃了一夜点心,掖了一兜儿的钱、粮票、点心票,趁商店早上开 门之机溜走了的" 英雄事迹" ,哄得众人开怀大笑。 王振春成天往一中队跑,引起了李贵良的注意。他找机会劝导小王:" 少往 那帮社会渣子那儿跑。没事儿你看看书、唱唱戏,不是挺好吗?你看人家丁义, 这一阵儿多进步?学雷锋学《毛选》的。现在报上登的学雷锋事迹不少,千万别 学那些吃饱了不认大铁勺的人。' 人往高处走' ,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老 李的劝告不能不算苦口婆心了,可是小王当面点头,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一中 队还是照去不误。 老李无奈,把这事儿跟王汉讲了。王汉编队后名字落在二中队,人还在分场 部居住、上班。老王听了心里挺着急的。在他脑子里,认为王振春是一块好材料, 如果路走正了,将来会有好结果的。但是小王又和小胡不一样。小胡有家,有亲 人,干什么事儿他会考虑后果对家人是不是有影响;小王则不然。他孤身一人, 无亲无故," 破罐儿破摔" 的想法在他身上时有表现。他在老王身边,老王会经 常在他耳边叨念着,劝说着,使他的野性有所收敛。 去年姚场长许愿:谁把园艺队那个唱旦角的女人娶过来,一切全开绿灯的话, 给老王开了窍儿。如果让王振春把那女人娶过来,给他成个家,可能会把他的心 拴住的。老王立刻托人去打听了一下,得知那个女人叫童玛丽,年龄比小王大一 两岁,倒还无所谓,但她却是个" 洋鸡" ——也叫" 洋妓" ,就是专门跟外国人 胡搞的暗娼。这一点让老王很失望。他心中给小王定的老婆标准是:长相过得去, 年纪小两岁,犯思想错误的;实在找不到,错误轻点儿的小偷儿也凑合。这一年 多来,农场生活好一些了,也能够勉强吃饱了。不少年轻的职工,看看没希望回 北京,就往娶媳妇儿成家上动开了脑筋。连一些年轻的右派,像邓玉亭,也向老 王透露过想在园艺队找一个" 门当户对" 的女人,安家落户,娶妻生子。 就在老王对王振春和那些流氓鬼混的事儿心急如焚又束手无策的时候,姚场 长来找王汉,提出春节要大搞文娱活动,准备组织一班人演京剧,让老王牵头。 劳改队里什么样的人才都有,演戏的人更不少。特别是那年月," 乱搞男女 关系" 的就是流氓犯,成为第三者的就是刑事犯,而演艺界的人,偏偏在男女关 系上比别的职业圈子里的人要多一些,因此为此犯罪进劳改队的男女演员也不少。 加上五七年少量的演员划了右派,也进劳改队来了。因此,清河农场文教队的京 剧班子,演员阵容是很强大的:梅兰芳的" 关山门徒弟" 赵慧娟," 叶家兄弟" 中演老生的叶盛长,还有一个很有名的武丑,当时都在清河京剧团。京剧团还经 常到各分场各村巡回演出,加上电影队时常放电影,应该说,清河农场的文娱生 活是很不错的。 但是坐在台下看戏,与自己亲自上台演戏,可不是一个滋味儿。特别是票友, 绝不满足于听,而是热衷于演。这就是解放前为什么有那么多" 票友" 愿意自己 掏钱上台的原因。 王汉听场长说要成立京剧班演京戏,心里立刻有了谱儿。他提出:可以把王 振春、邓玉亭和已经调到其他队的几个会打锣鼓拉胡琴的文场和几个能唱的人调 回直属队,分到房建、装卸、菜园各班去,组成一个业余京剧班,立刻着手分角 儿、排戏。为难的恰恰是缺少旦角,要姚场长想办法解决。姚场长一口答应了, 还特意吩咐让王振春去伙房学学做菜,分场打算在场部办一个小饭馆儿,让各队 来场部的人有个吃饭聚会的地方。 业余京剧班成立的那天,姚场长、郭政委、沈副政委全来参加成立会。姚场 长高兴地说:" 你们的任务是把戏演好!演砸了我可饶不了你王汉。有什么事儿 只管找我去。总场文教队队长是我战友,他老婆是园艺队队长。还是我去年说的 那句话:谁有本事把那个旦角弄过来,一切事儿都包在我身上。想上园艺队找老 婆的,我可以通过战友的老婆给你们帮忙。可有一样:不许玩儿刀子动拳脚争风 吃醋去打架!谁要是犯了这一条儿,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郭政委指示:" 要 排演一些革命现代戏,排什么你们根据角色定好了交上来审查。宣传社会主义文 艺方针路线,是形势所迫,大势所趋。希望你们在演好革命戏的同时,每个人在 思想改造上有所收获,改过自新,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新人!" 沈副政委指示 :" 应该编写几个短戏,结合农场的大好形势,表扬好人好事,表扬那些思想改 造有成绩、在学毛主席著作和学雷峰方面有突出表现的人,寓教于乐,让职工既 看了戏又受了教育。这也是开展政治思想和社会主义教育的一种好形式。你们是 全分场挑选出来的人,要努力做到思想改造演戏双丰收,不辜负政府对你们的信 任和教育。" 会散了之后,王汉把邓玉亭、王振春留下来商定" 戏码儿" 。小王 先开口:" 王老师,咱们既然揽下了这个活儿,就得像那么回事儿地演。人家不 是说行家看门道儿,利巴看热闹吗?依我看,唱一出《二进宫》,最好是彩唱, 这是给懂行的人唱的。我跟小张' 爆汆儿' 一出彩唱的《战马超》,给爱热闹的 人看。清唱您来一出《坐宫》……" 王汉摆着手打断他:" 据说《四郎探母》是 宣传投降主义的,早不让唱了。咱们私下唱唱还可以,搬上台去可不行。干脆, 我来一段《借东风》,玉亭来一段《诸葛亮吊孝》,小王来段……" 老王正思忖 着,小王接过话茬儿:" 政府不是说要演革命现代戏吗?我刚学了一段《箭杆河 边》,我就唱这一段吧?" 老王点点头:" 行!就算上这一段!玉亭你再来一段 《柜台》行吗?" 老王看着若有所思的小邓盯着问。 小邓漫不经心地回答:" 行是行,不过咱们那把弦儿怕拉不了。平时弄个四 六句散板、摇板还凑合,真较起真儿来,这几个大段唱腔过门,没一年怕他记不 全,到时候给您硬搁到台上下不来怎么办?" 小王也嘻笑着说:" 王老师,整晚 上光耍咱们几个秃脑袋和尚,谁爱看哪?依我说,还得想法弄几个长头发的妞儿 来。唱得好坏还在其次,不把这帮光棍儿看得眼发直、老二支起来才怪呢!" 老 王闻言脸一板,训斥说:" 小王啊!调二队才几天哪?你怎么学得这样油嘴滑舌 的?以后在我面前这些脏话不许说!听见没有?" 小王吓得立刻低下头不敢吭气 儿了。小邓借题发挥:" 说归说,王老师,小王这话虽糙,理儿可不糙,异性相 吸嘛。从演出上说,要是想唱《二进宫》,没有李艳妃怎么唱?咱们这帮人哪个 能唱青衣?一句半句的让小白对付对付就算了,这一对一地抱着膀子唱,谁能应 这个活儿?" 小王也跟着起哄:" 其实咱们真要有个女的唱旦角,那戏路子可就 宽大发了。现代戏里的《芦荡火种》、《武家坡》里的对唱,不是全能上了吗? 前几天人家送我一本现代京剧的唱腔选,那里边能唱的还真不少,可惜老天没给 我一个女儿身哪!" 小王又耍开他那油腔滑调了。老王脸一沉瞪了小王一眼,有 点儿生气地说:" 你们这是怎么了?找你们谈正事儿,你们老在这儿打哈哈。找 旦角的事儿我想过。今年怕是不行了。往后从那几个爱往这儿跑的家属中拣那模 样儿周正些的,嗓子亮点儿的,一个腔一个字地现教,到年底准能登台唱戏。咱 们还是先说说眼面前儿的事儿吧。" 老王满脸无奈地规劝二人。 小邓却突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 王老师,王老弟,我倒有个主意, 只要您二位帮忙,这个旦角一准能弄来,绝不耽误春节登台。还跟您二位说一句, 这位旦角会的戏不少,从小跟她妈学的,戏路子宽着呢。嗓子能唱衣字调。有了 她,春节这场戏就全有了。" 小邓拐弯抹角打了个哑谜,王汉直截了当地表态: " 说话别绕弯子,说吧,我能帮什么忙?只要是正当的,我绝不推辞!" " 是这 样,自从姚场长去年说了那句话,我就留心了。那个女的姓童,比我小两岁,人 还算满文静的。半年前我托人想办法见了这位童女士一面。我们俩人还算谈得来。 这位才女还知道不少唐诗宋词呢。后来我们俩又见了几次面,她对我挺满意的, 也愿意上咱们西区来。只是每次去见她,园艺队那个看大门的老婆子可恶得很, 没有一大堆拜年话再加上十块钱,甭想过她那门槛儿一步。听说那个老婆子是老 鸨子出身,横的她能把你摩挲顺了,软的她能把你' 威' 成三截儿还不许你吭声 儿。我想求你跟姚场长说说,请他对那里的女队长说一声。只要队长下了话儿, 那个老婆子总不敢不听吧?" 老王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觉着这是好事儿,应当成 全。要是真成了,春节这台戏就有的演了,所以他点点头应声说:" 行!我答应 帮你的忙,一会儿就去。不过你刚才说了半截儿话,弦儿的事儿你说怎么办?" 小邓两手轻轻一合,不慌不忙地说:" 着哇,这事儿可以跟小童的事儿联在一起 办。我跟童女士见面,少不了要唱两段。她出面请来文教队的一把弦儿,姓张, 那把弦托得那叫稳中有粘,粘中有……" 老王用手扯他一下,有点儿不耐烦地说 :" 行啦,别在这儿穷白话了,直说吧——" " 好,好,好——我直说,那位姓 张的挺欣赏我这言派老生的味儿,要是通过姚场长找他的战友,借这位琴师一用, 恐怕咱们唱什么都没问题了。" 从王汉屋里出来,没走多远儿,小王就停住脚问 小邓:" 让我帮忙的事儿,你甭说我也知道。这位姓童的,听说是个洋鸡。为了 她,东区几个分场的人打了好几场架了。恐怕就是姚场长那位战友的老婆发了话, 人你也是带不出园艺队大门的。多亏你找的我,看在咱们交情一场,这事儿我给 你管。只不过不能打架,万一出了事儿,大节下的闹个拘留,这一年都不顺当。 我先听听那位童女士是不是乐意跟你,乐意的话,我先把东区的一帮人稳住。不 过你得破费一点儿,给他们抹抹嘴儿。就剩下尹志奎那孙子,我一个人去,就可 以把他收拾了。" 第二天一大早,姚场长就催着小邓去东区:" 给你三天时间, 第四天在这儿见不着那个女的,这三天算你旷工,见着了算你出工。王振春也一 样。你的任务是保住他,别让人家给打坏了。" 说完把一封信递给小邓,嘱咐他 交给文教队庄队长就行了。小王来了个一事不烦二主,他把姚场长的自行车借过 来,带着小邓,直奔东区园林队而去。 四、园林队的女就业就在清河农场总场部东边不远儿,有一个全场闻名的园 林队。 园林队之所以全场闻名,不单是因为这里出产美味的玫瑰香良种葡萄,更因 为这些种葡萄的工人都是女性。这些女工,分教养队和就业队两个中队,却没有 女劳改犯。北京市监狱里刑满释放的女犯人,除了有技术的留在原地当" 清河制 鞋厂" 的就业工人外,其余的就分配到通县小五金厂当工人,或分配到清河农场 园林队当园艺工人。 清河农场各分场和各工业单位,除了少数家属工在菜园子里干活儿之外,基 本上没有单身的女职工。因此,清河园林队的未婚女子,就成了一众单身就业职 工们追逐的目标。园林队许多单身女职工的身世历史,一些单身汉们全都门儿清。 他们各人掂掇着自己的身份,各自认定一个或几个目标穷追不舍。为了争风吃醋 而引起的打架斗殴事件,发生了不知道有多少起了。 在园林队的未婚女子中,童玛丽虽然已经相当漂亮了,但还数不上" 第一美 女" 的称号。获得这一美称的,是个叫" 梅桂香" 的姑娘。 她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舞蹈学校毕业,分配到艺术剧院当演员。她身材好, 脸蛋儿长得漂亮,还能歌善舞,是个典型的" 衣服架子" 。但是老天不作美,家 里穷,连棉布的连衣裙,也只能每年添一两件,多了就做不起。上中学的时候, 只能在演出节目的时候在舞台上显示一下自己的美丽,过一过" 臭美" 的瘾。她 虽然长得很美,脑瓜子却像木头一样, 油盐不进。除了会打扮,功课学问上什么 也不会,上高中、考大学肯定没她的份儿。好在她的歌舞是拿手好戏,所以才发 挥自己所长,考上了舞蹈学校,打算以自己的美色做本钱,嫁一个有钱的郎君。 但是刚刚到剧院不多久,还没等她施展" 猎夫" 的绝技,就因为偷了同事的一条 金项链儿而被判处两年徒刑。刑满释放,原单位不要她了,只好到清河园林队来 当园林工。 她长得的确美,不但脸蛋儿红润,鼻正口小,特别是她那两只像水葡萄似的 的双眼皮儿大眼睛,滴溜乱转,如果盯着你看半分钟,脸皮嫩点儿的男人准会被 她看得自惭形秽起来,不得不低下了头去。她名叫" 梅桂香" ,种的又是" 玫瑰 香" ,于是" 园林队的这个" 玫瑰香" ,就在全场单身职工中" 芳名远播" ,每 逢节假日,不用她邀请,就有许多单身职工" 自告奋勇" 地到她的责任区帮她中 耕除草。所有重活儿,都有人" 包圆儿" ,基本上不用她多操心。 搞对象,大都讲究门当户对。就是落到了" 就业" 的地步,这个讲究也还是 要讲。" 玫瑰香" 既然是清河农场第一美女,她择偶的标准当然也不低。开始一 个阶段,她也曾经扬言" 绝不嫁农场的就业职工" 。但是家里给她在北京张罗了 好几个对象,第一人家嫌她" 小偷儿" 的底牌臭,正经人家,都不愿意要这样的 儿媳妇;第二她还在清河农场就业,而且几乎是一辈子的" 终身事业" ,一年中 最多只能回北京" 探亲" 十几天。哪个正经男人,愿意娶一个一年只相聚十几天 的老婆呢?因此,一连见了几个男人,见人家都嫌弃她,她终于有了" 自知之明 " ,打消了在北京找婆家的念头,表示愿意嫁给男就业的,打算" 以场为家" 了。 尽管她" 口风" 松了,但是择偶条件并不降低。第一是年龄不能超过三十岁, 第二是要有一定的文化水平,第三必须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最关键的是第四 条,必须有钱——不是一般的有几千几百,而必须有上万元的存款! 有人说:这样高的择偶标准,别说在清河农场了,就是在北京,也难于如愿 以偿! 但是天下的事情,真是难说得很。既然老天爷生就了这样一个" 奇女子" , 就有另一个" 奇男子" 来和他相配。有一个印度尼西亚回国上大学的华侨,因为 五七年发表了" 中国不民主" 的反动言论,仅仅因为照顾他是华侨子弟,没划他 右派,按" 思想反动" 送劳动教养了。又因为他上的是北京医学院,而且已经是 四年级学生,马上就要毕业了,虽然不是有经验的大夫,也勉强可以算是一个" 有学历的医生" 。赶巧清河农场总场部筹建医院,他就被留在医院当" 教养大夫 " ,解除教养以后,接着当他的就业大夫,几乎连一天体力劳动也没有干过。 因此,他脸色白净,穿一身高级料子的西服,头发梳理得镜光水滑,戴一副 金丝边儿高级眼镜,尽管说的是一口带广东腔的普通话,却也是风度翩翩,在就 业人员中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特别让梅桂香动心的是:这个华侨就业的, 据说有好几万存款! 经人介绍,两人在清河农场的商业中心——五科小饭馆见了面。" 五科" 是 总场行政科,因此行政科所在的地方,就被称为" 五科" 。" 五科" 这个地名, 直到今天出版的" 天津市地图" 上都能找到,可见也是一个大" 居民点" 了。这 个就业大夫拿出一个一万元的活期存款折子和两张各两万元的定期存单来给她看。 于是一个爱美,一个爱钱,两人一拍即合。接下来两人去了一次汉沽,又去了一 次天津,不到一个月,就宣布姻缘前定,天作之合,打报告要求中秋节结婚。而 这桩婚姻的有力黏合剂,则是一张两万元的定期存单,从男方的手上到了女方的 手上。 中秋节前,两人请假去了一趟北京,第一是采购结婚用品,第二是拜见岳父 岳母。梅桂香手里有了钱,嫌自己的家里狭窄,到高级旅馆开了一套最豪华的套 间,一住就是三天;买一块梅花牌手表,当时的价格是五百多,比通常的" 北京 手表" 几乎要贵五倍。高级衣料的春夏秋冬衣服和鞋袜,几乎都买齐了。当然, 岳父岳母家里,也不能太节省;亲戚朋友们,也都得请来聚会相见一番。从北京 回来,那张" 一万元" 的活期存款,只剩下不到五千元了。 回到农场,正好是八月中秋。一场农场前所未有的豪华的结婚典礼和" 大宴 亲友" ,又花去了将近两千元。蜜月期间,两人逢星期节日就到天津" 度假" , 住高级宾馆,吃高级饭馆,没出一个月,活期存款里的钱全部花出去了。花得一 向大方自称" 钱我不在乎" 的华侨新郎官也心疼起来了。他要求新娘子把那两万 块存单取出来省着点儿花,新娘子却说那存单已经交给父母亲保管。换言之,还 得继续花新郎官的存款。小夫妻俩第一次为这件事情吵了架,星期假日也不再到 天津享受去了。 三个月过去,梅桂香终于表示:如果再不拿出钱来,她就提出离婚。新郎官 从梦中醒来,知道这样的新娘子再有十万存款也娶不起,倒是干干脆脆地答应了 离婚的条件:给她的两万存单归女方所有,两人结束夫妻关系。 按照梅桂香的设想,像这样的冤大头,只要再碰见那么一两个,她就" 白手 起家" ,至少可以成为拥有四五万存款的小富姐了。那年月," 万元户" 还是" 稀有品种" ,何况是四五万哪!但是她的" 好名声" 传了出去,第一是农场再没 有这样的华侨富翁了,第二是即便有人趁万儿八千的,看见她这样大手大脚,也 没人敢于问津。不过梅桂香兜儿里揣着两万元,穿的戴的都已经买齐,哪怕倒贴 养小白脸儿,就是十年八年的不嫁人,也够她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了。 事后那个华侨就业大夫悄悄儿对知己的朋友说:" 幸亏我没把我真正的家底 儿都亮出来给她看。要不然,我的损失,可就不是这两三万啦。" 童玛丽是" 梅 桂香" 婚变事件之后来到清河农场的。她一者没有梅桂香那样漂亮,二者又有" 洋鸡" 这样的身份。因此她的择偶条件,倒不像梅桂香那样苛刻,只要家底殷实, 为人正派,能真心实意待她就可以。 在清河农场这种" 和尚庙" 里,来了这样一个" 尤物" ,怎不令光棍儿汉们 垂涎欲滴?难怪有那么多人想娶她,又有那么多人为她而打得头破血流了。 王振春带着小邓往园林队走,一路上经过几个分场,小王都要下车找几个人 来跟着,这才一块儿骑车奔总场部蹬去。将近中午时间,他身后已经有十几个人 跟着了。五科的总场部招待所食堂对外营业,小王安排这十几个人分坐两张桌子, 然后让他们自己点菜。他和小邓乘机去不远处的文教队把信送了。庄队长让他们 下午一上班就去园艺队大门口等着。小王两人回到食堂,和十几个人一块儿又吃 又喝,最后小王站起身来说:" 今天是我介绍这位邓大哥和大伙儿初次见面。我 和邓大哥是好兄弟,往后还请各位兄弟多照应。回去跟没来的哥们儿打声招呼, 有照顾不周的地方,由我姓王的来补这份儿情。今天邓大哥上园艺队来办事儿, 兄弟们给我个面子,有什么事儿冲我说就行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应着:" 王大 哥,您放心!冲您,我们也得领这份儿情。今后要是有人找' 茬巴儿' ,您就言 语一声,保证随叫随到!" 酒足饭饱,这些人推着自行车陆陆续续奔了园艺队大 门口分左右把车支好,蹲在车边候着。 园艺队是清河农场唯一收容女劳教人员的中队,原来女就业的也在教养人员 的大院儿里居住。这两年解教的人多了,就把大院儿围墙外边,原来的几排干部 宿舍收拾出来让这些女就业职工居住。中队就着大院儿那堵墙又砌起三面墙,把 几排房围起来,名义上是为了防止队外男流氓无端骚扰,实际上这些女职工里, 有好些个是卖淫进来的。农场几千名光棍儿是她们的好主顾,所以为了防止她们 继续卖淫,专门设了个门卫,一方面拦阻外来男人任意进队,一方面没有队长批 准禁止那些女人随意外出。 已经调到交通科修路队的尹志奎,刚吃过午饭,就听说西区来了一帮人,奔 园艺队去了。他吃了一惊,因为他也听说过西区有人正在奔童玛丽。这个女人长 得漂亮,能说会唱,也算是园艺队的一朵" 花儿" 。他下决心要把这个" 洋鸡" 弄到手。在东区这几年,他也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仗着家里后妈经常给他点儿 钱花,他用酒肉拢住了一帮人。刘玉宝还是不离左右地给他出主意。他在北京的 " 发小" 哥们儿王吾也继续跟着他。王吾在外边学过几手洋拳,下手又狠又黑。 还有一个叫吴志的人,本是北京郊区的农民,长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只是有 点儿弱智,平时就知道上尹大哥那儿去吃香东西。尹志奎让他去打架,他头一样 经打,几棍子夯在身上没事儿,第二样他只会用手抓人,凭他那两膀牛劲儿,谁 让他抓住一抡,能甩出十几米去。 尹志奎赶忙叫上王吾、吴志和一帮子老跟着他混吃混喝的混子,晃着膀子直 奔园艺队。老远看见园艺队门口蹲着三五个人,还有一个瘦得像麻杆儿一样书生 模样的人站着。尹志奎听说过:奔童玛丽的人像条" 瘦干儿狼" ,估计就是这个 人。尹志奎心里乐得开了花儿,心说:" 这三五个人,还不够吴志一人划拉的呢! " 他琢磨着今天要打断" 瘦干儿狼" 一条腿,看他还敢上这儿奔妞儿不敢。 一干人正走在园艺队门前一片小树林儿旁边,只听树林子里有人喊:" 姓尹 的,大爷我在这儿等着你呢!" 尹志奎闻听一愣:" 怎么这儿还有埋伏的?" 他 立刻伸手拦住众人脚步,站在原地望去,只见一个中等个子块儿挺壮的人正站在 树林边儿上,身后有几个人叉着手站着。 " 哟?这不是王振春吗?几年不见,出息了呀?听说有个打遍西区无敌手的, 原来就是你呀?" 尹志奎这两年就是嘴皮子练得溜,死人能让他说活了。见着小 王,他要先拿话压住小王,想在气势上占上风。小王也不甘示弱:" 姓尹的,这 几年不见,你也长能耐了,不会再拿点心坑人家窝头了吧?你这个' 狈' ,今儿 个带一窝子狼干吗来了?打遍西区我不敢说,打你这样的三五个不费劲儿。怎么 着,画道儿吧,今天你敢不敢跟大爷我练练?" 尹志奎撇着嘴,脸上露着奸笑, 一副悚蔫奸带糗(qi ū秋) 边儿的样子说:" 就你这两下子,用不着我教训你。 吴志,上!" 吴志像个狗熊似的,一件黑棉大衣穿在身上,用一根白麻绳拦腰系 着,迈着44码的两只大苤蓝脚,像机器人似的向小王走过来。小王带着嘲讽的口 气说:" 姓尹的,你小子老毛病还没改,狗掀帘子——全仗一张嘴儿。你煽惑别 人动手,你站在那儿干吗?准备跑吗?想弄他妈这么个酒囊饭袋来挨揍么?也罢, 大爷我先拿他练练手,暖和暖和身子!" 说罢把身上的棉猴儿脱掉,往身后一甩, 扎着架子盯着眼前这个大狗熊。吴志脑子转不过弯儿来,他睁着双眼,两条长胳 膊平伸着,两只大脚" 通——通——" 地往前迈,嘴里嘟囔着:" 我管你什么袋 呢,碰见我全得趴下!" 他只管奔小王而来,因为除了刀子一类铁器他看见会抱 着脑袋跑,一般的木棍他根本不怕,更何况他看小王是空着手的。小王等吴志走 近了,双掌在他眼前一晃,吴志伸手向前来抓,小王身子一闪,往旁边一挪步, 又窜到吴志身后,趁吴志向前扑重心不稳之机,双脚蹦起一米来高向前猛踹在吴 志屁股上。吴志" 哎哟" 一声,双手举着趴倒在地。他正挣扎着往起爬,小王上 去跳起身子,双脚踩在吴志的后心窝儿。只听" 嗷" 地一声叫,吴志趴着不动了。 小王深吐一口气儿,因为这家伙肉厚身沉,不用全身的劲儿踹不倒他。不在他后 心黑一脚,也不能让他老老实实地趴着。他正瞅着地上的吴志,只听树林边有人 急促地喊叫:" 王大哥……" 同时他似乎感到身后有脚步声。他目光斜扫一眼, 果然王吾从背后奔过来,一个直拳冲他后心打过来。他来不及多想,以脚后跟为 轴,身体转了一百八十度,同时又向外迈一步,闪过这一拳,左手顺势一捋,攥 住了王吾的手腕子,借着王吾冲来的劲儿,往怀里一带,同时头一低,弯腰用肩 膀扛王吾的肚子,嘴里一发力:" 嘿——!" 一个大背胯,把王吾从头上扔出三 米多远,让王吾来了个嘴啃泥。吓得尹志奎往后退了几大步,身后那几个打手也 愣住了。看着小王三下五除二干净利索地把吴志、王吾都撂倒了,谁还敢往前凑? 小王见尹志奎想跑,脑子一转,立刻发话:" 姓尹的,你别跑,大爷我也不揍你。 你要是跑,我追到天边儿也饶不了你。" 这句话像一颗钉子一样把尹志奎双脚钉 在地上。他虚张声势地说:" 别忘了,这是在我们东区,我发个话儿就能来上百 儿八十个人。说吧,今天这事你打算怎么了?" 小王轻松地掸掸身上的灰土,接 过身后递来的棉猴,不经意地说:" 告诉你,今天大爷带人来这儿,就是替邓大 哥接人来了。童玛丽是我们邓大哥的媳妇儿。还告诉你,这是我们分场长保的大 媒。不服气你就去叫人。大爷我后边还有援军。咱们今天好好儿玩玩儿,让我也 开开眼,瞧瞧你姓尹的这两年长了多少能耐,也为我那摇煤球儿的大哥长长脸! " 尹志奎气得尖嘴猴儿腮的脸拉得更长了。他心里琢磨:" 这小子这两年嘴皮子 也练出来了。打架咱又没人了,干脆讹那个姓邓的俩钱儿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 他安慰着自己,嘴里" 嘿嘿" 地干笑两声,嘬了一下牙花子说:" 你说的轻巧! 姓童的我奔了一年多了,光钱就花了三四百块。你现在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想把 人接走?接走也行!掏五百块钱来!" 小王听了一笑说:" 行!你小子到底是摇 煤球儿的儿子,一个煤球儿掰两半儿卖!拳头不行想从钱上找?行!这事儿一会 儿当面锣对面鼓,问应了童玛丽再说!" 正在这时候,大门里出工钟敲响了。一 位中年女人站在靠大门的一间屋门口冲院儿里喊:" 下午各小队学习各自的教育 材料!" 全农场只有一个女就业队,所以只好按所犯罪错性质编为右派小队、流 氓盗窃小队,再分为右派组、思想反动组、流氓组、小偷儿组。这时候中间那幢 房的一间屋里出来两个女人,一个长得矮胖,头上的两条粗辫子垂到腰间,穿着 一身黑棉衣;另一位个子比她高一头,身材苗条匀称,一头漆黑的短发齐刷刷地 垂到耳根,上身一件紧身蓝底碎红花儿的小棉袄,下身一件当时很流行的涤纶料 子做的裤子,笔挺的裤线像刀削的一样。那矮胖女人一扭头看见大门外一大堆男 人,不由得眼光一亮,带钩儿的目光在那些男人身上挨个儿扫描,嘴里惊叫着: " 哟,童姐,您瞧大门外头这一帮老爷们儿,跟打狼的一样。两眼尽往我身上寻 摸。还别说,真有两个模样儿说得过去的。嘿!童姐,奔您的那位西区瘦干儿狼 也来了。站他旁边那小子,模样儿还行。有机会您给我张罗张罗。" 站在大门外 的邓玉亭凑近小王耳边说:" 那个高个儿的女人就是童玛丽,旁边那位是跟她住 一屋的赵淑珍。人称' 赵破烂儿' 的就是她。" 说完扬起手冲门里的人招手。 那个童玛丽也看见小邓了,她手掌在胸前轻轻摆动两下,娇滴滴的声音响起 :" 哟,你来了?怎么不进来呀?" 小邓刚抬起腿向前迈步,只见紧靠大门里边 的一间小屋,扭扭捏捏出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女人,只见她叉着腰站在门口,脸 拉得老长,拖着长音儿说:" 嘿——嘿——嘿——!干什么的?色迷瞪眼就往里 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还招手儿呢,翻牌儿了吗?" 小邓吓得后退了一步, 手紧抓住小王的胳膊。这时候小童已经走到门口,听到老女人的话不乐意了。只 见她秀眉微皱,两只丹凤眼怒睁着,射出灼灼逼人的目光,嘴角挂着一丝儿阴冷 的笑意说:" 我说张姐,您这话说给谁听?上这儿找人还要翻牌儿?您把这儿当 什么地方了?是不是瞧我童姑……娘好欺负?是不是的哪号人也来踩一脚?" 她 本来说顺了嘴儿,想说" 姑奶奶" ,但是目光扫到小邓和那些直眉瞪眼看着她的 男人,立刻改口说" 姑娘" 了。她用十足女性的、充满温柔魅力的目光扫视着面 前的男人们,惹得这些男人浑身发热,争先恐后地帮她说话:" 是啊!这老家伙 活腻了吧?当着大伙儿的面,你敢污蔑政府,把园艺队当窑子。" " 拉她去见队 长!" 老女人立刻满脸儿堆着笑,低声下气地说:" 哟——童——小姐,我可不 是冲着您哪!您别挑我的眼儿。我是个大老粗,要多粗有多粗……" 正在这时候, 院子里队部办公室的门拉开,一位梳着卓娅式短发的女人,披着一件黄棉大衣, 站在门前冲这边喊:" 童玛丽!你到队部来一趟!门外边哪个叫邓玉亭的?还有 王振春,也一起过来!" 小童冲小邓一笑:" 玉亭,走,别跟这老婆子一般见识。 她只是条狗!" 说罢嘴里" 哼" 了一声,转身往队部走去。 " 童玛丽!" 女队长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那封信看着,根本没 看面前站着的三个人一眼,神气庄重地问:" 你是不是在跟这个邓玉亭谈恋爱呢? " 小童侧目瞟了一眼手足无措的小邓,没有吭声。女队长不高兴了,目光从信纸 上移过来瞪了小童一眼,声色俱厉地说:"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用假惺惺的, 捏着半拉儿充整个儿,说!是还是不是——!" 小童低着头,像接受审讯的犯人 似的,眼瞧着脚尖儿,声音小得像是怕人家听见一样:" 是——" 女队长粗声大 气地训斥:" 搞对象是一辈子的事儿,不用装腔作势学蚊子叫。刚才那泼妇劲儿 哪去了?你愿意到西区去?" 小童立刻摇摇头。 " 怪了!你跟他搞对象,他是西区的,谈成了你就得跟他上西区,难道还能 把他调到这儿来?" 这时候门外那当过鸨儿的老婆子喊了一声:" 报告!" "进来! " 女队长不耐烦地吼一声。那老婆子点头弯腰走进来,冲女队长一鞠躬,笑着说 :" 报告队长,外边有一个臭小子说是有要紧事儿向您报告。您看是不是让他进 来?" 女队长眉头一皱,上眼皮抬起问:" 哪儿来的?叫什么?" " 交通科修路 队的,叫尹志奎。" " 噢!就是门外站着的那个尖嘴猴儿腮的小子吧?他有什么 事儿?" 老婆子受过尹志奎不少好处。这会儿她得帮姓尹的说话了:" 报告队长, 尹志奎说童玛丽以搞对象为名,骗了他五百块钱。他请队长帮他要回来!" 小童 立刻抬起头来横眉立目地喊:" 他胡说!我根本没跟他搞对象!您瞧他那副德性,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门儿!" 女队长冷眼瞧着小童说:" 没这事儿你急什么? 别把自己看成鲜花儿一朵。你这朵花儿已经开败了!说实话,花过人家的钱没有?! " 小童这一下声音低下来:" 第一次见面,他请我吃了顿饭。饭没吃完,他就提 出来要娶我。我一生气,撂下筷子就走了。后来他老来纠缠,我惹不起他,只好 躲着……" " 好了!别说那么多废话了!那顿饭花了多少钱?" " 不到五十块钱。 " 女队长一听,冷笑着说:" 嗬?这小子真肯下本儿啊!这么着,你要愿意上西 区跟这小子结婚,这五十块钱让他掏出来给那姓尹的。不然你立马儿去借了还给 他!" 小邓迅速从兜儿里拿出五十块钱来递给女队长。女队长打趣他:" 哟?你 倒是急茬儿啊?人家还没表态呢!" 小童心里想了想:" 不跟小邓,往后姓尹的 老来捣乱,日子过不安稳。小邓除了身子骨儿单薄点儿,其它方面还可以。要像 这位姓王的身体那么壮就好了。咳!事事难如人意,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点点 头表示了态度,同时从小邓手里接过钱来,交给老婆子。 看着老婆子出去了,女队长声调缓和一些说:" 话是这么说,你也不用把话 说绝了。队里经过研究,决定派你去西区分场协助他们春节演出京剧。这也是你 的爱好,算出工。——这段时间里,如果你觉得这小子还行,西区也不错,你就 打个结婚报告送来,人就甭回来了。如果不成,过了节你再回来。可有一句话我 不能不说在头里,你可别到了西区,看见那么多男人,眼花心也花了。要是让人 家西区人说咱们园艺队出去的女人都是窑姐儿,回来别说我对你不客气!" 说完 又扭过脸来对小邓、小王说:" 你们俩先回去,明天我找辆汽车,把她送到西区 分场部,交给你们分场长。下边的事儿你们自己办。信上说的其它事,我会当面 答复姚场长的。出门让那帮人赶紧走!堵着我的大门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园艺 队出什么事了呢?" 离开园艺队的路上,小邓不住声地哼着京剧。小王提出要顺 路去劳改队看看余亮,再到交通科修路队看看胡言明。他把小邓交给别人带到离 五八三分场最近的分场,让小邓先走着,他后边赶上来再带着一块儿回去。 五、王守仁暗渡陈仓古人云:" 民以食为天。" 这两年中央高级领导阶层团 结一致地贯彻" 调整、巩固、充实、提高" 八字方针,使全国经济形势包括农业 形势都有了一定程度的好转。老百姓肚子吃得饱了,日子过得舒心,逢年过节就 会带着丰盛的食品,走家串户互祝平安。 眼下刚刚进入腊月,从北京开往山海关的那列站站都停的慢车里,就挤满了 提筐拎蓝的旅客们。车厢里欢声阵阵,笑语连绵,连铁轨发出的有节奏的" 咣咣 " 声,也仿佛是为人们欢悦的心情添加的伴奏。 刘淑英坐在拥挤的车厢里,听着这铁轨的" 咣咣" 撞击声,心里似有一只无 形的手在抓挠着,让她有点儿坐立不安。自从丈夫被铐着手铐押上吉普车那一刻 起,盼着丈夫回来的梦做了好几年了,如今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从丈夫被解除教 养那年起,单位就表示要让她丈夫回来。为此她每个月都要跑两趟丈夫单位的办 公室,找领导催办。就这样,一晃快两年了,前几天领导告诉她:公安局已经批 准了,不过回来之后只能在单位的试验田当农工。淑英没有考虑农工不农工的, 只要一家人能在一块儿过日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知道丈夫要回来的准信儿,淑英反倒坐不住了。她一分钟一分钟、一小时一 小时地盼,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想赶快把这好消息告诉丈夫。 胡慧英也撺掇刘淑英去农场一趟:" 兴许您还能和王老师一块儿回来过节呢? " 而且胡慧英还表示愿意陪她一起走一趟。这让刘淑英又高兴,又感动。于是请 假、买票,两人就一起直奔清河农场来了。 胡慧英愿意陪着刘淑英走这一趟,有她的用心。自从两年前王守仁来到她的 家中之后,这个年轻的王场长每逢回京开会、办事,总要想方设法乘坐慧英卖票 的那辆车。开始的时候,小王是先点头,再搭话,胡慧英只是勉强地应付着。因 为打从父亲、弟弟被公安局抓进去,在她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对公安人员的憎恨感 和恐惧感。在那个年代,这是老百姓普遍存在的心理。可是王守仁如今正管着弟 弟,一种爱护弟弟,让他少受点儿罪的想法在支配着她,又不得不违心地和王守 仁打招呼,并有限地和他说两句话。但是弟弟的提前解除教养,终于改变了她对 王守仁这个公安干部固有的偏见。弟弟探亲假回家来,向她们说起王场长为他定 教养期的事情,跑前跑后去了几趟总场,还到北京找了送胡言明教养的分局查了 档案和当时的办案人员,虽然没有给小胡彻底平反,但让他只呆了半年就解除了 教养,还把他调到条件优裕的交通科去干活儿。从此慧英见着王守仁就先点头了。 而且她发现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渐渐地不知从何时开始,每当慧英下夜班, 王守仁只要在北京,准去总站接她,两人一路走着聊着,直把她送回家,站在门 口还要聊一会儿。到后来慧英几次做梦,总梦见王守仁搂着她亲嘴儿,醒来会羞 得满面通红,但心里还想闭上眼把梦做下去…… 因为刘淑英家和小胡家只隔一条马路,两个不幸家庭的女人,常常在买菜、 上下班的时候碰面。后来胡慧英觉得淑英姐心眼儿好,为人正,有骨气,心里挺 佩服她的。慢慢儿地两人的来往多了起来。胡慧英和王守仁在一起的时候,也曾 经让刘淑英碰上过几次。刘淑英生怕这个涉世不深的姑娘陷入情感的漩涡,会把 自己的前途给毁了,所以也曾劝过胡慧英:" 咱们这种人家,是属于社会最底层 的,不论单位里还是街道上,谁能看得起咱们?尤其咱们家都有被专政的人,公 安人员是执行专政的人,这两种人是水火不能相容的。妹妹你要慎重一些,交朋 友也要找门当户对的才行。" 胡慧英嘴里答应着,可心里王守仁的影子却越来越 深,已经到了每天一上班坐在售票席上,眼睛总要在车内寻摸一下。尤其是车到 了陶然亭附近,她会不由自主地用目光在车上、车下巡睃。汽车到了右安门终点 站,如果没有看见王守仁,她总有一种惘然失落的愁烦从心底升起。春节快到了, 她已经有几个月没见着王守仁了。她是既想见着他,又怕见着他。她心里暗想: " 这就是书上说的爱情吧?" 但想想淑英姐的话,又担心这种令人魂牵梦挂的见 面,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刘淑英刚提了个上农场找王汉的头儿,胡慧英立刻随 声附和,声称正好有几天倒休假,可以一块儿去农场看看弟弟。 王守仁升任总场副场长已经有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来,在全国经济形势大大 好转的前提下,农场的经济形势也还不错。农业连着三年丰收,农场的生产活动 渐渐走入正轨,马上要给所有职工评定农业工人技术等级了。这标志着农场一切 都在正常运转。只是那些小流氓、小偷儿们常常在附近城市惹事儿,闹得钟政委 挨了几次批评,心里很不痛快。好在上头有话:" 肉烂了在锅里" ,农场就是那 口无形的大锅,这些人再怎么折腾,也得烂在这口锅里,甭想出去。 钟政委一直没调走,闹得王守仁不敢常去见钟叔。因为政委见了他,总是把 一肚子火儿对着他撒,闹得他无法应答。为此他也曾问过父亲。王副局长满脸无 奈地说:" 处里已经有好几个副处长了,人家没出什么错儿,怎么调换?只好等 运动吧——" 小王却不以为然:" 安一个工作需要的名义,不就行了?" 老王耐 心地开导儿子:" 那是一种借口,是应付下边人的官面文章。哪个人升迁没有背 景?你以为你真的做了不少成绩,才升为副场长的?笑话!还不是凭我的这张老 脸?" 老王还向儿子透露:趁如今自己这个位子坐得还算稳,得给他安排一次升 迁。一方面,是老钟总也调不过来,免不了会生些怨气,弄不好就会把气儿撒在 儿子身上," 现官不如现管" 嘛,这对儿子的前途的确不利。另一方面,二儿子 已经大学毕业,去了南方工作,将来这个家的社会地位全靠大儿子了,趁现在自 己说话还管用,要找个机会把儿子调回北京来,在局里最吃香的刑侦处,给儿子 安个副处长的位置。基础打好了,儿子就好凭借机会往上升了。还有一个隐在心 底的原因:儿子大了,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局里像他这样五十几岁的人,大都 已经抱上孙子了,他常常看着人家怀里的小孙子发愣,也盼着早一天享受这天伦 之乐。但是劳改农场那种地方,哪个有背景的姑娘乐意去呢?他也曾托过人给儿 子介绍对象,人家女方看了照片倒是能点头,但是一听说是劳改农场的,尽管是 个掌权的副场长,那脑袋也摇个不停。所以老王盘算着:等儿子到了刑侦处,那 里的漂亮姑娘们还不由着他扒拉? 王守仁对父亲的安排当然满意。他认为这是应当的。人活在世上,除了自己, 还不就数妻子儿女最亲了?不为儿子着想还能为谁?只是对父亲总是在他耳边唠 叨搞对象结婚的事儿心里有点儿烦。他心里真的爱上了胡慧英。虽然他知道公安 人员的纪律,对能否和胡慧英这样漂亮的姑娘结婚,不抱太大的希望,但能和她 在一起呆上一会儿,说几句话,他都觉得是一种享受,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在其 中。即使真的不能和她结婚,他也要以她为标准,找一个和她模样相仿的才行。 而且他心里给自己一个宽心丸儿吃:慧英父亲虽然是个右派,但是已经去世了。 人都死了,这个阶级影响还存在吗?她弟弟的档案他后来还是仔细看过的,凭他 干过几年预审的经验判断,这纯粹是一起错案,机会合适了就可以申诉平反的。 慧英本人政治上没问题,或许组织上能放他一马,批准他与胡慧英的婚事。 对于胡慧英是否喜欢他,他也做过试探。认识之初,他利用手里的权力,帮 过她家几次忙,尤其是她弟弟的事儿,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然后小王经常利用 一切机会,制造一种无意中相见的假象,逐渐接近她,让他的影子慢慢渗入她的 心里。到了这个时候,他会突然消踪匿迹一段时间,再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开始 她只是一笑而已,到后来就能见到她眼睛一亮,羞涩的目光不时盯在他身上。他 告诉自己:" 慧英心里有我了!" 刘淑英和胡慧英是中午一点多钟到的农场。胡 言明在交通科修路队工作,就住在总场部附近,所以两人没怎么费事儿就找到了 弟弟的单位。胡言明见姐姐突然来到,先是心里一惊,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后来才知道姐姐是陪着王老师爱人一起来的。 吃过午饭,姐弟俩说了一会儿话,慧英提出能不能给爸爸上坟烧点儿纸,这 一下胡言明可就为难了。刘淑英也提出能不能给她找辆马车,立刻奔往西区分场。 因为两个女人都没出过远门儿,更是第一次到劳改农场来,以为农场也和北京一 样,会有公共汽车,最少也像慧英妈上次来那样,能赶上坐辆顺脚的马车。可现 在她们是在总场,离面粉厂还有几公里远,而且即便到了面粉厂,也不一定就有 往西区去的马车呀。 得知这一情况,刘淑英急得都快哭了。胡言明出去转悠了半天儿也没辙。小 胡心里乱糟糟的,没了主意:" 光嫂子一个人来了还好办,我可以借辆自行车送 您去。可我走了,我姐姐怎么办?" 慧英却不慌不忙地说:" 既然这儿就是总场 部,王场长一定在这儿吧?咱们不如去找找他。他一个副场长,还弄不来一辆汽 车吗?最起码借三辆自行车总没问题吧?" 刘淑英此刻是" 有病乱求医" ,也顾 不得多想,立刻表示同意:" 这个办法好!就借两辆自行车,我和慧英一块儿骑 着去!" 胡言明却不同意:" 这绝对不行!您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这儿是劳 改农场!你们两个女的孤身骑十几里地,遇上坏人怎么办?别说你们俩,就算搭 上我,碰上几个小流氓,麻烦就大了。不行!" 胡言明说着一个劲儿摇头。—— 他这话可不是吓唬谁,不久前真发生过一个单身妇女在半路上被十几个在路边干 活儿的流氓强奸了的事端。 两位女人听了面面相觑,没了主意。过了一会儿,还是慧英提出去找王守仁 :" 他是副场长,我就不信连这点儿事情都办不了?咱们死马当活马治,不试试 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王守仁正巧在办公室,看见心上人似天女下凡般来到这儿, 心里乐得像叫花子捡了个金元宝似的。问明了来意,他立刻眉开眼笑地答应下来 :" 没问题!小事儿一桩。一会儿我叫司机专门送你去西区。" 这话说完,他立 刻觉得不对劲儿,心说:" 慧英是不是也跟着一块儿去?不行!得拦住她,要让 她住总场招待所!" 想到这儿,他故作关心地问:" 慧英,你到这儿干嘛来了? " 慧英故意噘着嘴回答:" 我弟弟在这儿,难道我不能来看看我弟弟吗?还有一 件事儿也想麻烦你一下。" " 哦?还有什么事儿?只要我能办的!" 慧英压低了 声音说:" 我爸爸在这里去世都好几年了,我想请你帮个忙,找个车,让我们姐 弟俩给爸爸上上坟烧点儿纸,你看行吗?" 王守仁听她这话,心里立刻有了主意, 但却装作沉吟的样子说:" 这个——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你今天晚上必须住在 招待所……" 慧英立马儿问:" 为什么?" " 明天我计划去五八幺村检查春节供 应情况,你们姐弟俩可以搭我的车去,到了五八幺村我下来,让司机专门送你们 去坟地,回来把我接上就行了。" 慧英头脑简单,想也没想,立刻表示同意:" 行!" 然后转过脸有点儿歉疚地对淑英说:" 姐,你一个人去行吗?要不我们一 块儿住下,明天让司机把你送过去不就行了?" 王守仁的心" 呼悠" 一下提到了 嗓门儿。刘淑英沉吟着,真想答应她。因为她是陪自己一起来的,万一出了点儿 什么事儿,自己对不住人家。但她看到慧英喜滋滋的样子,再看王守仁一本正经 地安排,她心里想:"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今天得赶到西区去,明天说什么也 得回北京,不能误了后天上班。" 于是她拉过慧英的手,轻轻摩挲着说:" 还是 按王场长的安排,让你弟弟马上送我去西区,明天你们的车从坟地回来,千万别 忘了把我接上。后天我还要上班哪!" 王守仁当然盼着她和小胡都走,但表面文 章不能不做,所以对小胡说:" 你姐姐是来看你的,按说下午应该让你们姐弟俩 多聊聊才是。可是王大嫂急于要去西区,又没有便车,只能有劳你蹬车送他一下 了。你跟你们队长说一声,就说是我同意的。" 小胡答应着刚要走,慧英拦住了 他:" 言明,我跟王场长挺熟的,在这儿说会儿话没关系。你去吧,不过你送到 了要赶紧回来,晚饭还可以和姐姐一起吃。" 王守仁欲擒故纵,半开玩笑地说: " 你是来瞧你弟弟的,可不是来瞧我的呀!不过我可以代劳半天儿。" 慧英让他 这话说得不好意思,脸羞得通红,下死劲儿瞪王守仁一眼,脸上却浮着一丝儿从 心头升起的笑意。胡言明把这些看在眼里,却没当回事儿。他意识到姐姐喜欢王 场长,知道王场长对他和他的家人帮了不少忙,其实也是冲着姐姐来的。不过他 认为在他所接触到的公安干部中,王守仁算是一个好人,心地善良,从不仗势欺 人。如果姐姐找到这么个好对象,对姐姐、对家人、对他都不是坏事,所以他只 是笑笑,拉门出去了。 下午,王守仁一边看着材料,一边和慧英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海聊起来。批 完了公文,他领着慧英到总场花圃转转,又去文教队看排演京剧,最后转到园艺 队的葡萄园。看着总场部环境这么美,慧英不由感叹:" 没想到劳改农场也有这 么美的地方,老百姓想象中的劳改队,就是一片荒无人烟的野地,平房,高墙, 炮楼,电网。哪知道比北京的公园也不差什么。在这儿干活儿的那些女人,可够 有福气的。" 王守仁趁机使出一手试探性的动作:用手指轻轻地在慧英的脑门儿 上点了一下。见对方只是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不高兴的表示,他心里乐了, 嘴里却用教训的口吻说:" 你呀,还跟小孩子一样幼稚。这些女人都是犯了罪错 抓进来的,要不,谁愿意在这里呆着?连我也想早日调回北京去呢!我到这儿来, 不过是拿它当我升迁的一块跳板。" 王守仁估计胡言明从西区回来,天色一定已 经晚了,所以这时候他心中早已经酝酿好的计划开始实施。不等天黑,就从食堂 要来几个好菜,在自己办公室里招待胡慧英。他以主人的身份建议:" 真没想到 能在这儿碰上你,这也算是咱们俩的缘份吧。我心里太高兴了,咱们喝点儿酒, 行吗?" " 我从来不会喝酒……" 慧英推辞着。 " 我们这儿有专为上级领导酿造的原汁葡萄酒,你来一盅尝尝。能喝上这种 原汁儿葡萄酒,也算是你的福气。" 慧英在车队聚会的时候也喝过几口葡萄酒, 那酒甜丝丝儿的,一点儿不辣嘴,所以她就点点头。小王拿来一瓶二锅头,一瓶 农场自酿的葡萄酒,给自己满上一盅,又给慧英倒了一盅,然后举杯说:" 我来 一句祝酒辞吧!" 说完歪着脑袋想了想,笑着说:" 你是我遇到的最美的姑娘, 为你的美丽,干一杯!" 说完手里的酒杯送过去和慧英手里的杯碰了一下,一盅 酒倒进嘴里。 慧英先试着抿了一口,觉着甜酸适中,挺可口的,也就一口饮了这一盅,然 后放下酒盅说:" 我只喝这一盅,喝多了要醉人的。" 王守仁趁慧英喝酒的时候, 往另一只空杯中倒了一点儿白酒,这时候他抓起葡萄酒瓶,迅速地往那只空杯中 倒进红色的葡萄酒,笑着说:" 一杯哪儿成?这么着,我再喝三盅,你把这盅喝 下去,再不让你喝了。" 慧英无奈,只好看着他连饮三盅,自己把这盅兑了白酒 的葡萄酒喝下去。饭还没吃完,慧英觉着头有点儿重,身子发软。她看着小王嗔 怪地说:" 我说不能喝,你非让喝,现在脑袋晕了,怎么办?" 小王不无歉意地 说:" 好,怪我!要不我扶你去招待所休息一下?" 慧英站起身略晃了一下,推 开小王伸过来的手:" 还不至于醉得要人扶,你带我上招待所吧。" 招待所、总 场办公楼和供北京高级首长度假的小白楼,都相距不远。王守仁带着胡慧英走了 一段路,就掏出钥匙打开一扇房门,把慧英往屋里领。慧英醉眼惺忪地看了屋里 一眼,本能地觉得这不是招待所,因为屋里只有一张床,有办公桌,还有电话机 和一个小书架。她一手抓住门框,不肯进去,嘴里断断续续地说:" 这——不是 ——招,招待——所,我不去!" 小王哄着她:" 这是我的宿舍,你先在这儿歇 一会儿,我去找管理员拿招待所的钥匙开门儿!" 慧英还是坚持不进屋,退出来 背靠着墙站着。小王无奈,只好去找管理员要来钥匙,打开招待所的一间房门, 扶慧英进去躺在床上,然后边往外走边说:" 你好好休息吧,我出去了。" 顺手 把门带上。 王守仁回到自己房里,躺在床上反复琢磨定下的计划。他原想把慧英哄到自 己房内,先用言语撩拨她的春心,然后……,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哑然一笑。只是 现在情况变了,慧英那女人警觉的本能,使他的原计划破灭了。但他仍然抱着一 线希望。因为招待所房门钥匙在他手里,现在他只是等待,一是等待胡言明来找 姐姐,他要把他打发走,二是等待胡慧英睡着了,可以溜进她的屋。他也做好了 失败的心理准备,一旦动手慧英不从,也就算了。不要在升迁的节骨眼儿上出事 儿。万一慧英从门里边把门插上,用钥匙打不开门,他也会死了这条心,只当什 么都没发生过。他心里对自己说:" 一切看缘份吧!" 冬天天黑得早,胡言明把 刘淑英送到了西区,帮她找到了丈夫,说不了几句话,正赶上开饭时间,他也知 道赶回东区来很可能吃不上饭,只好就在王汉那里吃了晚饭,直到天断黑了之后 才回来找姐姐。王守仁还在办公室里,对他说:" 你姐姐说累了,想早点儿休息, 已经去招待所了。要不要去敲门叫醒她?" 小胡迟疑了一下,说:" 那就算了, 让她休息吧。她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儿,明天还要上西区呢。" 小王就坡下驴:" 也行,你也早点儿休息,顺便买点儿黄草纸,明天上坟地现找可来不及。" 王守 仁回到自己宿舍,像有神经病似的,躺一会儿,坐起来,又在屋里来回踱步,一 种既神秘又紧张的心情控制着他。毕竟这是他几年来梦寐以求的时刻到来了,即 将和自己眷爱的姑娘单独相处于一室,甚至发生肉体接触的强烈欲望,让他坐立 不安,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个念头不住地在脑海里交叉映现:" 她会不会拒绝我? 会不会把门插上了?……" 王守仁心里慌乱得有点儿六神无主,好不容易熬到夜 色渐深,皎洁的月亮,把银白色的柔光洒向大地。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招待所,在 房子前面窗外的一片树木草地上,像往日一样散步,同时格外有神的目光,仔细 地在房子四周搜索着,一直到确信无人在附近活动,这才轻轻走到慧英住的房子 窗户前,屏住呼吸,借着银色月光向内觑探一眼。只见慧英把衣服搭在床边的椅 子上,已经熟睡了。温柔似水明亮如霜的月光抚摸着她红润的脸蛋儿,映入小王 眼帘中,恰似一幅逼真的" 美女春睡图" 。小王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也感到一 股熊熊烈火从心底腾起。他使劲儿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装作若无其事 的样子走回自己的宿舍,同时心里叨念着:" 老天爷帮忙,房门千万别闩!" — —他知道,招待所的门虽然是弹子锁,但同时有一个铁制的插销。 在自己房里,小王心里充满着矛盾,两个声音在脑海里打架。一个弱音说: " 万一调到北京,当了副处长,老爷子不同意我和慧英结婚怎么办?后果不堪设 想啊。" 一个强音立刻反驳过来:" 怕什么,老爷子是副局长!谁敢怎么着我? 事在人为,缘份到了,一切会迎刃而解的!" 经过几个回合的交锋,最后强音胜 了。小王咬咬牙心一横:" 干!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车到山前必有路!" 心定 下来,他把身上穿的厚衣服全脱下来,内穿背心裤衩,外面只罩一件单衣。虽说 是腊月天气,他心里那股欲火早把身上烧得暖融融的。他披上一件大衣,轻轻拉 开房门,手拿着钥匙,蹑手蹑脚蹭到慧英住的房门前,像做贼一样四下打量一番, 然后深吸一口气,憋住呼吸,一只手摸寻着房门的锁孔,一手持钥匙往锁孔里捅。 但是他的手竟哆嗦得捅不进钥匙去。他用左手攥住右手的手腕子,才把钥匙捅了 进去,轻轻一转,同时一只手拉着门把手小心地一推,他心里惊喜地差点儿叫出 声儿来:" 呀!门没闩!" 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心反而镇定下来了。他轻抬脚蹭 进门里,反手一寸一寸地把门推上,还摸索着把门插销插上,然后弯着腰挪着步 走近慧英床前…… 慧英喝了几口酒,在醉态之中睡得格外香甜。这样的场合,这样的相遇,让 她又一次进入那个时常做的梦境中:在一片璀璨似锦的花圃中,在温暖的阳光下, 他和王守仁两人在如茵的草地上互相拥抱着,唧唧哝哝地说着情话,恍惚迷离中, 她感到王守仁轻轻地替她解开了内衣的扣子,又除下了胸罩,接着一只柔软的大 手在她富有弹性的乳房上温柔地揉着,还捏着她的乳头轻轻地搓捻着。一种从来 没有体味到过的舒心惬意从心底里涌起,她感到害羞,但又不希望那只手离开, 反而不自觉地伸手把王守仁搂抱得更紧了。她心里说不出的紧张,又感到从来没 有过的幸福与舒坦,隐约中觉得自己的内裤也被王守仁解开了,王守仁的另一只 手竟直向那神秘的三角地带伸去…… 直到一阵钻心般的疼痛从下身传来,终于把她从恍惚迷离的梦境中惊醒,似 乎感到王守仁就压在她的身上,轻微的喘息声就在自己耳边响起。她心里一惊, 睁大眼睛一看:" 啊?王场长?你——" 话没出口,王守仁嘴唇对着慧英的嘴唇 狂吻起来,双手继续在慧英那颤巍巍的、充满女性魅力的乳房上乱摸。慧英的嘴 被小王堵着,一条乱窜的舌头在她口腔里吸吮着。她感到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滋味,那种令人心醉的男人身上的气味,冲鼻而入,尤其她那两只柔软的乳房在 异性一双神奇的手揉搓之下,从她心里产生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渐渐全身似过电 一样,又麻又痒,小肚子下面有一种仿佛痉挛的抽动,两条大腿不由得扭动起来。 男人和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一切理智全抛向九霄云外,心里只剩下对性爱的渴求 了。慧英双手紧抱着王守仁的肩膀,身上的被子已经全被踢到了床下。慧英的矜 持和羞涩,终于在如潮的欲火中烧光了,她一双火辣辣的渴求的目光,死盯在小 王涨红了的脸上,两手不由自主地把心上的白马王子搂得更紧了。不一会儿,王 守仁停止了狂吻,在慧英的耳边轻轻地说:" 慧英,原谅我,我实在太爱你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我一定要娶你……" 汽车直接开到五八六坟地旁边,王守仁善解人意地赶紧下车,拉开车门轻轻 扶了一把下身有些疼痛走路不太自然的胡慧英。出了有些暗的车厢,胡言明才看 到姐驵脸上一副凄楚的面容,两只眼圈儿红红的。他关心地问:" 姐,你怎么了? 不舒服吗?" 慧英那略显苍白的脸颊罩上了两朵红晕。王守仁连忙遮掩着:" 她 想起父亲,哭了好一阵儿,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劝住……" 昨天晚上" 云雨" 一过, 理智复位了,慧英的眼泪似雨滴般落下来。王守仁那一阵儿亢奋状态过去了,也 浑身酸软,任慧英的脸贴在自己脸上,她那火热的泪水也不住地落在他脸上。他 安慰慧英说:" 等我调动的手续办完了,就跟我爸爸提结婚的事儿。你放心!咱 俩有了这种关系,你就是我妻子了。我一定娶你!" 慧英却没有那份儿自信。她 既然已经把贞操给了他,当然应当做他的妻子。但是活生生的社会现实能让她如 愿吗?她有点儿不敢想往后的事情。所以尽管小王一直在哄着她,她仍然落了大 半夜眼泪。王守仁说的" 事在人为" 也好,用" 生米煮成熟饭" 来逼父母就范也 好,慧英都是将信将疑。最后只有自己宽慰自己:" 事情已经做了,后悔药是没 有的,只有咬住牙关往前走,听天由命吧。" 姐弟俩还是第一次到父亲的坟地来 祭扫。方圆几十亩的荒地上,遍布着大小坟包。不少坟包已经快夷为平地了。姐 弟俩在坟地上转了个遍,也没有看到一块木牌牌。在汽车上,慧英还幻想着,凭 她跟王守仁的这层关系,应该能够争取到把父亲的尸骨运回北京安葬,现在竟连 父亲的坟头儿都找不见…… 慧英坐在地边痛哭起来。王守仁只好劝慰她:" 当初交代过,让他们在每个 坟头上插个木牌,写上死者姓名、籍贯。后来木牌供不上了,改为立块砖头,用 墨笔写上人名。那几年死人不少,这儿也成了乱坟岗子,连一块砖头都看不见了。 还有那缺了八辈子德的人,拿坟头上的木牌去点火取暖,把木牌都烧光了。再说, 就是有木牌子也没办法。你不知道,那两年冬天死的人太多,大冬天儿的没法儿 现挖坑,一个坑里埋五六个、十几个人的事情都有的。即便有标志,一个坑里一 大堆骨头架子,你知道哪个是你父亲的尸骨?依我看,你们姐弟俩找个空地儿, 烧点儿纸,磕个头,就算尽到你们孝女、孝男的一片心了……" 回去的时候,把刘淑英捎带接上车,慧英性急地问:" 淑英姐,王老师不回 去吗!" 淑英瞅了王场长一眼,叹了口气说:" 没法子,老王这个人是个' 蔫儿 倔' 的脾气。调令的确到了分场,可他却咬住了跟我说人是有感情的,调回去的 事儿不在乎这一天半天儿,分场正让他主持排演京剧。他一走,这台戏怎么唱? 还说要跟在一起共患难的一些朋友们一块儿过最后一个春节,热热闹闹地乐一乐。 他原打算开春之后还要搞水稻插秧田的,是我死说活说,这才答应过了节抓紧把 插秧田技术要求编写出来,争取正月十五以前回北京。唉,我真是命苦,为这老 的小的,把心都操碎了……" 汽车直接把两个女人送到火车站,赶那趟从山海关 来的慢车返回北京。 从下了汽车起,淑英就一直打量着慧英。因为在汽车上她就发现慧英和王场 长两人说话的口气有了变化。俩人" 慧英" 、" 守仁" 地叫着,而且一下汽车, 淑英注意到慧英走路有点儿" 哈巴腿" ,每迈一步嘴角都会不自然地轻微咧一下。 她是过来之人,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她觉着这两人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儿。她 把胡言明叫到一块儿去买票,顺便问他昨天晚上慧英住在哪里?今天又有什么异 常举动?小胡没有这么细心,只是把实情告诉了刘淑英。刘淑英心里就猜了个八 九不离十了。 到了火车上,在刘淑英的再三追问之下,慧英才羞怯地把昨晚发生的事儿, 简单地说出来,听得淑英眼泪在眼圈儿里直转,好半天儿没说话。 快到北京了,她拉着慧英的手语重心长地说:" 傻妹妹,姐姐不该让你陪着 来。是姐姐害了你了。姐姐这话说了搁在这儿,往后这苦哇——有你受的了—— 记住!有什么难事儿,找姐姐去,啊?——" 【阿印简评】这一章,一开头就写劳改农场干部们的苦恼。 劳改农场生活苦,不但两劳分子和就业人员苦,当干部的也苦。在这里,不 仅当" 职工" 的没有工人的待遇,当干部的也不如在" 城里" 当干部舒服。 到了劳改农场,什么" 祖国" 、" 前途" 、" 为人民服务" 之类的" 理想" 和" 豪言壮语" ,都不大起作用。这里的人大都" 现实" 得很,对那些虚无飘渺 的抽象的东西,大都不感兴趣,能吸引" 就业职工" 的,只是" 喝酒、吃肉、玩 儿女人" ;能吸引干部、队长们的,第一是" 回北京" ,第二是提级涨工资。 自古以来,被强制劳动的奴隶们从来就没有过" 劳动积极性" ,被宣布为没 有期限的" 就业职工" 虽然不是奴隶,但是在强制劳动的前提下,也具有" 厌恶 劳动" 、" 破坏工具" 、" 怠工" 、" 逃亡" 等等奴隶特性。 因此,如何提高这些人的劳动积极性,就成了当时劳改农场的一大难题。 当时应运而生的" 抢分制" ,是不是真是" 李贵良" 这个人发明的,我不知 道。估计本书所写的" 李贵良" ,也是一个创造出来的人物。但是他发明出来的 这个" 抢分制" ,那时候却的确在北京市所属的所有的劳改农场中以" 多劳多得 " 为号召作为先进经验推广过,并且无一例外地遭到了劳改就业人员的交喙痛骂, 最后取消了。 所谓" 抢分制" ,简单地说,就是以中队为单位,从全体" 就业人员" 的工 资总额中抽出30% 来作为" 机动工资" ,每个人只要完成劳动定额,就发工资的 70% ,超额部分,每天评分儿入账。到了月底,用总工资的30% 除以全中队的总 工分,就是一个工分的分儿值。各人根据自己的工分数乘以工分值,就是每一个 人当月所" 抢" 到的这部分工资。这个制度的主要特点,第一是中队的总支出没 有增加一分钱,但是在" 工分高所得也高" 的刺激下,的确有相当一部分不明底 细的人劳动积极性大大提高了;第二是体力差、抢不到劳动工分的人,也能够得 到70% 的基本工资,至少不影响最低生活。 于是,在北京市所属的劳改单位中,的确曾经有一个短时间内掀起过空前的 " 劳动热情" ,有的人早上带几个馒头到工地,中午也不休息,冒着酷暑严寒拼 命干活儿,到了月底一算账,一个二级工本应该拿36.5元工资,由于抢分儿胜利, 居然有人拿到四五十元的。 但是没过多久,这个西洋景就被" 眼明" 的人拆穿了。因为这不是真正的" 多劳多得" ,干得越多,工分儿值越低,大家都不干,工分儿值倒高了。大家明 白过来,算一算支出近一倍的体力,所得到的并不是多一倍工资,而是仅仅多五 六元、七八元。这样算下来,支出的劳动就太" 不值钱" 了。 这个" 抢分儿" 制工资,在劳改单位实行了大约近两年时间,终于在大家的 一致强烈反对声中取消了。 在恒河沙数的右派言论中," 反苏" 也是十分厉害的一条。当然,有许多是 被" 理论家" 和" 积极分子" 无限上纲的" 分析" 出来的,有的简直就是笑话。 例如关于中国文字改革采用什么字母好,说斯拉夫字母不如拉丁字母清晰易辩的, 居然也被扣上" 反苏" 的帽子。说斯大林肃反扩大化而被打成右派的,那就更多 了。其中关于苏联红军出兵东北打败日本关东军之后因奸淫妇女和拆走当地的工 业设备而在老百姓心目中留下的印象,见仁见智,说法不同。当然,凡是说苏联 红军坏话的人,最后都戴上了" 右" 字桂冠。我这里无意分辩,只说一件事情: 苏联在经历了多年的抗战以后,大部分城市被被毁了,物资和设备极端缺乏;在 两亿人口中,青壮年男子几乎都已经上了前线,而且伤亡量极大。出兵东北的红 军中,有许多竟是在服刑中的囚犯。一支由囚犯组成的队伍,其军风纪如何,可 想而知…… 这一章,作者用" 闲笔" 写出了清河农场园林队女就业的一个侧影。物以稀 为贵,这里缺少的就是女人,未婚的女人更少。因此是个女人,就都是可居的奇 货,更何况像" 玫瑰香" 那样的漂亮妞儿了。这里,也让读者见识一下清河农场 的男流氓是怎么" 奔圈子" 的。为了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的事情,在这里可不算 什么新鲜事儿。可以这样说,今天如果不是王振春发挥他的人缘儿优势,带了一 帮" 哥儿们兄弟" 去" 助威" ,邓玉亭根本就别想" 全身而退" 。 有人会问:在公安局管辖下的清河农场,既然是专政机关,怎么容许流氓势 力恶性膨胀?仔细想来,这个根子,其实还是出在队长们的纵容上。世界上任何 一个国家,都有" 用犯人管犯人" 的措施。说是" 措施" ,其实也是无可奈何。 在监狱或劳改单位中,一二百个犯人,只有几个队长,而且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 时和犯人呆在一起,因此必须在犯人中挑选几个既有头脑、又有体力的人来当" 积极分子" ,第一要在队长不在的时候能" 镇" 得住犯人们,第二还要随时随地 监视这些犯人们,把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反映上来。在中国的劳改单位, 这种差事队长们都喜欢挑选流氓来担任。第一他们有利索的舌头,又有粗壮的" 胳膊根儿" ,能说又能打;第二根据" 阶级立场和路线" ,他们属于" 人民内部 矛盾" ,是" 依靠的力量" ,即便出了点儿小问题,队长们也不至于犯政治性的 " 立场" 错误。因此,劳改农场中,一般都是流氓们的天下,是无产阶级的流氓 分子在专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们的政。这些" 劳改积极分子" 们得到队长的包庇甚 至支持,于是他们在社会上的那些恶习,不可避免地就在专政机关的劳改农场得 到发扬光大了。——当然,也有一些胆大的队长敢于起用右派分子做积极分子。 一般说来,凡是起用政治犯当" 积极分子" 的,这个中队的" 正气" 就能够抑制 住流氓们的邪气," 局面" 相对低安定一些。 这些情况,基层的队长们其实全都心知肚明,而在北京坐办公室的干部们却 不一定都知道。1960年我碰到北京市公安局第五处( 劳改管理处) 的一个干事, 说起我亲眼所见的劳改农场的这些情况,他就不大相信,还问我:" 真有这样的 事情么?是不是你编的故事啊!" 本书不是回忆录,而是小说,因此所写的故事, 并不是" 真人真事" ,但是大部分人物,应该都是" 有所本" 的,也就是用文学 的手法,把许多个" 典型人物" ,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由于这个故事本身的特 殊性,关于它的地理背景,却无法" 虚化" ,也无法另外" 创造" 一个场地。因 此,北京市最著名的劳改农场" 清河农场" ,就赫然出现在小说里。 描写清河农场的小偷儿流氓、右派分子、思想反动分子,都有许多典型人物, 甚至管教干部们,也有许多典型人物可资参考。独有对于农场的领导干部,因为 这个层次的人数很少,当年在清河农场劳改过的人,对场长、政委的姓名都很熟 悉。如今小说里出现的王守仁,分明是一个" 创造" 出来的人物,而且给他定位 为" 副场长" 。如果这个副场长自始至终都是光辉伟大的,当然不会有人出来" 对号入座" ;即便有人出来,争的也是" 光辉业绩" 。现在这个王守仁,在整部 小说中,虽然不是坏人,但的确是个有犯有这样那样小错误的人。本章就写了他 如何利用职权,奸污教养分子家属这样一个故事。 在全国的劳改农场中,管教干部奸污犯人或教养分子家属这样的事情,不说 很多,至少也是有的。如果" 虚化" 地写,不会有什么问题。就好像在建设兵团 一样,奸污女知青的干部,也不是没有。我就在清河农场见过一个从建设兵团送 来的奸污女知青80多人的兵团干部。仅仅因为他是个经过长征的老红军,反正年 纪也老了,就免其一死,一撸到底,送到清河农场来当" 就业人员" ,让他负责 看管" 严管队" 的大门。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清河农场当年真有这样一个" 副场 长" 有过这样的" 风流韵事" ,人家找上门来,这可怎么办? 当然,最终解释,只能说" 这是一部小说" 。在世界文学史中,指明某单位 某职务的作品也不少。例如日本影片《金环蚀》,写的就是日本的内阁首相,而 且这个首相的形象并不怎么光辉伟大。这可是在任何一个历史时代中,都只是" 孤家寡人" 独一个,不能用" 副职" 来搪塞的。在人家国家,连杜撰一个首相都 可以,照我想,在咱们国家,杜撰一个小小的劳改农场" 副场长" ,也应该放宽 尺度,应该得到允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