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撑死胆大的 一、海阔天空任鸟飞童玛丽到了西区分场,真好似" 龙入大海虎归山" ,甭 提心里有多舒坦了。 她在园艺队,别说外边那些臭流氓隔三差五地要上门来纠缠胡闹,出了大门, 因为她有" 洋鸡" 这样的身份,他们甚至敢动手动脚,特别烦心。就是在队里, 那些女人也是鸡蛋里挑骨头,千方百计找茬儿欺负她。长得丑点儿的女人,骂她 成天擦胭脂抹粉,勾引男人找棍儿捅;一些女右派则骂她是" 洋鸡" ,看不起她, 根本不跟她来往;就连女小偷儿们也看不起她,觉得小偷儿要比" 洋鸡" 高好几 个档次,踩乎她是" 卖肉的" ,说些" 两腿一翘,洋钱就到……" 之类的顺口溜。 甚至连队长也瞧她不顺眼,嫌她总招来一帮流氓争风吃醋,打架闹事,好像她长 得漂亮就是一种罪过一样。 如今到了西区分场,不论男女,见着她都一口一个" 童姐" 地叫。京剧班排 戏,只要她一张嘴,拍巴掌叫好的声音不断。姚场长专门安排一间招待室让她住。 她一个单身女人不便于到食堂去打饭,职工灶的炊事员就每天三顿轮着班儿地给 她送饭。她成了众人的" 眼靶子" 。不论在哪儿出现,都会有无数双眼睛死盯着 她。连干部的老婆们都私下议论:" 这娘们儿怎么长的?女人身上那些美的地方 全长到她身上了,真跟画儿上画的一样。" 她是个在风月场上" 久经沧桑" 的老 将,对那些男人射过来的目光,她都能读懂:有欣赏的,有仰慕的,有过眼儿色 的,有淫欲的……不论哪种内涵的目光,她全都坦然接受,而且愿意永远接受。 所以她决定打结婚报告,和邓玉亭结婚,把自己留在这众目关注的优美氛围之中。 但是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位众人瞩目的美女,竟会有不少难言的痛苦隐在心 中。每当夜深人去之后,想到这些苦处,她会无声地落着泪,甚至用拳头砸自己 的脑袋,心里似有万把钢刀在割,无数虫子在咬…… 她出生于一个小业主的家庭。父亲是一个小电料行的老板兼工人——反正电 料行里就他一个人,老板伙计都是他。母亲是在父亲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从交际 场上退下来嫁给她父亲的。她父亲趁北平被围,房价猛跌的时候买下了一所小宅 院,一家三口倒也过得挺舒心的。母亲只生了她这么一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 平时出入戏院总带着她,所以她从小耳濡目染地学了不少京剧唱段。她相貌长得 特别喜人,不少票友主张送她去戏校学戏,将来一定会唱红半个中国。但父母怕 她受不了那份儿苦,所以没往" 科班" 里送。 无奈好景不长,解放后,先是" 三反" 、" 五反" 、" 合作社" ,最后来一 个" 公私合营" ,从此父亲的电料行就姓了共,合并到五金交电公司,当一名站 柜台的售货员。没两年,父亲年老体衰,告了个病退,家里生活从此一落千丈, 每月只靠父亲几十块钱退休金和出租一部分房子的租金过日子。 小童念到了初中毕业,再也无法念下去了。就到酒仙桥北京电子管厂当学徒 工。工友中有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姑娘和她认识了,从此经常带她去舞厅跳舞, 又认识了一个某国代办处的外国人。那个大鼻子豪爽得很,只要她陪他喝一杯甜 酒,跳一支舞,三五十块钱就到手了。她当学徒,一个月只有十八块钱,这可等 于她一个月工资的好几倍呀!但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一次大鼻子往甜酒中搀威 士忌,把她灌醉,塞到汽车里拉到公寓去把她奸污了。从此她就破罐子破摔,成 天不上班,在一堆外国人中混。后来认识了一位苏联工程师,那人常把她塞到汽 车后备箱里,带进公寓一住就是好几天。最后被公安局截获,那位苏联大鼻子是 专家,自然" 无罪" 放人,她可就以" 洋鸡" 的身份进了劳改农场了。 想起这些往事,她真恨爹妈当初没把她送去学戏。就凭她的嗓子、扮相,一 定能唱红了。那时候吃香的喝辣的,有多滋润?就算进了劳改农场,科班出身的 演员也不用干活儿,像赵慧娟那样,该有多美?她虽然也能够唱几句,但不过是 " 业余" 的水平,搞搞" 文娱活动" 倒是挺" 拔尖儿" 的,进剧班却又不够格。 这就叫" 高不成低不就" 。在园艺队教养、当职工受的那些苦、那些气,她不愿 多想了。反正自己从此要留在西区,永远和园艺队的那些人" 拜拜" 了。 但是在分场的这些日子,她心里却产生了比以前所受的苦更深重的痛楚。 邓玉亭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只是身体单薄得像根秫秸杆儿一样。当初一见面, 她就担心跟这个人结婚,床上的事儿怕是不尽人意。到了西区分场,有心嫁给他 之后,她就要亲自试一试小邓的本事到底行不行。结果令她大失所望。第一次上 床,小邓光是看见她那耸动的乳房和雪白的大腿,竟连裤子都没来得及脱就" 给 " 了,恨得她真想咬他一口。她想:也许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女人的缘故吧。后来 几次,也都是插进阴道抽拉几下就" 给" 。看着他那床上败将的狠狈相,她真想 一脚把他踹下床去。她心里奇怪:"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正是最棒的时候,怎么 会是个悚蛋包!" 看着他那又短又细的家伙,她不由得想起那几个大鼻子来:" 那才真叫男人嘛!" 这使她不由得想起了王振春。自从跟小王第一天排《芦荡火 种》,他的嗓子清亮,扮相英俊,跟自己唱一个调门儿一点儿不吃劲儿。从此她 心里就有了王振春。她也曾起过一个歪念:如果王振春愿意娶她,她就豁出去落 个" 水性杨花" 的骂名,跟着他算了。反正她那段" 洋鸡" 的历史,已经告诉人 们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只要自己下半辈子过得舒心,对她来说,一切都无所谓 了。 她先用介绍对象为名试探小王:" 小王,像你这样文武双全的小伙子,在我 们园艺队还不是横划拉?告诉姐姐,看上哪个妞儿了?姐姐一准给你奔过来!" 这话说得太直了,小王真有点儿不好意思搭话。小童接着说:" 想找什么样儿的? 像姐姐我这样儿的行吗?" 小童再三地逼问,让小王不得不答话了:" 像姐姐您 这样的美貌天仙,我可配不上。您跟邓大哥是金童玉女下凡,天生一对儿,地造 一双。您还不知道我这个人,父母双亡,无亲无故。每月三百五十大毛还不够我 一个人糊嘴的,再说我还小呢。过两年,少不了要麻烦童姐姐帮忙给寻摸一个。 " " 你还小?不小了哟——" 说着话,她那带钩儿的目光瞟了小王一眼,又顺势 扫了一下他的下身。在她眼里,王振春文能说善侃,中专生,坐一块儿聊大天儿, 侃一个小时不带重样儿的。论武的,摔跤打拳样样会,在农场也算赫赫有名的人 物,还唱得一嗓子好老生。这样的筋骨,这样的底气,下边那个东西一准儿棒, 跟他上床准保" 一杆儿亮" 。但是对她的眉目传情和言语勾引,小王竟无动于衷。 这让小童心里恨得直叫" 冤家" 。万般无奈,她只好求其次:先嫁给那个" 窝囊 废" ,以求能有机会跟王振春在一起,等以后到了夏天,男女都穿得最少最薄的 时候,找个机会,把这身白肉往他眼前一亮,不信他就是柳下惠再世! 打定了这个主意,童玛丽立刻写了结婚报告,很快获得批准。到了腊月二十 三祭灶的日子,分场给了他们三天假,邓玉亭和童玛丽一块儿回北京,拜见了双 方长辈,购买一些衣物,准备春节办喜事儿。小邓向姚场长提出节后还回五八四 村二中队,姚场长也同意了。 小邓立刻请一帮右派朋友帮忙粉刷洞房,搭炉砌灶。他之所以要调回二中队, 也是因为看见小童和王振春热乎得有点儿过头,自己各方面都比不上小王,小童 又是那么个底子。干脆远离是非之地,大家还是好朋友。再说小邓是个舞文弄墨 的才子,二中队右派朋友多,文化氛围浓,婚礼一定会办得有声有色,往后跟着 这些有文化修养的人交往多了,小童也许会熏陶成一个守妇道的女人…… 五六十年代到过北京的外地人,对北京印象最深的应该是北京那经过元、明、 清、民国几个朝代繁衍发展而成的胡同。外地人只要离开那宽敞笔直的马路," 误入" 胡同,他就会被这曲折蜿蜒,长短套接,宽窄交错的胡同给转迷糊了。少 不了不停地向胡同里的居民打听道儿。常常转一上午没离开数百平方米的一堆儿 胡同,仿佛走进了神奇的迷宫似的。即便进入九十年代,北京已经陆续拆除了不 少危陋的民房和狭窄的胡同,但余留的胡同群,仍是外地人望而却步的地方。即 使是北京人,南城的到北城办事,也免不了四处打听,弄不好也得晕头转向。所 以一些精明的号称" 胡同串子" 的北京人,就拾掇出一辆仿古的三轮车来,打着 " 胡同旅游" 的招牌,拉着外地乃至外国人大小胡同乱转,吃起" 胡同文化" 的 饭来。 不说幽燕辽金这些太古老的年代了,自元朝开始,北京就做了好几个朝代的 首都,早已经是一国的政治文化中心了。这就造成了五城九门儿胡同里居民的身 份和居住条件的大相径庭,形成了东城多官宦,西城尽商贾,南城北城皆贫民的 居住格局。进而出现东、西城多为大、中、小四合院儿,南、北城大小杂居院落 的建筑风格,也就创造了闻名中外的" 四合院儿" 文化。 这里是东城一所典型的" 中等四合院儿" 。这家住宅的主人,就是邓玉亭的 爷爷邓绍亭。四合院儿分前后院儿,前院儿是爷爷开的" 福春堂" 中医诊所,坐 北朝南的五间房;中间三间正房中,两间是" 候诊室" ,一间是爷爷的诊疗室。 靠门道和最东头的两间耳房,分别是" 针炙室" 和堆放杂物的" 储藏室" 。院子 里一色儿的青砖墁地,是典型的" 雨过天晴院地干" 的建筑风格。东西两边是带 廊子的厢房,各有三间,东房是厨房和饭堂,西边三间是爷爷居住的卧室和书房。 南房和院墙之间有个过道通往后院儿,南房是冲后院儿开门的,住着爷爷的女儿、 女婿。西房、东房是爷爷的外孙子、外孙女住的。这套四合院儿的所有建筑结构 都是磨砖对缝的。所有屋内也是灰色的方砖墁地。所有住人的房子都是一水儿的 " 上支下摘" 的窗户。如今作为" 诊疗" 用的房子,已经换上明亮的大玻璃窗了。 这个四合院儿,是爷爷唯一的儿子邓玉亭的爸爸邓贤用十五条金子购买的。那是 在锦州大战之后,邓贤在国民党军队中任军需处长的时候,随军调动路过北京购 买的。房契上写的是邓绍亭的名字,随后邓贤夫妇随军南下,就一去无踪影了。 爷爷说:曾有人捎信儿来,说邓贤夫妇已经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了。 邓绍亭看见孙子带来一位眉眼俊俏的姑娘,乐得他不住地捋着如霜似雪的胡 子,两只略显混浊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孙媳妇儿登门,乐得不知让年过七旬 的老人说什么好了。女儿在身边把一个红纸包在桌下偷偷儿递给老爷子,冲童玛 丽一努嘴儿,小声儿说:" 爸,见面礼!" 老爷子这才收起笑脸,轻声问:" 多 少?" " 五百。" 老爷子眼睛立刻睁大了,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再加五百! " 女儿手捏着红包儿,略迟疑一下,扫了一眼父亲那坚毅的面容,没再说什么, 就转身出屋去取钱。 爷爷跟小邓解释说:" 我老了,已经是棺材瓤子了。这个家如今由你姑姑掌 管。不过按咱们邓家祖辈儿的规矩,这个家早晚是你的。你是邓家四代单传的孙 子,这房产也是你爸爸生前购买的。现在爷爷只对你们一个要求,尽快让爷爷看 见第五代的邓家传人。爷爷就可以闭眼去阴间见你父母了。" 前面说过,北京的 南城,多为大杂院儿的居住格局,即便有一些四合院儿,也早就因为房主人生活 拮据,或零星出售,或按屋出租,演变成杂居的四合院儿了。 童玛丽的家就是这样。她家住在樱桃斜街的中部,街门在整个建筑群的东南 角,两扇对开的黑漆木门。进门之后是一条五米长的" 过道儿" ,出了过道儿就 是一个长条形的小四合院儿,正房三间,一明两暗,是童玛丽父母居住,东西厢 房和南房各两间,分别租给三家人居住,正房旁边有一狭长过道儿,通往后院儿。 这里同前院儿的建筑格局相同,分别租给三户人家居住。院子里都是青砖墁的" 十字甬道" ,砖下有泄水暗沟,每间房门前都是条石铺的台阶儿。房屋建筑结构 都是卧砖到顶,起脊铺瓦的瓦房。 新女婿登门拜见岳父岳母,老两口儿当然高兴。父亲心里想:" 女儿如今有 了丈夫,以后再有了孩子,就不会再胡来了。" 丈母娘接过女婿递过来的三百块 钱,乐得眼角的皱纹儿更深了。但是她打量了女婿一眼,把女儿拉过一边儿小声 问:" 玛丽,你们农场是不是生活太苦,活儿很累?看小邓瘦得像皮影人儿一样。 " 小童笑着说:" 瞧您说的,现在农场吃的大米,北京市面上根本见不着,生活 蛮好的。小邓这是胎里带的干巴瘦儿。您就是把他泡在油缸里,成天往他嘴里塞 肉,他也胖不了。" " 那——他是不是有什么病?妈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你可别 弄个病秧子一块儿过日子。将来让妈老了靠谁呀?" 老太太既为女儿担心,更为 自己的老境发愁。小童噘起嘴来,手扯着妈妈的衣袖拽了两下,不高兴地说:" 妈,瞧您!尽说这不吉利的话!人家不呆不傻的,能给您挑一个病秧子吗?您别 瞧他身体单薄,肚子里文化水儿多着呢!他是个大学生右派,那一口言派的《白 帝城》真让他唱绝了。" 老太太点着头,眼睛看着邓玉亭说:" 就他这身子骨儿, 倒是个唱言派的料儿。言派唱腔就得唱出那种快接不上气儿的惨劲儿来才成。" 小童这回真不高兴了,嘴噘得能挂油瓶儿,板着脸嗔怪说:" 妈,您今天怎么了? 满嘴的丧气话!您要是真不乐意就直说,把人家三百块钱还给人家,我们立马儿 吹灯拔蜡——!" 说着就伸手去夺老太太手里的那沓儿钱。 老太太一听慌了神儿,先把手藏在背后,满脸堆笑地哄着闺女:" 瞧你,这 么不经逗。妈跟你逗着玩儿呢!这么好的女婿,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呀,妈是一 百个赞成——!" 小童知道三百块钱在妈心里的份量,一丝儿悲怆掠过心头。她 似乎安慰妈妈,又像宽慰自己地找补一句:" 玉亭的爷爷是全北京有名的老中医, 任他有什么病不能治好?您就别操那份儿心了。明天我们就得回去了,还得出去 买点儿东西,就不再来了。往后您二老有个头疼脑热的,找玉亭他爷爷就行了。 咱们是亲家,他会尽心的……" 二、河长湖深任鱼游今年是西区分场建场七年以来最喜庆的一个春节。分场 被正式命名为" 金钟河农场" ——虽然还是少不了一个" 河" 字。据说北京市的 劳改农场大都带" 河" 、" 湖" 两字,像团河、清河、碱河、天堂河、兴凯湖、 白湖……。意思大概是可以在这些河、湖里洗去污垢,从此干干净净地从新做人。 春节前夕,总场领导层发生了变动。王守仁在一个多月前就传闻要调任刑侦 处副处长,如今终于传闻成真,调走了。紧接着钟政委和处里的梁副处长对调, 去北京公安局五处当副处长了。干部们之间流传着小道儿消息:" 梁副处长只是 对王守仁越级升迁说了几句牢骚话,就让局长大人给刷下来了。不过让他政委、 场长一身兼,也算是一种补偿。" 最令干部们眼热的是白忠。这位管教科长,因 为在就业职工政治思想教育方面有建树,破格提拔为总场副政委兼管教科长。同 时处领导决定在全部处属农场中,开展" 学毛主席著作,学用结合" ," 学雷锋 大做好事" 的运动。这个决定是在白忠的一份《就业职工思想政治教育工作试论》 的总结材料基础上做出的。白忠在几个分场搞了" 学毛主席著作" 、" 学雷锋" 的试点,亲自下去抓典型。五八四村二队的丁义,就是他抓的典型人物之一。 丁义是教养人员中比较幸运的一个。公安局套用劳改管理办法,管教劳教人 员的时期,他还在一个北京的一个工厂上班。大炼钢铁中他当了一年电工,后来 又学过钳工、锻工。他的劳动教养纯粹是自己送上门儿的。在厂里,他和一位师 哥同时爱上了一位天津农村招来的女徒工。其实他在那个年纪根本谈不上爱,也 许是性早熟,或是他喜爱唱歌、唱京剧,在厂里业余京剧团学演老生,还凑巧京 剧大师马连良到厂子里来联欢,他给大师" 站过堂" ,闹得那位天津味儿特浓的 女徒工总愿意跟他在一起,爱听他唱,唱什么全行。而那位" 豁漏风" 的师哥, 因为上嘴唇多一道口子,虽然动手术缝上了,可是说话都还费劲儿,但又非常喜 欢这位女徒工。所以师哥设了条毒计,借口上班没空,请丁义帮助上银行取点儿 钱,同时把一块手表拿去修一下。丁义前脚刚出厂门,师哥立刻往保卫科报案, 声称他抽屉里的存折、手表都丢了。宿舍里只有丁义和师哥两人住,丁义自然是 铁定的嫌疑人。师哥当然矢口否认请他取钱的事情,更何况从银行取款单上,得 到了丁义的笔迹。各方面证据均对丁义不利,唯有手表方面,丁义请修表师傅看 了表芯之后,把他骂了出去,因为手表芯已经生了锈。可是这又不是他没偷表的 证据。保卫科采取折中的方法,既没全信师哥的话,也认定丁义确从银行存折上 取了钱,据此给丁义一个留厂察看的处分。丁义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在厂里像瘟 疫一样,谁看见他都扭脸躲着走,连那位女徒工也不再理他,并且在青年工人会 上发言声称和丁义断绝来往,因此被批准入团了。 丁义心里的火没处撒,正巧看到一张《人民日报》,上边刊登着《中国、印 尼关于双重国籍的协定》。他太幼稚了,误以为世界上的人,都可以随便流动的, 心想:" 中国的工厂不讲理,我上外国工厂干去。凭我的电、钳、锻工技术,还 愁没饭吃么?" 一个星期日,他一辈子都记住了这个日子——五月十五日,厂里 有点活儿,加了半天班,下午休息,他连电工工具都没摘下来,按事先打听的地 址,直奔朝阳门外中华路使馆区。他的思维方式很幼稚,领导喊的口号是" 超英 赶美" ,他心里认为这两个国家一定比中国强,不强还用超赶?美国在北京没有 使馆,但他听说英国有个代办处在北京。所以一下公共汽车,就四下打听英国代 办处的地址。有人对他说:" 今天星期日,哪个单位不休息?有事情明个儿再说 吧!" 也有人直接告诉他:" 英国代办处不在这儿,在正义路!" 可他命中注定 有此一难!不听别人劝告,径直往使馆区走去。遇见的第一个挂外国旗的使馆, 他至今也不知道当年那个使馆是哪一国的。——几年之后有人跟他开玩笑说:" 那兴许是社会主义国家使馆呢,你应该查查去,真是那样,你可以申诉平反嘛! " ,但他已经得了" 使馆恐惧症" ,再也不敢往那个方向看一眼了。 他向守卫使馆的警卫战士提出要求面见大使,问一问出国手续怎么办。那个 警卫战士其实是公安局的" 外使队" 成员,立刻答应给他联系,并马上去岗亭内 按领导制定的方法,给公安局去了电话,出来后又和丁义闲聊几句,目的是拖住 他别跑了。但是听丁义说了此行的目的和原因之后,也许是看他还不到十八岁年 纪,生了恻隐之心,改口劝他:"立刻离开, 回家去吧!人的命天注定。" 丁义还 在这儿问东问西,结果被抓到派出所转送分局候审室。两天后,他被提出去审讯, 审讯员指着公安局院子里站着的厂保卫科长和设备科长对他说:" 你的问题不大, 年纪又小,看见了吧,厂里来人保你了,你只要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承认错误, 就可以跟他们回去!" 丁义望着审讯室白墙上的八个大字:" 坦白从宽,抗拒从 严" ,心里相信了审讯员的话。审讯开始,按惯例先问了姓名、籍贯、年龄、单 位之后,问他:" 知道英国代办处在哪儿吗?" " 不知道!" " 你既然想出国, 肯定是对中国社会现状有不满的地方。你一一交代出来,就可以走了!" 丁义还 是个孩子,一天只知道干活儿、唱戏,根本不关心政治。他只好把在厂里受冤屈 的事儿讲了,但审讯员认为他态度不老实,具体地" 指点" 他的思路:" 你在工 厂干过,大炼钢铁也赶上了,你说说对三面红旗、大练钢铁、人民公社的看法! " 丁义没去过农村,但他师父老家是农村的。他曾经在值夜班的时候听师父和几 位老工人偷偷儿聊过这方面的一些事情。为了表示自己态度老实,争取晚上回家 去吃饭,他把听师父们议论的话当作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诸如" 大炼钢铁是得 不偿失,是毛主席在世界上夸口造成的;人民公社不好,农民吃不饱;大跃进造 成很大浪费……" 等等。 审讯员从桌上拿起那本他从新华书店取来的赠送小册子《超声波应用实例》 问他:" 这本书你是不是准备送给英国代办处?" 他争取心切,也糊里糊涂地点 了头。 审讯结束了,他并没有跟厂里来的人回去,而是又进了四面是水泥墙的候讯 室。为此他大吵大闹,险些儿被白队长罚穿" 和平衣" 。后来又提审一次,只问 他那些言论是不是听别人说的?让他把名单列出来。他觉得师父待自己不错,怎 能做此忘恩负义的事情?所以一口咬定是自己的想法。从此他实实在在地体验了 十几天公安局的" 饥饿审案法" ,再不相信什么" 从宽从严" 了,只要让他吃一 顿饱饭,判他枪毙他也认了。 就这样,丁义的档案里打上了" 思想反动,投敌叛国" 的烙印,进了劳动教 养收容所,又转到辛店铸管厂,最后到了清河农场。他是政治犯,定了两年半的 教养期,但也许是共产党干部里的好人,察觉到他案情中的荒谬之处,所以只过 了一年,就把他提前解除了。 他到了职工二队,也就是摘帽右派队,和王振春因为都爱京剧而相识了。但 他不想学小王,因为他不单北京有家,有父母、兄弟、姐妹,还认为自己有手艺 ——电、钳、锻工全会点儿,不论在辛店还是清河农场,他都几次提出过自己会 干电工。但是没人理睬他。失望之余,有一次他回京探亲,因为母亲有病,自己 也得了肺炎,就去处里要求延长假期,正好遇见在处里开会的白忠科长。也许那 天白忠高兴,竟意外地批准他续假七天,还和他长谈了一阵儿。丁义把心中的苦 闷都对白忠说了。白忠立刻在心中把丁义定为自己的" 政治思想教育试论" 的试 验品。他很和气地对丁义讲了一大套国内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形势,以及如何在农 场开展学习毛主席著作和思想改造、生产劳动相结合的具体办法。又建议丁义去 " 雷锋展览会" 看看。要求他回农场以后,能经常写出学习心得和思想汇报交给 他。最后还答应丁义,如果这一切都做得很好,他可以在适当的时候,解决丁义 回北京另行就业的问题。 丁义回到农场,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为了表示自己重新做人的" 决心" , 他用钢笔写了八个大字:" 坚决不和右派来往!" 贴在床边显眼的位置。为此闹 得职工二中队像炸了窝儿一样,不少人好奇地跑去看那张" 标语" 。一块儿唱戏 的右派们,看见他扭脸就跑。 李贵良因为陈成提出了" 工资计算改进方案" ,把30% 的提留工资改为全中 队统一核算,使得中队统计工作不单受累,而且成了众矢之的。为此老李辞去了 统计员职务,改任丁义那个小队的小队长。李贵良看着丁义的做法心里急得很。 他清楚丁义这种" 孤注一掷" 的做法,是为了达到证明自己已经改造成新人了, 想得到放回北京的机会。但他既无法劝,又无法讲,更不能表示支持。因为丁义 不单在小队里,就是在全中队也成了大伙儿议论攻击的" 孤家寡人" 。他不能为 了丁义一个人和大伙儿作对。尤其他向北京提出的申诉,被有关部门以" 不能用 现在政策去翻过去的案,反苏只是表面现象,反党才是真正的内因" 的批语驳回 来了。这让他真的想不通了。" 真理还有时效性?""毛主席不是在书里写着:共 产党最讲' 认真' 二字吗?当年他就曾经对苏联不满,这证明他是先知先觉的圣 人。现在反苏斗士遍地皆是,也是一种光荣称号,唯有我们这些倒楣鬼,在不许 说实话的时候说了实话,就成为右派了。" 当然,这只是他心里想的话,要是说 出来,就成反革命了。 但是他的这种思想情绪,必然会反映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去。比如说,丁义提 出" 学雷锋,为农场大办好事" 的口号,下地劳动放弃工间休息;节假日休息, 义务为马号割青饲草运回来;在稻田里捕鱼捉蟹,义务为全队改善伙食;收工后 义务往场院拉运稻子,义务打扫卫生掏厕所,等等。义务——义务——,总之干 了不少不计报酬的活儿。众人在背后说:" 丁义疯了!" 李贵良为了表示和丁义 之间的" 界限" ,也在众人面前骂丁义:" 学雷锋?学他妈个屄!" 和丁义关系 不错的李囤,用他那京郊农民朴实幽默的语言一语道破:" 学雷锋?那不过是政 府拿丁义当个药引子,让我们都跟他学,无非是不要工钱白干活儿罢了。雷锋是 什么人?人家是光荣的解放军,咱们是黑五类二劳改,跟人家比?一个天上一个 地下——!丁义这是痰迷心窍,早晚有一天撞了南墙,他才知道黑的永远变不了 白的!" 分场沈副政委奉白科长指示,常到职工二中队来具体指导丁义的学习毛 主席著作活动,给他带来不少报纸上刊登的文章,还不时给丁义指点迷津:" 写 心得要按报上登的文章调子写,讲收获要用具体事例往上套。毛主席著作涉及面 很广,哪条合适用哪条!再不然,围绕主席著作编点儿事例也行!" 丁义这番功 夫没有白下。他被树为分场学习毛主席著作先进职工,学雷锋先进个人。中队指 定过去当过新华社记者的张礼,给丁义撰写了一份洋洋洒洒上万言的学习心得体 会发言稿,在欢庆春节的大会上做了典型发言,还奖给一本价值一块八毛钱的笔 记本。 在那次大会之后,丁义发现自己还真有讲演的口才。不像在他之前那位曾经 当过日本劳工、在大会上做忆苦思甜发言的人,在控诉日本鬼子给劳工吃混合面 儿、橡子面儿,饿死不少劳工的罪恶时,突然现场发挥,说了句:" 就跟前几年 咱们农场挨饿、死人的情况一样的……" 这一句话,吓得在主席台上坐着的沈副 政委灵机一动,顺手把扩音机关了,然后借口要修扩音机,把那位忆苦思甜的老 兄轰下了台。 这次学雷锋、学毛著的活动,真正受益者当然是白忠。他从多人办公的科室, 搬进专用的办公室;从正科级升为副处级;那辆嘎斯69的吉普车,就归他专用了。 但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副处级跟王守仁的副处长,还差着一大截子。就是处里那 一堆副处长中,他也是地位最低的。原因只有一个,是他那个当过伪警察的爸爸, 永远扯着他升迁的后腿。所以当丁义捧着奖给他的那个红笔记本来找白忠的时候, 白忠除了鼓励他一番之外,再次重申:只要有调北京的机会,头一个就会想着丁 义,还希望丁义再接再厉,在检举揭发坏人坏事上做出点儿成绩来。又给丁义出 了个题目:" 密切注意右派里有没有继续散布反动反党言论的?历史反革命那伙 儿人里,有没有隐瞒重大历史问题的?那帮亡命徒里,有没有聚众闹事的?…… " 丁义回到队里,心烦意乱。自从贴出" 不和右派来往" 的标语之后,他的处境 相当艰难:公开" 肏妈日奶奶" 地骂他的人不少,背后议论他" 气迷心" 的人也 不少,一些他印象中是好人的人也闪烁其词地说他" 动机不良" ," 三天打鱼, 两天晒网" 。他干活儿质量差点儿,马上会有人指责他:" 学雷锋是假的!" 平 时总是有人盯着他的一言一行,挑出毛病来从正面攻击他。让人伤心的是:队长 只知道让他带头儿干活,病了也得坚持,还批评他不注意团结群众……让他有些 心灰意冷。有些平时来往不多,他认为思想落后的人,反倒挺同情他的:" 知道 了吧?这叫过河拆桥!哪个人没点儿小毛病?吃饭还会掉饭米粒儿呢?队长这是 卸磨杀驴,专挑你的毛病。闹得你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儿!" 这话他 听了挺舒服,从此学习的劲儿就松懈了。 三、就业队里的婚礼春节过得挺热闹。白天唱完戏之后,童玛丽和邓玉亭就 手在后台化了妆。小童那件红呢子大衣里,穿着一件紫底黄花儿的旗袍,一支鲜 红的绒花横插在漆黑油亮的发髻上,脸颊淡淡地扑了点儿红粉,一条雪白的素手 帕掖在紧身旗袍的斜襟儿上,两只乳黄色的半跟鞋镶嵌在脚上。这一身打扮,把 她那漂亮的脸蛋儿,苗条的身材尽显在众人眼底,把一个充满青春活力、亭亭玉 立的东方美人的形象,显现得淋漓尽致。邓玉亭头上梳理着油光锃亮的徐志摩式 偏分头——这是分场理发员把他的看家本领拿出来,专为他精心设计的,一顶冲 服呢礼帽微斜地扣在头上,帽沿插着两支从唱京剧用的盔头上拔来的金花儿,上 身内穿白色的确凉衬衣,一条墨黑色的领带系在脖子上,外罩藏青色的呢子西服, 下身一条豆青色的笔挺西裤,脚上一双" 尖头曼" 皮鞋擦得油黑锃亮。众人齐声 赞:" 俗话说:' 人是衣裳马是鞍。' 真是不错!这小两口儿,打扮起来多帅呀! 小邓这么一穿戴,往日那种窝囊劲儿全没了。多精神的一个小伙子!童玛丽更是 亚赛天仙一般,简直盖了帽儿了!" 在旁边跟着忙乎的王振春,一见小童这身打 扮,眼睛立刻睁大了。尤其那弯弯的蛾眉下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和那高而直 的鼻子下那抹着口红微张的嘴唇,向所有围观的人们投过去甜甜的一笑,表达出 一个女人在处于人生重要转折点所应有的欢悦和快乐。小王长这么大,还是第一 次看到这么漂亮的盛装异性,不由心中一动:" 童姐可真是盖世无双的美人胎子 呀!" 姚场长为了感谢小童在京剧彩清唱中的精彩表演,也为了体现领导对职工 生活的关怀,特意派分场唯一的一辆吉普车,把新郎、新娘送到五八四村职工二 中队他们的洞房中去,让李副场长、沈副政委代表领导参加他们的婚礼。 婚礼和婚宴都在那间四白落地的新房中举行。屋子不大,只摆了两桌,一桌 是李副场长、沈副政委和新调来二中队任政治指导员的郭队长,还有王汉、李贵 良、陈成、丁义和琴师老张;另一桌是小邓的一些右派朋友。里屋放了一张小桌 儿,招待专门从园艺队赶来参加婚礼的赵淑珍、园艺队已经嫁到一队的张丽华和 直属队伙房赵丽宏的妻子张宝芬——因为她身高体壮,众人称她为" 大伊犁马" 。 王振春和京剧班的几个人临时充当" 跑堂" 的角色,专管端菜、倒茶、递手巾。 厨师出身的赵丽宏掌勺炒菜。每桌下酒菜五盘:拌三丝、猪头肉、糖醋白菜丝、 猪耳朵、油炸花生米。炒菜八碗:红烧冬瓜、土豆丝儿、麻婆豆腐、古老肉、鱼 香肉丝、辣子鸡丁、糖醋鱼、滑溜里脊。外加一盘回锅肉,一盆红烧肉,一盘四 喜丸子。此外还有十几瓶当地名酒" 汉沽春" 。宴席上的菜肴可谓丰盛有加,全 是小邓出钱,请人专门奔唐山集市上购买的。 婚礼开始,李副场长只说了一句:" 祝你们早生贵子,白头到老!" 然后, 饮了一盅酒。沈副政委话就多了:" 从今天这桌菜,就可以看出我们国家政治经 济形势一片大好。老百姓安居乐业,生活供应充足。希望你们大家能认清形势, 努力改造思想,早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新人。你们夫妻今后要树立以场为家 的决心,在学习毛主席著作、学雷锋做好事之中,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最 后他只喝了一口茶,就跟李副场长退席坐车回去了。 郭指导员说话很诚恳:" 我刚调来,和大家不熟,今天参加你们的婚礼,我 祝贺你们。经过那么多磨难,走到一起来,应该说是很不容易的。今后你们生活 上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中队一定尽力给你们解决。成了家,两个不太相熟 的人结合在一起,要互相谅解,互相帮助,搞好家庭团结。小日子一定要过得红 火起来,给其它单身职工做个榜样。希望大家都能以场为家,在这儿安家落户, 平安地度过一生!" 他的话音未落,众人不约而同鼓起掌来,连里屋的三位女客 都跟着拍巴掌。 指导员走后,屋里剩下自己人了,酒宴才算正式开席。酒过三巡,菜尝五味, 肚子里墨水多的人,提出要吟诗做对子饮酒,这个说:" 新房落定千般喜,农场 成家万事兴,喜结良缘。" 念毕立饮一盅,夹口菜进嘴坐下来。那个接着讲:" 志同道合成连理,相亲相爱结良缘,白头到老。" 陈成也不示弱,三句话不离他 那宣传员的本行:" 思想改造结硕果,以场为家开新花,前程似锦。" 说得众人 有撇嘴的,有吐唾沫的。 王汉赶紧举杯起身,化解这突然出现的尴尬场面:" 我不会喝酒,这一杯小 王替我喝,我来念对儿。" 他略一思索,开口说:" 且看淑女为新妇,从此奇男 当丈夫,美满幸福。" 说罢一拱手。 李贵良拉住老王的手说:" 老王,你这可是四不像,牵强附会,得罚一杯! " 老王推托着,这时候屋外来了不少人道喜助兴。小邓、小童只好端酒杯,拿烟 卷儿,到门外与众人道谢。 王振春里屋外屋正忙着,被赵淑珍一把拉住,嗲哩嗲气地冲小王撒娇:" 哟! 王大哥!今天是童姐的好日了,咱们俩也碰一杯吧。" 说着把自己用过的酒盅倒 上酒,往小王手里塞。小王脑海里映现出新娘的丽容倩影,再看看眼前这一位, 眼皮儿红肿发黑,一双金鱼眼暗淡无光,脸上布满了粉刺儿、脓包和大小深浅的 雀斑,面色晦暗,发干的嘴唇包不住一个劲儿往外拱的黄板牙。小王心里一阵恶 心,手被她抓住又不好意思甩开,因为人家是小童的客人,正在为难之际,小童 赶来救驾:她拉开小赵的手接过那杯酒来,笑着说:" 妹妹,你没瞧人家正忙着 吗?等闲下来姐姐让他陪你喝三杯!" 说着,另一只手在背后轻轻点了一下小王。 小王会意,赶紧" 逃" 了出去。 小童斜瞟了一眼小王的背影,凑近小赵耳边轻声说:" 妹妹,心急吃不了热 豆腐,这种事儿是急得来的?容姐姐忙过这阵子,再给你拉合拉合,快吃着,别 客气!" 小赵有点儿不高兴,但也没办法,心里骂:" 老娘送上门来,他还待搭 不理的,真他妈没那口头福!姑奶奶送了十块钱的礼,得让人家打多少炮才能挣 回来?我可不能白便宜了他们,吃——!" 想到这儿,手抄起筷子在各样菜上飞 舞,咧开腮帮子猛吃猛喝。吃饱喝足了,就让屋外等着的一伙儿小流氓接走了。 小童知道她这一趟来西区,少不了要去" 卖肉" ,也不阻拦,送出门外,嘴 里说:" 妹妹,一会儿来呀!" 心里却骂:" 就你这种五毛钱一炮的臭货,也配 打我们小王的主意?做你娘的春梦去吧!" 春节期间伙房每天只开两顿饭。太阳 没落山,伙房的开饭钟就响了。大年三十儿的年夜饭,伙房还弄得挺丰盛的,下 酒菜、热炒菜、炖肉、米粉肉、熏肉……还有唐山买来的零散白酒,总场拨来的 葡萄酒。此外,邓玉亭还掏钱给二中队每人添一个肉菜,以示答谢之意。 晚饭开过,二队由陈成领着几个人来到队部小会议室,布置猜谜语、钓鱼、 套圈儿……等一系列有奖娱乐活动。奖品是小邓提供的糖果、烟卷儿。一中队职 工在院儿里设下拳击、摔跤、掰腕子的擂台,奖品是小队长们凑的馒头票和成块 的酱肉。还有一伙儿人搞了个" 地下" 娱乐活动,每人揣着一只手电筒,结伙儿 来到住地附近一座桥下,用手电光照着,在一只小瓷碗里掷骰子。另有一拨儿是 用扑克牌玩儿" 一翻两瞪眼" ——这是一种最简单的赌博:每人翻一张牌,以牌 上数目大小定胜负。整个五八四村既有欢声笑语的以文会友,也有呼来喊去挥拳 踢腿的比武论高低,更有藏身匿踪瞪眼攥钱问输赢。而那帮流氓光棍儿,则把赵 淑珍拥到大院儿角落的一间空房里,以每次五毛现钱的价格,轮流打炮。整个五 八四村,欢声笑语与乌烟瘴气同在,流氓活动和文明娱乐共存……。 四、就业人员评工资春节刚刚过去,分场宣布在职工中开展评定技术等级和 工资等级的工作,公布了等级标准:等外二级25元,等外一级27元,一级32元, 二级36元,三级41元,四级47元,五级……。而全中队的平均工资,则为每人35 元。也就是说:全中队的原工资总数不变,以一级工为标准工,有一个二级工, 就得有一个等外一级背着,以此类推。评定程序是先自报等级,再由小队大家评 定,最后中队审核上报分场审批。 这是因为李贵良发明的" 抢分制" 被明眼人戳穿。再也执行不下去了,于是 另一个高人,也许还是李贵良这个高人,又想出了这个" 换汤不换药" 的高招儿 :中队工资总数不变,人分级别,劳动定额按级别分类,借此提高劳动效率。 平心而论,根据劳动力评级别,心明眼亮。虽然中队工资总数还是那么多, 但是至少能够体现" 多劳多得" 这个" 社会主义经济" 原则,而不是" 水涨船高 " ,劳动越多,工分儿越低了。 自己的工资由自己定!这可是众人怎么也想不到的好事儿。全队自报六级的 有三分之一,报四五级的也有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一报的是三级。其实大伙儿 并不知道中队工资总数不变这一前提,大家都是心怀鬼胎乱报的,当然尽量往高 里报。所以小队评定也是一致通过。但是队长桌上一份份儿的揭发检举汇报材料 却越来越多,内容千篇一律,都是针对某人干活儿怎么消极混泡,说过什么不满 言论……等等。目的无非只是一条:该人不应按他自报的定级,要降下来。狠点 儿的建议一捋到底定为一级或等外,心软点儿的建议给个二级吧。 队长们经研究,采取了公布这些汇报材料的办法,但不公布写材料人的姓名。 这一下全队炸了窝儿,各小队会场立刻陷入争论吵骂之中,甚至还有动手打架的 事情发生。王振春就把伙房副组长赵丽宏给打了。 按分场规定,此次评等级以三榜最后定结果。第一榜是在互相指责,翻老账 :" 你两年前偷过一次高粱!""你骂过队长!""三年前在教养队,你抢过人家的 饭!" ……穷掐乱咬了一阵子,最后都静下心来,以这两年每人每月的工分儿为 基数,定出一个每人应得的等级,然后公布了。王振春因为刚调来直属队伙房才 一个多月,而且大部分时间去排戏。所以众人给他评了个一级工,每月32元工资。 小王看了榜回来,在伙房里就骂开" 海街" 了。 " 肏他妈的!哪个王八蛋成心跟大爷我过不去?给大爷评个一级?有种的站 出来,咱们院儿里摩三跤,过两拳!玩儿阴的算什么能耐?……" 他骂了半天儿 没人敢搭茬儿。这时候副组长赵丽宏以为小王总得给他点儿面子,因为姚场长说 了,节后分场要开个小饭馆儿,让他和小王一块儿干,所以他笑着对小王说:" 这事儿不是咱们下边人做得了主的,还不是队长定的?大伙儿磕头碰脑儿的,你 在这儿骂街多不合适……" 他这话还没说完,只见小王怒骂一声,心里那股邪火 儿全奔他来了:" 肏你妈的赵丽宏!少跟我弄这套三花脸!我瞧了,整个伙房就 数你小子阴!今天叫你知道知道大爷不是好惹的!" 话音没落,一拳甩过去,正 打在小赵的侧脸儿上,打得他一下子栽到在地。爬起来众人一看,眼眶又青又肿, 腮帮子让牙床硌破了,顺嘴角往外吐血沫子。管理员老何来了也没办法,现在不 比教养队那会儿,不能先关起来再说!老何真怕这小子犯浑动手打他,没说几句 话就跑了。 最后伙房众人一致要求把小王调走,他不走就大伙儿走!这一下没办法,直 属队新任刘中队长找姚场长汇报。姚场长把小王叫去臭骂一顿:" 喝!你小子有 能耐,凭拳头能打出个三级工来?打吧!你这个一级工算是让你打定了。我真奇 怪,你也是个有文化的人,怎么长了个猪脑子?三榜定结果嘛,这刚第一榜,你 着什么急?就凭你春节这么卖力气,就是第二榜也定个一级工都没关系,最后决 定权在我手里呢!我笔杆儿一挥,最少给你个二级工,一高兴没准儿再加一横! 现在我可没办法喽——!第一,你得离开伙房,我看正好交通科垃圾队缺人手, 你就上那儿干一年吧。评工资的事儿,你先写份检查,向人家赔礼道歉,低头认 罪。只要你态度好,没准儿我一高兴,给你个二级工!" 。 这种事儿也发生在丁义身上。小队里评议,他受到了众人的一致攻击,说他 是:" 假雷锋,真抽疯" ," 政治投机" ,没毛病找毛病,小毛病说成大毛病… …气得丁义三天不参加会,一榜定了个一级工。他去找队长、沈副政委,甚至还 找了白忠副政委,但也只是得到几句安慰话。沈副政委答应说:一定会考虑他的 " 功劳" 的,队长大权在握,不会让他吃亏。但是二榜公布,他还是个一级工。 这一下丁义不干了,不开会也不上班,一个耳朵的罐子——抡了。队长没搭理他, 只是把小队报上来的三天旷工改为三天事假。这一回不单小队里一些人乐不可支, 全队里不少人也在幸灾乐祸。一句话可以概括他们心里的想法:" 想跟大伙儿作 对?没门儿!队长也得考虑多数人的意见,这一下给打算在羊群里当骆驼的人一 个警告,跟大伙儿拧着干没好下场!" 但是没多久,第三榜贴出来了,这一榜是 领导说了算的。李贵良由三级工升为四级,丁义由一级工升为二级,还有童玛丽 由一级升为二级……一共二十几个人,大部分是小队长和中队骨干分子。当然, 为了中队平衡,原来被评为一级、二级的人中,被降为等外一二级的人页不少。 这一来,又招来了许多人站在院子里骂大街。三榜规定:凡升级者,可以补发半 年的级差。丁义意外地得了几十块钱补差,他这才明白沈副政委那句" 不会让你 吃亏" 的话的真正含意。但他在二队已经无法呆下去,只好找白忠请求调动。结 果他和王振春一块儿坐汽车去了天津,在交通科驻车站垃圾装卸队干活儿,任务 是把天津市区一部分运到火车站货场的垃圾,装进敞车里,运往农场做肥料。 五、垃圾场上故事多垃圾队住在天津市郊一个关闭下马的钢铁厂小院儿里。 让王振春感到意外的是:胡言明也在这个队里,而且和他住隔壁。他去的那个班, 班长是尹志奎,王吾也在这个班。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赵德喜竟然当这个队的队 长兼调度员。他心里纳闷儿:" 怎么咱们屁大点儿事就得教养,他姓赵的七里海 出事儿下去又上来,五八五出事儿又下去,现在又上来了。难道他命中注定应当 做队长?" 他当然想不透其中的缘故。 这一回赵德喜在干部农场干的时间长了点儿,他去了几次白忠家。白忠只劝 他耐心等待,在农场好好儿劳动,闹个好评语,一有机会他也好往上说话。得知 白忠升为副政委,赵德喜狠了狠心,凑足了二十张工业券,掏了二百块钱,买了 一辆" 飞鸽" 女式自行车,推到白忠家里。没几天,垃圾队增加劳力,原任调度 员调回另有任用,白忠把赵德喜弄到天津垃圾队当了队长,主要负责调度劳力的 工作。垃圾队的中队长一向是修路队队长兼的,是总场梁政委的侄子。 第一天干活儿,副组长兼记工员王吾,发给小王一身工作服、一件蓝大衣、 一顶风帽、一副风镜,还有口罩、护袜以及一把大板儿锹、一把三齿儿抓勾等。 小王穿戴齐整上了送他们去货场的汽车,看见不少人手里比他多一个大口袋,大 部分是用布缝的,还有一个用钢筋做的小钩子。他奇怪地问王吾:" 怎么没发给 我布口袋和小钩儿?" 尹志奎有点儿不耐烦地说:" 那是各人自己做的,你少见 多怪!" 到了一个新单位,又碰上老对头,人家还是班长,小王不想再惹事儿, 就不再问了。 汽车出了小院儿在街上行驶,小王发现路边的行人和骑车的人,看见他们的 汽车过来,都纷纷往路边躲闪。有的人还高喊着:" 老黑来了——!" 车上的尹 志奎、王吾和一帮人哄笑着,像有什么喜事儿似的。汽车左拐右弯开进火车站货 场,这是一个离货场挺远的角落,两条铁轨从密布的轨道中拐出来,直通这一片 荒僻的平地。铁轨上停着五六节空车皮,一群有老有少的妇女们,头上脸上用围 巾包裹得密不透风,只露着一双眼睛,身上背筐的,挎篮儿的,提口袋的全有, 手里都拿着一把粗铁丝做的小三齿儿,正坐在车皮边儿上休息。乍暖还寒的春风 呼啸而来,钻过车皮之间的空隙,卷着地面上的灰土、烂纸向妇女们扑来。那些 妇女却若无其事地三五成堆坐着说话儿,只是见到拉人的汽车来了,才立刻散开。 因为她们知道,装卸队一到,马上运垃圾的汽车就要来了。 这时候,从妇女群中走过来一位,听声音,看走路,大约三十多岁,隔着围 巾冲尹志奎说:" 尹班长,今天您上这个班哪?" 小尹绷着脸,自顾自地戴风镜、 口罩,从鼻孔中" 嗯" 了一声。又一位走路轻快,说话声音脆亮的女人,也走过 来细声细气地说:" 小尹哪,昨天我那口子说了,哪天请您到我家做客,羊肉馅 儿饺子,二锅头,到时候您可得赏脸哪!" 尹志奎正往耳朵上挂口罩,停住手笑 嘻嘻地说:" 净跟我弄这三秃子的事儿!到底哪天,你现在说准了。咱们别来这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爆氽事儿!说别的是瞎话,什么时候你妹妹来了,可别 忘了叫我去相相啊——" 那女人挥手打小尹,小尹边笑边歪头躲闪着。" 死嘎蹦 儿的,净想算计我妹妹,一肚子坏水!" 那女人笑骂几句,走近小尹身边扭扭身 子小声儿说:" 尹班长,一会儿得给我闪块地界儿,让我检点儿毛儿烂回去,别 老让我们空手白跑。你们是到月头关钱的大老爷们儿,别老跟我们娘们儿嘴里抢 食儿!" 这时候王吾也过来凑趣儿:" 小兰,别净说便宜话,哪天你不从我们手 底下抢铜丝铝线?上回那块铜,小二斤重呢,我说摸一下' 咂儿' 你都不干就抢 走了。再不给我们来点儿真的,就甭想在这儿捡了……" 正说笑着,只见老远的 有几辆汽车卷尘扬土地开过来。每辆车皮旁边停一辆汽车,司机从车上跳下来, 尹志奎就开始分配工作:" 王振春、王吾、张文景第一辆,邢三、刘志、齐强第 二辆……" 被点了名的人立刻分别登上满载垃圾的车厢,开始往下卸垃圾。小王 往车上一站,立刻有一股霉臭咸酸的气味,冲过厚厚的口罩钻进鼻孔里,顿时感 到一阵恶心,脑袋和王脏六腑里都被这酸臭气味灌满了。他手扶着车厢板,干哕 (yu ē曰) 了几声。王吾在车上冷笑热哈哈地讥讽:" 嗬,小姐身子丫环的命! 坐办公室倒是不臭,可你祖坟上长那棵蒿子了吗?干吧,孙子——!就这份儿苦 命,别捂着半拉充整个的了!上这儿混泡?没门儿!" 这时候个子不高的张文景 凑近小王耳边劝他说:" 忍着点儿,就这活儿!慢慢儿习惯了就好了。先少吸气, 脑子里别想它。" 几辆车一块儿往下卸垃圾,顿时这一块场地暴土扬烟儿,空中 灰尘蔽日,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臭气。可是那帮女人却毫无感觉似的,纷纷抢上前 来,钩子扒,手指捡,在刚卸下的垃圾上挑拣东西。尹志奎立刻跳下车来,用平 锹把儿轰赶着这些女人。车站货运员站在老远的上风头儿喊:" 往后站——!小 心砸着人!" 小王心里有点儿气不忿儿:" 连破烂儿都不让捡,姓尹的孙子也太 多事儿了。这帮娘们儿也真是的,车卸完了,尘灰没了再捡不好吗?" 他这个想 法,在脑子里没停多久,立刻就明白了:垃圾卸完,汽车开走了,他们这帮人还 是三个一组,围着刚卸的垃圾,用平锹撮成堆儿,一边儿撮着,王吾、张文景一 边从垃圾里捡一些东西出来,像破布头儿,稍大点儿的布片儿,两人捡了丢在旁 边。碰上尼龙袜子、牙刷把儿、塑料瓶,还有一截一截儿的电线,这两人就分别 塞进自己带来的口袋里。见小王光用锹撮垃圾,不捡东西,王吾气哼哼地训斥说 :" 王振春!学着我们的样儿,把毛儿烂和碎纸捡出来,堆到这儿,不然,分钱 可没你的份儿!" 小王没理他,心说:" 干这活儿,熏得我都快晕了,还让我捡 那烂东西,没门儿!把我当捡破烂儿的了。" 中间等汽车休息的时候,张文景坐 在小王身边小声儿对他说:" 小王,你可能不认识我了。咱们五八年在一个队呆 过。我还记得,你为了调剂轻工作,挨过赵队长的批评。一晃几年过去了,你也 长壮实了。" 小王歪着头在脑子里搜索,突然一个景象映现在脑海里:" 对了, 我想起来了,你是河南人。记得那年我每天出工收工的路上,你跟另一个人边走 边嘟囔着。有人说你们是在下盲棋,我当时心里纳闷儿,下象棋,那么多棋子儿 摆在棋盘上,我还认不大清呢,你们怎么能把棋子儿、棋盘摆在心里,还能记住 每一步棋在哪个位置,简直神了。这几年你上哪儿了?" 小王一下子记起了当时 教养队里的这位" 怪人" 。为在这个陌生的人群儿里,碰上一个熟人而感到高兴。 张文景却一下子转了话题:" 这话儿咱们以后再聊。我告诉你,咱们队里有个规 矩,装卸垃圾,要把碎布头儿、破纸片儿顺手捡出来。这东西能卖钱。虽说不值 钱,但是积少成多,每月一个人也能分个十块八块的。你瞧我捡的那些塞进口袋 里的东西,就稍为值点儿钱了。咱们住的地方附近有个废品收购站,什么全要, 一样东西一个价儿,弄好了一个月有二三十块钱收入,比工资不低多少。我买书 全靠这笔钱。你刚来,不知道情况,往后你会明白的。要不然,这帮娘们儿能跟 疯了一样,冒着浓灰臭气抢着在垃圾上扒拉?" 这一番话,让小王一下子全明白 了。他又不傻不呆的,虽然垃圾臭气冲天,但钱更吸引人。有了钱,干什么不行? 买几身好衣服,吃点儿喝点儿再攒点儿。往后娶媳妇儿、置家具哪样不要钱?谁 也不会嫌钱扎手的。 于是,他也开始像别人那样捡起破烂儿来。他学着别人把不值钱的毛儿烂、 纸片儿往旁边堆儿上扔,电线一类东西堆在脚下。但是稍一不注意,那些在周围 转悠的女人,不时像偷东西一样,飞速用小三齿儿抓一钩子就跑,还会顺手牵羊 把小王的东西抄走。张文景只好把口袋递过来说:" 你回去赶紧买块布缝个口袋, 现在先搁我这口袋里,今天咱俩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儿钱,行吧?" 小王头一 天上班,他的运气太好了,一抓钩儿下去,只见一只暗黄色的圆环正巧套在抓钩 儿上。他弯腰取下来,用手捏着在工作服上蹭了蹭,顿时发出明黄的颜色。他拿 着让老张看。老张捏在手上转着看看,猜测说:" 会不会是金戒指?" 小王没见 过金戒指,但他听说过金子是软的,正要拿牙咬一下,可又有点儿嫌脏。这时候 旁边那个年轻女人李小兰眼尖手快,一把从小王手中抓过去,立刻塞进嘴里上下 牙一合,小声惊叫起来:" 金的!" 同时往小王身上靠紧些,用她那高耸的乳房 在小王身上蹭着,嘴里央求说:" 大兄弟,送给我吧。一会儿下班,上我家去, 干什么全行!我家住在南市仁安巷,离这儿不远。我还有一个妹妹没结婚呢…… " 她使劲儿地说着让男人动心的话,但是小王趁她光顾着撒娇,一把抓住她的手, 使劲儿掰开她攥紧的拳头,把金戒指抢了回来。 张文景走过来,一本正经地跟小王说:" 这东西太贵重了,还是交给队长处 理吧!" 小王正犹豫着,另一位女人凑过来,把李小兰拱开,压低嗓门儿对小王 说:" 大兄弟,别上这小娘们儿的当。她是我同院儿的邻居。我可清楚她身上的 每一根毛。听嫂子的,收好了,我给你找地方卖去。一二百块没问题。你是新来 的吧?不认识我?这一带的人都叫我二嫂。" 装卸垃圾的地方,灰土迷漫,众人 都在聚精会神盯着眼前的垃圾,盼着能扒出大锭的金元宝、整沓的人民币来,所 以没人注意到小王的意外收获。下了班,小王跟着别人一块儿上澡堂子,花五毛 钱冲了个澡。刚走出澡堂子,就看见二嫂站在外边等着他。只见这女人三十多岁 的年纪,穿着一件小碎花夹袄,头上一条花格围巾,两只杏仁眼上边有两条浓眉 和两道双眼皮儿。高高的鼻梁下,红润的嘴唇上下包着两排瓷白色的小细牙,红 扑扑的脸蛋儿透着一股精明的秀气。她笑容满面地对小王说:" 大兄弟,嫂子等 你半天儿了,东西带着吧?嫂子带你去,包你卖个好价儿!" 六十年代初,黄金 白银是国有的,不准公开买卖。商店里根本就没有金银首饰。但是民间又有送银 元和金戒子定亲的习惯。因此解放前留下来的银元和金戒子,就成了可居的奇货。 当时的黑市价格,一块银元可以换到一百元人民币,而一个一钱多重的金戒子, 就值四五百元。——当然,这是" 求索" 的价钱。如果上赶着叫人家买,价钱肯 定要大大地降低。二嫂不是这方面的行家,这个大约有一钱五的金戒子,因为急 于出手又不了解行情,只拿到一百五十块钱,金戒子就给了人家了。 一百五十块钱在兜儿里还没捂热,小王就被梁队长找了去,劈头就问:" 王 振春,你刚来这儿,不知道咱们队上的纪律,小小不言的东西就算了,贵重东西 一律要交公,听懂了吧?" 小王听队长这话,心里一惊,暗想:" 谁这么快的耳 报神?这事儿除了老张没人知道哇?" 但他心里下意识地觉得老张不是那种" 气 人有,笑人无" 的小人!他心里正琢磨着,赵德喜从外边进来,冲小王咧着大嘴 说:" 嗬,几年不见了,听说你走鸿运了。金戒指,交出来吧!" 这一下小王更 奇怪了:" 姓赵的没在货场,他怎么知道的?" 好在赵德喜为了击跨他,一下子 把消息来源说了出来:" 想赖账?做梦去吧!人家李小兰亲眼看见的,还拿牙咬 过。她告诉我了,千真万确是金的。痛快点儿交出来!" 梁队长也展开心理攻势 :" 告诉你吧,上回有人扒出一个钱包,里边有几十块钱;还有人捡了手表,一 找他们,全不认账,最后还是纸里包不住火,乖乖儿交出来了。两个人一人给了 一个警告处分,罚五块钱。你现在交出来,还算你主动坦白的。怎么样?想好了 吗?" 王振春不是刚到农场那会儿那么幼稚单纯了。他的胆子也练出来了,一口 咬定:" 我是捡了个戒指,不过不是金的,刚卖给马路上收破烂儿的了,一块钱! 我洗澡用了,要不发工资扣我一块钱就行了。" 赵德喜一听,眼珠子瞪起来,一 着急把四川话也带了出来:"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我知道你一贯的铁嘴钢牙, 今天碰上我算你倒楣!" 说着对梁队长建议:" 李小兰说,当时那个小个子河南 人也在他身边儿。我知道她说的是张文景。把他找来对质,谅他一个戴帽子的右 派,不敢包庇他!" 张文景正躺在床上看一本刚买来的《数学专论》。他原是北 京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上大学四年级,数学论文就发表在苏联的刊物上。华罗 庚都赞过他是个人才。五七年反右运动,把他定为反动学生组织" 百花学社" 的 核心骨干分子,扣了个极右帽子,送劳动教养。现在虽然解除教养几年了,可那 顶铁制" 极右" 帽子,还像" 紧箍咒" 一样扣在他头上。但他就是怪,一有闲空, 立刻抱着一本厚厚的" 大砖头" 啃着。别人笑他" 痴" ,他只是笑笑,继续看书。 连一些右派也觉得他怪,摘了帽子的右派,都窝在农场当农工,他的帽子还系着 带儿,看那些书管什么用?好在他人缘儿极好,平时从不多说多道,也不招猫儿 惹狗儿的,没人会找他的茬儿整他。连酷爱恶作剧的尹志奎都说了:" 人家苦哈 哈的,连帽子都没摘,干活儿也不悚头缩脑的,咱哪能看见悚人压不住火儿呢! " 张文景前脚进了办公室,尹志奎后脚就跟了进来。听完梁队长问话,张文景瞧 了小王一眼,这一眼让小王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他攥紧了拳头,准备姓张的只 要指认他捡了个金戒指,这一拳就得打他个满地找牙。可是张文景不慌不忙,一 本正经地答复队长:" 货场那地方您也去过,干起活儿来昏天黑地的,又戴着风 镜,王振春是捡了个戒指,也让我看了,隔着暴土扬烟儿的灰和风镜,我只瞧了 一眼,灰不拉叽的像个铜戒指,也许是金的,反正我认不准,估计是铜的。这事 儿您问他自个儿不就清楚了?" 老张来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赵德喜两眼直盯着张文景,突然发问:" 当时李小兰在旁边不是看过戒指么? 她还搁在嘴里咬过,说是真的,有没有这回事儿?!" 张文景还是一副认真的模 样回答说:" 我刚才说过,货场那么大风,又是灰又是土的,我又戴着风镜,确 实没看见什么李小兰。当时周围都是捂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即使真有个李小兰在 旁边,我也认不出来!" 梁队长听了张文景这番话,觉得有道理。这时尹志奎迫 不及待地插了话:" 梁队长,您瞧这小子一嘴的蚂蚱屎,一脸的倒楣相,他能捡 着金戒指?做梦去吧!我们干那么多日子也没见过一点儿黄色的东西,他第一天 干这活儿,能有这份儿运气?" 赵德喜还是不死心,他瞧着梁队长想就此结案, 眼珠儿一转,又有了主意:" 老梁,这小子是吊死鬼耍赖——死不认账。咱们不 能听他们的话,干脆让他找一个不是队里的人作证,或者把戒指赎回来才行!" 梁队长一听有道理,就开口问小王:" 你卖戒指有没有旁人看见?要不你去找那 个买的人把戒指拿来我瞧瞧,这事儿不就说清楚了吗?" 小王心里恨得咬牙:" 姓赵的王八蛋,成心跟我作对。这可怎么办?" 他想了想,突然想起二嫂,凭那 女人的机灵劲儿,一准能保他过关。他心里打定主意,胸有成竹地回答:" 您这 话倒给我提了个醒儿。卖戒指的时候,一个叫二嫂的女人在旁边。可我上哪儿找 她去呀?" 赵队长一听笑了,透着得意地说:" 别怕,我知道她家在哪儿。李小 兰家我去过,二嫂家就挨着她住。老梁,我带你们去!" 六十年代天津的胡同, 比北京胡同还密还窄。尤其南市那一带,本是穷人住的地方,大胡同套着小胡同, 宽胡同连着窄胡同。最窄的胡同就数" 仁安巷" 了:人站在巷道中,两个肩膀几 乎蹭着两边的墙;抬头往上看,蓝天被胡同的两把" 刀" 切成细长的一绺儿。二 嫂就住在这条小胡同的一个大杂院儿里。一进街门先要下台阶,然后是一条直筒 式的院子,像北京四合院儿的廊子一样。只是蓝天当了顶子,进门靠右边一间挨 着一间像军棋子一样的小住房,所有的房子都像一个钢模子里扣出来似的。房屋 大小,门窗位置全一样,只是房与房之间约定的界线,用一块破纸板或烂铁皮表 示。李小兰住第五间,也就是最里边一间,二嫂住第二间。 二嫂在屋里听见街门响,连忙站在玻璃窗前往外看,只见几个人相跟着走进 门来:前边走的是赵队长,她认识,因为这人来过李小兰家几趟了。街道的老娘 们儿闲得没事儿,喜欢探听别人家的事情,谁家捻死个臭虫,也能传出二里地去。 赵队长身后是王振春。看见小王,二嫂立刻拉门迎出来:" 哟,大兄弟,你怎么 找到这儿来了?快进屋里坐!" 那年头的人还有点儿迷信,瞧小王刚上班,一钩 子就拣个金镏子,这人财运旺,跟他来往会给自己带来好运的。小王一见二嫂, 灵机一动,计上心来,脸上装出受了委屈的样子说:" 二嫂,您瞧我多倒楣,捡 了个铜戒指卖了,您不是还在旁边吗?那个叫李小兰的,硬说我捡了个金戒指。 麻子不叫麻子,这不是' 坑人' 吗。这不,队长带我找您对证来了!" 二嫂是个 外场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到小王" 递" 过来的话茬儿,心里一下子就明 白了。她一只手在大腿上一拍,叫着板儿说:" 哟,这是谁那么缺德呀?八成儿 是整天想发财,满地捡元宝想疯了!金镏子那么好捡,谁还去上班呢?他捡的是 个铜镏子。当时我还往手上戴了一下,跟大兄弟说,这要是金的该多哏儿。可惜 大兄弟没那份儿财运哪!" " 那铜镏子卖了多少钱?" 赵队长穷追不舍地问。 " 哟,这不是常来小兰家串门儿的赵队长吗?" 二嫂故意打着岔,目光盯了 小王一眼。小王假装伸出一个手指头在脸颊上搔痒痒,暗示二嫂。" 您这是考我 吗?这破烂儿带捡不捡的,也有两三年了。一个破铜镏子,撑死了块儿八毛钱的 事儿。您要是想要,我家还有两个,不多算,一块钱一个,行不?" 二嫂这话儿, 一下子把" 门儿" 堵死了。这时候" 筒子院儿" 最里头那间屋门响了一下,李小 兰半截身子露在门外甩了一句:" 傍狗吃屎,有你什么好处?" 二嫂的话儿更不 饶人:" 总比那白日做梦,胡说八道坑害人强多了——" 梁队长在后边一直没说 话,这时候见两个娘们儿吵起来,心里先慌了。不是有那么句老话吗?" 京油子, 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 ,天津卫的人嘴皮儿薄,说起话儿来像吃崩豆一样— —嘎嘣脆。天津娘们儿更胜一筹,挖苦人不带脏字儿,骂起人来,一个小时之内 不带重样儿的。所以梁队长立马儿抬脚往后撤,带着几个人走了…… 过了两天,小王又去了一趟二嫂家,掏出五十块钱来丢在桌上:" 那天多亏 您给我兜着。还有张文景也帮了我一把。一百五十块钱,咱们三一三十一,每人 五十块。这钱您收下!" 二嫂假意推却几次,才把钱收起来。她真认为结交了小 王,给自己带来了财运,乐得嘴都合不拢,一个劲儿叮嘱小王:" 大兄弟,你先 坐会儿,我出去买点儿肉馅儿,咱们包铰子吃。一会儿你大哥下班,你们哥儿俩 饺子就酒儿,多哏儿!……" 从此小王就常到二嫂家玩儿,每次来绝不空手,不 是弄二斤水果,就是一包点心。二嫂也真拿他当亲兄弟看待。言语之间还说要帮 小王张罗一个媳妇儿,小王连忙摆手敷衍说:" 我有对象,谢谢您的好意。" 六、冒充干部搞对象一晃三个月过去,王振春在垃圾队干熟了,每月除了三 十六块钱工资,卖废品还能弄个四十来块钱。垃圾队那些北京有家的人,发了工 资全部寄回家去,自个儿的生活全靠捡破烂儿卖钱,过得还挺滋润的。 小王一个人每月挣七十来块钱,无牵无挂,卯足了劲儿花。下了班澡堂子泡 足了,就奔南市听杂耍:相声、大鼓书、落子、河北梆子,听京剧的时候更多一 些,也跟着大伙儿看电影。时候久了,垃圾队的人头儿混熟了,还经常相约结伙 到饭馆儿去开荤。用他的话说:" 挣俩钱儿,全折腾在自个儿身上,不能像王吾 那孙子,狼叼来喂狗了……" 尹志奎和王吾一伙儿人,一门儿心思只想在天津奔 个媳妇儿,寻个落脚之地。因为北京是回不去了,连许多有本事的右派都不行, 何况他们这些臭虾米烂螃蟹了? 李小兰的丈夫陈亮,也是劳动教养过的,本来在天津新生机械厂工作,现在 调进天津清洁队装运垃圾。李小兰的父亲在清河农场西区五八五村休养队养了一 阵子病,侥幸活了下来,所以赵德喜认识李小兰。 王吾通过李小兰,认识一个在火车站卖冰棍儿的姑娘,是个瘸子。这姑娘虽 然瘸,脸蛋儿长得还可以,双颊红扑扑的,一天到晚笑嘻嘻的,见了谁都是笑脸 相迎。坐在冰棍儿车后面,生疏的人谁也不知道她是个瘸子,也算得上是个" 半 截儿美人" 。所以惹得王吾和小尹一下班立刻梳洗打扮成人模狗样的,去火车站 找瘸姑娘聊天儿,胡吹乱侃,说自己是北京某工厂的采购员,在天津常来常往。 王吾在天津真有个哥哥,还是工厂的工程师。他把瘸姑娘带到哥哥家玩儿, 告诉嫂子这是他找的对象。兄嫂想着弟弟有这么个教养的底子,瘸姑娘也凑合吧, 所以对姑娘挺满意的。俩人一来二去,谈了有两个月了。 一天,姑娘把这事儿对父母讲了,当妈的自然十分高兴。自己姑娘有残疾, 能有人要,不是天大的喜事儿吗?况且还是个采购员,那是干部哇!本地又有个 趁钱的哥哥,人家许诺,只要结婚,就给一千块钱的" 份子" !当爹的心里却有 个疙瘩:" 北京工厂的干部,二十多岁,家境又好,干吗非上天津找个瘸媳妇? 不行!我得找亲戚给相相。" 姑娘有个表哥就在火车站派出所当警察。当爹的发 了话:" 明儿个你到车站卖冰棍儿,顺便叫你三表哥明儿个也来一趟。他地面儿 上熟,让他给你瞧瞧,没问题,咱们立马儿就办事儿!别夜长梦多——跑了。" 什么事儿都怕一个" 巧" 字。第二天正巧尹志奎他们没车皮装,休息。王吾专门 去理发店花了两块钱吹了个" 转头" ,借了一身的确良衣服,一双黑皮鞋。尹志 奎也刻意打扮了一番,算是陪着王吾走一趟,条件是回来上饭庄请他啜一顿。小 尹、王吾跟着姑娘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正巧碰上骑着自行车、穿一身警服的三 表哥。姑娘马上向三表哥介绍:" 表哥,这位是小王,就是我昨天跟您说的那位。 他是小王的朋友小尹。" 王吾连忙点头含笑地叫一声:" 表哥!您刚到?" 尹志 奎一看对方是个警察,心里就发毛了,眼神儿里透出一丝儿慌乱来。他脑筋一转, 立刻找一个借口:" 小王,要不你先跟姑娘进去,我上那边买点儿东西。初次登 门儿,哪能空着手儿呢?" 王吾一听心里纳闷儿:" 这小子今天怎么了?他能出 这份儿血?" 侧目一瞧那位推着自行车、两眼直盯着他们的警察,心里叫了一声 :" 我的天!王承恩!" 不由得两腿有点儿打软,嘴唇微微发抖。他用牙咬住嘴 唇,马上附和着说:" 对!干脆咱俩一块儿去吧!" 那位警察把这两人的举动瞧 在眼里,心里有了底儿,就拦住二人,对姑娘说:" 表妹,你先回去传个话儿, 我跟他们俩说几句话,一块儿过去!" 那姑娘脸上笑眯眯的,叮嘱了一句:" 好 吧,有吗话家里不能说?麻利点儿来家,别让爹妈等急了!" 姑娘在家里没等到 这两个人,只见表哥一脸怒容走进屋里,进屋把帽子一摘甩在床上,骂了一声: " 瞎了眼的劳改坯子,敢上咱家蒙骗来了!一照面,我就瞧他们俩不地道。三句 话一问,他俩差点儿给我跪下。哪儿是什么干部、采购员?劳改农场装垃圾的孙 子!我可告诉你,表妹,这俩王八蛋再上你那冰棍摊儿上找你,你就给我打电话, 看表哥不砸断他们的腿!" 王吾、尹志奎离开那个警察,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王 吾心里窝着挺大的火儿。这俩月为了奔这个小瘸子,他花了一百多块钱了。为了 装成一个懂礼貌的干部,他连瘸姑娘的手都没摸一下。他越想越气,嘴里不由得 嘟囔着:" 今儿个真他妈倒楣,摸着姑子屄了怎么着?这俩月的破烂儿全都给她 捡了不算,还搭进十几块钱去。不行!我这钱不能打水漂儿,得找机会跟瘸子要 去!" 尹志奎立刻把脸拉下来:" 得!要去你去,我可不往枪口上撞。还告诉你, 往后车站那一带你还是少去为妙!万一让那雷子①撞上了,咱俩就得栽在那儿。 你好歹还为找媳妇儿,我招谁惹谁了?行啦!别老低头算那笔账了,前边一拐弯 儿就是南市,你得上饭庄弄俩菜请请我,给我压压惊。到这会儿我那两个魂儿还 没回来呢!" 王吾立刻翻了脸:" 孙子!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想从我身上蹭油 儿?回家吃咱们那份儿大米饭去吧!" 尹志奎瞧王吾跟死了爹一样哭丧着脸儿, 反倒乐了:" 瞧你那肏性,一脸的倒楣相!不就是一个小瘸子吗?去了穿红的, 还有挂绿的,能一棵树上吊死吗?得!算我昨夜没做好梦,白跟你溜一趟腿儿。 这顿饭先记着。要回家,就抄个近道儿吧!" 说完,俩人拐进福安大街,再穿过 几条胡同,就能回到队里。 刚进福安大街没多远儿,就看见前边僻静的胡同口,三个歪戴帽子的小流氓, 围着一男一女,伸拳踢腿地在打人。尹志奎眼尖:" 嘿,那不是胡言明吗?别瞧 不起斜屁眼儿臭虫,他还奔了一个妞儿?别管怎么着,他是咱们队里的人,不能 眼瞧着他吃亏,王吾!过去给他解了围!" 王吾心里那股火儿正没地方撒,他冲 过去三拳两脚踹倒了一个。那两个一瞧有人出头,又那么凶,赶忙把趴在地上那 个同伙拽起来,一溜烟儿跑了。 尹志奎站在远处看热闹,这是他胎里带来的习惯:爱看打架,但绝对在十米 之外看,一旦自己这边的人打不过对方,他立刻会撒腿飞跑。看见三个流氓跑了。 他才走过去,下死眼盯了那姑娘一眼,风凉话儿脱口而出:" 哟,这不是小胡吗? 真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瞧你整天不言不语儿的,倒是个墙缝儿里的蝎子— —暗螫人。什么时候奔了个黑妞儿?" 小胡急忙一本正经地辩解:" 别胡说八道, 我跟这位姑娘不认识。她向我打听仁安巷怎么走,我也不知道,这时候那三个小 子过来嬉皮笑脸地要带她走,我不放心,可自己又不会打架,正没辙呢,多亏了 你们来了,要不然我哪儿打得过他们?" 尹志奎听到" 仁安巷" 三个字,再一细 打量那姑娘的模样,试探着问:" 你上仁安巷找谁?" " 找我姐姐李小兰。" 小 尹一拍大腿:" 嘿!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这么办吧,小 胡你就甭管了,反正再碰见吃生米儿的,你也没辙!还是我跟王吾保着她去仁安 巷吧。" 那姑娘看了看三个人,犹疑地问:" 你们是不是农场垃圾队的?" 小胡 点点头,小尹却反问:" 你是李连锁吧?" 那姑娘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小尹。王吾 这时候接上了话儿:" 你姐姐李小兰,我们认识的。你放心,不会出错儿!" 那 姑娘跟着小尹、王吾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叫住胡言明:" 诶!那位大哥,我 还没谢您呢?" 小尹平时踩乎人的俏皮话儿说惯了,立刻接上一句:" 别谢(卸) 了,套着喂吧!" 姑娘长住在农场,当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把人家当牲口了。 她不高兴地瞪了小尹一眼,继续冲小胡说:" 你们队里有没有一个叫王振春的? " 小胡一听立刻答应:" 有哇!刚才我们还在一块儿听杂耍呢。你找他?" 姑娘 的脸蛋儿立刻浮上了红晕,好在她长得黑,不太显眼。她没回答小胡的反问,继 续说下去:" 跟我一块儿下车的一位姓童的找他呢,这会儿怕是上你们队里去了。 您赶紧叫王振春回去吧。" 七、童玛丽有心借种王振春一听小胡说有个姓童的找他,立刻明白是童玛丽 来了,急忙跑回队里,果然看见童玛丽正坐在队部办公室等他。队部外面像走马 灯儿一样不时有人往队部里面窥视。看见小王回来,有人打趣他:" 小王,真有 你的!什么时候勾引了这么个漂亮的小媳妇儿上门来了?有好事儿可别忘了咱们 苦哈哈的哥们儿!" 小王带着小童站在队部门外,可就发了愁:" 大热天儿的, 屋里全是光棍儿,穿裤衩、光膀子的全有,怎么往屋里带?" 小童是个聪明人, 她知道小王为难了,于是提出:" 咱们到街上溜溜再说。" 两人在街上走着,小 王侧目细看小童,只见她身穿一件白色带小蓝花儿的连衣裙,头上一条浅蓝色束 发带,把黑亮的头发拢在脑后,粉红细润的脸蛋儿上,镶嵌着俊俏的眉眼,目光 中闪动着异常兴奋的光彩,走起路来胸前丰满的乳峰颤动着,透显出成熟少妇的 迷人风采。不时有一股令人心醉的女人体香飘过来,让小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滋 味儿的搔痒。 两人无言地在街上漫无目标地走着,见左右没人,小王先开了口:" 童姐, 您怎么上这儿来了?" 小童甩给小王一个媚眼儿,娇声娇气地说:" 怎么?姐姐 不能上这儿看看弟弟吗?" 小童看着身边这位健壮、英俊的小伙子,脸颊上掠过 一阵羞涩的红晕,感到开心极了。自从小王调走之后,她无时不在心里描画着他 的脸膛," 播放" 着他的声音。这一次她借口母亲有病,请了五天事假,直奔小 王这儿来了。只要有日思夜想的小王在身边陪着自己,这就够了。她真想永远这 样走下去。 但是小王不知道童玛丽来干什么,只得陪着小心地问:" 童姐,您除了看我, 还有别的事儿吗?" 这一问,把童玛丽问噘了嘴,娇嗔地说:" 瞧你,今儿个怎 么了?一个劲儿赶姐姐走,是不是在这儿有了心上人儿了?嫌姐姐碍事儿啊?那 好!姐姐现在就走!" 说着转身迈步做出要走的样子。 小王慌忙用手去拦,手指尖擦过小童那高耸的乳峰,一股似电击的麻酥酥感 觉涌上了心头,他连忙遮掩说:" 瞧您说的,盼还盼您不来呢,怎么会赶您走? 我这个人拙嘴笨舌的,哪儿找心上人去?您净拿我' 开涮' 。" 小童眉开眼笑地 说:" 真盼姐姐来?那好!姐姐在这儿住两天,你好好儿陪我玩玩儿!" 两人先 奔" 劝业场" 逛了个够,又看了场电影,散场以后,小王提出请小童去饭庄吃饭。 小童笑了,用柔软的手指戳了他脑门儿一下:" 得了吧!跟姐姐转了半天,一个 月工资全进去了吧?等姐姐走了,你喝一个月菜汤?给,给你一百块钱花去,你 玉亭哥家里趁钱,百儿把十块钱是小意思。" 小王没接她的钱,只淡淡地说了一 句:" 您不知道,在这儿干活儿有外快,比一个月的工资还高呢。每个月都有六 七十块进项,不缺钱花。" 这时他脑子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急促地问:" 童姐, 您今天不走,住哪儿呀?您带着通行证吗?" 从解放后一直到八十年代的三十多 年间,中国的公民不论出差探亲、因公因私,只要从你户口所在地一挪动,都得 凭一张盖着红色公章的" 通行证" ——" 单位介绍信" ,才能解决住宿问题。到 了八十年代末期,有了身份证," 通行证" 仍然是劳改队人员出门必备的证件。 小童倒是带着农场开的" 通行证" ,但她不想住旅馆。因为她的那张" 通行 证" 上盖的是清河农场的大印。在天津市没有不知道清河农场是劳改单位的人, 住旅馆不单人家不乐意接待,就是住下了,也会当贼似的防着她,更何况小童此 行有一个设计已久的" 借种" 计划:跟邓玉亭同床这么久了,她的肚子一点儿没 有鼓起来的迹象,每月该来的准时会来。小邓的爷爷给他号过脉,说他肾虚精冷 体质弱,给他开了张方子,还让他节制房事。小邓也满世界寻摸了一些偏方,作 用是有点儿,偶尔也能让小童满足一回,但总不能让她的肚子" 鼓起来" 。她倒 还没怎么往心里去,小邓可真是着急了,他是四辈儿单传哪! 小童跟小邓生活了几个月,床上的乐趣一点儿也没有,听他那细声细气的嗓 子,咿咿呀呀的像要断气儿似的唱着,她心里自然会想到王振春。她此行是一箭 双雕的目的:把小王勾引到身上,补偿一下床上的不足;再能" 借种" 生个孩子。 让单调的生活添加一些有小孩儿的乐趣。如果能生个儿子,既给邓家续了后代, 也给自己心里留个小王的" 念想儿" 。所以她假装着急地回答:" 哎哟!我净急 着赶火车,忘了上总场开通行证了。我原想直接回自己家的,反正就那么几天, 要什么通行证?这下可麻烦了。" 看着小王焦急的面容,她心里好笑,故意将他 一军:" 凭你王振春的为人,在这块地面儿上还没个三朋四友?找个有家的人借 住一宿都办不到?" 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小王:" 对呀!我认识一个叫二嫂的女 人,她们两口子对我挺好的。正巧前些日子我撺掇她在队里找间屋,开了个小废 品收购点。每天晚上她爷们儿在那儿看房子睡觉,你就去二嫂家和她就伴儿吧。 " 小童一听,心里先就凉了半截儿:" 跟二嫂就伴儿,管个什么用?" 但是事已 至此,也无可奈何,只好看缘份了。她脑筋一转,想出了一个主意:" 干脆,咱 们买两个热菜,弄点儿狗不理包子,一块儿上二嫂家吃晚饭去,你看行吗?" 小 王搔搔头皮,犹犹豫豫地说:" 行是行,只是我怎么向她介绍你?算姐姐你姓童 ……" 小童立刻果断地接过话来:" 算对象!二嫂不是农场的人,就是你们队里, 认识我的人也不多。幸亏刚才在队里没遇见那个姓尹的。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在 那儿住一两天没事儿。就是有人知道了也没关系,我上天津逛逛,谁还管得着?! " 二嫂一听是小王的对象,拉着小童的手一个劲儿地夸:" 哎哟!这么俊的闺女, 太可人疼了。大兄弟,你积了几辈子德,才找上这么个喜人的姑娘,比杨柳青年 画儿上的美人儿还俊!瞧!上二嫂家还买什么东西,见外了是吧?一家人似的, 有什么吃什么嘛!瞧瞧,细皮嫩肉的,可怎么长的呢?瞧这双手,就知道是个有 福气的姑娘。哪像我们,老皮老茧的,只配跟你大哥一块儿苦熬!闺女,这回来 多住几天吧,二嫂这儿有闲床,晚上我上队里小屋住去,你大哥让他外边找地方 ' 寻宿儿' 去……" 二嫂见了小童乐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她认为这是报答小王的 好机会。 在队里设点收废品,还是小王给她出的主意:" 二嫂,依我看您弄间房子, 坐地收破烂儿,有让人家赚的钱,何必您不来赚呢?再说大伙儿不用往小树林收 购站跑了,也省了不少工夫。即便您少给个仨俩的,谁也不会跟您计较,反正是 白捡来的不是?您要有这心,我去帮您找梁队长说说去!" 梁队长一听,当然乐 意,院儿里有收货的,省得一下班全跑出去卖破烂儿,出了事儿他也不好交代。 二嫂这个" 收购点" 一开张,除了极少数几个人,为了多卖两三毛钱,背着 提着奔收购站,其它人全把破烂儿卖给二嫂了。才半个月下来,二嫂一结账,乐 得合不拢嘴:" 大兄弟,让嫂子怎么谢你呢?半个月挣了八十多块钱,不吃灰, 不跑腿儿,坐屋里挣钱!给个县长都不换哪!" 吃过晚饭,小王要回去一趟,看 看有没有装卸的任务,同时嘱咐二嫂:" 您别跟他们说我对象来了,省得这帮人 瞎起哄要糖吃。" 正巧队里没车皮过来,全体休息。垃圾队梁队长对职工要求最 简单:车皮一进货场,不耽误装卸,其它事儿全好办。北京有家的人,可以一两 个月不歇一天,把休息日积攒到一块儿,有个七八天了,就奔一趟北京,回家休 息去。平时不在班儿上,只要不闹事儿,爱上哪儿玩儿上哪儿玩儿,一宿不回来 也没人管。有时候队长也跟职工一块儿去逛南市,上饭庄" 咔哧" 职工一顿。什 么" 阶级斗争" 啦," 干部、就业人员" 啦,都不理会了。 小王回到二嫂家,天已经大黑了,街门和房门全给他留着,二嫂两口子都出 去了,临走前嘱咐小童:" 大妹子,你们就放心在这儿歇着吧。明儿个早上,我 买好油条大饼夹薄脆,等我回来吃早点,啊!" 看见小王进屋,小童那颗悬着的 心方才落下来。她真怕小王一去不回,那她酝酿了那么久的计划就全落空了。现 在可真是万事俱备,就看她的手段了。 她喜眉笑眼,满面春风地招呼小王:" 来!挨着姐姐坐着说话儿!" 孤男寡 女独处一屋,在小王还是第一次。他有点儿拘谨地坐在小童对面,两人随意聊着 京剧班和二中队的事儿。 小童不时地说一句" 天儿太热了" ,然后不经意地用手掀起连衣裙下摆来煽 着风,露出两条雪白的大腿,在灯光的映照下,向小王展示着。害得小王低着头, 上眼皮儿的肌肉紧拉着眼球往前下方看。小童一见时机成熟,借口太热了,走到 门前把门别上,把窗帘拉好,然后站在小王面前,背对着小王轻松地说:" 咱们 俩谁跟谁呀?干嘛跟捂汗包似的活受罪?来!帮姐姐把后背的拉锁拉开,我也凉 快凉快。你也把衬衣脱了,穿个背心儿也不耽误说话儿!" 小王不是木头,小童 对他多次表示好感,他不是不知道。只是 "朋友妻不可欺" 的" 哥儿们义气" 观 念在强烈地控制着他的一次次冲动。这次小童来天津,从她的言谈话语中,已经 明白她就是冲自己来的。加上要他找地方过夜,自己主动提出来以他的" 对象" 的身份亮相,都说明她是" 有意俯就" 。因此他的心里早已经有些" 跃跃欲试" 了。不然,他就不会第二次返回这个" 危险地带" 来。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小童 频频撩裙子搧风,分明是挑逗撩拨。但他终究是个" 童男子" ,在男女关系方面 没有足够的经验,尽管这时候他心里已经有些" 按捺不住" ,但却不知道如何" 主动地进攻" 。等到她把房门插上、把窗帘拉上,他知道这是小童在给他制造主 动进攻的环境和气氛,正想是不是可以上前将她搂进怀里来,没想到她竟下达了 " 拉开连衣裙拉锁" 的命令。他当然知道拉开拉锁以后连衣裙里面穿的是什么。 因此他忐忑不安地站起身来,喘着粗气红着脸,哆嗦着两手,一只手揪住连衣裙, 一只手扯着拉锁,这时候他竟闭住气不敢呼吸了。因为小童的身上散发出的香水 味儿和女人的肉香,让小王心跳加快,眼发花,头发晕,眼睛里只看见一片白花 花令人心悸的" 肉" 了。随着拉锁扯开,连衣裙竟一下子落到了地上。小童身上 除了雪白的乳罩和一条小红三角裤衩,几乎是一丝不挂地站在小王面前。小王这 时候不知是傻了还是呆了,微张着嘴,直呆呆看着面前这一身雪白的肉,只觉得 下腹部一股热流腾起,向身体四下涌去,下身那根" 阳具" 不知什么时候像根铁 棍儿似的,直挺在大腿之间。小童这方面可谓经验丰富,她一面媚笑着,一面非 常麻利地扯去乳罩和裤衩,同时上手给小王脱背心儿、裤子。到了这个时候,小 王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心里那股热流拱得他恨不得张嘴一口把小童活吞下去。 第一次" 初试云雨情" ,他只坚持了一分多钟,就" 交枪投降" 了。不过小 童还是满意的。因为她经的男人多了,知道像小王这样的" 童男子" ,第一次与 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 亲密接触" ,由于观念的桎梏和心理紧张两方面的因素, 往往都是" 仓促应战" 又" 仓促罢战" 的。对小童来说,小王究竟比邓玉亭要强 得多。而对小王来说可就不一样了。他觉得她身下那个温暖的肉体,无处不给予 他一种舒心的感觉。尤其是她大腿根儿开始" 抽筋" 似的有节奏地收缩,给他大 脑里灌注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滋味与快感。他含着歉意的目光,用自己的背心儿 给小童擦拭射在大腿根儿上那种白色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粘液。小童顾不得这些, 一把将小王搂在怀里,用各种手法继续撩拨他的欲火。于是接着有了第二次,第 三次。小王终于浑身发软了,躺在小童身边连眼皮儿都不想睁开。但是小童仍不 满足,她用嘴含,用舌头裹,让小王又重振雄风,翻身上来了…… " 云雨" 四度,小童终于大喘一口气,身心俱泰,美美地享受了一次人类本 能活动的乐趣。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躺在床上,虽然仍是赤身露体,一丝儿不挂,但却像两具 死尸一样,纹丝儿不动了。 突然屋里的座钟敲响,小王心里一下下数着:" 十一点了?不行,我得回去! " 这时候理智告诉小王:一定要谨慎小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事情败露, 童玛丽圆乎脸儿一摩挲变成长乎脸,她可以不在乎,可自己就从此身败名裂,成 了一个" 欺朋友之妻" 的无耻之徒,不但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甚至连在流氓 中都会被人看不起了。因为" 盗亦有道" ,多个男流氓可以和一个女流氓玩儿" 推磨" 的游戏;两个男流氓也可以为一个女流氓打得头破血流,最后以武力定胜 负:谁打胜了女的跟谁走,但是却绝不允许在背后引诱谁的婆娘。而他今天却做 出了这样的事情。尽管这是小童主动的,但也不合乎" 氓界" 的游戏规则。 他越想越怕,顾不得手足酸软,浑身无力,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翻身下地, 迅速穿好衣服,把脏背心儿一揉塞进裤兜儿里,准备出门扔进垃圾箱。小童却仍 躺着没动,一手用一块湿毛巾擦着自己身上的汗,轻声问:" 怎么?你要走?" 小王轻轻地" 嗯" 了一声,声音低得不想让小童听见似的说:" 这种事儿还是小 心点儿好!你在队里露过面,万一传到姓尹的耳朵里,会找来不必要的麻烦。人 多嘴杂,我回去看看那些人有什么反应,先把这事儿圆过去,明天我再来,你关 门歇着吧……" 在回去的路上,王振春心里反复设计对策。他知道认识小童的只 有尹志奎、王吾和丁义。但他们没见着人。知道小童来找他的只有胡言明,但他 不认识小童,连小童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只要妥善周旋,左推右挡,把瞎话编 圆了,就能混过去。 果然,小胡正在院子外边等他:" 这么晚了才回来,那个人呢?" 因为小胡 只听说是一个姓童的找小王,没说男女。他在南市找到了小王,也没跟着回来。 小王淡淡地说:" 住旅馆了,我们聊了一会儿,这么热的天儿,躺下也睡不着。 " 进了宿舍,因为天热,大部分人还都光着膀子躺在凉席上聊大天儿。尹志奎一 见小王,立刻从床上坐起来,迎头就是一句:" 王振春!找你的那个女的是不是 童大屄?" 小王圆瞪着双眼,两手叉在腰间,站在尹志奎床前,眉棱颤动着,气 势汹汹地骂:" 你妈个屄!你小子下来!老子碎了你!" 小王装作愤怒已极的样 子,嘴里居然吐出一句脏话来。 尹志奎被小王的气势吓晕了,虽然他是班长,可现在不是从前了,连队长都 有挨揍的可能,何况他一个小小班长?尹志奎看了一眼身边躺着的王吾,用手推 他一下,发出求救的信号。可王吾只是翻了个身,仍旧躺着没动,嘴里还发出轻 微的鼾声。尹志奎心里骂着:" 装他妈孙子!刚才还说话儿呢,见死不救!" 这 一下他没辙了,只好忍气吞声,眨巴着眼睛不敢吭声儿。其它人见小王发这么大 的火儿,谁都不吭气儿,只有张文景过来把小王拉到他的床前劝他说:" 尹班长 跟你开句玩笑,何必发那么大火儿?他也是听别人说的,说有个姓童的女人找你。 没有别的意思。" 老张虽说是个还戴着帽子的右派,可在小王心里,却比尹志奎 的地位还高。上回那个金镏子的事儿,分给他五十块钱,他说什么也不要。还说 什么"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到现在小王总觉得欠他一份儿人情儿呢。所以小 王口气缓和下来,解释说:" 那女人不姓童,姓崇。准是哪个人耳朵眼儿里塞上 驴毬了,听走了音儿。我送她上旅馆了。" 说完连衣服也没脱,把身子往床上一 扔,又找补一句:" 我最恨那些吃铁丝尿笊篱的小人,纯粹他妈的屄里编!" 第 二天,宿舍窗户刚刚洇上一层淡淡的白光,清晨天儿凉快,大伙儿都还在沉睡, 想了半宿心事的小王,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昨夜他一来浑身酥软,二来心事重重, 真的衣服没脱躺了一宿。这一来倒省事儿了。出了屋,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二嫂住 的小屋,见屋里没开灯,知道二嫂还没起来,趁着晨光渐渐吞噬后退着的夜幕, 甩开大步直奔仁安巷。 街门是虚掩着的,因为李小兰的丈夫陈亮已经出去扫大街了。小王站在二嫂 门前,用手指甲轻轻弹了几下玻璃,听到小童惊问之声,他用丹田之气把" 我" 字从门缝儿送进屋里。看见小王这么早赶来了,小童以为这个" 童男子" 尝到了 女人的甜头,又来共赴巫山之会了。连衣服也没穿,赶紧下地把门打开。小王闪 进屋,轻手把门别上。小童一下把小王搂住,一面用她那弹性十足的乳房在小王 胸前蹭着,一面扬起脑袋,把小嘴儿送了过来。小王这会儿可没这份儿心情,他 趴在小童耳边,口气很硬声音却轻地说:" 回到床上去,我有话跟你说。" 小童 一愣,但还是顺从地上床躺下。小王坐在她床边,头凑近她的耳边小声急促地说 :" 你来的事儿,到底让姓尹的王八蛋猜到了。不过让我镇唬住了。我想了半宿, 咱俩既然有了这事儿,来日方长,也不在乎这一天半早晨的。听我的话,天一亮 你就奔车站去,一切善后由我来跟二嫂说。决不能因小失大。" 小童听了这话, 脸上露出一丝儿不悦之色,但她还是表示同意小王的话。只是心里还有点儿舍不 得,到底还是撩拨得小王像" 赶三关" 似的,跟她匆匆云雨两次,立刻云收雨住, 穿衣服把床收拾利索,独自一人奔了火车站…… 随着童玛丽的消失,关于王振春和那个漂亮女人的闲话也就烟消云散了。因 为众人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捡破烂儿卖钱上。只有小王闲来无事躺在床上,还在 咂摸跟童玛丽在床上那令人消魂的情景。常常在梦中和小童颠鸾倒凤,醒来裤衩 里多了一滩沾液。 但是接着发生的事情,让小王再也无心去想那些巫山云雨的事了。 八、小赵记吃不记打二嫂的收购点开了三个多月,生意红火得很,新添了一 辆三轮车,一天到晚忙个不停。 这就让李小兰既眼红又生气,可是又干瞪眼儿没辙! 尹志奎常往李小兰家跑。自从王吾骗婚失败,他认准了还是在农场找一个" 二劳改" 子女稳当一些,所以他往李小兰家走得勤了,为的是想奔她妹妹李连锁。 听见李小兰长吁短叹地说着二嫂生意红火挺发财的事儿,他给小兰出了个主意: " 你不是跟赵队长熟识吗?想法子哄着他,把那个娘们儿轰走,你占了那间房, 不就全有了么?" " 哄?怎么哄啊?就说我现在这个日子过得这么难吧,哪回他 来了不是鱼呀肉的招待他?让他说句话,在货场给我腾块地方捡毛儿烂,他还推 三阻四地说不好办呢。你说我还能勒着自己个儿的肚子,把好东西都喂他这头白 眼狼?" 尹志奎嘴角挂着狡黠的阴笑,眼珠儿滴溜溜地转着,半开玩笑地说:" 哄的法子多着呢,不一定非得酒肉泡心……这话你自己琢磨去吧,百试百灵的。 " 说着眼睛里闪出一种让小兰看了心惊肉跳的贪欲的目光。 尹志奎走后,小兰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愣。她还在琢磨尹志奎刚才那句话, 似乎从中悟出了一点儿道理。她心里对自己说:" 这坏小子,话外之意我明白, 是叫我让姓赵的在我身上占点儿便宜。这事儿其实不难,反正除了撒尿也是闲着。 不过瞧着姓赵的每回一来,歪着他那驴头似的脑袋,眯着三角眼尽往我身上盯, 我心里就像吞了个苍蝇一样恶心。" 但是转念一想:" 真要能把那个臭娘们儿轰 走,自个儿顶了她,每月有百十块钱进项,也值得了。他娘的,只当让狗肏了, 舍不了孩子套不来狼!……"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自从亚当、夏娃没有经过 正当手续登记结婚,在野地里苟合,繁衍了人类之后,性欲这种人类生存的本能, 就流窜于男女之间,更多地存留在男人心上。修为稍差的男人,走在人群里,只 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几只眼睛,好把世上的女人尽收眼底,满足他的" 心淫" 欲 望也就是俗话说的" 过眼儿色" 。更有那品德败坏的男人,用尽心机,把权力、 金钱当工具,肆意地在能上钩儿的女人身上发泄肉欲,恨不得天下女人都排着队 地供他一个人淫乐。 赵德喜就是一个既有" 心淫" 更想" 肉欲" 的无耻小人。他每次见到李小兰, 看着她那俊俏的脸蛋儿,苗条的身材,眼皮儿总会使劲儿往两下里分开,眼光要 是能转变为电能,保证可以点亮十五瓦的灯炮。但他又是个胆小的悚人,有贼心 儿没贼胆儿。这几年的几上几下,也着实把他的胆子吓小了一半儿。可是这回是 李小兰主动送上门来,把他请上床的,而且提的要求不花钱不费力就能办到。所 以在从李小兰的床上心满意足地下来之后,赵德喜二话没说,就直奔二嫂的" 收 购点" ,横眉立目地当场就把二嫂赶走,理由是二嫂的收购价比外边收购站低, 麻子不叫麻子——坑人。这话虽然有点儿牵强,但他是队长,二嫂不敢不听,其 它人也无权干涉。只是梁队长心里有一丝儿不快:" 这种事儿,怎么不跟我商量 一下?好歹我还是中队长啊?" 二嫂前脚用三轮车把所有的东西拉走,李小兰后 脚就搬了进去。收购点还是收购点,只是主人姓了李,收购价也一分没涨。不过 队里职工谁愿意管这份闲事?废品卖给谁都一样,只要钱是真的就行。 二嫂除了在院儿里骂骂" 海街" ,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王振春给她出了个主 意,让她蹬着三轮车在货场坐地收货,由他联络一些人把货卖给她。可是毕竟货 场的货源少得多,而且没几天,赵队长又扬起杀手锏:串通了货场的货运员,不 许二嫂进货场收货:" 上这儿收东西?干脆进仓库里往车上装算了!赶快走!再 来就扣你的车!" 二嫂万般无奈,只好又背上筐,拿起小抓钩儿和那帮娘们儿挤 着抢着捡毛儿烂去了。她这口气儿一直堵在心窝儿里,小王安慰她:" 二嫂,别 着急,落空儿我在地面上找几个混子,收拾姓赵的一顿,给您出出气儿!" 二嫂 头摇得跟" 拨郎鼓" 一样:" 别价!兄弟,这不是好主意,万一露了风,打队长 的罪过你担当不起呀!再说了,就是把他打死了,收购点还不是姓李的?得想个 主意,让他们一块儿完蛋!" 说这话,二嫂牙咬得咯嘣响。她拉开门,头伸出去 往外扫了一眼,回身把门关紧,压低声音对小王说:" 你还没结婚,这事儿你不 懂。二嫂可是过来人。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李小兰跟那个姓赵的,眉来眼去说话 腔调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寻思这里面有猫儿腻!弄不好两人办了见不得人的事儿 了。咱们从这儿下手,一抓一个准儿!" 小王皱着眉头想了想:" 俗话说:捉奸 要双,干这种事儿,都是藏着掖着的,哪能让别人看见了?" 他摇摇头,觉得不 好办。二嫂却不以为然:" 不是有那句话吗?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稳住了, 在他俩身上多搁一只眼睛,不信会逮不着他们。我寻思了一个主意,这得咱俩联 手干才行……" 二嫂把她的主意对小王说了,小王答应照计而行。 垃圾队院儿里住的都是男人。收购点在二嫂手里的时候,也是她丈夫在这儿 住,天亮了交班。可是赵德喜当初上床之前讲的条件,就坚持让小兰夜间住在收 购点。这样姓赵的什么时候想干那事儿,只要夜深人静偷偷儿溜过去就齐了。李 小兰开始不答应:" 那不行!院儿里那么多人,人多眼杂,弄不好会出事儿!想 干了上我家来,多方便!反正陈亮白天上班不在家。" 可是见赵德喜急赤白脸的 样子,看在钱的份儿上,她还是答应下来。她对丈夫说:" 你每天顶着星星扫大 街去,我又起不了那么早,小屋没人看着,东西丢了怎么办?干脆我上小屋住去, 反正赵队长就住在隔壁。万一有事儿一喊就能听见,保险!" 陈亮虽然也觉得这 样做不合适,而且还隐隐约约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什么阴谋,但他既有个" 教养过 " 的底子,又干着" 人嫌狗不待见" 的清洁队的活儿,能娶这么个漂亮媳妇儿, 已经不易了,所以娘们儿的话他是百依百顺的,更何况自打有了这个收购点,手 头宽绰多了,酒肉常跟舌头见面,他自然没意见。从此白天有时间就奔垃圾队给 小兰帮帮忙,晚上回家睡觉。 赵德喜、李小兰、陈亮三人是各得其" 乐" 。可是时间久了,没有不透风的 墙。有人夜里起来撒尿,恍恍惚惚看见一个人从李小兰小屋内出来,一阵风儿似 的钻进隔壁屋子里去了。隔壁屋住的是队长,那是政府干部,能随便怀疑的?那 人只能说自己睡眼惺忪,看花了眼。也许是看见" 鬼" 了。这话儿本来只当作茶 余饭后的闲话儿说着,可王振春心知肚明,不由得佩服二嫂:" 这女人眼真毒! 真叫她猜准了。" 于是他一面把这事儿对二嫂讲了,一面谢绝二嫂帮他借辆自行 车的话儿,掏腰包花三十块钱买了一辆" 除了铃儿不响哪儿都响" 的破车,对班 里人就说是为出门方便买的。 打买了车那天起,小王每天晚上睡觉前总要喝好几缸子水,为的是别睡得太 死,夜里好多起来撒几次尿。为了不叫别人起疑心,他还在众人面前抱怨:" 这 两天忒热了,消防队拉鼻儿——叫水,夜里净给' 老二' 支使得睡不好觉!" " 功夫不负有心人" ,这一天,夜深人静,院儿里灯都灭了,细细的月牙儿也时不 时躲在云彩后边闭会儿眼。小王让尿憋醒了,前脚刚迈出门儿,眼睛习惯性地往 李小兰小屋方向扫去,只见赵队长的屋门轻轻地开了。虽然赵队长给门轴儿上了 油,可还是有轻微的响动,这足以给小王这个有心人递过信儿来。小王立刻把脚 收回来,身子紧贴门框,眼珠子镶在框边上,眼皮儿一下都不眨地盯着。只见赵 队长轻手轻脚,来到小兰门前,轻轻一推门儿,人影儿就闪进了屋里。小王胆子 也大,再加上赵、李二人习以为常,防范也松懈了。小王溜到她窗根儿下,只听 见屋里的木床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音。他心里乐得差点儿笑出声儿来,蹑手 蹑脚来到宿舍前,只穿着背心儿裤衩,推起破自行车,就飞奔仁安巷。 二嫂得知这事儿,稍一思忖,急忙说:" 这事儿我们两口子不能出头,全靠 你来办。不过事儿一出来,你得在院儿里喊,多叫些人出来瞧,等小兰爷们儿一 堵住门,你就去叫梁队长,快去吧!" 陈亮正睡得香,突然听见有人在窗下喊: " 亮子兄弟,小兰得了急病,上吐下泻,要赶紧送医院,你快点儿去!那儿全是 男人,没法儿伸手!" 陈亮闻言大惊,也没顾得问问是谁捎的信儿,呼哧带喘地 跑到垃圾队院儿里,站在小屋门口一推门儿,门没关,屋里却黑着灯。他正发愣, 只见梁队长披着上衣也进了屋——他是被小王叫醒的,只听说李小兰屋里闯进一 个男人。他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哪个浑小子想强奸李小兰。所以飞身下床,披 上大衣就跑了来,怕的是让那个坏小子跑回宿舍里就没法儿认了。 结果就不用细述了。梁队长本来就对赵德喜有点儿不满意,接过赵德喜的检 查材料,立刻转呈总场人事科。一纸调令下来,赵队长又返回干部农场干活儿去 了。 李小兰自然滚蛋了。二嫂杀了个回马枪,又重操旧业,干起收破烂儿的买卖。 但是好景不长,尽管白忠副政委把赵德喜骂了个灵魂出窍,骂他是扶不起来的烂 篱笆,但还是收下赵德喜的检举材料。他派工作组下到垃圾队调查落实赵德喜告 发梁队长不抓政治学习、不开展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活动,整天跟就业人员混吃混 喝,丧失阶级立场的行为。 工作组下车伊始,下令二嫂的收购点关门,职工不允许工作时间捡破烂儿。 全队职工每天按时开会学习,不许随意外出。不许这、不许那,闹得全队职工怨 声载道,吵吵嚷嚷把工作组对付走了,梁队长也奉调回交通科。新任队长来了没 多少日子,职工又开始捡毛儿烂、卖废品。队长也表了态:" 那些东西运回农场, 反正当不了肥料,拣出来,职工还能得点儿利。只要不影响干活儿、学习,我才 懒得管那臭事呢!" 只是听杂耍的时间让开会、学《毛选》给占了。 到了夏末秋初,垃圾肥让天津市的一些农场抢了一半儿去。垃圾队用不了那 么多人了,各班裁减人员,尹志奎、王吾他们调往东区农场;王振春、丁义、胡 言明调往西区五八四村二中队,垃圾队的风流韵事,也从此告一段落了。 【阿印简评】童玛丽和邓玉亭的结合,一开始就带有盲目性。从两个人的性 格爱好和出身历史看,本来就不是什么" 天作之合" 。特别是童玛丽那" 见过大 世面" 的性经历,身子单薄的邓玉亭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因此,可以说从一开 始,就预示着不完满的结局。 但是在劳改农场搞对象,可选性小,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五十年代法制不健全,逻辑思维混乱,把凡是想出国的人,都说成是" 叛国 投敌" 。理由是:" 中国是个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制度,是世界上最好的社 会制度。中国的社会制度这样好,你不满意,却要到外国去,这不是叛国投敌是 什么?" 于是,明明是什么罪错也没有的人,居然成了最最严重的政治犯! 我见过这样一个河南人,河南大学政治系和土木工程系" 双料" 毕业生,共 青团员,分配到北京某工厂当技术员。在厂里,他的技术算是比较高明的,工作 也积极。但是升为工程师的却是比他学历低、工作差的人。他心里很不满意,认 为领导有偏心。最后归结为:" 中国人才太多,在中国工作,显不出我的本事来。 不如到哪个小国家去,才能发挥我的能力。" 那时候,柬埔寨元首和中共领袖关 系密切,西哈努克还组织了一个" 柬埔寨皇家社会主义青年团" ,正在搞国家建 设。于是他就选择了去柬埔寨的路子。一天,直接到柬埔寨大使馆门口去要求面 见宾努亲王,被门口的" 外使队" 警卫一个电话打到了公安局,当时就开来一辆 吉普车,来人彬彬有礼地请他上车,去和宾努亲王见面。下了车,却是公安分局。 下面的故事,就是" 你不爱祖国,要求到外国去,不是叛国投敌是什么?" 他辩 称:我要去的国家是友好国家,我是去帮助他们建设的,不是投敌。公安人员哈 哈大笑:" 你拿我们当三岁小孩子呀?你到了柬埔寨,要到哪个国家去,还不是 由你?" 最后的结论,还是" 叛国投敌" ,送进劳改农场来了。大家都笑话他: 白白的河南大学政治系毕业,连个基本政治常识都没有! 当年劳改农场在就业人员中开展学雷锋、学毛著的小运动,的确起过好的作 用。一部分人的确有了" 向上" 的决心和表现。 但也出过笑话。 有一个团河农场的就业人员,在汽车站等车的时候,看见一个老太太身背两 个大包袱,就主动过去帮她背。上车以后,老太太坚持要给小伙子买车票,小伙 子坚决拒绝。售票员看见,明知道这个小伙子是团河农场的" 二劳改" ,就大声 喊话:" 旅客同志们,请看好自己随身的行李,不要交给不认识的陌生人。" 小 伙子没有理睬,一直送到终点站火车站。" 阶级斗争" 的弦儿绷得特紧的售票员, 还一直跟踪到候车室,见小伙子还跟在老太太身边,就把这个情况报告了警察。 警察一问小伙子是哪个单位的,小伙子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证,当时就被警察带走 了,还教育了一顿老太太。小伙子申明自己是" 学雷锋" ,做好事,警察大声呵 斥:" 就凭你,也会做好事?你不偷不骗就念阿弥陀佛了" 。两人为此戗戗了起 来,最后是小伙子被关进了拘留所。警察打电话到农场,让队长来问清楚了,方 才让他把人带走。——从此,小伙子再也不敢在农场外面" 学雷锋" 了。 劳改农场当局动员就业人员学毛著、学雷锋,理论基础是启发出身好的就业 人员" 忆苦思甜" ,比比旧社会,看看新中国,从而和自己的过去决裂,走上新 的道路。结果,一个长工出身的人上台发言,说从前给地主干活儿,一天要吃四 五顿饭,晚饭还要喝酒," 哪像现在这样啊?连窝窝头都吃不饱!" 气得指导员 把他轰下台去,可也拿他没有办法。还有一个小流氓,上台" 诉苦" ,说资本家 怎么当着他的面强奸了他的母亲,又强奸了他的妹妹,还把他踢了好几脚,他母 亲为此上吊死了。指导员帮他整理了发言稿,让他到各分场" 巡回演出" ,搞得 名声显赫。后来有知道他底细的人揭发:他三岁的时候,他母亲就跟人跑了,根 本没有妹妹,是他父亲又当爹又当妈地把他养大,才十一二岁,就参加流氓集团, 把左邻右舍都偷遍了。 其实,当时许多人的" 表现好" ,是有私心的。他们希望通过" 表现好" , 以达到" 离开劳改农场" 这样的目的。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于是有些表现好的人, 见满足不了自己的愿望,不久就故态复萌了。 丁义的" 表现好" ,何尝不是出于这样的目的? 在各种小说中, 都免不了有婚丧喜庆的描写。但是劳改农场的婚礼怎么举行? 却很少见到。本书是专写劳改农场的,劳改农场的人也要结婚,于是本章就出现 了就业职工婚庆的描写。" 文革" 以前,我没见过劳改农场的婚礼;" 文革" 以 后,我在团河农场见识过许多次就业人员的婚庆,无一例外地都是队长、指导员 绝不参加,连面儿也不照一下,抽烟喝酒更是不可能有的事情。清河农场在劳改 农场中比较特殊:它是鼓励职工结婚,并鼓励职工把妻子接来农场安家落户的。 因此" 文革" 之前的队长、指导员们能到就业职工的婚礼上坐一坐,抽支烟,说 两句鼓励的话,可能都是允许的事情。至于新郎新娘是不是可以穿西服、旗袍, 那可就无法考证了。邓玉亭和童玛丽因为都有几个钱," 出格" 一下,也是有可 能的。 一说到评工资,恐怕凡是干过工作的人都有体验。客观地说,真正的公平是 从来没有的。因为能力这个东西,不是用秤能够称出来的。何况工作的好坏,还 有条件和机会的因素。而最主要的,级别高低,不完全看能力,还有一个" 政治 条件" 。当然,最后还是要" 领导拍板" 。在社会上如此,在劳改农场就更其如 此了。 劳改农场评工资,不管有几个高级工,全中队工资平均35元,这是一个大前 提。 如何处理城市垃圾,从来都是一个老大难问题。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不论 北京还是天津,还都离不开人工装运。拿北京来说,当时各胡同里的垃圾桶,都 是下半夜或天亮之前由垃圾车来运走的。装卸垃圾这份儿差事,拿钱不多,却又 脏又累,肯定是人人不愿意干的活儿。在北京,大都是劳改释放、找不到工作的 人无奈之下" 屈就" 的。在天津,就由清河农场的就业职工把这活儿包了下来。 目的是把垃圾运到农场当肥料。于是本章再现了" 垃圾场装卸工" 这一特殊行当 的劳动和生活,特别是还有当地" 捡破烂儿" 妇女的描写。可以说,不是经过劳 改,没人会体验到这" 另一个世界" 是什么样子的。 注意,本章刚出现的张文景,是一个著名的数学家,将来可是一个科学院院 士! 这一章,写王振春开始学" 偷嘴儿" 了。我们不一定说这是他在劳改农场学 的坏。因为乱搞男女关系,是一个全社会的毛病,不是劳改犯的" 特色" ,利用 职权" 沾便宜" ,更是有权干部们的" 专利" 和拿手好戏。王振春即便不进公安 局,也有可能乱搞。相反,在真正的流氓中,哪怕为争夺" 圈子" 而打得头破血 流," 偷嘴儿吃" 的事情倒是不干、或不屑于去干的。因为流氓们崇尚" 美人爱 英雄" ,相信凭拳头" 光明正大" 地争来的女人,才可以" 心安理得" 地享受。 在" 流氓界" ,也遵守" 朋友妻不可欺" 的游戏规则。平心而论,王振春的这一 次" 偷嘴儿" ,完全是在童玛丽的诱使下" 失身" 的。而童玛丽之所以要背着丈 夫这样干,也有她不得已的苦衷。如果邓玉亭婚后能够满足童玛丽的性欲,能生 一个孩子,即便她以后仍有可能和王振春乱搞,至少不会这样快,也不用这样处 心积虑地设计吧。 但是王振春吃到了甜头,却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了。他后来把搞女人当作一种 爱好,肆无忌惮,毫无节制,则不能不说是环境使之然。 在这一章,作为劳改干部坏典型的赵德喜,不但又当上了队长,而且又一次 胡作非为、又一次下台了。除了有白忠这样的保护伞,他的个人品质恶劣,不能 不说是主要原因。唯物主义论者不是纯阶级出身论者。阶级是客观存在的,阶级 斗争也是客观存在的,但不能普遍化、绝对化。一个人的思想、品德,除了阶级 出身之外,更重要的是个人的修养。因此,资产阶级中有好人,无产阶级中也有 坏人。如果只相信阶级出身而否定个人修养,那么像赵德喜这样的坏干部就会凭 出身得到重用,就会飞黄腾达起来。一旦让赵德喜真的成了" 无产阶级专政铁拳 头" ,倒楣的就不仅仅是二劳改,而会是全国老百姓。设想一下:如果让赵德喜 这样的人成了" 革命领袖" ,岂不活生生一个张献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