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死水起波澜 一、劣马想吃回头草胡慧英从停车场下班回来,把背包丢在床上,坐在床边 有一个小时一动也不动。她心里像有一团乱麻,摘不开扯不断的。脑海里闪现着 一个大问号。今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去上班,班长看见她来了,用奇怪的口吻反 问她:" 你怎么来上班了?每个月的今天,你不是歇例假吗?" 她心里顿时一惊 :" 是啊!每个月的日子都准得很,怎么忘了呢?" 但她立刻就明白,不是忘了, 而是每月准时来的" 例假" 今天没来!她立刻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您瞧我这记 性,今儿个早上一忙,昏了头,抄起背包就奔这儿来了,好!我回去休息了!" 她坐在床边,心里不断地问自己:" 怎么回事儿?" 在车队听那些爱说笑的姐妹 们说起过关于男女在一块儿的悄悄儿话。说是只要男女在一块儿睡过觉,例假就 没有了。那时候她心里直纳闷儿,跟男人睡一宿觉,怎么能把例假睡没了?可现 在她跟王守仁干过那事儿了,例假真的没有了。例假没了会不会就是怀孕了呢? 她不懂,也没人对她讲过这方面的常识。坐了半天儿,她心里绷不住劲儿了,就 拿起书包出门儿上医院去找大夫。 她跑了半个城区,跑到离家很远的一个医院,专门挑了一个女大夫,把她的 事儿讲了。女大夫问她结过婚没有?她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摇摇头。女大夫安慰 她说:" 没什么事儿,例假赶前错后的事儿是常有的,也不用吃药,过半个月还 不来,你再来找我。" 可是又一个月过去了,例假还是没来。这一下小胡吓坏了。 她已经意识到可能有麻烦了。想来想去,瞒谁也不能瞒着妈,所以她含着羞愧的 泪,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对妈说了。妈一听就愣了,好半天儿才说了一句:" 这事 儿可不能传出去,咱们家出了两个进去的,再出一个伤风败俗的,让咱们怎么活 呀?" 可是埋怨归埋怨,妈妈知道时间越往后拖越不好办,女儿肚子一" 显怀" , 单位的工友,街坊邻居,哪个没长眼?母女俩一商量:找王守仁去! 小胡有一次在街上遇到过王守仁。他说刚调到局里刑侦处当副处长,一天到 晚忙得很,没聊几句就走了,临走告诉小胡有事儿到单位或家里找他都行。小胡 不敢上他家找去,她怕万一他家里人问她叫什么?找小王干什么?她怎么回答? 所以她就去了刑侦处。可是警卫电话打进去,里边说小王去南方出差了,要一个 月左右回来。一个月后小胡又去了一趟,回答还是出差去了,没回来。也许是错 觉,她总觉得自己的肚子已经大了。她可真害怕了,专门缝制了一条宽宽的布带 把肚子勒上。看着母亲唉声叹气,束手无策的样子,她一咬牙就去找刘淑英。淑 英一听连说几声:" 怪我,怪我,都怪我!" 她左思右想,出了个主意:" 现在 才两个多月,可以上医院刮掉!" 可立刻又被自己否定了:" 不成!医院要单位 证明,没证明不给刮!" 淑英在小屋里转悠几个圈儿,咬着牙根儿气愤地说:" 这个王场长太没良心了,事情做下了,他倒不露面儿了。依我看他没出差,一准 儿在家里。干脆你奔他家去找。事情到了这一步,光顾脸面不行了。要不,明天 姐姐陪你去一趟!" 小胡没让淑英陪她去,而是她自己一个人去了。好容易找到 了那个门口有警卫的大门口,一说找王守仁,警卫立刻往里边打了电话。很快出 来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问明了小胡的名字,二话没说,甩下一句:" 守仁调 南方工作去了,要二三年才能回来,以后你甭找他了!" 同时吩咐警卫:" 以后 她再来,就别往里通报了!" 说完一甩手走进院儿里。 小胡又急又气又没辙。回去找淑英一说,刘淑英沉吟了一会儿断定:" 这里 面一定有鬼,昨天我们那口子跟我说了,王守仁人还是不错的,不是那种欺男霸 女的痞子,一定是他家里人在捣鬼。这么办,你得下点儿功夫,赶星期六下午或 是礼拜日下午,上他家附近街口等着,不信他总不回家!" 王汉说得不错,王守 仁调回北京之后,父亲就找他谈话,说是有人给他介绍一个对象,介绍人是刑侦 处长,女方是处里一个办事员,人长得还可以,精明强干会交际,父亲还是个副 处长。相片也拿来了,四方脸,脸上所有器官都摆得挺周正的,秀气虽不足,刚 毅则有余。天生一个当警察的坯子! 但是那女人再漂亮,小王也不能考虑,因为他心里装不下第二个女人了。尽 管他还不知道小胡怀孕,但他知道此时不跟老爷子摊牌不行了,于是就把他跟胡 慧英的情况对家人讲了。老爷子一听,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把书桌拍得山响:" 不行!一百个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安局的纪律,怎么敢胆大妄为找一个右派 的女儿?你不要前途了?不要命了?想把我这个老头子也拉下马来吗?!" 小王 也不示弱地争辩:" 她爸爸已经死了好几年了。照您这样说,慧英要顶着一个右 派爸爸的帽子到死么?她将来有了孩子,那孩子也得顶个右派爷爷了?子子孙孙 没有完,还让人活不活了?" 老爷子一着急,说了心里话:" 说实际点儿,咱们 党的阶级政策就有这么一点儿意思在其中,要不然,为什么一遇到事情就要查祖 宗三代呢?这事儿非同儿戏,我给你七天时间考虑,到时候咱爷俩儿再谈判!" 老爷子气糊涂了,把谈话说成了谈判。而实际上七天后,老爷子把" 谈" 字去掉, 只剩一个" 判" 字了。他气呼呼地面对坚决不让步的儿子,代表组织、领导,用 宣判的口吻宣布:" 鉴于你不思悔改,丧失了一个公安人员应有的阶级立场,也 背叛了我这个有光荣历史的家庭。所以第一你要和姓胡的三类人员子女结婚,必 须搬出这个家,从此和我们断绝一切关系,连姓也改了,不许姓王!第二,你得 离开目前的岗位,免除一切职务,开除出党。念在咱们父子一场,可以作一般错 误处理,调农场基层中队当一名普通干部,内部控制使用,不得升迁。或者脱掉 警服转业下工厂当工人去!我这话可以说是代表组织的,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老爷子一甩手气呼呼出了小王的房门。老太太从不参与老头子和儿子的公事,但 这次不同了,这是关系到家庭破裂、儿子身败名裂的大事,弄不好老头子也要受 牵连。最近总听老头子说:中央和毛主席反复强调阶级斗争。这是又一个政治运 动开始的前兆。跟干了一辈子公安的老头子生活了几十年,她知道公安局的人又 要忙了。可谁想到斗争还没开始,家里就斗开了。她百分之百支持老头子的,但 又想不出主意说服儿子。无奈之下她去找了钟副处长这个老邻居。老钟一听吓了 一跳,一个劲儿在老太太面前检讨:" 您瞧瞧,我这一调回北京,对小王关心少 了,让他惹出这么个漏子。不过您放心,我去找小王,掰开揉碎了给他做做思想 工作,保证还您一个副处长的儿子!" 老钟满应满许地把劝说小王的重任应承下 来。 听着老钟的" 劝道" ,小王真有点儿腻味,心里骂他:" 老滑头!一点儿人 性也没有!" 因为老钟很轻松地说:" 一个三类人员子女,有什么可值得你恋恋 不舍的?干了就干了,只当喝一杯凉水!让她单位保卫科和派出所出面,找她谈 谈,不许她再纠缠你,不然以耍流氓把她抓起来,按' 无理取闹' 送教养也行! " 但是老钟后边说的话,不能不让他深思:离开这个家,意味着从此失去高级干 部子女的地位,也就失去这个地位给他带来的工作升迁、生活优裕等等一切好处。 那些围着他转,对他吹呀,捧啊的朋友,全得离他而去。特殊供应的食品、商品, 再也见不到了,小汽车也再别想坐了。也就是从现在的高干子女、副处长一下子 跌为平头百姓。这是一,第二,把他弄到农场西区当中队长,整天风里来雨里去 土里滚,跟一个农民一样,永不叙用就意味着要永远当一个劳改队长!即便有了 儿女,在农场那种环境下能有什么出息?更何况老爷子那么大岁数了,干了一辈 子公安没出过错儿,如果因为他受到连累,晚年受了苦,自己又于心何忍? 在胡慧英和这些后果之间相比,他渐渐觉得老钟和爸爸的话有点儿道理。他 心里宽慰自己:" 即便慧英了解了我的苦衷,也会谅解我的,只是太对不起她对 我的一片真情了。" 老太太见儿子早上没起床,进屋看了看,儿子眼珠儿熬得红 红的,知道他一宿没睡踏实。再看看儿子蔫头搭脑,唉声叹气的,知道儿子心眼 儿活了,于是给儿子向单位请了假,又把情况通报给老头子,得到老头子的指示, 她去劝说儿子:" 现在的姑娘,没结婚先跟男人睡过的不老少。不会耽误她嫁人 的!你只跟她住了一宿,哪儿那么巧就怀上了?就算怀上了也能刮掉。凭你的关 系,哪儿弄不来一张证明?事儿完了给那姑娘几个钱,那种出身的人家,哪个不 穷?" 小王有点儿懊丧地说:" 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这辈子亏欠人家了,您让我 怎么对她说呢?" 老太太奉了老头子的指示,胸有成竹地说:" 这你甭发愁,你 爸爸早给你安排好了,明天你就往南方出差。上海、苏州、杭州玩儿一圈儿,散 散心,万一那个姑娘来找你,有我来应付。到单位找也没事,你爸爸都交代好了。 傻儿子,你爸爸大风大浪过了几十年,听他的能有你亏吃?" 但是小胡终于把王守仁等上了。见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小脸儿腊黄,一副憔 悴不安的神色,从心底升起一股悲哀,让他眼睛湿润了。但这悲凉的心态转瞬即 逝,因为他已经不可能再转向了。去南方出差,处长特派" 四方脸" 姑娘跟随, 十几天下来,那姑娘施展了女人天生的本领,已经占有了王守仁。此时王家正张 罗着给儿子办喜事儿,老爷子乐不可支,净等着抱孙子了。王守仁满脸的无奈, 把一切实情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小胡。慧英听了久久无言,泪水不断线儿地往下淌。 她咬住牙,擦干泪,异常平静地对小王说:" 我不怪你!不能因为我给你和家人 带来那么大的痛苦。我找你不是要纠缠你,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现在我怀孕了, 没地方开证明把肚子里的孩子弄掉,眼下已经好几个月了。淑英姐说,只有把孩 子生下来了。可我是一个未婚女子,这孩子让我怎么生?所以万般无奈,我才来 找你,只求你帮我想个办法,让孩子合法地生下来。这事儿一了,咱俩什么关系 也没有了,孩子归我养,姓我的姓!" 小王当时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这样 吧,下个星期日,咱们还是这时候在这儿见面,我一定替你想个万全之策。刚才 说了,和你分手不是我的本意,请你谅解我。生孩子的费用和坐月子钱由我出。 " 最后是小王的校友、慧英居住地区的派出所所长给小王解了这个难题。在他的 管区,有一个厂长的儿子,岁数不大,整天在外面打架斗殴耍流氓,带" 佛爷" , 拍" 婆子" ,无恶不作,因为打架伤人,已经准备送劳改了。那个当厂长的爸爸 有病乱求医,到处托人讲情说好话儿。所长提出让他那宝贝儿子跟胡慧英办了结 婚手续,可以考虑给他儿子一个强制劳动一年的处分。厂长立刻答应了,虽然儿 子才十七岁,比慧英小四五岁,但一切手续全由所长去办,连人都不用见。小王 把情况对小胡说了,小胡只提了一个条件:" 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办了手 续做个样子,我还住在我家里,不许那人登门。一年后孩子出满月了,那人也出 来了,我们立刻离婚。这样办,我想你能做得到吧!" 小王满口答应:" 那小子 强制劳动,虽说每礼拜休息,我托人找他们队长,抓个茬儿不让他回来就行了。 其它事情,全依你的……" 一年后,胡慧英生了个儿子,起名胡小军,一家人虽清贫一些,但添了个孩 子,也增加不少乐趣,只是胡慧英每每想起自己的身世和苦楚,不由得潸然泪下。 有时候望着孩子,不由自主地会想到王守仁。因为这孩子长得太像他了,尤其那 一双小眼睛,像细篾割的一样,活脱脱一个小王守仁。她不知小王现在过得怎样? 是不是也有了小孩儿?夫妻关系好不好?……世界上一切痴情女子对她钟爱的男 人,所能想到的地方,小胡全想遍了。想着想着,泪水又流下来。有时候她抱着 儿子,在他小脸儿上亲吻着,心里却在祝愿儿子的父亲万事如意,一生平安…… 王守仁平安方面没问题,如意上却一点儿也没有。王副局长因年老体弱,市 里组织部已经找他谈过了,一两年内退下来。这个消息一传开,老王的办公室和 家里立刻陷入" 门庭冷落车马稀" 的境况。更糟心的是:娶过来的儿媳妇,因为 是副局长的儿媳妇,副处长的夫人,不久就升为科长,后来又认识了一些来头比 局长更大的人,一来二去,只要中央的女首长有活动,她就是当然的保镖,最后 居然混到给江青当警卫了。从此,她的行踪连王副局长也无权过问,王守仁三五 个月见不着她是常事儿,更别想给王家生孙子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老王似乎 也隐约觉得在儿子婚事问题上走错了一步棋。现在儿媳妇跟权贵人物走得那么近, 又不敢把话说得太重,真是进退两难。两年之后自己退下来抱孙子的想头儿,怕 是办不到了。同时他也感觉到儿子似乎还在记恨他,平时很少回家,闹得家里冷 清清的,只有两个老人相对无语地坐着。偏偏老伴儿总是在他面前唠叨:别人家 的小孙子多可爱,多逗人,让他心里更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惆怅。 这时候,老王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胡慧英身边的那个孙子。虽然那女人不是理 想的儿媳妇,但孙子毕竟是王家的血脉呀。他心里算计着,想让儿子和胡慧英交 涉,给她一笔补偿费,一千两千全行,把孙子接到王家来。王守仁听了爸爸的建 议,没好气地把它否定了:" 这话我没法张口!上次我想去看看孩子,让慧英她 妹妹给赶了出来,连见都不让见,还想接回来?简直是做梦!" 老太太忍不住插 嘴说:" 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这孩子是你们俩的。慧英那女人我见过,看样子 不像你这个媳妇儿那么刁。你就拉下脸儿来去试试,谁让你这媳妇儿不生养呢? " 不提" 四方脸儿" 还好点儿,一提起她,小王心里就冒火儿,不中听的话就横 着甩出来:" 这都是你们做的好媒!弄一个母夜叉进门儿,现在连大气儿都不敢 出一下。怪谁呀?谁让你们弄一个占着茅坑儿不拉屎的娘们儿来的,活该!" 老 爷子一听这些赌气的话,心里的气儿不打一处生,但他只是从沙发上站起来,大 步走进小书房,把自己关在里边不出来…… 二、就业人员分四类光阴荏苒,转瞬间又要过春节了。但是这个春节,已经 引不起农场职工们的兴趣了。刚刚过了元旦,总场下达了一个文件,共有两个内 容:第一,因为职工有选举权,所以公布了四个候选人——无非是正副场长和正 副政委——的名字,布置选举工作。大伙儿知道这是走过场的事儿,选谁跟自己 都没关系,所以根本不放在心上。但是第二个内容却关系到每一个就业职工的命 运:文件宣布在就业职工中进行大分类,共分四种类型,第一类解教后确实改造 好了,各方面表现均被" 群众" 、干部认可,此为正式农场职工,享受职工待遇 ——包括探亲假、福利、节假日等等一切待遇。第二类各方面表现尚佳,没有政 治问题,没犯过纪律,劳动过关,但靠拢政府,向坏人作斗争方面欠佳,此等人 为准备职工,探亲假还有,但两年一次,其它待遇和职工相同。第三类人员,表 现一般,无大错但小错不断,如迟到早退,学习不积极,干活儿占中流儿,有不 满言论,如对伙房不满,对干部不满……甚至有小偷小摸行为,此等人员原地踏 步不动,仍为就业职工,探亲假只发工资,不报路费,福利减半享受。最后一类 人为解教后不思悔改,重新犯罪但不够判刑的,反动言论不断口是心非的,劳动 消极混泡每月拿不够自己工资数儿的……反正除了那三类人之外的,全是第四类 人员,这类人总场给他们每人白送一顶" 帽子" ,因原案性质又分为" 地、富、 反、坏" 四类分子。一切福利待遇取消,监督劳动,工资一律三十元。…… 文件传达完了,会场上一片寂静,近两千人坐在地上,鸦雀无声。人们似乎 被这突如其来的政策震昏了。众人脑子里不约而同地想着一句话:" 二次教养了! " 郭政委讲话中强调要大力开展学《毛选》运动,人手一本《毛泽东著作选读本》, 每三五人组织一个学习小组,几个小组选一人任学习辅导员,要求不单天天学, 田间地头休息也要学,要把毛主席的话当作一切行动的最高指示,绝对服从,坚 决照办。下一步在职工中开展评比运动,规定人人过三关:认罪关、思想改造关、 劳动关。郭政委最后代表政府,警告那些没有改造好的右派分子,不许他们继续 散布反动言论。他指出:有人散布《毛选》是万金油,包治百病!说到这儿郭政 委嗓门儿突然提高八度,近乎嘶喊地说:" 《毛选》包治百病没错儿!包治的是 你们脑子里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的百病!但是把《毛选》比作万金油,是恶毒的 污蔑。职工二中队要查出这个人来!只要事实俱在,立刻严惩不贷!" 最后宣布 分场成立一个严管小队,把分场各队揪出来的坏人,有重大反动言论的人集中管 理,落实罪行,严加惩处。 会散了,大多数人心里沉甸甸的,仿佛坠了一个铁秤铊。王振春倒没怎么过 心,从垃圾队回来,在二中队只呆了一个多月,他就去找姚场长,要求调到直属 队,理由正合姚场长的心意,马上就到春节,又要唱戏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童 玛丽总是隔三差五地把他找到家里去,吃啊、玩儿啊、唱啊,但是小王察言观色, 总感觉每次他进邓玉亭家门,小邓的脸儿就" 晴转多云,接着转阴" 了。小童对 他过份热情和有机会就拉他" 上床" ,真叫他有点儿担心,万一事情败露,后果 无法设想。他真闹不明白,童玛丽哪儿来的那么大" 骚劲儿" ,怀孕都好几个月 了,还不知道保养身体。小童已经告诉他,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种上的。这使他心 里不由得蒙上一层阴影,每次面对邓玉亭,都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为此他才下决 心调开。 他被调到分场开的小饭馆儿里,给掌勺的师傅赵丽宏打下手,在窗口卖饭菜。 因为自从小饭馆儿开张以来,常有一些" 人物头" 晃着膀子,拍着胸脯,吃了饭 不给钱。好一点儿的叫记上账,月底发工资扣,卖饭的人稍一迟疑,就得挨骂, 弄不好还让人搧嘴巴臭揍一顿,所以一连换了好几个卖饭的人,都找借口不干了 ——犯不上为公家的事儿挨揍得罪人! 王振春头一天上任,他听从李贵良的主意,由李贵良出钱,在饭馆儿里摆了 两桌,请各队的" 人物头" 赴宴白吃白喝一顿,小王当场拍了胸脯:" 各位哥们 儿多包涵,从今天起我王振春在这儿卖饭。哪位饿了赏脸来找我,白吃白喝,由 我付账!可有一样,本人每月只有三百六十大毛,众位悠着点儿,别让我倒欠账 就行了。各位大哥回去跟手底下的小兄弟们替我打声招呼。店小本钱少,有什么 事儿别在店里闹,私下里找我全有了!……" 小王这顿饭没白请,果然白吃白喝 的没有了。当然,小王会适当地免收、减收那些" 人物头" 的饭钱。对个别的小 混混儿,不给面子硬来闹,小王的拳脚会把他们打得没吃一口饭,反而乖乖儿地 在账本上签字,认下十块八块钱的饭钱,用来补补" 人物头" 白吃的亏空。 头一个月算下来,小饭馆儿净赚五百块钱。小饭馆儿的正主人赵丽宏不念旧 恶,一个劲儿捧着小王。小王来了不但饭馆儿开始有钱赚,而且从此他可以搬回 家里去住,把 "大伊犁马" 娘们儿看紧点儿。他耳朵眼儿里已经灌进了不少闲话 :他在店里住,媳妇儿在家里给他染了一顶" 绿上加绿" 的帽子戴。 小王在店里住,不单吃喝免费,还从卖饭的钱里" 抽签儿" ,把李贵良垫付 的饭钱还了。他这活儿算" 死角" 工作,没人叫他参加学习,学《毛选》根本没 他事儿,反而有几个擦胭脂抹粉的娘们儿,常来常往跟他飞眼儿吊膀的。刚开始 童玛丽也来过,但是饭馆儿人多眼杂,撑死了躲进小王的小屋亲个嘴儿,抠抠摸 摸,来不了真的。后来肚子逐渐鼓起来,行动不便,也就不来了。 胡言明来看过他一次,吃饭之间告诉他,自己在职工二中队新成立的女工小 队当学习辅导员兼记工员,还跟一个叫李连锁的姑娘暗暗好上了。这消息让小王 关上门儿躺在床上,想了好一阵子:" 连小胡都开始奔妞儿了,自己是不是也往 这上边使点儿劲儿?" 但他不想找李连锁那样的" 柴禾妞儿" ,他理想中的媳妇 儿,得长得像小童一样," 盘儿亮" ,有身段,能侃会唱,还得是头一水儿的处 女大姑娘。他知道这个条件不好满足,但他不急,反正只要他愿意,少不了有娘 们儿送上门儿来给他玩儿。 丁义也来过一次,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总场白副政委已经给他办了回北京的 手续,估计很快就可以回家了。这个消息对他振动不大,因为他北京没家。" 要 是能调回北京的哪个工厂,那就萝卜不叫萝卜——心里美了。" 他心里想着近似 幻想的事儿,不过很快就丢在脑后了。 开展评比,分四类人的运动,在他心里没当回事儿。因为这些年,他不再关 心政治,也不再想什么前途," 得过且过,乐一天算一天" 的处世态度,让他忘 了过去的专业和曾经坚持过的" 反动观点" 。他生活过得这么舒心,没有什么不 满的念头产生。虽然有几个右派朋友,但从不谈京剧之外的话题。在职工二中队, 他觉察到邓玉亭常跟一些" 知心朋友" 在家里关上门议论政治上的事儿。但他从 不参与,而且小邓一看见他,话就少了,所以他绝不担心自己会因为什么政治问 题而被归入二三类人中去。 唯一让他心有余悸的,是他参与了" 换老婆" 的事情。这两年东区园艺队有 不少女就业人员相继嫁到了西区,连赵淑珍也终于找到一个满脸是小坑儿的男人 结了婚。这些女人干活儿经常跟男人在一块儿,住房也相距不太远,这就免不了 男女之间有时候言语挑逗,动手动脚。有一个姓赵的小子,媳妇儿外号" 小花猫 " ,跟别的男人勾搭上,让丈夫知道了。但他没吵没闹,因为他清楚,这些园艺 队出来的娘们儿,大都是" 洪湖的水——浪打浪" 。他想出一个新招儿:" 别偷 偷摸摸的,玩儿着不痛快,干脆咱们一对一换着睡,谁也不吃亏!" 王振春没媳 妇儿,按说这种" 活动" 他没参加的资格。但是在这些" 狗男女" 中,有爷们儿 正巧出门在外没回来的,有" 悚头日脑" 长得对不起观众的,有下身的" 枪" 软 又有严重的" 气(妻)管炎(严)" 的,这些男人的交换对象,就点着小王的名 儿让他来顶替。小王当然乐意承担这份" 义务和重任" 。但是时间久了,还是生 出事儿来,有的男人嫌自己的女人让别人睡的时间长了,自己" 枪软" 体弱,睡 的时间短,吃了亏,要求对方拿点儿钱物出来补偿补偿。结果露了" 风儿" 。小 王听说已经有参与" 换媳妇儿" 活动的人,被队长找去谈话了。他赶紧四下活动, 做善后工作,全身而退。那些人看在平时常来饭馆吃点儿喝点儿的份儿上,答应 不会把他咬出来。但他还是有点儿坐卧不安,担心一旦把他揪出来,四类分子中 " 坏分子" 的帽子,可就戴定了。 分类的运动一开始,五八四村职工二中队的干部就集中摘帽右派中表现积极、 能说会道的人,开批判邓玉亭的会。 二中队的队长全换了。李幼善因职工检举他贪占职工食堂的东西,把他削职 为民,回北京当工人去了。当然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实际上分场领导对他管教右 派不力,造成二队有些右派散布反动言论,攻击学《毛选》的人,对开展学《毛 选》运动不积极,本人也有不少对农场工作条件不满的言论,还煽动年轻的干部 不安心在农场工作。诸如此类等问题,早就有所觉察了。 二中队郭指导员是奉调回北京的。让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身为分场副政委 的沈宝珍,居然到二中队当政治指导员来了。当然,时间不长,小道儿消息就传 过来:姓沈的" 饱暖思淫欲" ,把分场部一位当文书的姑娘肚子搞大了。小郑队 长终于因表现积极,能及时向党委汇报情况,奉调去了北京郊区的一个劳改农场 当队长去了。 新任二队中队长的是一位转业军人,姓齐,是个山西人,说话有点儿咬舌。 二队的捣蛋鬼立刻给他起了个外号:" 齐醋坛子" ,简称" 醋坛儿" 。 原来教养五中队的老孙队长,马上快退休了,调他来职工二中队管后勤和伙 房。因为孙队长家有四个闺女,因此得了个外号叫" 老岳父" 。沈指导员的外号 是右派们给精心设计的,因为他每次队前训话,不论谈什么话题,即便是批评随 地大小便的事儿,也得说出个一二三来,于是就送给他一个" 沈三弦儿" 的美名。 因为是冬季农闲时期,农场职工习惯地称为" 磨嘴皮子" 时期。会议一开始, 先由沈指导员开讲:他从世界革命形势讲到国内革命形势,中心意思就是" 一片 大好,不是小好,今年比去年好,明年比今年会更好" ,从学《毛选》到学用结 合,东拉西扯聊了两个小时,最后归入正题:" 邓玉亭的反动思想是有背景的。 他是和社会上阶级斗争的反映紧密相连的。据揭发材料反映,他的言论极其反动。 要是在社会上,一颗枪子儿就解决问题了。但是在农场这儿,我们政府为了挽救 他,教育其它人,不枪毙他,也不抓起来,而是放在你们中间当反面教员。他的 反动言论,恶毒之极,有些我都不敢重复!他竟敢说中国不适用马列主义毛泽东 思想,而是应当用反动的儒家学说、孔孟之道来管理国家。他闭着两只瞎窟窿胡 说什么中国共产党好战,美帝国主义反而爱好和平。更让人不能容忍的是,他狗 胆包天,攻击京剧革命,妄言新戏公式化,不如老戏好。他的反动言论还很多, 希望经常去他那个反动黑窝儿、大谈反动言论的人,能够猛醒过来,反戈一击, 彻底揭露邓玉亭的反动嘴脸。政府不但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相反你们会看到对 大胆揭发检举的人,政府会给予宽大和奖励。不单能划入职工队伍,甚至可以给 予放回北京,重新进入社会的待遇……" 对邓玉亭的批判会,整整开了一个星期。 与会者都是五七年参加过" 大辩论" 的人。按照当时《人民日报》刊登的关于开 展大辩论的精神,众人都翻文件,找资料,以《九评》中一些观点,纯学术性地 批判邓玉亭的反动言论。邓玉亭胆子还真不小,竟敢也引经据典地和众人争辩理 论。齐" 醋坛儿" 是个大老粗,坐在会场上听得直打呼噜。 " 病号" 小队长,也就是邓玉亭的直接领导张礼看出了问题,他直截了当、 义愤填膺地对齐队长建议:" 这样开批判会不行!毛主席指示我们:革命不是请 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 张礼一连气儿 地给齐队长背诵了好几段毛主席关于" 阶级斗争" 的语录,让大老粗的齐队长惊 奇得直眨巴眼儿。张礼接着说:" 我觉得跟邓玉亭之间不是讲道理的问题,而是 你死我活的斗争!应该换个方式对他进行批判和斗争,我建议……" 三、小王舍命救朋友张礼提意见的结果,是他和邓玉亭一起到了五八三村的 严管小队,只不过邓玉亭是被绑捆着,由张礼押送去的。张礼还被任命为" 严管 小队" 的副小队长兼记录员。 邓玉亭到了这儿,可就没有说理的机会和权力了。小队里配备了几个" 老警 悚" ——也就是原来是公安局警察出身的就业职工,也不论是解放前还是解放后 的。这些人,一般都特别坏。其中有一位叫文树仁的,还跟小邓一个队呆过,也 是因为" 思想反动" 进来的。小邓还记得当年发生在文树仁身上令人啼笑皆非的 事情。 当年老文在公安局刑侦队工作,一天刚上班,局长命他和另一人把几个宣布 了劳动教养的人押送到收容所。到了收容所,进了大门,另一个人叫他在二门外 看着那几个劳教人员,自己进了二门,一会儿出来时,身后增添了几位穿警服的 队长,另一个人拿着名单点名,最后念到" 文树仁" 三个字,老文下意识地答了 声:" 有!" 但立刻呆住了。这时候那几位队长过来把他的皮包抢过来,递给另 一人,并宣布老文被劳教了,——这等于他自己把自己送进了收容所。 进门第一个见面礼儿,是几个" 老警悚" 把小邓打了一个" 喜送不送" 。牙 打掉了一颗,眼眶青了,腮帮子肿了,嘴唇" 胖" 得上下挨到一起了,一条腿打 得一动弹就疼得咧嘴,屁股不敢坐下,挨一下就会疼得蹦起来。这在严管队有一 个名称,叫做" 触及灵魂" 。张礼并不动手,他只是在小邓被打得" 愿意" 交代 之后,一条一条公布小邓的罪行,让他承认。因为小邓是最早进的" 严管小队" , 所以每天下午,由七八个彪形大汉,手持棍棒绳索,押着小邓一瘸一拐上场部附 近的菜地去干活儿。 小邓被抓走的当天,童玛丽就让胡言明用自行车驮着,来找王振春。但是小 王也没办法,因为从报纸上和北京探家的人回来讲述社会上的情况,明眼人都清 楚" 阶级斗争" 四个字的份量。小王只有劝慰小童先回去:" 不就是拿他磨磨嘴 皮子吗?给他们一个耳朵不就完了?" 但是小邓一瘸一拐地经过小饭馆儿门口, 却让小王吃了一惊。" 这帮人手太黑了,怎么把人打成这样?" 他感到事情严重 了,照这样下去,小邓那把骨头熬不了几天,小命儿就得归了西!他急忙去找几 个好朋友商量,但是这个" 非常时期" 人人自顾不暇,连李贵良也表示没办法, 只说了一句" 认命吧!" 就走了。小王不服这口气儿,他心里认定:" 就要跟命 争一争!" 正主意没有,歪主意就来了。他要动用平日交往的" 狐朋狗友" 来试 一试。 文树仁天生有一个毛病,就是见着女人两腿就发软,眼珠子发直,目光似针, 能盯进女人的肉里去。只要有犯贱的女人跟他搭话儿,他就不知道东南西北,连 姓什么全忘了。他之所以会被劳动教养,问题就出在女人身上。昨天晚上,严管 小队又送进几个" 犯人" 来,今天上午,其它骨干分子都去管训" 犯人" 了,只 让他一个人在屋里看守伤口化浓的邓玉亭" 反省" 。因为小邓拒不认错,所以那 帮" 老警悚" 商定,先让他养好伤,接着再打!文树仁见小邓合眼躺着,吼了声 :" 别装死,好好儿反省!" 然后拉开后门,直奔医务室,找大夫要点碘酒和消 炎药,给邓玉亭敷用。 他一推医务室的门儿,就听屋里一个女人娇声娇气地说:" 哟,这不是小文 吗?哪阵风儿把您吹来了?我正愁着没人说话儿呢?您就来了。来!坐姐姐这儿 陪姐姐说会儿话儿。" 老文只觉得浑身痒酥酥的,像是有不少虫子在身上爬。他 眉眼乱动地只用半根声带说话:" 嗬!大伊犁马!跟哥哥逗牙签子?多大岁数了, 就充起姐姐来?论' 大' ,你能大过我去?" 说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淫笑响起 来…… 就在老文出了看守小邓的屋子,拐过房角之后,王振春如一阵风似的窜到房 门前,四下一望,闪身进屋。小邓还合着眼躺着,小王趴在小邓耳边轻声说:" 邓大哥,是我王振春!我来救你出去!再晚几天你就没命了。" 小邓睁开眼看看 小王,一丝儿感激之情从目光中闪过,但他又闭上眼,声音微弱地说:" 没用了, 门口有警卫,你救不出我去,快走吧!一会儿姓文的来了,你也麻烦了!万一我 一命归西,小童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小王急切地打断他的话: " 别说那些废话!姓文的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让一个女人缠住他。出大门的事 儿你不用操心,我全安排好了,只要你咬牙忍住一点儿疼,出了大门就没事儿了! " 小王不由分说,把小邓背到背上,大步流星地往外闯。 五八三大院儿里如今只有一个教养队,不少房子全空着,任何人也不会想到 有这么胆儿大的人,大白天儿的,在电网围墙之内,居然能把一个被严管的人救 出去!小王就利用人们的这种心理,艺高人胆大,背着小邓绕着空房子转到大伙 房旁边的水房门口,一辆拉水的牛车停在那里。本来拉水的不是小王,但是今天 他早饭时乘人不备,给拉水那人的粥里搁了点儿泻药,那人一个小时不到,跑了 三趟厕所。所以他央求小王替他拉一趟水。当年的水车是一个大木头水箱,但是 年久失修,早就坏了。现在把" 备荒" 时期拉纸浆的大木桶拿来装水。小王把小 邓塞进一只木桶里,盖好盖儿,立刻赶水车往外走,一路上哼着刁德一的唱词儿 :" 阿庆嫂,真是不寻常……" 大门口警卫认识他,也知道他是替别人拉一趟水, 一摆手让他赶车出去了。 牛车赶到小饭馆儿拐弯处,小王把小邓扶出来,立刻交给三个壮小伙儿,又 递给他们一封信和一百块钱,嘱咐说:" 记住!到南市福安大街仁安巷找二嫂, 这钱和信全交给二嫂,回来每人给十块钱赏钱!" 小王把小邓送走以后,立刻骑 车去了二中队,把消息只告诉了小童。他心里大松一口气儿。朋友妻,他欺了; 现在他救了朋友。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平衡的感觉。" 这一下谁也不欠谁的了,反 正小邓不知道我和小童的那段事儿,今后重打锣鼓另开张,得跟小童保持点儿距 离!" 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把小邓送到二嫂家躲避养伤,反倒让小邓无意中 知道了小王和妻子的这段情! 说来也巧,小邓无意中翻出小童的相片,让二嫂看见了,惊讶地说:" 哟, 这不是小王的对象吗?怎么你也有她的相片?" 小邓吃了一惊,虚应着反问:" 啊?您怎么认识小王的对象?" 二嫂热情地说:" 我怎么不知道?头年热天她来 过,跟小王就住在我这屋里的。" 小邓沉默了,他脑子里苦思着:" 这到底是怎 么回事儿?舍命救我的是你,背着我玩儿我媳妇儿的又是你!王振春哪!我到底 该不该交你这个朋友哇?" 中午快下班了,女工小队不参加运动,都在场院旁边 积肥。小队长是童玛丽。她现在有七八个月身孕了,肚子上像是扣个锅似的,站 在人群边上指挥。队长指示:只让她动动嘴儿就行了。具体带着干活儿的是副小 队长李连锁和记工员胡言明。这时从场部方向来了十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找小童, 连吓唬带呵斥地让她把邓玉亭交出来!小童会做戏,她先做出吃惊的样子,随即 大声嚎哭起来:" 呜——你们这些狗!把人打死了,反倒来个倒打一耙!你们还 我丈夫!" 这么大肚子的女人一闹乎,这帮" 打手" 也都面面相觑没主意了。队 长让其它女人把小童搀回家去,让李连锁把工作管起来。 中午吃过饭以后,胡言明对李连锁说:" 小李,你去童姐家看看,劝劝她, 小邓可能是自己逃走了,不会出什么大事儿的!" 小李答应着刚走出几步,又站 住了。她看了一眼胡言明,脸颊上突然浮起两片红晕,迟疑一下,小声儿说:" 胡大哥,我爸昨天又骂我了,非让我上北京找丁义去不可。你说怎么办?" 小胡 想都没想,淡淡地说:" 你爸不是有丁义的地址吗?到北京一打听不就找到了? " 小李气得嘴噘得老高,狠瞪小胡一眼,心里恨恨地说:" 书呆子!人家一个姑 娘跟你说这种话,还不明白吗?真气死人了!" 她二话没说,转身奔小童家走了, 心里盘算着:" 童姐人挺好的,把这事儿跟她说说,让她给拿个主意吧。" 四、回到北京的遭遇丁义不是第一批批准回家的人。在他之前,已经走了两 批。得知东区有人回北京了,丁义五内俱焚地奔了总场。白副政委明确告诉他: " 我原来跟你说的话,你忘了吗?没有立功表现,让我在你的申请回京报告上怎 么批?回去好好儿想想,什么时候拿来检举重大案情的材料,我什么时候在报告 上签字!" 回到队里,小丁苦思冥想,真可谓殚思竭虑了。他突然想起邓玉亭来, 不由得眼前一亮。自从天津返队之后,他常去邓家唱戏,久而久之,邓玉亭没拿 他当外人,有时候聊一些" 出格" 的话题,也不避讳他。一来小邓觉着丁义年纪 还小,学雷锋那阵子往正路上走,小邓把他列入素质好的人群里,二来小邓本身 就认为自己的观点没错!心正不怕影子斜,所以当着丁义的面儿,他们还是照聊 不误。有时候丁义也随声附和地插几句话。丁义打定主意拿小邓开刀,脑海里往 日小邓那些慷慨激昂的言论,一下了全映现出来了。他心里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 君子谋大事不拘小节。" ——笔者奉劝读者切记古人那句名言:" 害人之心不 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丁义是个有文化的人,大笔一挥材料就递上去了。 终于在春节之后,拿到了户口迁移证和粮食关系证明,回了北京。 他和李连锁谈对象,是小李的爸爸主动找上门儿的。丁义到处吹嘘马上要回 北京了,小李的父亲知道之后动了心。他的大女儿李小兰就是他一手包办嫁到天 津的。他的想法很实际,女儿大了嫁给农场的小伙子,说好听点儿是就业职工家 属,但是社会上只认她是三类人员家属的名份儿,有了孩子也是三类人员子女。 在这种坏人集中的地方,将来弄不好还是个小三类人员。嫁给北京城里的三类人 员,至少除了当地派出所、街道居委会和周边邻居之外,没人知道丈夫是三类人 员。他脑门儿又没打上" 金印" ,更何况生活条件、居住方面都比农场强。基于 这种想法,老头子找到了丁义,请他吃了顿饭,征求丁义意见,愿不愿意娶他女 儿为妻?条件只有一个:把女儿带回北京去。丁义没多想,先虚应着。他心里有 一个姑娘,只是不知道这几年那位青梅竹马的姑娘心里有没有他。万一没有,就 拿李连锁打个" 补丁" 。 丁义回家前,当面答应小李父女,十天内一准儿来信。小李并没当回事儿, 她爸爸可认了真。丁义走了半个多月了,一个字儿也没寄回来!小李爸爸急了眼, 主张让女儿直奔北京找丁义去。但他怎知女儿心里看上了胡言明?不说去年天津 救她那件事儿,单是在女工小队一块儿干活儿这一阵子,李连锁打心眼儿里觉得 小胡人不错,为人和善,从不跟任何人争竞,干活儿也能随大流儿,而且识文断 字的,笔下生花。开展学《毛选》的活动,小胡常帮助小李学《老三篇》,教她 写心得。渐渐地,小胡的影子印在小李的心里了。她也曾试探着跟父亲说在农场 找一个对象,成了家也好就近照顾老父亲的生活。但却被父亲骂了一顿。爸爸的 道理也不是不对,所以闹得小李心神不定。 李连锁把这桩事情对小童讲了,小童一句话点醒了她:" 丁义既然不来信, 什么情况都可能有。也许他回去不得意,连自己的饭辙都没有。娶了你,他让你 喝西北风去呀?再说了,小胡北京也有家,还告诉你,他姐姐原来有个熟人,当 过总场副场长,现在比场长的官儿还大!没准儿小胡过些日子也能回北京呢!" 这也许就是命里注定的,小李回去把这些话对爸爸一说,老头子再也不提让小李 奔北京找丁义的话了。 还别说,还真让童玛丽猜中了。丁义前脚进家门儿,派出所片儿警、街道居 委会" 小脚侦缉队" 的主任,后脚就进了门儿,头一条让丁义立马儿去上户口, 办粮食关系。居委会的" 另册" 上立刻写上了" 丁义" 两个字。主任郑重其事、 口气严厉地通知他" 约法三章" :第一,每天早、晚要扫大街,具体地段一会儿 给他划;第二,没事儿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每星期上派出所、居委会汇报思 想动态。出门儿超过两个小时,必须向居委会请假,批准了才可以去,回来晚了 要主动写检查。第三,不许再和原来农场的人来往,不许和街道上与他身份相同 的人串通走动。最后还告诉他,工作问题等街道办事处通知,不许私自外出找活 儿干! 听了这些个" 不许" ,丁义的脑袋一下子大了。片儿警,主任什么时候走的, 他都没注意。他心乱如麻!兄弟姐妹你一句,我一句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 上:" 得!这回现了眼了,咱家多了一个劳改犯!" 哥哥的" 三青子" 话,冲他 喷过来。 " 上哪儿说理去?在里边待了几年,事儿不是完了吗?干嘛还跟管制分子一 样扫大街?往后让我在单位怎么见人?" 姐姐说这话都快哭了。 弟弟耍浑,一百个" 不忿儿" :" 别听那一套!光脚的还怕穿鞋的?" 折话 吓得丁义父母脸都白了,一巴掌搧在弟弟后脑勺上:" 再乱说!也跟你哥哥一样, 进去受几年罪,一辈子顶着劳改帽子!" 妹妹不管政治只问钱:" 我说二哥,您 回来,家里得添双筷子,日子本来就紧,您出去一绷子好几年了,怎么也得给家 里撂点儿钱吧!" 家里外头一挤兑,丁义他还有那心思给李连锁写信么?再说, 他心里有的那位姑娘叫王卺,家住在丁义家斜对门,两人是青梅竹马,指腹为婚 的。因为丁义父亲解放前和解放初期是开买卖的商人,家里趁几个钱,王卺父亲 是国民党官员,一解放就进了大牢。丁义家的房子,就是租的王卺家的。一来二 去,两家父母见丁义和王卺在一块儿挺般配的,办了一桌酒,给他们定了亲。丁 义进去了,王卺高中毕业,在一家工厂当会计,两人从此再没来往。丁义心里还 盘算着这门婚事,打算抽空儿拜访一下王卺,看看这段姻缘还能续上不能?所以 小李根本等不到丁义的信了。 丁义在家里,日子可难熬了。早晚扫大街,路上的行人指指点点的,看见街 坊邻居,他赶紧转脸儿低头。平时在家里闷着,不敢出门儿。上办事处问工作的 事儿,让办事处的人盘问一个" 底儿掉" ,差点儿连出生时哭没哭全问一遍。唯 一让他心里得到一丝儿安慰的是王卺还认他。路上遇见一次,两人说了几句话, 王卺心灰意冷地说:" 像我这种出身的人,活着真没意思!见什么人都得低头, 说什么话全要小心。就这样,一开会还得挨几句不点名的敲打。真是生不如死呀! " 看着丁义那副狼狈相,她不无感慨地说:" 回来干嘛呀?在那个地方大伙儿全 一样,谁也甭说谁,多省心!回来找罪受了。" 十天之后,办事处让居委会把丁 义找去,通知他到郊区去挖河,而且立刻由主任押着回家取了行李,在办事处集 合,上汽车走了。 五一劳动节之前,胡言明还真的接到了通知:" 立刻办户口、粮食关系回北 京" 。他不知道是不是王守仁从中斡旋了。反正这事儿是真的,因为户口迁移证、 粮食关系转移证明正握在他手里。 还有几天就过五一节了。小胡心里盘算着:" 反正这事儿' 把儿攥' 了,这 两天跟好朋友一块儿聚聚,到连锁家跟她爸爸把话挑明了,连锁就是我媳妇儿了。 " 五一是法定节日,没有特殊情况农场都要放假,而且改善生活,每个职工半斤 猪肉,一斤白面。农场是出产大米的地方,平日吃白面少。小胡昨天答应小李到 她家过节。他心里算计着:" 干脆把供应的肉、面从伙房领出来,带到小李家去, 省得从人家嘴里分食吃。" 可是伙房杨班长说名单上没有他的份儿,他已经不是 农场的人了。小胡分辨说:" 我承认手续办了,我已经不归这儿管了,可我毕竟 在这儿干了好几年,这两天没走了,饭总得让我吃吧!" 杨班长跟他抹稀泥穷对 付:" 就凭你,在队里还吃不出饭来?" " 人头份儿,每人就那么点儿肉和白面, 我凭什么吃人家的?" 对付半天,杨班长就是不松口。旁边的人也瞧着生气:" 属狗的,翻脸不认人!" 小胡去找管理员,老孙队长回家过节去了。正巧沈指导 员在办公室值班,听了小胡的话,他也有些生气:" 杨班长怎么搞的?好歹在一 块儿这么多年了,就这么较真儿?我去对他说,把节日的肉、面卖给你!" 说着 从椅子上站起来,却没有动,他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噢!对了——,你得把 发给你的户口、粮食关系先搁在我这儿,因为供应是按人名造册发的。你领一份 儿,我可以拿你的手续做证明,过了节就给你!" 五一节,小胡在连锁家过得挺 愉快的。小李的爸爸喝了点儿酒,说话有点儿不利索,但他心里明白得很。天快 黑了,小胡张罗着要走,老头子心里憋了个主意:" 想法儿让小胡留下来,跟连 锁睡一宿,生米就煮成熟饭了。谅他总不会跟丁义一样,肉包子打狗——一去不 回头的。" 他心里这么想,可话却没法儿开口,只好绕个弯子对小胡说:" 天也 黑了,不行你就歇在这儿吧,我上别处寻一宿去!" 说话听音儿,锣鼓听声儿, 小胡还没明白老头子的意思,连锁可听出爸爸的话外之音了。她有点儿不高兴地 冲老头儿发了脾气:" 瞧瞧您,说的什么话呀?您拿女儿当什么人了?" 小胡也 坚决推辞:" 不行!我说什么也得回去。邓玉亭回来之后,一直说要找个机会聚 聚,一来庆祝他邓玉亭有了后,二来庆祝他大难不死又活着回来了。他昨晚上告 诉我的,让我今儿晚上去,临别聚会,不能不去!" 邓玉亭从严管队" 逃" 出来, 也知道不能永远" 窝" 在二嫂家,伤口稍微好一些之后,他写了一份详详细细的 材料,寄到北京公安局、五处和总场部,第一把农场严管队" 老警悚" 们非刑吊 打的行为揭发了,第二把别人检举他的问题一个个都推翻了,指明这是无中生有、 恶语伤人。严管小队因为打伤了几个被严管的人已经被人家告到上边去,处领导 几次打电话过来问这件事儿。白忠怕这件事再搞下去出人命不好收场,就下令解 散了严管小队,对邓玉亭的逃跑的事儿不再追究。邓玉亭这才回到农场自己家里, 正好老婆童玛丽生孩子,他在家里伺候童玛丽的" 月子" 。 小李把小胡送到路口,低着头,脸蛋儿像红布蒙着一样,用手扯了他一把, 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言明,我爸刚才说那话,你听出来没有?我没别的意思… …" 小胡笑了,他抓住小李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摩挲着:" 瞧你这个傻丫头,我 在农场生活了这么几年,什么话儿听不出来?咱们俩的事儿,已经板儿上钉钉子 了,干吗急在这一会儿?像我……""姐姐" 两字到了嘴边儿,又咽回去了。" 家 里的情况,你也知道的,总得把住的地方准备好,正正当当地做夫妻过日子,你 说对吧?" 小胡拖着腔,看着连锁。小李一下子扑进小胡怀里,柔声地说:" 我 没看错你。咱们俩想到一块儿去了。真要白头到老,还有几十年过头呢,哪儿就 急在这几天?让人知道了,咱们的脸往哪儿搁呀?" 五、时局突然紧张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小胡去找沈指导员 要手续,老沈可变了腔调。他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宣布:" 奉上级指示,调回 北京的事儿一律停办。已经办了的和回去的,全部要追回来。你的手续已经交上 去了。从今天起,你还回女工小队干活儿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把小胡震呆 了。他心里像是打碎了油盐酱醋瓶儿,酸甜苦辣咸什么味儿全说不准,半天张着 嘴没说出话来。直到沈指导员锁抽屉要走,他可急了眼,大声吼叫:" 你骗人! 把手续给我——!!!" 小胡眼睛瞪得溜圆,额头上的青筋突暴,两颊的肌肉颤 动,鼓起一道道棱子来,眼光中燃起愤怒的火焰。沈指导员从没见过一向老实巴 交的人,会变得这样" 凶" ,吓得他像黄花鱼一样,顺着墙边跑出了办公室,嘴 里还强词夺理地嘟囔着:" 这是上边的命令,计划赶不上变化嘛——!" 老沈上 嘴唇一碰下嘴唇,说一声" 变化" 很容易,可这个" 变化" 却让小胡" 坐了蜡" 。 消息很快在全队传开,有替小胡惋惜的:" 瞧!差一步就出了农场大门。太可惜 了——" 也有一干" 气人有笑人无" 的小人,撇着大嘴发表宏论:" 这是命!外 财不富命穷人,吃饱了闹油哇,盼星星盼月亮地把手续拿到手了,还不快走?这 几天工夫,就是拿步子量,也走回北京了。认命吧——!" 大部分人是" 事不关 己高高挂起" ," 站干岸儿看热闹" ,只有和小胡不错的几个人替他抱不平,但 也没法子。 李连锁的爸爸真急了,冲着垂头丧气的小胡发火儿:" 在农场呆了这么多年, 还没呆够?跟连锁热乎,也不在这几天,有什么话回北京以后再说不行吗?这可 倒好,煮熟的鸭子飞了,你把我们连锁往哪儿摆?" 一连指责了几句,见小胡不 吭声,老头儿叹了口气,果断地说:" 唉!这是你小子命苦,怪不得别人。放着 那么好的北京你不去,非要在这鬼地方熬着。我可告诉你,我不能眼瞧着闺女跟 你在这里受苦。往后我这个家你还是少来吧!" 小胡眼里含着泪儿,看了一眼哭 天抹泪的小李,一跺脚就要走。小李一把拉住他,哭着说:" 言明,你不能走! 这辈子我跟定你了。你上哪儿我跟到哪儿!" 说罢,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口气变 硬地对老头儿说:" 爸爸,您的好心,我心领了!做女儿的命也苦,就让我们苦 到一块儿去吧。您要是硬拦着我,明儿个您就上河边捞我的尸首去!" 连锁这话 感动了小胡,也吓住了老头儿。老头儿只好唉声叹气地躲出去了。 童玛丽知道了这事儿,她把儿子交给邓玉亭,和李连锁骑车去了一趟五八五 村,给小胡去当说客:" 李大爷,您是个明白人。您为这两个闺女把心都操碎了。 可您懂这个理儿吗?人的命,天注定,不管命苦命甜,还不得一天一天地过?人 不能跟命争。咱们都是苦命人,折腾半天儿,还不是没用?连锁愿意跟小胡,这 也是她的命。您在当间儿强拦着,万一有个好歹,您将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话 又说回来了,这几年谁心里都明白,政策像六月天儿一样,说变就变,您知道哪 块云彩有雨呀?万一往后政策一变,又放人了,小胡有这个茬儿,还不是头一个 登火车的人?到那时候您怎么办?还把连锁给人家送上门儿去?您这老脸儿往哪 儿搁?您把闺女当什么人了?也让人瞧不起不是?听人劝,吃饱饭,听我一句话, 让他们自己过去吧!好了、歹了,全是他们自己乐意的,怨不着您!" 小童这张 能把死人说活了的嘴,像吃" 崩豆儿" 似的," 嘎嘣、嘎嘣" 说了一大堆理儿, 还真把老头儿的心眼儿说活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儿,顺着小童的话说下去:" 唉——!到底是识文断字的人,我心里这团乱麻,让你给理顺了。话是句好话, 不过当爹的心里还是不好受。既然您大老远的来了,我给您个' 面子' 。不过我 有言在先,眼下不能结婚。两人的关系先定在这儿,您给小胡捎个话儿去,就说 我的话,他不是有个当大官儿的关系吗?不论他想什么法子,得离开清河农场这 个鬼地方。就是到外地公社落户,我也认了。将来我也好有个落脚之地不是?要 是办不到这一点,可别怪我老头子不讲道理。我不能看着闺女往火坑里跳,也对 不起她死去的娘啊——" 说着老头儿的眼泪直往下掉。小童见事情有缓,也不再 坚持,心说:" 走一步算一步吧……" 过了" 五一" ,农场的形势有如" 麻绳蘸水——越来越紧" 。先是总场突然 下令:所有就业职工,一律不准离场外出,探亲假全部停止。在这之前,公布的 分四类运动和严管小队,已经停止和解散了。队长的队前训话,口气变得跟当年 教养队训话差不多,张口" 阶级斗争" 闭口" 思想改造" 。职工二中队的一些" 有识之士" 如李贵良等人,从近一个时期的报纸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大批 判文章里看到帽子满天飞," 反动" 和" 斗争" 这两个词儿,用得越来越多。对 过去报刊上肯定过的一些电影、京剧、小说、学术论文……的批判文章,像流星 雨一般落在中国的大地上。 李贵良此时最想见的一个人就是张浊臣,但是已经办不到了。说严重点儿, 连个苍蝇也不许飞出农场半步!在这个形势下,信是不敢写的,白纸落黑字,抹 都抹不掉。他想起了一句诗词:" 山雨欲来风满楼" 。自此每天他恪守给自己定 的规矩:睁眼干活儿,张嘴吃饭,闭眼睡觉。小队长的职务也辞掉了。他那张总 带笑的脸自然地绷着,像脸颊注进了凝固剂,又像泥塑的佛头,没有晴天,只有 多云。 没多久,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消息:农场形势紧张,是因为北京出了个杨国 庆事件。这小子是个劳改释放回北京的人。他心理对政府不满,无处发泄,就掖 了把菜刀,奔王府井见外国人就砍,真他妈是活腻味了,害得全国的公安系统瞎 忙活儿一阵,估计过一阵子,探亲假就可以恢复了。 但是小道儿消息并不灵验。全国的紧张形势,并没有随着杨国庆完蛋而有所 缓和。农场不断传来" 坏消息" :各分场陆续抓了一些不务正业打架斗殴的" 人 物头" 。分场的小饭馆儿撤了,图书馆取消了,王振春也调回了职工二中队。余 亮刑满释放也回到二中队。一些身怀绝技——精通英、日、德语的右派,前两年 调往北京专门教公安系统从事外事工作人员的外语,如今这些人也全部回到了清 河农场,大都在二中队落了户。在日常生活中,相比之下学习比生产还抓得紧些。 尤其是二中队右派居多,思想反动、历史反革命也不少,每天的学习是风雨无阻, 雷打不动。小半年工夫,题目一直没变:结合报纸上的批判文章,批判个人的反 动思想,进一步认罪服法。 在这种严峻的形势和紧张的气氛中,农场职工又迎来了下一个春节,只是戏 不演了,任何活动全部取消。只有生活上供应充足,还让众人有一丝儿安慰。 在农场生活的人不知道外边的情况,其实社会上的形势更紧张。王汉打从调 回原单位当了一名农业试验田农工起,除了一家人团聚这一点好处外,没有过一 天舒心日子。原来以为调他回来,还是继续当年他的水稻丰产课题研究。但是上 班一个多月了,每天都是分配他干一些农田活儿,没人让他搞研究。这一下他心 凉了,连农场那点儿试验的机会也没了。这且不说,单位保卫处还经常叫他去训 话,不外乎" 只许老老实实干活儿,不许乱说乱动" ……之类的训诫。单位管委 会指派他早晚打扫宿舍楼的地面。一块儿干活儿的农工对他呼来唤去却不叫姓名, 只叫" 老右!" 到后来管委会把街道居委会管理三类人员先进经验的" 约法三章 " 照搬过来,用在王汉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儿来,整天黑着个脸,一天说不了 几句话。 他自己受点儿委屈还是小事儿,女儿小慧在外边也遭了罪。原来单位里只有 大人知道王汉是右派,孩子们知道的不多。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政治形势的宽 松和孩子们的天真纯朴,使小慧的心理压力小多了。但是王汉一回来,尤其大人 们" 老右、老右" 地喊叫,打扫院子,和别人的背后议论,必然影响到孩子中间。 " 小慧的爸爸是坏人" 这样的话,在孩子们之间传开了。小慧是个懂事早的孩子。 她从不在父母面前落泪。但细心的王汉,从女儿红红的眼圈儿、显现的泪痕,知 道女儿在外边受了委屈。他心如刀搅,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甚至连一句宽慰女 儿的话都说不出来。他起了回农场的念头,但淑英坚决反对:" 苦咱就苦在一块 儿,分在两头儿,还都是一个苦,又多了一个惦念。当初回来有多难?现在不能 轻易说走!" 但是春节刚过,王汉突然收到一封厚厚的信,信皮上的下款只落一 个张字。王汉看了长达十几页的信后,从没掉过泪的他,眼睛湿润,豆大的泪珠 儿从眼角滚下来。淑英从他手里拿过信去,看过之后好半天儿没说话,坐在床边 眼泪也" 叭哒、叭哒" 往下掉。写信的人她听丈夫提起过,是个好人!过了一会 儿,她止住泪,心里做出了决定,冷静地对丈夫说:" 回去吧!我同意你回农场。 不过咱们马上去老张家,送送他,顺便把这几年他汇来的钱带去,还给他家里的 人。这份儿情,咱们心领了。" 这封信,尽管信内没落款,信封上没地址,但是 一看就知道是张浊臣写来的。王汉看过之后,领会到写这封信的时候,老张一定 是老泪纵横,心力交瘁,预示着他从此将一去不回头了。老张在信中承认:这几 年给他家寄钱的人是就是他,还把当年枪杀王汉母亲的事情原原本本、工工整整 另写在几张纸上,下边郑重其事地签名盖章,又罗列了几个现在是中央机关高级 领导人的名字,作为见证人。让王汉收藏好,一旦有机会可以当作申诉平反的证 明材料。 老张在信中写了不少" 出格" 的话:" 现在全国的形势日渐紧张,想你已有 认识。这几年在家休息,从报上看到的情况和旧日同僚部下听来的各种消息来看, 中央高层领导之间可能有了矛盾。坐了最高领导宝座的人,在建国后的政治、经 济领导工作中,有过几次比较大的失误,给国家带来重大的损失,给人民带来深 重的灾难,因此他的威望和权力受到了挑战。我原来和你说过,此人性情倔犟, 极难认错,加之身边谗臣日多,自古再英明的君主,也怕谗言充耳。这个道理世 人皆明,此人未必不知。但多年来身边费仲、尤浑日多,魏征、彭老总不在,让 他笃信居安思危的信条,运动的气氛日浓。据我的判断,此次运动一起,固然我 辈中人要深受其苦,怕是最高决策层中意见相左之人,也将成为运动之的。其后 果实难预料。知心良友劝我不如返回原地,以求躲避风浪。左思右想,吾乃一粗 人,过去只会冲锋打仗,如今对人民已是无用的废人一个,回农场养花种地,苟 延残喘,又有何意义?纯粹是一个造粪的机器!我自思跟着党革命几十年,东拼 西杀,南征北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信我至今还是拥护党和毛泽东的。人之 将死,其言也善。我至今也认为毛过去的功绩是不能抹杀的,他的许多观点也是 对的。人非圣贤,岂能无过?只是因为个人的' 过' ,给中国带来那么大损失, 实在令人遗憾。我认为所有的右派都是冤枉的。时间和历史将会证明我此言非虚, 也会还我一个公道的。只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烟飞尘散多年了。我写了这些话, 自知是极' 反动' 的,但对于我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已经无所谓了。我现在敢想、 敢说,只是想不出中国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但我深明一个道理:老百姓要吃饭, 国家要强大,只能靠你们这些懂技术的人。阶级斗争是不能当饭吃的,而且越斗 人心越狡诈,越险恶!我写出这些字,你不用为我担心,因为当你看到这些字的 时候,我已经到马克思那儿报到,领阴兵打仗去了。但我坚决劝你立即返回农场。 在那里虽然苦,却是台风的中心,当无性命之忧。你应当坚强地活下去,将来也 许还会派上用武之地的。回农场代我问候那些蒙冤的、善良的同仁们。我在地下 祝愿你们大家有一个好的结局!我的真正死因,相信当局不会公诸于世,也请你 不要对任何人说起。祝你和家人会有个幸福美满的将来!在这个世界上,在我这 一生中,唯一心存愧疚的就是欠你家的血债。如真有来世,我会倾力还债的!临 别绝笔,知名不具。" 最后信纸上用毛笔写了三个大字:走!走!走! 王汉和淑英到银行把这几年老张汇来的钱全取出来,直奔老张的住宅。敲门 之后,一个刚过不惑之年的人,把门拉开一条缝儿,露出半张脸来, 用疑虑的目 光打量一下来人,急问:" 你们找谁?" 王汉把来意一说,那人刚听了那句:" 我跟张浊臣在农场一块儿呆过……" 立刻打断老王的话,像背书一样急切地说: " 张浊臣得急病死了,连骨灰都按他的遗嘱撒到地里了。这里再没有张浊臣这个 人了。你们走吧,再别来了!" 说着立刻把半张脸收回去,门也关上了。 只听门里有一妇人问:" 谁呀?" " 找我爸的,不认识!让我给轰走了!" 老王夫妇无可奈何,默默无言地走了。 当天下午,老王不声不响,带着简单行李奔永定门车站,回农场了。 淑英估计老王已经上了火车,这才把他事先写好的辞职报告交给保卫处。因 为从腊月开始,单位给王汉加了一门" 功课" ,只要单位召开批判大会,王汉就 得站在台口陪斗。他成了一切受批判的人和事的总代表、活靶子。明天又要开批 判会,所以老王立刻走了。单位领导和革命群众惊呼:" 坏人逃跑了!" 主张派 人去追。倒是那位当年坑了王汉的副院长把众人拦住:" 王汉声明回农场了,他 离得开单位,离不开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农场是专政的单位,马上向市公安局 通报一下,查一查他是不是真回农场了。真回农场就暂时不动他,什么时候要批 他,派人抓回来就行了……" 王汉回到西区分场,李树德非常高兴,立刻给他安排住宿吃饭。告诉他安心 在这儿工作,把今年的水稻插秧田种好。其它事由分场来出面解决。 王汉回来没几天,丁义也回来了。他是一袍一褂,连行李都没带,空着手跑 回来的。 他在挖河工地,整天耍铁锹、抬大抬儿,累得他直不起腰来。前几年他到农 场,排灌渠已经全挖完了。他没吃过这份儿苦,这还不说,生活也苦。一天三顿 窝头,菜汤加咸菜,每月只发二十块钱生活费,还扣去一半儿饭钱,真不如在农 场当个就业职工。更令他心惊肉跳的是:工地周围的村儿里,只要开批判会,准 上工地拉一些" 活靶子去" 演练。他已经被拉去两回了,站在人前,拳打脚踢是 " 搔痒痒儿" ;双手捆在背后吊起来是" 活动筋骨" ;打得皮开肉绽口吐鲜血是 " 新陈代谢" 。闹得工地上被押着干活儿的人,一听见周围村子有敲锣打鼓声响 起,两条腿就止不住地哆嗦。 至此,丁义真正从心底产生了后悔之意,悔不该用亏心缺德的方法去争来这 个" 回北京" 的优厚待遇。这也算是他的报应吧。 但是他没想到报应并没结束。一天早饭刚过,丁义正要出工,只见王卺急慌 慌地来找他,偷偷儿告诉他一个坏消息:街道居委会把他定为街道重点批判对象, 因为他的档案里白纸黑字地写着" 反对毛主席……投敌叛国" 。就凭这几个字, 打死他十回,也不足以平革命群众的民愤!王卺还说,一半天儿就要来人押他回 去了。她也是冒着极大危险来送信儿的,又给了丁义十块钱,临分手时含着泪对 丁义说:" 咱俩的命苦,今生不能在一起,但求来世吧!回了农场你要是能活下 去,别等我了,找一个你喜欢的姑娘成家吧……" 丁义送走了王卺,自己也没敢 回工地,一口气儿跑到火车站,买了张去天津的车票上了车。他不敢买去清河农 场的票,怕有人追他。先到天津再补票奔汉沽,然后往回坐一站,在茶淀下的车。 这一阵子,像丁义这样自动跑回农场来的人还不少。总场指示一概全收,都 回原来的中队干活儿。丁义回到职工二中队,见着了李连锁,一个劲儿向她解释 久不来信的原因。但是李连锁明确地告诉他,不要再打她的主意了,她已经和胡 言明订了婚。丁义满脸的无奈,见着小胡和小李在一块儿,心里酸溜溜的。 那一年,不单社会底层的人们心惊胆战,坐立不安,就是社会上的中上层人 物,也是人人自危,不知道哪一天早上进单位上班,就会看见自己的姓名前边加 上" 批判" 、" 打倒" 字样的大字报,贴在墙上醒目的位置,从此厄运就开始降 临在自己的头上。 王守仁的父亲王副局长,马上就要功成名就全身引退了。可是革命的浪潮也 把他卷了进去,呛了好几口" 水" 。 他怎么也没想到,干了几十年公安工作,从延安" 整风运动" 到" 反击右倾 机会主义" ,多少次运动中,他用来批判、训斥别的词语,竟然在一个早上,全 写在贴满墙上的大字报中,不过不是批判别人,而是针对他这个副局长来的。王 副局长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他不怕那些下边人写的大字报。他相信党、相信组 织,从入党那天起他就知道,只要党组织相信你,上级领导看重你,就是天和地 调了一个位置他也不怕。可是大字报刚贴出三天,局党组书记找他个别谈话,代 表组织宣布他停职检查,在家反省,等待组织处理。他不知道在家该检查什么, 书记只告诉他一句话:" 大字报上说什么,你就检查什么。" 这一下可是" 老革 命遇到新问题" 了。他脑海里还清晰地记着五七年的大字报,也是满墙贴得看不 见墙皮,可结果是写大字报的人,全被手下人抓进去了,现在还都在严加管束、 艰苦改造之中呢!他自认为书记有了问题,于是上市委大楼找管政法的书记。可 是没进大门就被挡了驾:" 市委书记都在集中学习!" 找组织部,那里的干部都 躲躲闪闪地不接待他。最后他只有找共事多年的老局长。老局长苦笑着对他说了 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正确对待吧,连彭市长都完了,何况咱们?这是运动,不 定哪一天,我也得回家反省呢!" " 回家就回家!只当早退了二年!" 王副局长 心里这样宽慰着自己。 可是接着是儿子王守仁被免去副处长职务,调回清河农场另有任用。总场告 诉王守仁:" 你去金钟河农场报到!" 金钟河农场这会儿也是大字报满天飞,首 当其冲的是李树德副场长。郭政委已经调走了,姚振庄是政委兼场长。他双手一 摊,无可奈何地告诉小王:" 奉白副政委指示,让你到五八五村当中队长。依我 看,你还不如回家呆着呢!反正这会儿谁也顾不上谁了。" 就这样,一个副局长, 一个副处长,顿刻之间变成连平民百姓都不如的" 黑帮分子" 、" 免职人员" 。 紧接着那位" 四方脸儿" 把一张" 离婚报告" 甩在王守仁面前,看着他签了字, 才扬长而去。 接连的打击,把王家父子搅昏了头。在他们面前,仿佛高山变为平地,大海 升为桑田了。待到父子俩心静下来,一个念头不约而同在他们心中产生了:" 把 胡慧英和孩子接过来。" 他们认为这是一举三得的事,在老王头儿——现在不能 叫副局长了——这方面,孙子接过来,给充满凄凉的家里平添一丝儿欢乐,让他 也尝尝天伦之乐的滋味儿。小王认为如果能和胡慧英结婚,旧梦重温,破镜重圆, 也好让慧英那受伤害的心灵得到一点儿补偿。老太太认为"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 这个家再怎么败,也不会落到三类人员那个地步。孙子回来,能在这儿享点儿福, 受些正规教育。 诸葛亮是三请之后出山的,胡慧英都够" 八请" 了,还是不点那个头。小妹 在医专上学,马上就要毕业了,她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始乱终弃,没良心的东 西!" 说得连慧英都低了头。 小王想请派出所那位校友帮助做做工作,可人家根本不搭他这根线儿,甩出 一句话来,让小王难受好半天儿:" 罐儿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你这个官儿是 怎么当的?连我这所长都不如了,还有脸来找我?" 小胡的邻居,那位" 小脚侦 缉队" 的胖女人,许是从小王那身打扮和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以及垂头丧气的样 子,猜出小王的身份变了,也敢冲他申斥:" 没长眼睛吗?车子搁远点儿。这儿 是你停车的地儿吗?!" 瞧着王守仁那副可怜相,慧英也暗自落泪,有点儿心疼 他。她去找刘淑英,对她讲了这件事儿。淑英同情地劝小胡:" 也是的,那么大 的官儿,说撸了就一捋到底,也怪可怜的。再怎么恨他,你们也是一夜的夫妻, 何况还有小军这个孩子。不为别的,就只为孩子,你们重归于好,也是件好事儿。 他本来对你还是有情义的,只怪父母势利眼。现在好了,他爸爸再甭想戴那顶乌 纱帽了。小王即便将来还能当官儿,我不信他背着' 陈世美' 的恶名,能踏实得 了?什么事儿多往好处想想,活着才有奔头。听姐姐一句话,就答应他吧!" 胡慧英和王守仁结婚,像" 鬼子进村儿" 一样,悄悄儿地登了记,搬过王家 来住就完了,根本没心思办喜事儿,也不会有人来贺喜。不过慧英一搬过来,老 太太又多了一" 得" ,慧英成了王家的使唤丫头,洗衣服扫地拖地板,买菜做饭 带刷碗。多亏她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干惯了,一天忙里忙外倒也毫无怨言。 一家人在一起见面的时间多了,亲情自然厚了一些。只是老王头儿经常把自 己关在小书房里,半天半天地不出来。不知他是真的在" 反省" ,还是闷坐在靠 背椅上,努力解开心中的疑惑:" 这个国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居然放任老百 姓造反?" 抑或是为这个红透了的革命家庭,竟然" 混" 进来一个三类人员子女, 而自己又不能不放弃阶级立场和公安人员的原则,做出让步,痛心疾首之余,也 不想与这位" 阶级敌人" 的儿媳妇多见面。总之,这个家庭在这种特殊形势下的 组合倒也相安无事地度过了每一天。 【阿印简评】从这一章开始,王守仁和胡慧英的" 冤孽" ,算是提到日程上 来了。 王守仁仅仅因为看见胡慧英美丽,这才爱上了她,并耍手腕儿占有了她的。 胡慧英完全出于被动。她并没有主动想过要以自己的美貌去勾引当副场长的王守 仁。但是被动的结果,她怀孕了,问题也复杂化了。 在那个" 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的时代,所谓" 亲不亲,阶 级分" ,已经" 形而上学" 到把一切是非好坏完全根据阶级出身来判断的程度, 敌对阶级之间,早已经到了" 不能通婚" 的地步。更何况,王守仁是公安干部, 还有" 铁的纪律" 在那里管着。因此,王守仁和胡慧英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是铁 板的悲剧。对王守仁一家来说,也的确是一个棘手的、难于处理的问题。 有许多" 高级干部" ,处理起所谓的" 阶级异己分子" 来,为了本阶级的利 益,的确是心狠手辣," 绝不手软" 的。书中钟政委说的" 把胡慧英送劳动教养 " 的话,也不是作者凭空想象出来的。据我所知,有一个高级首长,奸污了一个 下级女干部,这个女人不干,要向上级反映,这个高级干部就利用职权,通过公 安局的朋友,把这个女干部以" 流氓" 罪送劳动教养了。直到这个高级干部病重 弥留之际,才良心发现,在临死之前,终于把这件事情说了出来,但是这时候那 个女干部已经在劳改农场被折磨而死了。 王振春调到小饭馆儿,是他变得更坏的开始。直到今天,要开一个饭馆儿, 必须跟公安和黑社会两边儿都挂上购,才能应付" 黑白两道" 的敲诈要挟,何况 是开在劳改农场的饭馆儿? 临时交换老婆,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在外国,有" 换妻俱乐部" ,在中国 的流氓界,这事儿还有一个专门的" 黑话" ,叫做" 推磨" ——但只限于临时交 换女流氓,像王振春他们这样" 换老婆" ,终究还是少见的事情。 劳改农场的" 严管队" ,也因管理者的水平不同而有宽有严。宽的,所谓" 严管严管,舒舒坦坦" ,每天不出工,只盘腿坐在炕上学习,工资照发,粮食定 量也不减少;严的,拳打脚踢,什么土法儿私刑,这里全有。这里有许多膀大腰 圆的" 值班员" ,原来大都是解放前后的新旧警察,这些被称为" 旧警悚" 的人, 其坏无比,真是什么坏主意都想得出来。 但是就在这样的严管队,王振春居然能够想出主意,把一个大活人" 劫持" 出来,还真有点儿" 传奇故事" 的味道。 在劳改农场的人,心心念念总想回家,以为回到北京,就可以另找工作,就 不再是" 五类分子" 了。没有想到的是:在劳改农场,大家的身份差不多,谁也 不会笑话谁,只要不" 乱说乱动" ,不" 惹事儿" ,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一旦 回到北京,又不是" 平反出狱" ,而是" 劳改释放分子" 的身份,那日子真不如 留在劳改农场更舒心。在那个年月,这简直是无法解决的矛盾。 人人都知道" 共产党的政策变得快" 。为什么?就因为新中国是个刚刚建立 起来的" 无产阶级专政" 的国家,又是" 人治" 的国家,不是" 法治" 国家。什 么事情,往往是一个最有权力的人一句话说了算。胡言明拿到了户口本儿,仅仅 因为没有离开农场,政策一变,又被留下来继续改造的事情,不是作者根据想象 胡编,而是实有其事的。 张浊臣是个" 有来历" 的" 老革命右派" 。在那个年月,他看穿了人生,看 穿历史,以" 自杀谢罪" ,也许正是他这样的人最好的出路。当然,他知道右派 早晚有平反的一天,他也可以等下去。但是年龄不饶人哪。别的右派也许还有等 到平反那一天,作为他这样老人,已经" 天不假年" ,无力回天,等不及了。即 便能够等到那一天,他要付出多少心灵和肉体上的代价呀!他也知道" 回原单位 " 不如在劳改农场更省心,力劝王汉回农场去。只是我怀疑:王汉和丁义等人自 动回到劳改农场,农场领导根据什么收他们呢?他们可都已经是" 城市户口" 的 居民了,户口和粮食关系都没有的人,劳改农场怎么收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