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新疆建设梦 一、剑拔弩张的气氛政治形势再紧张,对农场的小麦生长没发生什么影响, 麦穗儿还是黄了。农场进入紧张的麦收和水稻插秧除草工作。职工们投入繁忙的 场院、稻田劳动,减轻了一点儿思想上的压力。但是干部们除了各队留一名队长 和小队长配合,指挥各项工作正常进行之外,其余干部全部集中在分场部开批判 会。就业职工们从大会议室窗外经过,听到会场里传出口号声和激烈的发言声, 不免引发一种惶惶不安的心情:" 干部整完了,该怎么整我们呢?" 李树德这一 回算是彻底的" 无官一身轻" 了。一切职务全免,每天在分场会议室接受干部们 批判:" 只抓生产,不抓政治,典型的修正主义分子!" " 对三类人员管教不力, 放纵就业人员继续犯罪!" ……罪名越批越多,最后突破了" 组织原则" ,把老 李当过战俘的旧事重新提出来,罪名更重了:" 叛徒!卖国贼!" 沈宝珍更是把 他的丰富想象力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大胆设想:" 查一查,李树德没准儿是美 帝和蒋介石故意放回来的特务!" 老李挨批之初,还在尽力向与会者解释,说理。 到后来他沉默了,仿佛脑袋上只长了两个耳朵。回到家里,他对老伴儿只字不提 挨批的事儿,只告诉她:" 把家里收拾一下,无关紧要的东西扔了也罢,送人也 行。做好回老家种地的准备。" 他看了一眼流露着惊慌神色的孩子们,大妞儿已 经长成大姑娘了。他心里想起几年前自己拿定的主意,把大妞儿叫到身边,抚摸 着她那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头,第一次用柔顺的声调和商量的口吻说:" 大妞儿, 你也长大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道理,想来你也应该明白。咱家以后要回老 家务农,爸爸工资就没有了,家里日子会紧一些。当然,再紧还能紧过抗旱备荒 那几年?爸爸有责任把你们抚养大。你念到初中毕业,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爸 爸有意把你嫁给你那黑子哥哥余亮。爸爸欠小余父亲的救命之情。余亮虽然又劳 改了一次,但他是冤枉的,你心里很清楚,所以爸爸现在听听你的想法。不愿意 你就说出来,别委屈了自己。" 老伴儿和大妞儿头一次听丈夫和父亲说这件事儿。 老伴儿理解丈夫的心意,点点头表示同意,同时湿润的目光看着还没脱去孩童稚 气的女儿。大妞儿低着头,两手捏着辫梢儿摆弄着,好半天儿才说了一句:" 我 听爸爸的话。" 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尔后一扭身进里屋去了。 老李目光一直搁在女儿后背上,好半天儿才回转头来对老伴儿说:" 这件事 儿先定下来,但是不急着办事儿圆房。余亮的后爹前几年被抓走了,家里只剩下 母女俩人,日子一定过得很艰难。农村的日子靠的是家里有劳力挣工分儿。我早 就思谋过,让大妞儿上小余家住去,小余这面还说不准往后落个什么结果呢?反 正两人都还不算大,等几年形势稳定了,再给他们办喜事儿,你看怎么样?" 老 伴儿说不出什么意见来,她只提了一点:" 这事儿对小余怎么说呢?难道让大妞 儿自己上婆家吗?咱们做父母的对孩子总得有个交代不是?" " 这些我早想好了, 别看这会儿我挨批,我心里有数儿,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没犯什么 错误,不过是拿我磨磨嘴皮子罢了。过了这阵子,我请个假,把大妞儿亲自送到 余家,该说什么我自会说的。小余这面,我找个机会跟他聊聊,把事儿挑明了。 人活在世上要讲' 良心' 二字,不管劳教、劳改怎么说,只要人走正了,活着对 得起良心,不亏欠别人,其它就甭想那么多了。" 农场的各项工作,仍在紧张有 序地进行着。干部开批判会,毕竟和职工没有直接关系。但是一进入农历仲夏月, 各种令职工心神不安的消息,就不断地传进来了。一个去年第一批回北京的园艺 队女职工,跑到童玛丽家避难,大热的天儿,她头上还系着一条围巾。据她说: 北京市面上,突然冒出成群结伙儿的青年学生,他们臂带红袖箍,手持大剪刀和 菜刀,公然在大街上拦阻行人,见有留着披肩长发和长辫子的女人,不由分说拉 过来就充当" 义务理发师" ,嘁哩咔嚓地把头发乱剪一气。那女人说着把围巾扯 下来,只见她头上的乌发长短不齐,像荒地丛生的野草,头发中间还被刷了两道 红漆,隐约可以看出是个" ×" 字。她接着说下去:这帮人见哪个行人穿着喇叭 裤或者瘦腿儿裤,立刻就有" 义务裁缝" 上来,用剪刀把裤腿儿豁到大腿根儿, 让人家光着大腿走。 丁义听了这话,心里暗暗庆幸自己跑回来了。他不由得想起了王卺,但随即 迫不及待地问:" 那他们拿着菜刀干嘛?还敢砍人?" 那女人深吸一口气儿,压 一压心中的惊恐,回答丁义:" 砍人的事儿还没听说,不小心划伤的倒有。不过 菜刀不是干这个用的,那是拿来砍鞋的!" " 砍鞋?那不把脚砍了?" 众人不约 而同地惊叫起来。 那女人摇摇头,慢条斯理儿地说:" 只要看见穿尖头皮鞋的人,立刻拉过来, 让他把鞋脱下,用菜刀把鞋尖儿砍掉。" 众人立刻松了一口气儿,但随即有人问 :" 这些人比咱们当年打群架还凶,公安局不管?" 那女人摇摇头:" 这就不知 道了。反正公安局的人在旁边维持秩序,也有个别人跟这帮学生揪打的,公安局 的人就把那些胆敢反抗的人抓起来。据说这是' 革命' 行动!" 接着传来农场去 年回北京的人里,有两三个人被那帮戴红袖箍的革命学生,用带铜扣儿的皮带活 活打死了,暴尸街头。永定门火车站每天二十四小时有结队的学生在候车室查验 过往旅客的证件和车票,只要是购买清河农场这一站的车票的,立即抓进小屋, 只有持工作证的干部可以上车。有几个前一阵儿为躲避农场抓捕的" 人物头" 逃 回北京,眼见北京呆不下去了,要回农场,被查出没工作证,当时就被打得遍体 鳞伤,还让公安人员押到" 公安医院" ,手铐在病床上治伤…… 这些令人心悸的消息,虽然让职工们心生恐惧,但毕竟在农场里面还是安全 的。反正挨打的不是自己亲友,也只当作新闻来听听罢了。 不久,童玛丽和邓玉亭就分别收到家里的来信。小童父母因为是小业主成份 加上吃房租的剥削行为,已经在街道居委会组织的牛鬼蛇神批斗会上挨了批,每 天准时站在街道上听批认罪。小邓的爷爷身体不适,也被信上说的" 红卫兵" 拉 出去挨批。这让小童夫妇心里急得像火烧房,可又一点儿主意也想不出来。 小童开始阻止小邓把一些人往家里引,连京剧也不让唱了。前一段挨整差点 儿把命丢了,让小邓害了怕。他想不出是谁给他捅上去的。只好再不跟那些" 右 " 字号的朋友来往聊天儿。但是小王、丁义、小胡还经常来,唱段现代戏解解闷 儿。小邓得知小童和小王幽会过,心里算了算儿子当初" 精卵结合" 的日子,再 看着儿子酷似王振春的眉眼儿,心里十分气愤加悲怆。但是事已至此,只有埋怨 自己:" 谁让我的家伙不行呢?反正儿子姓邓。小童这样做,无非为了借种,无 后为大呀!只要到此为止,往后检点一些,少跟小王来往,也就算了。" 小邓无 可奈何地给自己解嘲。 再后来消息越传越邪火,据传有人看见总场来了穿军装的大兵,估计要来军 队武装看守这些被划入" 另册" 的人。更有令人惊心动魄的消息:" 北京一大批 红卫兵,要坐专车上农场来,消灭农场的这帮社会渣子。" 这个消息一传开,真 把人心搅乱了,不论干活儿、吃饭、学习,都显得惶惶不安,仿佛面临天塌地陷 的大祸一样。 王振春暗暗磨了两把刀子,睡觉时掖在枕头下边,白天藏在腰里。一句话, 要" 以死相拼" 了。像他这种不要命的人,在各队流氓小偷中不少。一时间,这 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分场各队暗暗形成,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二、绝密的最新任务王守仁在家呆了一个多月,每天逗着儿子玩儿,大有" 乐不思蜀" 的意思。 一天,慧英下了班,坐在小王身边给儿子打毛衣,看着爷儿俩嬉戏,心里挺 满意这种平静的生活。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儿:" 守仁,你整天在家呆着,工资还 给你发吗?" 小王漫不经心地答应:" 凭什么不发?老爷子停职反省还一分不少 地发呢,我一点儿错误没有,只是正常的工作调动,凭什么不发?他敢!明天我 就上农场领工资去!" 可是没到明天,钟副处长就打来电话,叫他立刻到处里来 一趟,另有任用。自从王副局长要离休的消息传开之后,老钟往王家来得就少了。 等到王副局长被停职反省,他的眼和脚就不往王家这边用了。完全做到" 鸡犬之 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矣! 看见王守仁进屋,老钟手指着会议室桌边一个位子只说一个字:" 坐!" 小 王坐下一看,白忠也坐在他对面,还有一些生面孔围着会议桌坐着。老钟用严肃 训斥的口吻冲小王说:" 王守仁,据小白反映,你不服从分配,私自在家赋闲, 这可不应该。你是受过多年党的教育的干部,组织分配你在哪儿,应当无条件服 从!" 说完,他看了小白一眼,口气转缓了一些:" 算了,这事儿过去了,今后 要改正,啊。今天找你来,是另有任用。我现在宣布一条纪律:今天的会是保密 的,不许记录,不许私相传播,父母妻儿全不行,违犯纪律者重处!" 老钟宣布 纪律,是站正了身子,一字一板地从牙缝儿往外蹦的。纪律宣布完,他环视一下 众人,又坐下来接着讲:" 鉴于运动的进一步发展,北京各单位纷纷要求把单位 的走资派和受批判的人,交公安部门集中管理。但是北京公安局在近郊区的下属 农场,已经人满为患了。更重要的是,北京是首都,是全国文化革命运动的指挥 中心,又是毛主席居住的地方,所以北京的治安保卫工作是中央五人小组首先考 虑的。北京周围如果有那么多坏人集中在各农场里,对运动的发展,对首都治安, 都大为不利。现在局里奉中央五人小组指示,要把各农场的危险分子,转移到新 疆生产建设兵团继续接受改造。新疆地方大而且荒凉,建国之后,兵团收容了好 几批各省的劳改人员。对这些潜在的危险分子来说,兵团就是一个没有围墙电网 的大监狱。为了做好这项转移坏人的工作,市里专门成立了领导小组,做了周密 的安排。鉴于北京到新疆有上万里路程,为了转移过程的安全,领导小组采纳了 白忠同志的建议:对那些被转移人员,口头宣布是支援边疆建设,甚至可以说是 参军。因为建设兵团属于军队系统嘛。但是切记:只许在口头上吹,不许白纸上 落黑字。可以采用让他们主动报名,还得领导批准的方式,加以迷惑。使他们认 为真像参军一样,对不报名但属于危险分子的,转移之前要采取强制措施押走。 具体的宣传口径、办法,由白忠给你们布置。对兵团的状况宣传,由兵团派专人 来京进行,与咱们无关。咱们的任务只是安全地把这批人送到新疆,就没咱们的 事儿了。路途采用秘密武装人员押送,列车头尾挂军车,遇到寻衅闹事的,铁路 沿线的军队、公安、民兵会配合镇压。各单位三天之内,把应划入转移的人员名 单、在北京的家庭住址,立刻报到处里来。市局奉市领导小组指示,为体现党的 人道主义政策,一方面给报名的人几天假期,准予他们回京探亲,告别亲人。另 一方面,还要在北京造成一种送子女参军的气氛。名单下发各派出所、居委会, 组织这些人员的亲人开动员会。动员他们支持亲人去新疆,具体工作由市局去做。 这些人回北京之前,要告诫他们不要惹事生非,不要和红卫兵对抗。一方面由中 央文化革命小组下发通知给各红卫兵组织,请他们不要和这些人发生冲突。这些 人是死老虎了,让他们去边疆度过余生吧。处里的领导小组由我当组长,在座都 是副组长,负责本单位的具体工作。鉴于白副政委目前是清河农场总场的唯一领 导,公务繁忙,还要操心处里的一些事情,所以王守仁挂副组长职务,负责清河 农场转移工作的具体执行。为了今后对被转移人员更好地管教,兵团要求我们调 一些干部去兵团,协助他们各级组织做好这些人的安置工作。在座的各位身负重 任,是不能去的,各单位要选一些干部,最好是自愿去。调兵团的干部,这个工 作由我负责,白忠协助我……" 王守仁回到家里,嘴里哼着革命歌曲,一进屋把 自己扔到床上想心事:" 钟叔这人还不错,白忠那小子想把我压到农场边儿上去 当中队长,钟叔现在起用我负责总场的这项新任务,虽说不如姓白的,可总也够 个副场长的级别了吧。我得把事儿给他干好,往后再在他手下谋个差使,省得受 姓白的气。" 看到慧英往饭桌上端菜,他自然想起了胡言明,心里问自己:" 该 不该给慧英透个信儿,别让她兄弟上兵团?" 但他还是否定了自己的念头:" 不 行!自己好歹还是个公安干部,这个原则还得遵守。别为了这点儿小事儿,把自 个儿刚得来的这点儿奔头毁了。找机会婉转一些拦住他别报名就行了。" 就业人员要上兵团去的消息,好似雨季里天上的乌云,云到雨就到了。众人 出工刚到地里,只听队长骑着自行车从地的这头儿喊到那头儿:" 紧急收工啦— —!" 王振春拿着镰刀正在地里收高粱,听到喊声,心里一惊:" 嚯!是不是那 帮人来了?" 他顺手摸摸腰里插着的刀子,又用手指肚儿试试镰刀的锋刃儿,心 说:" 来吧!弄一个够本儿,弄两个赚一个,今儿个就今儿个了——!" 他磨磨 蹭蹭地走在最后,快到宿舍区,站在大渠堤上往大院儿里望,看了半天儿,既没 见什么穿军衣的,也没见戴红袖箍的人影儿。他蹲在堤上足有半个小时,没看到 他心里想象的那种混乱场面,于是紧走几步直奔集合的广场而去。 快到办公室拐弯儿的地方,正碰上丁义从会场上出来撒尿。丁义看见他,满 脸挂笑地喊:" 小王,好事儿!兵团上咱这儿招兵来了。" 这话听得小王愣住了, 急忙问:" 什么兵团?招什么兵?" " 是新疆的什么建设兵团,要从咱们这儿招 一批年轻力壮表现好的人去当兵,没准儿还发军装呢。队长宣布了,表现不好的 不让去,先自愿报名,领导审批。" " 那——不愿意去行不行?" 小王追问一句。 丁义撇着嘴说:" 报了名的还不一定批准呢,不愿去甭报名不就结了?" 小 王听了,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这个名字,他听郑天雄说起过。 小郑当年从四川一出来,先奔的新疆,结果他受不了那里的苦,才跑回内地,上 了北京的。小郑说起新疆的事儿来,一个劲儿地吐舌头:" 一眼看不到边儿的黄 沙子山,连一点儿绿色都见不着。汽车跑一天见不到一个人,热得人趴在地上喘 气儿。也没什么房子,平地挖个坑,上边盖点儿草,人就住在地底下,哪儿是人 过的日子?" 想到这儿,小王没有上会场,而是直接回宿舍歇着去了。 他刚躺在床上,沈指导员后脚就跟进门儿来:" 王振春,怎么回事儿?集合 开会不知道吗?怎么私自回屋睡大觉?!" 小王赶紧坐起来,面无表情地回答他 :" 不是自愿报名吗?我不报名,开什么会?" 老沈口气严厉地申斥他:" 不报 名也得去听会!现在是什么形势了?你敢跟政府对抗?马上去!" 说完站在门口, 看着小王懒洋洋地出了门,押着他去了会场。 报了名的人立刻就有好处,下午不出工,在家休息,等待领导张榜批准。被 批准的人后天一大早,有汽车送到火车站,回北京探亲五天。 小王没报名,还得夹着把镰刀到高粱地干活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谁也 没心思干活儿了,都坐在一块儿聊天。宣传员陈成也来到地里。他是代表队长在 地里盯着众人干活儿的。但他一反常态,搭拉着脑袋也坐在人堆儿里呆着。看见 小王躺在地里不动弹,陈成没话儿找话儿地问:" 王振春,你年纪轻轻的,不上 兵团当兵去,难道还想在这儿填坑吗?" 小王没好气儿地呛他一句:" 兵团好, 你怎么不去?" 听了这话,陈成的脸儿拉得更长了:" 谁让我是右派呀?我去报 名,队长不让我报。好容易有个改变身份的机会,白白错过了,真倒楣!" 小王 到底年轻,他光顾卖弄自己消息灵通了,忘了陈成是什么人?" 倒楣?我看你是 福气!新疆是什么地方,西北边疆,从地图上看,几个省加一块儿也没它大。地 图上尽是黄颜色,那是沙漠的意思……" 他把从小郑那儿听来的新疆情况讲述了 一遍:" 鸟都不下蛋的地方,上那儿受洋罪去?反正我不去!" 第二天上午,三 榜定名的头一榜公布了。头天报名的人,大部分榜上有名。这些人下午领粮票, 虽说才过半个月,也发一个月工资。到了中午,职工二中队召开紧急会议,分场 部派来几个干部把王振春铐上押走了。沈指导员宣布的罪名是:" 破坏支边建设, 造谣污蔑祖国大好河山!" 这一来,那些跟着说新疆不好的人,全都噤若寒蝉了。 童玛丽和邓玉亭为报名的事儿吵得脸红脖子粗。得知王振春不报名,小邓毅然决 然地报了名,还把小童的名也报了。他觉得终于把机会等到了,北京新疆相距上 万里,从此小童和小王见面都难了。再说,兵团是军队系统,去了自然就是军人。 身份一变,也许真有好日子等着他们。最起码头上顶着解放军这顶帽子,肯定比 劳改农场强百倍。谁还知道解放军里有他这么一个曾是右派的" 军人" ?还有一 点,报了名立刻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北京,他心里一直惦念着生病的爷爷。 童码丽不乐意去兵团,只有一个原因:王振春不去,她也不去!小邓如果非 要去,大不了跟他离婚,下嫁小王,正合她意。但是小邓替她报了名,还荣获批 准,这一下她可急了,吵着要去找队长,声明是小邓乱报的,不算数!当小邓提 起回北京看爷爷的话儿,她心里一动:" 干脆,先不言声儿,回北京看看爸妈怎 么样了,回来之后,死活不去!不信还能把我捆着上火车?" 打定主意,她不再 和小邓吵,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回北京。 第二天上午,回北京探亲的人刚上汽车走了,王守仁就坐汽车来到西区分场, 检查指导分场的报名工作。听说王振春破坏支边报名,造谣生事。了解情况之后, 他心里说:" 王振春这小子就是聪明。他就能看出不能去,比胡言明那傻小子强 多了。要是搁在小胡身上,我就替他美言几句不去了!" 中午吃饭之后,王守仁 独自一人去了大院儿里原来那间禁闭室。现在大院儿里只剩下几十个还在教养的 人。他这次来,就是到教养队宣布;凡是愿意上新疆的,马上提前解除教养,发 三十块钱补助,明天坐火车回北京探亲。 王振春直接从五八四村押进他曾住过的禁闭室住了一夜。昨天的晚饭,今天 的早午饭,都只是两个窝头一碗水。一看到王守仁来了,他觉得可找到诉委屈的 人了。他对王守仁说:" 老天作证!我一点儿瞎话也没说。他们硬说我造谣,破 坏兵团招兵,您说我有多冤?" 王守仁看着王振春,心里打定主意:" 得劝说他 走!凭他过去那点儿底了。再加上流氓打架这一大堆事儿,留下来怕是没有好结 果!" 于是他开始耐心地劝说小王:" 从五八年我就认识你了,你说说我王守仁 什么时候给你瞎马骑过?你们这些人这两年总闹哄着:解除教养了,应当让你们 回北京,改变身份,重新进入社会,也就是重打锣鼓另开张从新做人。不管什么 原因,反正你们一直没走了。现在去兵团,不就是个改变身份的好机会吗?当然 了,你说的新疆苦,我不驳你。北京好,可全中国不是只有一个北京吗?依我看, 只要心情舒畅,苦点儿也能过得去。你们不去,兵团那么多人就不过了?人家能 受的苦,你就受不了?再苦我想总不会超过五八年大战七里海那份儿苦了吧。所 以我劝你放聪明点儿,还是去兵团好!还告诉你,现在我兜儿里就有分场打的一 份报告,要求以' 破坏支援边疆建设' 的罪名逮捕你。照这份报告上列举的你这 几年的事儿,我看得判十年八年的。现在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不去兵团, 要不去劳改队。西区分场已经没有你容身之处了。你好好儿想想。我还有事儿, 两个钟头之内答复我。你不找我,就算你拒绝去兵团,一切后果自负吧!" 说完 王守仁扭头就走。刚走到门口,只听身后王振春喊了声:" 王场长,我去兵团— —!" 汽车到了茶淀火车站,一列车厢停在岔道上。这是北京铁路局奉市政府指示, 专门加派的一次专列,各分场回京的人按指定车厢落了座,火车就直奔北京开去。 西区分场职工二中队有五六十个人被批准去兵团。其中李贵良、丁义、胡言 明、王汉以及小邓夫妇全在一个车厢里。胡言明觉得这次去兵团,对他来说真是 雪中送炭,他看到现在形势这么紧,达到岳父要求他调离农场的目的是不可能的 了。他和李连锁常为此事坐在一块儿掉眼泪。老头儿已经托人给李小兰捎话儿, 让他给妹妹在天津张罗一个对象,就是瘸子、瞎子全行。在这个紧要关头,去兵 团的机会来了,能不让小胡、小李高兴吗?老头儿也高兴,当了解放军,那是人 上人哪!现在小胡带着小李,可以称为未婚妻,也可以说是妻子。因为从北京一 回来,两人就要登记结婚,然后双双比翼西飞奔新疆,去追求他们心中已经描画 好的小日子。 丁义经过了上次回北京的那一番令人心悸的经历和家人对他的冷漠,对北京 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了。他报名去兵团,还抱着一点儿希望:此次回京,他 要去找王卺,求她跟自己一块儿去兵团。不管有多苦,两人能在一起共度余生, 也是一件美事。 王汉报名去兵团,自有他一番考虑。他想起张浊臣信上那三个毛笔字。现在 农场的职工也是朝不保夕,淑英来信说过,单位那位副院长已经被打倒了,革命 组织头头儿扬言,要上农场抓王汉回去批斗。所以王汉没跟淑英商量——也无法 商量,就报了名。他听说兵团以种地为主。有地有水就能种水稻。新疆是个边远 地区,那里科技人才缺乏,万一有了机会,他还可以从事水稻研究。所以他态度 很坚决。连李树德劝他别去,他也没听。 相反,李树德却坚决劝余亮去兵团。小余舍不得妈妈:" 一去上万里,回来 一趟不容易。我妈想我了怎么办?再说过两年形势好点儿,我可以像头两年那样, 申请回家务家,养活我妈!" 小余有一大堆理由等着他岳丈,但老李只认一个理 儿:" 你家在村子里呆不下去了。你想想:出了你爸爸,出了你,又出了你后爹, 一家五口人,有三个属于敌我矛盾。所以我劝你去兵团看看,真要是不错,光苦 点儿不害怕,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哪?把你妈、大妞儿一块儿接过去,这一辈子也 就这样了。你去兵团,我让大妞儿立刻搬进你家门儿,替你照顾老人,出工干活 儿,这你总该放心了吧。" 岳丈这话句句在理儿,小余只好服从报了名。 让不少人没想到的是:李贵良居然也报了名,还真批准了。经过这么多年的 洗练,老李更把这人生看透了。过去说封建王朝,旧社会君主专制,蒋氏独裁, 皇上的话是金口玉言,是圣旨,别说讲理,就是说个" 不" 字,马上就拉出午门 去问斩!现如今新社会了,可实质上还是一个人说了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从他申诉失败这一点,就凉透了心了。还争取什么?现在这个形势的发展,说不 定哪一天他又会被拉出去批斗。虽说当年他的" 右派言论" 在今天怎么批也扣不 上思想反动的公式,可人家谁管你是" 反苏分子" 还是" 反修斗士" ?一顶" 摘 帽右派" 的大帽子,就够打个半死无人问的了。他想起古人说的那句话:" 大隐 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他既然无法隐于朝,也无法隐于市,就来 个小隐吧。有时候他想起自己的身世来,觉得自己够可怜的。一个大资本家出身 的名门子弟,大学毕业那阵儿,一般的人都不够跟他说话的资格!可是进了农场, 为了" 争取" 为了生存,他竟然变得可以跟流氓无赖称兄道弟,言来语去,可以 跟为人不齿的小偷儿一块儿吃喝谈笑。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所以他决定去 兵团,换个环境,一切从头做起。他不奢望兵团有好日子等着他。只想着远离这 个政治中心的大城市,去安静地度过余生吧。 三、新战士告别亲人北京永定门货站是北京几个物资运输吞吐量比较大的货 场之一。平日里货场一片繁忙景象,但今天在第一分货场,看不到平日交叉奔驶 的叉车、铲车,也看不到频繁推进、拉出的铁皮闷罐子车厢,进出货场的运货汽 车和分布在货场各库忙碌的装卸工人也没了踪影。沿分货场主要进出轨道干线两 侧,不时有身穿铁路工人制服的" 工作人员" 空着手在轨道两侧的站台上,无目 的地转悠。待听到一声尖厉的哨子声,这些人全按照事先选好的位置,消失在站 台两侧的房屋周围。 不一会儿,一列长长的客车车厢,似一条肮脏的绿龙,从站外推进来,停靠 在第一分货场的主站台处。车门拉开,有次序地走下来一行行排着队下车的人们, 在" 铁路工人" 的引领下,奔指定的地点走去。 队伍中说话的人不多,但也有个别的" 话痨" 管不住自己的嘴:" 哟,这不 是货站吗?咱们成了' 货' 了!" 答话的人不多,文树仁两只眼睛四下巡睃一番, 接上了话儿:" 还是危险的' 货' 呢!没瞧见四下埋伏着雷子吗?" 他的后半句 话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无数颗脑袋方向各异地转动着。果然看到房角暗处,门窗 玻璃后有人影晃动。但是大伙儿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上刺刀的步枪对着自己举 着的场面都经历过了,这样的阵势,不算什么。只是李贵良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 :" 这也是' 参军' 的前奏曲吧!" 众人的下车次序这么好,要归功于昨天在农 场专门受了两个小时 "立正" 、" 稍息" 、" 齐步走" 、" 跑步" 的训练。不少 人认为:到了军队里,这是每天必练的功课,所以都挺认真地学着操练。再说大 伙儿都是马上要穿军装的人了,不能像几年前那次专车回北京,给车站带来一片 混乱。那是农场第一次职工走探亲假。为了体现政府对当了" 职工" 的人的关怀, 从茶淀那一站挂了一节专门车厢。到了永定门车站,这些人好似" 饿狼下山" , 连喊带叫,一窝儿蜂似的往出站口跑。吓得上下车的旅客和候车厅以及车站广场 走动的人们惊惶失措,四下逃窜。还有人叫着:" 清河农场的人来了——!" 这 些人出了车站,往广场上停着的几辆红色" 司各达" 大轿车门前乱挤,就像六○ 年市民抢购食品一样,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为此,当时负责此事的梁副处长还做 了检查。 可能是接受上回的教训,这一回" 司各达" 大轿车分四个犄角儿停在空旷的 货场上,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喊着:" 汽车分东南西北四个城区方向,每人按自己 住家的方向上车!" 童玛丽和邓玉亭在火车上就为先上谁家争吵了几句。小童要 先去她家,看看父母,帮他们想个办法摆脱因境。小邓要先去看爷爷。他讲了两 个理由:" 第一爷爷是年过七十古来稀的人了,要早一点儿让他圆了四世同堂的 梦,早一点儿看见邓家后继有人了。第二爷爷病了,小军这一去,兴许是治好他 老人家宿病的一剂良药。爷爷瞧见重孙子,一高兴,兴许病就好了。你父母那儿, 咱们去了也误不了他们还得挨批斗。这事儿咱们能说得上话吗?" 小童觉着他说 得也在理儿,可心里还是惦念着爸妈,所以当时没再争辩,但一出了车站,她心 里拿定了主意:" 你先带小军去看爷爷,我说什么也得先回一趟家,不然心里不 踏实。" 于是两人分手,分别上了不同方向的汽车。 小童急火火地往家奔。快到家门口,老远地看见居委会门口,有七八个人站 成一排,面向大街,低头站着。她估计这就是挨批斗的人吧。到跟前目光一扫, 没看见爸妈的身影,她立刻有点儿紧张,心里纳闷儿:" 爸妈出什么事儿了?" 这么多年来,劳改农场的人养成一个思维习惯,遇事儿先往坏处想。这时只听一 个唐山味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哟,这不是童家的大闺女吗?我代表居委会 欢迎你呀。" 这话把小童说愣了," 欢迎?欢迎我一个三类人员?" 可没等她想 出答案,唐山味儿的居委会主任接着说:" 找你老家儿吧?打昨个儿起,就解除 批斗了。你现在上兵团,是光荣的解放军了。他们沾你的光,算是军属了。快回 去吧,有什么困难找大妈我就行了——" 小童只听见一句:爸妈回去了,其它话 她也不想听,就一阵风儿似的直奔家里。进了院儿,三步两步迈到北屋,伸手正 要拉门儿,她愣住了:门上挂着锁!这时不知从哪间屋里甩出一句话来:" 嘿! 嘿!别乱拉门儿!你们家搬后院儿东屋去了!" " 后院儿东屋?" 她小时候,那 间屋是堆杂物的,后来租给一个摇煤球的了。" 那东屋怎么住人?老人不是说过 :' 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夏不凉' 么?" 她心里这么想着,两脚不停步直 奔后院儿。 屋里只有老太太一个人在床上躺着。看见闺女回来了,眼泪一个劲儿往下掉, 可是不敢哭,泪水裹着声音对女儿说:" 你可回来了,再晚了可就看不见妈了… …" 小童没看见爸爸,着急地问:"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您别哭了,让人心里怪 难受的。我爸上哪儿了?" 老太太止住了泪水,用手背抹把脸,小童赶紧四下望 着找毛巾。这小屋年久失修,房角裂了一个口子,幸亏有这道口子,屋里才透进 一点儿光亮来。窗户早被砖块砌死了,快散架了的门,用铁丝绑着。旧报纸把大 小裂缝糊得严严实实,比冲相片的暗室还黑!找了半天儿,也没看见毛巾在哪儿 挂着。老太太叹口气儿,拦住女儿:" 算了!别找了,不定你爸塞哪儿了。打从 昨天中午起,主任让你爸去办事处开了个什么' 支边动员' 会,主任说你已经被 批准参军,让我们老两口儿回家休息,不再批斗我们了。起初我还不信,哪一年 参军不是挑出身好的人?凭你这出身加上农场那点儿底子,能让你参军?可你爸 回来说,千真万确是参加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了,只是这一绷子太远了,有一万多 里地呢!这往后妈要想你,可怎么见面哪?你爸劝我想开一点儿,兴许政府对你 们网开一面,苦尽甘来了。想不开又怎么样?起码先沾你的光,不用去站街了。 会上说了,你们今天要回家省亲,你爸一早奔副食店买点儿肉、菜,再顺便买点 儿药。这一阵子我总是咳嗽不停。咱娘儿俩怕是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了。呜——" 说着,老太太又伤心地小声哭起来,小童劝了半天,才算止住了哭…… 邓玉亭抱着儿子一进门,姑姑和孩子们就迎出来,不懂事的孩子们围着小邓 喊着:" 大哥哥当解放军了——!" 小邓被他们簇拥着进了北屋,躺在床上的老 人,一看孙子和他手里抱着的孩子,眼睛立刻一亮,跟着手哆嗦着抓住床头栏杆 要往起坐。姑姑立刻过去把老人扶起来,把枕头斜立在床头,让老人靠着坐起来。 老人双手伸过去,把孩子从小邓手里接过来,盯着孩子的小脸儿看着,两行混浊 的泪水,顺着脸颊的横竖皱纹流着,好半天儿说了一句:" 好哇!老天有眼,我 邓家有后了。祖宗积德,让我看见重孙子了,我可以闭眼了——" 从没见过爷爷 哭的孩子们吓呆了,木木地站在床边不敢出大气儿。姑姑有点儿不高兴,埋怨老 父亲:" 瞧您说的,这几个孩子不全是您孙子吗?" 老人目光没离开双手抱着的 重孙子,口气坚决地反驳女儿:" 不一样,他姓邓!是我们邓家的传辈儿人哪! " 小邓怕爷爷累着,赶紧把孩子接过来。爷爷眼睛在屋里扫视一下问:" 孙子媳 妇儿没回来?" " 她先回趟家,一会儿就来看您!" 小邓连忙回答。 老人点点头,闭了会儿眼,对女儿说:" 你先把孩子们带出去,让我静一静。 留玉亭一人陪我说说话儿。" 女儿姑答应着,领孩子们往外走。老人又把女儿叫 住:" 家里还有多少钱?" 女儿明白老父亲的意思,稍迟疑一下说:" 还有两千 来块钱。" " 那就给玉亭一千块吧。去那么远的地方,咱们爷孙是生离死别了。 往后再想花爷爷钱也办不到了——" 女儿脸上露出难色,小邓忙说:" 我们有钱。 到兵团也有工资,不需要钱。" 姑姑也顺口搭言说:" 老爷子身体不好,得留点 儿钱用,往后这诊所开不成了,一家人生活只出不进,手头儿没钱可不行啊!老 爷子站了好几天街了,这么大岁数,路上来往的人都觉着可怜。不是玉亭上兵团, 老爷子还回不来呢?玉亭啊——别怪姑姑抠门儿,老爷子万一——哪儿不要钱呢? " 老爷子叹了口气,做出决定:" 你姑姑说得也在理儿。干脆给玉亭五百块钱。 那么远的路程,穷家富路嘛。手里有点儿钱,遇事不心慌。就这样吧,你带孩子 们出去吧。把门带好!玉亭,你把这窗帘拉上,这太阳光照在床上,怪热的。" 看着女儿出门、玉亭把窗帘拉好,老人立刻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自己从床上下来, 颤颤悠悠扶着桌子,走到那架书柜前,手抖动着拉开柜门儿,拿出一本厚厚的中 医书来,搁在桌上,又睁大昏花的老眼向门窗望去,确认没人偷听之后,小心地 把厚书的封皮儿拆开,从封皮儿夹缝儿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小邓面前, 然后紧挨着孙子坐下,嘴巴凑近孙子耳边轻声说:"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瞒着所 有人。你父母还活着呢,在台湾当了商人了。这里有他托人带过来的一封信。现 在你要离开我了,我也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信交给你收藏好,连你姑姑、你媳妇 儿也不许说。这个利害关系你心里应该明白。这里还有一张房契,红卫兵逼我交 出来,我只说早没有了。房契上写着我的名字,实际上是你爸爸置办的家业。我 也写了一份遗嘱,把情况说明白了,你全保存好。如果到你死的时候还没用,你 就把他烧了或者传给你儿子。" 老爷子说了这么多话,有点儿喘不上气儿来。小 邓立刻扶着老人躺下。他打开牛皮纸信封儿,把信和房契、遗嘱全看了一遍,泪 水沾湿了怀里抱着的孩子的小被子。他知道这些东西的份量。把信封儿收在怀里。 但想想又取出来,仍旧放进厚书的夹缝儿中,对爷爷说:" 这些东西是孙子的命, 它丢了孙子的命就没了。先放回原处,等我走的时候,从您这儿拿几本中医书, 闲了可以看看,顺便把夹着信的书也带上。您放心,我一定照您的话办!" 三伏天儿虽然在日历上翻过去了,可北京城依然是那么燥热,即便太阳落下 地,月亮升上天,地面上返蒸上来的热气儿,还是让人们坐不安,睡不稳。往年 这种时候,男人们会穿着背心儿大裤衩子,手拿一把芭蕉扇,夹一张凉席儿出来, 铺在街道两边,几个人坐在凉席儿上,山南海北一通儿侃,直侃到身上汗毛孔有 点儿发紧,这才互相打着招呼,定着不见不散的约会,回家睡个凉快觉去。 今年不同了,天气再闷热,一擦黑儿街头上的行人就很少了。路边看不见乘 凉的人。闹革命就得有闹革命的样儿,连西单这样繁华热闹的商业街,也显得冷 冷清清的。路上不论骑车还是步行的人,都是行色匆匆,两眼发直,脑子里满满 当当装着事儿。反正不是革命的,就是被革命的。王振春是这条街上唯一一个闲 逛的人。他是跟着那些提前解除教养的人,一块儿回到北京的。 本来王守仁不让他回北京。因为档案上标明他是父母双亡,孤儿一个。但他 提出有个表哥在北京,想去看看,王守仁也就同意了。其实他是有一个同父异母 的亲哥哥在北京工作。但是从五八年到现在有八九年没见过面了。小王心里有个 想法,他知道当年父亲的大老婆,也就是他的大娘,从四川携带了不少古玩儿字 画,带着儿子和小老婆生养的小王来到北京定居。十来年过去了,他不知大娘还 活着没有?如果活着,他要找大娘算一笔账:他父亲留下的财产,他应当分一份 儿。即便在大娘家生活了几年,扣去相应的生活费——不跟她算在她家当小长工 的账——多多少少也得分给他一些东西,最好是现钱。为了不在大哥家人面前丢 人现眼,他一下火车,就奔商场买了一身蓝布制服穿上,还买了一包点心提着, 这才去了西单白庙胡同大哥的家。 一敲门,出来一个姑娘。那姑娘问明他找谁之后,立刻板着脸甩出话来:" 我爸妈不在,上班去了,有事儿下班来吧!" 说完话,顺手把小王递过来的那包 点心接过去,闪进门里把门关上了。小王心里运气,他知道这是大哥的小女儿。 心里骂:" 还那么刁!点心让进人不让进!势利小人——!" 但他不跟她生气, 转身走了。 他在天安门广场转了一圈儿,看到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口立块牌子,写着教唱 革命京剧《红灯记》唱段,于是买张票进去学了一段《浑身是胆雄赳赳》。从教 室出来,看到不远处围着一大群人,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喊着,听不清喊的是什么 内容。小王不想凑这个热闹,在北京满打满算还有三天时间,别出什么事儿。但 是听人群里走出来的人边走边说,他仿佛听见" 张学津" 三个字。他知道张学津 是马派老生,四小名旦张君秋的儿子,《箭杆河边》唱得不错,京剧大会演上还 代表京剧界年轻一代讲过话。" 他怎么会挨整?" 他定目望去,好像真看见人群 中有一个被吊着的人。想来想去,他还是没往那边走。他用步量着从天安门走到 王府井,奔沙滩到西四,又往南走,一通海溜儿。直到太阳把一抹余光射在电报 大楼的钟面儿上,他才拐进白庙胡同。 敲了门,只听门里有人说:" 准是那个小要饭的又来了!" 小王听出是那个 姑娘说的话,他心里一股无名火往上窜,但随即又把这股火儿压下去:" 好男不 跟女斗,我只要把事儿办了,他们爱怎么说都行。" 开门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大哥。 这几年不见,大哥也显得苍老一些了。刚进门儿,就听屋子里有人冲外边喊:" 别让他进屋!咱家没这门子亲戚。要是没吃饭,甩给他俩馒头让他走!这两天学 校学生闹得凶,要是让学生知道你有个劳改的弟弟,你还有个好儿吗?" 小王听 出这是大哥的媳妇儿说话,心里立刻有了个主意。这时候大哥的两个儿子和姑娘, 都站在屋门前台阶儿上,虎视眈眈的样子,想阻拦住小王不让进屋。大哥战战缩 缩,满脸尴尬地站在小王面前,拦也不是,放又不行。小王大大咧咧地说:" 既 然有人发话了,我不进屋,馒头你留着喂狗吧。我问你大娘在不在屋里?请她出 来说话!" 大哥是教语文的,听了小王的刺儿话,心里有气,嘴里的话就横着甩 出来:" 找我妈?行!什么时候你挨了枪子儿,立马能见着她了!" 小王也不示 弱:" 噢?听蛐蛐儿叫去了?好!早就该陪老爷子去了。他们在你在,今天我敞 开窗户说亮话,当初从四川带了那么多古玩儿字画儿,你总不能独吞吧?得把我 应得的那份儿给我!" 他的话音儿刚落,只听一声嚎叫从屋里直到小王跟前:" 好哇——!你敢上我们这儿胡说八道!把他轰出去。" 小王的大嫂披头散发,头 上还插着把梳子,从屋里冲出来,给两个儿子下了命令。小王嘴角挂着笑,心说 :" 你们两个小嫩秧子,还经得往我这一双拳头?" 果然,两个大小伙子,怎么 扑上来的,又怎么倒下了。大嫂冲进屋,抄起一把菜刀,高举着要砍小王,让大 哥给拉住了。小王索性把头伸过去说:" 来吧!我正想有人把我砍了,省得上新 疆受罪去。你不砍我我砍你,完了上派出所,把过去的事儿一块儿抖落出来,让 人家评评理!" 小王这一句话算是打在兄嫂的" 七寸" 上了。大哥埋怨媳妇儿: " 你招惹这个浑蛋干吗?这要是让官面儿上知道那些事儿,咱们还能有安生的日 子过吗?" 大嫂的脸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像刷了一层白漆一样,往后退了几步, 把菜刀扔在地上,嘴里强词夺理地小声嘟囔:" 怕他?咱是好人!他是劳改犯! 上派出所也得先把他押起来!" 大哥是个明白人,他清楚这个霸王弟弟的话,要 是让学校那帮学生知道了,他就彻底完蛋了,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因为他一直隐 瞒着父亲的历史和被政府镇压的实情,只说解放前经商,早死了。他近乎央求地 对小王说:" 小爷爷,我们惹不起你,实话告诉你,古玩儿字画儿这些年早倒腾 光了。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小王用气势和拳头压住了这一家人,看着这帮小 人,他心里有气,想赶快离开这儿,于是直截了当地提出:" 行!我相信你一回, 拿钱来!" 小王把手掌一伸,大哥一咬牙,从牙缝儿里挤出一个字来:" 行——! 当家的,取一百块钱来,算咱们碰上打闷棍的了。" 到了这个时候,大哥还没忘 了挖苦人。 " 什么?一百块?你当是打发要饭的呢?今儿个没两千块,咱们是学校、派 出所、居委会,上哪儿都行。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今儿个就今儿个了。" 小王做 出一副" 抡了" 的架式。大嫂气急败坏地吼叫:" 干嘛?杀人哪?狮子大开口, 两千?二百都没有!" 小王挺干脆,他转身往外走,边走边说:" 好!我站在门 口喊去,看看谁害怕——!" 大哥吓得一把拉住小王,差点儿给他跪下,一边骂 着媳妇儿:"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非要了我的命你才罢手?" 然后口气柔顺地跟 小王说好话:" 兄弟!好歹咱们都姓王,是同一个父亲的亲兄弟呀!大哥这一家 子人要吃要喝的,哪儿找那么多钱去?谁让咱们是兄弟呢,出远门穷家富路,大 哥也帮不了你大忙,把这个月我俩的工资加上屋里所有的钱全给你!不行我给你 写个欠条,以后你能活着回来,大哥给你补上!" 小王听出他的话中之话,上那 么远去,等于发配边关了,还能活着回来?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会有好话给 他听的。最后大哥给了他五百块现金,又写了一张一千块的欠条,才把小王打发 走了。 出了白庙胡同,王振春边走边想:" 上哪儿去过夜呢?" 农场回北京的人都 有家奔,少数想逛逛北京的人,也事先开了" 通行证" ,凭这个证可以住旅馆。 小王现在没家可奔,也没开" 通行证" 。他顺着西单大街,无目的地一直往南走, 到了宣武门,他想起童玛丽说过,她家离和平门不远,他也还记得小童家的地址。 一路上打听着找到了樱桃斜街小童的家。看着小童父母住的那间小破房,他的心 一下子就凉了。他有点儿奇怪:" 小童不是说过,家里有不少房子,靠吃租金过 日子么。怎么住这间破房?" 小童她妈告诉小王:" 玛丽刚走,上婆家去了。您 有什么事儿,我转告她。" 看着这间破房,小王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他只留下一 句话:" 您告诉她,我叫王振春,也上兵团了。" 说完就走了。 转了好久,他实在没地方可去,就想起火车站候车厅来了。他听一些小偷儿 说过,他们常在那儿" 刷夜①" ——也就是在车站候车厅的椅子上睡觉。于是他 照方抓药,一路打听着到了火车站,找了一张空椅子,横身一躺,准备就在这里 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觉得一只手在他身上的兜儿上轻轻地摸着,一下子把 他吓醒了。兜儿里有五六百块钱呢。他轻启眼皮儿,眼光在眯开的一条缝儿里, 从左到右扫视着,果然看见一个瘦猴儿似的小子,用一张报纸挡着,正冲他那鼓 鼓囊囊的兜儿下了手。他闪电般地坐起来,手指像钢钳一样夹住那两只手指头, 疼得手指头的主人直喊" 哎哟" 。小王捏着他的手指头骂:" 瞎了你的狗眼,吃 到佛祖的头上来了。走!跟我到外边去,大爷我要洗洗你!" 那小子一听这话傻 了眼,心说:" 碰上行家了?" 他想着跟小王到外边,说两句好话,不行把身上 的十几块刚偷来的钱送给他,也就行了。不想两人刚走到候车厅外边的拐角,在 一个暗处蹲下来,还没过话,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两个公安便衣儿,不由分说把 两人都押到派出所后边的小屋里关了起来。 进了小黑屋,两人蹲在一块儿,小王立着手掌,在那小子脖梗子上切了一下, 打得那小子直咧嘴,一个劲儿央告:" 大哥饶了我吧,我今儿个眼瞎了,小蛤蟆 骨朵儿遇见您这条大鱼了。您放我一马,明儿个早晨我请您啜一顿儿。" 小王反 问:" 明儿个能放咱们?" 那小子卖弄着说:" 那要看您怎么编了。您别说我偷 您包儿,明儿早上我准能出去。我叫王小明,这一块儿的人都叫我小七子。往后 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只要是车站这一块儿的,您找我就齐了。大哥您是清河的 吧?这两天几条' 河' 儿里的哥们儿下来不少。我认识好几个人哪!' 一站七' 、 ' 快刀刘' ,我全熟!" 小王不想听他瞎白话儿。躺在一边儿睡了。 第二天一上班,果然那小子提出去问了几句话,就给放了。轮到小王,他一 说是清河农场的,那个警察眼睛就瞪圆了,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哈哈——! 我一瞧你这模样就不是好人!上北京干吗来了?做了几起案子?老实交代!" 小 王现在老练多了,他不慌不忙地答应说:" 我是被批准上新疆的人,到北京办点 儿私事儿。通行证丢了,没办法,想在候车厅忍一宿,却让你们抓来了。" 那警 察一听是上兵团的,立刻停止了审讯,问明小王姓名、单位之后,把他又押回小 黑屋。一个多小时之后,就把他放出来,对他说:" 事儿办完了就回去吧,北京 市面上形势紧张,万一碰上红卫兵,谁也保不了你!" 小王来了个得寸进尺:" 不成!我事儿还没办完呢。要不您这儿给我找个旅馆,只住一晚上,后天准走。 不然我晚上还得上这儿来,住这不花钱的小店也行——!" 警察一听,心说:" 嗬,这小子赖上这儿了!" 没办法,因为打电话问过了,此人确是上新疆的人。 只好帮他联系一个小旅店,派出所担保,只住一晚上。 小王大摇大摆出了派出所,没走多远,真瞧见小七子在路边冲他招手。两人 下饭馆吃了一顿。分手前,王小明把他家的住址告诉了小王,让小王有空上他家 玩儿去。 小王在街上转了一上午,中午在饭馆儿里吃了饭,然后坐公共汽车奔了定福 庄。他想看看自己上过学的水电学校,现在什么样儿了。下了汽车,老远地看见 学校又建了几座楼房。他沿着学校的围墙转一圈儿,然后捡了一个高一点儿的土 包儿,坐在上边直眉瞪眼地往校园里面看,脑子里回忆着当初上学时的情景,心 里无限怅然。直坐到太阳落山,薄薄的夜幕垂下来,青灰色天空中,疏疏寥寥的 星星,探头探脑地窥探着大地上忙碌奔走的人们,小王这才依依不舍地从土包上 站起来,面对着曾给他幸福和希望,也曾亲手把他打入社会底层的学校,心里默 默地对自己说:" 再见了——我的学业,我的梦想,全都再见了!" 天黑了,郊 区公共汽车少得很。小王等得不耐烦,反正也没急事儿,于是就甩开步子往城里 走。到达建国门,夜已经深了。他正走着,突然听到前边路边有打斗声。他大弯 腰轻举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只见路边丛生的苇草中,隐约看见六七个 人站成圆形,围着中间的一个人在打,直打得那人抱着头倒在地上,嘴里的" 哎 哟" 声越来越低。最后躺在地上不动了。那几个人又轮流踢了几脚,其中一个人 骂:" 瞧你往后还敢跟我们战斗队对抗不!走——!" 其余人跟着那人扬长而去。 小王待他们走远了,走到躺在地上的人身边,只见那人的脑袋被打破了,殷红的 血顺着抱住头的手指缝儿往外流。小王用手指在那人鼻孔下试试,还有气儿,但 显然已经昏过去了。他立刻把胳膊伸进那人腋下,把他扶起来,背在背上,往城 里走,找到一家医院,把那人送进急诊室,替他交了钱,就坐在医院急诊室外边 等着。 自从" 革命运动" 兴起,每天都有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人送进医院,大夫已经 见怪不怪了。一个小时后,那人苏醒过来。大夫给开了点儿药,就让他出院了。 小王又半背半扶地把他送回家。这人的住处也在西城。他父母正为儿子这么晚没 回来着急,见儿子被一个陌生人背扶回来,赶忙把儿子接过去,放在床上躺着。 儿子让父亲把药钱还给小王,小王死活不要。那是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感动得 直流泪说:" 多谢您了,不是您救我,弄不好我会死在那块没人去的野地里。" 这时候有几个学生来到那人家里。那人把被打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对众人说: " 是这个人救了我,还背我上医院,替我交钱。这可是位讲义气的革命战友。" 接着向小王介绍:" 这几位是我们战斗团的战友,他叫钱卫东,他叫王明一,是 我的两个知心朋友加亲密战友。我叫张明,是我们中学战斗团的头头儿。同志, 您是那个战斗队的?" 小王灵机一动,告诉他们:" 我叫王振春,是新疆生产建 设兵团的,来北京办事儿,明天就要回去了。这次在北京学到不少革命小将的英 雄事迹,回去以后,要把革命火种带回去。向你们学习,把文化大革命搞起来! " 他沉吟一下,觉得现学的革命词语用得差不多了,再说下去怕露馅儿,所以没 说几句就赶紧告辞了。临别,张明对他说:" 王大哥,往后到北京来,一定来找 我。我们就缺像您这样有勇有谋、有胆有智又讲义气的人……" 第二天小王起床 后往外走,旅店服务员让他交店钱,他连头也没回说:" 上派出所要去,所长是 我大舅子!" 服务员不知真假,只好看着他走了。 四、离开北京赴新疆处机关会议室里,钟副处长也是处文化革命领导小组副 组长,正召开就业人员大转移的最后一次会议。听了处属各劳改农场的工作汇报, 老钟还是比较满意的。在最后总结讲话中他又一次提醒大家:" 切记!离上火车 没有几天了,三十六拜就剩下一哆嗦了……" 众人听这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嘴里 竟然吐出那些就业人员的口头禅,禁不住掩口而笑。他们成天和那些人打交道, 这些话当然都懂。老钟倒没觉察到众人嬉笑的原因,只是听惯了顺口挪来一用罢 了。他继续说下去:" 大家千万提高警惕,不要出差错,等车的这两天,各单位 统一安排这些人看电影《军垦战歌》,学唱几首革命歌曲,像《毛主席的战士最 听党的话》、《边疆处处赛江南》、《我们新疆好地方》,诸如此类吧。每天拿 出三分之一时间进行队列操练,讨论支边的意义,最后安排兵团来的同志,在临 上火车前一天给他们做一次介绍兵团大好形势的报告,进一步安定他们的情绪。 各单位批准调到兵团的干部,每车厢配备三名,每人八小时在指定车厢值班看守。 遇到紧急情况,立刻报列车指挥中心处理。——随调兵团的干部档案都整理好了 吧?" 老钟这最后一句话,是冲白忠问的。白忠点点头。老钟继续布置任务:" 好!那就由你负责转交兵团来的干部,各单位上火车的时间不同,听候通知!" 老钟说完之后,低头在桌上翻找文件,众人以为任务布置完了,交头接耳地说上 话了。老钟用力咳了一声,眼睛看着手上的文件接着说:" 下边,接着传达上级 的一个精神:除了这批人员去兵团之外,上级决定接下来对就业人员中,凡外省 农村有家的,一律遣送回去,在当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凡外省劳改部 门或是矿山、盐场这些单位愿意接收,本人也打了报告愿意去的,可以放行。总 的一个原则,既要让他们离开北京,又要有利于对他们的继续改造。具体情况, 由各单位酌情处理就行了——" 老钟拖着长腔,表示任务布置完了。他收拾着桌 上的纸张,看着与会人纷纷离座,眼光一下子落到王守仁身上,立刻喊他:" 王 守仁,你先别走!我找你有事儿!" 其它人全都走了,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留 下老钟、白忠和王守仁,还有屋内浮荡在空中的白色烟云。老钟拿起手中的一沓 文件,在空中挥舞几下,驱散那呛人的烟气。王守仁在白忠对面拉把椅子坐下来, 静候老钟的指示。老钟从手里的一沓儿文件中,挑出一张纸来递给王守仁:" 这 是市局转来的一份报告,内容是请求领导让写报告人的儿子随她一起回甘肃农村 老家。这个人是清河农场金钟河分场的,叫张礼。她妈被查出是地主出身,红卫 兵组织和居委会决定把她轰回老家,接受贫下中农的批判改造。她今年六十岁了, 孤身一人,提出这个条件,居委会、派出所全同意了。我已经在上边批了同意放 行。具体情况由你去办吧。还是刚才说的那个原则。另外,清河农场这拨人的上 车次序,定在第三批,时间大约是月底左右。处里指定由你担任列车指挥中心负 责人,协调处理路途中的事务,负责与列车头尾的押送军车和列车乘务人员联系 等事宜。这次任务对你是个考验,完成好了回来另有任用。我和小白也去新疆。 小白临时做我的助手,住在兵团的接收车站,负责和兵团有关部门干部移交干部 档案和处理各单位陆续到达人员的交接事宜。农场转移人员的名册由王守仁随车 带去,到达目的地统一交小白办理移交。这次任务完成好坏,可是关系到你们今 后的前途哇!我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已经向处党委提议让小白来接我这 个班。可有一样,事情办砸了,咱们一块儿完蛋!" 清河农场金钟河分场调往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人,全部集中在" 铁塔村" 居 住。各中队的人员搬过来之后,第一次集合点名,王振春意外地发现赵德喜又站 在队前,神气十足地巡视着队列里的人。他也看见王振春了,心里念叨着:" 好 哇!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回到了兵团,瞧老子不把你整出屎来!" 赵德喜是自愿 报名去兵团的,他在干部农场又干了那么长时间,重新起用的希望越来越小了。 白忠虽然有权在手,可他一天忙得团团转,一心想往上爬,哪儿有心思为赵德喜 操心。最后让姓赵的找烦了,就建议他去兵团,许诺他去了还当这帮人的队长。 赵德喜虽然嫌新疆远,但去了那里能当队长,总比留在这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好。 再说他老家也有不少人从四川去了新疆。据说比老家强多了。所以他点头同意, 并被派到金钟河分场来当" 押送队长" 。王振春不知道还有队长调过来,以为姓 赵的只是临时跟着送他们的干部,也没往心里去。他正筹划着晚上去五八五村李 连锁家喝喜酒的事儿呢。 这次去兵团,胡言明可是喜孜孜的,乐得合不拢嘴。他和李连锁的心愿得到 了满足,既离开了令人心悸的劳改农场,从一个为人不齿的地方,调到了令人羡 慕的解放军兵团去,同时也满足了岳父的心愿。从而答应上火车前把他们的婚事 办了。北京家里的境况已经比前几年强多了,姐姐嫁给了王守仁,也算有了满意 的归宿。妹妹已经分配到一家大医院工作去了。妈妈还在街道工厂当工人。去新 疆固然让母亲有点儿伤心,但此去是调入解放军部队里,还有媳妇儿陪伴着,让 母亲伤离别之余,心里也得到一丝儿安慰。现在小胡和小李已经把结婚证拿到手 上,准备晚上在岳父家办一桌席,请一些好友来祝贺聚会。 喜宴自然是欢声笑语不断的,众来客纷纷说着" 白头到老" 、" 美满幸福" 、 " 早生贵子" 之类的吉祥话儿,向新婚夫妻贺喜。只不过祝贺人自己心知肚明, 有的人是发自内心的祝贺,像王振春、余亮、王汉、李贵良等人;但也有敷衍应 付,心中却别有一番滋味的人。丁义此刻看着小胡夫妻脸上笑得像开了花儿,心 里却酸溜溜的。本来站在新娘身边的人,应该是自己,可现在事过境迁,反而来 给别人道喜。更让他心里不是滋味儿的,是王卺死了。他回北京后,因为是去" 参军" ,所以一家人很殷勤接待,欢乐团聚。第二天他要去找王卺,让姐姐拦住 了:" 千万别去!她已经被红卫兵当场打死了!" 姐姐把当时情况告诉他。因为 王卺父亲当过军统特务,从大牢里放出来,一直在家呆着,靠收房租维持,生活 也还过得去。红卫兵一来,她爸爸首当其冲,是" 触及皮肉" 的革命对象。两个 女红卫兵革命小将,抡圆了传送带做的" 板儿带" ,把老头儿打得满地上滚。王 卺下班回家,听说老爸被打,上前去说理,三说两不说,和小将们争吵起来,立 刻上来几个男红卫兵,皮带抽、棍子打,生生地把王卺打断了气儿才罢手。丁义 原打算和王卺商议,让她也跟自己去兵团的,现在一切全完了。 从北京回来,他一直闷闷不乐。小胡结婚请了他,又不能不去,所以只好强 装欢笑,心里暗自落泪。 童玛丽早早地就到了李家。现在小军不在身边儿,她一身轻松。从北京回农 场那天,邓绍亭向孙子提出把重孙子留在北京,由他姑奶奶给带着。因为此去新 疆万里之外,不知环境如何,待一切安定下来,再把孩子带去,顺便还可以以此 为由回北京一趟。爷爷如果活着,爷孙还可以再见一面。小邓夫妇也正愁着孩子 不到一岁还太小,路途上怕不方便,自然就答应了爷爷的建议。回到农场小邓见 小童乐呵呵地收拾东西,再不喊着不去了,心里还有点儿奇怪,但随即就知道了, 原来王振春也被批准去兵团。因为第一天队长训话,宣布了鉴于王振春能认识错 误,积极投入支边中去,免于处理,批准他入疆。小邓听了,心里那份儿恶心! 好几天脸耷拉着,谁都不想搭理。所以胡言明请他夫妇去参加宴席,他不想见王 振春和小童在一块儿那种只有他才能感受到的热乎劲儿,只让小童一个人去了。 ——因为小童要帮李连锁做菜,他没理由不让她去。 王振春的高兴,是他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他认识了小七子,又结识了张明。 他认为既解决了钱又解决了存身之处。他打算着去兵团看看,万一不行,反正孤 身一人无牵无挂,随时可以跑回北京来。小七子的手是没有数字的存折,从别人 兜儿里偷多少算多少。张明是革命造反组织的头头儿,临别的话语中,含着想留 小王的意思。到时候只要投奔他,吃住都不用愁了。 余亮笑呵呵的,打心眼儿里高兴。他这次回京,是带着大妞儿一块儿回去的。 李树德估计错了,对他的批判,不只是" 磨嘴皮子" 。他已经失去自由了。所以 只是写了一封信让小余带回,去念给他妈听,就算是自己亲自去了。 小余一到家,村里的干部、民兵队长全来祝贺。老村长千叮万嘱地对他说: " 到了队伍上,要好好儿干,要对得起党和人民对你的信任。听说那个地方离大 老俄近,万一跟他们打起来,替我们多消灭几个大鼻子。可千万要记住,你是中 国人,别跟你……" 下边的话老村长没说下去,不过小余心里明白。 小余把大妞儿介绍给老村长:" 这是我没过门儿的媳妇儿。等我从兵团回来 再办喜事儿。家里三个女人,全靠村里老少爷们儿照顾了!" 老村长满口答应: " 你放心去吧,把咱们的边界守住!家里的事儿全由村里包了。" 王汉回到家里,是既有悲也有喜。悲的是一家人刚团聚了几年,又要分手, 而且相距万里之遥,魂牵梦挂的滋味儿,又要长驻在他心头了。喜的是妻子刘淑 英一如既往地体贴他,谅解他。经过反复考虑,老王把一张自己已经签好名字的 离婚报告递给淑英,故作平静地对她说:" 我这一去,等于林则徐充军发配一样, 相隔万里,生死难料。你如果遇到……" 不等他的话说完,淑英一把将纸抓过来, 三两下扯碎了,半天无言,只是坐在床边流泪。过了一会儿,她扯下毛巾擦干眼 泪,瞪了丈夫一眼,反而用商量的口吻说:" 不要说那些没用的话了。我要是有 那份儿心思,还等得到今天?你去了兵团,如果那儿还可以过得去,就把我们娘 儿俩也接过去。这儿不能团圆,咱们上那儿相聚去。我早看透了,别说咱俩离婚, 就是你死了,我们娘儿俩这' 右派家属' 的帽子也是铁定扣在头上,摘不了的。 胡慧英家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小慧和我一个心思,反正像咱家这个成份,她也上 不了高中,等她初中毕业了,干脆也到新疆去,在兵团哪个工厂找份儿工作,也 就行了。" 李贵良还是那么沉稳,坐在充满喜庆气氛的席上,除了跟着向新郎新娘贺喜, 说了几句吉祥话儿,他一直坐着不动,脸上显得平平淡淡,对面前众人的喜乐不 动声色。 他回北京,一天也没出过门儿,一直陪着老母亲说话儿。老太太提出,儿子 这一去,不知哪年是归期,趁他在家,和大儿子一块儿把家分一分。老李不等大 哥说话,他先表了态:" 这家还有什么可分的?连人都是共产党的。再说,有妈 在一天,这屋里所有东西全是妈的。万一妈有了那一天,就全归大哥所有。我不 单什么也不要,早先我置办的几架高级相机和我的一些贵重财物,已经全部收在 那口箱子里,搬到妈住的屋里了。儿子这一去,能不能回来谁也说不准。儿子不 能在妈身边孝敬您了。只有拜托大哥大嫂代弟孝敬妈。我在这儿给你们作揖了! " 说罢双手交叉握住,高举过头,大弯腰给兄嫂作揖。惹得老太太伤心落泪,兄 嫂也埋怨他不该想得那么悲观,毕竟是参加解放军嘛。老李只是惨然一笑,不想 说得太多,免得给老太太和兄嫂无谓地增加思想负担和惦念。 喜宴上,众人面挂喜色,可心中有喜有忧。酒过三巡,菜尝五味,王汉和李 贵良说起了下午发生在铁塔村的写血书的事儿。王汉摇摇头表示自己的看法:" 一切听天由命,没必要写什么血书。在哪儿不一样活着?" 李贵良嘴角挂着一丝 儿冷笑,不以为然地接过话儿来:" 其实他们是在做戏!其中的内情我清楚。这 个世界上,哪个人不是戴着面具,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真没劲儿!" 王振春 知道这两个人说的是陈成和张礼。今天下午,进疆的人们正在宿舍前的空场儿上 操练,突然从外边过来两个人,径直来到队长住的房子门前,双双跪在地上,双 手高举手中的一张纸。王振春一眼认出是二中队的陈成和张礼。他有点儿奇怪: " 陈成是报名没批准的,张礼是报名获准刚从北京回来的,怎么两人一块儿上这 儿跪着干吗?" 队长把这两人叫到屋里,不一会儿传出命令停止操练,队长要训 话!只见队长高举着手中的两张纸,阳光照射在白纸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纸上写 着暗红的字。队长宣布:" 这是他们两人写的血书!他们坚决要求参加支边建设。 这个态度是积极的,经研究初步决定,两人暂留在这里,待我们向上级请示,再 作最后决定!" 散会后众人议论纷纷,王振春心里骂:" 装什么丫挺的!再怎么 说这儿离北京也近得多得多。我是没办法,不去不行,还真有这上赶着找罪受的 人?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小王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哪儿知道陈成和张礼的苦 情啊。 陈成从五八起年就当宣传员,到现在干了整整八年了。八年,是什么概念? 小日本儿都被打跨了!他争取过,努力过,可一点儿用也没有。只是从一个教养 中队的宣传员变成了就业中队的宣传员,无非落一个不用干活儿,养得白白胖胖。 回北京是绝望了,在农场又看不到前途。他笃信一句俗语:" 人挪活,树挪死。 " 正巧命运让他们这批人去兵团,可是他报了名却没被批准。队部当然是出于要 留他这么个有用的人才不批的,可这让他有点心灰意冷,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他 不甘心就这么失去了机会,正遇上张礼找他诉苦,求他给出出主意,所以两人一 捏咕,就想出一个写血书请求的办法,以示决心之坚! 张礼本来是获准了的人,但一回北京,他那个早就声明跟他脱离关系的弟弟, 一看见他回来,不单没有祝贺他的" 投军" 之喜,反而跟他大吵了一顿:" 赶上 你这个右派哥哥,我就倒了八辈子楣了。老太太自个儿把地主成份揞到了头上, 这一下好了,我的车间主任给撸了,当工人了。你们都乐了吧?你回来得正好! 街道上轰老太太回原籍务农,我是去不了。干脆你也甭上兵团,奔甘肃去吧!好 歹还少走点儿路。申请报告我早递上去了,你赶紧回农场做准备吧!麻利一点儿, 老太太早一天走,我这儿早一天能静下来!" 张礼当然不干。" 上甘肃?当农民 去?让我啃黄土哇?没门儿!这几年我这碱土还没啃够吗?哪儿有上兵团参军好 哇?" 他立刻断然拒绝。老太太看着两个儿子吵嘴,没办法,只有央求大儿子: " 你弟弟好歹有一大家子人哪!你反正是往西北方向去,又是一个人,跟妈回老 家,妈身边也好有个人照顾不是?你爸死得早,妈把你们拉扯大不容易。你们不 能这样把妈往外推。不管我这老婆子!" 张礼是铁了心了,反正老太太在弟弟家 住着。她自己原来有房住,还有房租收入,红卫兵一来,连房契全没收了,人也 被轰到小儿子家里。" 谅他不敢把老太太轰出门儿去!" 张礼这么想着,没在弟 弟家落脚,就直接回农场了。他是回北京探亲最早回来的人。 没想到刚回到队里,就接到沈指导员通知:" 你不用上兵团了,准备办手续 回北京,跟你妈去甘肃务农!" 这一下他傻眼了。趁其他上兵团的人还没回来, 他跑总场、分场好几次,都是白说没用。所以陈成一说写血书,他立马儿同意了。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 这是一锤子买卖,再不行,我就买车票自己跑到新疆去, 送上门的人,不信他们不要!" 没想到这招儿还挺灵的,下午开饭前,队长郑重 宣布:" 经上级领导研究,决定批准陈成同志、张礼同志参加边疆建设,让我们 鼓掌欢迎这两位革命同志,加入我们支边的行列!" 这位队长不知是有心还是无 心,竟一连说了几个" 同志" ,让两位写血书的人感动得落了泪。也不知是为这 二人的壮举,还是为" 同志" 二字,大伙儿真的猛拍巴掌,吓得路边野草丛中的 鸟纷纷惊飞。 就在写血书获准的第二天上午,几辆深绿色酷似军车的" 大解放" 卡车,把 众人一下子拉到总场附近的" 工业区" 。那里的工业下马以后,有不少空厂房。 八月的天气不冷,大家都是" 军人" 了嘛!野外行军宿营的锻炼还是要有的。众 人把行李刚放下,立刻列队集合,到厂区中心的一个大礼堂开大会,听兵团" 首 长" 做动员报告。 那位身高体壮的" 首长" ,头戴一顶黄军帽,只是没有五角星的帽徽,身披 一件深黄呢子大衣,说话底气十足,声音响亮,王振春用一句京剧行话来说,就 叫做:" 打远儿的膛嗓儿。" 只听他响亮地叫了一声" 同志们" ,又行了一个标 准的军礼,这才在台下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中大声说:" 兵团是有光荣传统的部 队,全称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他向众人介绍了兵团艰苦奋斗 的发展史,却把与会者全听得愣住了,心里不约而同叫着:" 坏了!那儿那么苦 哇?上当了!" 但是" 首长" 的话锋一转,笑呵呵地说:" 我刚才讲的艰苦创业 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可好了,电影你们全看过了吧?我是个大老粗,没法儿用 言语形容兵团建设的成就。这么说吧!你们住的地方,到处是果园,走到苹果树 下边,你们得小心一点儿,留神苹果掉下来,把脑袋砸一个大包!吃哈密瓜千万 别拿牙咬,小心把牙粘下来!……" 他这风趣的语言,把大伙儿一下子逗乐了。 人们不单为" 首长" 这么平易近人而高兴,更为他描述的美好前景而兴奋。 这位" 首长" 说得兴起,他一伸左手的姆指,让小指直伸着,其余三根指头 捏拢手掌,高举着冲众人转动着说:" 知道吗?现在兵团好了,我就是坐这个来 的!" 说着手从上直挥下来,做了一个飞机俯冲的动作:" 你们没坐过飞机吧? 以后你们回北京探亲,也能坐!告诉你们,我是兵团司令部派来的,叫宛宏机。 你们以后有事儿到司令部,可以去找我来玩儿,管吃管住!" 这场会开得大伙儿 个个喜气洋洋。宛" 首长" 还专门找王汉谈了话,告诉他兵团需要他这样懂技术 的人员,去了可以安排他去搞农业技术研究。所有有技术的人,兵团都会给他们 安排发挥个人特长的工作。这一句话由王汉嘴里说出来,灌进众位身怀一技之长 的右派们的耳朵里,让这些人连着几天都在做好梦。 童玛丽利用在这儿待命的机会,带着邓玉亭、王振春、丁义一块儿去附近的 一个养鸡场,专门看望了一位身陷囹圄的京剧大师黄元庆。还和小邓一块儿去拜 望园艺队的旧友。 上火车去兵团的时刻终于盼到了,天刚亮,几面大鼓猛敲起来,文教队京剧 班的场面班子也拉出来了,支鼓筛锣,一个劲儿地猛敲。彩旗从上汽车的地方, 一直挂到火车站。众位" 参军" 的人们,提箱携包按指定车厢上了专列。站台上 不少人挥舞彩旗,锣鼓喧天,一直敲打到列车起动。火车拉着这些饱受艰辛又怀 着美丽的梦想的人们,往新疆飞驰而去…… 【阿印简评】" 文革" 开始以后,谁都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运动,将要怎样 继续下去,连国家主席刘少奇都是" 老革命遇见新问题" ,在" 派工作组" 问题 上不合毛泽东的心意,受到了批评。北京市公安局的头头儿,当然就更加不知道 运动的方向了。 当年做出把部分" 危险分子" ——强制就业人员送到新疆去的决定,不知道 是中央什么人做出的。除了清河农场之外,至少还有一个团河农场也走了一列车 人。这件事情做得对不对,现在很难评价。 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种社会,小偷儿、流氓、劫匪、歹徒之类,总是有的。 而颠覆政府的人总是少数。国家怎么对待这些人,应该有一个善策良谋。社会主 义国家,强调的是阶级斗争,但是恰恰忘记了歹徒们往往出在本阶级内部。在任 何一个朝代,有的人你不逼也要反,有的人你逼他也不反。以" 逼上梁山" 的原 产地《水浒传》为例,其中的张青、张横等人,都是铁杆歹徒,你不逼,他也反 ( 开黑店做人肉馒头、在船上杀人越货) ;像林冲、卢俊义等人,被逼到妻离子 散、家破人亡了,还是不肯反( 不愿上梁山) ,直到走投无路,不上梁山就要死, 这才不得已上山。新中国的情况,扰乱社会治安的,往往大都是非敌对阶级分子, 而被认为是敌对阶级的人,往往表现得非常老实。我个人的看法是:不把劳改单 位的右派分子们送新疆,他们绝对不会在" 文革" 中搞乱,更不会造反;不把流 氓盗窃分子送出北京,捣乱的可能性一定存在( 参看吴越著《人的一半是野兽》, 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网络上改名《落魄英雄传》) 。因此,不但划右派扩大化 是错误的,把右派送教养是错误的,把右派送到新疆去,也是错误的。对于屡教 不改的流氓盗窃分子,我同意后来采用的" 注销城市户口" 的办法,但也依然不 能一棍子打死。如果在新疆三年五年不再犯老毛病,应该允许他们会大城市和家 人团聚。不然,又会把他们逼到死路上去,难免会铤而走险。 在动员这些人" 自觉" 地去新疆的手法方面,团河农场做得比清河农场更加 热烈,时间也不那样紧迫( 参看吴越著长篇回忆录《二劳改和女人们》,许多网 站上都能找到) 。但是清河农场和团河农场的两趟列车,都在半路上发生了" 与 军方冲突" 的事件( 参看本书第二部和《二劳改和女人们》) ,这,也许正是没 有第三趟劳改农场支边人员的直接原因。 注意, 这一章中出现的小偷儿王小明和张明,并不是插叙的" 闲笔" ,在这 一部书中,他们虽然不再出现了,但是在下一部书中,他们将是很重要的角色。 请大家先把这个人名记住,不要忘记! 【第一部总评】描写劳改和劳动教养的小说和回忆录,已经有很多了。这些 " 大墙文学" ,有的作者是亲身在劳改农场经历过的,如从维熙;有的根本就没 受过那个苦,全靠道听途说和参考资料写文章,如尤凤伟。但是由于这样那样的 原因,总的缺点是都不太真实。不是把劳改农场写得太坏,就是把劳改农场写得 太好。本书的第一个特点,就是真实。好坏都写,优劣判然。 本书的第二个特点,是集中了许多典型人物,创造了小说中的主角。这就是 小说的优越性。写回忆录,只能写" 自己身边" 的真人真事,和自己不相干的事 情,就不能写。 第三个特点,是不但写了许多被劳改的人,而且写了许多管劳改的人。有的 大墙文学也写到了管劳改的干警,但是一般只写到中队长这一级,再往上,就不 敢写了。本书不但详尽具体地写了分场长、场长,还一直写到劳改工作处和北京 市公安局。由于太具体,难免会有人出来" 对号入座" 。我还真担心这部书不大 好出版、出版后会有人生是非呢。 本书作者有言在先:写这部书,既不是诉苦,也不是算账,而是冷静地反思。 劳动教养这个" 法外之法" ,在全世界都没有先例,没有法学依据,更没有经验 可以参考。国务院在1957年8 月3 日公布《劳动教养条例》,实际上是仓促上马, 没有做好任何准备,连收容所都是临时借的北京市看守所的一个通道,除了一份 写明" 不得……不得……" 的《劳动教养人员守则》也就是《劳动教养收容所所 规》之外,没有任何可执行的法规,具体执行的人只能" 摸着石头过河" ,一切 都是" 走着瞧" 、" 试着来" 。 特别是1958年" 大跃进" ,人们的正常思想受到" 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彭德 怀语) 冲击,变得非常偏激:不顾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强调什么" 人的因素第 一" ,总以为经过三五年时间,就可以" 超英赶美" ;再苦干几年,共产主义就 能够在一个或几个国家首先实现( 他们也不想想共产主义社会是没有国家的,怎 么能在一个" 国家" 内实行共产主义) 。在这样的思想境界下,北京市市长先生 才会提出" 要把北京市治理得像水晶玻璃一样透明" 的不现实的口号,希望北京 市不存在一个" 坏人" ,连调皮捣蛋的人也不允许存在,个个都是听话的" 顺民 " 。也只有在这样的认识背景下,北京市公安局才会配合" 大跃进" 进行" 抓捕 大跃进" ,给每个民警定下每月抓捕多少个" 坏人" 的名额指标,以充实劳动教 养队伍。 因此,这一" 大跃进产物" 问题成堆,肯定是在意料之中。 冷静地思考,我个人对国家实行劳动教养措施有如下一些看法:第一,按照 《劳动教养条例》的规定,劳动教养的执行者,应该由民政局和公安局两个单位 共同管理。但是事实上劳动教养从一开始就由公安局独家管理。从道理上说,教 养分子既然不是或不算是犯法分子,只算" 最高行政处分" ,就不应该归公安局 管。不然,就无法体现" 最高行政处分" 。再进一步分析:一个单位,所能执行 的" 最高行政处分" ,应该只到" 开除" 为止。被开除人员到哪里去,原单位无 权过问。政府、学校、工厂、企业把人开除了,这个人还是" 社会公民" 的身份, 应该让他们有一个" 改过自新" 、" 另行就业" 的机会,作为原单位,最多只能 在他的历史档案上记一笔。如果认为这个人已经触犯刑律,开除以后就应该报公 安局,经过审问,无罪的释放,有罪的转法院判刑。如果罪行轻微,只是违反治 安条例,连半年刑期也不到,可以按公安局的权限判处十五天到三个月或半年的 拘役。如果需要判处半年到一两年或三年以内的刑期,一定要经过法院的审判, 而且要允许上诉。不然,就是" 法外之法" ,就会给" 单位首长" 打击报复对立 面或爱提意见的员工开辟了一块" 自留地" ,为制造冤假错案大开方便之门。从 这个意义上说," 劳动教养" 制度的设立,是重复立法,根本就没有必要。 第二,如果承认中国社会的特殊性,对这些被开除公职的人要有一个教育的 机关,特别是有一些犯了错误的机关干部,受到" 留用察看" 处分而没有开除公 职的,却想让他们通过劳动教养进行改造,这种比较特殊的、属于人民内部教育 的" 最高行政处分" 的劳动教养机关,就不应该划归公安局管理,而应该划归民 政局管,即便归公安局管理,也不应该划归管犯人的" 劳改工作处" 管,而应该 归" 治安处" 管。因为这些受到" 最高行政处分" 的人一旦进了公安局,而且归 " 劳动改造管理处" 管理,由于没有明文规定应该如何管理,习惯于管劳改的狱 警们( 对外称队长、指导员) 就只会用管劳改的那一套" 专政" 手段来管理他们, 特别是碰上赵德喜那样的" 迫害狂" ,从阶级偏见出发,对这些明明是" 宽大处 理" 的" 人民内部犯法分子" ,却运用以" 阶级斗争为纲" 的政策,体现的大都 是" 无产阶级专政" 那一套。这就从根本上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了。 第三,《劳动教养条例》公布并执行以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或趋向:法 院里三年以下的刑期几乎不判了。凡是三年以下的刑期,都用劳动教养代替。我 个人认为这样处理是不妥当的。因为这违反了世界法律的惯例。对于什么叫" 轻 刑犯" 及应该如何处置,国家应该有一个明确的规定。五十年代由于" 什么样的 人才应该送劳动教养" ,没有一个明文规定,因此宽严的界限很不统一。最严的, 没有正当职业,盲目流入城市,根本就没有罪错,都送劳动教养;最宽的,连强 奸妇女这样的罪恶也送劳动教养。甚至不同的地区、不同的公安民警,对于同样 一件案子的处理结果,宽严的幅度可以相差很远。作为法律来说,这都是漏洞。 如果劳动教养不取消,至少应该增加这方面的明文规定。 第四,除了劳动教养之外,对于旷工打架、小偷小摸、乱搞男女关系、组织 流氓团伙、卖淫嫖娼等等不法行为的人,后来又有" 组织劳动" 、" 强制劳动" 、 " 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等等名义的" 行政处分" 。对这些行政处分的人,虽然也 归公安局管,但有一部分或一个时期不归" 劳改管理处" 管,而是归" 治安处" 管。这说明政府也考虑过如何教育改造这些" 人民内部犯法分子" 。现在治安处 属下的这些名目都没有了,那么,何不把劳动教养划归治安处管理,以取代这些 名目繁多的" 行政处分" 呢? 再过两年," 劳动教养" 措施出台就将半个世纪了。50年来, 劳动教养的措 施已经有了很多改变。如今回顾得失,我个人觉得有许多方面,是值得商讨的。 第一,收的人太烂,在五十年代,解放才几年,要求人人都具有" 共产主义 道德品德" ,都像" 水晶波璃" 一样透明,实际上是不可能的。那时候,一个人 只要犯小小的一点儿错误,甚至根本就没犯错误,就有被收容教养的危险。举其 要者,我认为不应该收容的人有如下两大类。 第一类是罪行轻微,只要批评教育最多行政拘留就可以的人:1 .当时的社 会就业率本来就不高,有的人解放前干过伪职,这本来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多 数人只是为了求职业挣钱养家,并不一定死心塌地要追随国民党或小日本儿。这 些人解放后求职难,自己有一定文化水平,又不愿意从事体力劳动,因此多次安 排工作都不愿意去,于是联系历史问题,就以" 不服从安置" 的罪名送劳动教养 了。 2.从事迷信职业者,如算命打卦的人。 3.无照行医的人。 4.打架旷工,上班不好好儿工作的人。 5.参加赌博的人。 6.自己有配偶又乱搞不正当男女关系的人。 7.不太严重的责任事故、泄密、车祸等。 第二类是已经触犯刑律,送劳动教养太轻的人。我在劳动教养场所看见过的 不该送教养的人有:1.乱伦,和自己的母亲或女儿、儿媳发生性行为的。 2.贪污、盗窃,数量比较大的。 第二,当时执行的" 劳动教养只进不出" ,也是错误的。尽管这不是专对" 劳动教养" 而定的政策,事实上判刑的人释放以后也不许离开公安局。当时制定 这样的政策,可能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但是后遗症非常严重。1958年以前,劳改 释放的人,一般都让他回家自寻出路。如果无家可归,或者劳改单位工作需要, 在征得本人同意的前提下,可以留在劳改单位就业,其身份和工资待遇和" 外雇 职工" 相同,可以评劳动模范,可以到疗养院疗养。只有这样,才能体验共产党 改造人是为了挽救人,对犯过罪错的人并不歧视。1960年提出" 千万不要忘记阶 级斗争" 之后,似乎把" 阶级敌人" 看成了" 铁板一块" ,永远不能改变了。犯 过罪错的人,统统划到了" 敌对阶级" 一边,视其为" 危险分子" ,至少是" 不 稳定分子" 。对这些人,国家宁可花钱把他们养起来,也不让他们离开公安局( 公安干部的口头禅叫做" 政府花钱买治安")。 这些解除教养的人,如果回到社会,有许多人有一技之长,许多人也非常聪 明,是可以发挥作用的。长期被关在公安局,一者工资待遇低,二者无法成家立 业,难免要产生逆反心理。本来已经不想犯罪的,也有可能继续犯罪了。 有一个时期,国外的媒体舆论评论中国的劳动教养是" 为了使用廉价劳动力, 不惜大批拘捕无罪的公民" 。特别是一抓就不放,更给国外制造口实。实际上当 时公安局抓人,并不是只抓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有的七八十岁的" 算命先生" 也 抓了来。抓来之后,干不了任何活儿,等于养着,死了还得管埋葬。再说,劳动 教养的工资待遇( 各单位不一样,有的一分钱没有,有的发14-35 元) ,对城市 居民来说,可能嫌低,但对比当时的公社社员的生活( 一年干到头才见到钱,平 时连棒子面窝窝头也吃不饱) 来,许多人( 例如本书中的余亮) 都说是超过了。 " 只进不出" 政策的最大错误,是造成了劳改单位的包袱越背越大。管理人 员增多,劳动力却越来越少,许多单位连年亏损。 真正能够体现" 劳改" 政策的,应该是" 分而治之" ,劳改、劳教期满的, 应该一律释放回家,和公民一视同仁。第二次犯罪的,加重判刑,第三次犯罪的, 才注销城市户口,送新疆" 牢城"(在牢城生活三五年没有继续犯罪的,还应该准 许返城,不然,这一部分人也会因为长期没有出路而产生" 破罐子破摔" 的逆反 心理) 。 一句话总结:"劳动教养" 措施,是在那个浮躁的人治年代应运而生的产物。 出台之前,没有经过认真的试验和讨论,用许多血肉之躯做试验品。事实证明这 是一个有问题的法规,尽管现在已经修正了许多,但是" 不经司法部门宣判" 这 一条,始终是它的致命伤。 ——初稿:戴春,2004年3 月于新疆二稿:吴越,2004年9 月于北京定稿: 2005年8-11月,上海- 北京 请继续关注本书第二部:《扭曲——参与边疆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