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 梅开二度花又落 第一节 “同志”一词的威力 我在劳改农场经过多年的劳动,从天津北面的清河农场到北京南面的团河农场, 虽然没有脱胎换骨,右派帽子总算被摘掉了。但是摘了右派帽子的右派,叫做“摘 帽右派”,只不过把铺盖从教养队搬到了就业队,继续改造,一切待遇,基本上不 变。 转眼到了1966年,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8 月中,红卫 兵的“破四旧”行动更加积极起来,接着就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宣布地富反 坏右为五类分子,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不断传来某地某人仅仅因为是五 类分子就被红卫兵打得死去活来的消息。 团河农场是五类分子的集中地,小流氓们天不怕地不怕,却也怕红卫兵的皮带, 那一段时间,嚣张的气焰确实收敛了许多,打架斗殴的也少多了。相对而言,治安 状况倒是好了许多。 就在这人人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的时节,忽然有一天,全体就业人员被集中 到一大队的大院子里面去开会。 往常开会,一般都由管教股的陈干事主持,今天上台的却不是陈干事,而是场 长陪着一个穿军装的小个子从容地走上台来。大家心里纳闷儿,不知道今天要上演 的是哪一出。那时候还是“文革”初期,解放军还没有介入,军管也没有开始,团 河农场是劳改单位,与解放军风马牛不相及,来一个解放军,干什么? 场长宣布开会,全场立刻安静下来。只听场长说:“大家坐好了,不要说话。 现在,热烈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某部政委给大家做动员报告。” 虽然谁也不知道这个政委要做什么样的动员报告,但既然是解放军政委,场长 又要求热烈欢迎,大家不得不照顾一下面子,果然鼓起掌来,尽管还不是十分热烈, 但至少比以往场长做报告的时候掌声响亮多了。 没想到的是,那解放军政委走到台前,立正以后,正正规规地行了一个军礼, 然后喊了一声:“同志们!” 全体就业人员先是一愣,有的人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醒过茬儿来的人已经开 始热烈地鼓起掌来。有人带头,就有人跟着,于是全场立刻响起了暴风雨般热烈的 掌声,经久不息。 那政委,也许是在部队里经常做报告,习惯了,开口第一声,总是“同志们”。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这一声“同志们”,他的动员报告还没有做,任务就已经 完成了一半儿还多。因为这里的“老就”(对“就业人员”的戏称)们从进入公安 局大门的那一天开始,就和“同志”这个词儿永别了。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些人犯 了过错,已经没有资格被称为“同志”了。不论是劳改或者劳教期间,也不论是成 为半公民的就业期间,场长做报告,第一句话照例总是“大家坐好了”,从来不带 任何称呼的。这也难怪,因为不论是劳改条例还是劳动教养条例,都把劳改、劳教 人员之间如何称呼以及干部对这些人如何称呼这一条给忽略了。在“同类”之间, 有人主张称“同犯”,但按照汉语构词法理解,“同犯”是同一件案子的犯人,明 显不能用作通称。后来流行叫“同学”,因为不论监狱还是教养所,都好像是一所 大学校,这样称呼,原则上不能算错。但是干部应该怎么称呼这些人,还是无法确 定,总不能也叫“同学”,更不能叫“学生”。因此,在劳改队中,干部做报告, 需要提到劳改、劳教、就业三类人员的时候,都习惯于叫“大家”或“你们”。 正因为如此,今天解放军政委一声“同志们”,竟把“老就”们的心全都叫热 了。他们感到了分外的亲切,感到自己的人格又回来了,政治生命又复活了,似乎 又是一个真正的人了。难怪他们的掌声有如此热烈长久,有的人甚至流下了激动的 眼泪。 政委下面的语言,更加出于大家的意料之外。他一板一眼地说:“同志们以前 虽然有过一些缺点或者错误,但在党和毛主席的教育下,大都已经改正。是人都难 免犯错误,党是允许大家犯错误的,犯了错误,只要肯改正,就是好同志。现在大 家既然都已经改正了,那就都是好同志了。” 他的这一段话,等于给大家恢复了名誉,也证明他刚才的一声“同志们”并不 是顺口而出,而是绝对的“正式”称呼。于是全场再一次爆发出热烈的、暴风雨般 的、经久不息的掌声,有的人甚至站了起来,泪流满面地对着台上振臂欢呼。 大家都以为,这是毛主席派亲人来为自己恢复名誉来了。更没有想到的是,政 委话峰一转,又说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目前的两大任务,一是保卫祖国,反修防修, 一是建设祖国,生产待命。为了扩大解放军保卫祖国建设祖国的力量,也为了给同 志们创造一个更加光明灿烂的前途,现在经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批准,采取个人自 愿报名、组织审查批准的方法,决定在团河农场招收一批确实改好了的优秀分子充 实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凡是被批准的人,就是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就是光荣的中 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享受与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相同的政治待遇和物质待遇。 此话一出,台底下鼎沸了。尽管也有人想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与正规军之间多 少有些差别,但是多数人都被“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个光荣称号所打动,何况能够 被批准的人都被认定是就业人员中的“优秀分子”,于是立刻又一次热情高涨起来。 各中队的宣传员尽管事先没有得到领导的布置,但是察言观色,知道这也是一次政 治任务,于是有那聪明的就带头喊起口号来:“响应领导号召!到边疆去!到最艰 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保卫边疆!保卫祖国!中国共产党万岁!伟 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全场立刻被热烈的口号声淹没了。 动员报告之后,各中队回去分组讨论,并立刻行动起来。最积极的立刻用大红 纸贴出了决心书、保证书,宣传员立刻突击一期介绍新疆的墙报,广播喇叭里不停 地播放《我们新疆好地方》、《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等歌曲,当天晚上全大 队集合起来,看了介绍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电影《军垦战歌》。我是负责教全中队 的人唱歌的,奉队长口谕,第二天就集中全队教唱《军垦战歌》的主题歌:“人人 都说江南好,我说边疆胜江南……”尽管这首歌不是群众歌曲,要大家都学会相当 难,可我还是尽我所能,把大家都教会了。 一连几天,半天生产,半天投入“自愿报名”的发动工作。带头报名的,不外 乎这样四种人:一是对“中国人民解放军”称号抱有强烈好感与光荣感的人,他们 坚信一旦到了建设兵团,就是光荣的人民解放军一员,自己以前的所有罪错,就此 一笔勾销,成了真正的人民了;二是积极分子,例如班长、宣传员等等,不论什么 运动,也不论自己愿意不愿意,必须一概带头;三是年纪已大,或者有老婆孩子拖 累,明知道即便自己报名了,领导也不会批准,所以乐得积极一下;四是形势所迫, 虽然心里不愿意,但又不得不随大流,装出一副积极响应的样子来。 顾虑最大的是年纪不太大,有老婆却没孩子,又多少有点儿文化的人,他们怕 一旦自己被批准了,先造成夫妻两地分居,接着就是老婆离婚的结局。因此这一部 分人持左右观望态度,不肯也不敢马上写决心书表态。有的人还专门到场部去找新 疆来的那个政委,询问是不是可以带老婆一起去,老婆去了有没有工作分派。政委 的答复非常明确:第一,只要老婆没有工作或虽有工作单位肯放者,都允许带家属, 包括孩子;第二,家属到了新疆,只要有劳动力并且自愿,除不满十八岁者外,一 律分配适当的工作。 我是仅次于班长和宣传员之后积极报名的一个,但我也是心里并不想去的一个。 这有两方面原因。第一,我大哥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从上海去了新疆的军 垦战士,对于什么叫“生产建设兵团”,我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很多;第二,我 心里很明白,像这种行动,谁去谁不去,队部早就已经研究过并且做出决定了。所 谓“自愿报名”,不过是为了造成一种气氛而已。名单上有你,你不想去,不报名 也不行;名单上没你,你想去,要求、请求、恳求都没用。因此大可不必慎着,大 大方方地报名就是了。根据情况判断,我也基本上明白,我一定是“榜上有名”的 未来的生产建设兵团战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