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我是一个弃儿吗 王老师沉思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往事,也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路,过了好一阵 子,这才开口说:“我自从一九四五年离开家乡,一直到三十年后也就是一九七五 年才回一次故里。因为解放以后我父母住在上海,我在北京工作,有探亲假的日子, 每年都回上海探亲;五七年以后,我进了劳改农场,六六年父亲被迫害致死,母亲 无依无靠,只好回到故乡,住在姐姐家里。我没有了探亲假,每月劳动的报酬,只 有三十二元,还要供养一个没有工作的老婆和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水电房租、柴 米油盐,都要从这三十二元里面开支,生活之苦,可以想见。维持到六九年,家里 稍微值点儿钱的东西都已经卖光,孩子她妈觉得日子过得太苦,提议大家逃条活命, 跟我办了离婚手续,抱着孩子另嫁他人了。我这才算勉强活了过来。 “我决定回家乡看望一次老母。足足积攒了四五年时间,总算攒下了一笔来回 的车旅费,这才在七五年请姐夫打来一个‘母病危速回’的假电报,愣是在‘文化 大革命’期间请事假回了一趟老家。见了双目几乎已经失明的老母亲,母子二人免 不了抱头大哭一场。在故乡,除了姐姐之外,比较近的亲戚,就只有一个小叔叔了, 当然也要去看看。小叔叔和我大姐同年,人还不老,却因为解放前当过几天保长, 解放后戴了个反革命的帽子,政治上经济上都不景气,五个女儿,除了大女儿解放 初期卫校毕业早就有了工作之外,其余几个,都按照当时当地的土政策不许上中学, 早早地就嫁人了。第三个女儿,就嫁在我姐夫的那个村子里。 “既然如此,我当然也要去看看我这个从没见过的堂房妹妹。我母亲带着我, 走到一间又矮又小的破房子前面,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蓝白条的土布衣服,背上 背着一个孩子,正在一台简单的木制机具上用旧书报卷鞭炮的坯子,一个大约六岁 的小姑娘给她打下手搬运续纸,还有一个大约两岁多点儿的丫头坐在地上哭,年轻 的女人一面叽哩咕噜地骂那个小丫头,一面双手不停地在木机上卷着炮竹。母亲告 诉我,这就是我妹妹。妹妹看见我们,赶紧站起来招呼。我仔细看看我这个从来没 见过的妹妹,发觉她的个子也像她母亲一样略微矮小一些之外,五官端正,桃形的 脸蛋儿白中透红,还有一双挺大的眼睛,如果打扮打扮,可以说长得并不难看。 可是长在农村,加上出身成分不好,连读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能嫁一个什么 样的丈夫,也就可想而知。 “果然,她一听说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在北京工作’的小哥哥来了,赶紧招呼 她丈夫。从厨房里迎出来的是一个又黑又瘦的小个子男人,看年纪,不到四十,总 也有三十七八了。两口子站在一起,明显很不相称。 “进房坐下,叙谈了几句,看看他家,徒有四壁,简直比我这个劳改犯还穷。 略坐了坐,拉了几句家常,不想让她为做饭招待我而为难,我把带来的糖果分给了 她的孩子们,就回到姐夫家里。 “跟妈妈和姐姐说起这个妹夫来,才知道他是个外地人留下的孤儿,就因为是 居民户口,托国家政策的福,被安排在镇办机械厂里做杂工,收入很低,却嗜烟好 酒,每个月的工资到不了月底就光了。正因为一无所有,娶不上媳妇儿,直到过了 三十岁才租了一间破房子娶了我妹妹这个出身不好的农村姑娘,双方都觉得挺委屈 的。 “丈夫是居民户,老婆的户口没地方报,只好做黑人。 没有想到隔一年生一个孩子,五年中生了三个小黑人,都是丫头片子,第三个 还不会走,第四个又怀上了。家里连大带小已经四个人没有口粮,背一个抱一个的, 也无法劳动挣钱补贴开支,眼看着又要添一张嘴,两口子愁得天天吵架,互相埋怨。 农村人重男轻女,总想生个儿子,又不甘心去做人工流产。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 决定送掉一个。那年月,童养媳已经不作兴了,不是孤儿民政局又不收,商量了半 天,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扔掉,心想不论谁拣了去都比在自己家强。扔哪个呢? 老大珍珍已经四岁多,可以不用怎么管她了,老三多多还不会走路,太小了点儿, 老二慧慧是七一年生的,已经两岁多,模样儿也比较讨人喜欢,另外,她左手手臂 上有一片胎记,以后也好认,就决定拿她做牺牲品。 “扔哪儿呢?当然是越远越好。最好是城里。万一碰上一个没有孩子的居民户 拣了去做女儿,这孩子就算交了好运了。大概是亲生骨肉狠不起心肠亲手抛弃吧, 两口子哭哭啼啼地来求我母亲,要我母亲帮他们去办这件好事。我母亲体谅他们的 困难,就答应了。 “到了那一天,我妹妹把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张纸上写了孩子的出生年 月日,又取出二十斤粮票和二十块钱,包在一起,缝在孩子的衣兜里,哄她说婆婆 带她进城玩儿去,就坐上公共汽车,到了县城。 “办理这种事情,不能拖泥带水。何况当时还在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我母亲的成分又不好。下了汽车,我母亲牵着孩子直奔车站对面的饭馆里,买了一 碗馄饨,让慧慧一个人坐着吃,自己借口到外面去买烧饼,就又溜回车站里,张大 了眼睛看着马路对面饭店里的动静。 “孩子吃完了馄饨,还不见婆婆回来,哭了。这一下饭店里热闹起来。吵吵了 好长时间,才看见一个男人抱着孩子上了手扶拖拉机,往南乡方向开走了。事后我 母亲到饭店门口去打听,据说那人给店里留下了姓名地址,要是有人来找,可以去 问饭店经理。我母亲见孩子有了着落,也就不去详细打听了。是好是坏,一切听天 由命吧!从此一晃十几年过去,也没有再去打听过这个孩子的消息。 “八七年,我小叔叔的大女儿已经在县医院当护士长,她的大女儿大学毕业以 后,分配在县教师进修学校教书。我收到你的稿子以后,发觉你有那么点儿才气, 就写信到教师进修学校去问我那个大妹妹的大女儿你的表现如何。巧的是她正好是 你的班主任。在回信中,她提起了你很有可能就是她那个被抛弃了的表妹。因为如 今她姨妈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做父母的想起了这个弃儿,如果受到虐待,是要认 回来自己供养的,所以托在城里工作的姐姐打听过孩子的下落。 她姐姐根据线索去找饭店的老经理,可是事隔多年,老经理早就丢了那张纸条, 只记得是双溪口村的,姓名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到双溪口村找熟人一问,有人说很 可能就是你。再仔细一打听,都说父母对这个孩子很不错,尽管家里穷了点儿,可 几个孩子都一视同仁,没偏没向。我那大妹妹见是这样,就没有声张,告诉她妹妹 说没有找到这个孩子。这样,避免了双方父母的别扭和争执。我听说你有可能是我 的外甥女儿以后,这才发现你的脸型、身材跟我那个三妹妹都很相似,跟我的小婶 婶也很相似,不由就得对你另眼相看起来。 我今天之所以要把这个还没有完全证实的疑团告诉你,只是为了说明我的一片 苦心,要你继续努力,并不是要你弄清真相以后去认生身的父母。照我看,即便你 的父母果然是养父母,他们对你总算已经尽到抚育的责任了。要知道,他们也是穷 人,经济上也一样不富裕呀!“听完了王老师的一席话,我的心胸一下子明朗起来。 父亲对我确实不错,和弟弟妹妹相比,尽管我并不多占便宜,却从来没有吃过亏。 不过最后在上高中、考大学这个问题上,爸爸的偏心难免还是表露出来了。退一步 想,如果爸爸的经济能力允许供给三个孩子都上高中,我相信他绝不会单单甩掉我 一个的。怪不得八八年我和王老师第二次见面,他就拽住了我的胳膊,看我左臂上 的那块胎记,还说好像贴着一块鸡皮,当时我只以为王老师和我逗着玩儿,没想到 这里面还包含着这样一个秘密呀!另外,对于我妹妹怎么只比我小九个月这个难解 的谜,今天终于也解开了。以前,我还只以为她是个不足月的早产婴儿呢!再说, 解放以后即便还有早婚现象,一者我妈妈不大可能十七岁就生我,二者生了我之后 怎么可能还没有出满月就怀上我妹妹呀! 刹那之间,所有的隔膜、嫌疑和顾忌一下子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我猛地扑进 了王老师怀里,搂住了他的脖子甜甜地叫了一声:“舅舅!原来您是我的舅舅!” 王老师笑容可掬地推开了我,打趣地说:“先不要这样叫,也许我是个冒牌货呢! 还是先做我的干女儿吧!”我却兴奋得流出了热泪,禁不住滚在他的怀中激情奔放 地高声叫喊:“不,不!我早就感觉到我不是这个妈妈生的了。不过却怎么也不会 想到您居然会是我的舅舅!小时候,是有街坊跟我说过我是拣来的孩子,我只以为 那是人家逗着我玩儿的,没想到竟是真事儿!现在回想起来,有许许多多事情都可 以证明我不是我这个妈妈生的。我的小名就叫‘慧慧’,直到现在家里人还这么叫 我。最有力的证明,就是我妈妈只比我大十七岁,七一年六月我出世的时候,很可 能我妈妈还没有嫁我爸爸呢!这次我回去,只要看一下户口本,就什么都明白了!” 王老师一手拍着我的后背,一面安慰我,一面给我剥糖。 我不接,却张开了嘴,要他喂给我吃。王老师说:“别撒娇了,你瞧瞧身后, 警察在盯着咱们呢!”我还以为王老师在咋唬我,回头一看,果然有个瘦长个儿的 警察,用怀疑一切的眼光在盯着我们。我心里直起反感,站起来说:“真倒楣,拿 咱们当坏蛋了。咱们走吧,惹不起,还躲不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