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朋友骗我,是为爱我 一天晚上,我刚吃过晚饭,我的好朋友春枝来串门,聊了一会儿闲天,就硬要 把我拉到本村的粮站去打扑克。她是我初中时候的同班同学,只比我大一岁,可已 经挺着个大肚子,快要生育了。她的丈夫熊威,就是粮站的职工。我本来是不爱打 扑克的,但一者写了一整天小说,晚上不妨借此换换脑子,休息一下;二者初中时 期的同窗来约,情面难却,只好勉强答应。 打扑克的“牌局”,设在粮站楼上另一个职工叫江帆的房间里。据春枝解释, 他是个单身汉,房间里宽空些。这个江帆,二十七岁了,个子不高,瘦猴儿似的, 长头发,小胡子,穿一身小流氓们特别爱穿的那种磨得发白的水磨蓝牛仔衣裤,敞 着怀,隔着几乎透明的尼龙汗衫,可以看见胸口上全是黑毛、胳膊上全是伤疤。这 个人,从长相穿着到一言一行,都是标准的流氓相,看着就叫人讨厌,碍着是春枝 两口子约的伴儿,我不便于说什么。 偏偏这个我最不喜欢的人还特别爱向我献殷勤。他先是搬出花生、瓜子、糖果 来叫我吃,继而把进口香烟递过来硬要我抽,说什么:“像你这样的年轻女作家, 如果抽烟,就会更有风度。”还说什么:“如果我的老婆不会抽烟,我是非得强迫 她学会不可的。”夜间打牌,本来抽支烟提提神也可以,他这么一说,我反感之极, 就连我最爱吃的花生米也不动他一颗了。 在牌桌上,就数他的话最多。知道我爱文学,就跟我大谈琼瑶的小说,自称是 琼瑶迷;听说我爱唱歌,马上打开他那花九百块钱新买的录音机,又捧出一大堆邓 丽君的录音带来,自称是邓迷,还怪腔怪调地唱:“我不能没有你……”,恶心死 了。 但他的打牌技术实在精,场上谁也不是他对手,一看就知道是个年轻的“老赌 棍儿”。有这么个人在场,我当然兴趣索然,打了没多久,就借口太累,告辞回家 了。 粮站的后门跟我家的后门口正好遥遥相对。第二天中午,老站长从粮站后门出 来回家去吃饭,看见我正在厨房,就跟我打招呼。我请他进来坐。他知道我刚从北 京回来,也很想听听我这个“暴乱目击者”的生动描述,果然进来坐下了。 我一边做饭一边跟他聊,忽然想起江帆来。这个人,我没见过。我们山村里, 以前也没有这号人。既然老站长在这儿,我就顺便向他问起这个人的来历。 老站长叹口气说:“这个江帆,是新从龙泉调回来的。 他是本地人,家就住在县城汽车站附近。十年前,他还在地区粮食学校读书、 也就是他才十七八岁的时候,就跟一个青田籍女同学乱搞男女关系,受到过处分, 毕业了,也没和那个姑娘结婚;分配回本县以后,又和县里一个姑娘同居了两年, 结果还是把人家甩了;调到龙泉去,在那里又和一个姑娘同居了五年,最后以“没 有感情”为理由,非跟人家脱离同居关系不可;姑娘不肯,姑娘的哥哥还为此打过 他一顿。 他在龙泉呆不下去了,才调回本县来的。到粮站上班才半年,龙泉那个姑娘就 来过五六次了,上个月刚走,过几天还要来的。这个人,工作鸟儿郎荡,到哪里也 不好好儿干活儿,恶习不改,除了赌博,就知道追女人。如果他老实规矩,冲他粮 校毕业已经九年的资历,太大的官儿不敢保证,至少这个粮站站长应该是他当的。 可他如今不但只是个保管员,还欠着一屁股两肋账,其中多半儿是赌账。就是真有 姑娘愿意嫁给他,他也娶不起呀。“我听说这个江帆原来是这么一个人,对他的印 象就更坏了。 第二天晚上,春枝又来约我去打牌。一问,还是昨儿晚上的原班人马。有这么 一个讨厌的痞子在场,我本来是不想再去的,突然想到这个江帆可以说是当今社会 上的一种典型人物,既然我下了决心要当女作家,不妨借此机会拿他作为一种人物 标本仔细观察观察。于是立即表示“欣然同意”。 ──我是抱着“体验生活”的目的去“欣赏”他的。 这一回,我就不再表示讨厌他了。他请我吃糖,我吃;递烟给我,我也抽。他 话多,我的话也不少。我还尽量把话引到婚姻问题上来,且看他怎么表示。这一来, 他也许误解了我的意思,居然兴致挺高地向我介绍起他的恋爱观来。他把恩格斯所 说“没有爱情的家庭是一种罪恶”加以发挥,认为男女之间,只要有爱情就可以同 居,一旦爱情消失,婚姻也必须终止。他还不以为耻地举他自己为例,说他近十年 来先后跟三个姑娘有同居关系,之所以到今天一个也不能持久,因为全是姑娘们疯 狂地追求他,而这些姑娘们本身不具备女性的优良素质,他对她们本来就没有多少 感情,勉强结合以后,生活中缺少共同语言,原先仅有的感情总是在逐渐减少,结 果不可避免地要走到不得不散伙的下场。 他这样赤裸裸地表白自己,连熊威都觉得他说得太过火了,忙用手肘去捅他。 他话锋一转,又说我有头脑、有理想,是个既具有内在美又具有外表美的姑娘,一 旦跟所爱的男人结合,感情只能与日俱增,共同生活绝不会感觉到枯燥乏味的,如 此云云。 听他这么一说,倒好像他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标准男子汉,姑娘们一见到他就 都会喜欢他似的。我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也会有这样脸皮厚的男人。只因为要 他继续发表高论,虽然明知道他已经把话题引到我的身上来了,也不去制止他,反 而装得言语挺投机的样子,顺着他的意思说了两句,好让他继续发挥下去。 这一夜,他把精神全集中到高谈阔论上去了,不注意场上,常常出错牌。我在 想:他的赌技如此高明,之所以会欠下“一屁股两肋”的账,多半也是在追逐姑娘 的时候头脑发了昏才大败亏输的吧? 由于我对这个人发生了“创作上”的兴趣,所以第三天晚上春枝再来约我的时 候,我还是去了。当然是继续去“观察”。但是在他们看来,却好像我对江帆这个 人颇为欣赏,对他有“那个”意思似的。 这一夜,我清楚地感觉到,江帆已经集中了他的全部火力,在向我发起进攻。 他首先提出来,要跟我合作写小说。 他振振有辞地说:世界上只有“爱情”和“死亡”这两个主题是永恒的。也只 有写这两个主题的小说才真正伟大,才能永远流传下去。并举《红楼梦》为例:正 因为曹雪芹有丰富厚实的爱情生活做底子,才能写出这样一部不朽的爱情小说来; 而像我这样的姑娘,所缺少的正是爱情生活:活到十八岁了,居然还不知道爱情是 什么滋味儿。因此,他一方面建议我赶紧进行爱情补课,一方面他可以把他的爱情 经历、爱情感受、爱情磨难统统贡献给我作为素材,来写一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浙 江山乡的《江南梦》……… 他讲得眉飞色舞,口若悬河,那滔滔不绝的“美妙”言词,像产洪爆发一般奔 腾倾泻而出。我在想:难怪他说以前跟他同居过的三个姑娘,都是疯狂地拼命追求 他,甚至被遗弃了还死心塌地地爱着他,不愿意离去。追究其原因,是他确实具有 “非凡的”吸引力,而且货色品种繁多,你喜欢什么,他就拿出什么来引诱你。没 有见过世面的农村小姑娘,碰到这样的“风流才子”,还有不入其彀中的么? 一打打到深夜十一点钟,熊威说肚子饿了,要回家去取吃的,春枝也说要上厕 所,两口子就一起走了。他们俩刚出门,江帆就把凳子挪过来靠近我,一变刚才那 股子张狂劲儿,用一种软绵绵的轻声细语几乎咬着我的耳朵说:“你大概不知道吧? 你一回来,我就注意上你了。你那娇小玲珑的身子,小得没一处不是匀称得体,比 那种高头大马型的姑娘不知道美多少倍。特别是你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的时候, 像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简直飘飘欲仙;用手绢儿系在脑后的时候,那种潇洒劲儿, 简直不能用语言形容。告诉你吧,你下地去割稻,我就在马路边溜达着看你;你下 河去洗衣服,我就坐在河边堤岸上远远地盯着你,甚至你黄昏到小溪里去洗澡的时 候,我都悄悄儿躲在大石头后面偷看。尽管在暮霭中我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是我觉 得我已经拥抱了你、得到了你一般。 我不瞒你,我确实跟三个女人有过同居关系,但是没有一个是我喜欢的。可以 说,我和你一样,也从来没有恋爱过。以前的那都是欲,不是爱。只有跟你,才能 产生纯洁的爱、无私的爱、伟大的爱!“我因为早有思想准备,冷静地看着他的精 采表演,只觉得有趣,并不觉得惊慌。没有想到的是,他把最后一句”伟大的爱 “说完了,突然张开两臂,把我紧紧抱住,一面低下头来疯狂地要跟我亲吻,一面 焦急地、含糊不清地说:”跟我结婚吧,我会让你幸福的。我以后只爱你一个,我 不要你去工作,我辞掉粮站的工作,去做生意,赚钱回来供养你,让你静静心心地 从事文学创作,不,是咱们俩一起来从事创作……“这一下子,我可真急了。别看 他大约只有一百斤重的小个子,由于经常扛麻包,力气却大得惊人。我被他紧紧抱 住,几乎听得见自己的肋骨在”嘎嘎“作响。为了不让他那张臭嘴碰到我的脸,我 一面拼命把身子往后仰,一面大声地骂他”流氓“、”无赖“。可惜粮站的房子四 面落空,没有邻居,一到了晚上,有家属的职工全都下班回家去了,就他这一间房 间里有人。熊威和春枝两个坏蛋,分明是跟江帆捏好了窝窝算计我的,就是听见了, 也不会来救我。我们两个在房间里折腾、挣扎了好半天,最后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 终于让我把手挣脱了,于是我老实不客气,抡圆了胳膊就给他一个大耳光。 他被我打愣了,松开手说:“你别误会,我是诚心诚意要娶你,你父母亲都已 经同意了的。你想想,我以前那几个相好女人,都是居民户口,都有正式工作,我 不要她们,单单就要你,这不是诚心诚意爱你么?……”纯粹的强盗逻辑!我没理 他,趁机开开房门,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儿地跑了。 当天晚上,我就跟我父母发了脾气。父母亲再三保证,决没有答应过他什么。 第二天,我找到老站长反映了江帆的恶劣行径。老站长连连叹气说:江帆虽然有相 好的,可在户口本上依旧是个“未婚青年”,向姑娘求婚,即便粗鲁了点儿,也不 犯法,既不能行政处分,也不能法律处分,只能找他好好儿谈谈。如果他还跟你纠 缠,你告诉我,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向局里反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