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打工妹的苦我受不了 我在幼儿园上了不到十天班,元旦之前,大钢一伙儿的地下赌场终于被掏。大 钢反正是劳改释放的无业游民,为了开脱妹妹和妹夫,一个人把责任全揽了过去。 好在三个上班的人工作上没有出过大问题,只传去问了问,都放了。小凤急急忙忙 跑来告诉我:如果派出所传我,叫我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常有客人来玩儿牌,输赢 大小一概不清楚。 大钢什么也不肯招认,派出所果然来传我问话。我照小凤的吩咐来个一问三不 知,事实上我也确实不知道多少事情,那些客人,他们老张老李的称呼,我还真的 连名字都不知道。 派出所说我不老实,可又抓不住我什么把柄,不能拘留我,就跟福利工厂的厂 长说我也是流氓团伙的成员之一,又追究幼儿园留我当代课教师没有报临时户口。 这一来,园长受到了批评,无法再留我了。她只能发我半个月的工资,允许我住到 月底,元旦放假之前,一定要我离开。我一方面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没在张家被 当作流氓掏走;一方面又感叹自己命运不济,好不容易遇见个好人,如今反而叫人 家作难。 我给园长道歉,园长却直安慰我。 元旦前夕,保姆市场基本上没有雇主。大老远地跑去站了两个半天,连问的人 都没有。立刻就到元旦,我正准备往小旅馆里搬,园里有个值班的老头儿,家住永 定门附近,他家隔壁有间空房,租给一个浙江来的老板开缝纫部,他去跟那个老板 说了,同意我去做工,每月工资一百五十元,老板管饭,只是没有休息日,工作时 间也比较长,问我去不去。 我正走投无路,有这么一个地方,哪有不去之理?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老头儿 回家,我就带着行李跟他去了。 我从来没有当过打工妹,哪儿知道这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所谓的缝纫部,其 实就一间房间,总面积大约有十四个平方米,其中靠北墙是老板两口子带着一个孩 子铺一张双人床,东墙是两块裁剪和烫衣服的大案板,一到夜里案上案下都睡人。 西墙一溜儿四台缝纫机和一台锁边机,都是电动的。 老板是乐清县人,他们两口子说话我半句也听不懂,根本拉不上同乡关系。老 板试了试我的缝纫技术,在家里,用脚蹬缝纫机,我也能做几件自己穿的衣服,电 动的从来没用过,连针脚也走不直,手把手现教,也只能凑合着锁锁边儿。老板直 皱眉头,答应先试用一个月再说。 我的任务,除了锁边儿之外,就是钉扣子、剪线头、做饭外加一切杂务。买菜 是老板娘的事儿。工作时间每天超过十四小时,上厕所都要跑着去,任务紧的时候, 三十六小时不合眼也不稀奇。困得打盹儿,剪线头剪破了衣服,还要包赔。每天三 顿饭,大米粥、米饭、面条,倒是管饱,但是没什么油水,基本上都是素的。睡觉 的时候,老板和老板娘把床前的布帘子一拉,就把四个女工和老板的弟弟拦在了外 屋。 两块案板,里面的一块,上面睡两个女工,下面睡一个女工;外面的一块,上 面睡老板的弟弟,下面就是我的“窝”了。 称其为“窝”,一点儿也不过份。尽管身下垫的全是毛料子,又软又暖和,但 总是个“窝”而不是床或铺。大冬天的,睡“窝”倒还不苦不怕;怕的是老板那个 弟弟,一双眼睛,色迷迷地老是往人家胸前看,夜里睡在我上面,太大的胆子没有, 趁我睡着了的时候,把手伸进被窝里来摸一两把的事情是有的。可能是以前有人尝 到过之这个甜头吧,所以我一来了,原来睡在他底下的那个女工就主动把她的“安 乐窝”让给了我,自己和人家挤一个被窝去了。 我家里穷,生活也苦,但是从来没有苦成这个样儿;到北京来当小保姆,生活 都很高级。我这一辈子,哪儿受过这样的苦楚?干了半个多月,我的手上让针扎得 到处都是针眼儿,人也瘦了许多,老板还挺不满意的,看样子,下个月是绝不会再 留我了。说话就要过年,我不能让他在大年下的轰到马路上去,得赶紧想条出路。 在北京,跟我最亲的当然是王老师──我的舅舅了。但是我闯了那么大的祸, 给他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现在又落到了如此悲惨的地步,我去找他,最好的结果 就是不打不骂,给我一百车钱,让我回家去。要回家,我手头车钱并不缺,不用去 找他。如果我不想死,至少现在我绝不能回家。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去年王老师带我到北京市文联去找马徐然,在北京作协 碰见了一位老作家叫施诚忠的,听说我在找工作,就说:如果杨沫那里不用我,可 以去找他,还给我留下了地址。我赶紧把小本子找出来,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 我现在处境的困难,求他拉我一把,救我一救。 这叫“病急乱投医”,“死马当作活马治”,结果如何,只有听天由命了。 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三天之后,施老师就到缝纫部来了。 他看了我的处境,特别是那住处,感叹说这简直是八十年代的“包身工”,是 新时期“资本主义积累”的新产物。他说:他本来有一个八十五岁的母亲,他自己 又经常外出,所以需要一个保姆;今年年初母亲故去,他自己东住几天西住几天, 没有必要用保姆了。但如果我一时没有地方可去,不妨暂时搬到他那里先住下,帮 他抄抄稿子,家务活儿两人一起做,每个月他给五十块钱零花。如果不嫌钱少,叫 我当时就跟他走。 在这里,我确实住怕了。就是一分钱不给我,只要能改变目前环境,我也愿意。 于是当即告诉老板,我要走了。老板其实求之不得,但却偏偏说一个月的试用期未 满,他一分钱的工资也不能出。对我来说,要紧的是找个安身的地方,二十天的工 资一百来块钱,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损了老板一句说:“都说钱就是命, 命就是王八蛋,您既然舍不得,就留着下小的吧!”说完,我提起自己的小箱子, 就跟施老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