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意外之外的意外 我这次回家,是老头子的临时决定,当天买票,第三天就上火车,因此没有给 家里发电报。经验证明,发到农村的电报,有时候还不如一封平信快。我突然袭击, 家里当然不知道,爸爸到外地卖苦力去了,只有妈妈在家。她听说这一回我的婚姻 总算有了着落,而且男方家庭成份和生活条件都还挺不错,尽管嫌我嫁得太远,以 后走动困难,但想到我从此可以脱离落后的农村生活,也还是乐得眉开眼笑的。她 既不识字,又没有走出村外三十里地,眼光短浅,只知道找丈夫有钱就好,至于年 龄、脾气、长相模样什么的,都可以不问,哪里懂得什么叫做“心灵的沟通、感情 的和谐”?我有苦难言,既然母亲为我而高兴,我也不能露出丝毫伤心悲戚的样子 来。 村子小,消息传得也快,没过半天,几乎人人都知道我在北京嫁了个好丈夫的 新闻了。邻居和同学们接连来祝贺,问这问那,我当然拣好听的说。说得多了,正 如西洋谚语所谓的“谎话重复一千次,就会变成真理”,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的婚姻 十分美满幸福了。 晚上,我开开抽屉,打算给胜利写封报平安的“家信”,意外地发现一大摞旧 信,都是王老师写给我爸爸的,总数不下十几封之多,而且每封信都很厚。我好奇: 他和我爸爸能有什话好说的?就一封封地抽出来看。这一看不打紧,几乎把我给气 坏了。 自从我认识王老师以来,特别是知道他和我还有些血缘关系,是我的堂房舅舅 以后,我对他的信任,已经超过对父母、弟妹和一切师长、亲友,可以说,他是我 唯一最亲密、最尊敬、最信得过的人。任何在父母面前不能说的话,对他都不隐瞒, 全跟他说。我自以为他对我是理解的,谅解的。 我在北京的这四年中,在婚姻问题上、在经济问题上,是有过不能控制自己的 时候。每一次出问题的当时或以后,我都把前后经过跟他坦白了。其动机和目的, 无非是表示忏悔,希望求得他的同情和原谅。我非圣贤,孰能无过? 但是每次我哭着向他求饶的时候,同时也提出一个在我看来并不算过份的要求: 所有这一切,不管多么难以启齿,我都可以跟他说得清清楚楚,但却希望他在我爸 爸面前绝不要提起一个字。这有许多原因。第一,爸爸虽然也识字,还是县民间文 艺家协会的会员,也发表过作品,但就思想体系和精神状态来说,爸爸和我们终究 是两个世界的人,有许多事情,老师能够理解的,爸爸根本不能理解;第二,子女 在外,父母担忧,做父母的总希望听见子女的好消息,而不想听到坏消息;第三, 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在外面接二连三地闯祸,而他自己的亲生女儿呢,在学校里 不但规规矩矩,而且成绩优秀;强烈的反差,难免会引起他懊悔拣来这么个没人要 的“野种”。我都已经长这么大了,何必还要他为这些“鞭长莫及”的事情伤心难 过? 只有两件事情,是我主动要求王老师告诉父亲的,那就是我跟陈全志和李大明 的婚事。因为我必须通过他请父亲去村里开介绍信,不然,父亲不相信我,婚就结 不成。但那也只限于请他介绍这两个人的情况。没有想到的是:我的每一件大小事 情,他几乎都详详细细地写信告诉我父亲了:特别是我跟江帆的事情,尽管就发生 在自己家乡,但自始至终,家里根本就一点儿也不知道。直到事情结束以后,他却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源源本本、详详细细地都写信告诉了我父亲。 甚至把我做人工流产的报告单、江帆的来信等等,都复印了一份寄去,还建议 他出面到县粮食局去告。我几次偷钱的事情,我和刘昆的事情,他不但全都详细 “报道”了,而且连损带挖苦地说我是“扶不起来的天子”,“见不得男人和金钱”, “根本就不是搞文学的料”,“是前世欠了她的债今生还”……。尽管这些话他当 着我的面都说过,可在我父亲的面前,有这个必要么?我父亲能理解么?他的动机, 也许是要我父亲对我加强教育的意思,可他应该想到:我是个既任性又自信的人, 连他这个我最信服的老师,就在我身边,对我尚且无能为力,我父亲一个大老农, 又远在天边,鞭长莫及,能对我有什么办法呢?这不是存心制造、挑拨我们父女不 和么?这不是背着我在搞“地下活动”么? 我气儿不打一处来,火头上,把这些旧信全都撕了个粉碎。给胜利写信报平安 的心思也一点儿都没有了。 第二天,听到消息的亲友们纷纷登门道贺。我上北京,有个王老师在照顾我, 这在本村是尽人皆知的。我找到了这么好的丈夫,当然也是王老师为我张罗的无疑。 她们抚摸着我戴的金戒指,欣赏着我脖子上的金项链,都在羡慕我的福气好,有这 么个老师在关心我的一切。我心里却有一股子说不出道不出的苦涩,还只能强颜欢 笑,实在不是滋味儿! 我暗暗下了不再理睬王老师的决心,不管他是不是我的堂舅舅。他自称理解我, 却一点儿也不谅解我,在我遭到困难的时候,不肯为我施展他的全部才能和力量。 再想想,我的五个丈夫中,几乎没有一个是他同意的,充其量不过是不坚决反对而 已。他自己有一个家,根本就不理解没有家的人多么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家!我为了 想有一个家而搞对象,他就说我离不开男人,好像我是个多么淫荡的女人似的,其 实我是个天生的性冷淡,对性生活根本就没有兴趣,几次委身于男人,无非为了取 悦于他们,从而达到我“有一个家”的目的。所有这些苦衷,他根本就不了解,不 懂得,不关心,还谈什么理解我? 经过四次的失败,我总算有了一个自己的家了,尽管这是我一再降低条件所达 到的。胜利这个人,当然不是什么大有作为的材料,除了相貌和性格差一些之外, 好歹也是个正经人,至少不是个流氓、骗子。从这一点着眼,他似乎比我以前的那 四个丈夫又都好些。气头上,我虽然也跟王老师嚷过我是个“博爱主义者”,实际 上我也愿意“从一而终”的,哪怕他并不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思前想后的结 果,我觉得应该尽力保护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家,不能再去嫁第六个丈夫了。洪家 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而王老师对我的过去则知之甚详,我已经决心跟过去的荒唐 一刀两断,从我自身方面是绝不会出任何问题的,唯一可能出现的漏洞,就是从王 老师那里“泄漏天机”,从而导致我们的婚姻破裂。 我终于做出了决定:回到北京以后,不再和王老师继续来往。好在这一次的婚 事他始终未曾出面,只要不让他和洪家的任何人见面,就什么危险都没有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了生存,为了幸福,我的老师兼舅舅,你可不要 责怪我的无情无义呀! 第三天,爸爸回来了。他对王老师十分信任,听说这一次的婚事不是王老师介 绍的,而且我回来又没带老师的一封信,就怀疑我这个丈夫是不是又是马路上认识 的。我告诉他黎伯伯是王老师的好朋友,他也不信。我生起气来,冲他大嚷,说王 老师在挑拨我们父女的关系,在离间我们父女的感情,不是个好老师,爸爸倒笑起 来了。 正好这时候邮递员送来了王老师的一封信。他说他八号那天送亲戚上火车,只 送到进站口,就到燕京出版社找梁社长去了,没进候车室,所以并没有看见我。他 是听师母回去说起,才知道我已经回家的。他在信中谴责我这一次搞对象完全避开 他,既不把胜利带去给他看,同居以后也不打电话定个日子让他去,这次回家之前 也不给他打个招呼,办事依旧太草率。信中还提到师母在候车室看见的那个男人, 头发已经脱光,年龄在四五十岁之间,还不顾众目暌暌,一个劲儿地摸我的脸蛋儿, 形象猥獕,举动下流,问我此人可就是洪胜利。 我看了这封信,火气更大了:我都已经和胜利同居,我上火车,难道会有另一 个情人来送我,还当众亲热,自己出自己的丑不成?可是爸爸看了这封信,却证实 了我搞这个对象王老师并不知道,不然,怎么可能我都已经跟人家同居了,要回家 开结婚介绍信了,作为最关心我的王老师,居然连胜利的面都没有见过呢? 事情越搅越复杂。我只要求父亲赶紧把介绍信给我开出来,然后请他和我一起 去一趟北京,我是不是说瞎话,就可以搞清楚的。 我赶紧给胜利发了一封信,至于王老师那里,我当然没有那心情和兴趣给他写 信了。 我给胜利的信刚刚发走,就接到了他的一封来信。 他跟我翻秧子了。没有结婚,居然就要跟我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