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流潇洒骗一回 我喜滋滋地捧着这台罄我所有方才买下的“爱巴物”,高兴得像是叫花子拣到 了宝贝,边走边听。偏偏这时候老天爷瞧着我有气,挺好的天儿,转眼之间堆上了 乌云,竟像夏季似的,不大不小的雨点儿就下了起来。从县城到我的住地三余庄, 足有七八里地,小跑也得半个小时,那时候我三十二岁,经过劳动改造,思想改得 怎么样了谁也不知道,身体倒是明显地强壮了不少。一九四九年我在湖北雨中行军, 加上饥一顿饱一顿,十二月三日到了重庆,就患有严重的胃病和关节炎,肚子一饿 就疼,两条腿迈不动步子,严重的时候,上食堂买饭要扶着墙走;一九五六年又发 现肺里有一个乒乓球大小的瘤子,加上神经衰弱夜里睡不着觉,一个才二十多岁的 小青年,身体衰弱得像老头子似的。劳改了几年,什么病都没有了,连肺瘤都奇迹 般地自行消失了;扛着二百斤的米袋能上跳板,抬着四百多斤的抬儿能上坡,淋着 雨插秧割麦子更是常事儿,这点儿雨,还不至于把我给淋化了。但是我心疼这架罄 我所有买下来的半导体收音机。四面一看,前面不远处就是长途汽车站。我紧跑了 几步,钻进了候车室。 候车室里人特别多,其中至少有一小半儿是跟我一样暂借这个屋檐下聊避风雨 的。大厅里仅有的几张椅子,早就挤满了人。我反正闲着没事,就找个窗台,把半 导体打开,入神地听电台播送的音乐。 我眼睛看着天空,并不注意周围人对我有什么反映。那年月,不但见过半导体 收音机的人少,许多人更连听也没有听说过。所以不多一会儿,在我的周围,就围 上了好几个人,睁大了惊讶的眼睛,瞪视着这台没有电线连着的“话匣子”,窃窃 私议。 “瞧,这台收音机不用电!” “不是不用电,是用的干电池。” “我家街坊有个耳机子,根本就不用电。” “不用电的是矿石机,只能听耳机子,有这么大声音么?” “对了,这机子不但声儿大,杂音还特别小,不像我家那台收音机,嗡嗡嗡的 比唱戏说话的声儿都大。” “这音乐可真好听,好像千军万马。” “好听什么呀,乱糟糟的,我就爱听评剧。” …… 我无意地转过头来,发现在注视着收音机大发议论的,是两个姑娘。一个大约 二十二三岁,白衬衣外面,套一件大红色开襟毛线衣,梳两把小刷子,无非是尽量 把自己往小里打扮;一张倒长着的瓜子脸,倒还白净,但是缺少红晕,是那种属于 缺少美感的苍白,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子,不胖也不瘦,尽管不是婀娜多姿,也还胸 脯丰满,腰身苗条,虽然不是美女,至少还看得过去,不算丑姑娘。另一个大约十 五六岁,身高绝不超过一米五,圆圆的脸蛋儿白中透红,两只挺大的眼睛滴溜乱转, 还是双眼皮儿的,两只特别大的乳房,把米黄色夹克衫的前胸部位顶起老高,与她 的年龄与身高很不协调。看她们的模样,不论个子高矮,都已经是成熟的少女,但 看她们的言语神态,却又天真烂漫,稚态可掬。最为突出的是:两个人的双手,手 背部分都比一般人要黑得多,而手腕以上,却又都是白白的了。也就是说,黑白之 间,在袖口部位有一条颇为清晰的分界线,一望而知她们都是穿着长袖子衣服经常 在野外劳作的人。 多年的监禁,跟女性特别是年轻的姑娘基本上没有任何接触,一旦接近了,不 免有一种天然的异性相吸的感觉。见她们盯着我的爱巴物儿议论起来喋喋不休,久 久不肯离去,不由得引起了我与她们交谈的兴趣,就把收音机的后盖板打开,指着 底板和电池对她们说:“这叫半导体收音机,用的是四节一号电池。如果加一个电 源变压器和整流器,用交流电也是可以的。正在播放的音乐,叫做《威廉·退尔序 曲》,是一首世界名曲。你说的不错,乐曲描写的,正是起义的老百姓骑在马上杀 向战场的场面。” 年长的一个听见我肯定了她的说法,来了兴趣,不无自负地说:“怎么样?我 说好听吧?原来是世界名曲呢!” 年幼的一个不服气,噘了噘小嘴说:“世界名曲又怎么样?我看就不如新凤霞 唱的好听!嗨,能换个台,来段儿评剧吗?” 年长的一个却不同意地说:“评剧太贫,翻来复去老是那一个调调儿,能不能 放一支舞曲?我就爱听舞曲。” 我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是录音机,想听什么就来什么。放什么,可得听人家 电台的。” 我见那小姑娘显出一脸失望的样子,尽管许久没听的名曲还没有放完,也还是 违心地转动了旋钮,把整个频道上的电台都选择了一遍,最后停留在一个播放京剧 的电台上。唱的似乎是《赤桑镇》,那嘶哑的黑头唱腔,分明是包文拯。 年长的那个立刻叫了起来:“难听死了,哇啦哇啦的,吵得人脑浆子疼,还不 如刚才那个好听呢!快换回来吧!” 年轻的一个马上表示异议:“就是京戏,也比那个好听,甭换,甭换!” 我不禁又一次笑了起来:“你们这一争,我可就无所适从了。干脆让它歇一会 儿吧!”说着,“咔”地一声就把收音机关上,又随口不经意地问:“你们两个, 是同学还是姐妹?” 年长的一个白了我一眼,以一种轻蔑的口吻对我说:“你这个人好没眼力!如 果是同学,我比她大五六岁呢,我该是个大学生了,她还是个初中生,怎么能是同 学?如果是姐妹,你看我是长乎脸儿,她是圆乎脸儿,再说,你看她那个儿……” 这句话没说完,年幼的那个不乐意了,嚷着说:“你老说我个子矮,就不说我 才十五岁,人家还长个儿呢!” 年长的半真半假地损她:“你尽长心眼儿了,还长个儿哪?长抬头纹去吧!我 十五岁那会儿,就有现在这么高!” 年幼的无法辩驳,有点儿强词夺理了:“你们家吃什么?我们家吃什么?我要 是从小就喝牛奶,能不长个儿么?” 年长的仍不饶她:“说那个干什么呀?人家喝棒子面糊糊的,也长一米八的个 儿,你怎么不说你十三岁就……” 这句话没说完,年幼的急了,扑过去就要撕她的嘴,年长的并不跟她玩儿真的, 只是嘻嘻地笑着往后躲。在这样的场合,我这个“外人”,只好临时充当一下“和 事佬”,用打圆场抹稀泥的口吻说:“个儿高的,亭亭玉立;个儿矮的,娇小玲珑, 各有各的好处,有什么好争的?女大十八变,十八岁以前,总还要长点儿个儿的, 何况女人生一次孩子,骨节松一松,还有可能窜起一寸两寸来的呢!” 年长的瞟了我一眼:“你是卖膏药的,还是说相声的?一张嘴,倒是真能白胡 的呀!” 我笑笑:“我既不是卖膏药的,也不是说相声的,我是个写小说的。我来猜一 猜,你们两个,都是农场的工人,对不对?” 年长的正要支吾,年幼的究竟好哄,已经承认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笑笑:“这不是明摆着吗?你们两个,脸蛋儿长得又白又嫩,两只手却特别 黑,可见你们是戴着草帽、捂着口罩在野外工作的。我猜得对不对?” 年幼的听我说得风趣,立刻忘了刚才的争执,拍着巴掌大笑起来:“你是个侦 探吧?” 我幽默地点点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说是,因为我写过侦探小说, 多少也懂点儿侦破学、推理学;说不是,是我从来没有接受过客户的委托。现在我 再来猜一猜:你们两个,是不是都是天堂河农场的职工?” 这一回是年长的表示惊讶了:“大兴县有那么多农场,你怎么就判定我们是天 堂河农场的?” 我一本正经地娓娓道来:“大兴县尽管有好几个农场,可是劳改农场不许犯人 随便外出,国营农场没有女队,除了公安局办的农场,谁也不敢招收未满十八岁的 ‘童工’。只有天堂河……” “看起来,你对这里的农场还一清二楚的呢,你究竟是干什么的呀?” “你知道这里附近有一个国务院农场么?实话告诉你们,我的单位直属国务院, 我常常到国务院农场来劳动,别的情况不大清楚,附近有几个农场,倒是听说过的。” 我说的话半真半假:说真,那是五八年“大跃进”时候的事情;说假,因为现 在国务院农场根本就不存在了,早已经交给团河农场,成为二大队的二中队,也就 是我现在所在的中队。可是附近的居民叫习惯了,依旧把二大队二中队叫做“国务 院农场”。我说我是“国务院农场”的,也不算是瞎话。 她们两个互相望望,分明是不知道这里有一个“国务院农场”的存在。看看我 的仪表,一身笔挺的料子干部服,戴着眼镜,头发镜光,皮鞋贼亮,文质彬彬,相 貌堂堂,不由得不相信。 我心里暗笑:看起来,当一个骗子并不难,至少骗骗这样的小姑娘,像我这样 的骗术,就能一骗一个准儿。 年长的听说我是国务院的干部,立刻对我尊敬起来,也亲近起来,自负地说: “我父亲也是个干部,他是宣武区区政府的。” “还是个科长级干部呢!”年幼的帮她做了注解,也为她刚才说的“你家吃什 么”做了注解。 年长的叹了一口气:“科长级干部,管个什么用?要是再大点儿,我就不至于 ……” 据我所知,天堂河农场,是北京市公安局治安处办的。这里既不是劳改农场, 也不是劳教农场,而是另有一个名称,叫做“组织劳动农场”。凡是到这里来劳动 的人,都犯有某种小过失,例如打架斗殴、小偷小摸、乱搞男女关系或搞同性恋、 卖淫次数不多的暗娼等等,虽然不够判刑和劳动教养的条件,可是已经被机关、学 校、工厂开除,变成了“无业游民”,或者不服从组织分配,逃回北京来,变成了 没有户口的黑人,于是就用“组织劳动”的名义,把这些“社会闲散劳动力”组织 起来,进行劳动生产,由公安局治安处管理,名义上不算处分,实际上带有半强制 性质,如果表现不好,就要“升级”为劳动教养或者判处徒刑。 这种不属于劳改处管而属于治安处管的“准劳改单位”,北京市公安局系统中 也有好几个,例如琉璃河砂石厂、东北旺苗圃等等,都属于“组织劳动”范畴。其 特征第一是带有强制性质,第二是员工中没有工会组织。后来在“文革”期间出现 的“强制劳动”(简称“强劳”,着重于劳动,属于劳动改造范畴)和“毛泽东思 想学习班”(着重于交代问题,属于拘留审讯范畴),都是公安局办的类似组织。 整个天堂河农场一共有十个分场,其中二分场全是女的,共有五百多人。这些 “叛逆的女性”,在公安局办的强制性农场里,不敢不老实,但是每逢休息日,简 直是放虎下山,折腾起来,依然相当厉害。每逢天堂河农场放假,北京市的治安警 察和“小脚侦缉队”就要忙碌起来。 团河农场三大队的“少年职工”,都是少年犯管教所期满释放出来的未满十八 周岁的“小闯将”。这些人年龄虽小,却大都是性早熟者。团河三大队和天堂河二 分场相距不远,这些少年职工夜间偷偷儿跑到二分场去“偷香窃玉”,把女流氓勾 引出来钻玉米地,或者因为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的事情,就像我这样的被监禁分子, 也是时有所闻的。特别是我解除教养到了“国务院农场”这个就业中队以后,队里 就有好几个“二劳改”或娶了天堂河农场的女职工做老婆,或者与那里的女流氓勾 勾搭搭做“露水夫妻”,听说过的“风流轶事”为数不少。对于这个人间“天堂” 里的秘密,我早就感到兴趣了。今天是我的第一个“自由日”,鬼使神差,无意中 让我碰上了这两个“天堂神女”,我怎么可以失之交臂,当面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呢?既然人家并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我何不将错就错,或曰冒一次险,去一探这 就在北京郊区但却鲜为人知的神秘世界呢? 我灵机一动,就说我是个作家,很想去闯一闯这个禁区,体验一下生活,请她 们俩一定帮忙。 年长的犹豫半天,为难地说:“我们那里,是女人的世界,绝对禁止男人进去 的,我怎么好带你去呢?再说,我也不认识你呀?” 我笑笑:“女人的世界,不让男人观光,这个我能理解。照我想,大概是怕发 生问题吧?你看,我是个不规矩的男人么?再说,那么多姑娘在里面劳动,她们的 父兄,难道都不许去看望一下?可见不许男人进去,并不是绝对的,而是要看去的 是什么人。如果说咱们不认识,这个好说:昨天咱们不认识,今天,往后,咱们不 是就算认识了么?” 年长的还迟迟不敢答应,年幼的胆子似乎比她大得多,插嘴说:“张姐的顾虑 也太多了,这位同志是国务院的干部,又不是玩儿闹的,准不会惹事儿的,你怕什 么?要是你觉得不好说话,我出个主意:就说他是你家的什么人,给你送什么东西 来的,先到队部登记,正大光明地去看望你,队长还能不让你接见么?” 我连说这是一个好主意,要她照办。年长的还有些胆小,说是一旦拆穿了西洋 景,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又指着年幼的推托说:“这个主意,可是你出的,为什么 不说他是你的大哥或者叔叔什么的呢?” 年幼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废话!你不知道队长三天两头往我家跑?别说 我家里有几个亲戚队长一清二楚的了,就连我家有几个瓶瓶罐罐,队长们全都明明 白白的,我蒙谁去?不像你,你爸是个科长,你自己又是个班长,队长对你特别相 信,却不知道你家里究竟有几个人,偶然说一次瞎话,队长又不是神仙,能知道什 么?”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年长的似乎也不好意思推托了,只好点点头,表示答应, 当即商量好了:我是她的舅舅,因为到固安县出差,路过天堂河,顺便给她送东西 来的。 我把收音机的后盖板安上,正打算装进纸盒子里去,年幼的一眼看见盖板上印 的字,叫起来说:“这个话匣子还是福长街出的呢。我就在福长街住,怎么连我都 不知道那里有个无线电厂呢?” 年长的又损了她一句:“可福长街上有几家饭馆儿,你一定门儿清吧?” 我们三个说着笑着一起走出了车站。这时候,雨点儿已经变小,只剩下牛毛细 雨还在连绵而下,倒有点儿像是“毛毛雨,下个不留停”的江南秋色。走到街上, 尽管还有似雾非雾的潮气扑面而来,雨伞倒是用不着了。我们的第一件事情,是上 街去买必要的道具──带给我“外甥女儿”的东西。 走在路上,我们彼此通了姓名,得知年长的姓张名慧芳,家住市里西什库草岚 子胡同四号,也就是解放前的“北平军人反省院”,关过许多共产党员的,解放后 改作机关宿舍了。她还特别关照我:她舅舅叫赵振华,是北京机床厂的技术员,今 天是到固安县出差回来,顺便给外甥女儿送点儿东西,如果队长问起,可千万别说 错了。看起来她倒是真有这样一个舅舅,只是从来没有今后也不可能会到这里来给 她送东西罢了。那个年幼的赶紧也自报姓名:她叫刘桂芳。刚才她已经说过,家住 前门外天桥福长街──我知道,那里解放前是贫民和下等妓女的聚居地,这姑娘的 家境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囊中羞涩,拢共只剩下十几块钱了,不敢多买东西,时近中秋,月饼已经上 市,不但是节令食品,豆沙、枣泥、自来红之类,六两粮票能买十个,不过两块多 钱,就装了一匣子,再买上两斤杂拌儿糖块,一共才六块多钱。想到她两手黧黑, 又给她买了几副线手套。这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钟,按说我应该请她们吃一顿饭的, 可是口袋里剩下的几张票子,只够我一个人吃的了,无可奈何,只好回到汽车站等 车。 从黄村车站坐汽车到天堂河农场二分场,应该在“天宫院”站下车,大约六七 里地,票价两角。这里是始发站,几乎任何一趟往南去的车都经过天宫院,所以不 出十分钟,车子就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