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破镜难圆不再圆 从“天堂”回来,我的眼前时时闪现那几个“天堂神女”。 根据我以往与女孩子们周旋的经验,我明显地感觉到:张慧芳和刘桂芳对我都 有好感,都希望再次见到我,并希望感情和关系都有所发展。当然,她们两个对我 的要求绝不一样:一个是希望我给她带来永久的幸福,脱离这个她并不喜欢的“天 堂”;一个则是希望我带给她暂时的幸福,每逢星期假日我会带她去看电影、上饭 馆儿、逛公园,做一天我的临时夫人,然后从我这里带走一笔不多也不少的“零花 钱”。 自从我进了劳改农场以后不久,原来与我同一个单位工作的妻,也得到了“下 放劳动锻炼”的恩遇。当然,这与我戴上了“桂冠”有关系。离京之前,她向法院 递交了一份离婚申请。她是“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我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 义的右派分子,我们两个已经不是一股道儿上跑的车,“划清政治界线”这样的离 婚理由,法院连调解也不考虑,派了一个司法警察把一纸判决书给我送来,就算完 成了任务。一九六四年和一九六五年春节我回上海看望父母,有幸与她见了面,她 向我说了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苦衷:第一,她是大学毕业生,出身名门, 我只有高中一年级的学历,当兵的出身,是个标准的“土包子”,何况她还比我大 五六岁。她当初嫁给我,父亲和妹妹是不同意的,只是出于知识分子家庭的教养, 谁也不明白表示罢了。我“出事”以后,她父亲和妹妹的风言风语她无法忍受;第 二,她不是一个家庭妇女,不能带着“右派家属”的身份下放而无法工作、无法生 活,特别是不能让孩子因为是“右派崽子”而受到歧视;第三,她想用“置之死地 而后生”的强刺激来激发我的改造决心,以便我早日摘掉帽子,成为新人,重新一 家团圆。没有想到的是我们两个从此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而且越走越远:她下 放苏北以后,在一所中学里教英语,被评为全国三八红旗手,尽管有许多人向她求 婚,但她一概谢绝,还在苦苦地等待着我的“毕业归来”;而我虽然摘了帽子、解 除了教养,却被变相地判了无期徒刑,只不过从教养分子变成了“二劳改”,赢得 了“三等公民”的身份,与她破镜重圆的可能仍然不存在。于是她认为,与其不幸 福地勉强结合,不如永远当一个单身女子,把孩子抚育成人,就算完成她做人的任 务了。 尽管当时是一九六三年秋天,我还没有机会回上海去与“离妻”重逢,但是对 于自己“三等公民”的身份则是很明确的;无法与妻女重新团聚也是明摆着的事儿。 孔老夫子说:“色食性也。”三年灾荒期间,肚子饿得咕咕叫,连路都走不动,当 然不会想到女人;如今勉强能够吃饱了,作为一个正常的中年男性,我对异性的情 爱和家庭的温馨都有一种需求感和迫切感。但是客观现实也在提醒着我:不离开劳 改农场,我是绝对无法结婚成家的。 “二劳改”们并不个个都是光棍儿汉,有家室的人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判刑 劳改之前的老夫老妻,老伴儿考虑到既成事实和儿女满堂,拆散不如凑合,就这么 将就着过。这些人大都是“老反革命”,年龄大都在五十岁上下,他们当年高官厚 禄,也享过福,但现在却要靠那四十一块六角或三十六块五角钱养活老婆孩子,平 时吃饭连两毛钱一个的肉菜都舍不得买,两个星期回一趟家,带回来一罐子炸酱要 对付半个月。这样的“家”不是家,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那是扛在肩上的“枷”! 另一类有家室的是年轻人,大都是当了“二劳改”以后才娶的媳妇儿。这一类 人又可以分为有家室和无家室两种:有家室的一种大都是老实巴交或比较老实的小 青年,他们攒够了几百块钱,就到郊区穷困的农村去娶个“向阳花儿”(当时有一 首歌曲叫《社员都是向阳花儿》,因此人们把农村姑娘戏称为“向阳花儿”),租 一间有炕的小屋,给姑娘买几件衣裳,连床都不用买,就算有了家了。以后每月回 家去住上三四天,撂下十块二十块钱,双方就都心满意足。另一种是自称“玩儿闹” 的“哥儿们”(实际上就是氓爷),他们在天堂河农场找一个与自己身份相当的 “姐儿们”(流氓黑话叫做“圈子”),反正彼此肩膀一般齐,谁也不嫌弃谁,就 这样瞎凑合着过。 这第二种人中,有的经过正式登记,领有结婚证,有的根本就不登记,反正没 有家,正确地说是用不着家:因为天堂河农场和团河农场都属于北京市公安局管, 都是每两个星期休息两天,但是为了适当减少“不安定分子”进城闹事,所以两个 农场的休息日是错开的,一个星期团河农场休息,一个星期天堂河农场休息。两口 子休息日赶不到一块儿,那怎么办呢?好在“玩儿闹”的哥儿们姐儿们对住宿的条 件要求不高,他们男男女女地晚上在一起鬼混,流氓黑话叫做“刷夜”(可能是从 “耍了一夜”一词发展音变而来),什么地方都可以过夜:门洞里、空卡车的车厢 里、未完工的建筑里,甚至马路边的空水泥管道里,只要下面铺一块塑料布,上面 遮一条床单,就可以相拥而卧,共赴巫山阳台。 因此,每逢天堂河农场休息日的前一天下午四点多钟,不是一批批打扮得像花 蝴蝶似的姑娘们结伴到团河农场来找自己的丈夫或相好的,就是一拨拨膀大腰圆的 小伙子蹬着自行车到天宫院车站马路边接自己的“小蜜儿”。──“小蜜儿”也是 北京的流氓黑话,可能从Miss一词发展而来,指的是属于自己的“小圈子”。 在这里,我特别强调“膀大腰圆”四个字,是有原因的。因为天堂河农场一共 十个分场,其中只有二分场是女队,其余各分场全是男队。每逢休息日的下午四点, 由各分场包的交通车直接把男男女女送进城里的某一个集散点,然后各自分散回家。 那些在团河农场有丈夫或情人的,则不坐分场包下的交通车,而是步行到天宫院车 站,或等各自的男人来接,或坐班车到黄村镇再步行三五里路到团河农场。 她们的这些活动规律,被另外一些分场或农场的氓爷们知道以后,就有人专门 在那一天那个时候到天堂河农场与团河农场之间的路上等候,看见有漂亮的“天堂 神女”过来,单身的,就往马路边的玉米地里拽; 有“保镖”的,只要甩一句: “哥儿们,是让你的小蜜儿跟我走,还是咱哥儿俩练练?”膀大腰圆的,有胆的, 当时就会拳脚相向,“练”将起来。“小蜜儿”呢,则一声不响地在旁边看着,等 待战争的胜负。因为按照“氓界”的规矩,她是只能也必须跟决斗取胜的一方走的。 自古美女爱英雄,也可能是动物界为了保持良种在交配之前雄性动物要进行一场角 斗从而占有雌性的基因遗传,总之,这样“优胜劣汰”的结果,最后带着她的,必 然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盖世英雄”。因此,不是膀大腰圆的汉子,就不必也 不敢亲自到“天堂”去接自己的神女。 我刚从教养中队把铺盖行李搬到就业中队的头一个星期六,就遇上了天堂河农 场休息。那一天,我可是真的“开了眼”了。也可以说正是因为有那一天的初次开 眼,才有我后来萌发了闯进“天堂”去一看究竟的欲望。 那天下午四五点钟,凡是“天堂河女队有人”的,有的提前收工,蹬上自行车 “溜号”了;也有的任务没完成,或与班长、技术员的关系没搞好,不敢也不能溜 号,只好心不在焉地继续干活儿,两只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农道,期待着自己的 “小蜜儿”会突然从天而降。 收工以后,已经有好几对儿夫妻或“准夫妻”团聚上了。院子里,摞起两三只 反扣过来的空葡萄箱,就是一张小巧的餐桌,餐桌上除了放着从食堂打来的饭菜之 外,还有花生米、猪头肉、二锅头之类。在餐桌旁边坐着的,除了成对儿的夫妻或 准夫妻之外,也会有一个或两个男方的“知己哥儿们”侧坐相陪。这些人往往就是 出钱打酒卖肉的主儿。其动机,除了共进晚餐和分享快乐之外,当然也希望通过女 方的牵线搭桥,从而为自己也招来一个“小蜜儿”。 这些天堂神女们,大都具有两种特性,其一是相当风骚,一举一动都在搔首弄 姿,连眼睛眉毛都会说话,有的甚至相当漂亮,会令人产生“白白糟蹋了这样美的 脸蛋儿和身材简直是罪恶”的感觉;其二是旁若无人,她们来到我们这个男人的世 界,简直就无所顾忌,肆无忌惮地大声呼喊、纵声嬉笑、高声打闹,甚至敢于和男 人一杯对一杯地用二锅头对干,说一些连男人都不敢那么放肆的粗话。 只有与我同一个班的小崔,却垂头丧气,别人都吃完了饭了,他还没到食堂去 打饭。原因嘛,其实也很简单,别人的“小蜜儿”大都准时到达了,只有他的老相 好却迟迟不见影子。一直到了天色都暗下来了,他才不得不拿上饭盆儿到食堂去把 饭打回来,而且打的是一个人的饭。他这里刚打回饭来,还没坐下,他的“小蜜儿” 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了:头发蓬乱,屁股上和后背的衣服上沾了许多尘土。她一进 门,小崔的气儿不打一处来,把饭菜往铺板上“嗵”地一顿,没好气地问:“你到 哪里去了?怎么直到这时候才来?” 他的“小蜜儿”是个胖墩墩的姑娘,浓眉大眼高鼻梁,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 后来得知外号人称“古兰达姆”,这本是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一个主角,因 为长相与她相似,就成了她的外号了。她受到了数落,也一肚子委屈地叫喊起来: “来晚了,我愿意么?我一出门,就让仨小伙子给截到玉米地里去了,折腾了我一 个多小时。要不是我给他们说好话,到这会儿还不放我呢。” 小崔一听,火气更大了:“怎么回回截你你都跟人家走?你就不会不跟么?” “古兰达姆”也不客气地回敬:“你倒说得轻巧。别说他们是三个人了,就是 一个对一个,我也不是个儿呀!不就是晚到这么一会儿么,要是让他们把盘儿给花 儿了,那才花不来呢!你要是真疼我,就应该去接我,可你又没那德行没那胆儿!” 她说的话中,有几句流氓黑话,需要翻译一下:她说的“盘儿”,指的是“脸 蛋儿”;她说的“花儿了”,指的是用刀子把脸蛋儿划破了。 小两口儿的争执,自然有人给劝开了。没过多一会儿,小崔就又到食堂去打回 一份儿饭菜,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吃起来,相好的让人家给截走又拉到玉米地里去折 腾一个多小时的事儿,也就这样“揭了过去”,不再提起了。 后来我才得知,这个小崔,以前是在京剧团里演小旦的,面皮白净,人也文质 彬彬,根本就不会打架。自从他跟“古兰达姆”好上以后,也曾经上天堂河农场去 接过自己的“小蜜儿”,可头一次出马,半道儿上就让人给截了,三拳两脚,打得 他叫爹喊娘地求饶。那“英雄”饶了他,然后名正言顺地把“古兰达姆”拽进玉米 地里去了。不过这个“古兰达姆”却与别的姐儿们不一样,她是不爱英雄爱小白脸 儿,哪怕舍出身子去让人家折腾,也要保护小崔不挨打,还一直跟小崔保持甜甜蜜 蜜的相好关系。 这一夜,中队里来了“五朵金花儿”,俱乐部的乒乓球桌上睡一对儿,打地铺 躺着一对儿;还有三对儿没地方,就统统进了水泵房。 大兴县的地下水资源十分丰富,团河农场附近没有河流,正确地说,虽然既有 龙河也有凤河,名字相当好听,却不过是两条雨季到来之后的泄水沟,平时是点水 不流的。农田灌溉,主要靠地下水。因此团河农场每个中队都有好几个水泵房。水 泵房有大有小,小的只有四平方米,正中一台水泵,墙上一个电闸,水泵四周不过 二尺来宽;大的大约有六平方米,水泵偏向一边,另一边大约有一张双人床大小的 空地,那是为施肥的时候万一遇上下雨临时用来堆放化肥的。小崔和“古兰达姆” 他们六个人一起住的那间水泵房虽然是全中队最大的,但在这样小小的一块地盘上 居然能够同时容纳三对儿男女过夜,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第三天,等那些神女们全都走了以后,我悄悄儿跑到水泵房去“实地考察”了 一下,只见在那两平方米左右的一块空地上,铺着一层稻草,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时候正好中队技术员进来,我不禁连连感叹人的适应性真强!技术员也笑着打趣 说:“他们那六个人,是两个两个摞着睡的,所以只要有三个人能够躺下的地位就 够了。”他还即兴赋诗一首: 小小水泵房,没有一张床; 夜来云雨过,三对野鸳鸯。 说罢哈哈笑着走了。 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所以在我确定了“二劳改”身份的几天之后,我就下定了 这样的决心:只要我不离开劳改农场,我绝不娶媳妇儿。破镜难圆,那就别圆吧。 这不单单是因为我挣这三十二块钱无法养活老婆孩子,更主要的还是我不想像他们 那样挤在俱乐部或水泵房里过这种“集体的夫妻生活”!